这般想着,她见朝臣们都有些好奇地看过来,便笑道,“那就呈上来吧。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也让诸位爱卿一同赏鉴一番。”
立刻就有人去传,不多会儿,四个小太监扛着一个巨大的箱子走进了殿内。
贺星回抬起头,还没看到箱子里的东西,先看到了为首的那个“小太监”,差点儿被呛住。
她是差点儿,但是靠前坐着的几位重臣,已经开始用力咳嗽了。
虽然自从皇后监国之后,皇帝就跟隐身了一样,几乎不出现在人前,但是身为重臣,曾经与他面对面地说过话,又岂能认不出他的长相?那个走在最前面,怪模怪样的“小太监”,不是他们宣称重病在床、不能视事的皇帝,又是谁?
座位靠后的朝臣们,平时站班的位置也比较靠后,倒是还没有认出来。但是前头的动静那么大,都正好奇地引颈而望呢。
贺星回连忙放下手中的筷子,站起身问,“是什么东西?打开箱子吧。”
“是。”皇帝兴冲冲地应了一句,亲自上前打开了盖子,露出装在箱子里的东西。
重臣们先看见了,却都没认出来是什么东西,只觉得有山有水的,颇为精致。倒是贺星回快步从丹陛上走了下来,又惊又喜地扶着箱子问,“这沙盘终于做成了?”
“是,紧赶慢赶,总算赶上了新年。”皇帝说,“也让殿下高兴一番。”
贺星回是真的高兴,“好好好,凡参与制作之人,一应有赏!”
皇帝一听,更加高兴,知道至少自己跑出来这件事,不会被追究了。他倒也不是想惹事,只是以前在庆州的时候,行动是很自由的,如今困在宫中许久,新鲜的东西都摆弄得差不多了,难免就想弄点惊喜。
自从皇后从他这里要了人去弄这个沙盘,皇帝就跟着上了心,这段时间没少过去督工,遇上什么问题,也跟着设法解决,所以才没有报到贺星回这里。
后来发现能赶上新年,他更是喜出望外,当即就决定要在正旦这一日把它献给阿姊。阿姊一高兴,就爱赏人,他也可以跟着讨个赏。这种时候,就算再出格的事,阿姊也不会生气。
现在看来,他对阿姊还是很了解的。
旁边的几位重臣咳得太厉害了,毕竟皇帝这句话,就不像是太监能对皇后说的。
贺星回便转头对他们道,“几位爱卿也来看看,这可是好东西。”
重臣们便纷纷起身,围拢过来,倒是遮住了后面人的视线。不过看了一回,依旧不解,问道,“殿下,不知这是何物?”
“这……”皇帝闻言,就要上前解释。
被贺星回瞪了一眼,“小福子,你退下。”
“小福子”委屈地闭了嘴,重臣们又想咳嗽了。他们一方面觉得这样不成体统,另一方面也觉得这场景十分好笑,偏偏还必须要维持住面上严肃的表情,忍得十分难受。
贺星回这才问,“制作这沙盘的匠人呢?叫他们来给诸位爱卿讲解一番。”
皇帝既然知道会有赏赐,当然不会撇下真正有功之人。不过没有宣召,他们是进不来这里的,所以两位匠人就在外头等着。这时她一问,立刻就被叫了进来。
这沙盘虽然是贺星回的主意,却是他们一点点用手捏出来的。就算原本还有些不通的地方,如今也都弄明白了,讲解起来自然十分细致。
围在四周的重臣们越听,脸上的表情就越是凝重,注意力也集中了起来。
烨京距离西北数千里远,他们大多数人没有到过当地,甚至没有经历过战争,所以每次看军报,对着地图研究半天,往往也只能看个大概,很难看懂那些细节:为什么要选这个地方扎营?为什么要在那一处埋伏?为什么决战的地方会选在某地?
搞不懂,那就只能按照胜负、俘获和战损来评判功劳,其结果往往跟前方将士们的想法相悖。
如今有了这沙盘,当地的水文地貌一目了然,哪里能行军,哪里适合设伏,都能直接看到。不但省了许多查找资料的功夫,也能让他们更准确地掌控前方动向。
“确实是好东西!”众人纷纷开口称赞,“这等奇思妙想,不知是何人想到的?”
“是我提议的。”贺星回说,“地图再怎么精细,也总有模糊之处,非是专门研究过,不易看懂。这沙盘却可以全盘复原战场地貌,使人身临其境,模拟作战过程。”
于是又是一番“殿下圣明”之类的称赞。
贺星回说,“我想派人去西北,将各处战场的地形制作成沙盘,送回京城,诸卿以为如何?”
虽然照着地图也能做,但还是会有一些含糊的地方,倒不如实地考察,以便最大限度地减少谬误。须知战场之上,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臣赞同。”兵部尚书武焕第一个表态。
老态龙钟的靖侯今日也出席了朝会,颤颤巍巍地道,“殿下此举,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啊!”
有了这两位专业人士表态,其他人自然更不会反对。
贺星回这才转头看向两位匠人,“我欲在兵部下设一处,专门负责制作、保管和维护这些沙盘,你二人可愿意在其中任职?”
两位匠人自然是喜出望外。即便是最低微的官职,也是他们想都不敢想的,须知即便是皇室供养的工匠,大部分也是没有官职的。何况他们连皇室供奉都不够格,只能流落民间。能跟着庆王入宫,接触历朝历代保存下来的各种图纸和资料,他们就已经够激动了,哪里想到一朝就得了官身?
两人忙不迭地跪下,“草民愿意!”
皇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挪到了这两人身后,闻言忍不住笑了一声,小声提醒他们,“尔等该自称臣了,也要记得谢恩。”
两人连忙改口,“臣愿意,谢殿下恩典!”
“那武尚书待会儿就把人领回去吧。”贺星回道,“如何安置,还得你拿个章程出来。去西北的时也不必着急,安生过完了年再出发。”
武焕出列领旨,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如今西北不稳,兵部本来就举足轻重,如今又多一个部门,职权就更重了。
好在这本来就是凭空多出来的部门,没有分走其他人的利益,各部重臣们虽然羡慕他的好运气,但还是真诚地开口道喜,要他待会儿多喝几杯。
这会儿还是在正旦大宴上,也不能一直耽误时间,贺星回想了想,吩咐道,“这个沙盘先搬到紫宸殿吧,回头我再与诸卿详观。”
小福子却还不想走,正磨磨蹭蹭地收拾着沙盘,忽听外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陛下,有战报!”守在殿门外的禁卫军才刚通报了一声,传令兵已经飞奔而至,扑倒在大殿入口处,用最后的声音吼出了声,“露布飞捷,西北大胜!”
“嗡”的一声,整个大殿就像是开了锅的热水,立刻沸腾起来。
所谓露布飞捷,就是传令兵在马上用杆子挑起一块长幡,上面书写上“某某处大捷”的字样,如此一路从战场到京城,沿途人人都能看到,分享大胜的喜悦。
这自然不是随便一场胜利都能有的规格,非得是能够振奋人心的大胜,才可如此。
师无命是将门世家出身,当然不会不知道这里头的规矩。他既然敢这样做,就说明西北的局势确实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中,而且战果还很好看。
大越上一次有这样的大捷,是什么时候的事?
老臣们推算起来,忽而一惊:那似乎已经是太宗朝前期的事了。
大越立国之后,北方其实还有不少地方并未光复,不是被胡人占据,就是当地将领拥兵自重,还有一小部分被起义军占据。是高祖皇帝和太宗皇帝御驾亲征,一座城池一座城池地打过去,将之纳入了大越的国土。
原本的计划是光复所有前朝占据的土地,恢复旧日山河。可惜打到中途,太宗皇帝忽然大病一场。虽然病最后治好了,但身体却已经大不如前,不管是他自己还是朝臣,都不敢再让他冒险亲征。
自那之后,朝廷就再没有大战了,进入休养生息的时期。
待得先帝上位,既没有能力、也没有意向收复失地,这事便无限期搁置。等到嘉连关大败,朝廷连保住现有的国土都十分艰难,就更不会再存着不可能的妄想了。
可是今日,那些妄想好像又突然变成了有可能实现的想法。
三十年了,大越的气象终于要变了!
此时此刻,不管他们身处哪一个阵营,有着什么样的政治立场和心机算计,都不由自主地为这个消息而高兴。因为他们首先是一个大越人,然后才衍生出了后面的种种。
而对这场胜利的渴望,铭刻在所有大越人的心间。
朝臣们如此,贺星回听到这个消息,只会更高兴。
何况这个战报又来得这么是时候,就像是刻意选在了开明元年的第一天,如同一记响彻云霄的惊雷,向天下人宣告,新的时代真的到来了。
“好,好好好!”她连说了好几个好字,别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激动了一会儿,才想起来那个传令兵,又道,“去看看他怎么了?把人带下去好生照料,等他休息好了,我还有话要问。对了,战报应是在他身上吧?快呈上来!”
她高兴得简直有些语无伦次了。但此时此刻,没有人挑剔这一点,因为所有人心里的激动,都并不比她少。
不一时,传令兵就被人扶了下去,而火漆封着的战报,也送到了贺星回手中。
平常,西北送来的战报,一般会先经过中书,再送到贺星回手中。像这种由她亲自开启的情况,还是头一回。贺星回手指都有些发抖,动作几乎是笨拙地拆开信封,取出了里面的战报。
看清上面的数字,她深吸了一口气,那种激动得浑身战栗的感觉忽然消退,整个人前所未有的冷静和清醒起来。
“我军于临州城外与胡人决战,生擒敌酋一人,斩首过万,俘虏数万,剩余敌军溃散后分成小股逃入草原,尚在追击之中。”她语气平稳地念完,抬起头来,对着众人重复了一遍,“西北大捷!”
听清具体的数字之后,欢呼声顿时从人群中爆发出来。
此刻,没有人会在意仪态,就连宪官们也在为这三十年未有过的大捷而激动喜悦,早忘了要维持秩序的事。
贺星回已经几步回到了丹陛之上,举起酒杯,“我不善饮酒,不过今日这样的大喜事,我与诸卿同饮一杯,共贺大捷!”
喝完这杯之后,她想了想,索性提前退场了。
当着她的面,朝臣们不可能完全放开,今日这样的大喜事,贺星回却希望他们能尽兴。而且被这突如其来的好消息打断,皇帝还没走呢,这会儿正眼巴巴地看着她。
显然,这种好消息,他也想庆祝一番,但扮成小太监,又不适合去跟朝臣们一起饮酒作乐。
索性她先走了,剩下的人能尽情享受,她也可以在宫里自己庆贺。
贺星回一走,席上的气氛就轻松了许多。明日没有早朝,不用担心误事,也不会有任何人指责他们失仪,大臣们自然可以无所顾虑,开怀畅饮。
这些朝廷官员大都是世家子弟,其中行为放诞者不在少数,不过平常有各种规矩束缚着,在正式场合不会表现出来。如今被酒意一催,又没了束缚,顿时就群魔乱舞起来,有引吭高歌的,有提笔作赋的,甚至还有人夺了乐师手中的乐器,一展长才。
……
从大殿里出来,皇帝就甩开了其他人,追上贺星回的队伍,笑吟吟地叫她,“阿姊。”
“原来是小福子。”贺星回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怎么想到这一出的?”
“我是见阿姊看重那沙盘,所以这段时日可费了不少心思。”皇帝说,“我可没有白占旁人的功劳,既然有我一份,到殿下面前讨赏又岂能少了我?”
贺星回确实没有关注过这事,不过皇帝也没必要在这上面说谎。再说,二十年来,在她的刻意培养之下,皇帝虽然是个纨绔子弟,但是玩的却从来不是吃喝嫖赌那一套,而是有着自己的审美情趣。
用贺星回的话来说,纨绔也分成几等,他即便要做,也只能做最上等的那一种。
所以他平时接触的,都是琴棋书画、珍玩宝器、古籍善本这些,耳濡目染,自然能提高审美。间或有了感兴趣的东西,贺星回也会给他请最好的老师,让他了解其中的道理。因为只当是玩儿,不要求有什么成果,再加上他自己也有兴趣,倒是做出了不少东西,有一些还被贺星回拿出去交给商人们售卖。
也是因为这些缘故,他手底下颇有一批能人异士。譬如这两个制作沙盘的匠人,就是著名的巧手,才被贺星回从他那里借来。如此,皇帝掺和进沙盘制作之中,也就不足为怪了。
贺星回一听这话,就猜到了他的心思,笑着问,“那你想要什么赏?”
皇帝立刻说,“我想出宫看看。”说完看了一眼贺星回的脸色,又说,“今日西北的捷报送到,又是露布飞捷,恐怕京城百姓都已经知道了,正高兴着呢。阿姊难道不想去看看吗?”
他确实很了解贺星回,一番话说到了她的心坎上。
“也好。”贺星回想了想,觉得现在朝臣们都在宫里赴宴,短时间内不会离开,她和皇帝出宫,正好不会被任何人发现。
于是两人各自回宫,换了衣服,乘车出宫。
果然,这会儿整个京城的百姓似乎都从家里跑出来了,站在街边路旁,兴致勃勃地议论大胜的事。他们不知道具体的数据,但也已经够高兴了,都在猜测打到了什么程度,能不能把银州给抢回来。
贺星回听到最后一句,感兴趣地驻足。
就听一个老人家说,“你们这些年轻人都不知道,当年啊,咱们太宗皇帝就差一点儿能打到银州了,谁知忽然重病不起,文武百官吓得连夜把人送回京城,这攻打银州之事,也就不了了之。唉,知道这事的,谁心里不遗憾?要是真能收复银州,我就是立时闭眼,也甘心啦!”
“可不是?”他旁边的中年人接了话,“我听我爹说,我还有个远房姑妈嫁去了银州。这要是能收复,也不知人还能不能找回来。都说胡人狼性,对咱们汉人可狠着呢,都是当成奴隶一般的使唤。那也是别人家的亲人啊!”
又有人说,“之前人家跟我说师家人多厉害,我都不信。他们要是那么厉害,那前朝还能没了?嘿,没想到啊,这就打脸了!但是我高兴!”
“前朝亡了,关师家军什么事?那都是大宣皇室做的孽。咱们如今有那么圣明的陛下和殿下,自然气象不同。”原本还在伤感的中年人立刻反驳。
老人家也感慨道,“是啊,这么好的世道,多亏了两位圣人啊!”
皇帝跟着她的脚步停下,听到这番对话,不由道,“不愧是京城百姓,说话颇有见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