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十年前开始,师萝衣在他眼中,就是一轮月亮。触不可及、让许多人都只能仰望的月亮。她也确实如此,若非卞清璇干预,天下间修士,十有八九大抵都喜欢她。
偏偏这轮月亮,以前只有卫长渊可以拥入怀中。
烛火跃动,他见师萝衣睡得熟,亲自去添了一次炭盆,又拿了条被子过来,给她盖上。
许是觉察到温暖,师萝衣惬意地缩在柜子旁,眉眼恬静。
折腾了这么一通,她发间那朵小花,早就掉在了地上。卞翎玉神情冷淡,也不看它,拿起未削完的竹节,坐在她身边,继续还没完成的东西。
师萝衣睡到半夜,屋里的炭火小了,不再那般温暖。
外面弟子的住宿条件,远远比不上内门弟子,冬春交接之际,外面刮着风,不断有寒鸦在明幽山的后山嚎叫。
许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她睡得不太安稳,像只小虫子一样,变幻了好几个姿势,被子都被她蹭掉。
卞翎玉放下手中竹节,去给她盖被子,师萝衣感觉到温暖,头一歪,栽入了卞翎玉怀里。
卞翎玉低眸看她。
这是师萝衣第二次主动靠近他,上一次,还是她被蒋彦变成了傀儡,明明什么都不懂,却笨拙地安慰他。
这一次她不是傀儡,她是活生生的、带着温暖的师萝衣。
卞翎玉眸中似乎仍是冷冷清清,毫无欲望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往后退了退,少女果然追得更紧,主动栽入了他怀中。
少女的发丝与他修长的手指交缠,他垂下眸,握住那缕发丝,月亮终于还是被他碰到了。
第26章 反目
天色将明,丁白睡眼惺忪地去开院门。
看见院门口站着一个人,他吓了一跳。
“清、清璇师姐?”
来人背对着光,脸上和身上都带着血迹,眼神透着不输于冬日的寒凉。
卞清璇抱着双臂,靠在大门口,垂眸看他,突然笑了笑。
“丁白小师弟,近日都有客来访,为何忘了告知师姐呢?”
丁白被她含笑一问,竟然觉得此刻的清璇师姐看上去极为陌生,他心里不可抑制地生出几分怯意,下意识后退一步。
这是他第二次看见这样的卞清璇,上次她这幅表情,就笑着扬起手,给了他一巴掌,把他打得吐出一口血来。
丁白以前,其实很喜欢卞清璇。
他是明幽山不远处村庄里一个村夫的儿子,当年村子被马贼洗劫,明幽山下山的师兄师姐见他还是个幼童,又颇有仙缘,便把他带回明幽山,让他做了外门弟子。
这对于一个凡人小孩来说,并非什么馈赠。
修士与天争,也与人争。内门弟子能拿到的东西与机缘,往往都争得死去活来,何况外门弟子。他们守着那点内门漏下来的残羹冷炙,能争得死去活来。到了丁白这里,更是什么都不剩。
三年前,卞清璇找到丁白的时候,他几乎瘦得皮包骨头,不像个人,反而像只滑稽的猴子。
靠着好心点的师兄师姐接济,他才能长到八岁。
卞清璇笑盈盈地捏了捏他的脸,温和地道:“小师弟,师姐这里有一份差事,你要不要做?”
丁白跟着她走,就看见了院子里那个狼狈的男子。
小男孩第一次见伤成那样的人。
全身骨头碎裂,满身泥泞,脸上还布满了鳞片。他吓得要夺门而出:“妖、妖怪!”
卞清璇一把拎住他,不许他跑出去嚷嚷。
“放开我,放开我,不要拿我喂妖怪!”
卞清璇意味不明笑了笑,道:“他可不是什么妖怪,他是我的哥哥。他呀,只是因为愚蠢,才会弄成这个样子。”
听卞清璇这样说,丁白又看见她腰间的内门弟子令牌,半信半疑:“真的?”
“自然,师姐不骗你。从今日起,你在这院中照顾他,每逢初一,我给你带一瓶灵药,作为报酬。”
丁白眼睛睁大,结结巴巴道:“一、一瓶灵药。”
别说一瓶,就算一颗,也已经够多。灵药能换多少灵石啊,足够他平安长大,丁白年纪虽小,也明白富贵险中求。
听罢,他老实下来,不再挣扎。带着恐惧与好奇,打量床上那个奇怪的人。
那人衣衫褴褛,似被雨水浸泡过。银白色鳞片在他脸上若隐若现,皮肤苍白得几乎快透明。
却在卞清璇靠近他的时候,他警惕地睁开了眼睛。
卞清璇居高临下,道:“哥,你看,你如今这幅模样,连小孩都怕你。我很好奇,小孔雀方才见了你,是不是也这样的反应呢。”
那床上的男子并没有回答她,如果说师姐身上带着一股傲慢,那男子看上去就像冰冷没有感情的寒冰。那人看上去始终很安静,不回卞清璇的挑衅,仿佛并不在意。
卞清璇说:“你现在就像个濒死的凡人,我若脱你衣裳,为你换洗,下一瞬你恐怕得带着我同归于尽。”
她慢悠悠道:“旁人来照看你也不妥,你善良的妹妹思来想去,为你挑了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儿。放心……”
她凑近他耳边:“若是他知道了哥哥的秘密,我杀了他就好。”
丁白自然听不见她最后一句话,只感觉到床上的男子看向了自己,他的目光像明幽山最冷的一场雪,淡淡道:“带他走,我不需要。”
卞清璇看他一眼,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说:“我知道你死不了,但是哥哥,你今后或许只能做个凡人,唔,你恐怕不知道做个凡人有多不方便。向他学一学吧,哪怕还是个小孩,也能教给你不少东西。今日一见她,你许也断了念想,但还有几个孽畜要除,你得养好身子。”
床上的少年沉默着,丁白就这样留了下来。
照顾卞翎玉以后,丁白过上了从小到大,最安稳的一段生活。卞清璇应诺,每逢初一,会给他带一瓶灵药来,渐渐的,他终于不再像只小猴子,养起了些许肉,还屯了一个比大部分外门的师兄师姐还要丰厚的小金库。
对他来说,卞清璇与卞翎玉改变了他的命运,让他能在蘅芜宗顺利长大,他们都是他的恩人。
比起冷冰冰的卞翎玉,他心里更亲近卞清璇。许是他心里还停留着第一次见到卞翎玉的恐惧感,哪怕后来卞翎玉蜕变得像变了一个人,丁白还是能感觉到他冷冰冰的眸子里的距离。
卞清璇就不一样了,师姐说话柔声细语,在宗门里的名声也好,长得还漂亮。
卞清璇对他的要求并不多,只有看着卞翎玉。
师姐说,倘若卞翎玉有一日身体糟糕到顶点,快死了,就立马去找她。若有人来这个院子,也要及时通知她。
因为兄妹俩都对丁白没要求,他又是小孩心性,渐渐的,他就玩野了。明幽山自然也有其他小孩儿,去年开始,丁白时常溜出去玩。
直到有一天,他回来。
卞清璇笑盈盈地看着他,二话没说,给了他一巴掌。没用仙法,仍旧使他吐出一口血来。
他惶恐地看着目光森冷的师姐,第一次意识到她并不像自己想象中那般温和,她看上去像个索命的厉鬼。
院子里的结界破了,卞清璇轻飘飘道:“我不是说了,让你守着他吗?你若是在,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果然还是个废物东西啊。”
丁白不住后退,从她身上感觉到了杀意。
卞清璇长剑出鞘,最后被卞翎玉拦下。兄妹二人冷冷对视了片刻,卞清璇才冷笑收剑。
丁白不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似乎是法阵被破,有人闯入了院子。
从那天后,他再也不敢贪玩,寸步不离地守着卞翎玉。丁白养了好几日的伤,卞清璇也很久没出现,再出现时,她又变得和以前一样温柔,仿佛那日自己险些被她杀掉,是在做梦。
但今日,他又见到了那样的卞清璇。
她通身的血,身上遍布被划破的伤口,笑看着自己,眼里却全是冷意。
丁白吓得发抖,跪下央求道:“清璇师姐,别杀我,没人要伤害公子。那个师姐是好人,她来了以后,公子很高兴。”
“很高兴?”卞清璇垂眸,重复着这几个字,笑了笑。“他自然是高兴的。”
她抬起手,还没落下,一支竹节穿过来,破风而过。卞清璇及时收回了手,她看着暗夜中站着的另一个人,嗤了一声,道:“哥哥,没去守着她?”
卞翎玉在寒风中站立,他衣衫单薄,寒眸光落在卞清璇身上,显得十分冷漠。
“清璇。”卞翎玉薄唇里冷冷吐出来几个字,“若要发疯,辰时来找我,大可不必对着丁白。”
卞清璇幽深的眸光注视了他好一会儿。
丁白还跪着,夹在两人中间,害怕地低下了头。他到底只是个十一岁的孩子,他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扆崋,不确定卞翎玉能不能从卞清璇手中保下自己。
卞清璇不仅是修士,还是明幽山最有天份的弟子。
可是等了半晌,他只听见了卞清璇幽幽的笑声:“发疯?是我在发疯,还是你在发疯呢,卞翎玉,你今日贪恋的东西,不过一场镜花水月。甚至都不必我做什么,顷刻就会碎裂。届时,我可怜的哥哥,你还能回到最初吗?”
剑落在地上,卞清璇没有等到卞翎玉的回答,转身就走。
丁白出了一身冷汗,死里逃生,忍不住去看屋檐下的卞翎玉。
他神色冷淡,注视着卞清璇的背影,不知道在想什么。
丁白不确定地想:完了,他们兄妹,是因为我反目成仇吗?
师萝衣从丹房中醒来,天色已经大亮。
往常这个点她会起来练一会儿刀,许是昨夜睡得很安稳,她又实在太累,今日比以往晚了一个时辰醒来。
丹房中只有她一个人,地上还有烧尽的炭盆留下的灰烬。她望着身上的被子,发了会儿呆,才从丹房中走出去。
师萝衣从没想过卞翎玉还会管她,在她看来,自己才刚开始赎罪,卞翎玉还没真正原谅她。积怨之下,还能施舍她一床被子,她第一次觉得卞翎玉还挺善良的。
她推开门,今日刮着大风,春寒料峭,明幽山尚且还带着冬日的寒气。
她一眼就看见了门口啜泣的丁白,还有梨花树下坐着下棋的卞翎玉。
丁白哭得实在太可怜,师萝衣本来想装作没看见的,走了两步,还是回去给他擦眼泪了:“小师弟不哭,发生什么事了。”
丁白心里苦,他现在才觉得这份差事算不得什么好差事。本来男儿有泪不轻弹,但他现在总有种守着一个冷冰冰阴晴不定的疯子,还要随时警惕另一个上门的笑面虎疯子的痛苦。
从卞清璇走后,他就坐在门槛上垂泪,一直哭到现在。
起初哭出了声音,卞翎玉就淡淡看了他一眼。吓得他把哭声憋了回去,换成默默地抹眼泪,卞翎玉就不管他了。
丁白心里难受得很,虽然命是保住了,但是他的丹药不知道还有没有。
此刻被少女捧着脸擦泪,见她也不嫌自己脏,心里的委屈更甚。他呜咽道:“呜呜呜,师姐,我害怕……”
师萝衣也没哄过小孩,以前在不夜山,她就是最小的孩子。见丁白哭得可怜,问他又使劲摇头,什么都不说,她只好僵硬地把他揽入怀里,学着幼时母亲安慰自己那样,拍拍他的肩膀:“好了好了,没事了。”
她虽说是刀修,可是天下间的刀修纵使迟钝,对待孩子却有着世间最柔善的心肠,她怀里还又香又软。被她这样哄,丁白倒真的不哭了,反应过来后还有点丢人:“我、我没事了……”
卞翎玉默默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