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梦我》 第1节 太子梦我 作者:乔柚 文案 宫承昀从小就知道自己是天选之子,帝王鬼才,日后定要逐鹿天下,征服世界。 原因有二: 一,他出生便是太孙,如今更是太子,母氏一族大权在握,登上皇位只是时间问题。 二,他的梦境可以预知未来,凡其所梦,必会发生。靠此金手指自然能趋吉避凶,成就霸业。 但最近,他的金手指出了点问题。 根据梦境预知来看,他未来会成为一个恋爱脑,一个任打任骂做牛做马每天只知道老婆长老婆短见到老婆就想啃两口压一压……恋爱脑对象还是一个男人! 一巴掌被拍醒之后,承昀捂着脸从床上坐起来。 经历过震惊懵逼屈辱愤怒等情绪之后,他神色晦暗无比,脑中只剩下一个想法—— 他要亲手画像,命人全国搜捕。他发誓,要将这每晚入梦折辱他,践踏他,还胆敢扇了他一巴掌的妖孽,剥皮抽筋,凌迟处死。 - 发现自己被通缉的那一刻,温别桑想的是:“荒谬……” 当太子像恶鬼一样出现在他面前,口口声声说他作践他羞辱他非要扒了他的皮做灯笼的那一刻,温别桑想的是:“荒谬绝伦……” 后来,太子直挺挺的站在他面前,硬邦邦的对他说:“温别桑,你给我亲一口,我就原谅你。” 温别桑终于忍不住:“你有病吧……” 表面阴险毒辣实则一点就炸的狼狗殿下x 看似敏感爱哭实际沙人不眨眼的冷美人 *受泪失禁体质美强惨,脑子不正常反应迟钝共情能力低骚操作很多自己还意识不到。 *攻前期小学鸡后期宠妻狂魔。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打脸 甜文 沙雕 日常 主角:温别桑、宫承昀 一句话简介:嘴硬太子打脸日常 立意:世道不会永远令人满意,但你要永远积极。 第01章 承昀是被一巴掌拍醒的。 睁开眼睛,入目是暗黄色的床顶。他怔怔抬手,摸了摸自己刚刚被扇过的那半张脸。 寝殿里安静至极,以他的耳力,甚至可以清晰的听到侍夜太监的呼吸声。 他缓缓从床上坐直了身体。 脑中迟钝的回放着方才的景象。 那只手,洁白,素净,骨节纤细,指腹间却覆盖着清晰的薄茧,像是长期玩弄什么东西所致。 一只男人的手…… 打了他的脸。 他环顾四周,一时有些茫然若失,怀疑自己是否已经失去了尊贵的太子之位。 但整个床帏都是暗黄色的,他身上的锦被也绣着精致的游龙。 这一切都是储君的象征。 他缓缓呼出一口气,一时怒极反笑。 真是反了天了。 这些日子以来,自己处处容忍,梦中妖孽却得寸进尺,从一开始摆出泪眼垂垂我见犹怜的样子勾引他,蛊惑他,让他变成满脑子黄色废料的蠢货,到如今,竟然胆敢掌掴他! 他竭力平息怒意,缓缓道:“来人。” 外侧陪睡的太监当即被惊醒,快步跑到床前,“殿下有何吩咐。” 承昀自锦帐中伸出一只手,撩开床帏,冷冷道:“传楼招子来见。” 已是秋末,夜前下了一场小雨,地面一片湿润。 太子府各处却是灯火通明,早有专门的宫人守在石灯旁边,无论狂风暴雨,都要保证灯火不灭。 唯太子的寝殿,稍显昏暗。 楼招子走进来的时候,承昀正披着半湿的长发,面无表情的坐在长榻上。 他打了个哈欠,有气无力的爬上去,在承昀对面坐下。 “孤方才便在此与他激战。” 楼招子:“……” 他停顿了几息,一时之间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承昀笑了一声,眼底却毫无笑意:“随后,孤便被一巴掌打醒了。” 楼招子将自己的坐骨坐实,语气无奈:“想是打情骂俏罢了,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打情骂俏……”承昀低语,神色阴郁:“所以,孤未来一定会被他打上这一巴掌,是吗?” 楼招子轻咳一声,道:“殿下应当明白,您,您梦到的一切,都是,注定会发生的事情……” “所以。”承昀冷冷道:“孤注定要成为他脚边的一条走狗,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呃……”楼招子道:“殿下言重了,太子妃……不,您对心上人宠爱有加,事事亲为,这是值得赞赏的。” 承昀呼吸急促,再次一字一句,重复已经说了很多遍的一句话:“孤,绝对,不可能,喜欢,他。” 楼招子对此十分郁闷:“可是殿下应当明白,您自幼做的梦,皆是预知梦,往日您通过各种方法逆天改命,但该发生的依旧会发生,只是结果稍有不同……” “孤绝对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殿下。”楼招子苦口婆心:“不过就是一个娇纵了点的女子罢了,您就让着她一点,那不是都说,女子都是水做的……” “孤何时说过他是女子?!” “……”寝殿里陡然寂静了下来,楼招子表情震惊,承昀也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表情一阵变幻莫测,盯着楼招子的眼神逐渐染上了阴沉。 楼招子急忙避开视线,掩饰住自己的内心,道:“殿下一直不好女色,竟然……” “孤不可能喜欢上一个男人!”承昀一掌拍在桌子上:“孤绝对不可能将一个男人捧在手心里,受他蛊惑,为他痴狂,成为满脑子粪水的蠢货!” “是是是。”楼招子眼疾手快,迅速将桌子上的茶水拿到一旁的榻上,眼看着这紫檀木的小桌在他掌下碎尸万段,也总算明白为何他每次梦到对方的时候会如此生气。 一个男人,楼招子也觉得匪夷所思,太子殿下一直醉心兵法,近日更是在火器上极尽钻研,这样一个怎么看都要成就宏图霸业的储君,怎么可能爱上一个男人?甚至甘心由他作践? 他犹豫道:“之前听师父说过,殿下年满十八岁之后,梦境的能力可能会发生变化,也许,这仅仅只是一个梦?并不具备预知之力?” 承昀勉强平息怒意,摇头道:“不论如何,孤都要杜绝此事发生,孤余生绝不能被绑在一个狐媚的男子身上,他会让孤沦为笑柄。” “殿下说的极是。”事已至此,楼招子也只能转动脑筋,苦思冥想:“可是殿下梦中之事,贫道也实在无法插手……” 承昀沉默了一阵,冷冷道:“孤有一个办法。” 楼招子洗耳恭听:“殿下请讲。” 他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如今承昀还只是太子,若是日日入梦来的是个女子还好,哪怕身份低微一些,也不至于影响大局,可若是入梦的是个男子,还是个让太子痴迷至极的男子……那,未来之事可就不好说了。 古往今来,哪有男子为后的道理。 “孤要找到他,处死他。”承昀缓缓道:“如此,方可永绝后患。” 楼招子颌首,道:“也好,只是要如何抓捕对方呢?” “孤亲自画像,全国搜捕此人。”承昀显然已有计较:“对外便声称是梦妖侵扰,难以安睡,百姓定会自发检举。” 楼招子犹疑:“梦妖之说,会不会有些荒谬?不如以抓刺客为名……” “孤要的就是荒谬。”承昀沉声道:“如今上面那位对孤频频打压,若非母后和舅舅还在,他怕是上位第一日便收走了孤的一切……荒谬,孤若不荒谬一些,如何能让他放心?” 最重要的是,那妖孽日日入梦,已经作践了他足足一个月,甚至极可能成为他人生中抹不去的污点。他自然也要让对方尝尝寝食不安、坐卧不宁的滋味。 但这些话他一字未言,只是垂着睫毛,表情凝重,做出顾虑大局的样子。 楼招子长叹一声:“殿下真是用心良苦。” 楼招子离开之后,天依旧是深黑色的,承昀合衣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方才扇了他一巴掌的那个人。 他又忆起自己单方面付出的浓情蜜意,忆起梦中那些亲密至极的耳鬓厮磨,忆起对方光洁的皮肤和沙哑的嗓音…… 然后,他想起了自己如圣徒一般,虔诚亲吻他全身的样子。 重新睁开眼睛,承昀的眼中一片冰凉。 那具和自己拥有同样构造的身体,承昀无论如何都想不通,它怎么可能会拥有那么大的吸引力,甚至能让自己心甘情愿的跪伏在对方的腿间…… 不,他绝对不可能是心甘情愿的,一定是那妖孽给他下了药…… 他豁然从床上一跃而起。 忍不住了。 他一定要亲手捏死那个混账东西! 他神经质的在床边来回走动,整个人已经要被气炸了。 他绝对不会喜欢上一个男人,便是哪一日真娶了太子妃,也断断只有旁人服侍他的份儿! 第2节 他算什么东西,这个,这个……还不知道叫什么鬼东西的浪荡货! 承昀大步跨出寝殿,守夜的宫人几乎齐齐动了,一路小跑着打着灯跟在他身畔。 承昀很快来到书房,自行拿了纸笔,摊开在桌子上,深吸一口气,勾动狼毫,又冷冷嘱咐身旁的笔侍:“去拿丹青。” 丹青很快拿来,承昀换了笔,一手扶着宽袖,一手笔走游龙。 等到最后一笔落定,他随手将笔递向旁边,目光静静盯着纸面。 等他发现身旁的笔侍迟迟未接笔,拧眉去看的时候,才发现他正神色恍惚,也在呆呆盯着纸上的人。 承昀道:“你在干什么。” 侍者瞬间回神,躬身接过画笔,道:“殿下绘艺精湛,奴才不小心看得入神了。” 承昀拧眉,道:“很好看?” 侍者又看了那绘画一眼,道:“奴才口拙,只叹天上仅有。” 承昀沉默望向自己的画作,嗓音温和:“如此,待孤寻到此人,便将他的皮剥下来送你如何?” 侍者脸色一白,噗通跪了下去:“奴才说错话了,请殿下责罚。” 承昀放下广袖,淡淡道:“通知庞琦,召集宫廷所有画师临摹此画,三日后,孤要全国搜捕此人。” 三日后,由多位宫廷画师描摹的梦妖画像纷纷被送往各州府。 盛京城的公告栏里,也贴出了梦妖的通缉令。 一时之间,举城哗然。 人群熙攘的公告栏前,周连琼先一步挤了进去,一眼看到画像上的人,不禁眉头一皱,转身便喊:“阿景!阿景!” 人群后面,一个与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年正在探头张望,听到他的声音,便喊了一声:“在这。” “你快看!”周连琼毫不在意周围人的不满,直接挤出去,再扯着表情惭愧的周连景重新挤进来,指着上面的人道:“你看这人,有没有觉得眼熟?” 到底是太子殿下的手笔,这通缉令上的画像也是用丹青绘制的,足以见其奢侈。 也能看得出来,太子应当是十分迫切的想要寻到梦妖。 周连景观察了一阵,逐渐有点变了脸色,周连琼道:“这不是那个小卖……” 周连景急忙捂住了他的嘴,伸手将他扯出了人群。 直到一路被扯到远离人群的地方,周连琼才挣扎着推开了周连景的手,怒道:“你干什么?!” “你没看到上面写的什么?!”周连景环视四周,听着人群的议论,低声道:“太子受到梦妖侵扰,号召全国搜集,此等巫蛊之事,若是被沾上可是要杀头的。” “杀头,又不杀你的头……”周连琼凑近他,小声道:“我们将小卖国贼报给太子,是能拿到赏银的。” “家里何时短了你的钱花?”见他仍不死心,周连景沉声道:“你也不是不知道,大父素来与楚王走的近些,你上赶着去讨太子的欢心,届时给大父知道……” “你怎么思想如此狭隘。”周连琼将他拉向自己,道:“大父贵为一国之相,为了坐稳自己的位置,只能让自己的亲生儿子坐冷板凳,乃至父亲至今都只是一个小小侍郎,倘若父亲能够攀上太子……” “你怎么敢……” “父亲早就对大父有诸多不满!”周连琼哼道:“我相信你也听过他酒后的埋怨吧?更何况,未来之事还什么都说不准呢,鸡蛋不可同篮,若父亲能攀上太子这根高枝,他日两王争锋,无论谁胜,我们周氏都可保全全族。” 周连景的表情震惊至极:“大父与父亲……” “他们是亲生父子,自然同气连枝。倘若楚王要借大父之力,便是知道父亲曾为太子效力也定能保下一条命。反之亦然。” “你……”周连景表情复杂,道:“你何时琢磨的这些。” “这你就不用管了。”周连琼很是得意,他指了指公告栏,道:“父亲早有结交太子之意,这梦妖,可真是送上门来的大功。” 周连景依旧眉心紧锁:“可是阿梓……他已经消失三年了……” “谁跟你说他消失了?” 周连景再次一怔,周连琼道:“当年他破开后墙私逃出府,虽就此没了音讯,可是每年十月,他都会去小方山。” 周连景脸色变了变:“你是说……” “十月十七日……”周连琼冷笑,道:“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母被活活杖毙,这样的日子,他怎么可能忘记。” 喜洲城,烟火铺。 不是什么逢年过节的日子,烟火铺子门庭冷落,只偶尔有扎着双髻的小孩朝里面探头,似乎在眼馋那些发出噼里啪啦声音的红色爆竹。 一个年约十五的伙计趴在里面,正在泛着秋困。 直到有人轻轻在桌面敲了两下。 伙计含含糊糊:“小龙吼三文,大龙吼五文,金玉满堂喜气洋洋各二十文……其他没小孩玩的了。” 那只手再次在桌面叩了两下。 伙计迷迷瞪瞪的仰起脸,还没看到人,就先看到了对方腰间的一串核桃,他似乎想起什么,猛地清醒过来:“哎,您是……” “我姓温。”来人头戴幕离,浅灰色垂纱一直遮到了手腕,从声音来看,这是个年轻公子,他语气平静:“从君子城来。” “哦哦哦,君子城。”伙计搔了搔头,扭脸左右看了看,弯腰从地上捧出一个木盒,道:“您是不是来拿这个的?” 那是个看上去平平无奇的木盒,也不知装了些什么,放在桌面上时发出沉闷的声响,看上去重的很。 伙计甩了甩被压到的手,笑道:“我们老板交代过,您要是能打开,就能带走,打不开就不是拿东西的人。” 那木盒全身上下没有一个钥匙孔,只在本该装钥匙的地方镶嵌着一个圆形的铁丸,铁丸约指头大小,伙计用手戳过,纹丝不动。 年轻公子没有多言,只是抬手取下了腕上一串檀木珠,伙计留意到他腕上有一圈遗留的旧伤,像是被什么磨损所致。 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机关,伙计只见到檀木珠的其中一颗珠子对准了木盒上的铁丸,很快便听到咔哒一声。 年轻公子重新将檀木珠戴回腕上,毫无顾忌的掀开了木盒的盖子。 伙计马上探头去看,只见里面整整齐齐放着一些核桃,他当即张了张嘴,显得有些失望。 还当里面是什么稀世珍宝呢…… “多谢。”年轻公子检查了自己的东西,径直离开了烟火铺。 伴随着哒哒的马蹄声,温别桑在一处郊外的无名茶馆停了下来。 他翻身下马,点了一壶清茶,而后用茶馆处免费的水喂了马。 茶馆开在树荫处,散落在四周的桌前各坐了不少人,从装扮来看,不是走江湖的,就是做生意的。 这些人里,有一个人格外引人注目,他肩膀上挂着一个布袋,手里握着一卷画轴,正在挨桌询问着什么。 温别桑耳力不好,听得不慎清晰。 温别桑喂好了马,来到桌前坐下,刚饮了两杯,就见那挎着布袋的男子朝他凑了过来,小声道:“听说过太子梦妖一事吗?” 事情闹的举国皆知,温别桑又岂会没有听过。承昀太子颁布通缉令是五日前,送往各州府的画像都还在路上,但距京的偏远之地,却已经提前得到了消息,百姓们皆对此津津乐道,难免好奇梦妖真容。 这其中,自然也便涌出了一批投机之人,口口声声说自己拿到了梦妖真正的画像,看一眼几文钱——具体多少自然是根据行人的穿着来判断。找的也都是兜里不缺这几个子儿的。 温别桑这一路已经从三个人手中看到了三张完全不同的画像,每张都长得不太一样,有一个竟然还是男妖。 他倒了杯茶,言简意赅:“不看。” 男子并不轻易放弃,道:“公子还是看一眼吧,这是我亲眼所见,亲手所绘,保证是真的!您看了之后心里有谱儿,万一家里谁跟梦妖长得相似,还能赶紧藏起来呢。” 见他似乎不达目的不罢休,温别桑将手探入口袋摸了摸,取出一枚铜板放在桌上。 男子笑了一下,道:“公子,给五文吧,我保证我的东西您看了绝对不亏!” 温别桑沉默的伸手,重新去拿那枚铜板。年轻男子急忙伸手按住,左右看了看,低声道:“再加一文,两文行吧。” 温别桑不语。 双方僵持几息,男子一咬牙:“一文就一文!” 他畏畏缩缩的展开画卷,给温别桑看了一眼。 温别桑本意只想赶紧把他打发走,便随意瞥了一眼。 整个人豁然一怔—— 那上面的人,竟然与他长得一模一样! 第02章 “轰——砰!” 太子府的假山一阵晃动,哗啦啦啦的落下松散的石块,几个黑衣侍卫咳嗽着从炸开的沙石之中跑出来,灰头土脸的挥着手。 承昀太子远远的坐在人为搬出来的盘龙椅上,手中把玩着两个铁制的弹丸,摇头道:“我们的雷火弹威力还是不够,连这假山都撼动不了分毫……齐松,你怎么样?” 为首的侍卫一边咳嗽,一边狼狈的行礼,道:“属下,咳咳咳咳,无碍,就是有些咳咳咳呛得慌……” “这东西。”太子将铁丸举在眼前,迎着阳光道:“若将这种东西作用于战场,怕是要被亓人贻笑大方了。” 他随手将铁丸抛起,齐松急忙伸出双手接住,眼看着它平安无事的落在掌心,稍微松了口气。 这时,庞琦忽然从后方走近,道:“殿下,周侍郎求见。” “周玄?”承昀挑眉,道:“他来做什么?” “听说是有了梦妖的消息。” 不消片刻,周玄便被带入了书房。 承昀已经从院中的盘龙椅转移到书房的小榻上,他披着长发,衣衫不整,表情显得分外冷淡:“你说你有梦妖的消息?” “正是。”知道太子殿下急着找人出气,周玄也没有磨蹭,道:“不知殿下可还记得七年前,那埋伏相府多年的间客?” 承昀若有所思,道:“梦妖与那间客有关?” “实不相瞒。”周玄道:“太子所绘之梦妖,正是那间客遗留的孽子。当年那间客蛊惑舍弟勾结亓人行刺殿下,好在父亲明断,及时揪出那间客的身份,我弟弟执迷不悟,非要袒护那间客,父亲一怒之下大义灭亲,将弟弟与那间客一同杖毙……” 说到这里,周玄似乎是想起了自己那可怜的弟弟,神色略有动容。 太子一声不响的听着。 周玄平息了一下情绪,道:“那间客遗留的孽子当年刚满十二,被吓得一动不动,父亲本欲将他一同打杀,一了百了,是正好路过的太子妃仁慈,愿意饶他一命,这才免于一死。” 承昀意外道:“母后?” “正是当今皇后。”周玄忙道:“因为此事涉及殿下,皇后亲自来相府查问此事。” 第3节 承昀似是笑了一下,周玄不敢看他,义愤填膺的道:“谁能想到,时隔七年,这孽子竟又犯下滔天罪行!太子殿下,此事臣已经禀明父亲,周氏全族都愿意将此子献上,只求殿下夜夜安眠,高枕无忧!” 他双手高举,伏拜在地,姿态诚恳至极。 “你确定他便是梦妖?” “臣再确定不过。”周玄直起身来,神色热切的从袖中捧出一幅画来:“这是当年父亲过寿之时,请人画的贺寿图,恳请太子一观。” 承昀抬手,庞琦立马上前,扶着他从榻上走下。 周玄请人展开画卷,指着一方角落端坐的孩子,道:“这便是那孽子七年前的模样。” 承昀负手凑近。 那应当是七年前的贺寿图,图上周苍术站在桌前拱手,他对面站着一个脸庞白胖的太监,那是先帝的给使,这一幕显然是为了记录先帝赐下的圣膳。 相国夫人慈眉善目,子孙齐聚一堂,男孩们围在一旁的廊柱在玩什么游戏,还有一个脚下踩着蹴鞠;女孩们笑吟吟的在说些什么,掩唇笑着;只有那一个孩子,正坐在最下首的桌子上,安安静静,板板正正。从画上来看,他似乎在专注的盯着画卷外的什么地方,让绘图之人清晰地捕捉到了他的五官。 庞琦去拿了书桌上那副太子亲手所绘的正面,与这贺寿图上的孩子一经对比,不禁睁大眼睛:“殿下……” 太像了。 虽然五官尚且稚嫩,但和太子手绘那副放在一起,只要是明眼人,都能一眼看出相似之处。 身旁还有周玄用肯定的语气道:“这孽子如今的长相,与太子所绘别无二致,太子一见便知。” 承昀终于提起了兴趣,道:“如此,你可是将这妖孽带来了?” 周玄惭愧:“这孽子本来一直被囚在相府,平日里只见他不声不响,未料心机如此之深,三年前……自己伺机逃了。” 发现太子面色不善,周玄忙又接口:“但他每年十月都会去盛京城外小方山祭奠父母!只要殿下守株待兔,定能擒住此子!” “守株待兔。”承昀轻嗤,道:“如今通缉令已经发往全国各大州府,只要他还游荡在人间,定会看到自己正被通缉,你觉得他还会主动自投罗网?” 周玄自信一笑:“臣有法子让他自投罗网。” 十月,小方山。 从山脚往上有一个约三百尺的弯曲小路,山林环绕间,可以看到一个凸起的坟包。 坟前立着一座石碑,说是石碑,其实就是一个有着不规则弧形面的石头,宽约一尺半,高约两尺。石碑显得十分简陋,像是谁随机捡来的石头,在上面刻了几行字,勉强充作了墓碑。 墓碑应当存在的有些日子,下半部分陷在泥里,四周的缝隙间生出一些顽强的野草,在初冬的季节里已经有些泛黄。 承昀立在灌木后方的丛林之间,前方是仔细盯梢的大内侍卫。 不知过了多久,山脚下蜿蜒的官道上远远的来了一个人,其头戴幕离,穿着灰白相间的长衫,骑着一匹棕红色的骏马,正在快速行来。 周玄马上打起了精神:“肯定是他!他那张脸妖媚的很,小的时候就总是蒙的严严实实,生怕招惹麻烦。” 承昀嘴角笑意拉开,道:“你这法子确实有用。” 周玄嘿嘿两声,道:“这毕竟是他亲爹亲娘,当年这二人被弃尸荒野,还是他自己收敛了安葬在此处的,只要传出风声要动小方山的坟冢,他自然着急。” 承昀多看了他一眼,重新含着笑望向戴着幕离的人。 马匹很快停在了山脚下,对方站在一颗叶子快要落光的榕树下面,仰起脸朝山上望来。 承昀凝望着那个幕离,回想起梦中的容颜。 对方缓缓抬步往山上走来,承昀一直盯着他,评判着对方的身姿。 这人头部似乎有些前倾,走路也有些外八,双腿看上去绵软无力,身材倒是与梦中有些相似,提着香烛的那只手倒是还算白净,但与梦中那羊脂玉似的白可差了太多了……单从身量上看,这妖孽真是怎么看怎么普通,和承昀梦中那人几乎完全对不上号。 自己的梦果真是出了差错,竟然将如此普通的一个人,美化成了谪仙下凡。 承昀兴趣缺缺,转身走到一旁树荫下,在带来的宽椅上坐下。随侍的小厮立刻给他倒了杯茶,他顺手端起,道:“别浪费时间了,去几个人,把他带过来。” 看那腿脚也不像是会武功的,承昀都忍不住怀疑,他怎么有胆子敢过来。 若是他,人死了便死了,坟墓被毁了也便毁了,绝对不可能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 至于毁墓之仇,他日再报也为时不晚。 他越来越确定是自己的梦出了问题。 这等会为了私情失去理智,甚至赔上性命的猪脑子,注定不可能成为伴他一生之人。 周玄也有些激动的站在他身边,只小声提醒了一句:“这妖孽性子古怪,殿下当心一些。” 太子的府卫如狼似虎的扑过去,很快就按小鸡一样把他抓住,那人哆哆嗦嗦,双腿抖若筛糠,一路被带到承昀面前,还未训斥便噗通跪在了他的脚下。 承昀一时疑虑,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可想起这妖孽在梦中动不动就泪眼垂垂的模样,心中那点疑虑顿时被快意取代。 这便是日夜折磨他的妖孽,如今就像见到阎王一样被他吓破了胆,他认真思索着,接下来要如何处置这玩意儿。 直接杀了?那太可惜,这厮折辱他这么久,他自然要全都讨回来才能平衡。 他瞥了眼齐松,后者立刻伸手摘下了对方头上的幕离。 对方当即吓得捂住了自己的脸,哆嗦的更加厉害。 两个府卫上前,一人抓了他一只手臂,承昀微笑俯身,脸色陡然一变。 周玄也大吃一惊,不等承昀开口,已经指着对方怒道:“你是谁?!” 这男子缩着头,畏怯道:“我,我是前头镇子里的读书人,有人给了我十两银子,让我,让我扮成他的样子,来这里为他父母烧些纸钱……我想着不就烧个纸,官爷们!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就是为了钱来的,我没想到那厮竟然犯了这么大的事儿啊!官爷饶命啊,饶命啊……” 承昀闭了一下眼睛,周玄脸色也煞白,他浑身僵硬的站在那里,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被那孽子摆了一道。 “殿,殿下……” “殿下……”那男子看了一眼承昀身上暗色的盘龙,又看了一眼他靴上的龙纹,忽然脑袋一歪,直接昏死了过去。 承昀调整了呼吸,重新睁开眼睛,平静道:“把他弄醒。” 一碗水泼到男子脸上,他一醒来就开始哭:“殿下,殿下饶命,草民真的不知道,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孤可以不杀你。”承昀先给他吃了定心丸,再开口道:“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 “是是是,草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承昀什么都没有说,直接带着所有人离开了小方山,一行骑兵朝着前方的七里镇前行。 “那人与我在镇中相逢,我确定他就住在里面的七里客栈,身材……与我差不多,他头发很长,比许多人都要长上一些,大约要到这里……说话的时候,冷冰冰的,听不出在想什么,他,他随身带着一个小包裹,包裹也是灰色的,两只手腕上都戴着檀木珠,还有,还有,对了,他腰间有一串核桃,总共四个!!!” “至于长什么样,我真的没看到,走江湖的人要遮掩面容是件多么正常的事……我哪里敢去看……” 不到一刻钟,小方山上的人走的干干净净。 约半个时辰,鸟鸣重新响起,寂静的山林复又热闹了起来。 一人穿着青衣,头戴白色幕离,在落光了叶子的榕树下停了下来。 他捂住左耳,静静用右耳聆听了一阵,从马上取下两把铁锹,举步上了山。 丛林环绕的坟冢前,黄纸烧成飞灰,方才哭着说什么都不知道的男子正吊儿郎当的嗑着瓜子。见他走过来,便道:“怎么样,我演技还行吧?” 温别桑嗯了一声,从袖中摸出一锭银子,朝他递了过去。 男子扫了一眼,偏头呸去口中的瓜子皮,道:“这位公子,你可没说自己得罪的是太子爷,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应该就是太子通缉的梦妖吧?这点钱,可不够封……” 一把精致的微型弩对准了他的喉咙,男子的话音戛然而止。 温别桑丢下两把铁锹,道:“请你帮我一起挖出尸骨,不然我就取你性命。” 男子麻利的捡起铁锹,又看了一眼那硕大的坟包,小声道:“你我二人,怕是要挖很久……” 此刻,前往七里镇的半路上,承昀正跨在马上,一动不动地望着一片树林。 齐松陪在他身边,左右张望,终于忍不住,道:“殿下,咱们都在这里停了一炷香了,到底还去不去七里镇?” “孤不是让他们先行一步了么。” “那我们……” “我们……”承昀看了看天幕,缓缓调转马头,阴恻恻地道:“自然是回小方山,找那胆敢算计孤的妖孽算账!” 第03章 太阳逐渐偏西,铁蹄飒沓之中,齐松道:“殿下方才故意让所有人一起去七里镇,是为了给那妖孽时间去看父母?” “是为了给他时间迁坟!” 齐松恍然:“周玄以他父母的坟墓做威胁,若他能将尸骨带走,自然就不必再受胁迫……但那坟包不小,他若要挖掘,必然需要时间,我们如今回去,肯定能将他逮住!” 承昀颌首:“正是。” 话音刚落,小方山上忽然传来轰的一声巨响,这路弯弯绕绕,实际距离却并不远,故而两人听得清清楚楚。 齐松一愣,道:“怎么听着像是雷火弹的动静?” 承昀脸色骤变,猛地加快速度,道:“他竟敢——!” 小方山,坟冢前,男子目瞪口呆的望着那被炸开的坟包。 温别桑已经再次举步,道:“现在不难挖了,快。” 男子咽了下口水,急忙跟过去开始挖坟。 一边挖,一边忍不住去看温别桑,他想象着太子通缉令上的那张脸,如何都无法与面前这个居然有胆子炸坟的家伙联系在一起…… “这,是你亲爹亲娘吗……” 坟包被炸开的大洞里多是泥土,尸骨埋了太久,早已沉入地底,如果两人真的用铁楸去挖,必然耗时很久,但一枚雷火弹丢下去,顷刻之间就出现了一个深坑。 温别桑判断不错,炸的巧妙,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当年用破布包裹的人骨便露了出来。 男子看的胆寒,默默双手合十拜了拜,一睁眼,就见温别桑什么仪式都没做,直接跳了进去。 那骨头埋了太久,早已散了架,温别桑一根一根的收入自己带来的灰色布袋里。 垂纱晃动之间,男子隐约窥见他的下颌,上方似乎水珠悬挂,不知是汗是泪。 就在这时,山脚下忽然传来一阵马蹄之声,男子心中一阵惊惶,再去见温别桑,对方正徒手扒着泥里的骨头,似乎完全没有听到。 这人耳背! 男子豁然福至心灵,缓缓后退了几步,猛地一扭头钻进了树林。 直到山脚下传来一声急切的马嘶之声,温别桑才陡然扭过了脸。 有人回来了…… 第4节 他立刻低头,费劲的将能看到的最后一根骨头拔出来装入自己手里的灰布袋中,正要攀着泥土离开坟墓的时候,又看到了半根在泥里露出来的森森白骨。 不知是母亲的,还是父亲的。 他脑子里转过这个念头,借着一跃的力气爬上去,转身一把将面前的泥土推进去,埋住那露出的半根骨头,也匆匆朝着林中跑去。 承昀翻身下马,借着轻功瞬息来到坟前,就被面前的一幕震的心头一颤。 齐松也匆匆跟过来,在他身后嘴唇微张。 “……这,莫不是周玄干的吧。” 坟周的泥土呈开花状往两旁散落,方圆三十尺的地方几乎都有飞溅的新泥,环绕在四周的灌木上几乎都落了一层。 大梁君子读圣贤书,讲究死者为大,此等炸坟之举,实在惊世骇俗。 当时周玄放出风声,打的也是给小方山修山路的幌子,让有亲人埋葬在小方山的百姓赶紧迁坟,可没敢直说:你若不来,我就炸你爹娘的坟。 这消息基本就是针对‘梦妖’所放,其他百姓埋在小方山的都是极少,故而也只有‘梦妖’一人当真。 承昀在坟前站了一阵,微微俯身,面对空坟做了一礼。 齐松有样学样。 两人沉默了一阵,承昀才开口:“周玄也是要脸之人。” 这是在回答齐松。 周玄怎么着也是刑部侍郎,日后还要在官场混的,要是传出他炸了自己弟弟和弟妹的坟,不管这两人曾经做过多么大的恶事,天下人的唾沫星子都能把他淹了。 对于承昀来说,也是如此。 他拧眉望向树林,缓声道:“两边都有动静,你我分头行动,只要抓到人,就立刻带回府上……即刻请楼招子过来安魂,不必刻意声张或隐藏。” 他这是担心那妖孽将炸坟之锅推到他的头上。 虽说他堂堂太子之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拿人性命犹如探囊取物,可炸坟惊扰死者……怕是难挡天下悠悠众口。 这妖孽心机竟如此之深,看来是小瞧他了。 齐松不太放心:“那妖孽手中有雷火弹,殿下一人……” “这二人皆不会武功。”承昀左右指了指两旁的脚印,道:“你我应付起来轻而易举。” 话落,他直接选了个方向,一跃而去。 太阳已经西移,丛林之中寥落的光线显得有些昏暗。 温别桑将布袋背在身上,用上方的带子在胸前打了结,使它紧紧固定在身上。他沿着树木的阴影前行,绝对不将自己暴露在光线之中。 后方陆续有鸟雀被惊动乱飞,发出扑棱棱的动静,看来太子的追兵就在身后。 温别桑每年都会来祭拜父母,对这小方山尚且算得上熟悉,他有条理的往前行着,不断在树木的阴影之间穿梭。 山上的丛林受光面少,湿度和热度都比山下要高,如今的林间还显得生机盎然,他穿着一袭青衣,时不时就可以融入里面高高的灌木之中。 承昀进入林间足足有一刻钟的时间,都未能发现他的踪迹。 但这人怎么可能跑的那么快? 他略停下动作,稍微往下方的树杈间跃了一些,降低高度仔细分辨。 就在这时,一道青影忽然轻巧的迈过了丛林间的余辉,承昀瞳孔微眯,忽地眉梢一扬,道:“孤看到你了!” 温别桑没有停下动作,只是下意识加快了脚步。 承昀冷笑一声,不再多言,直接化身猎鹰直扑而去。 温别桑只感觉风声自头顶袭来,他身体快于脑子的就地一滚,与此同时袖中滑出两个核桃,直接冲着后方扔去。 承昀虽然没看清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但还是本能拧腰撤回身形,砰的一声巨响,面前一颗手臂粗细的小树应声而断。 他身上竟然还有雷火弹。 承昀咬了咬牙,眼神浮出阴狠之色:“竟还敢私自买卖火器。” 温别桑自然是听不到这句话的,他已经借着对方躲避的功夫,又往前窜了几十米,从一个斜着向下歪倒的粗壮树干上疾行而过,再一跃跳下来。 “你现在停下来,孤可以饶你一命。” 承昀站在上方的树根处,拧眉开口。却见那人竟听也不听,看也不看他一眼,连个脑袋都没扭一下,便继续向前跑去,他话音刚落的功夫,对方已经直接钻入了成人高的杂乱植被之中。 从小到大,还从来没有人敢这样无视他! 承昀飞身跃上树干,追着他来到拥挤的植被旁边,眉头皱得更加厉害。 人还未进去,他便已经想到在里面被植被刮挠的触感,对和他一同钻进这种地方,打从心里感到了排斥。 眼看着植被晃动的波浪越来越远,他终于按捺不住,怀着满心的嫌弃一头扎了进去。 行入几米之后,他胳膊和脸上已经分别被刮出了几道红痕,承昀心中的郁气越来越重,就在他快要忍不住纵身跃出去的时候,前方忽然传来声音:“当心。” 两人之间被植被挡的严严实实,承昀还是清楚的听到了那声音究竟是从何处发出的。 这是妖孽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承昀冷哼,一边拨动植被向前,一边道:“待孤捉到你,定让你在这里头钻十个来回!” 让这灌木狠狠把那张蛊惑人心的脸刮得稀烂! “当心雷火弹。”伴随着第二次提醒,承昀脚下忽地一僵,他感觉自己踩到了什么东西,一个圆圆的,硬硬的……雷火弹? 他喉头滚动,脸色变幻莫测。 拨动植被的声音越来越远,前方的妖孽没有再开口,在他满脑子自己竟然被算计了的时候,对方已经快速钻出了植被,接着,承昀听到了马匹嘶鸣的声音。 他浑身僵硬,满脸不敢置信。 就在这时,山中忽然刮了一阵风,几株植被推着他重心朝前,承昀听到脚下传来咔嚓一声轻响。 风止树静。一切无事发生。 承昀缓缓挪开了脚,下方是一颗被踩裂了的核桃。 承昀的眉头无声的跳了起来,胸口陡然燃起了熊熊烈焰。 他要被气疯了—— “周梓。”他脸庞扭曲,呼吸急促:“周梓——!孤要杀了你!!” 他如闪电一般跃出植被,发上金冠当啷落在地上,脚尖带着十足的戾气,将一株竖起的树苗压弯,又猛地借力窜了出去。 温别桑自然是不知他的脾气。 他没有真的动用雷火弹一来是因为这东西制作复杂,能虚晃一枪的情况下自然要省着些用;二来是因为对方是太子,若真炸成了残废,自己的处境必然会更加被动。 他纵马沿着山后的小路狂奔,忽闻后方阴风阵阵,下意识回头,就见到一个披头散发的家伙恶鬼临世一般朝他冲了过来。 温别桑心头一颤,顿时夹紧马腹,加速向前。 这马是从七里镇买的,不是什么顶级良驹,岁数也有些大了,但要甩开人力还能称得上是绰绰有余。 连续奔了一阵之后,这马不知是累了还是怎么回事,忽然喷着气慢了下来,不管温别桑如何鞭策,都不可抑制的哒哒小跑起来。 迎面来了白衣公子,胯下骏马毛色亮堂,擦肩而过之时,这公子吹了声口哨,道:“你这老马快要背过气去啦!” 温别桑低头抚了抚□□的马头,有些羡慕地望着他大笑着远去。 老马一直哈赤哈赤喘着气,温别桑思索着跑了也有半个时辰,眼看天色渐暗,最多再半柱香,只怕天色就要彻底黑下来了。那承昀太子便是回头去取自己的名驹,没有一个时辰也不可能追的上来。 他翻身下马,决定拉着这匹没本事的菜马走上一阵,让它好生歇歇。 现在还不能直接离开,毕竟那坟里还有一截骨头,他准备看情况再摸回去收敛了。 太阳彻底沉了下去,温别桑拍了拍老马的背部,把他放在溪边去饮一些水,自己则倒出了灰布袋里面的骨头,借着夜空中的星芒仔细比对了起来。 约半个时辰后,溪边忽然响起了沉重的马蹄声,这蹄声逐渐近了,温别桑才后知后觉身边来了个人。 他正蹲在一颗巨大的桃树下面,怀里抱着父亲的颅骨,面前摆着两个已经拼凑整齐的骨架,仰起脸的时候,只见那马的毛色亮堂,在夜空下泛着流水般的光泽,瞧着眼熟的很。 马上坐着个披头散发的瘟神,背着光看不清表情,但从他沉重的呼吸来看,明显来者不善。 两人一时都没有动弹。 月光之下,两具拼好的遗骸隐隐泛出幽蓝的荧光,那抱着头骨的妖孽终于摘下了碍眼的幕离,露出与梦中一般无二的五官。这一幕分明是妖异至极的景象,可那张脸上却有种稍显迟钝的清冷,仿佛盛开在天堂与地狱之间的一抹白兰。 承昀眉目冷厉,暗道:妖孽。 温别桑也缓缓想道:魔鬼…… 他竟然抢了别人的马! 还是承昀先一步开了口,他阴恻恻地道:“现在,看你还往哪里跑。” 第04章 温别桑不是很明白自己究竟哪里惹到了这位太子爷。 他当时在茶馆看到自己的画像,想着定是这人又拿假画来坑蒙拐骗了。 但他继续往前,看到官方的通缉令之后,才发现众说纷纭的妖孽竟然真的与自己如此相似。 但那个时候,他还是有种身在梦中的感觉。 直到他距离盛京越来越近,得知小方山要修路,流言之间还特别指出了他父母坟墓所在的位置。 温别桑这才明白,太子当真是要捉拿他。 他绞尽脑汁才想到要将父母的遗骸带离小方山,可却又因为承昀的突然折返,遗落了一根骸骨。 温别桑抱着父亲的头骨,缓缓指了指另外一具没有拼完全的骸骨,道:“我母亲,还差一根腿骨。” 承昀冷道:“想必是被你炸碎了吧。” “不是的。”温别桑道:“那根腿骨还在坟坑里,你一直追我,我没来得及取出来。” 现在轮到承昀感觉自己在做梦了,他总觉得这妖孽说话做事似乎缺点什么。 他拧了拧眉,忽地一笑,道:“这样,你随孤回去,将你母亲的腿骨取出来,如何?” 温别桑看他。 承昀摆出和蔼可亲的笑容。 第5节 他背着光,温别桑还是看不出他的表情,却清晰看到了他森白的牙齿,在阴影覆盖的面部折射出骇人的光。 他轻轻抚摸了一下父亲的头骨,低头思索。 他不跑了,承昀也不必再追,他并没有等温别桑想出应对之策,就翻身从马上跃了下来。 他一下马,温别桑便站了起来。 承昀故意朝前跨了一步,温别桑立刻朝后退了一步。承昀看在眼里,唇角漫开不怀好意的笑容:“怎么,现在知道害怕了?” 温别桑一言不发,只是有些抗拒地凝望着他。 承昀慢吞吞的朝他靠近,温别桑徐徐后退,目光扫过地上的两具遗骸,缓缓将睫毛垂下。 他一手抱着手中的颅骨,另一只手缓缓下垂。 感受着圆形物体自袖中滚落,就在快要落在手里的时候,眼前忽然黑影一闪,他身体猛地被迫后退,背部瞬间撞在了巨大的桃树上面,一只手臂牢牢压在了他的喉咙。 承昀的手探入他的袖子里,从里面取出了两枚核桃。 他一手把玩着那两个分外沉重的核桃,一边看向被他按在桃树上的人,轻笑道:“有意思,竟然将雷火弹藏在核桃里,孤真是小看你了。” 温别桑肺部的空气逐渐消失,脸庞慢慢涨红,他用怀里的头骨去推承昀,浓黑的睫毛下,一双眸子无声的泛起了水雾。 承昀偏头审视着他美丽的过分的眼睛,眼睁睁看着那里面的水雾越聚越多,眉头有些玩味的鼓起,轻声道:“别哭啊,孤还没拿你怎么样呢……你这样轻易的就哭,显得多不值钱啊。” 温别桑用手来推他的手,承昀又欣赏了一阵他的眼泪,想着梦中那个把他蛊的不知道东西南北的家伙,终于有了扬眉吐气的感觉。 他拽下温别桑腰上的核桃串,又在他全身摸了摸,确定他身上没有再藏着什么圆滚滚的东西,便松开了手。 温别桑立刻弯腰咳嗽了起来,他急喘了一阵,扭脸看到承昀已经端起了父亲的头骨。 这恶鬼似的太子对死人倒是还有几分敬畏,他警告般的瞥了一眼温别桑,转身将那颅骨放回地面,再回头的时候,就又是一愣。 对方竟然在他放颅骨的时候,又转身跑了。 刚才看他泪眼垂垂,只当他是怕了,谁料他竟然还敢再跑。 承昀盯着那溜得跟兔子一样的身影,手指攥了又松,努力逼迫自己心平气和,弯腰捡起了一枚石子。 温别桑只感觉小腿一阵剧痛,猛地一下子朝前扑去,一头扎进了前方枯黄的野草之中。 他很快重新撑起身体爬起来,一瘸一拐的朝前跑。 承昀:“……” 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又一记风声传来,温别桑第二次扑倒在地上,他挣扎着想要再次爬起来,然而双腿皆疼的难以支撑,只能翻身坐在地上面对承昀。 他浑身发着颤,一双眸子里水光潋滟,看上去像个受惊的兔子。 “你这不孝子。”承昀一边走过去,一边批评道:“竟连自己爹娘的骸骨都不要了。” 温别桑不说话,只警惕又畏惧的往后退着,五指藏在身后。眼看承昀越来越近,豁然扬起一把泥沙扔了出去。 也不管有没有撒中,他再次翻身,膝行向前,试图与对方拉开距离。 脚踝忽然一紧,整个人被朝后拉了过去,温别桑趴在地上,忽然又被抓着肩膀翻了过来。 这一次,承昀是真的动了怒,他灰头土脸的面容上眉头紧锁,双目紧闭,但身体却死死压在了温别桑的身上,双手也重重钳住了他的双腕。 温别桑看得出来,他正在努力与眼中的障碍物做斗争。 他尝试挣扎,可对方的力气实在太大了,纹丝不动。 两人离的极近,温别桑可以清晰的看到他睫毛上的灰尘,混在尘土颗粒下方白净的皮肤,这张此刻显得极为狼狈的脸庞,仍能看出那是一张养尊处优的面容。 “太子殿下。”他终于忍不住开口:“我究竟何处惹到了您。” 承昀很想恶狠狠地瞪过去,但他艰难的张了一下眼睛,又不得不闭上,咬着牙道:“单凭你今日对孤做的事,一百颗脑袋都不够砍的。” “分明是你先通缉我的。” 他语气里染上了委屈,甚至听得出正在哽咽。 承昀很想欣赏一下他此刻的表情,但他眼睛刚睁开又不得不闭上。 身下的东西还在时不时挣扎一下,但那力气就像蚍蜉撼树,不值一提。 等到承昀终于能睁开眼睛,只看到他微微泛红的眼睛,还有紧绷的,显得尤为冷硬的唇角。 承昀将他双腕固定在头顶用一只手抓住,抽出另一只手撕破了他的外衫,将他双手绑紧,再一把将人抓起来,重新丢回了树下。 接着吐了口气,又从他身上撕下了一块布料,转身去河边擦洗了脸,再次走回来,表情阴森地盯着他。 温别桑的外衫被撕的像条破布,里面的衣服也在对方的大力之下扯开了些许,左肩肩膀和锁骨露出一大截。 初冬的夜晚固然没有风也凉的惊人,裸露在外面的皮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温别桑正耸着肩膀,用嘴唇叼着垂落的衣物,将其重新拉好。 承昀额前和鬓角的头发微微湿着,冷冰冰的折了一根桃枝,将他另一面肩膀的衣物也拉了下来。 莹白的肩膀暴露在空气里,温别桑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哆嗦。 他看承昀,后者还是冷冰冰的模样,只是眼神里面隐有几分恶意与挑衅。 温别桑只能偏头,将被捆住的双手伸直,再次张开嘴去够那边的衣物。 眼看着就要叼住,承昀再次探出桃枝,将那衣物又朝下拉了拉。 这一次拉的有点多,领口直接滑到了手肘,几乎露出了半边胸口。 温别桑再次朝他看过去,道:“冷。” “是啊。”承昀道:“大抵再过半月,盛京就要落雪了。” 夜风吹过,温别桑打了个寒噤,他努力想要缩起身体,可毫无覆盖物的肩膀却凉的让人招架不住。 他蜷起身体,将脸朝另一侧偏过去,不再开口。 他唇线紧抿,但是浓黑的睫毛却无声无息的变得湿润了起来。承昀看在眼里,清楚自己的针对并非毫无作用,心气稍微顺了一些。 他在对方身畔坐下去,随手捡起地上的幕离,刚想再做点什么让他哭的更厉害一点,就闻杂乱的马蹄声远远传来。 远远看到火把的模样,承昀伸手将温别桑的衣服拉了上去,然后站起来,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尘,整理了一下失去发冠的长发,尽量让自己变得得体起来。 齐松带着骑兵匆匆赶到的时候,就见太子正懒懒靠在桃树下方,虽有些衣冠不整,可神色却有种运筹帷幄的波澜不惊。 “殿下。”齐松一上来就关切地道:“您没事吧。” “无碍。”承昀淡淡道:“可曾抓到他的同伙?” “抓到了。”齐松道:“只是在带回太子府的路上,他一直说自己根本不认识……”他看了一眼温别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称呼。 “楼招子呢?” “已经去了小方山。” 听到这个地名,温别桑下意识仰起了脸,齐松又偏头来看他,顿时微微一震。 这真人简直比画像还要魅惑十足。 承昀忽地一拧眉,直接走过去挡住了齐松的视线,一把将温别桑从地上拎起,淡淡道:“把地上的骸骨收敛一下,去小方山。” 他直接把温别桑头朝下耷拉在马背,后者双肘一撑又从上面掉了下来,直接跌坐在了地面。 承昀脸色冰冷。 温别桑去看父母的骸骨,道:“你想干什么。” “孤要干什么还需要向你解释吗?”承昀再次将他扔了上去,动作粗鲁至极,接着他翻身跨上去,直接按住了对方的腰。 温别桑脑袋朝下,一阵晕眩,道:“我不喜欢这样。” “你有的选吗?” “我不喜欢。”全部的血液都流向了脑袋,温别桑两眼发黑,本身就不好使的耳朵越发听不清了。他被承昀按着动不了,便用力抬起被捆住的双手去砸马肚子,马儿顿时不舒服的扭动了起来,原地喷气走动。 周围人默默看着这一幕,承昀脸色发青,很想一巴掌把他脑袋拍碎,又觉得这样实在是便宜了他。 他一把将温别桑从马上扶正,温别桑顿时头晕目眩的靠在了他胸前。 “还愣着干什么?!”承昀怒斥,齐松回神,立刻弯腰捡起地上的灰色布袋。 不等温别桑缓解晕眩,承昀便策马朝前。温别桑缓过神,又扭脸朝后看,听他不屑道:“看什么,你不是不要你爹娘了吗?” “我会找你报仇的。”温别桑说,听他又是一声冷嗤:“孤等着你。” 临近小方山的时候,温别桑隐隐看到上面一片明亮,似乎有烛火在烧,看位置正是父母的坟前。 温别桑扭头探出身体去看后方,又被承昀一把托着脑袋推回来,他忍不住道:“你到底要对我爹娘做什么。” “你炸坟的时候怎么不说那是你爹娘呢?” “分明是你们放出消息……” 马儿停在了榕树下方,温别桑想下马,又被他死死按在上面。 后方马匹很快跟了上来,温别桑扭脸看到齐松马背上的灰布袋,道:“把爹娘还给我。” 他伸不出手,身体又被承昀牢牢按住,嗓音不禁有些喑哑。 “你先上去。”承昀开口,然后垂眸看向胸前的人,道:“你想知道上面在做什么?” 温别桑推他,想下马去。 承昀松开手,他当即从上方跌落,双腿的疼痛让他又一次坠在地上,还将手臂也摔得生疼。 他撑起身体,发现两边的脚都不听使唤,眼睁睁看着齐松背着灰布袋越来越远,忽然一翻身,借用双膝的力量朝那边爬去。 承昀由着他爬了半米,眉头忽然一皱,伸手把人提了起来。 温别桑仰起脸看他,清澈的眼眸里浮出几分恨意。 承昀撇嘴,直接提着他往山上走去,温别桑再次落地的时候,是在父母的坟前。 坟周已经挂上了写着咒文的黄色幡纸,坟前立着一个铺着黄布的法坛,台旁立着一个灰衣道士,正在指挥齐松将骸骨放入棺材。 温别桑盯着那口棺材,又扭脸看向承昀,后者已经走了过去,道:“还差一根腿骨,下去找找。” 很快有人从地下翻出了那根腿骨,一同放在了崭新的棺材里。 那口棺材看上去非常有重量,足足十几个人才抬起来,沉入坟冢之后被泥土掩去了漆面。 道士在法坛前开始念咒。 温别桑听不懂,但他在别人家办丧事的时候见过,知道这应当是安魂的。 第6节 承昀取过几根线香在烛火上点燃,用手挥灭香头的火焰,偏头来看温别桑,冷冷道:“你这孽子,还不过来给你爹娘磕几个响头。” 温别桑想着那具一看就价值不菲的大棺材,没有对他的恶劣做出反应,反而听话地对着坟墓的正面磕了几个并不标准的头, 直起身体,就见荒谬太子装模作样的拜了一拜,将线香插入了香炉。 随后他去看那道士,道:“接下来的事就交给你了。” 道士颌首:“殿下早些回去吧。” 说罢,他又看了一眼脸庞灰扑扑的温别桑,道:“周公子应当受惊了,也该好好休息一番。” 他的态度和蔼的有些过分,温别桑不禁盯了他一阵。 承昀却显得十分不屑,他大步来到温别桑身边,刚要再次将他拎起,就闻他开口道:“温别桑。” 承昀皱眉。 温别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道士,道:“我叫温别桑。” 第05章 温别桑被丢上了马车。 车上铺着软垫,镂空的车底空间放着无烟碳炉,熏得垫子暖呼呼的。 承昀后一步跨上来,直接在软垫上靠了下去,单手支额,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他的动作和表情都相当不善,可却偏偏给爹娘买了那么好的棺材,温别桑心中拿不定主意,不知他究竟是敌是友。 车子平稳的前行,承昀眼神逐渐起了一些变化,似乎在酝酿一些不好的事。 温别桑将背部贴着车壁,道:“谢谢你,给我爹娘买棺材。” 承昀先是怔了一下,随即翘了翘唇,故意道:“你这孽子,怎么连个棺材都不给你爹娘买?” 温别桑语气很轻:“没有钱。” “听说你雇人来给他们烧纸就花了十两银子,这些钱怎么也够买个薄棺了吧。” 温别桑并未听出他讽刺自己雇人骗他,而是黯然地摇了摇头,道:“银锭是假的。” “……”承昀停顿了半晌,才重新开口道:“你真刑。” 不管是买卖火器,还是使用假银锭,都足够去刑部喝上几壶了。 承昀躺不下去,他缓缓坐直身体,道:“周梓……” “我不姓周。”温别桑立刻纠正,道:“我姓温,我叫温别桑。” 承昀并未在这个问题上多加停留,寒声道:“你知不知道,孤现在就可以送你去刑部,判你个终身监禁。” “有什么区别。”温别桑道:“我本来就在被你通缉。” “孤通缉你是为了杀了你。” “那你何时将我交给刑部?” “……”承昀又缓了下,勉强跟上他的思路,冷道:“送你去刑部,你也活不了。” 温别桑抿了下嘴唇,到底还是忍不住,为自己辩解道:“我不是妖怪,我也不会妖术,更不可能每天去梦里骚扰你,你根本就是抓错人了。” 承昀自然清楚他不是妖怪,梦妖之说本就是无稽之谈,但见他如此害怕,还是故意诘问道:“你若不是,怎么会与他长得一模一样?” 温别桑似乎是看到了生路,当即认真思索了起来。 很快,他找出一个原因:“你定是从哪里见过我的样貌,所以梦中才会……” 话音未落,承昀的就像吃了苍蝇一样喉头一哽,恨道:“你当自己是什么东西,能让人见上一面就念念不忘?” 温别桑不明白他怎么突然又生起气来,道:“我的意思说,我也许只是你梦里妖怪具象化的一个载体,你只是无意识将他代入了我的样子。” 承昀表情更加难看:“你当自己是天仙呢,孤会因为见你一面,就将春……那妖怪的种种行为,代入你的样子。” 温别桑凝望着他,平静又清澈的眼眸里倒映着承昀阴郁的脸。 “太子殿下。”他开口,再次声明:“您不觉得,比起和我拥有同一张脸的人每天化身妖怪入梦侵扰,我说的那些才更合理吗?” “合理?!”承昀被气笑了:“你觉得孤因为见了你一面,就每天在梦里被你羞辱,被你作践,被你骑在脑袋上作威作福,这种事更加合理?你当孤有脑疾?!你当孤是自愿甚至渴望做那些梦的?!你当孤本性就是如此下贱?!” “……”他脸庞越来越扭曲,温别桑心中骇然,下意识朝后方挪了挪。 他盯着像是要扑上来撕碎自己的家伙,调整了一下情绪,低声道:“您是太子殿下……那,那只是个梦罢了。” “只是个梦?”承昀一下子贴了过来,双目直勾勾的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道:“你真该庆幸,那如今还只是一个梦,否则,你绝不可能如此完好无损的呆在这里。” 温别桑垂下睫毛,按捺住自己过分敏感的泪腺,再次用镇定的口吻道:“虽然我不知道您在梦中究竟遭遇了什么,但,那只是一个梦,我,天下所有人都不可能那样对您的……” “当然不可能。”承昀心平气和的将贴过来的脸收了回去,表情冷漠的道:“但即便是梦中,你也不该那样欺辱孤。” 温别桑只觉得无比荒谬,他道:“但梦中欺辱您的妖孽,也并非是我……” “孤说是你,自然是你。” “……”温别桑还从未见过如此无理之人,他不禁发起抖来,瞪着面前的荒谬之人,道:“你只是做梦而已,并未受到任何伤害,可若因此报复到我身上,于我来说却是无妄之灾……” “那又如何。”承昀睨他,道:“如今还只是开胃菜,待孤回去之后,还要刮了你这张漂亮的脸,在你耳后那颗黑痣上打个铁烙印,再用铁刺穿透你的琵琶骨,将你挂在房梁上……” 见他抖得越来越厉害,承昀越发愉快:“还要在你脚底烧一盆炭,慢慢炙烤你那双让人讨厌的双足,那热气一开始大抵只是烫,时间长了就能将你脚底都烤熟……” “啪嗒。” 温别桑扭过了脸,额头抵在马车角落。 豆大的泪珠从眼眶里滚落了出来。 承昀终于按捺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太妙了!想起自己在梦中对那张脸的诸多迷恋,对那颗痣的爱不释手,甚至于不惜蹲在他脚下为其浣足的蠢样。承昀只觉得拨云见日,阴霾俱散,连呼吸都畅快了许多。 果然是他的梦境出了问题,他此刻无比笃定,如今头脑清晰,神台清明,不为任何美色驻足的人才是真正的自己! 车子缓缓来到了盛京城外。 承昀全然不觉得困倦,拿过桌子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就着他的泪眼品起茶来。 他好似明白了梦妖为何要戴幕离。 他似乎很难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将脸藏起来,就不会有人看到他的表情。承昀一路追过去只见他机灵的左右逃窜,还当他是飘逸潇洒的江湖客,追到手里才发现如此不堪一击,脆弱至极。 马车平稳地停在了太子府门前,等在门前的一行人很快迎了上来。 下人放下脚踏,庞琦则恭敬的候在一旁,等待太子下车。 车内,温别桑已经褪去了泪眼,静静缩在最里侧,睫毛湿润。那张脸实在长得太好,即便面无表情,只看那微微泛红的鼻头,也让人觉得我见犹怜。 这便是梦中蛊惑自己的尊容。 承昀如今脑子无比清醒,他自信绝对不会为对方勾引,如今良好的状态甚至让他感觉面前的景色简直赏心悦目。 这妖孽的魅力也不过如此。 若是能让他每日哭上一壶,岂不更能证明自己的定力? 有了接下来的安排,承昀心情越发的好。车门打开,他先一步跨出去,发现妖孽一动不动,也不生气,而是似笑非笑的逗弄:“愣着干什么,等孤抱你啊?” 温别桑既不说话也不看他,但身体却十分抗拒地缩了一下。 抗拒…… 承昀眯了眯眼睛。 不顾等着扶他下车的庞琦,忽然一个旋身,复又钻入了马车。 温别桑当即朝里面去,却被他强势地勾住了腰:“怕什么,孤还能吃了你不成?” 温别桑瞪着他,眼睛里晶莹闪烁。 承昀止不住勾起唇角,一边强行把他抱出来,一边道:“好了,别哭了……再动就把你摔死。” 前一句和后一句的语气相差极大,连庞琦都被吓得皮肉一紧。 温别桑自然一动不动。 承昀很满意他的老实,他抱着温别桑下了马车,后方规规矩矩地跟着以庞琦为首的几个下人。 “如今已过子时,孤也不是铁人,今晚就先不跟你玩了。” 他踢开了寝榻旁侧的一扇门,将他放在床上的动作甚至堪称轻柔。 温别桑被放下,拿一双眼睛警惕地审视着他。 承昀俯着身,被他看的忍俊不禁,轻声细语道:“明天见。” 他笑的极其和善,但眼神里闪烁着的微光却暴露了内心的不怀好意。 温别桑目送他身影离开,听到那声音重新变得冷漠:“好好盯着,若让他跑了,唯你等是问。” 温别桑垂目,凝望着自己被缠的紧紧的双腕。 他身上其实还有一些机关未被搜去,只是如今双手被捆,腿又暂废,再多的机关都是白搭。 但不管怎么样,最好今晚就能离开,以这位殿下的荒谬无常,明日还不知道要怎么折腾他。 这是一个靠西的厢房,室内布置非常简单,没什么特别豪华的物品,应当只是个下人房。 温别桑刚才进来的时候发现此处乃太子寝殿,戒备远比太子府的外墙更为森严,更别提,那宫无常还在门口特意加派了人。 无论如何,还是要试上一试…… 就在这时,房门忽然被轻轻敲了两下,温别桑立刻抬眸。 一个戴着三山帽的圆脑袋探了进来。 这人身材矮胖,脸庞圆润,笑起来显得和蔼可亲,正是方才在门口迎接承昀的庞琦。 “周公子。”他手里提了一个食盒,很快打开摆在小方桌上,道:“都这么晚了,您应该还没吃东西吧,奴才准备了一些吃的,您多少吃一些,免得晚上饿醒。” 他摆好了,又把小方桌搬来了温别桑的床榻,目光落在他被捆住的双手,道:“不然,奴才喂您?” 温别桑看着他和那道士同款和善的表情,反应半晌之后,缓缓冒出一个:“?” 这府里的下人,怎么都不随他们的主子? 第7节 第06章 温别桑不理解庞琦此番举动的意义,但对方的示好却让他看到了一线希望。 “我叫温别桑。”他再次向这位对自己流露出友善的近臣纠正自己的名字,庞琦马上改口,道:“温公子。” 温别桑将双手递到他面前,道:“你可以帮我解开吗?” 庞琦表情为难,道:“并非是奴才不愿,只是若给殿下知道了,奴才怕是性命不保。” 他接着又道:“不过若是公子有其他需求,比如热水沐浴之类,奴才是可以满足的。” 他满含期待,特别希望能为温别桑做点什么。 温别桑顿了顿,道:“他打伤了我的腿。” 庞琦:“!” 太子是真不信邪啊! 他忙道:“可否让奴才瞧瞧伤势?” 温别桑点点头,庞琦便上前撩开了他的下摆,当即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个硕大的血瘀自小腿下方及踝之处蔓延,脚踝上方已经被血瘀和肿胀覆盖,难以辨认出原本的样子。 两只腿脚皆是如此。 倒不是他从未见过如此重的伤势,但这可是太子未来的心上人呐,固然本人如今十分抗拒,可所有知道此事真相的人都对他的梦境预知能力深信不疑。 凡其所梦,必会发生。 难怪他天天在梦里当牛做马…… 庞琦急忙止住想法,安抚道:“看上去应该没有伤到骨头,奴才这就去拿些药油,最多五日,定能消肿。” 温别桑倒也不必非要消肿,只要暂时能走路就好,他立刻点了点头,道:“多谢给使。” “哎,公子客气了。” 庞琦麻溜地跑了出去,刚到药房,就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楼道长。”他立刻道:“你回来了?怎么不回房休息?” 楼招子平静地道:“我有个徒弟崴到了脚,拿瓶药油给他擦一下。” 接着问庞琦:“庞给使这是……” “哦,庞可不小心摔到了胳膊,我也拿点药油去给他抹一下。”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拿起药油出门,然后同时在十字回廊上前往了同一个方向。 肩膀相撞,再次对视一眼。 多年相处的默契让他们当即明白了彼此的心思。 楼招子沉声道:“你也相信……” “连续两个月变着花样梦到同一个人。”庞琦低声道:“鬼才不信。” 两人达成共识,同时向前。 楼招子道:“其实在殿下绘出他的画像之时,我就猜他不会那么轻易被杀。” 庞琦:“也就是外面那群傻子,真当殿下会剥他的皮要他的命……” 楼招子:“他一天不死,我就相信一切终会发生。” 庞琦:“在梦境应验之前,你我要极力阻止殿下的冲动之举,可千万不能让他做了后悔之事……” “不求如今无过。” “但求来日有功。” 继续向前,楼招子主动分享情报:“听齐侍卫说殿下让我去安魂,我特意自作主张备了个棺材,这么厚的,太子妃当时看到那副棺材显得十分满意。” “我比较惨,方才端进去的饭他是一口没动……” “其实我还寻人重新刻了个碑,本想在上面为太子以儿婿的身份留个名……” “你疯了!”庞琦当即道:“若是给如今的殿下瞧见,你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这不是还没说完么,只是想着,不过后来我也担心适得其反,就只加了个婿,后面留了白,待一切尘埃落地,多加两个字也方便。” 庞琦十分羡慕:“你有好多机会……” 楼招子:“……罢了,今日上药之事还是你自己去吧。” 虽然已近丑时,温别桑却一点睡意都没有。 他安静地等了一阵,庞琦终于气喘吁吁地小跑着回来了。 他虽然是个给使,但到底是贵人手下贴身的给使,重活轮不到他做,一双手养的比舞刀弄枪的太子殿下还要白嫩。 他先是备了盆水将温别桑的脚放进去烫了烫,而后重新放回床上,将药油重重搓在掌心,随后小心翼翼地按在了他的腿上。 温别桑微微动了一下,庞琦急忙道:“很疼吗。” 温别桑摇了摇头,只是按上来的时候有些疼,但那块皮肤在对方的掌心下很快热了起来。 肿的那么高,庞琦也没敢大力去揉,只轻轻搓了一阵,态度用心至极。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庞琦自然不可能告诉他真相,他随口道:“公子不必放在心上,这对奴才来说只是举手之劳。” 温别桑也分辨不出他究竟是虚情还是假意,但无论如何,对方的的确确帮到了他,便道:“多谢。” 得到他的道谢,庞琦显得十分高兴,但他很快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道:“那公子,您可还有别的吩咐?” 温别桑摇了摇头,又道了声谢,庞琦便点头哈腰的退了出去。 瞧着那眉开眼笑的样子,活像是得到了什么奖励。 温别桑越发觉得困惑。 一直想不通的事情,温别桑便不再多想。 房门关上,他侧身躺了下去,竖起耳朵去听周围的动静。 虽然清楚以自己的耳力,也听不太远,但他还是在发觉一片安静之后将头在枕头上蹭了蹭。 很快,用来固定头发的一个乌木色长方体滑落了下来,他又用力甩了几下头发,使它完全落在床上。 双手捡起那条成人手指长,约二指半宽的乌木发饰,拇指在旁边轻轻滑动,很快,一支非常短的刀片从里面弹了出来。 温别桑又朝外面看了一眼。 外面十分安静,偶尔有守卫的交谈声,讨论着逐渐降下来的气温。 温别桑捏着乌木块,用刀片划开腕上的衣物布条。 接着,他伸手将小床两侧的床帏放下,探身从外面拿了一盏灯端进来,借着昏黄的烛光查看了一下自己的双腿。 以被石子打中的地方为中心,双腿皆肿了一大圈,此刻淤青遍布在整条小腿上,看上去像是中了毒。 上过药油之后,原本尖锐的疼痛变成了酸软的胀痛,温别桑试探地站立了一下,重新坐回床榻,他确认自己的确没有伤筋动骨,估计两个时辰就能勉强走路了。 就着烛光,他取下了双腕上的两串檀木珠,分别从上面各取下一颗珠子,随后,那把乌木收起了刀片,重新在他手中被打开,绕动,拉紧,顷刻间变成了一个巴掌大的推弹小弩。 这小弩可以射出石弹,而温别桑手上也并非普通珠子,只要能击中人,就能在对方身上打下一朵血花,若能命中要害,能够一招制敌。 唯一遗憾的是,因为体积太小,合拢起来变成长方体的时候,轨道里最多只能存放两颗石弹,便是打开,也最多只能存放四颗。 温别桑将碎布条捡起来,重新缠住自己的双腕,并将小弩藏在缠绕的布条里面,躺下去睡了一阵。 一个时辰后,他睁开眼睛,检查了一番自己的双腿。 如他所料,确实已经能够勉强站立,可要说逃跑,只怕过不了百米就会被抓回来。 他果断放弃逃跑,决定执行击打宫无常的计划。 四颗石弹,等宫无常进来的时候,先打烂他的一条腿,再打烂他的两只手,趁他失血过多的时候把他挟持,逼那些人为他准备一匹快马,他要把宫无常脑袋朝下挂在马上,一直等自己出了盛京城再重重把他扔到地上。 倒也够用。 手里有了武器,温别桑很快又沉沉睡了过去。 另一边,承昀却是又梦到了熟悉的妖孽。 梦里他跪在对方的床头,小声给对方讲着故事,一直等到把人哄睡着,才终于得到了爬上床的机会,结果刚上去,就对上了一双清冽的眸子。 又悻悻地爬了下来。 妖孽犹不满意,还推他的肩膀,硬生生将他赶出了寝殿,逼得他在寒风之中站了一夜。 醒来的承昀:“……” 鸠占鹊巢的玩意儿。 但他如今已经不再只是生气,由着宫人围在他身边穿着常服,他懒懒张着双臂,想着那妖孽泫然欲泣的样子,忽地福至心灵。 他干嘛只是恐吓他,让他哭?为何不干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他胆敢让自己在梦里跪着给他讲故事,那就让他来自己床前跪到膝盖生疮,讲到舌头起泡。梦里自己跟被下了降头似的围着他转来转去,他何不在现实里也将他使唤来去?自己在梦里给他当牛做马,那就让他在现实里给自己当牛做马! 若他再敢蛊惑自己舔舐他的全身,那就…… 承昀当即打住—— 那妖孽还不配碰他。 待他玩弄够了,再将他剥了皮做一盏人皮灯,把那漂亮的脑袋保存下来,放在桌子上当装饰品。 承昀低笑出声。 几个宫人两股战战地跪在他膝下。 庞琦匆匆去捧了剑来,双手呈在他面前。 承昀接在手里,道:“那妖孽昨日可还老实?” “老实的很。”庞琦忙道:“听守门的侍卫说,他昨晚好像睡的不太好,里头一直有翻身的动静。” 第8节 不管真假,听到他睡得不好,承昀就很满意。 他大发慈悲道:“那便让他再多睡一会儿吧。” 说罢,提剑出门,转过回廊去了后院。 此刻已经卯时过半,约近辰时的时候,温别桑又听到了两记敲门之声。他直起身体,听到熟悉的声音鬼鬼祟祟:“公子,您醒了吗?太子此刻正在后院练剑,您要不要先吃点东西?” 昨天没有吃他的东西,经过一夜,温别桑确实有些饿了。 他拨开床帏,嗯了一声。庞琦喜上眉梢,很快端了水进来,殷勤地道:“奴才服侍公子洗漱。” 温别桑双手不便,由着他伺候着解决了个人卫生,接着,庞琦又端来了三菜一汤,还有一碗香喷喷的糯米粥,亲自喂他。 温别桑含住递到嘴边的勺子,道:“你如此自作主张,不怕太子怪罪?” “公子总不会把奴才供出去吧?”庞琦乐呵呵地道:“放心,无朝之日,殿下至少都会练剑一个时辰,沐浴也要一炷香的时间,您赶紧吃完,保证他进来的时候一点味儿都闻不到。” 温别桑实在不明白,为何他宁肯违抗太子,都要对自己好…… 这时,圆脸太监忽然再次开口:“殿下并非大恶之人,只是有些傲气,不喜欢被人忤逆,公子若是愿意稍微服软,他定会心情大好,说不定会亲自为您松绑。” “服软……”庞琦走后,温别桑望着自己的双腕,仔细思索这两个字。 他的腿还是有些疼,从庞琦的表现来看,虽然他愿意多照顾自己一些,但若自己逃跑,必然是不会答应,否则他们没法跟宫无常交差。 服软……宫无常就不杀他了吗? 冬日的天亮的晚,温别桑吃罢饭,外面才刚刚露出鱼肚白。 等到承昀用完早膳的时候,已经要到巳时。 奇怪的是,他竟然还是没来找自己,庞琦路过的时候跟他说,是去书房处理公务了。 温别桑稍稍松了口气。 看他如此忙碌,来寻自己的时间应该不会太多。 近午时的时候,房门忽然被人一脚踢开,闲的没事躺在床上打盹儿的温别桑当即又坐直,立刻挪动身体去了床铺里侧。 “你是属耗子的吗?”果真是宫无常,一开口就让人讨厌:“这么见不得光?” 脚步声走近,温别桑握住手中的推弹小弩。他已经把庞琦的话丢在了脑后,只等对方撩开床帏,便直接把他打个开花。 他面无表情,神色冷峻。 这小屋本就没多大,承昀几步便跨了过来,奇怪的是,他却没有直接掀开床帏。 反而站在外面不知在做什么。 温别桑皱起眉,忽然听他又笑了起来:“呼吸都停了,这么怕孤?” 温别桑:“……” 有病。 “饿了吧。”承昀再次开口,道:“你自己出来,孤给你弄点东西吃,怎么样?” 温别桑怀疑他是不是已经知道自己手中有武器的事情,他一时有些犹豫。承昀仔细听着里面的动静,就在耐心快要消失的时候,终于听到了对方在里面挪动的声音,接着,床帏被一双手拨开,一颗有些凌乱的黑脑袋探了出来。 他脑袋上那个束发的长方体似乎给蹭掉了,长长的发丝沿着床帏裂开的缝隙垂下去,果真要比普通人的头发长上一些。 那是一张相当干净的脸,眼珠也干净的像春日的湖泊。 或许是因为心情好,承昀觉得他好像也没有那么面目可憎。 他啧了一声,命令道:“来人,备膳。” 接着,他伸出手,在温别桑疑惑的眼神里,动作轻柔的把他抱到了桌前。 小屋里的桌子也很小,庞琦热情的跑出去吩咐一通,很快在小桌上摆的满满当当,因为饭菜太多,庞琦又找人搬了个同样的桌子拼在一起,放余下的菜色。 承昀也没有多想,他的午膳一向如此丰富,如今只是换个地方,提前半个时辰罢了。 他阻止了庞琦的布菜,观察着温别桑视线的落点,先试探的夹了个糖醋里脊,缓缓递到温别桑面前。 温别桑张嘴去咬—— 筷子忽然移开。 他一抬眼,就见宫无常好像忽然想起什么:“还未洗漱吧,庞琦,去拿些香茶,给……温公子漱漱口。” 庞琦马上去拿了香茶,想着马上就能见到梦里那些传说一样的场景,他激动的两颊的肉都在抖动。 很快,温别桑假装从未洗漱过一样漱了口。 庞琦还装模作样的又给他擦了回脸。 温别桑闭着眼睛仰着脸,乖乖巧巧的被庞琦擦干净脸,等到一切妥当,他睁开眼睛,望着承昀。 也许庞琦说的没错,服软的确可以让太子殿下打消杀意。 承昀重新夹了里脊递过来,庞琦激动地望着这一幕,恨不能自己马上铺开画纸,泼墨作画。 温别桑再次张开嘴,眼看着就快咬住,里脊忽然从嘴边挪开,一下子被丢入了另一张嘴里。 他愣住了。 庞琦也愣住了。 “味道真不错。”承昀一边咀嚼,一边连连点头,语带遗憾地道:“可惜,不是给你吃的。” 随后他当着温别桑的面,津津有味地用起了午膳: “鹿肉,想吃吗?不给你吃。” “连续十个时辰没吃东西,饿坏了吧?” “香吗?吃不到。” “这个呢?想不想尝尝看?” …… 兀自表演了半刻钟,承昀咬着鱼眼珠,忽然一皱眉,道:“你肚子怎么都不叫?” 最重要的是,那盯着自己的眼神是怎么回事? 第07章 一侧的庞琦当即屏住了呼吸。 承昀眯了眯眼睛,不等他想出其中关节,外面忽然有人通报:“殿下,外面来了个人,说自己是常三公子,常星竹。” “常三?”承昀被转移了注意力,道:“他回盛京了?” 守卫一脸茫然,接着又道:“不过他看上去好像有些神志不清,穿着也十分狼狈,一直直呼您的名讳,还说要让您马上带兵去给他报仇。” 承昀从桌前站了起来,确认般道:“报仇?” “正是。” 承昀迈开脚步,正要跟着他往外走,就听他继续道:“他说昨晚夜间,有人抢了他的马,还说自己那匹马名唤烟霞,是与殿下的小白马一同出生的小红马,如今被匪徒抢了去……” 承昀缓缓停下了脚步。 守卫接着道:“只要跟你说这些,您就一定会亲自去见他,若您不在,跟庞总管说也一样。” 承昀一动不动。 旁边的庞琦倏地从方才胆战心惊的状态中回过神,一拍大腿,急忙道:“殿下,那小红马和小白马的故事,只有您和常三公子才知道,那必定是常三公子无误了!” 接着又道:“真是反了天了,什么东西竟敢劫掠常三公子,还有没有王法了?皇后若是知道了肯定要心疼死,她最疼三公子了……” 承昀忽然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庞琦莫名从里面察觉到了杀机。 他心头一颤,暗道不对啊……难道这常三公子真的是别人冒充的?他没从守卫的话里听出什么蹊跷啊? “庞琦。” “奴才在。” 承昀平静地道:“你去门口看看是什么情况,若当真是常三,先把人带到西院好生安顿。” “殿下和三公子多年未见,不去看看吗?” 承昀抬手捏了捏眉心,并朝后退了一步,庞琦急忙伸手扶住他,听他道:“孤突然有些头疼。” “常三公子的马……”温别桑一句话没说完,承昀的头疼忽然痊愈,恶狠狠地朝他看了过去:“你也配提常三的名字?!” 接着又唰地看向庞琦:“还不快去?!” 庞琦忙不迭地朝着门口去了。 小屋里只剩下两人。 温别桑坐在并在一起的方桌前,澄澈的眸光犹如审判的光辉一般落在他的脸上。 承昀在桌前坐下来,一字一句地道:“你敢说出去,就死定了。” “我不说。”想起庞琦的话,温别桑服软道:“你放了我吧,我觉得你不是坏人。” “……”承昀表情古怪,道:“谁跟你说我不是坏人的?” 温别桑自然不会暴露庞琦,他道:“我就是这样觉得。” 承昀扬眉,非常意外自己在他心里居然评价不错,他摸了摸下巴,道:“我把你腿都打伤了,还不是坏人?” 温别桑攥了一下手指,平静地道:“你一定是因为气坏了才会打我的。” 承昀迟疑道:“你是不是因为想吃东西才故意哄我呢?” 原来这无常太子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 温别桑克制着点头的冲动,艰难地摇了摇头,道:“我不吃东西。” “那你想要什么?” 我想把你打开花。温别桑抿着嘴唇,道:“我什么都不要,我说你是好人……因为……我真的,觉得,你是好人。” 这谎言说的十分艰难,承昀却觉得那每一次停顿都是无比真诚的强调。 他笑了起来,托着腮看了他几息,道:“其实你也没那么讨厌。” 第9节 “……”你讨厌,讨厌死了。 哎。怎么又眼泪汪汪的。 承昀拖着凳子朝他靠了靠,伸手来拉他的手,然后一怔,道:“你躲什么?” “……”温别桑道:“你想干什么。” “给你松绑啊。”承昀理所当然道:“既然你这么乖,孤自然也不会太过分。” 温别桑:“……” 服软真的有用? 他一边将双手举起,让推弹小弩滑入袖子里,重新把双手送到了承昀面前,并提议道:“用刀子好弄。” 如果让他一道道的解,就会发现布条上残留的刀片割断的痕迹。 承昀嗯了一声,低头从靴子里取出了一把匕首,从上方割开的时候,发现哪里不对。 他记得自己当时绑他的手时用了很大的力气,布条都被绷的紧紧的,怎么会这么松? 他动作流畅地割断了对方手上的布条,余光瞥了一眼对方的脸。 温别桑的表情大部分都是很平静的,和承昀的喜怒无常不同,他很少笑也很少怒,生气的时候只是眼睛微微睁大,身体会跟着发抖,哭的就是脸庞一扭,默默无声。 承昀把布条拿开丢掉,看向他的手腕。 檀木珠在手腕上硌出了一个个的小圆点,但那小圆点已经有些泛青,显然并非是刚刚硌出来的。 温别桑垂下了手。 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从承昀的脑中划过—— 这妖孽其实昨天晚上就已经能自己解开了布条。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他明明一个人呆在房间里,却还要费事的把床帏都放下来——放下床帏对于双手被捆的他来说确实是一件难度很大的挑战。 确实有点意思。 承昀甚至怀疑,若不是因为双腿不便,他夜里就已经摸黑跑了。 突然服软肯定也是别有用心。 承昀心思急转,面上换上了温和的表情,道:“腿还疼吗?” 温别桑正低头揉着自己的手腕,听到声音,便点了点头。 承昀更加温和:“要不要给你拿点药擦一擦?” 温别桑朝他看过来,道:“可以吗?” “当然可以。”承昀道:“你觉得我是好人,我看你又没那么讨厌,那我们不就是握手言和了么?” 温别桑也没想到自己小小服个软居然能换来这么多好处,他不太相信的道:“真的?” “真的。” “那,你还会杀我吗。” 承昀笑容莫测:“握手言和便是摒弃前嫌,也就是说我们两个是朋友了,你见过有人会杀自己的朋友吗?” 温别桑:“你会放了我吗?” “不会。” “……” 算了,宫无常愿意让他擦药,已经很不错了。 承昀喊了个人去拿药油,招呼温别桑道:“来,先吃点东西。” 温别桑自己拿起筷子吃东西。 他先夹了一块里脊,一口吃掉,又夹了一块牛肉,一口吃掉,然后又拿小碗把汤里面那个鱼头取出来,扒开脑子吃掉……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承昀觉得他吃东西都在针对自己。 不过这家伙吃东西的时候倒是挺好玩的,眼神和表情都非常认真,只有红润的嘴巴不断地动来动去。这妖孽看上去有点呆呆的,眼睛却尤其清亮,看上去一点也不傻。 他其实生的并不妖媚,五官糅合有种不食烟火的仙气,不掉眼泪的时候清清冷冷,确实有勾人的资本。 药油很快拿了过来,承昀接在手里,道:“现在擦吗?” 温别桑放下筷子,把嘴巴里的东西吞下去,点了点头。 承昀便走过去重新把他抱了起来,温别桑将被解放的双手分开搭在他的两边肩膀,承昀一下子被他身上的气息笼罩,顿时皱了下眉,道:“你真臭。” 温别桑:“……” 他把双手从对方肩膀拿了下来,没有对承昀说他臭这件事提出反驳。 他闷声不吭的时候也挺好玩,承昀把他放在床上,道:“一股子泥腥味,待会儿想不想洗个澡?” 温别桑点头。 承昀把药油递过去,温别桑自己接过来,将裤腿的下摆卷了起来。 淤血正在散开,此刻他两条腿都黑的很均匀,看上去比昨天晚上那种中间深周围浅的黑还要吓人。 承昀扫了一眼,若无其事道:“怪你皮肤太白了,也就是看着吓人一点,其实没大事。” 温别桑嗯一声,自己把药油倒上去,微微用了力气揉着。 他对自己要比庞琦下手重一些,忍耐范围内的疼痛提醒着昨晚发生的一切,温别桑表情平静,心底却已经把这无常太子炸上了天。 外面传来脚步声,庞琦快步走了回来,气喘吁吁的:“殿下,奴才确认过,确实是三公子,昨夜不知道哪个大胆的贼人,竟然在城郊把他打下了马,还把你们二人一起养过的小红马抢走了……” “殿下,没有王法了啊!”庞琦义愤填膺地道:“天子脚下,竟然有人这样为非作歹,三公子是什么身份,他们也敢抢!若是寻常人遭了这样的事,又该往何处去说?您不知道,三公子有多可怜,昨晚上夜黑风高,一个过路的人都没有,他是硬生生徒步走回来的,六十里啊殿下,那脚磨得血肉模糊,他哪里吃过这样的苦啊!” 庞琦声泪俱下地道:“殿下,你们有十多年都没有见了吧,没想到一见面三公子就遭了这样的事,若是给皇后知道……” “行了。”承昀打断了他的话,庞琦擦了擦眼泪,他发现太子殿下的心情非常恶劣,但似乎并非是为了三公子。 他迟疑了一下,道:“殿下,您还是去看看他吧。” 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拍了他一掌,把他扔下了马,自己这么多年没长进,倒是怪起旁人来了。 承昀道:“孤有事忙呢。” 庞琦:“……可是,三公子还等着让您做主呢。” 温别桑眼观鼻鼻观心地揉着自己的腿,承昀忽然在床边坐下来,夺过他手里的药油倒在掌心,直接双手按了上去,道:“没看到吗,忙着呢,你让他先休息一阵,孤忙完了会过去的。” 庞琦:“是……那,那您,您别那么大力气,看公子脸都疼白了。” 承昀去看温别桑,发觉他清冽的眸子里又挂上了一汪水。 他:“有那么疼吗?不就是石头打了一下,你是男人吗?” “……”他每用掌心裹着那双腿的肿胀处揉一下,温别桑都不由自主地缩一次身体,几次下去,温别桑被揉着的那条腿已经蜷得要跟大腿贴在一起。 庞琦在一旁叹气,那哪里是揉,分明是捏。 承昀把温别桑缩回去的腿又拉回来,不悦道:“走啊,站这干什么。” 庞琦赶紧走了。 他心中纳闷至极。 太子和三公子素来兄弟情深,怎么这次听到他遭了那么大的祸事,竟然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也不像是被太子妃的美貌迷住的样子。 里面,承昀卖力地给他揉着腿,直到温别桑忍无可忍,伸手推他:“不要你揉了。” 承昀松手,抬眼看他,然后屈指从他脸颊揩了滴泪珠。 望着指尖的晶莹,挑了挑眉。 怎么欺负你你哭,对你好你还哭呢? 他盯了温别桑一阵,确定般道:“你这是天性爱哭吧。” “……” 温别桑逼着自己把视线从对方脸上移开。 他感觉自己随时会忍不住掏出推弹小弩把那张脸打开花。 承昀似笑非笑,他猜测等到对方腿好了估计就会计划逃跑。 不过,逃跑才有意思嘛。 他随意整了整衣袖,转身走了出去。 里面,温别桑看着自己肿的更高的腿,眼神冰冷至极。 承昀出门之后便去寻了齐松,后者一向不会离他太远,很快被他招手唤了过来:“殿下。” 承昀示意他凑近,低声道:“孤昨日借来的那匹马,你放哪了?” “您不是说要找主人?”齐松道:“只是昨日回来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卑职还未来得及安排。” “你送去太仆寺了?” “没有没有。”齐松忙道:“那马既然是别人的,总归是要还回去的,卑职心里有数,不敢惊动太多人。” 事实上,齐松心里也清楚,嘴上说的是借,事实明显就是太子从哪个倒霉蛋手上抢来的。 要真送去了太仆寺,那么好的马,肯定会让那批养马的官员传的沸沸扬扬,到时候怕是影响不好。 承昀嗯了一声,道:“天黑之后,你把它带过来。” 随后,他又去了书房,挑了本火器进阶大法,全神贯注地看了起来。 下午,庞琦又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承昀一看到他,就有些不耐:“干什么?” “三公子醒了,又闹着要找您给他出气……” “知道了。”承昀道:“你就说孤已经在帮他找马了。” 还能睡着,应该没什么大事。 庞琦看得出来他实在不想见常星竹,只好又埋着头转身。 “等等。”承昀开口,道:“他有说这次回来有什么事吗?” 第10节 “这,倒是没有……”庞琦道:“需要问问吗?” “问。”承昀道:“顺便问问他什么时候走。” 常星竹已经洗过澡换过衣服,他坐在床前,两只腿分开放在两条凳子上,脚上正缠着纱布,腿间放了个小桌,正在吃东西。 到底是在北疆冻过来的,这样的天气,他只穿着单衣,竟然也没觉得冷。 发现庞琦又一个人回来,他有些不满:“承昀呢?我千里迢迢回来找他,他怎么见也不见我?” “太子殿下去给您找马了。” 常星竹心情沉重:“看来他一定非常生气,那可是我们俩一起养过的小红马。” 庞琦不敢说太子殿下并没有这么生气,他道:“三公子,您此次回来盛京,可是有什么要事?” “倒是也没什么要事。”常星竹道:“之前我和承昀通信,听说宫烨被封了楚王,咱们陛下一登基就迫不及待给了那家伙这么大的名分,我想着承昀现在肯定压力特别大,反正我在北疆也没事干,闲着也是闲着,就决定回来给他一些精神上的支持。” 庞琦:“……那您准备留多久?” “不知道啊。”常星竹道:“如果承昀需要的话,我一直留下来也可以。” 温别桑自己拿药油揉了腿,很快又缩着身体在帷帐里睡着了。 晚些时候,庞琦带了套新衣服来,让他洗了个热水澡,并把身上那套泥腥味的衣服收了下去。 他靠在自己的床上,枕头下放着推弹小弩,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 他猜测常星竹的事情应该让那无常恶鬼非常头疼,不然自己不可能这么舒坦。 确实如温别桑所料。 天彻底黑下来之后,承昀在一片墨色之中把马牵去了西院。 院子里屋门紧闭,承昀让守着门前的宫人不要出声,自己轻轻推门走了进去。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药膏的味道,沁着丝丝凉意。 “谁?!” 这厮武功不行,感知能力倒是不错。 承昀低声道:“常三。” 常星竹大喜:“承昀!来人,快点……” “不必点灯。”承昀内力比常星竹高出不知几个档次,在黑暗中也能分辨事物,他望着那张欢喜的脸,暗道也难怪自己没认出来,常星竹居然抽条了这么多,长相也发生了一些变化,倒是比小时候圆滚滚的好看多了。 他道:“我已经把烟霞找了回来,就放在你的院子里,只是事务繁忙,只能抽这晚间过来看看你。” 常星竹非常感动:“这么晚了你还专门过来,我本来还以为你都把我忘了。” “怎么会。”承昀道:“你有什么事情,可以找庞琦安排,听说你脚受伤了,近期就不要胡乱走动了,别留下什么病根。” “我知道了。”常星竹道:“你忙你的,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这件事,还是不要告诉母后了,她的烦心事已经够多了。” 常星竹本来还想去找皇后告状,听到这话顿时有些汗颜,忙道:“你说得对,如今那陶氏都做上皇贵妃了,她必然也是一堆麻烦,你放心,我不会去打扰她的。” “嗯。”承昀放下了心,又语重心长道:“如今盛京局势动荡,你不该在这个时候回来,实在太危险了。” 常星竹:“没事的,我能保护好自己。” 你这废物,不牵连我就不错了。承昀道:“等你脚好些了,我派一队人送你回去吧。” “不行。”常星竹用笃定的语气道:“如今那陶氏崛起,宫烨封王,你处境如此水深火热,我怎能弃你不顾?” 承昀在黑暗中瞪了他一眼,还没想好怎么说服他,常星竹忽然换上了好奇的语气:“听说你抓到了个小妖怪,我明天能去见见他吗?” 承昀警惕:“你不是脚磨伤了,已经能走路了?” “没。”常星竹气馁,又道:“你也可以让人带他来见我啊。” “……到时候再说吧。”承昀放下心,准备离开。 常星竹又道:“对了,那劫匪抓到了吗?” 承昀:“……哪个?” “就是那个披头散发相貌狰狞跟恶鬼一样的家伙,当时他突然朝我冲过来,把我吓死了,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拍下了马,我发誓,但凡他长得稍微不那么吓人,我绝对能一巴掌把他拍死!” 承昀沉默了一阵,道:“你看清他的脸了吗?” “当然!他就算化成灰,我也能一眼认出来!” 承昀面无表情地离开了西院,回到寝殿里躺下,心中烦闷的紧。 若只是常星竹他抢了也就抢了,虽说这是舅舅家最小的孩子,可是承昀也是跟他年纪差不多的,两人受宠程度几成正比。 但常星竹因为幼年体弱,受不得北疆的寒冷,小时候一直养在皇后身边,皇后对他极为疼爱。若是给她知道十多年未见的侄儿刚回盛京就遇到这等惨事,肯定会把罪魁祸首揍开花。 他翻来覆去,一直到了凌晨才沉沉睡去。 未料入睡这样晚,竟然也做了梦。 梦里的人依旧长着妖孽的脸,嗓音清泠泠的分外动听,但话就没那么好听了。 “干嘛要帮我穿衣服,你是天性爱伺候人吗?” 卯时,承昀睁开眼睛,怀疑自己听错了。 那妖孽竟然说他天性爱做奴才,他是不想活了吗? 自己究竟是怎么容忍他活到未来的! 他翻身抽出枕下的长剑,又倏地止住。他自然不相信这些梦一定会发生,他怀疑这应当只是普通的梦境,毕竟他以前还从来没有如此长期的梦到同一个人。 这不可能是预知梦,那万一他把那厮杀了,依旧做梦怎么办? 他吐出一口气,重新把长剑放回去。 不过是个普通的梦而已,他分明可以在现实里让他明白,究竟谁才是真正的奴才。 “来人。” “奴才在。” “去把那妖孽叫醒,让他来服侍孤更衣。” 庞琦快步出了他的寝殿,承昀耳力惊人,很快听到外面传来‘笃笃’两声极为小心的扣门声,随后是轻声细语:“温公子,您醒了吗?” 承昀豁地跨出门去,寒声道:“你是没吃过五谷吗?给我把门踹开!” 庞琦:“……” 他听话地拿脚踢了一下门,房门纹丝不动。 承昀的目光落在旁边,阴郁道:“你去。” 被他使唤的侍者急忙跑了过去,他们虽然并不知道太子梦境的事情,但是有庞琦这么一个大总管在前面示意,他便也小心地踢了一下那门。 承昀:“……” 话本里那些为了主上的前途不惜惹怒主上搭上性命也要处死妨碍主上霸业的心上人都是骗人的!他们根本只会在乎自己的利益! 他自己的尊严,自己的前途,自己的宏图大业,只能靠自己来捍卫! 承昀大步跨了过去。 第08章 “听到了。” 承昀刚刚来到门前,便闻里面传来声音。 声音不大不小,耳力稍微差一点的人,估计都听不清楚。 承昀换脚为手,将门推开,便见那妖孽正坐在床边。 他昨日洗了澡,还换了衣服,乱糟糟的头发显得柔顺许多,浑身干净的像是披了一身瑶池的水。 这会儿正身着单衣,在往身上穿着夹棉外袍,那外袍崭新,外面丝绸一样亮着光泽,边缘还有一圈毛领,围在那细细的脖颈里,衬着莹白的容颜,仿佛兔子成了精。 温别桑低着头,下巴和嘴唇都埋在毛领里,仔仔细细把胸前的几个扣子系好,扯了扯衣摆,朝他看了过来。 承昀的起床气莫名褪去一些,他慢慢皱了皱眉,道:“哪里来的新衣裳?” “殿下。”后方的庞琦急忙接口,道:“这是之前给您做的新衣,您身量抽的快,没能穿得上。” 按照规制,皇太子的衣服每年都要做上几百件,穿不完的有些会赏给下人,有些则会被获得许可的皇商拿去成衣店买卖,而一些特别珍贵的,则会被用来压箱底。 比如温别桑身上这一件,那领口的白毛便是北疆猎来的雪狐,一点杂色都没有,身上的料子是织银的云锦,一眼看去便贵气非凡。 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承昀想着,淡淡道:“既然醒来,就过来给孤换朝服吧。” 温别桑耳朵没他那么好,甚至,比许多普通人的都要差上许多。 他确实是被承昀那句踹门惊醒的,但却并不知道承昀要他起来这么早要做什么。 便确认道:“换朝服?” “正是。”承昀道:“今日有早朝。” 温别桑自然懂得朝服的意思,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要我帮你换。” “自然是因为你这妖孽昨日在梦里使唤了孤。” 温别桑:“……” 有病吧你。 “快点!” “我的腿……”温别桑道:“走不了路。” 承昀不悦地环顾四周,准备找个人把他拖过去,但他忽然发现身边这群歪瓜裂枣竟然没有几个配给兔子精当坐骑的。 他下意识就要迈过去,又陡然停下。 呵,他还不配自己亲自出手。 “去,把朝服拿过来。” 第11节 温别桑觉得他大概真的有脑疾。 那太子袍刺绣精致立体,落在手上极其沉重,温别桑站不起来,吃力地提起那袍子,努力举起手也够不到他的肩膀。承昀板着脸看了他一阵,骂了一句:“废物。” 然后旋身,一脚把屋门踢上,挡住了外面窥探的视线之后,冷冰冰地在他面前蹲了下来。 “……”温别桑是真的不了解他图什么。 他费劲地地把袍子给他搭在身上,摆动双臂间,承昀嗅到了熟悉的老檀木味。这檀木材料上乘,油脂肥厚,在用在他身上之前,还特别放置过一段时间,没有任何的烟躁味,充满着醇厚的甜香,夹带着老檀独有的木质奶味,许是因为放了太久,味道淡了些许,但依旧让人留恋。 这是他少时极其喜爱的味道。 这样熟悉的味道,出现在自己最讨厌的人身上,承昀的表情一时有些微妙。 他展袖,由着温别桑继续给他弄着盘扣,道:“你往日爱用什么香?” “我不用香。” “村野之人。”承昀道:“确实配不上用香。” 温别桑不理他,他只想赶紧把这个大脑病入膏肓的无常太子赶紧打发了。 终于拿起了那同样厚重的腰带,听到太子又道:“孤真该把你扔进荷花池里和淤泥待一段时间,泥腥味倒是很适合你。” 他已经站了起来,依旧张着双臂,宽袍垂在两侧,温别桑毫无耐心地弄着那玉勾,即便看不到他的表情,承昀都知道他肯定正在皱巴着脸。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温别桑,带着些许善意地道:“服侍孤是你的福气,你应当开心一点,这样对你我都好。” “……”温别桑现在只想拿出五十斤黑龙把太子府夷为平地。 终于弄好了那烦人的玉勾,温别桑挪动身体退回去,一个玉佩忽然递了过来。 温别桑:“……我的核桃,你放哪了?” “你私自购入雷火,已经严重触犯了大梁刑律,还痴心妄想着拿回去?” 温别桑接过玉佩,面无表情地给他挂上去。 承昀随口道:“那些雷火弹是哪里买的?” 温别桑道:“弄好了。” 一块象征身份的金色令牌又递了过来,承昀再次问:“雷火弹是哪里买的?” 温别桑给他挂着令牌,道:“黑市。” 承昀:“……” 他看着温别桑的眼神染上了些许诡异。 这兔子精看上去柔柔弱弱,竟然还敢去黑市跟人做交易。 他沉声道:“哪里的黑市有卖雷火的?” 温别桑看他,道:“君子城的黑市。” “你竟然还去过君子城?” 君子城地理位置特殊,恰好在隔开亓国与梁国之间的巨山环抱之处,易守难攻,在将近百年的时间里一直对天下之事持中立态度,有时候还会在两国交恶影响过分的时候充当说客。 听上去的确非常君子,可事实上它是一个巨大的贸易之都,往来商客鱼龙混杂,可以说卖什么的都有。 虽说亓国和梁国的军队基本打不到那里,可能在那边活下去的人,要么是足够圆滑,八面玲珑,要么就是实力惊人,手里有让人垂涎还偏偏抢不走的货物。 这兔子精能有什么?也敢去君子城混?竟然没给人拆的骨头都不剩…… “殿下。”庞琦的声音从外面传来,“该上朝了。” 承昀想起正事,却又忍不住看了兔子精一眼,他实在想不出,这种柔弱无害,还偏偏胆敢剑走偏锋的家伙,究竟是如何活到现在的。 他有什么特殊的保命手段吗? 早朝,永昌帝高高在上地坐在龙椅上,承昀与一众朝臣同时下跪朝拜。 冬日已到,今日朝堂的谈论重点是如何做好准备应对接下来的暴雪天气。盛京四季分明,热的时候很热,冷的时候很冷,一场暴雪下来,护城河都会被冻成冰块,如此一来,城防方面就要多加人手,防止有小队趁机作乱。 一众热闹的讨论之中,承昀并不对任何事情发表任何意见。 直到永昌开口:“可还有其他要事?” 一阵沉默。确认了周围没有人在发言,承昀这才上前一步,恭敬道:“启禀陛下,为了配合城防建设,缩减开支,雷火营的将士们已经两年都没有换过新棉衣。营地墙面老化,去年就已经多处开裂,今年春汛,粮仓还泡了水,听钦天监的人说,今年的暴雪会尤其的大,臣实在担心将士们的安危,还有……” “亓国的黑龙都已经爬到北疆了,你接手雷火营两年都没有研制出什么过得去的火器,如今还要跟朕来要钱?” 承昀没有看他,继续恭敬道:“臣的雷火营虽说没有什么进展,可从雷火营派去城防的火器机关师听说立了不少功劳,不知陛下何时将他们调回雷火营?造到一半的雷龙还在营地底下趴着呢。” 周围短暂寂静了下来。 谁都知道,雷火营被交到太子手里的时候就是一个空壳子,所有的火器机关师都被调去了楚王掌管的城防营,城防的小队长都配上了火铳,可见那些火器师的厉害。 而雷火营如今除了守着营地插科打诨,混点保底的普通官兵,已经什么都不剩了。没有了火器机关师,没有上头的口令,没有户部的预算,那些士兵当然也不可能凭空打靶。 至于所谓造到一半的雷龙,指的是先帝还在世的时候决定的计划,是大体积的火器,为了针对亓国的黑龙所造,但如今已经被搁浅了两年,一点进展都没有。 此刻承昀虽然毕恭毕敬,但话里话外明显就是在指责皇帝不公……不,或许还在说他不孝。 即便不抬头,大家也都清楚,永昌此刻有多生气。 金銮殿的气氛沉重的让人窒息。 “什么时候你能拿的出像样的新火器。”永昌脸色铁青,语气森寒:“朕自会满足你的一切心愿。” 他拂袖离开,伴随着身旁给使长长的唱诵:“退朝——” 登基三年,承昀还是没能习惯他的不要脸。随着唱诵的给使追着皇帝而去,他面无表情地直起了身体,扭脸先一步跨了出去。 在他后方,身着白色蟠龙袍的楚王呼出了一口气,又失笑了一下。 宫承昀真是越来越嚣张了,不过,这对他来说是好事。 周玄看着承昀走来,本来还想凑上去邀功一下自己献上梦妖的事情,可远远看了一眼对方的脸色,到底还是打消了念头。 众人纷纷散去。 “殿下。”刚一出去,齐松便走了上来:“今日如何?” “还能如何。”承昀阴沉道:“没钱,没人,没物资,今年继续喝西北风。” 他直接钻进了马车里,内心郁气不已。 “要不要去看看皇后了?” “不去。”承昀道:“影响她心情。” 这厢,温别桑已经被热心的庞琦抬出了小屋,正坐在屋檐下晒着太阳。 冬日的阳光温暖和煦,他靠在软椅上昏昏欲睡,恍惚似乎回到了君子城的小烟火铺。 “公子,要不要尝尝这个?” 温别桑睁开眼睛,是庞琦端来了一碗奶白色的冰球,他疑惑地看了对方一眼,后者道:“这个叫冰奶球,殿下每逢早朝之后,都要吃上几颗,消暑降火极佳。” “……”大冬天的消暑降火? 温别桑试探地拿起小夹子夹了一颗放在嘴里,入口有些淡淡的甜,奶味也很淡,凉丝丝的确实极为好吃。 冬日吃其实有些冰,但夏日吃起来应当刚刚好。 一口冰球还未化开,门口便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承昀一边走一边将太子袍脱下来丢给了身旁的侍者,侍者匆匆接在手里,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后。 温别桑眼睁睁看着他抬手把脑袋上的金冠也拆下来扔了出去,这脱衣舞似的表演,让他微微睁大了眼睛。 承昀来到近前,正好看到他张着嘴,单手掩着嘴唇做惊讶状。 他冷道:“你倒是挺舒服。” 温别桑没说话,还是掩着嘴巴,嘴唇里发出哈气的声音。 承昀察觉不对,忽然一把摘下他掩住嘴巴的手,便看到他嘴里含着一颗圆滚滚的冰球,合不上的嘴唇被冰的通红。 他脸色一沉:“谁让你吃这个的?” “殿下……”庞琦快步从寝殿里跑出来,手里拿了一件轻薄的常服。承昀没有主动伸手,任由衣服披在肩上,他一瞬不瞬地望着被衔在赤红唇瓣之间奶白色的冰球,一字一句道:“谁让你吃孤的冰球的?” 温别桑看了他一会儿,低头把冰球吐在手里,托在掌心递了过去。 承昀:“……” 足足五息的时间里,谁也不知道他都想了些什么。 第09章 书房,因为吃了无常太子一颗冰球,温别桑正在接受惩罚,有一搭没一搭的研着墨。 笔尖擦过砚台,承昀看了他一眼,道:“你没吃饭吗?” 温别桑垂着睫毛,用力地研磨起来。 承昀捏起一颗冰球塞在嘴里,提笔对着折子的时候,脸色显得有些冷厉。 温别桑的目光落在那折子上,发现上面写的是关于雷火营的事情,但说法却不像是在给皇帝看,反倒是言辞犀利,仿佛在骂人。 他不光在折子里说了雷火营的情况,甚至还直言不讳:雷火营的情况已经悉数告知,暴风雪来临之际若有人员伤亡,请陛下派人出面抚恤。 还有上面那句:雷火营如今无一人通雷火之术,早已名不副实,依臣之见,陛下不若直接将雷火营并给城防,就改名抢嫡养庶营,再是合适不过。 上面明显是自暴自弃,爱咋咋地,下面则饱含讥讽,指出皇帝的不公,委实胆大至极。 温别桑把这个折子从头看到尾,忽然觉得他会做出逮捕所谓梦妖的行动也不奇怪了。 在温别桑的记忆里,承昀太子不至于受到如此冷待。据传那年刚刚开春,他出生的时候正值天将明未明,下了五天的暴雪倏地停了,边关传来捷报,南方连续两年的水患得到了及时的治理,北方三年的旱地也都降下了甘霖。 先帝为了感谢上苍将这个福星赐给大梁,特别为他取名为晟,赐字承昀—— 男子一般及冠才会取字,意为已经到了受人尊敬的年龄,不可再直呼大名。可承昀太孙出生的那一天,就被君王赐字,代表了他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是尊荣无比的。 不光如此,先帝还因为这个小太孙的降临而专门改了年号。改年号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以往君王也不是没有改过,但多是因为天降异象,或者是为了期盼国运鼎盛,单纯为了一个初降人世的孩子,在史书上都是头一遭。 据说钦天监还因此动乱了一场,大家都觉得将国运与一个刚出生的孩子挂在一起实在危险至极,毕竟即便是宫中最尊贵的孩子,在刚出生的时候也是脆弱至极,有些话没人敢说出来,心里却都会想:万一夭折…… 可背上国运的承昀太孙,就这样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地活到了如今。 直到三年前,他的父亲登基,才将年号改为永昌。 第12节 因为他的原因,龙兴元年出生的所有孩子都巴不得把自己出生的年月定一块牌子挂在身上,而多子的家庭,也会更多的宠爱和太子同年出生的孩子。 太子梦妖的事情传遍天下,但温别桑所过之处,所有人都在好奇,更甚辱骂梦妖,无一人说他荒谬便是如此。在绝大多数的百姓眼中,动太子便等同于动了大梁的根基。 梦妖惊扰?太子说有这回事就有这回事,谁人敢有异议?只要火烧不到自己身上,百姓们都巴不得小福星每天都高高兴兴。 别的不说,温别桑一直记得,相府的周连琼和周连景,便是龙兴元年所生,只是不是正月,而是勉强摸到了龙兴元年的尾巴,在十一月。 ……今日已经十月十九了。必须要尽快离开太子府,他还有很多事要做呢。 “看什么?” 温别桑回神,收回视线专注手下的砚台。 由奢入俭难,承昀太孙受宠多年,突遇冷待会如此气焰嚣张的反击也并不意外。 承昀唤来宫人把折子送出去,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温别桑表情凝重,研墨的手比方才卖力了许多。 承昀单手支额,看着他的手。那只手纤长长白莹莹,用力的时候可以看到青白的指节,掩映在皮肤后面像极了刚出窑的薄瓷工艺品。 为了防止袖口沾到墨迹,他特别挽了起来,木色的檀木珠手串下,是一圈环在手腕上的旧伤。 承昀在梦里见到过,知道他双手双脚上面皆有这种环形的旧伤,有点像是…… 脑中一个隐隐的猜测冒出,被他摇头驱散。 他并不想对这妖孽有太多的了解,这不利于日后宰杀。 眼看着那墨越来越浓,逐渐要从边缘溢出来了,承昀开口道:“想什么呢。” 温别桑回神,后知后觉发现他终于写完了折子,道:“我能走了吗?” “你能走了吗?” 温别桑又反应了一阵,低头看向自己的腿,黯然道:“不能。” “嗯。”承昀说:“你不能。” “……”温别桑发誓,总有一天,他要把宫无常这张脸打开花。 国相府。 周玄回到家便给自己倒了杯茶,冬日天气干燥,寒风吹得他口干舌燥。 “爹。”周连琼的声音传来,带着兴奋:“太子怎么说?” 在他身后,周连景的表情有些紧张。 周玄道:“今日太子又要钱不成,脸色黑的跟什么似的,我怎么敢跟他搭话。” 周连景道:“阿梓……梦妖真的被抓住了吗?” “抓住肯定是抓住了。”周玄的语气有些郁闷,道:“就是不知道太子准备怎么算这笔功劳……” 周连景脸色变了变,带着些急怒道:“太子如今被陛下视为眼中钉,您便是上赶着贴他又有什么用?” “什么有什么用?”周玄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当皇后是吃素的?安定司可一直在她手里呢。更何况,御史台可是先帝的人,一向对太子照料有加,若能得到他的帮忙,我便有可能成为刑部尚书!” “便是御史台想要弹劾,那也要如今的尚书……” “阿景,你就是太天真了。”周连琼道:“虽说如今陛下一直偏向楚王,可太子从太孙之时积累的威望岂是一时半会便会烟消云散的?先帝驾崩之时为何不将安定司交给陛下?反而明令留在皇后手中?他也清楚,若是咱们今上登基,必然会向着皇贵妃,太子处境必定堪忧。” “雷火营充其量只是对太子本人的考验,他若能扛下来是锦上添花,扛不下来也自然有别的退路。今上用雷火营针对太子,无非就是拿捏不了皇后,只能对太子这个小辈开刀……如今想来,当年那个传言或许是真的,先帝本就想要直接跳过儿子,传位给……” “你不要命了。”周玄制止了他胡说八道的嘴。周连琼也顿时噤声,小声道:“其实有一点我一直想不通,为何先帝如此偏爱太孙……难道太子当真有直达天听之能?” 周连景根本不在乎他们谈论的这些,他道:“爹,阿梓当真落在了太子手里?那他还能活命吗?” “他死了也就死了。” “爹!” “我明日会去一趟太子府,确认他的死活。” 翌日,太子府。 周玄被守门人领着进去,面上始终挂着端庄谨慎的表情。 直到他看到屋檐下晒太阳的温别桑。 昨天晚上无常太子非让他给他读书,温别桑一夜都没睡好,衬着承昀在书房忙碌,正好让庞琦抬着他出来晒了晒太阳。 周玄进来的时候,他神色还有些恍惚,直到确认了对方的面容,他便缓缓坐直了身体,眼珠直勾勾地盯住了对方。 “……”这孽障。周玄被他看的浑身发毛,一边匆匆跟着宫人去见太子,一边用余光偷偷扫他,一直等到他已经看不到那孽障,还能感觉到那孽障在盯着他。 周玄抖落一身鸡皮疙瘩,来到书房的时候,承昀还在忙,他心中有些焦躁,但也没有打扰。 直到太子殿下伸了个懒腰,拿起旁边的浓茶,他才急忙叩拜。 “免礼。”承昀开口,道:“周侍郎今日过来,可是又有什么好事?” 周玄不敢直言自己的要求,他脑子里正有一个更加迫切的事情想要倾诉,一张嘴便道:“殿下,您怎么能放那孽障在院子里自己活动呢?” 承昀疑惑:“怎么了?” “您这样放着他很危险的。” “危险?”承昀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样,道:“你说那兔子一样的小玩意儿,很危险?” “他可不是什么兔子!”周玄一下子急了:“他是一条花色斑斓的毒蛇,一只伪装蔷薇的猛虎!您千万不要被他无害的外表骗了!” 承昀愣了一下,颇感兴趣地道:“此话何意?” “这……”周玄神色变幻,犹豫了一下,朝他靠近一些,才道:“虽说是家丑不可外扬……殿下,您猜他是如何逃离相府的?” “如何逃离?” “他用核桃壳做伪装,造了一批雷火弹。”周玄咬了咬牙:“挑了我两个儿子过生日的时候,烟花漫天的夜晚,一路炸开了相府六道墙,自己跑出去的!” 承昀神色愕然。 半晌才道:“他,竟通雷火之术?” “何止是通!”周玄激动道:“他对雷火的应用简直登峰造极,他逃走之后,我父亲,我,还有我儿子,包括相府的管家,我们的床下,全都被放置了一种奇怪的黑龙,会在一段时间后定时引爆的黑龙!” 定时引爆——?! 他当即道:“你们是怎么发现的?” “我们没有发现。”周玄如今想起来似乎还十分惧怕:“是几个地方一起发生爆炸的时候,我们才反应过来……他想炸死我们全家。” 承昀上下打量着他。 周玄也看了自己一眼,表情复杂道:“那天晚上送走所有宾客之后,孩子们余兴未尽,又聚在一起多留了一阵,我父亲因为去母亲房中躲过一劫,我和夫人倒是早些回去了,夫人对声音有些敏感,一直说听到一种哒哒哒的响声,像是敲木板的声音,我只好跟她一起下床寻找,刚离开床边五尺,床板便突然被炸开了,与此同时,我儿子和父亲的房内也传来同样的爆炸声……现在想来,那天真是万幸。” “也庆幸我们一直给他手脚戴着镣铐,限制他的活动,让他没有太多的机会接触更多的火器材料。” 镣铐…… 那便是他手脚为何留下圆环形状旧伤的原因,不知是戴了几年,竟然会在取下三年之后,依旧旧伤清晰。 不过,承昀最感兴趣的,还是那个定时引爆的装置:“你们怎么知道是定时的黑龙?” “是臣的二儿子说的。”周玄沉声道:“他看到那孽障曾经在玩一个竹子做的小机关,把石头放在指定位置,转动一下机关旋钮,等到一段时间之后,石头便会突然被打飞出去,根本无需人去操纵。” 难怪小方山的时候,周玄特别嘱咐他妖孽性子古怪,让他小心。 “殿下!”周玄言辞恳切:“您一定要把他关起来,再不济也要锁住他的手脚,绝不可让他在太子府随意走动!” “这实在是……太危险了。” 第10章 “依臣之见,殿下最好将他趁早打杀了事,这孽障性子古怪至极,也不是什么听话之人。” 周玄对太子一番掏心掏肺,终于得到了对方一句:“孤记住你的功劳了。” 周玄心满意足地离开,走出孽障视线消失的地方,他便倏地一惊。 浑身僵硬地抬眼看去,便见温别桑的视线又钉在了他身上。 这孽障!周玄心中越发发毛,他以前跟这孽障打过交道,知道他古怪的性子,这厮怕是从他消失一直盯到他重新出现。 他脚步顿了顿,又不得不迎着对方的视线走上去,逼着自己与他对视,眉头紧锁,眼神阴狠。 他自对方的眸子里察觉到了彻骨的恨意与杀机,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人,更不像是在看他的亲大伯,分明像是在看不共戴天的仇人,或者是一个猎物。 一个想法犹如惊雷一样划过他的脑海:这孽障根本没有放弃杀他们! 虽然三年已过,可孽障看他的眼神却比当年偶尔投来的一瞥更加令人胆寒。那会儿他尚且还会懂得藏拙,被打骂斥责的时候知道低头示弱,蜷着身体浑身发颤。 可现在,他仿佛笃定了面前之人是他一爪可以轻易撕碎的老鼠,眼神里面只剩下毫不掩饰的杀意。 他脚步逐渐向前,那视线也越来越近,周玄咬牙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越走越觉得脚步沉重,背后都冒出了一层冷汗。 他甚至觉得,这家伙此时此刻,就有足够的把握杀了他。 “周侍郎,一路好走。”一个矮胖的身影忽然挡在了两人之间,周玄猛地如释重负,笑着说了一句什么,自己也没记得,忙不迭地迈开脚步离开了太子府。 温别桑的手无声的把滑下袖口的小弩推了回去,依旧盯着他离开的方向。 “公子,吃点葡萄吧,公子?” 庞琦连续喊了好几声,温别桑把脸转回来,目光却犹如一把利刃,依旧直勾勾的。 明显虽然面对的是葡萄,心中却还在想着周玄。 “哎!”庞琦这一声不小,温别桑顿时从思绪之中抽离,一转脸,便见一个熟悉的白衣公子正在被人抬着从走廊过来。 “三公子!您怎么出来了?”庞琦急忙跑过去,道:“您的脚好些了吗?” “我快要憋死了。”常星竹道:“承昀也不知道在忙什么,除了前天晚上来过一回,现在是见也不见我,亏我千里迢迢回来给他撑场子!” 温别桑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又是安安静静的。 常星竹很快被人抬着走近,一眼瞧见他,就吃了一惊:“这,这是那,小梦妖?” “把我放那,对,就是这儿。” 很快,下人根据他的指示,把他放在了温别桑椅子的旁边,两人离得极近,常星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发觉他也在盯着自己。 第13节 这人长得委实有些好看,他赞叹般地打量着,觉得面前的梦妖不像是个活物,倒像是个玉人。忍不住伸手—— “三公子。”一只手及时拦住了他:“您吃点葡萄。” 常星竹顺手捏起葡萄放在嘴里,表情有些兴奋:“美人,你是不会说话吗?” 温别桑摇头,道:“会。” “你长得真漂亮啊。” 温别桑礼尚往来:“你也是。” “小嘴还挺甜。”常星竹乐呵呵地道:“没想到你日子过得还不错,承昀竟然还放你在院子里晒太阳。我就知道,通缉令上那些都是骗人的,他肯定舍不得杀你。” 后方的长廊处,一只脚迈过来又猛地缩了回去。 承昀表情先是惊疑,在听到他的话之后,又猛地一阵憋气。 什么叫舍不得?他什么时候舍不得了?! 温别桑来这么久,还没有人跟他说过太子为什么要捉他,他道:“你知道他为何抓我?” “知道啊。”常星竹掷地有声地道:“我要是天天被你这样的美人骚扰,肯定也想赶紧把人抓回来藏在府里。” 温别桑似懂非懂,道:“可是他总是想杀了我。” “那肯定是吓唬你呢!”常星竹马上说,又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道:“不过也说不定,他打小就脾气不好……哎,你这小梦妖不会挑人,你来梦里骚扰我啊,不然晚上你从他梦里出来的时候,顺道也来我梦里转转呗。” 承昀阴恻恻地从墙后露出半边脸,半眯着眼睛盯着常星竹的后脑壳。 “我不是梦妖。”温别桑解释:“他自己做梦总是梦到我,偏偏说是我的过错。” “他就这样,你习惯就好了。” 温别桑皱起眉头,常星竹又想起什么,道:“你知道他做梦都梦到了什么吗?” “不知道。”温别桑道:“他总是说我羞辱他,作践他。” 具体是怎么作践的,天下人众说纷纭,有说太子每天都会被梦妖刺上一剑,才会如此生气。 也有说梦妖每天都会变成一条美人蛇,躺在太子旁边用鳞片刮蹭他的肌肤,太子心里膈应的很。 但因为梦妖那幅画像实在过于美貌,大家说的更多的,还是一些暧昧之言,比如梦妖每天都缠着太子在帐子里翻云覆雨,太子是因为身体不堪承受,才会急着要抓捕梦妖归案…… 但这些传言,是断断不可能传到承昀耳朵里的。即便是庞琦这种身边人听到了,也绝对只会假装自己是个聋子,坚决不可能在太子面前多嘴。 常星竹眯了眯眼睛,脑袋缓缓朝他靠近,刚要说些什么,忽然被一只手掰开了头。常星竹猝不及防,道:“庞琦,你干什么?” 庞琦:“……您这样,不雅观。” “有什么不雅观的。”常星竹道:“我又没脱他衣服。” 庞琦脸色一白,忙道:“呸呸呸,快摸木头,别说这晦气话。” 这话哪儿晦气了? 常星竹给他抓着手摸了木头,一脸莫名其妙,逐渐古怪道:“庞琦,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没跟我通气儿啊?” 一个恰好经过的宫人忽然被人抓住领口,拖入墙角。 很快,他匆匆跑到了还没想到怎么解释的庞琦身边,对他耳语了几句,庞琦道:“三公子,你看这天好像阴了,要不奴才派人把您送回去吧。” “你跟我睁眼说瞎话呢?这么好的太阳哪里阴……哎,你们干什么!庞琦,你不要命了是不是?你信不信我告诉承昀,让他罚你三个月不许穿鞋,把你剃成秃头还不给你帽子戴!宫承昀,承昀救救我,庞琦要杀我——” 没出息的东西,有本事自己从椅子上跳下来。 承昀目送他一路被抬着远去,才走出墙角,面无表情地来到了温别桑旁边。 温别桑本来拿着葡萄正在往嘴里送,看到他过来,又放了回去。 怎么说呢,面前的这张脸实在是很难和周玄说的那个一路炸开相府六道墙,还在自己大伯、爷爷,包括堂兄弟床下放了定时炸药的人联系在一起。 但他想起小方山上被炸开的坟包,还有森林之中被炸裂的树木,以及溪边坐在两句骷髅旁边一脸无害地抱着颅骨的身影…… 假银锭,君子城,黑市火器买卖…… 似乎多多少少,又能和他挂上点号。 “你们两个刚才在聊什么。” 温别桑道:“什么都没有聊。” “没说不该说的?” 温别桑摇头。 承昀嗯了一声,伸手捏起刚才放回去的葡萄送到他嘴边,道:“吃吧。” 温别桑不确定地看了他一眼,迟疑着放在了嘴里。 承昀把整盘往他面前挪了挪,道:“都可以吃。” 温别桑弄不清他的打算,但看他这会儿似乎还算友善,便自己摘了葡萄静静放在嘴里。 承昀看着他蠕动的嘴唇,眸子闪了闪,忽然偏头道:“去喊楼招子来。” 接着又指了指温别桑:“把他抬书房来。” 书房,承昀摊开了桌面上的纸张。 温别桑看着面前的砚台,眼眸显得有些暗淡。 “研墨。” 温别桑耷拉着睫毛,一声不吭的朝砚台上加了点水。 楼招子很快来到书房,行礼之后刚刚坐稳,就听承昀道:“上次你说自己有认识的民间火器师,如今找到对方的下落了吗?” 楼招子:“?” 什么什么民间火器师?他什么时候认识劳什子的火器师了? 再说了,民间哪可能有什么火器师,谁不知道火器是大梁管制品,私自研制可是要牢底坐穿的。 承昀瞥了一眼身旁无精打采的温别桑。 楼招子反应了几息,虽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根据多年以来的默契,还是正色道:“不巧,贫道派出去的人至今还没有任何消息传来,他年事已高,我们又多年未见,还不知道他如今是否尚在人世。” “那真是太可惜了。”承昀煞有其事的讨论着:“孤的雷火营如今孤立无援,竟然找不到一个可用之人。” 发现太子又看了一眼太子妃,楼招子的眼神里面闪过一抹惊讶。 他这时已经明白过来,太子妃极有可能精通雷火之术,这消息也不知是周玄告知还是殿下的梦境预测。 只是太子殿下估计觉得直接问有失身份,于是故意喊他过来演这一出双簧,想让太子妃主动承认。 他当即叹道:“是啊,雷火营如今交到您手里两年了,营里却连一个像样的火器师都没有,这可如何向陛下交代啊。” 承昀揉了揉额头,叹息道:“孤也头疼啊。” 楼招子料的没错,自周玄离开,承昀满脑子都是那个可以定时引爆的黑龙,不说已经造了出来,单是将这个机关与黑火放在一起的想法,就足够惊为天人。 雷火营若能拿出这样让人眼前一亮的火器,老皇帝那边自然得老老实实给他批预算。 此事若是旁人也就罢了,承昀倒也不介意屈尊请上一请,可对这妖孽,他是断断不可能把主动权交出去的。 以他梦中对妖孽的了解,这厮可是会蹬鼻子上脸的。 思来想去,他心中便生了这妙计,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主动透露。 毕竟,这妖孽如今是他的阶下囚,随时还面临着可能被杀的风险,还得仰仗他的鼻息活着,相信他不可能会放弃这个可以过得更好的机会。 正常人都会这么干。 然而,他和楼招子一来二去,把关于雷火营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翻来覆去说了快一炷香,妖孽愣是没给他们一个眼神。 楼招子实在忍不住,口干舌燥地道:“殿下,唤人添一壶茶吧。” 承昀也抿了一下干裂的嘴唇,怀疑周玄是不是在骗他,这妖孽但凡有那真本事,早就主动坦白了。 毕竟,能为他办事,可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 妖孽若能在他手下当火器师,那也相当于有了免死金牌。 ……正常人都会这么干! 但,妖孽明显不是什么正常人,他只是默不作声的研着墨,仿佛研墨是他活着的唯一诉求。 楼招子和承昀分别灌了一壶茶。 承昀表情逐渐有些怪异和不耐,看向妖孽的眼神也染上了几分不满。 不识时务的东西…… 到底还是楼招子,在一声长长的叹息之后,忽然道:“温公子。” 温别桑扭脸朝他看过来。 楼招子一笑,道:“不知道温公子混迹江湖,有没有遇到精通雷火术的人?” 承昀吐出一口气,面无表情地看着温别桑。 他希望对方最好识趣一点,不要等到他把他老底揭穿,到时候他可就没那么好说话了。 他甚至怀疑这厮这么久不出声,说不定是已经看破了他的计谋,故意在晾着他,想让他求着他办事…… 这个想法让他的脸色越发不善起来。 温别桑摇了摇头。 眼看着太子殿下的脸拉成了僵尸,楼招子再次确认:“当真没有?你,你使用的那些雷火弹,的制造者呢?” “不知道。”温别桑再次摇头,道:“我只是买家。” “咔哒——” 一声轻响,狼毫断成两半。 第11章 温别桑并不清楚自己哪里又惹到了他。 在他眼中,承昀太子总是这样喜怒无常,心情好的时候能把人捧上天,心情不好的时候,说提刀就提刀。 第14节 在对方的视线落在他脸上的时候,他又低头去研磨墨锭。 浓睫在眼下投下淡淡阴影,他的侧颜显得尤其乖巧安静,温驯至极。 楼招子察觉氛围不对,刚要开口,就闻太子道:“滚。” 温别桑停下动作,乖乖坐在椅子上看向庞琦。 庞琦露出慈爱的笑容,刚跨一步,太子便再次开口:“让他自己滚。” 温别桑以为他忘了:“我腿受伤了。” 承昀淡淡道:“现在已经好了。” 温别桑怔了一下,道:“还在疼的。” 承昀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道:“孤说,好了。” 温别桑抿嘴,撑起身体从桌边站了起来,拧着眉头一瘸一拐地朝外走去。 庞琦偷偷看了一眼承昀的脸色,发现他没有强制要求不许任何人帮忙,这才脚步匆匆地追了上去,伸手扶住了温别桑,道:“公子,您停着歇歇,奴才这就去搬椅子。” 两人并没有走出太远,这话楼招子都听的清清楚楚,更不要提承昀了。 他看了一眼太子殿下的脸色,清楚对方到底还是对太子妃留了情面,轻咳一声,道:“殿下,要不,贫道代您去跟温公子谈谈?” “不必。”承昀伸手拿了支新笔,蘸取温别桑研好的墨,在宣纸上笔走游龙,留下一个大大的:杀。 “公子。”重新让人把他抬起来,庞琦轻声道:“您要不要去湖心亭坐会儿,散散心?” “不去了。”温别桑心情不好,回到小屋之后,便缩在床上躺了下去。 房门再次被敲响的时候,温别桑已经昏昏欲睡。 他撑起身体坐起来,便见楼招子含笑站在小屋内:“温公子,贫道有话直说,您是否精通雷火之术?” 这开门见山的话语让温别桑猝不及防,他后知后觉,原来宫无常在书房里谈话是为了让他主动依附。 立刻摇了摇头,道:“不通。” ……难道是自己猜测有误?不可能啊。 但温别桑的表情却并不像是在撒谎。 他略作思索,道:“公子,如今殿下手下正缺人才,倘若公子真有本事,可千万不要错过这个机会……” 温别桑也不知道是不信他,还是另有打算,他定定望着楼招子,道:“不通。” 楼招子苦口婆心:“为梦中之事,太子一直睡的不安稳,因此有些心情不好,对您也确实有些苛待……如今难得他有用得上您的地方,若您愿意为他办事,以后的日子也能好过一些不是?” 或许是感受到他确实在真心为自己好,温别桑将目光稍微挪开了一些。 楼招子再接再厉,道:“相信您在民间也听过殿下的名声,他虽说有些骄纵,却并非大恶之人。如今他既然主动放下台阶,这正是您二人冰释前嫌的好机会……听贫道一句,只要熬过这些时候,您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温别桑沉默了很久,他握着手中的小弩,语气平静,道:“不通。” 他不可能一直留在太子府,也绝对不会与宫无常这种人在一起共事。 他猜不透对方在想什么,也并不擅长应付对方突如其来的坏脾气。在他眼中,宫无常和相府那群喜欢把他踩在脚下的人没有任何区别。 何况,他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楼招子刚出小屋,路过寝殿就被承昀叫了进去。 他面前放着一个小木盒,盒子里是从温别桑身上搜下来的一些核桃,还有从坟前捡来的微型弩。 那弩只比巴掌大上一点,看上去像是小孩的玩具,弩的握把下方有一个凹陷的滑道,里面放着几根备用的短箭,拿在手中分外轻巧。 承昀正翻来覆去的看着那弩,猜测这东西应当是为不会武功,手臂无力,拿不起重弩的人专门订做。他握在手中,对准不远处的门板,咔哒一声,仅手指长的小箭‘咻’地射出,竟瞬间没入门板三指,足见其贯穿力惊人。 楼招子进来之后一直没说话,承昀试完了箭,抬眸扫了他一眼。 楼招子露出惭愧和尴尬的笑容。 承昀愣了一下,脸色顿时一变。 他意识到,即便楼招子开门见山的邀请,也被那妖孽拒绝了。 他缓缓咬牙,道:“他是不想活了吗。” 西院,常星竹双手扶着太师椅的扶手,正谨慎地将自己缠着纱布的脚往地上探。 他实在受不了这西院的空虚寂寞冷了,决定靠自己的双脚走出这个囚笼,即便找不到宫承昀,也能出府去找盛京城里别的小伙伴玩! 脚尖接触地面,他发出一声:“诶?” 不疼! 脚底落在地面,“诶?!” 不疼!! 他当即大喜,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刚走两步,就脸色一白:“疼……” 他将脚掌的力量移到脚后跟,后退两步刚要坐回椅子,又歪了歪头,用脚后跟蹬了两下地面,眼睛一亮:“诶?!!” 很快,常星竹搞了个棍子,趿拉着宽松的布鞋,欢天喜地又别别扭扭地走出了西院。 一路往太子的寝殿而去。 寝殿内一阵静默。 楼招子没敢接话。 反正,温别桑想不想活他是不知道,但他已经隐隐明白太子殿下为何在梦中那般卑微了。 太子妃看上去温软无害,但绝对不是个好相与的。 只要太子一日狠不下心取人性命,就一日得与这克星周旋。 “楼招子。” “贫道在。” “孤有一件重要的事要交给你。” 楼招子心中警铃大作,呐呐道:“是,殿下请讲。” 承昀凝望着那房门紧闭的小屋,缓缓道:“这妖孽既不能为我所用,必须尽快除掉。” 楼招子噗通跪了下去,道:“殿殿殿下,贫道,贫道不杀生的……” 承昀看向他,道:“你是孤的幕僚,当为孤的大业着想,倘若孤要对他服软,岂不是成了梦中那般模样?!” “那那那也没必要杀了他啊……” 承昀神色不快:“这种事还要孤亲自安排吗?你是孤的幕僚,遇到这等惑主的妖孽,本该从见到他的第一面就处处针对,暗中筹谋,伺机杀死!你应当不惜一切代价主动自发的为孤剔除霸业路上的一切不稳定因素!即便孤已经对他动心……” “殿下竟已经对他动心——” “自然没有!”承昀瞪了他一眼,道:“你那狂喜的表情是怎么回事,你不该更加担忧孤的未来吗?倘若孤不能成就霸业,你想过自己的下场吗?!” 楼招子急忙道:“贫道愿意与殿下共同进退!” “那你就应该把他杀了!” “……”楼招子正色道:“殿下,一般这种情况,幕僚在杀主上心上人的时候,都一定会遇到各种意外,不可能成功的……” “他如今就在你看得到的地方,房间里一个守卫都没有,有什么理由不成功?” “至少……”楼招子垂着头,道:“贫道的腿,如今抖个不停,手,也软的拿不起刀。” 室内一片寂静,楼招子也不敢去看承昀的脸色,轻声道:“不然,您让齐侍卫去?” 承昀看向门口,背对着这边的齐松浑身一僵,他屏住呼吸,目不斜视地望着院子里一颗掉光叶子的枯树。 “过来。”太子开口,齐松只能转身,低着头走进来行武将礼:“属下在。” 承昀没有多言,简单道:“你去。” “喏!”齐松面无表情的站起身,同手同脚地转身朝外大步走。 承昀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孤倒是要看看,杀一个妖孽,能出什么意……” “砰——” 齐松的脚忽然绊到了寝殿门槛,一头朝前栽去。 很快,他从地上爬起来,扭脸飞快地回到了承昀的面前跪下,指着自己额头上刚摔出来的大包,表情惶然:“殿下,这是天意啊……” 承昀一脚把他踢翻了出去,齐松老老实实跪在一旁,低着头一动不动。 空气中响起太子殿下调整呼吸的声音。 此刻,常星竹正拄着拐,在几个战战兢兢的宫人的视线中,开开心心别别扭扭的拐过了太子府的回廊。 承昀一言不发的从桌前站起,去床头抽出了自己压在枕头下方的三尺青峰。 “意外?”他嗤笑一声,又道:“天意?” “呵——” 他倒是要看看,在自己身上,要怎么出意外! “笃,笃,笃。” “嚓,嚓,嚓。” 拄拐的动静和脚底摩擦声同时响起,常星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自强不息的双足,寝殿门口,承昀如利剑一般笔直的身影平平跨出了门槛,饱含轻蔑的眸子不经意地一瞥,落在了一瘸一拐的常星竹身上。 常星竹呼哧呼哧地抬起头,承昀已经从容撤回迈出去的腿,脚步轻快,无声无息地溜到了寝殿的屏风后方。 “哎。”常星竹的身影出现在寝殿门前,看着里面互相跪拜的侍卫和道士,道:“你俩这是玩拜天地呢。” 两人同时看向他,常星竹又道:“承昀呢?” 楼招子和齐松对视了一眼,同时手足撑地站了起来,又同时摇头:“我们也是来找殿下的。” “……真奇怪。”常星竹满心嘀咕:“他到底在忙什么?” 常星竹倒也没有多想,从寝殿门前走开,便径直去找了庞琦:“小梦妖呢?睡了没?” 不等庞琦回答,旁边的小屋便有声音传出,温别桑道:“在这里。” 常星竹推开了门,道:“玩象棋吗?” 温别桑点头。和他一起坐在桌前,并轻轻推开了旁边的窗户。 第15节 拒绝了楼招子之后,他心中一直有些警惕,总觉得以宫无常的脾气,说不定又要怒而杀人。 常星竹的到来刚刚好,和他待在一起,宫无常多少会收敛一点。 小屋里亮起了灯,窗前两人相对而坐,橘黄的烛火映在两张年轻的脸上。 承昀站在寝殿门口,透过那扇小窗,可以把两人的动静尽收眼底。 常星竹坐在背对他的方向,正对面则坐着温别桑。 “小梦妖,你这棋艺不错啊,跟谁学的?” “我爹。” “我还没问呢,你是哪儿人啊?” “天下人。” 承昀听着那边传来的声音,还有棋子在棋盘挪动的悉嗦声,神色凝重。 难道,当真是天意?他注定会…… 那厢,常星竹似乎愣了一下,道:“天下是……?” 温别桑抬眸,看到他真情实感在疑惑‘天下’在何地,一时忍俊不禁。 承昀目光凝滞,一瞬不瞬地盯着那橘红烛火下,暖意融融的笑容。 这一瞬间,无论是梦境还是现实,所有与妖孽相处的片段都在他脑中过了一遍。 ——妖孽从未对他笑过。 他呼吸紊乱。 妖孽清冽动听的嗓音被寒风吹向粘稠的夜色,变得几不可闻。 “四海为家。” 第12章 透过小窗,温别桑看到了太子阴沉的眼神。 他收回视线,指头将棋盘上自己的马推着向前,道:“我被囚于此,也没什么能说得上话的朋友,三公子日后若有时间,可以经常过来找我。” “当真?!”常星竹一阵欢喜,道:“说真的,我这两天快憋坏了,可脚受伤了,也不好到处找人去玩,你愿意收留我真是太好了!” “谈不上收留。”温别桑道:“我如今也是寄人篱下。” 常星竹顿了顿,道:“你别灰心,我看太子好像也没有要伤害你的意思,等我见到他,跟他好好聊聊,看能不能放你自由。” 温别桑顿时看向他,然后点了点头。 太子的身影消失在了寝殿门口。 他上了床,躺在寝榻上闭上眼睛,奈何耳力太好,依旧可以听到外面断断续续传来的闲聊。 “啊,我赢了我赢了!我们再来一局吧?” “好。” “说真的小梦妖,我觉得跟你有些一见如故,你今年多大了?” “十九。” “那我们一样大!”常星竹的语气有些兴奋:“你几月生啊?” “正月。” “我也是!”常星竹的声音几乎要掀翻屋顶,承昀抬手抓过被子捂住耳朵,依旧挡不住那股噪音:“你正月多少?” 按着被子的手稍微放松,妖孽的嗓音轻轻传来:“中旬。” “我也是我也是!”承昀按紧捂住耳朵的被子,听到他说:“具体十几啊?” “十六。” 承昀不自觉地放下被子,瞳孔微张。 小屋外,庞琦也将目光落在了温别桑的脸上,常星竹亦是与他如出一辙的惊讶。 “你是,龙兴元年,正月十六所生?” “嗯。” “……和太子同日啊。” 温别桑睫毛微垂,道:“是么。” 承昀一脚踢开了被子,瞬间从床上坐直,神情阴鸷。 妖孽肯定是在骗人! “我比你年长几日,在正月十二。”常星竹的声音里有些遗憾:“差点以为咱俩能同年同月同日生。” “也不差几日。” “这倒是。”常星竹很快又高兴起来:“你平时都喜欢什么啊?” “……喜欢?” “有什么爱好。” 承昀微微侧耳。 “烟花。” “太巧了!”常星竹道:“我也喜欢烟花!说起来,马上就要过年了,我们今年多买点大龙吼一起放吧?你喜欢大龙吼吗?” 短暂的沉默后,常星竹忽然又想起什么:“你放心,我一定会让承昀放了你的!我,我今天就等在这儿,我就不信他一夜都不回来!” “你不困吗?” “我睡你这儿呗。”常星竹理所当然道:“看你那床还挺大的,咱俩挤挤!” 门口的庞琦陡然一阵脊背发凉,急忙道:“三公子,天色不早了,您还是赶紧回西院吧。” “我刚不是说了,我就睡这儿!” “不行不行,您要是睡这儿,奴才明天就得掉脑袋……” “为什么啊,哎,别,别抬我,我自己会走!小梦妖,那我们明天见——” 温别桑收起象棋,挨个规规矩矩地摆在盒子里,撑起身体坐回床上。 刚要躺下,庞琦的身影忽然又在门口出现,“公子,殿下让您过去读书……” 宫无常一会儿一个样,白天的时候还说他双腿好了可以走了,晚上的时候又专门命人把他抬了过去。 温别桑算是第二次来他的寝殿,寝殿里布置奢华,处处透露着皇太子身份的尊贵。帷帐垂挂,只有对方的声音从里面冷冷传出:“到帐前来。” 温别桑从椅子上滑下来,坐到与床长度相等的宽阶处,那上面正摆放着一双软底白面鹤纹浅履。宫无常似乎有些不拘一格,往日在家里不是披头散发做浪荡样,就是慵慵懒懒地裹着软绵绵的纯色便衣,一副不修边幅的样子。 在府里的时候,他甚少穿纹样精致稠密的宽袍,多是脚底一趿拉,直接在府中穿行。 一本书从床帏里递了出来,温别桑看了一眼,又是市面上流行的志怪话本。 他接过来翻开,听太子道:“和常星竹都聊了什么?” “一些无关紧要的话。” “说来听听。” “……”你为什么这么无聊? 温别桑用平静到近乎冷淡的嗓音把两人说的话简单重复了一遍。承昀盘膝坐在里面用手指敲着膝盖,听他从哪儿人说到多大,又从多大说到喜好,忽地一顿。 他只说了自己是龙兴元年所生,却并未说自己几月几日。 “他问我喜欢什么,我说烟花,他说他也喜欢烟花,还说过年一起去玩大龙吼。然后庞琦便让他回去睡觉了。” “还有呢?” “没有了。” 他也没有提自己和太子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事情。 这妖孽真是个古怪人,所有能跟他拉近关系的事情,他是一概都不想自己知道。 承昀深吸一口气,冷道:“喜欢烟花什么。” 温别桑已经翻开了书,正准备读,听到他的问话,一时不知道怎么接。 承昀道:“为何喜欢烟花?” “好看。” “烟花哪里特殊了?” “……”你真的有病吧。 温别桑重重抿了一下嘴唇,道:“我喜欢烟花的声音,味道,还有色彩。” “喜欢哪种颜色?” “石灰石,独居石,孔雀石,重晶石,天青……”温别桑面无表情地回答,又倏地闭嘴。 他应该说红色黄色绿色蓝色,而不是产生这些颜色的矿物源。 帷帐内,承昀发出一声阴谋得逞的低笑。 温别桑捏着书页,生气地扭脸看去,床帏已经被拉开,太子的笑意满面的脸一下子钻了出来,猝不及防的靠近让两人鼻尖都触在了一起。 温别桑顿时向后远离,却一不小心动作过大,一下子坐姿不稳,从台阶上跌了下去。 承昀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重新将人拉回来,却看到他眼眶又有点红,甚至手腕也在微微发抖。 像是被气的。 “……”这么敏感的吗?承昀莫名其妙,不过他已经扳回一局,倒也没有非要乘胜追击,当即轻哼一声,大发慈悲地松手道:“读书吧。” 温别桑并不觉得他没有直接点破是因为想要放过自己,相反,他觉得宫无常一定是想到了什么更坏的事情来对付他。 一定是周玄对他说了什么…… 第16节 他们是一伙的…… 说不定他已经知道了自己此次回盛京的目的。 温别桑脸色青白,又逐渐趋于冰冷。 平静无波的声音读书声传来,承昀将帷帐掖在床头。看着他冷冰冰的脸,嘀咕了一声什么,眼皮开始打架,他很快沉沉睡去。 昨日妖孽给他读书的时候倒是没有做梦,可今日竟又梦到了对方。 只是这一梦,做的显然不是时候。 帷帐深深,烛光斑驳,帐子上落着两道层叠的身影。 他将有些热切的吻落在妖孽手腕上的疤痕上,虔诚而痴迷地亲吻他的掌心和指尖。 脚踝也未曾放过,只是一路向上,绵延到了腿根。 他极其厌恶这样的自己,看那副昏头昏脑的样子,没有人会相信那是他宫承昀。 他再怎么喜欢一个人,也断断不会露出这样荒唐的、痴缠的、沉沦的姿态。 那姿态让他觉得羞耻,屈辱,甚至恶心。 他怎么可能会露出那种痴迷到不堪的神色,他真想一巴掌将自己拍死,免得继续这样活在世上丢人。 往日他做梦的时候,均是一分为二,一个清醒一个沉沦,可今日,似乎有些不同。 他看到被他托起的纤白的腕,看到弹性圆润的腿肉上留下一连串的濡痕,看到那双红润的唇瓣被牙齿轻轻撕咬…… 诡异地,有了些许的冲动与代入感。 温别桑坐在床边,有些困倦地揉了揉眼睛。 忽然发现一直安静沉睡的宫无常有了些许不安。 偏头看去,对方的眉头皱了起来,鼻头也出了一层薄薄的细汗,白皙的面容上也染上了些许红痕。 他仰起了脖颈,扭脸朝里面偏了偏,忽地又扭过来,伸手将领口拉开了一些,露出同样泛着薄红的锁骨,和强韧结实的胸肌。 温别桑:“?” 做噩梦了? 凸起的喉结用力滚动了一下,皇太子似有些难耐地舔了一下嘴唇。 温别桑有些茫然地望着他,迟疑着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书。 略作思索,他举起手里的书,轻轻为对方扇了扇风。 斑驳的烛光被一阵微风吹灭,梦境陷入一片黑暗,承昀猛地睁开了眼睛,他大口地呼吸,瞳孔湿润而涣散地凝望着床顶。 温别桑把书收了回来。 书页合拢的哗啦声将承昀的意识唤回,他循声将目光移到温别桑的脸上。 殿内烛光昏暗,坐在床畔的人一片朦胧,惊世五官在灯下变得细腻柔和,与梦中一般无二。 承昀神色迷离地缓缓伸手,指尖快要碰到对方的脸颊时,一道冷淡的嗓音传来:“您做噩梦了。” 承昀的目光落在他手里的书页,倏地像是明白了什么,瞬间从床上坐起,然后一把拉过被子遮住自己的身下,表情竟是一时有些惊惶。 温别桑:“……是梦到我了吗?” 承昀呼吸急促,猛地朝他瞪了过来。 他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眼尾是红的,耳朵也是红的,又羞辱又愤怒一般,好半晌才咬牙道:“滚。” “……” 温别桑撑起身体,转身离开了寝殿。 迈过屏风,他扭脸朝里面看去,还能听到太子殿下依旧急促而惶惑的呼吸。 微弓的身影透过朦胧纱帘,显得狼狈而迷惘。 温别桑收回视线,扶门迈出寝殿。 ……我在梦中,到底对他做了什么啊。 竟然把不可一世的皇太子殿下,吓成这般模样。 第13章 温别桑一夜未眠。 从寝殿回来之后,他便将自己右手腕上那串刻有火焰纹的檀木珠拆散,只余一个带有回形刻纹的珠子和红色绳子一起扣回手腕。 天蒙蒙亮的时候,院子里传出庞琦的声音:“殿下,冬日露寒,多穿两件衣吧。” “不用。” 温别桑听到利刃出鞘之声,知道他这是又要去练剑。 宫无常的规律作息,与他的荒谬作风完全不同,若温别桑不是那倒霉的梦妖,单是对方每日晨起练剑这一点,都能让他认可对方身为储君的勤勉。 天色越来越亮,承昀在旭日之下收起青锋,静静在后院站了好一阵。 “殿下,殿下?”叫了足足两声,他才回神,道:“嗯?” “该用膳了。” 承昀把长剑丢给一旁的齐松,转身走向回廊。 穿过回廊之时,他的目光朝小屋看了几息,又无声地收回视线,面色有些不自然的僵硬。 温别桑从他开始练剑的时候就醒来了,他坐在窗户后面,掩住左耳用右耳聆听,努力捕捉着对方的脚步从回廊转向饭厅的动静。 确定他前往了饭厅,温别桑也未曾掉以轻心,他总觉得这不太符合宫无常的性格,他应该一大早过来踹门怒骂自己这个胆敢入梦惊扰他的妖孽才是…… 直到午膳之后,一直在做心理准备的温别桑才终于听到了他让庞琦带来的话:“殿下寻公子过去,说是有正事相谈。” 谈话的地方是书房,倒也是正式的紧。 为防止再被太子看不顺眼,温别桑只让下人帮忙把他抬到了书房门口。 自己扶着门走进去,便见一向衣冠不整的太子殿下冠服端严,体态端正,袍子在身前铺的平平整整,表情也是一派端庄持重,整个人显得相当一丝不苟。 温别桑把腕上那条仅剩一颗珠子的手绳取下来收在袖子里。 缓步走过去,扶着腿在他对面的小几旁坐下。桌上正摆着一个木盒,盒子里全都是对方从他身上搜走的东西。 “核桃们。”温别桑很高兴能再次见到它们,但却没有伸手去拿。 承昀手中转着一盏玉杯,杯中茶液清澈,语气平静:“这些雷火弹是不是出自你手。” 温别桑摇头。 玉杯被放在唇边,承昀小抿一口,道:“你若愿意为孤做事,孤可以饶你不死。” 温别桑看着自己的核桃们,道:“你把那个串串还我,其他的都留给你,可以吗?” “你要带着那串核桃去死吗?” 温别桑坐在对面,怔怔看他。 承昀表情平静,眼眸幽深,看不到任何情绪显露。 温别桑捏了捏小弩,眼睛落在自己的核桃上面,慢慢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承昀露出笑容,捏起玉壶倒了杯茶,亲自递了过来。 温别桑错开他的手指,捏着上方把茶接在手里,听他道:“去雷火营为孤研制火器,孤可以保证,你我之间,仅有这一层关系,其余恩怨一笔勾销。” 温别桑双手托着那盏玉杯,垂着睫毛想了好一阵,才道:“我不能留在盛京。” “雷火营距离盛京百里之遥,你去了之后,可以不回盛京。” 温别桑的手指擦过杯沿,好半晌才道:“你从哪里听说我会火器。” “周玄。”承昀不再绕弯子,道:“孤对你当年做出的那个定时机关很感兴趣。” 温别桑陡然将目光盯在他的脸上。 承昀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温别桑的的手指克制地朝小弩的扣压机关靠近,道:“我可以把机关图纸给你,你另外找人去做,我只为你做这一件事,你把那串核桃还我,放我离开,并保证再也不会通缉我……” “你只做一件事,就想换来这么多好处?” 温别桑哽住。 宫无常到底还是宫无常,固然披上衣冠,本质也还是恶鬼。 承昀牵了牵唇,道:“你去雷火营的话,可能十天半个月也见不到孤一次,这对你来说应当是好事。” “……我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不可能留在这里。” “你的事情不重要。” 温别桑呼吸微紧,他的目光再次落在盒子里,承昀随他一起望去,缓缓伸手将那串核桃拿起。 那核桃壳表面光滑浆亮,看上去应当已经佩戴许久,想必是主人的贴身爱物:“这对你来说很重要?” “算很重要。” “算?” “是我娘留给我的遗物。”温别桑道:“但是没有我的命重要。” “看的出来,你确实很惜命。”承昀掂了掂那串核桃的重量,道:“你娘是亓人?” 话落,他便微微一顿。 对面的人还保持着方才的表情,但情绪似乎已经遭到了重大冲击,泪珠滚滚而落。 但这次,他没有像往日那样移开目光,而是定定地与他对视,“不是的,我娘不是亓人。” 承昀屏息,拇指擦过光滑的核桃壳,淡淡道:“那周苍术为何要杀她?” 温别桑似乎被问住了。 “为什么……”他不断地落着泪,下颌和衣襟很快被泪水浸湿:“周苍术,为什么,要杀我娘……” 第17节 他表情迷茫,但宣泄的泪水却像咆哮的河流,承昀还从未见到有人可以哭的这样厉害,说一句稀里哗啦也毫不夸张。 他皱了下眉,道:“罢了,孤可以将这串核桃还你,作为交换,你暂且将图纸拿出来。” 他递回核桃,温别桑却没有去接,他垂着殷殷泪眼,嗓音低软:“之后呢?” “之后的事情之后再说。” “你还是不肯放过我……” “孤好不容易抓住你,自然不可能轻易放过你。” 温别桑微微发着抖,不知是否是因为提起自己的双亲,他的嗓音中隐隐有几分绝望:“就算我帮你做事,对你唯命是从,可你还是随时可以杀了我。” 承昀很意外他悟性如此之高,倨傲道:“你倒是聪明了一回。” 他瞥了一眼对方可怜兮兮的脸,缓缓坐直,发慈悲道:“话虽如此,可你若是乖乖……” 乖乖听话,孤自然不会伤你。 “砰——” 他没能把话说完。 电石火光之间,承昀只看到了他抬起的右手,耳闻一道机扩之声,便条件反射地侧头,耳朵一阵刺痛。接着是小型的爆·炸声,是什么东西打在石柱上的动静。 随着他侧身的同时,温别桑已经移动手臂,手中那把乌黑的小弩露了出来,正好对着他的脸。 承昀不得不拧腰,眼睁睁看着一个刻着火焰纹的木珠贴着他的鼻子擦过去,直到背部重重摔在地上,他还不敢相信,这妖孽,竟然想要杀他。 扭脸看去,温别桑已经第三次将小弩对准他,泪痕斑驳的脸上,是近乎麻木的冰冷。 “砰——” 第三颗弹珠朝他射来,承昀艰难地翻身,身法却没能快过小弩的冲力。 耳畔传来爆破的声响,干净的长袍瞬间灼开一个孔洞,手臂传来一阵冲击的剧痛,承昀抬脚,重重踢在了他的手腕上。 乌木小弩被踢飞出去,温别桑也被带的跌落地面。 他立刻朝小弩扑去,脚踝却被人抓住,整个人被拖过去,一只手卡住了他的脖子。 四目相对,温别桑看到他眼中蔓延的浓浓血丝,看上去尤为骇人:“你敢行刺——” 此刻,外面已经传来奔走之声,似乎有一小队人在飞速集结。 承昀呼吸急促,温别桑一手去掰自己脖颈上的手,一手从袖中摸出半指长的刀片,狠狠往那只手上刺去,语气艰难:“该杀……炸死你,咳——” “殿下——” 庞琦刚一跑进来,就嗅到了一股硝龙的气息,迎面的柱子上炸开一个拳头大的孔洞,太子表情阴沉地坐在榻上,一条手臂的袍子上已经被鲜血浸染,左耳处有一道明显的擦伤,垂在膝头的手指也在不断地滴落鲜血。 他当即大惊失色:“来人呐,快,快传——” “闭嘴。” 庞琦立刻捂住嘴,后知后觉发现室内还有一个人。 那人已经躲到了桌子底下,正在不断地小声咳着,正是被他们当成未来太子妃的温别桑。 他浑身发软,噗通一下跪了下去,将冷汗淋漓的额头贴在地面。 齐松快步奔到书房门前,听着里面的动静,挥手制止了巡防卫的靠近。 他缓步走进去,也被面前的一幕震得眼前一黑:“殿下,您的伤……” “对对,殿下您受伤了,奴才去,去去去拿药……” “让楼招子处理,不要惊动宫里。” 汗水沿着头皮滚动,庞琦颤颤巍巍地退了出去,一路狂奔。 事到如今,他已经不敢再随便断言,今日之事,谁也不可能保得住温别桑的性命。 太子的梦,竟当真出了问题…… 很快,楼招子挎着药箱匆匆忙忙地随他跑过了拱门。 拱门后方,专心拄拐的常星竹疑惑地投来一眼。 书房内,太子褪下了宽袍,任由楼招子为他处理着右臂的伤势,用沾满鲜血的左手取下了乌木小弩上面仅剩的木珠。 珠子只有指头大小,上方刻着清晰的火纹,连他也没有想到,对方手腕上的檀木珠,竟然全都是弹发式的微型火弹。 得益于浆洗的挺括的袍子布料,扎实厚重的刺绣减轻了火弹的威力,否则他极有可能跟那个柱子一样,身上炸开一个拳头大的孔洞。 他反复地看着那颗小小的檀木珠,重新抬眸看向桌下。 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对方洁白的衣摆,上方隐有血迹,那却并非是他的,而是温别桑方才拿刀片的时候,将自己的手也划破了。 鲜血一点点地滴落地面,对方明显正在防范着他,始终没有放开那枚刀片。 楼招子将他右臂上的伤势处理好,又处理了他左手手背上的扎伤。 这道伤的深可见骨,若非武器受限,对方只怕能直接割下他一只手。 楼招子心中也是一片惊骇,这未来太子妃看上去柔柔弱弱,没想到下起手来竟然如此狠辣。 承昀缓缓从榻上直起身体,桌子底下的温别桑立刻转向了这边,他看到那双穿着盘龙靴的脚走向了齐松,用缠着纱布的左手握住了刀柄。 “锵——” 长刀拔出,盘龙靴转向了他,垂落在地的刀尖划出刺耳的响声。 温别桑呼吸急促,拼命的想往里面躲去,可他已经贴到了墙面,只能睁大眼睛望着那双脚越走越近。 此刻,楼招子,庞琦,齐松,都屏息凝望着这一幕。 他们都无比清楚,此时此刻,再也没有人能救得了温别桑。 行刺太子的罪名扣在头上,即便是先帝还在,他也必死无疑。 长刀举起,带着重重劲气挥劈而下。 温别桑头顶一阵哐当的声响,宽敞的书桌瞬间断成两半,带着笔墨纸砚一同向中间栽倒。 温别桑瞬间从下方爬出,猛地钻入了一旁的圆形小几。 长刀横扫,温别桑缩起脖子,茶几被削去了桌板,几根细腿徒劳支撑了两息,因为温别桑的后退,而瞬间歪倒。 桌板落在温别桑的头顶,杯盏坠地碎裂。他顿时又朝后面缩去,一路退到了墙根处,满脸惶恐又愤恨地仰起脸望着面前的提刀恶鬼,双手指尖捏着那枚可笑的小刀片,尖端向上指着宫承昀。 承昀提着刀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缓缓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我若当真是梦妖……”温别桑的身体在抖,呼吸在抖,声音也抖得不成样子:“我早就,在梦里,杀你一百遍,一千遍!死后化成厉鬼也绝不会放过你——” “嘴倒是很硬。”承昀轻笑了一声,道:“不知你的脖子有没有嘴这么硬——” 刀光在阳光下反射,温别桑闭上了眼睛。 庞琦将袖口掩在面前,楼招子左右张望,齐松屏住了呼吸。 那些梦,也许真的如太子所说,不具备任何的预知力量…… “宫承昀!” 一道清亮的嗓音从门口传来,承昀的瞳孔也在一瞬间涣散了一下。 常星竹站在门口,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温别桑,“你,你,你是,你们……你你你要杀人啊!” 他猝然意识到了最重要的事情,赶紧冲过去拦在了温别桑面前,惊恐地道:“宫承昀,你……” 他不敢相信地望着对方身上的着装,那日劫掠他的匪徒,竟然是宫承昀! 他又低头看了一眼温别桑,表情更加惶恐。 他只是去了北疆十一年,承昀怎么会变得如此无法无天?不光肆无忌惮的做起了劫匪,不光因为区区一个梦就随便把人掳来府里,如今居然还要拿人性命?! 他脑子里一片乱麻,承昀竟当真放下了手中的长刀,道:“怎么,你要保他?” “我……”他又看了看承昀身上的伤,咽了咽口水,脑子更加凌乱了起来,最终却只是呐呐道:“你,你不能杀他……” 承昀一点都不意外。 他从容后退了一步,竟有种接受了命运的意思,轻嗤道:“理由?” “理由……”常星竹感觉自己想说的很多。他想说你为什么放着好好的太子不当,去做什么劫匪,你是很缺钱吗? 他还想说,你是不是疯了,就算是宫烨再怎么得势,你也不该如此自暴自弃,怎么能做起这等仗势欺人,霸凌百姓之事?这种事传出去你名声还要吗?! 他更想说,小梦妖人挺好的,长得还好看,你怎么舍得拿刀这么指着他…… 他心里有一万句话想说,但又清楚,在此时此刻,这些话都只可能把事情变得更加糟糕。 他心一横,决定直接耍赖:“因为我喜欢他。” 他找了一个最不可能激怒对方的借口,可不知怎的,方才还表情从容的太子,神色在一瞬间莫测起来。 齐刷刷几道视线落在了他的脸上。 庞琦和楼招子都不约而同地咽了口唾沫。 承昀扯了扯唇角,用一点笑意也没有的眼睛盯着他:“你,喜欢他?” “对。”常星竹莫名感觉脊背发寒,道:“他,他人这么好,长得又漂亮,我喜,喜欢他……很奇怪吗?” 第14章 书房里只有太子哼笑的声音,听上去尤其让人胆寒。 常星竹与他多年未见,见他做如此姿态,不禁有些恐慌,他看了一眼一脸惶然的小梦妖,道:“我,能带他走了吗?” 长刀在手中反转,承昀头也不回地将刀把递出去,齐松快步上前接过。 常星竹马上蹲下去扶起温别桑,翘起手指去捏他手中的刀片,温别桑却始终攥得紧紧的,不肯松手。 他依旧在警惕着承昀,鲜血沿着手腕滑落,好像也不知道疼痛。 “他不会杀你的。”常星竹轻声道:“你看,他真的不会杀你……” 他一边说,一边看了一眼承昀。 承昀也在看温别桑,目光落在他被水光覆盖的双眸,又看了一眼他沾满鲜血的手。 第18节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常星竹愕然:“你还要做什么?” “你看清楚。”承昀指了指自己身上,冷道:“这些,若是闹到了母后面前,凭你,能保得住他?” 常星竹哑然。 固然他可以向皇后告状,宫承昀抢了他的马,或许皇后会抽对方一顿。可是温别桑到底是外人,伤了太子的事情,不可能轻易了结。 或许是明白了自己的下场,温别桑的泪水犹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串串滚落。 承昀移开视线,道,“把他押去地牢,听候发落。” 庞琦立刻跨出一步,道:“奴才这就带他过去!” 常星竹:“我也……” 一只手抓住了他的后领。 常星竹扭脸,听承昀道:“聊聊我们的事吧。” “……”你还有脸聊我们的事? 半柱香后,常星竹怒气冲冲地坐在了他面前,他倒是要看看,宫承昀要怎么跟他解释抢他烟霞的事情! “你可知行刺储君是何等罪名?”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常星竹还没反应过来,便闻他继续道:“你也不希望被舅舅知道,你……和刺客有勾结吧?” 常星竹:“……??” 你这小人!!!! 他气的不轻,道:“只要你把小梦妖放了,我就不告诉姑母你乱抢人马的事。” 承昀语气阴沉:“我是让你以后离他远一点!” 温别桑被庞琦陪着来到了一处向下的阶梯旁。 地牢阴森,充满着腐烂的气息,照明全靠墙壁上的石灯。 他迟钝地走下去,忽闻里面传来一阵女人的桀桀怪笑,抬眸朝深处望去,里面的壁灯隔上很久才有一盏,一眼看去只觉得幽邃狭长,平白让人产生一种通往地狱的错觉。 “这申悦容真是越来越疯了。”庞琦低声与楼招子交谈,后者颌首,道:“被关了二十多年,怎么可能不疯。” 温别桑没有在意他们的交谈,他的目光在地牢内环视,在墙壁上看到了诸多刑具。 刚被掳来的时候,宫无常便说过,要将他关去刑房…… 他垂着睫毛,只感觉自己每一次向下,都踩在泥泞之中。 庞琦带着温别桑去了一间最靠近出口的牢房,这边相对干燥许多,也没见到其余犯人。 温别桑坐在角落,庞琦哗哗将牢房扫干净,在桌子上放了一盏烛台,又亲自在小竹床上铺上了锦被,道:“公子稍微忍耐几日,等殿下消了气,就会放您出来了。” 楼招子提着药箱来到他面前,道:“让贫道看看您的手吧。” 温别桑沉默地朝墙角侧了侧身,抗拒的态度非常明显。 他不可能放下手中的刀片,如今他全身上下只剩下这一个防身的武器,手上的檀木珠固然有些威力,可没有了推弹的小弩,这些东西就只能是个装饰品。 楼招子和庞琦对视了一眼,后者对他使了个眼色,楼招子道:“公子,您想不想算一算,自己何时能出地牢?” 温别桑不理会他。 楼招子又道:“您是不是一直很好奇,我们为何对您这么好?” 温别桑睫毛微动,缓缓朝他看了过来。 “看来公子不太了解我们太子府。”庞琦笑吟吟地道:“您不知道,您身边这位,可是太子府出了名的得道高人,素有未卜先知之名。” 温别桑倒也不是全然没有听说,只是这等与他无关之事,他多是过一下耳朵,不可能会当真。 “这样吧,贫道再专门给您做个法。” 楼招子一本正经地站了起来,来回绕着牢房走了几圈儿,双指牢牢抵在自己的眉心,猝然睁眼凝望着温别桑。 温别桑眼眸清澈地与他对视。 “贫道看到了!”楼招子道:“您如今是明珠蒙尘,金藏于石。” 说罢,他霍地左右甩了两下拂尘:“此一扫,扫去明珠光上尘,此一喝,喝得山石为君开,哈——” “公子,贫道已经专门为您做了法,如今只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您只要撑过去,最多明年三月,便可否极泰来,遇难成祥!” 温别桑半信半疑,似乎还有些失望:“我要明年三月才能离开地牢吗?” “不不不。”楼招子忙道:“贫道看的是您整体的运势,到了明年三月,您便会彻底从目前的困境中解脱,今日您最恨之人,将会为您带来想不到的荣华富贵。” 这是他给出的保守估计。 他确实是有些道行,但却并非真的能未卜先知。太子府确实有个未卜先知,只是他却是皇后专门用来保守太子秘密的幌子。 不过,这并不能影响他瞎掰。 温别桑的表情却是一冷,又转脸面向了墙壁。 正在鼓掌的庞琦一顿,楼招子也迅速思索了一番,猛地又道:“贫道掐指一算,嗯……” 他在心中思索着太子今日的态度。 毫无疑问,太子固然盛怒,可依旧对太子妃留着几分情面。否则以楼招子对他的了解,他断断不可能因为常三公子几句话就随便罢手。 甚至,他记得太子在放下手中刀刃的时候,一点也没有为难的意思,反而从容镇定的很。 他觉得自己可以大胆一点—— 今日即便没有常星竹在,太子也不一定会杀了太子妃。 他当时左右张望,就是在想,有没有人出来给太子一个台阶。 楼招子自认自己虽然不能完全的未卜先知,可是这么多年下来,摸人心思还是滚瓜烂熟的。 很快他,睁开了眼睛,道:“最多十日,太子便会放您出去。” 本以为这件事会让温别桑高兴一点,但对方却依旧将额头抵着墙壁,完全没有看他们的意思。 楼招子黔驴技穷,又劝了两声,发现他当真不肯搭理自己,只好和庞琦一起悻悻离去。 临走之时,给温别桑留了一瓶金疮药和一卷纱布。 温别桑看也没看一眼。 楼招子说明年三月,他就会遇难成祥,否极泰来,这件事确实值得高兴。如果没有那一句,今日他最恨之人,将会给自己带来想不到的荣华富贵的话。 所有的吉祥全都是宫无常带给他的? 这就代表着他向宫无常屈服,成为了他手中的工具,这如何能让他高兴? 温别桑心里明白,楼招子和庞琦到底还是宫无常的人,话里话外,都是在劝说他向宫无常服软。 他并非不能服软,他也尝试了服软。 可宫无常依旧还是那个宫无常,霸道跋扈,不可一世,说翻脸就翻脸。 地牢里忽然又传来了一阵怪笑。 温别桑知道了她叫申悦容,只是并不知对方是什么身份。 忽地,一道意气风发的声音传入耳中:“星月楼开张啦,小婉,小鹿,你们快去准备一番,本尊今日要让整个盛京大开眼界——” 星月楼…… 温别桑猝然起身,快步跨到了牢门旁,扭脸朝幽邃的过道望去。 那声音却像突然出现一般,又突然消失了。 温别桑站了半刻钟,才勉勉强强听到里面传来模糊婉转的歌声,他捂住左耳努力用右耳去听,听不清。 他快步来到牢房的最角落,闭目拧眉聚精会神,感觉对方似乎又絮絮叨叨的说了什么,可是他的耳力太差了,除了模糊的碎语,什么都听不到。 直到一点声音也捕捉不到,他才放弃般转身。 留下的金疮药瓶已经碎裂,洒落一地白色粉末,是他方才仓促起身时踢到了。 夜,饭厅的四周点着灯,映着桌上的饭食色泽诱人。 庞琦仔细地布着菜,明明还是以往的口味,他却明显察觉到,太子今日食欲不佳。 “温公子,从被关进去,便滴水未进。”他试探的开口,道:“方才奴才亲自去看,发现留下的金疮药也被打碎了,他手上的伤,也没有处理……” 承昀一言不发地吃着东西,表情冷冰冰的。 “牢房倒是还算干净,只是到底是地牢,不知道晚上会不会有老鼠……他,胆子那么小,估计今晚要睡不着了吧……” 一片沉默。 好一会儿,承昀才开口道:“说完了?” “哎。” 承昀放下筷子,推开没动几口的碗碟,转身回了寝殿。 躺在床上,闭上眼睛,脑中又浮现出那妖孽染满鲜血的手捏着小刀片,泪眼汪汪的可笑模样。 一会儿又变成了茫然麻木的泪眼,和不断变换弩弹方向的素手。 分明还在哭,可行动之中却溢满杀机。 今日发生的事情不断在他脑中闪回。 闪的他头痛欲裂。 “把那个串串还我,其他的都留给你……” “我有自己的事要做……” “我娘不是亓人。” “周苍术……为什么要杀我娘……” 三更天,一直闭着眼睛翻来覆去的太子殿下支着膝盖从床上坐起身,抬手捏了捏有些发痛的眉心。 “就算我帮你做事,对你唯命是从,可你还是随时可以杀了我。” 他发现自己对这句话非常在意。 紧随而来的火弹爆破声像是兔子呲开的一口白牙,够不上绝对威慑,却足够让人心神不宁。 第19节 胸口仿佛堵了一吨的棉花。 好像他今日之所以会搞得这么狼狈,全是因为自己的错…… 因为他逼的太紧?连兔子都开始咬人了? 他烦躁地从床上走了下来,自桌前抄起一个药瓶塞入袖中,寒声道:“来人,掌灯。” “这么晚了,殿下要去哪儿?” 无人回答,只有一道身影兀自前行。 伴随着摇曳的灯笼,逐渐隐没在长廊尽头。 第15章 地牢确实有老鼠。 承昀一走下去,就看到几只拖着长尾吱吱叫着跑开。 入口处的几个牢房都黑暗着,没什么主人,只有一个里面正点着灯。 其他人自然是没有这福气的,承昀一眼便断定了对方的所在,他接过掌灯太监手里的灯笼,道:“上去等着。” “是。” 来到近前,对方正面朝里面睡着,下方,一只老鼠正在啃着竹制床腿。 察觉他的到来,老鼠当即拖着尾巴快速遛开。 一散开,才发现啃床腿的居然有三只。 那咯吱咯吱的动静,床上的人竟然一点反应也没有。 承昀来到牢房门前,轻轻将锁链打开,细微的锁链撞击声里,他放轻动作将链子挂在一旁,再推开门。 直到他走到近前,温别桑才猛地从床上撑起身体,睁大眼睛朝他看过来。 下一瞬,他便倏地朝里侧躲去,满脸惶恐地将手中的刀片对准了他。 承昀看了一阵那玩具一样的刀片,转身将灯笼的把手挂在牢房的铁栏杆上,走回来道:“把刀片扔了。” 温别桑没有说话,但眼眶又氤氲起了水痕。 承昀:“……” 他撩袍在床尾坐了下来,妖孽果真又朝床头缩了缩,依旧拿刀片对着他。 缠着纱布的手从袖中取出带来的药瓶,他凝望着温别桑,一言不发地递了过去。 温别桑没有接受。 两人僵持片刻,承昀开口,道:“金疮药,把你手上的伤处理一下。” 白日发生的事情历历在目,温别桑不可能那么轻易信任他。 承昀咬了咬牙,他觉得自己已经足够放低姿态,倘若这妖孽再摆出如此抗拒的样子,他真不保证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又是好一阵的僵持。 承昀忽然伸手,温别桑立刻举起手中的刀片向他划去,锋利的刀片擦过了他的小臂,承昀盛怒之下一把拧住他的手腕,温别桑的五指不受控制地张开,轻薄的刀片却未曾落下。 他显然已经捏了太久,刀片竟然已经被粘稠的血液粘连在指腹。 承昀捏住那枚刀片,刚扔出去,耳朵便忽然一阵湿润,他猛地侧身,听到了妖孽牙齿撞击的声音。 后知后觉,这厮方才想咬他的耳朵。 “你这疯子。”他低喝道:“我是来给你上药的!” “我才不信你!” “不然我半夜来这里干什么?!” “……” 温别桑看了他几息,眸子里的水光随着不安的眼珠微微晃动:“你,你是来对我用刑的……” “我若要对你用刑,为何不白日来?大晚上的我是吃饱了撑的吗?” “那,你要给我上药,为何不白日来?” 承昀:“……” 温别桑确定了他不安好心,手虽被擒却还是一脚朝他蹬了过来,承昀按住了他的腿,见他依旧不肯老实,伸手一勾一转,直接把人扣在了胸前,道:“我说了,我不是来找你麻烦的,你冷静一点!” “你就是来对我用刑的。”温别桑背部贴着他的胸膛,双手被他牢牢钳制,巨大的恐惧让他声音都哑了起来:“你这恶人,虚情假意……” “我说了我是来为你上药的!” “这等善事,你白日不做,晚上偷偷摸摸……” “白日你将孤搞得那么狼狈,孤不要面子的吗?!” 温别桑终于停下动作。 承昀快要被他气死了。他伸手将人推了出去,偏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右肩。 这厮刚才扭来扭去,害的他伤口又绷裂了。 温别桑转过来看他,表情显得有些茫然,目光落在他肩头泅出血迹的地方,他的眼神又转为冰冷:“你为何那么好心?” “……你少问两句能死吗?” “药里有毒?” “……” 承昀转身去拿了桌子上的水壶,再捡起地上的纱布撕开浸湿,道:“手伸过来。” 温别桑不光没有伸,还将手往身后藏了藏,依旧用冷冰冰的眼神看着他。 承昀磨了磨牙:“没有毒。” “我伤了你,你还要给我上药。”温别桑看到他阴郁的脸,又条件反射的朝后缩去,硬邦邦道:“还半夜偷偷来……” “我若是想杀你。”承昀一字一句地道:“白日里为何不杀你?晚上跑来给你下毒,还要被你质疑,我有那么闲吗?” “因为常三公子说喜欢……” “他喜欢你他算什么东西?!” 温别桑一句话没说完被他打断,他抿了抿嘴,只是盯着对方。 承昀克制道:“凭他的喜欢,能从孤手里救你一命?你未免也太高看他了。” 温别桑盯着他,缓慢思索,道:“你不杀我,还是希望我为你办事。” 承昀似乎终于找到了台阶,冷道:“正是。” 他再次去抓温别桑的手,后者依旧不给。 承昀一脸火大:“又怎么了?!” “你想给我下毒,再用解药控制我。” “……” 承昀从床上起身,冷冷道:“你爱用不用。”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刀片,转身便朝牢房外走去。 温别桑静静目送他走出牢门,走上台阶,眼看着就要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对方忽然又转了回来。 温别桑被他浑身的气场骇的寒毛直竖,左右都未能寻到趁手的武器,只能蜷起身体缩在角落。 承昀来到门口,停顿了一下。 这兔子明明胆小的要死,可每次动起手来却比征伐沙场的战将还要干净利落。 他推门走进去,在距离床铺五步远的地方停下,道:“你看清楚。” 他拉起袖口,将药粉倒在小臂上被温别桑划伤的那处,道:“我用了,没有毒,如果你依旧坚持,我现在就走。” 他这辈子,还从来没有对任何人如此低声下气过。 还是对一个每天晚上羞辱他,今日还确确实实行刺了他的人—— 承昀发誓,但凡这家伙再敢质疑,他扭头便走,并且会将他丢在这地牢一辈子。 他发誓,他就数三个数,数完就走。 三,二…… 二…… 二…… 他脸色僵硬,心中默念:二—— 他咬牙想着,再给他一点时间…… 温别桑始终冷冷戒备着他,一点被打动的意思都没有。 承昀:“……” 他为什么要给他时间?!他想关他便关他,想给他上药便给他上药,做什么要等他反应?! 他霍地朝前迈了两步,温别桑的呼吸顿时乱了,看向他的眼神有种被逼上绝路的极端。 “……是。”承昀停在三步远的地方,开口道:“我是因为那些梦,对你有些偏见,但是你让我好过了吗?你从入府开始,穿我的衣服,用我的给使,吃我的冰球……现在还把我打成这副样子!” 他指了指自己的肩头,道:“你在梦里对我颐指气使,让我为你当牛做马,把我当条狗一样招来唤去?我让你做点事情很过分吗?!” “如今我来帮你上药,好心帮你上药,还要求着你……温别桑,你莫不要忘了,我是大梁皇太子!” “咯咯咯……” 地牢里传出一阵女人的笑声,承昀神色绷紧,五指紧握成拳,他克制住浑身暴涨的戾气,一字一句地道:“我最后问你一句,这药,你是上,还是不上。” 与此同时,他将目光移到了地牢深处,幽深的眸子里显出几分狰狞的杀机。 这疯女人,活了这么久,也该下地狱去了—— 第20节 一双沾满血迹的手,迟疑地伸了出来。 承昀凝望着那怯生生的双手,周身的戾气忽然之间烟消云散。 他沉默地坐到床前,兔子精眼眶通红,伸出来的手本能缩了半寸。察觉他在观察自己的表情,承昀逼迫自己的脸庞柔和下来,侧身把小桌搬的靠近,映着烛光去托他的手背—— 触手冰凉,对方又微微躲了一下。 承昀没有强迫去拿他,不自觉将动作放的极轻,道:“我看看。” 温别桑由着他托起自己的手,但依旧在保持着警惕,仿佛一旦感受到恶意,就会马上把友好小爪缩回的猫。 承昀将呼吸也放轻了,一声不吭地将他伤口周围的血迹擦拭干净。 他手上的伤多是一些比较浅的割伤,是他一直反复抓着刀片的原因,最深的一道在掌心,应当是刺他之时,仓皇之间扎到了自己。 直到完完整整把药上好,眼看着他将纱布也给自己缠上,温别桑似乎终于相信了他的好心,轻声道:“里面那个女人,是谁?” 承昀料到他会有此一问,他一边小心又笨拙的缠着纱布,一边道:“害怕?” “嗯。” 承昀扫他一眼,道:“想出去?” 温别桑没有说话,但那双眼睛明显在讲:有谁会想留在这里吗? 承昀:“……” 他又想说两句什么来彰显自己的威风,可看着对方脸上未干的泪痕,又闭了嘴。 纱布缠好,他面无表情地看向牢房外面的黑暗。 这妖孽刺伤了他,他若是就这样将人放出去,只怕那些知道内情的人都会觉得他日后是对方的囊中之物…… 温别桑看着自己被包成粽子的手,感觉有点笨笨的。 他活动了一下被缠住的五指,瞬间看上去更笨了。 承昀权衡一番,重新将视线落在他的脸上,温别桑抬起干净的眼睛跟他对视。 “你若肯为孤办事,孤便放你出去。” 温别桑:“……” 他扭头侧身,直接把脸转向了墙壁。 承昀心头一堵,起身便往外走。 雷火营能否研制出新火器对他的登基之路不可能造成太大影响,反而他继续与妖孽周旋,才是在为自己的霸业增加阻碍…… “刀片。”后方的人忽然喊住他,“可以还我吗?” “你要那种东西干什么?” “老鼠咬人。”温别桑说:“杀老鼠。” 承昀还未开口,门口的阶梯上忽然晃过一道烛光。 常星竹的声音小心翼翼的传来:“小梦妖……你在哪呢?” “你别怕啊,他寝殿的灯已经灭了,没人知道我来这儿……” “烟霞已经在门口等着了,我们趁着夜色出……”他鬼鬼祟祟地一路摸向亮着灯的牢房,倏地停了下来:“出……出去,吃点东西……再,回来。” 他看着宫承昀,宫承昀也在看着他。 “嘻嘻嘻嘻嘻——” 牢房深处,再次传来女人鬼魅般的窃笑,让人心底一阵发凉。 第16章 常星竹是被笑声吓到才赶紧钻进来的。 还没来得及往承昀身后躲,就被对方的脸色拒在了几尺之外。 他捞了个小马扎远远坐着,皇太子的声音冰冷至极:“你说,你来做什么?” 常星竹低着头,一时没想好怎么解释。 他能感觉到承昀的怒意,心中只剩完了完了…… 十一年未见,他已经不敢再向幼年那样与其嬉笑怒骂,鬼知道他有没有跋扈到要把自己的亲表哥也一起剁了…… “他应当与你一样。” 天籁般动听的声音将他从困境中解救出来,常星竹立刻发现症结,忙道:“对啊,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儿呢?” 承昀平静道:“我是来跟他商量入职雷火营的事情。” “你不是来帮我上药的吗?” “因为你答应入职雷火营我才会帮你上药。” “我没有答应入职雷火营。” “我也没有帮你上药!” 温别桑把自己包成粽子的手举到了皇太子面前。 常星竹:“噗——” 承昀吃人一样的视线立刻盯住了他。 常星竹急忙道:“我懂,我懂。” “滚!” 常星竹火烧屁股一样跑了出去,临走前对温别桑挤了挤眼睛。 承昀又将怒意转到了温别桑身上。 温别桑眼眸干净,神色之间有点迟疑的戒备和警惕。 承昀压下怒意,缓缓道:“你想不想出去?” “想。” “若孤将雷,你的核桃们,还给你……” 温别桑看上去不太信。 “等你腿伤养好,放你去做自己的事……” 温别桑更加不信,但开始有些犹疑。 “倘若你有什么需要孤的地方,孤还可以无偿为你提供帮助……” 温别桑毫不犹豫:“我不需要你的帮助。” “……”承昀道:“如果以上三个条件你都满意,就要去雷火营为我做事。” “我只满意前面两个。” “要么三个一起,要么你就在这里关到死。” 温别桑的表情冷冷的。 承昀寸步不让,“你若答应,孤现在就放你出去。” 温别桑抿住嘴唇。 “如今你所有的愿望都实现了,孤还许诺日后会做你的靠山,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温别桑对马上能出去很心动,但他并不想去雷火营,也不想和宫无常有任何关系。 “你确定你永远都用不到孤?” 温别桑忽然一顿,他的头无声地朝地牢深处偏了偏,道:“你真的什么事情都会帮我。” “只要你答应去雷火营。” “……”只是答应,又没说去了不能跑。 温别桑终于嗯了一声,又道:“你真的永远都不会去雷火营吗?” “我说的是十天半个月才可能去一次。” “那到底是十天还是半个月?” “……” 承昀直接拉开门走了出去。 牢门大开着,温别桑立刻从床上下来,跌跌撞撞地跟上去。 阶梯长而陡,他提着衣摆亦步亦趋,偏头再往里面看了一眼。 地牢的石门缓缓被推上,承昀道:“怎么,舍不得出来了?” 温别桑道:“那个女人是谁?” “少问一些不该问的。” 温别桑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他,又道:“等我腿好了,你真的会放我走吗?” “是放你去做自己的事。” “你上次就说我腿已经好了,我是不是现在就可以走了。” “……” 深夜无人,只有守卫和夜巡的侍卫偶尔经过。 “核桃什么时候可以给我?” “怎么,还想把太子府也炸了?” “……那刀片呢?” “咻——”承昀反手将手中的刀片投出,瞬间隐没在不远处的一颗粗壮的柳树身中。 黑暗之中,柳树颤也没颤。 第21节 温别桑不再说话,如今没有了防身的武器,他做什么都得掂量一下。 出了地牢辖区,太子府的石灯重新出现在眼前,温别桑跟他一起迈上长廊的台阶,脚下一软踉跄了下。 承昀下意识伸手,温别桑已经扶着一旁的护栏自己站了起来。 “还说自己的腿好了。” “是你说的。” “……” 长廊深深,东宫宽广。 承昀看着他有些发白的脸色,道:“作为你来入职雷火营的奖励,孤可以抱你回去。” “不要。” “……”承昀扭过脸,忽然又扭回来。 温别桑身体腾空,惊惧之下急忙揪住他的衣摆。 承昀嗤笑:“孤要做什么事,何时要经过你的同意了?” 温别桑没有挣扎。 不是不想,而是不敢,他怕自己动一动,就被对方扔下去。 若是再摔到了哪里,不知道又得疼多久。 嘴上说不要,身体倒是很诚实。 承昀心中冷嗤。 温别桑并不知道他的臂力如何,但他足足被抱着走了快半刻钟,总觉得宫无常应该快撑不住了。 他从揪住对方的衣服,开始环住了对方的脖子。 如此一来,若是宫无常突然手软脚软,他还能保持住自己身体的稳定。 承昀的脚步停了下来。 温别桑立刻道:“你若累了,可以把我放下来。” “……”你怎么这么好心啊。 承昀抿了抿嘴,淡淡道:“不必。” 他继续往前,温别桑又抱紧了一些,若他当真是只兔子,这会儿估计已经爬到了承昀的肩膀。 拜那些火弹所赐,他身上如今多了许多的硫硝之味,淡淡的混杂着一股奶檀味,奇奇怪怪,还挺好闻。 承昀不自在地偏了偏头,道:“松一点。” 这妖孽怎么回事,方才还总是喊着不要,这会儿居然主动勾引了起来。 温别桑看了一眼他泛红的脸和脖子,还有不太规律的喘息,听话地松开了一点。 但凡他手中有一个刀片,都有一半的概率可以在宫无常反抗之前割破他的脖子。 可想靠双手把对方勒死,却是不太可能。 一路走回寝殿,远远的,就看到那边亮起了灯,庞琦正在东张西望。 承昀忽然去看温别桑,低声道:“告诉他们,你答应入职雷火营了,明白吗?” 这对温别桑来说并不为难,他点了点头。 承昀还想交代让他说腿被老鼠咬了,所以求着自己抱的他。 但看这家伙抱他脖子抱得那么紧,又把话咽了下去。 感觉对方可能会难为情。 反正,妖孽圈在他脖子上的手臂已经说明了一切。 “殿下,殿下,您可终于回来了……哎,温公子,这……”他看着贴的紧紧的两人,脸上登时笑开了花,忙道:“快,快进去休息吧,折腾到现在,天都要亮了。” 温别桑被抱着走,对庞琦道:“我答应入职雷火营了。” 庞琦:“啊?哦,好好好,公子能入太子门下实在太好了!” “他许了我很多好处。”温别桑还未说完,就听耳畔冷声:“行了,都这么晚了,散了吧。” “哎。”庞琦眼珠转了转,道:“公子在地牢呆了那么久,要不要洗个热水澡放松一下?” 承昀瞥了温别桑一眼,道:“要洗吗?” 温别桑抬起袖子闻了闻,然后颌首,道:“好。” 庞琦立马欢天喜地的去备水了。 承昀一路把人抱回寝殿,放在小榻上,冷冷道:“少想那些没用的事情,你在孤身上用的手段,不如都放在研发火器上去。” 温别桑坐稳之后去看他,明显有点没听懂。 承昀旋身进了里间。 温别桑环顾四周,没有发现任何可以用来防身的东西。 他朝里面望去,知道皇太子的枕下压着一把青锋,还有一把造型精致的匕首。 庞琦很快把热水送了过来,温别桑没有去疑问为何热水被送来了太子寝殿,他撑起身体走过去,听庞琦小声道:“可要人服侍?” 温别桑摇了摇头。 庞琦了然,满面春风地带人退了下去,还主动关上了殿门。 温别桑独自走向环形屏风后方,承昀依旧坐在里间,隔着垂挂的纱帘望着他的动静。 他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刚开始梦到这妖孽的时候,就有对方隔着纱帘沐浴的画面。 不过那会儿他并不知道对方是谁,也未曾看清对方的脸,更不知道在未来的梦境之中,自己会被使唤来去。 他面无表情地靠在床旁的木阶上,道:“你的手不能沾水,无人服侍,如何清洗?” “没关系。” 承昀扯了扯领口,起身出去倒了杯茶。 一切便是从此刻开始的么…… 他思索,倘若如此,他定要极力改变自己未来的结局。 他绝不可能像梦中那样迷失自己,但,若是妖孽肯主动服侍他,倒也并非不可…… 微凉的茶水稍微浇灭了胸口的燥热。 外面忽然传来动静,有宫女惊喜道:“下雪了!初雪!” “真的,是雪!明日盛京城要全白了!” 庞琦笑呵呵的声音跟着传来:“好事啊,大喜啊——!” 室内,承昀拎起茶壶,面无表情地走回里间,忽闻温别桑的声音传来:“这是做什么用的?” “什么?”承昀偏头,折叠的兰花屏风上方,雾气萦绕飘散,从他此刻站立的角度,只能看到旁边散落的木桶,桶里也在冒着热气。 “不知道,好多瓶子和罐子。”温别桑说:“哪个是皂角,我分不清了。” “……” 你要不要勾引的这么明显。 他继续朝里间走,并不准备理会这妖孽。 他必须要抓紧这段时间,告诉妖孽究竟谁才是太子府的主人。 先给他立规矩,日后谁给谁当狗,还说不定呢。 “啊——” 承昀不耐烦地回头:“又怎么了?” “凉的,全弄身上了,黏糊糊的——” 承昀:“……” 他脸色诡异地变了。 第17章 温别桑手中拿着的是一个小白罐,罐子里散发着屡屡幽甜。 指头伸进去,搅一搅,声音黏腻。 两指捻起,再张开,还会拉丝。 上次庞琦给他准备的洗浴物件之中,并没有这个东西。 难道是太子御用……? 温别桑没进过宫,也不知道太子用的是什么都是什么好东西,因为两只手缠着纱布,便倒在了手臂上,未料那透明的粘稠物未等他往身上蹭,就一股脑挂在了他胸前。 承昀疾步转过屏风走进来的时候,温别桑已经在慌乱之下将双手沾了水,正在用力清洗胸前的膏体,奈何实在太多,此举不光未能成功擦除,反而抹的周身都是。 耳畔传来怒斥:“你这蠢……” 屏风内云蒸雾绕,温别桑的头发皆挽在了头顶,鬓角发丝湿润,玉白的脸颊和颈子上均有黏连的碎发。 樱色在透明膏体包裹下,像冬日枝头,冻冰中的梅花。 听到动静,抬眼看了过来,神色之间有些懵然。 承昀呼吸微紧。 温别桑后知后觉:“这是你的爱物?” “这怎么可能是我爱物?!” “……”他以为对方生气是因为东西被浪费了。 温别桑不再理他,专心洗着身体。这些软膏不光黏身体,还黏纱布,他的手上很快也是一片黏腻,温别桑现在不太理解为什么太子府会有这种东西了,简直就像鼻涕一样讨厌。 第22节 把一切收在眼底的宫承昀:“……” 他倒是开始相信这妖孽不是故意的了,毕竟这东西,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在梦中用过,也绝对想不到究竟是什么。 宫里的东西都是上好的。 换句话说,效力极强。 这么大一罐子倒在身上,承昀已经可以预料到,那些进入敏感之处的药力会发挥怎样的作用了。 他忍无可忍,伸手从屏风上抓了一块手巾,大步走了过来。 温别桑还未反应过来,就见到他直接将毛巾浸湿,动作迅速的开始擦拭他的身体。 温别桑侧身去躲,手臂被承昀强行抓住,冻梅在承昀眼前乱颤。 他侧目,舀起旁侧干净的水朝温别桑身上冲,温别桑闭了一下眼睛,纤瘦的肩背也微微收拢,凹陷的锁骨在颈前突出深刻的起伏。 承昀又将他两条手的纱布也都拆了,转身去拿了一条薄毯,一下子罩在他的头顶,直接把人从水里抱了出来。 动作一气呵成,仿佛不知道做了多少遍。 温别桑在床榻里坐定,又见他转身去重新拿了药和纱布,寒声道:“手。” 温别桑双手抓着毯子裹住自己,有点没反应过来。 承昀:“……手,是不是跟你说不能见水?” “本来没。”温别桑不太喜欢他凶巴巴的态度,但还是解释道:“因为身上弄了很多你的爱物……” “说了不是我的爱物!!” “……”温别桑不出声了。 他又不是脑袋不好,承昀说过一次他便记得。 这样说是故意的,虽然他也不明白为何提到对方的爱物他要这么生气。 反正他生气也凶,不生气也凶。 气死好了。 承昀抓着他的手:“伤口都发白了,若是感染,你这只手就废了。” “可以拆一颗雷火弹。” “?” “拆一颗雷火弹。”温别桑贴心授课:“可以消毒,不会感染。” “你当太子府是什么地方,要用那种退而求其次次次的东西来消毒?!” 他丢下温别桑的手,转身去拿了酒来。 温别桑伸着手,看着酒液倒在掌心,眉头鼓了鼓小包。 承昀重新用药处理了伤口,这一次,他只缠了一层薄纱,以防本就泡白的伤口再被闷坏。 做完这一切,他有种练了一日剑的错觉,沉默地起身去将屏风内的亵衣拿来,丢给温别桑之后,又去打开了门。 温别桑看到他走出纱帘,立刻去掀开身旁的枕头,果真在下面看到了一把镶着红宝石的精致匕首。 门外,庞琦眼观鼻鼻观心,听到动静马上仰起脸,眉开眼笑。 “把东西收了。” 庞琦急忙点头,招呼了下人来到屏风后面。 他悄悄拿起一个小白罐看了看,瞬间一脸惊愕。 ——用,用光了。 太子果真年轻勇猛。 重新回到床边,温别桑已经换好了衣服。 亵衣通常薄而软,皇室里用的更是如此,穿在身上轻薄的犹若无物。 温别桑还未穿过如此舒服的衣服,来回抚摸身上柔软的料子,想起之前庞琦为自己拿的那一身,不神色若有所思。 最好的东西都给宫无常用了。 承昀的目光盯在他身上。 庞琦是真的生怕他俩今天成不了事儿。 给温别桑拿的衣服又薄又透,根本就不是普通亵衣。这老太监在宫中行走多年,所见所闻非常人能及,这衣物薄而垂,将凹陷的圆润的曲线皆勾勒的淋漓尽致。 衣服的主人此刻显然还未意识到自己身体的变化,透过衣物可以隐约看到两点薄樱。 尖尖翘着。 承昀走过去坐在床上,支着一条腿,将手臂压在上面,眉下一片阴影:“你感觉有什么不对吗?” 温别桑先摇了一下头,然后忽然若有所觉般停了一下,而后,又摇了一下头。 承昀的拇指擦过食指上的玉扳指,转过去将自己手背上的伤也简单处理了一下,拿起床头的灯罩将蜡烛吹灭。 他躺下去了,温别桑还在坐着,他在黑暗中握着那把装饰有点硌手的匕首,道:“我想回小屋去睡。” “不许。” 说罢,他偏头朝温别桑看来,目光一下子落在了他身后露出的半颗红宝石。 温别桑在黑暗中看不清,便当别人也看不清,他安静了一阵,又摸了摸那把匕首,然后侧身在旁边躺了下去。 承昀面无表情地闭上了眼睛。 温别桑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竖着耳朵听着承昀的呼吸。 逐渐发现他似乎开始睡着,才缓缓放松,也闭上眼睛。 半刻钟后,他翻了个身,无意识用匕首按压在一边。 很快,他又翻了个身,一边用匕首压着,一边用手指搔了搔。 又过了一阵,他蜷起了身体,有些难过地哼哼了两声。 摸索到了锦被上的刺绣,悉悉索索地磨蹭了起来。 承昀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有些微微发哑:“若是不舒服,可以喊我帮忙。” “帮忙……” 温别桑重复,承昀缓缓将手摸过去,在碰到他的脚踝时,对方忽然踢了他一下,瞬间躲到了床尾。 嗓音发颤:“你给我下药……” 承昀:“……” 他顿时坐直,道:“我为什么要给你下药?” “你就是故意想让我不舒服……” “温别桑。”承昀停顿了一下:“你讲点理,是我把东西倒在你身上吗?是我抹的你全身都是吗?相反,是我把你洗干净,是我及时将你从水里捞了出来,给你上药,还主动提出给你帮忙……还有不到一个时辰我就要去上朝,是有多闲,放着好好的觉不睡,就为了跟你在这里辩日?” 温别桑揪着衣角,哽咽道:“日还未出。” “辩月,辩雪,辩是非黑白,随你怎么理解。” 温别桑双腿磨蹭,手臂也在磨蹭,难耐地垂着泪。 承昀喉头滚动,浓黑长睫压了半眼,沉声道:“要不要帮忙。” “……你出去。” “?” “出去呜嘤……” “……” 寝殿的房门蓦地洞开,守在外面的庞琦吓了一跳。 门外大雪纷飞,太子身上的寒意却好似更冷。 “殿下,怎么……” 承昀转身关上殿门,由着寒风在门外呼啸,自己抱胸站在一旁,冷冷道:“你怎么不去睡。” 庞琦一脸机灵:“奴才料想殿下神勇,殿中只怕难安,特别在此等候吩咐。” 一边说,一边朝承昀靠近,又露出了袖中白罐,小声道:“殿下,可是出来寻此物?” “……”一时不知道该夸他还是打他。 承昀把东西接在手里,道:“回去睡吧。” “奴才不困。”庞琦道:“殿下快进去吧,别让太……”他拍了一下自己的嘴,道:“公子久等。” “孤是出来赏雪的。”承昀淡淡道:“他已经睡下了。” “那,殿下还是披件衣裳。”庞琦把自己身上的大氅解了下来,道:“只穿着单衣,容易着凉。” 承昀将他推开,道:“用不着,燥的慌。” “……”庞琦眼睛一瞪,顿时恍然,重新把大氅裹住自己这身老骨头,他道:“奴才明白,公子是第一次,终究有些受不住……可,可公子万尊之体,也不敢寻人调……” “行了行了。”越说越离谱:“快滚吧。” “委屈殿下了。”老奴才一脸心疼,脚上却没停顿,飞快地沿着长廊跑回了自己的房间,丝滑无比地钻进了温暖的被窝。 雪下的很大,院子里每个石灯旁边都有人撑伞站着,以保护着灯火不灭。 承昀在门前来回踱步,朝那些举着伞的宫人瞧了一眼,眉头微皱,道:“你们也都散了吧。” “可石灯……” “有雪照足矣。” 寝殿门前只剩皇太子一人。 长身玉立,时而倚门侧耳,时而左右徘徊。 这蠢兔子,究竟知不知道怎么做…… 都这么久了…… 第23节 还在哭。 承昀神色克制,重新推门而入。 温别桑做梦都没想过那药性如此荒唐,他头脑很清醒,可皮肤却像是闷了一团火,无论如何都难以纾解。 帷内凌乱,他周身的薄汗已经将轻薄的亵衣吸附在皮肤上,衣襟半敞,下摆散开,唯有手臂与腰腹尚有布料遮掩,却也透薄贴身,若隐若现。 黑暗之中,承昀的脚步来到旁边,他也完全没有发现。 眉头扭着,泪珠垂着,可怜至极。 一只手朝他伸了过来,托着腰将人拢在怀里。 带着玉扳指的那只,骨节修长,手背布满青筋的手…… 沿着散开的下摆,抚了进去。 第18章 刚一进去,就被温别桑偏头咬了一口。 正好就在肩头被炸伤处的纱布上。 承昀报复性地在他腿内软肉上掐了一把,妖孽吃痛,咬得更紧,仿佛要把他肩膀活活扯下一块肉来。 僵持数息,承昀由他咬着,缓缓放轻动作。 紧闭的牙齿逐渐放松,妖孽似乎是得了趣儿,伸手揪住他的衣摆,哼哼唧唧地啜泣起来。 帷帐内,动静渐密,每一声的尾音都带着黏腻,高高低低,渐渐消失。 得益于那些荒谬的梦,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否则面对这些事情,皇太子殿下估计也是束手无策。 几次之后,温别桑蜷缩着在他身侧躺了下去,比常人要长上一些的乌发在身后堆叠,眼周腮上和鼻头都红红的,泪珠还在睫毛上挂着,睡容中尽是委屈与无害,看上去像深山巢穴中不沾烟火的妖精。 太子支着沾满黏液的五指,偏头扫了一眼肩头的渗红,久久无言。 床帏外天色已经大亮,一夜未眠的承昀洗漱更衣,换上太子袍,出门上朝。 一个提着更鼓的更夫从对面经过,朝这边投来视线。 承昀抬步登上马车,自车窗前招手。 庞琦急忙凑上来:“殿下。” “更夫不对。”承昀道:“去查查。” 庞琦没有往那边看,笑吟吟地点了点头,脸上分毫未显。 马车车轮碾过积雪,庞琦一直目送太子车架消失在视线之中,才敛起笑容转身。 盛京分外城区,内城区,皇城区,还有大内宫廷。 太子府位于大内东宫,普通贩夫走卒根本没有资格往这边来,换句话说,能来此处收泔水的,到了外城区都敢吹自己吃的是皇粮。 打更的也等于是在皇城办差,不可能如此不懂规矩,行迹鬼祟。 “公子,昨日睡得可好?” 温别桑一醒来,就接到了庞琦热心的询问,他嗯了一声,揉了揉眼睛,挪动身体下床。 庞琦给他撩着床帏,道:“您想吃点什么?” 温别桑手足皆有点发软,他坐在床边想了一阵,道:“随便吧。” 他对吃的不是特别上心,能饱腹足矣。 饭桌前的凳子上放了一个软垫,温别桑被庞琦扶着在上面坐下,发现今日的饭食…… 都有点稀。 肉也磨成了羹,温别桑舀起来吃了一口,点了点头。 味道倒是极好。 一顿饭没吃完,就闻脚步声传来:“小梦妖?小梦妖?” 温别桑放下手里的小碗,很快在门口看到了常星竹的身影。 “看到没,下雪了!” “嗯。” “盛京城的第一场雪,今天城外冰场肯定特别热闹!去不去?” 庞琦道:“三公子,您脚伤好了?” 他不提还好,一提常星竹就气不打一处来,他当即窜了过来,庞琦急忙绕着桌跑。 常星竹愤怒地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是宫承昀抢了我的马?!” “啊?”庞琦大吃一惊,道:“这怎么可能,奴才要是早知道……”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宫承昀躲着我?!” “这个倒是知道……哎哎……”庞琦又绕桌跑,道:“但是太子殿下的命令,奴才也不敢违啊。” 常星竹绕着桌子没追到他,直接把脚上的鞋脱下来朝他砸去:“早晚我要把你剃了!” 庞琦知道他气消,笑呵呵地捧着鞋给他递了回来,常星竹板着脸把鞋穿上,庞琦又好声好气:“奴才是真关心您,脚伤不是还没好呢么……” “不穿紧脚的没事儿。”常星竹说罢,发现温别桑看着他俩笑,就马上又凑了过去,道:“小梦妖,怎么样,你腿能走吗?” 温别桑马上点头:“能。” “公子。”庞琦微顿,二次询问:“您,能走吗?” 温别桑点头,站起来走了两步给他看,常星竹马上拉着他往外去:“趁这会儿雪停,咱们快去!” 庞琦站在后面看着他俩健步如飞,一时有些恍惚。 不确定是太子妃太抗造,还是太子殿下太…… “等,等等,老奴跟二位一起去!” 温别桑倒是没有在意庞琦的跟随,总归他还要在盛京呆一段时间,跑是跑不了的。 来到门口,楼招子也跟了上来,坐在前头赶着马,道:“二位,直接去冰场吗?” “先送我去西街,我想买两本连环画。” 温别桑道:“我想去烟火铺。” “买烟花啊?” “嗯。” “那你先陪我去买连环画,我再陪你去烟火铺?” 温别桑想了想:“能分头吗?节省时间。” “咱们时间也不紧……行吧。”常星竹道:“那在前头街角,我往里面去,你去前面。” 楼招子要去买些朱砂,跟着温别桑的只有庞琦。 到了烟火铺门口,温别桑问:“你要买什么吗?” “我不买,我给公子付钱。” “……”温别桑看他手里的钱,伸出手道:“我想自己买。” 庞琦只好把钱袋给他,道:“那我在门口等你。” 温别桑接过钱袋,简单掂量了一下,分量不轻,除此之外,里面还有两张百两的银票。 盛京的烟火铺很会做生意,一进去就能看到垂挂的帘幕,每个帘幕上都绘满了怒放的烟花,组合起来绚烂夺目。 还有热情的伙计上前迎接:“客官,您是买散装自己玩还是要办宴席?” 温别桑正要开口,忽闻里头传来动静:“为什么只有我的蓝色焰火还没有到,他的紫色却已经到了!” “琼少爷稍安勿躁。”掌柜的道:“您放心,十一月十七日之前,相府预订的所有烟花都会到盛京,绝对能赶上您的生辰宴。” “可是周连景的都到了!不都是从君子城来的吗?为什么我的要比他的晚?” “周连琼,你幼不幼稚。” 掌柜的笑呵呵地道:“琼少爷应该知道,蓝色焰火调制不易,如今也只有君子城的焰老板有此妙手,而整个盛京,也只有我们一家烟火铺能跟他搭上线……” “少跟我说那些废话。”周连琼不耐烦地打断道:“若非它如此特殊,本少爷会如此给他面子吗?若非只你有此途径,本少爷会光顾你的铺子吗?” “……可是,铺子并未违约,如今刚刚十月底,十一月初所有烟花都会陆续到货,您生辰那日,是肯定可以看到蓝色焰火的。” “问题是我现在就等不及了!”周连琼生气地道:“他的紫色到了,都可以试放了,我的却还在路上……” 或许是觉得他们的争执让人头痛,周连景起身走了出来。 这厢,伙计还在问:“客官,客官?您准备买点什么样的?” 温别桑回神,稍微侧身转向另一边,道:“若是宴席,有何推荐?” “那也要看您办什么样的宴,还有主家的偏好,我们有专门的烟花投放师,只要您挑好了图案,届时会有专门的人过去为您将每一桶烟花都摆放在府中最合适的位置,将夜幕当成画布,确保您能看到最美的焰火组合。” 周连景靠在了门旁,面无表情的去看门外的人群。 铺子对面有个包子铺,凳子上正坐着一个面白无须的男人,一边咬着包子,一边往这边看。 像是宫里的给使。 身畔又传来动静:“我想跟你们掌柜的谈谈。” 周连景再次朝屋内看去,戴着幕离的白衣公子站在里侧,顺手接过了伙计递来的小册子。 宽袖下滑,露出的一只手腕带着清晰的圆环伤痕。 周连景瞳孔收缩,猛地又看了庞琦一眼,心跳瞬间加速。 “您听见了,掌柜的还在忙。”伙计面露难色,温别桑道:“那我便等……” 一只手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腕,温别桑没有挣扎。 第24节 街上,豪华马车轱轱穿行,引来频频注目。 齐松一路小跑,快速来到车旁,推开车窗把东西递进去,道:“这些果脯零食,殿下已经两年都没吃过了,今日怎么突然又想起来?” “喂兔子。” “啊?” 温别桑被拽出了烟火铺的前门,于无人的角落,将手臂抽回。 周连景呼吸急促:“阿梓,你怎么会在这里?” “买烟花。” “阿琼,也在里面。” “……” 他神色为难,温别桑心头明了。 转身欲走,忽又被拉住。 “你,你在太子府,过的好吗?” “不好。” “……对,对不起。” 温别桑二次抽回手臂,语气平静:“这是我和他们的恩怨,与你无关。” 周连景神色惭愧,温别桑继续道:“有朝一日,我杀了他们,你若还能活着,也莫要怨我。” 周连景怔在原地,眼看他又要走,忙又上前一步:“大母如今,身体不好,一直很担心你……” “她希望我回去吗?” “她希望你,走得越远越好。” “我会的。”温别桑停下脚步,顿了顿:“三年前,我让你生辰当日不要留在房中……你是不是,告诉了所有人。” “我……我只是害怕,再发生你睡觉时的那种事……” “你没拦住周连琼炸伤我的耳朵,却拦住了我杀他们。” 周连景倏地收声,眼眶通红一片。 “阿景?阿景?” 周连琼的声音传来,周连景慌乱起来,似乎唯恐他们会碰面。 温别桑径直朝街道而去。 一辆带着豪华马车停在了他面前,齐松神色愕然:“温公子……” 庞琦扭头朝这边看了一眼,马上从包子铺前站起,用力砸了两下胸口,一边把东西咽下去,一边火速冲过来,道:“齐侍卫,怎么,来街上了?” 这里并不是下朝的必经之路。 齐松没有说话,示意了一下温别桑。 庞琦赶紧面向马车,躬身道:“殿下,公子是要去冰场的,三公子这会儿在那边买连环画,很快就过来。” “让他上来。” “我等常三公子吧。” 里面一阵沉默。 庞琦急忙把脚踏拿下马车,推着他往上去。 温别桑被迫迈开腿,钻入了这辆比来时更大的马车。 车内,储君一身明黄龙纹太子袍,头戴霞光明月宝珠冠,耳侧垂着镶金绸明带,看上去与往日截然不同的端严殊美。 四目相对,太子道:“摘了。” 温别桑把幕离拿了下来。 承昀抚着指头白玉韘,看了他一阵,道:“周连景与你说了什么?” “与你无关。” 几息后。 “你没什么想和我说的?” “?” “昨夜……”他耸起眉心:“不说点什么?” 温别桑立时忆起,道:“谢谢。” 承昀:“……?” 温别桑以为自己态度敷衍,特意认真重复:“谢谢你。” “……” 马车缓缓出城,车内传出一声:“呵。” 第19章 车内涌着波涛。 太子的表情看上去格外的平静, 却又压抑。 温别桑打开车窗朝外面观望,后方的常三也趴在车窗上,东张西望地看着久违的盛京, 还跟他挥手 “坐好。” 声音传来, 温别桑把视线收回, 低着头朝车门边挪了挪。 掀起的睫毛似乎也能拨动空气,承昀道:“离那么远干什么。” 温别桑看他。 宫无常又变了。 明明刚才上车的时候,他还心情不错的。 道谢了。也诚恳道谢了。 温别桑保持沉默,承昀缓缓道:“过来。” 温别桑不动,攥着匕首警惕。 承昀心头发梗, 取出油纸包打开,递了过来。 温别桑扫了一眼, 发现是一堆果脯。 心中一动。 以他最近和宫无常打交道的经验, 明白对方递东西应当就是示好。 他挪动身体靠过去,又确认一般看了看宫无常的表情。 宫无常又往他面前递了递。 温别桑捏一块苹果干放在嘴里。 油纸收回,承昀拍了拍身边。 温别桑把果干嚼了半个, 二次朝他挪了挪。 承昀静静捧着果干, 温别桑每拿一块都看他一眼。 笑不出来,也发不出怒, 只能面无表情。 他不说话, 温别桑也闹不懂他在想什么。 好在吃了一阵,马车就停了下来。 常星竹在外面敲门, 温别桑立刻抓起幕离弯腰钻出,被他扶着手跳下去,落地的时候腿弯了一下。 常星竹:“你没事吧?” “没事。”温别桑站直, 语气都轻松了许多:“就是有点疼。” “哎,你说你是不是自己造的, 逃跑的时候怎么不弄个快马呢?那么一匹老马,慢吞吞的,不逮你逮谁?” “他本没有马,是你给他送了马。” “……”这话可够难听。常星竹嘟囔:“咱俩真倒霉。” 雪后的盛京一片银白,冰场人满为患。 常星竹很快打起精神,欢呼一声拉着他的手往那边跑。 庞琦跟在后面追,追上了就把他俩紧握的手打开。 承昀穿着太子袍,面无表情地坐在车内,透过车窗往外看去。 齐松感受着身畔不断降下的气温,道:“不然,属下寻家铺子,去买件衣裳?” 太子衣冠显眼,若在这么热闹的时候加入进去,只怕会让大家拘谨。 承昀冷冷道:“孤就看看。” 那厢楼招子已经打马回去,齐松不敢离开太子车畔。 今日本身就是去上朝,皇城之内巡卫众多,自是不必担心安全问题,故而车驾旁边只跟着六七好手。 出城完全是计划之外。 承昀坐在车内,也从打开的油纸里面取了一颗葡萄干放在口中。 “这果脯哪里买的?” “还是殿下以前最爱吃的那家。” 油纸从窗口递出,齐松伸手捏了一颗,道:“属下尝着,与以往无二。” “孤尝着酸。” 第25节 齐松只好接过,将油纸重新包起来。 车窗再次被推开,太子从缝隙间朝外面看。 温别桑已经坐在了冰场旁边,拿着冰履左看右看仿佛第一次见,常星竹看不过去,夺过来给他绑在了脚上,一侧庞琦马上去挤,争着要帮温别桑穿,直到常星竹忍无可忍,一屁股把他怼了三尺远。 坐在雪地里懵着,一脸辜负皇恩的苦涩。 为温别桑穿冰履的任务被常星竹完全占领。 齐松感觉脖子一阵寒毛直竖:“殿下,要不属下还是派人去,买件常服吧。” “孤就看看。” “……” 楼招子的车驾去而复返,从上方跳下来的时候拿着一个小包裹,“殿下,贫道把衣服买回来了!” 齐松道:“殿下并未准备下冰。” 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 楼招子忙道:“去看看也好啊,这可是入冬的第一场雪,殿下素来是冰上好手,自然不会与平民争锋。” 衣服被车内的手夺了进去。 很快,皇太子摘下珠冠,换下朝服,躬身迈出了马车。 齐松上前扶他下来,低声道:“殿下今日所乘之车过于显眼,这冰场又设在城外……” “近日未曾接到密探行动。” “还是小心为上。” 毕竟盛京城里就有一个想要他性命的。 “他管城防,若孤在大街上出事,他可脱不了干系。” 承昀走向人群,车驾旁的随从立刻跟上,被他制止:“不必跟的太近。” 温别桑穿好了冰履,尝试地站了一下,又十分不安稳地坐了下去。 一旁的常星竹跟着换好,道:“我们北疆的战士各个都善于行冰,不是我吹,就盛京这群人,没几个能跟我比……来,手给我,让你见识一下本公子在冰上的风采!” 温别桑迟疑着把手递过去,常星竹道:“别怕,你尽管用力,我不会摔的。” 他手腕极为有力,温别桑试探地把身体的力量交到他手上,忽然之间,常星竹猛地朝前一呲溜,重心后移,一屁股落在了地上。 温别桑吓得一缩,赶紧又坐了回去。 后方承昀从容行来,顺势将弹出劲气的手指负在身后,玩味道:“呦,这还没开始呢,怎么就摔了。” “我,我感觉刚才有人推我……” 常星竹脸涨红了,左右去看,身旁的确没人。 “肯定是因为我太重了。” “不是,跟你没关系,我真感觉有人踢了一下我的鞋……” “行了。”承昀语气和善,道:“他就交给我,你快去冰上大展风采吧。” 常星竹一脸郁闷地从地上爬起来,道:“那小梦妖,你跟他一起?” 温别桑嗯了一声,幕离挡住面容,看不出表情。 常星竹还要说什么,承昀已经将他一把推向了冰场,场上健儿灵活躲避,常星竹也拧着腰在其中穿梭,甚至还从里面看到了熟人:“宋千帆?你是不是宋千帆?” “你谁啊?” “我啊,常三啊!” “……常三?常星竹?平安平安!你快看这是谁?” “戚平安也来了?” “他在那儿呢!” 冰场上开展了大型认亲,温别桑的面前则蹲下了一个身影。 承昀凑近,额头贴在了幕离垂纱上面,道:“上冰的话,最好把这个摘了。” 他伸手,被温别桑打掉。 承昀顿了顿,道:“今天没人惹你哭,我保证。” 温别桑透过幕离,望入他的眼睛。 或许是薄纱遮了一层,他竟然觉得宫无常的眼睛有些温和。 “我不值钱,没人惹也爱哭。” 承昀:“……” 初遇之时说过的话,未曾想到会变成回旋镖。 “你……记性是不是特别好啊?” “不太好。”温别桑说:“疼了就记得清楚点。” 说罢解开冰履,起身离开冰场,径直去将履还了。 他今日出来本身就不是为了滑冰,只是与常星竹意气相投,对方又屡次帮他,方才勉强一试。 但若是宫无常带他上冰,倒还不如不滑。 承昀目送他的背影,缓声道:“孤是不是,对他太客气了?” 扭脸去看,庞琦急忙转移话题:“奴才着人跟着那更夫一路,后来发现他进了相府。” 承昀:“哦?” “为防止出差错,奴才还查了时常出府采买的,近日确实经常有人打听梦妖之事,其中也有相府之人,但不好推测周家到底想做什么。” “其中?” “正是。”庞琦呐呐道:“其他都是一些皇亲国戚,他们都很好奇,温公子在太子府的下场……” “……”无聊之人。 城郊码头停着许多船只,周围热闹非凡,各种摆摊的小铺子经营的风生水起,有些散贩则直接席地而坐,铺一块布,摆上些货物,便开始叫卖。 温别桑穿行其中,目光多往水上去看。 一艘船身上印有红色火焰纹标识的中等船只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左右看了看,喧闹之中,这才发现承昀正不远不近地跟着他。 他收回视线,从身侧小贩手里买了个纸风车,拿在手里站到水畔,举着风车看着它迎风转动。 冬日水畔只余树干,枝条上压着积雪,风一吹,雪屑乱飞。 幕离的垂纱随风飘起,伴随着过腰的乌黑发尾,整个人像是要乘风而去。 承昀立在他身畔。 风一下子停了下来,温别桑凝望着手里的风车,半天不动。 “呼——” 承昀对着吹了口气,风车转动,接着,风又起,转个不停。 “你不是说,我腿好了就放我走。” “是放你去做自己的事。” “我现在就想去做自己的事。” “这个码头位于城外,船只上运送的多是一些危险物品,一些未经处理的易燃矿物,制作火器的原材料,烟花爆竹,还有一些外来未曾获得京都河运许可的船只,只能勉强停泊与此……你,方才在其中找些什么?” 风车发出呼啦啦的响声,吵闹不休。 幕离的垂纱一下子扑到了他的脸上,挺翘鼻头勾勒,微启的唇间薄纱一吸一吐,小片濡湿。 承昀眉梢压低,目光微凝。 “噗通——” 刚开始降雪,水中还未结冰。 风车坠入,很快随着水纹飘向远处。 温别桑攥了攥袖口。 承昀将目光投向水上船只,像是询问,又像是自语:“你自己的事,你想做什么事呢?” “我饿了。” 他离开水畔,径直在旁边的一家卖鱼面的小铺上坐了下来。 宫无常对他的态度似乎变了。 从此前的轻慢不屑,逐渐开始重视。 温别桑此刻才发现,他的感官相当敏锐,远远不是嚣张荒谬一词所能概括。 ……是自己露出了什么破绽?还是,因为雷火营? 不管怎么样,被宫无常认真对待,都明显不是一件好事。 承昀在他对面坐了下来,道:“一碗鱼面。” 温别桑道:“我也要一碗。” “就是给你要的。” 面拉的很细,里面放着几片鱼肉,汤汁浓郁,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温别桑拿筷子抄了抄,认真吃了起来。 承昀支着额头,伸手去拨他面前的垂纱,温别桑马上坐直。 承昀从容缩手,懒懒道:“到底为什么总要戴着这玩意。” “我长得好看。” 承昀没忍住,笑了。 第26节 温别桑也不在乎,反正宫无常一向瞧不起他。 “嗯,好看。” 一旁的齐松和楼招子也露出笑容,承昀目光转动,看着他们的笑脸。 两人低头收敛。 宫无常说话总是大喘气,前一秒在笑,后一秒就可能突然暴怒。 温别桑不确定他为什么突然夸自己,但他清楚这一样不是好事。 他继续吃面,等着对方的下一句反转。 半碗面下肚,也没等到。 就把这事忘了。 承昀的马车从城郊返回,车旁的人少了几个,都留在了常星竹身边。 一个卖首饰的货架旁,锦衣男子露出身影,低声道:“他旁边,便是抓来的梦妖?” “正是。” “不是说扔刑房去剥皮?” “太子府固若金汤,具体的属下也不清楚,但昨日似乎惊动了不少巡卫,有说……” “说什么?” “太子被刺。” 宫烨眉心一跳,道:“当真有此事?” “不敢确信,只是,只是传言。” “传言传言,要你们何用!” 宫烨神色不快,沉吟片刻,又摇头:“当不可能,以他那副性子,若真被刺,盛京肯定反了天了。” 他凝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 “可惜,本王还等着看他的人皮灯笼呢。” 相府,周玄一路疾跑,气喘吁吁。 “父亲,父亲!!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周苍术持笔写字,不疾不徐,直到周玄扑到门前,也没动一下眼皮。 书房安静,周玄也不好大呼小叫,只脸色发白地道:“不好了,父亲。” “有话直说。” “前段时间发现那孽障还未被杀之后,我便派了人去太子府蹲守,时常着人打听他的下落,可,可今日却看到他坐着太子的车驾,去城郊冰场了……” 笔走游龙,粗重墨迹跃然纸上,周苍术依然平静:“那又如何。” “父亲,您是不是忘记了,那孽障总是想着要为他爹娘报仇,若是,若是叫他攀上了太子……那我们周家……” 周苍术终于停笔,道:“你指的,是哪种攀附?” “他生的那样貌美,太子,太子府中也无妻妾,若,若是……” “若是这样简单,一切就不足为虑了。” 周玄愕然:“为何,不足为虑?” 周苍术灰白的眉皱了皱,对他似是十分嫌弃,道:“陛下本就看太子处处不顺眼,若他得了男妻,就更有理由废黜了。” 周玄恍然,又道:“那,那就是说,楚王的赢面,加大了?” “我且问你。”周苍术寒声道:“你那日过去,是不是与他说了当年炸府之事?” 周玄点头,“我,我看他居然躺在屋檐下晒太阳,我担心……” “蠢货。”周苍术将笔扔在纸上,刚写好的字顿时被溅上飞墨。 周玄噗通跪了下去,浑身战栗不已。 “你明知雷火营缺火器师,明知那孽障对雷火之术无师自通,你这是看他瞌睡,给他送枕头啊。” “可,可那孽障野性难驯,睚眦必报,太子,不可能驾驭得了……他,他只能杀了他啊!” “到底是谁杀谁,还不一定呢。” 周玄一脸茫然:“什,什么意思?” 周苍术来到椅子旁坐下,长叹了一声,道:“若非周峤被妖女迷惑,宁死也要护她,我又怎会只能指望你这废物。” 周玄浑身僵硬,神色划过一抹嫉恨。 “此事用不着你操心,回去洗把脸,抄十遍家训,这两日好好在家闭门思过。” “是……”周玄低声,起身退出书房。 室内只剩周苍术一人。 “原来如此。”一个穿着白袍的男子从屏风后面走出,道:“您当时任由周玄将梦妖送去太子府,就是为了借他野性难驯,去杀承昀?” “他远非善类,以太子之傲慢,只会将他激怒,惹急了,他会不择手段把人杀死。” 楚王笑了一声,道:“可今日本王在冰场,见他乖得像只兔子,你觉得他当真会杀了承昀?” “把两个性格迥异的大麻烦放在一起,谁杀了谁对老夫来说都是一桩美事。” 楚王恍然,这一步是走了双子。 “竟然是连老师都觉得麻烦的人物,我确实有些好奇了。”楚王略作思索,道:“如此一来,承昀遇刺一事,莫非是真的?” 周苍术一顿,放下茶杯道:“已经下手了?” “只是传言。”楚王道:“若当真遇刺,以本王对承昀的了解,太子府的门口应当已经挂上了人皮灯笼,又岂会亲自带他去冰场?” “你觉得……”周苍术似有所觉:“太子会不会因为惜才,而纡尊降贵,礼贤下士?” “不可能。”楚王连连摆手,道:“倘若没有梦中被辱之事,他也许还会装装样子,可他都能干出缉捕梦妖这等荒唐之事,礼贤下士?哈哈哈哈——” “这四个字跟龙兴元年出生的承昀太孙可一点干系都没有。他前两日还写折子骂了父皇,父皇暴跳如雷,说日后太子府若再有折子送去,统统都扔进火炉里,谁敢看一眼就要施剜眼之刑。” “无论如何。”周苍术看了他一眼,缓缓道:“我们都要做好两手准备。” 楚王听出他言下之意:“以老师之见,若是承昀能拉下脸服软,驯服那梦妖也并非不可能?” “老夫只能保证,那孽障不会被降服,但会否软化……无人试过。” 楚王低笑:“本王也可以保证,除非有朝一日虎落平阳,承昀永远不可能对任何人折腰。” “阿嚏——” “嚏——” 太子府的书房,两人同时打起了喷嚏。 承昀抬手挑了挑灯,道:“天都黑了,你画好了没?” “在画了。” 承昀打了个哈欠,不知是不是因为刚才不慎眯缝了会儿,他感觉周身有点凉。 前两日的桌子被砍坏,承昀索性让人换上了矮桌。 书房也烧着地龙,往地上扔一个软垫,席地而坐,非常暖和。 他起身去拿了条毯子,给温别桑披在肩头,后者伸手给推了:“热。” “我都凉了,你觉得热?” “你身体不好。” “……” 承昀在旁边坐下,伸手去拿他绘好的图纸,看了一张,两张,三张…… “温别桑,你耍我是吧?” 温别桑看他。 “这些刺猬是什么?” “一号齿轮,二号齿轮,三号齿轮,四号……” “这些毛毛虫呢?” “撑杆,一号撑杆,二号撑杆,三号……” “这个烧饼呢?” “底盘,一号洞,二号……” 承昀面无表情。 “你画了一下午,就是给我把这些零件摊烧饼一样放在纸上,没有长度,没有尺寸,没有直径,也没有任何具体的比例,这个一号刺猬比四号刺猬还小,二号刺猬却比四号刺猬还大!这就是你给我的图纸吗?!” “这个撑杆,我三岁的时候画的都比你直!” “指望这几张废纸给你的核桃赎身,做梦呢。” 温别桑抿嘴。 “……不许哭。”承昀放轻声音,道:“不是对你凶的。” 温别桑扭过脸,拿起最后一张图纸,道:“我爹说,字写的好的人,绘艺都不会太好。” “你爹是字写的好还是画绘的好?” “他两个都好。” “你是怎么回事?” “我画的东西,我爹都看得懂。” “……”亲爹啊。 “你绘艺这么差,是怎么做出那些机关的?” “我拿刻刀比拿笔厉害。”温别桑说:“我爹说我心里有尺,以后做木匠,不怕别人偷师。” 第27节 “……”你爹损你呢吧。 “教会徒弟饿死师父,教不会徒弟,我便一辈子都不会被饿死了。” “所以。”承昀道:“你就是故意的,嗯?” 温别桑摇头,把笔放下,道:“我尽力了,你不开窍,我也没有办法。” 承昀放平心情:“你还是直接做一个样品吧。” “我的核桃……” “等你做出来再说。”承昀起身,趿拉着软底鞋,道:“睡了。” 温别桑跟上他,道:“我今日的工作要怎么算?” “什么?” “我为你卖了一下午的命……” “你是要了我一下午的命。” “你把武器还我,让我出去两天,行吗?” 承昀在门前回头:“你到底要去做什么?” “做自己的事。” “危险吗?” 温别桑眼眸微微睁大,一会儿才说:“不危险。” 承昀拿起大氅递给温别桑,道:“我说了,你腿好了就能走。” 他打开门,寒气涌入。 温别桑抱着大氅,跟在他身后。 神色凝重中饱含戒备。 自己不过是去了一趟烟火铺和码头,竟被宫无常看出许多。 知道多少了,或者,猜到了多少? 不让自己离开,是要以此要挟,还是…… 忽然,一声怒喝响在耳畔:“你怎么不穿鞋就出来?” 温别桑被吓的浑身一颤,还未反应过来,人已经被一把抱起,冰凉的脚掌重新站在了书房的地龙上。 暖融融的。 承昀转身从桌前拿了鞋袜,给他放在脚边,手刚碰到他的脚,忽然浑身一震。 他猛地又把鞋子放回了桌前,站直身体,冷冷道:“快把鞋穿上。” 温别桑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一阵才走过去自己穿上鞋。 他动作慢吞吞的,承昀的手指克制地攥了一下,眉心紧拧。 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妖孽看上去什么都没做,但处处却都是陷阱。 日后要认真提防。 不能明明有预知能力,还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必须要扭转结局。 妖孽穿好鞋,还自己把大氅也裹上了。 果然,给他一点示范,他会学着举一反三。 若能让他养成服侍自己的习惯……承昀扯了扯唇。 振起夫纲,就不怕他鸠占鹊巢了。 “好了吗?” “嗯。” “你去掌灯。”承昀发出命令:“送孤回寝殿。” 第20章 承昀裹着夹棉长袄, 先一步走了出去。 温别桑提着灯,神思不属地跟在他身后。 几步之后,承昀朝旁边让了一点, 道:“前面一点, 你这样打灯, 孤如何看得到。” 温别桑保持着原本的步伐,承昀不得不放慢脚步好让灯照在自己脚下。 廊外又簌簌落起了雪,掌灯的妖孽眉目如画,肌肤在宫灯下朦胧细腻,像是擦了一层蜜。 承昀无声轻咳, 负手缓行,视线旁去。 温别桑把他送到了寝殿, 径直往小屋走。 承昀后退两步, 喊他:“去哪。” 温别桑回头。 承昀道:“为孤宽衣。” 温别桑走回来,侍从立刻将宫灯接走,承昀张着双臂面对着他。 温别桑懵懵懂懂, 伸手为他将外袄宽下, 道:“为何又让我帮你。” “日后你我共处,孤的一应贴身事宜, 均交由你来打理。” 下人又将宽下来的外袄拿去, 温别桑跟着他往里面走,道:“为什么?” “这种话还需要问吗?” “为什么?” 承昀褪下鞋袜, 没好气地望着他:“昨夜之事,你是全忘了是吗?” 温别桑的手指在自己胸前抚过,手指画圈, 抬眸看他。 承昀:“……” 忆起昨日接手,衣襟之间, 红肿之物。 温别桑福至心灵,朝他走来,道:“所以我道谢,你生气,我真心实意道谢,你也生气。就是因此,明明说好了腿好之后放我离开,却又反悔。” 承昀虚声:“孤,未曾反悔。” 温别桑踩在阶上,坐在他身畔。 承昀脸朝旁侧,余光扫他随意搭放在膝上的手。 不觉屏息。 “你要不要弄点春·药。” 屏息结束:“什么?” “我也帮你纾解一番,就两清了。” “两清?” “嗯。” 承昀的视线盯在他脸上,忽然从床边站起来,大步走出去,又猛地回来,眼神像是要吃人:“你当这是在做交易吗?” “不当。”温别桑露出警惕之色:“举手之劳,你心中不平,我只能投桃报李。” “举手之劳?!” “两清之后,你放我离开,我近日不会离开盛京,你应当很好找到我,我的事情办完,便随你去雷火营。” 承昀气结:“你倒是安排的明明白白……” 温别桑道:“你还有春·药吗?” 承昀脸色变幻一阵,道:“这种举手之劳,还有何人为你做过?” “没人会上赶着帮别人做这种事。” 承昀嘴唇微动。温别桑接着道:“暂时只你一个。” “暂时……” 承昀目光幽森阴郁,温别桑眉心微凝,戒备更甚。 承昀抿唇,走回来坐在他身旁,道:“日后,不许别人碰你。” 温别桑朝床尾挪动,道:“你将武器还我,不会有人碰我。” “你应该知道昨天那种事属于隐·秘吧。” “我又不是傻子。” “……” “总之。”承昀道:“你,不可用这种事,与人交易。” 温别桑鼓起眉心,逐渐弄明白了些,道:“你是说不要我帮你。” “……不是这种帮法。” “那……” “闭嘴睡觉。”承昀烦了:“跟你这笨货说不清楚。” 弹指之间,室内陷入一片昏暗。 温别桑的腰忽然被勾住,不待挣扎,人已经被轻飘飘地丢到了里侧。 他撑起上身坐起,一只手压住他的脑袋将他按了下去,道:“闭嘴,什么都不许说,敢吐一个字我便割了你的舌头。” 温别桑瞬时安静下去。 第28节 黑暗之中,承昀看到他拿出了匕首,缓缓顶向了自己的枕头。 他闭上眼睛,翻了个身,面对外侧吐了口气。 “明天一早,你就给我滚的远远的。” 温别桑睡的香甜。 冬日的天亮的晚,又一场夜雪之后,府里的人工湖也结了一层薄冰。 温别桑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 他无从分辨时间,只能凭猜测,应当已经五更天了。 耳畔一片安静。 温别桑轻手轻脚地坐起来,沿着床尾挪动,摸索着穿上了鞋袜。 拉开殿门,外面雪还在下。 庞琦已经打着哈欠走了出来,一见到他便迎上来:“公子,您怎么起来这么早?” “他让我滚远点。” 庞琦:“……当是,气话吧。” “我要去书房拿东西。” “还是,容老奴通禀一下。” 温别桑嗯一声,接过一个宫人递来的大氅裹在身上。 寝殿昏暗,庞琦在外间轻声:“殿下,温公子似乎说,要出府。” “让他走。” 庞琦愕然:“就,就放走了?” 殿内寂静,庞琦呐呐离开。 明明昨日两人还浓情蜜意,这又是闹的什么气…… 书房里,庞琦点了灯。 温别桑从书架上取下了熟悉的木盒,先取出核桃串仔仔细细地挂在腰上。摘下来的檀木珠被重新串回手腕,木珠撞击出闷钝的响声。 他将推弹小弩合拢,重新钗在发上,接着检查了一下微型弩的各个部位,确认一切如旧便折叠起来放在了袖中。 “多谢给使照顾。” “您,真走啊?” “嗯。”温别桑迈出书房门,又想起什么,道:“劳烦将这个转交。” 庞琦大吃一惊,道:“这,这是殿下八岁之时先帝送给他的生辰礼,上面的红宝石都是先帝亲自镶嵌,对殿下来说极为珍贵,一直和佩剑一同压在枕下,旁人是碰都碰不得的啊!” 温别桑也未曾想到:“竟是如此。” 庞琦见缝插针地叮嘱:“既然殿下已经将此物赠给公子,公子切要好生保管,莫要辜负殿下一片真心。” “这不是他送我的。” “啊?” “是我偷的。” “……” 温别桑走近两步,转动匕首给他看,道:“好好的,没磕碰,宝石都还在。” 然后他将匕首放在桌上,后退两步,道:“放这了。” “……” “对了。”离开书房,温别桑忽然又想起什么:“齐侍卫在吗?” 齐松很快从外院赶来,恭敬道:“温公子。” 温别桑将视线从廊外收回,转身面对着他,道:“上次与我一道被抓来太子府的那人,不知现在何处?” “是假扮您的那个书生?”见温别桑点头,齐松道:“他现在还在地牢关着呢。” 温别桑眼底似乎有了笑意:“能把他也放了吗?” 雪声簌簌,太子府门被缓缓拉开。 温别桑戴上幕离,脚步飞快地跑了出去,一路行出宫墙转角,也未回头看上一眼。 庞琦抄着手站在门前目送他,满脸愁容。 寝殿内,一道长发披散的身影缓缓从床畔坐直。 黑暗之中,那身影垂着头,看不清神色,只让人觉得幽森。 “十银。” 一道黑影无声出现,恭敬地跪在他的面前。 “派些好手盯着,若有情况,及时来报。” “放了?” 相府,周苍术看着来人,道:“那他现在在何处?” “额……” “怎么?” “在相府门外。” 周苍术道:“在外面干什么?” “盯着。”来人道:“从太子府出来之后,他找了家客栈睡了一阵,早起便来相府了,一直盯着,什么也不做,晚上回去睡觉,这不,一大早的,又来了……” 周苍术:“身上可带了什么东西?” “带了饭。” “……”周苍术道:“什么时辰来的?” “卯时上下。” “卯时是上朝的时间,他这是来蹲我的。”周苍术笑了一阵,然后哈哈大笑了起来:“这孽障,真不愧是周峤的孩子!” 来人迟疑:“要不,找人把他撵走?” 周苍术沉默一阵,道:“你去试试。” “……” 来人离开,很快,又兴冲冲地跑了回来:“撵走了!” 已经在折子上写了告假二字的周苍术,笔下一顿:“走了?” “对,小的刚带着人过去,他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周苍术低声:“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他丢了告假的折子,又猛地醒悟,道:“不对!去,马上派人追上去,一定要把他抓住!!” “啊啊啊啊啊——” 街道上,戴着幕离的男子一边惨叫一边狂奔:“你们别追我了是一个叫温别桑的让我假扮成他的样子去相府盯梢的!!我不干他就要杀了我啊啊啊!!!” “你们就算追上我我也什么都不知道啊!!!!” “你站住!” 男子一把摘了幕离,露出来的脸赫然就是那日帮温别桑父母上坟的人。 他把幕离往后丢,竹筒倒豆子一样喊着:“他从太子府地牢把我带了出来,然后我们分头去投宿了一家客栈,之后他让我穿他的衣服戴他的帽子住他开好的房间,说要是没人追我就每天一直在相府盯着,有人追就马上跑头也不要回……” 他喘了口气,依然没有停止跑路:“我本来不想干的!但是他说他给我的银锭是假的,我剪开一看真的是假的啊啊啊——” “然后他给了我二十两银,许诺这次事成会再给我一百两!!!我坐那么久的牢总不能最后拿着假·钱血本无归吧——!!!” “他去了哪里我真的不知道啊——你们不要再追了我真的就只知道这么多!!!” “你站住!跟我们回去见相爷!” “见了相爷老子还能活着出来吗?!!!” 街道上的人群纷纷闪避,男子一头扎进了一个巷子,在里面横冲直撞。 他跑的腿肚子抽筋,满头大汗,整个人已经有点头晕眼花。 但太子府地牢的印象实在过于可怖,他完全不敢停下。 他一边跑,一边左右转动眼珠,猛地看到了一面画着红色火焰纹的墙,那火焰看上去不太精致,但火头很旺,能看得出确实是把火。 火焰旁边还有一个红色箭头。 男子大喜,急忙跑了过去,一路跟着箭头,来到一个支着梯子的死胡同里,一把掀开了一个垃圾筐的盖子。 里面赫然放着五颗核桃,还有一张百两银票。 “雷火弹,知道怎么用吗?捏住这里,听到咔哒一声,马上扔出去,小心把自己炸死。” 伴随着几声轰然炸响。 男子抓起银票,窜上梯子,一跃而下。 太子府,承昀凝望着跪在脚下的黑影。 “所以,你们眼睁睁看着他从太子府出去,然后,一去不返?” “我们和相府的人一样。”黑影嗓音沙哑粗粝:“都一直守着客栈外面,并不知道里面究竟发生过什么……带着幕离的人只要出门我们便紧随而去,没想到,人早就被换过了。” “他住的客栈,有没有可疑之人进出?” “我们一直跟着幕离行动,未曾多加留意。”黑影低声:“倒是有几个蒙面的江湖女子进出,却也称不上特别可疑。” 江湖女子,也有不少不愿坦露相貌的,或者貌美担心引起觊觎的,更甚者,有些人只是将面纱作为装饰物。 简单来说,正常得很。 沉吟之中,齐松上前一步,主动坦白,道:“是温公子主动找到属下,说要放了张旭,属下想着该问的也都问过了,就自作主张……” 第29节 戴着白玉韘的手指抬起,齐松噤声。 他看得出来,太子的心情非常不好。 这里是盛京,是他的眼皮子底下。 还是在他派出去了暗影的情况下,人居然消失了。 “张旭身边一直有人跟着,若殿下需要,即刻可以将人捉回。” 白玉韘在指间转动,太子神色被阴影笼罩,语气平静:“码头那边有什么情况?” 黑影没有说话,齐松道:“除了今日有人去火焰纹的船上提了一车焰火,其余没有任何异样。” “何人去提的?” “是公子前两日去的那个烟火铺。” “那船靠岸这么久,今日才卸货?” “听说,是因为年关,城防查得严,许多东西进不来。” “理由完美。”承昀称赞。 “殿下。”齐松听出他话中蕴含的戾气,道:“公子消失,应当不是针对您,他,他不是一直说,有事要做吗?” “孤也不是气他。”承昀语气阴森:“孤气的是,手下居然养了这么一堆废物,连个不会武功的人都看不住。” 齐松默然。 黑影沙哑的嗓音再次响起:“温公子一点武艺也无,却能从三名训练有素的暗影手下脱身,此等聪慧机敏,世所罕见,属下甘拜下风。” 承昀挑眉,唇角上扬,眼底溢出几分笑意。 “这倒也是。” 还能这样? 齐松道:“属下亦甘拜下风。” “行了行了。”承昀道:“都起来吧。” “齐松,你把留守码头的人撤回来,十银,你且暗中搜寻他的下落,注意避着点相府的人,不要扰了他的计划。” “是。” “明日,孤亲自去烟火铺瞧瞧。” 第21章 烟火铺的后院里, 穿着淡青衣衫的人正在认真洗脸。 粉黛与唇脂被擦去,露出一张干净而有些泛红的面庞。 温别桑又拿起手巾,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阵, 鬓角和额头的发丝都被润的濡湿。 门口传来两声敲击, 掌柜的低声道:“老板, 东西运进来了。” 温别桑起身,从里面走出来,掌柜的垂首,将檀木珠手串递了过来,道:“您的信物。” 温别桑将手串戴在腕上, 走出门。 院子里停了两辆马车,宽大的油布掀开, 上面全是剪裁整齐的烟花炮筒, 满满两车,带着胶压的纸筒,还有硝石与硫磺的味道。 “这两车, 都是要送去相府的?” “正是。”掌柜的随了烟火铺的名字, 唤长风,姓陈, 答复道:“和相府约好了, 十一月初交货,好在您回来的及时, 否则我们便要违约了。” “嗯。” 素白手指抚过上方的胶压纸筒,温别桑的语气和表情一样平静:“人都安排好了。” “所有的烟花投放师都是我们的人。”陈长风低声:“烟花炸开的时候,相府肯定一片大乱, 该死的人,一个都跑不了。” “此事之后, 从君子城到盛京的所有烟火铺都要关停,可找好了去处?” “老板放心,只要能留下一条命,到哪儿都饿不死。” 说着,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从兜里取出一封信,道:“随着那船一起来的,谢城主的信。” “谢应书。”温别桑咕哝,拿起来展开,有些意外。 陈长风看他表情,道:“城主说了什么?” “宋千帆……”温别桑道:“他说他与这人有些交情,此人在盛京人脉极广,让我遇到什么困难,可以找他帮忙。” “宋小东家?” “你认识?” “不认识,只是去醉仙楼吃饭的时候见过几次,宋家世代皇商,除了酒楼之外,还会做一些军用,和常家交往甚密。” 温别桑想起来,道:“常家,不是在北疆吗?” “是,但他们的战士穿甲都是宋家所制,说起来常家和太子……” 他忽然一顿。 在太子梦妖的事情出来之前,他并没有见过这位君子城来的大老板,自然也不知道,老板会如此年轻,还如此貌美。 从君子城到盛京,这一路的烟火铺全部都是这位焰老板的产业,所有的焰火都是他一手调制,尤其是这次运来的蓝色焰火—— 他们都清楚,这次打着蓝色焰火准备送去相府的,其实是一大批威猛的火器。 能同时造出美丽的焰火与危险的火器的人,会长得何等模样,即便在君子城,也总有人议论纷纷。 两日前,温别桑一袭裙装,在他面前露脸的时候,他还在想焰老板竟然是个女子。 直到对方洗净了脸,他才终于明白,为何本来约好的时间,老板会迟到这么久。 ……敢情是给那混账太子抓去了。 “老板。”陈长风想起来,道:“您被太子抓去,怎么也不与咱们通个信儿?” “通不了。”温别桑道:“差点死了。” 陈长风一皱眉,道:“不然把他太子府炸了。” 他们都是君子城派出来的,对谢城主还算有些敬重,可对亓梁两国的皇室,却没有半点敬畏之心。 “先把相府炸了再说。”温别桑转身进了里间,道:“这两日我会扮成女子在铺里走动,对外让他们喊我桑姑娘。” “是。”陈长风说罢,又道:“太子那边若是有人来寻怎么办?” “不会的。” “啊?” “他让我滚的。” “他居然让您滚?!”陈长风一脸震惊。 这狗太子真是有眼无珠。 温别桑回了屋里,躺在床上又展开信看了看。 宋千帆…… 这不是常星竹在冰场之时认亲的人吗?怎么会与谢令书有关系。 不过说他人脉广,倒是没有说错。 此人是皇商,认识常星竹,常星竹与承昀是表亲,可以说是撘上了将军与太子。 另一边,他还认识戚小侯爷,戚小侯爷的母亲是青阳公主,青阳公主是今上的亲妹,是承昀的亲姑…… 温别桑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怎么感觉从宋千帆的关系谱里往上走,每次都顺到宫无常那里? 不过,若是一切顺利,倒也用不到宋千帆帮忙。 温别桑把信装好压在枕头底下,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离开太子府之后,他总算能一觉睡到天亮,也不担心会突然有人扑过来要吃了他了。 翌日,温别桑睡到日上三竿,听到前方铺子外面传来各种叫卖的动静。 热热闹闹的一天又开始了。 十一月初,雪在屋顶堆着,温别桑坐在窗前的镜子旁,对着镜子描了描眉,抹了一些唇脂,让自己的面容看上去更加姝丽。 随即挑了个水蓝色的长裙换上,如此一来,若是有人来到后院,就会一眼看到此处有女眷。 但凡有点君子之风的人,都会懂得非礼勿视。 接着,他取出一个碾子,往里面倒入了一些黑色物体,慢吞吞地碾了起来。 “桑姑娘。”陈长风见到他的门开,便快步走了过来,刚到门口就猛地退了出去,隔了好远,问:“您,一大早的……做火·药啊。” “做喷火龙。”温别桑见他害怕,停下了动作,眼眸干净,道:“你有事吗?” “没事,就是想问您饿不饿呢,我去买点吃的。” “铺子有人吗?” “有伙计看着呢,您放心。” “那我要两个包子。”温别桑想了想,又道:“还有稀饭。” “哎。”陈长风点点头,准备走的时候,又回头来,轻声道:“老板,咱们这儿周围街坊多,有一点动静都听得清清楚楚,若是给城防的人听到爆破声,说不定会影响计划。” 温别桑点头,道:“你放心,我有分寸,不会炸的。” 他说罢埋头又碾了起来,陈长风固然相信他的分寸,却也还是忍不住担忧。 那可是火·药啊…… 陈长风买了包子,顺便用带去的碗舀了稀饭,回来的时候,便见到一个头戴金冠,身穿锦衣的金贵人正靠在柜台前,随口问:“现在还能订到蓝色焰火吗?” 伙计的摇头:“今年的已经全部订出去了,马上川洺水就要结冰,年前不会再有焰火往这边送了。” “不能走陆路吗?” 第30节 “都是易燃物,陆路颠簸,隐患多,速度还慢,我们的焰火一向都是走水路的。” “听说是从君子城运来的?” “正是,所有的蓝色焰火一律都是出自君子城焰老板之手,如今这世上除了他之外,还没有第二个能调制出蓝色焰火的人。” 说起这话,伙计一脸与有荣焉。 掌柜的对他笑一笑,继续往后面走。 金贵人从柜台上直起身体,道:“后头有客人?” 伙计的忙道:“是老板的侄女,这两日过来探亲的。” “嗯。”承昀道:“这两日刚来的?是老板亲侄女吗?” 伙计的莫名其妙,道:“不知道,掌柜的让喊她桑姑娘。” 承昀忽然笑了。 “年前其他焰火还能订吗?我府上马上有喜事,想热闹一晚上。” 伙计的又一次看了眼他身上的衣物,道:“一晚上啊,那可需要不少呢。” “嗯,得上千桶吧,有这么多吗?” “有有有,蓝色的没有,但是其他的多着呢。” “你们仓库在这儿?” “在后头,我领您去看看。” 一边带着他往里走,一边说:“不过这边仓库小,我们在城郊还有一个大仓库,您要的货肯定都能有,要是您确定在我们这儿订,交上定金之后,我们还能免费为您试放,喜欢哪种放哪种,保证所见所得,童叟无欺。” 院子不小,东南住人,西边放货。 一个水蓝裙装的女子半挽着发,正坐在院子前的小桌旁,勤勤恳恳地啃着包子。 四目相对,停了下来。 “哎,你怎么把人带后院来了?!”掌柜的急忙挡在了温别桑面前,伙计马上解释:”这个客人马上要结婚!要放一整夜的焰火呢!得订上千桶,大手笔啊!” 温别桑继续在后面吃包子,还低头喝了口稀饭。 “结婚啊。”陈长风道:“确实是大喜,恭喜恭喜,不过这仓库也没什么好看的,前面都是有样品的……” “有理。”承昀一下子停下了去仓库的脚步。 陈长风刚松一口气,就见他径直走了过来。 马上又打起精神:“这位客官,我们这是私宅,您这样怕是有些不合礼数吧?” 一边说,一边调整角度挡着温别桑的身影,却发现这客人竟然直接走向了他身畔的一颗迎客松。 那树树冠平整,伞盖错叠,若苍龙凌波,在寒冷的冬日里意境十足。 将这破旧的小院都衬出了几分优美。 “这树不错啊。” 陈长风拍了拍温别桑,后者端着碗往里面去。 “好树配美人。”承昀转脸,目光落在他身上,道:“不知美人愿不愿意在这树下坐上一阵,容孤作一幅画?” 话落,陈长风的脸色变了。 亮明身份,就代表此事不容拒绝。 陈长风强笑:“原来,是太子殿下……” “不可以吗?”承昀语气很轻地看过来,陈长风呼吸微凝,耳畔传来一阵呼噜声。 温别桑仰头喝光了稀饭,把碗放下之后,轻轻地说:“我唇脂掉了。” 转身进到屋内。 从窗口看去,他正对着镜子,取了一盒唇脂,认认真真地抿了一口。 唇瓣红润饱满,透着隐隐的水光。 然后用梳子梳了一下有些凌乱的头发,一边梳,一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此刻若走出去,绝对不会有人认为他是男子。 所以温别桑是温别桑,桑姑娘是桑姑娘。 性别都不一样,怎么会是一个人呢? 他整理了一下水蓝色的裙摆,走出来搬了个凳子,直接在树下坐了下来,还微微歪了歪头,手指拎起裙摆,身体半往旁边倾斜,竟是直接摆上了姿势。 陈长风沈着脸拿出纸笔放在院子里刚搬出的桌案上,看眼神随时想给承昀一刀。 齐松凑近承昀耳边,小声道:“公子真觉得我们认不出来,还是做戏呢……” “……”他猜温别桑是真觉得他认不出来。 不然以这兔子的性格,不可能那么淡定的喝光稀饭,哪怕不跑,也一定会往他身上招呼雷火弹。 “不许点破。” 妖孽乖乖巧巧地坐在树下,眼眸澄澈干净,不染杂色,既像雪山玉貂,又如林间小鹿。 一句天真无邪,毫不为过。 承昀铺开画纸,目光从他黛色的眉到柔润的唇,凝神逗留。 没按住,扯唇低笑。 捡到宝了。 第22章 齐松蹲在一旁研墨。 承昀将画纸铺开, 目光始终停在温别桑身上。 温别桑摆好姿势之后就一动不动,这会儿眼神已经有些涣散,不知道神游去了哪里。 “咳。”笔在墨间润泽, 温别桑回神, 眨了眨眼, 眸子重新变得灵动清澈。 “换个姿势。”承昀道:“再侧一点。” 温别桑配合地遵从他的使唤,手在椅子上撑着,偏头来看,脖颈纤弱,姿势略显妖娆, 表情还是平静淡然。 “换什么姿势?!”陈长风道:“太子殿下,这是草民的侄女, 不是宫中的伶人!” “抱歉。”出乎意料, 承昀居然态度很好,“您说的对,桑姑娘, 还是方才那样吧。” 温别桑便又换了回去。 半柱香后, 水墨青松跃然纸上,松下之人若仙若梦, 竟有几分不食烟火的意思。 “可惜, 没有丹青。”提起画纸,“桑姑娘要不要看看?” 温别桑走过来扫了一眼。 承昀太子的绘艺温别桑已有领教, 此前只知他丹青绘的好,倒未想到,水墨也是如此有道。 他嗯了一声, 让开几步,道:“还有其他事吗?” 听出他想下逐客令, 承昀道:“自然是有。” “还有何事?” “孤还有些遗憾。” “?” “能否等明日,带了丹青再来,为姑娘画一幅彩色的。” 你还画上瘾了是吧?陈长风还未开口,温别桑就狐疑地扫了承昀一眼,道:“不妥。” 承昀好整以暇:“哦?” “明日一早,夫君便要来接我回去了。” 陈长风差点被口水呛到,齐松也一瞬间瞪大了眼睛。 半晌,承昀才开口:“原来……桑姑娘,已经嫁人了?” 温别桑看着他的表情,感觉心中猜测印证大半,他点了点头,语气无比认真:“正是。” “不知,成婚多久?” “已半年了。” “……半年啊。” “明年三月,便是三口之家。” “噗——” 温别桑投去疑惑的视线,齐松马上低下了头。 陈长风束手立在一侧,看看承昀,又看了看温别桑,一时不知道要怎么接话。 承昀说:“怀了啊。” “嗯。” “那今日,孤确实是有些唐突了。” “还好。”温别桑道:“能被太子作画,是我的荣幸。” 承昀一笑:“能为姑娘作画,孤也十分欣慰……对,不能喊姑娘了,不知姑娘夫家贵姓?” “我夫君姓谢。” “原来是谢夫人,叨扰。” “请便。” 离开烟火铺,齐松看着神色闲散的太子,忍不住道:“殿下,不生气?” 第31节 “为何要生气?” “温公子方才那番做派,就是不愿殿下二次登门,属下以为……” “他好不容易逃脱了相府的眼线,孤的身份又如此敏感,若频繁进出烟火铺,极有可能会坏了他的计划。” 齐松恍然,又道:“那,殿下已经知道他的计划了?” “不好说。”承昀道:“但他想要在盛京行事,只怕不易。” 后院里,温别桑目送皇太子身影远去,神色凝重。 陈长风似乎松了口气,道:“公子,您必须马上转移。” “嗯。”温别桑转身进屋,陈长风叹道:“刚才真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太子又要抓您回府,已经在想要不要把筋斗雷搬出来了……” 温别桑拿起碾子,将上面的火药都倒出来,道:“今日不抓,不代表明日不抓。” 陈长风看着他的动作,又躲到了门口去,道:“公子之心性真是让人佩服,明知自己已经被识破,却还是能与太子你来我往,逢场作戏。这太子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竟然没有直接把您带走……” “他并未将我识破。” 陈长风:“啊?” “他只是看上我了。” 陈长风:“……啊?” 温别桑收拾着自己的一干金属罐,道:“我从未见他对谁态度如此之好,方才见了我不光为我作画,居然还要约下次,想必是见我姑娘扮得好看,生了强取之心。” 陈长风:“……” “公子。”他正色道:“依在下看,他应当是认出了您的身份,所以才会想约下次再见。” “不会的。” “为何?” “他说让我滚得远远的,不会想再见到我的,若知道我是男扮女装,也断断不可能为我画像,还对我态度如此友善。” “所以,您才会跟他说,您,已有夫君,还,怀胎三月?” “嗯。”温别桑把罐子放在打开的木箱子里,道:“你没看到他后来一脸失望吗?” 我觉得他是被您弄懵了…… 陈长风道:“所以,您现在急着走,不是因为自己已经暴露?” “我应当不会暴露。”温别桑道:“我现在是个姑娘,我担心他会强掳我入府。” 陈长风:“在下还是觉得,您被他发现的可能,比被他强掳的可能大一点……” “你不懂他。”温别桑摇头,道:“他素来跋扈,拦路抢劫,通缉梦妖,在府中行事也极为霸道,无人胆敢忤逆,若真瞧上了谁,肯定能干出来强抢民妇之事。” “但,您也不是民妇啊。” “我现在不得不是民妇。”温别桑说:“我若换上男装,相府肯定会找我麻烦。” 他说着,忽然伸手重重捏了一下什么东西,那玩意顿时发出噼里啪啦的火花,陈长风看的浑身颤了颤。 温别桑皱眉将那东西扔进了一干瓶瓶罐罐里,嘴唇用力抿了抿。 看上去很想马上朝太子府扔一个筋斗雷。 陈长风虽然还是觉得太子强抢民妇的可能性不如认出他的可能性大,可换住所藏起来倒是合他的意,当即便马上准备了起来。 马车离开烟火铺,一路驶向外街。 一处扫的干干净净的院落门口,温别桑下了车。 这次暗影倒是得力,很快把消息传到了太子府。 承昀非常意外:“去了叮咚巷?” “正是。” “被夫君接走的?” 黑影停顿了一下,才道:“是自己去的。” 齐松道:“是不是发现自己被您识破了?” “跑得这么快,看来是的。”承昀的语气听上去有些遗憾:“本来还想多陪他玩两天呢,没想到突然之间聪明了。” “那,殿下的意思是……” “既然他不想再扮姑娘,也就没必要再继续绕弯子。”承昀拿着那几张没眼看的图纸,道:“也让他办了自己的事,接下来总要踏踏实实为孤做点实事了。” 叮咚巷,小院天井内的槐树一片素白,偶尔有飞鸟停留,离开之时踩落一树积雪。 温别桑的面前放着相府的图纸,仔仔细细地在上面勾勾画画。 太子梦妖之事,已经将他原本的计划完全打乱。 如今自己的面容人尽皆知,要想潜入相府,只能重新谋划。 温别桑抚了抚一旁的面纱。 什么样的人入相府,需要戴面纱呢? 他鼓着眉头看了一阵,揉了揉有些困倦的眼睛,目光落在旁边的一封书信上。 打开望着上方熟悉的笔迹。 宋千帆……醉仙楼…… 说起来,周连琼和周连景生辰当日,相府的人手肯定不够,应当会从外面请人…… 明日去醉仙楼看看情况吧。 做好打算,温别桑端起烛台朝床铺走去。 院子里的槐树上枝头忽然掠过一只盘龙履,枝头颤也未颤。 承昀脚步轻巧地落在屋檐下方。 窗门紧闭,室内亮着灯,承昀轻轻敲了敲窗户。 这动静不说很大,但绝对足够引起重视,可里面的人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有时候真会怀疑这妖孽耳朵不通。 承昀思索,又重重敲了两下。 温别桑立刻从床铺上坐起来,顺手抓起小弩,将火弹填上。 窗户被缓缓推开,熟悉的讨厌的面孔映入眼帘,温别桑反应了一下,立刻抓起被子挡在了身前,并将半边脸埋了进去,只露出一双眼睛。 承昀跨过窗户,故意道:“桑姑娘,你夫君呢?” 温别桑睫毛闪动,道:“夫君,将我接来之后,便去忙了。” 承昀:“……” 还装着呢? 他眨了眨眼,道:“那,孤深夜至此,是不是不太合适?” 温别桑道:“自然不合适,你,你怎可,夜探闺房……若是叫人知道,我名声何在?” 承昀思索。 他好像高估了妖孽的聪明程度,这笨东西似乎并非是因为被他识破才搬来此处。 那他为何要搬? 他挪动脚步,温别桑蜷着身体,睁大眼睛,柔弱的模样与兔子几无二致。 可比有事没事就冷冰冰要拿火弹杀人的样子可爱多了。 承昀在桌前捞了个椅子,坐在离他不远处,道:“孤,实在是仰慕夫人,故而深夜叨扰,还望莫怪。” 温别桑在犹豫,要不要开弩打他? 若打他,是肯定要暴露自己是温别桑的事情,可若不打……他若当真强行对民妇下手,又当如何? “你,我如今是有夫之妇,你怎么能,对我这样轻薄?” 承昀嘴唇抖了抖,低头掩饰了一下绷不住的表情,重新抬眸,道:“谢夫人多虑了,孤绝对没有轻薄之意,只是实在很想,再给夫人画一幅像。” “你……”温别桑想了想,道:“你这登徒子,你若不走,我便喊人了。” “别。”承昀道:“孤对夫人真的没有别的意思,你看,你如今已经是谢桑氏,还怀了个谢家子,孤府中连妻妾都没有,女人的手都更没摸过,又怎么会对你一个人妇……” 他的目光忽然落在桌上那封信上。 信纸几折,露出最后一行字:谢令书亲笔。 眼皮一跳,承昀一把抓过那封信:“怎么还真有个姓谢的?!” 展开信纸,不及细看,温别桑已经跳下床来一把将信夺走,道:“这是夫君给我的信!你不许看!” 承昀看着他,温别桑立刻又背过身去。 他此刻未施粉黛,也未涂唇脂,不知道会不会被对方发现异常。 “谢令书。”承昀语气克制:“是你夫君?” 那不是君子城的城主吗?! “正是。”温别桑并不确定他有没有听过谢令书的大名,他抿了抿嘴,道:“他是个木匠。” 你还演上瘾了。承昀瞳孔微眯,道:“是个木匠啊……他月银多少,养得活你吗?” “这件事不必殿下费心。” “一个小小木匠罢了。”承昀道:“孤可是堂堂太子,不如你随孤进宫,孤封你个侧妃当当。” “……”温别桑跑了两步,来到了撑着床帏的床后面,掩饰着自己半张脸,只探出眼睛看着承昀,确认般道:“你要娶一个有夫之妇?” “孤觉得以夫人之姿,这谢令书,配不上你。” “可我已经怀了谢令书的孩子。” 承昀手指咔哒一捏,表情镇定:“日后这孩子便随孤姓了。” 第32节 第23章 固然早知他荒谬, 但温别桑还是愣了一阵。 承昀静待他的应对。 “我对我夫君,情比金坚……” “你指谢令书?” “自然。” “是你先喜欢他,还是他先喜欢你?” 温别桑隔了一阵才说:“我们彼此喜欢。” “所以你们是一见钟情?” “是。” 承昀转着扳指, 神色平静:“你们是如何相识的?” “我们……”温别桑明显不太擅长编排具体的情节, 他停顿了好一阵, 才说:“同在一个城中,他,时常来寻我喝……花蜜。” “花蜜是何物?” “他自己酿,作的,饮品。” 君子城, 谢令书经常寻他喝自己酿的酒。 承昀道:“他为何要寻你喝花蜜?” “他喜欢我。” 承昀静静甄别,道:“一瓶花蜜便将你收买了?” “嗯。”温别桑说:“我不值钱。” 承昀心头一梗, 道:“那孤拿出两瓶花蜜, 你是不是就跟孤走了?” “我已经心有所属。”温别桑道:“你若强抢民妇,我便会誓死捍卫自己的清白。” 你有个劳什子的清白。 承昀道:“你想怎么死?” 温别桑睫毛动了动。 到底是宫无常,宁肯逼死别人, 也要拆散人家一家。 死肯定是不能死的, 从也是不能从的,这可如何是好。 “不然这样。” “嗯?” “等我夫君回来, 我跟他商量商量。” “不誓死捍卫清白了?” “我的命不重要, 但我还有夫君的孩子。” “……有理。”承昀道:“商量的通吗?” “为了孩子,他会理解的。” 一阵静默。 温别桑主动道:“你快走吧, 我要休息了。” “你睡你的,孤坐这儿等他回来。” “我腹中胎儿不稳,你不能与我行房。” “……”谁要跟你行房啊! 承昀深吸一口气, “你当孤是禽兽吗?” 你与禽兽也没区别。 谢令书肯定是不可能出现的,他必须要想办法把宫无常弄走。 “殿下。” “说。” “你当真会让谢令书的孩子随你姓吗?” 随个鬼啊! 承昀平静道:“只要是你生的, 待孤登基,还能封他做太子。” 温别桑从床帏后露出两只眼睛偷偷看他,瞧不出开玩笑的痕迹。 不禁皱眉:“你,可有脑疾?” 承昀:“……” 到底谁有脑疾啊?! 本来以为姓谢的夫君只是他胡乱扯出来的一个人,结果居然是君子城的谢令书! 他从君子城来,和那谢令书究竟是什么干系? 谢令书为何要与他写信?信里又写了什么? 还有经常找他喝酒,又是怎么回事? 承昀忍无可忍:“温别桑,玩够了吧。” 空气了一下子静了下来,好半晌,一道声音才发出:“你发现了?” “不然呢?” 温别桑依旧只露出两只眼睛,双手将小弩无声拉开,道:“你要抓我回去吗?” “我是让你回去履行承诺。”承昀道:“你是不是忘记了,你还欠我一个样品。” 温别桑停顿了一阵,缓缓从后面走出来,道:“你是专门来追查我的吗?” “谈不上,只是去烟火铺碰碰运气,凑巧看到你在那里吃包子。” “你怎么知道那是我?” “你当我是傻子,还是瞎子?” “我扮姑娘不像吗?” 像自然是像的。 倘若承昀先入为主看到他裙装的扮相,应当不会想到他是男子。 但那张举世无双的脸,世上都不会有第二张。更何况,他根本就没怎么装扮! 就涂了唇脂画了眉,再穿个裙子,但凡脑子正常点的,都不可能认不出来。 承昀更好奇的是:“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发现不了。” “我若失忆醒来,看到自己那副样子,定会觉得自己是个女子。” “……”你厉害的。 “而且你还给我画像,对我说那么多善良的话。”温别桑说:“你之前不是这样的,你总是凶我,骂我,打我,欺负我,你若早就识破了我,为何突然又变了态度?” “我……”承昀心中堵起:“我,之前对你,有这么坏吗?” “嗯。”温别桑说:“你说我是妖孽,要剥了我的皮,把我吊起来,用炭火烤我的脚,还要在我耳后的黑痣上打上铁烙,那日在书房,你还拿刀要杀我,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你还撵我滚,我以为你应当是厌烦我,要与我一刀两断,井水不犯河水。” 他语气平静,承昀却有种头发丝根根竖起的错觉。 “可,我没真对你做什么吧。” “你打伤了我的腿,把我关进了地牢。” “我不是给你上药了吗?”承昀道:“要论伤势,我身上的炸伤才更严重吧。” “我没有与你争执这些,我只是在告诉你我为何认为你未曾识破我。” 承昀也发现继续这个问题并不明智,他道:“既然你觉得我未曾识破,为何还要特意躲藏?” “你不是看上我了吗?” 承昀呼吸一乱:“我看上你了?!” “我扮得姑娘那样好看,你没有看上我吗?” “……”承昀顿时明白了一切。 无言片刻。 承昀道:“温别桑,我真的很想知道,我在你心里究竟是个什么形象。” 魔鬼。 温别桑很识趣的没有说出来。 承昀叹了口气,从椅子上站起身。 温别桑朝后退了退,道:“关于那个定时装置,我有实物,装了黑龙的,明日派人送去太子府,你我之间便两清了。” 承昀道:“谢令书是你什么人?” “谢令书是君子城的城主。” “然后呢?” “然后?” “……他跟你什么关系?为何要给你写信?” “在君子城中,他对我多有照拂,我来盛京,他特意来信问好。” “如何照拂?” “你问这些做什么?” 第33节 “他是君子城的城主,在梁亓两国交界之地,对两国贸易虽有贡献,可也保不准哪日突然心血来潮,投靠北亓,对我大梁施压。” 承昀义正词严,道:“此刻他的信来到盛京,孤自然要严查,这是安定司掌司的职责。” 温别桑瞳孔陡然张大:“安定司,掌司……谁?” “自然是孤。”承昀伸手,道:“如今安定司掌司名义上依旧是母后,可她已经暗中将一切事宜都交付于孤,麾下所有人也都听命于孤,孤也担得起半个掌司……你,你怎么又哭起来……” 承昀把手缩回来,浑身僵硬。 温别桑已经背过身去,背诵一般喃喃:“……是,手持御赐,惊涛杖,上监诸侯,下察百官,御敌于外,锄奸于内,安定司掌司……以前的,太子妃?” 周玄说过,当年周苍术杖毙四房夫妻,是皇后从周苍术手中救下了他。 从周苍术手下抢人,若无这些名号,怕是极其困难。 承昀捏着手指,语气艰难:“是她。” “她是个好人。” 沉默。 事情已经过去了七年,而温别桑却还能一字一句,将皇后所言记在心里,足见当年之事对他影响之深。 “你却不配。” 空气里依旧一点声音也无,温别桑没有回头,也不知他是何等表情。 他展开手中信纸,半晌,递了过来,道:“你看吧。” 几息之后,承昀才道:“不看了。” 他转身,头也不回地出门,身影跃上槐树。 却不是来时那般踏雪无痕。 槐树枝条抖落的积雪在空中散落。温别桑站在亮着灯的门口,面朝茫茫寒夜。 许久未动。 一夜之后,扫干净的院落又落了一层薄雪。 沙沙的声音里,扫帚划过石板地面,屋外巷子里传出了贩子的叫卖声,还有车轱辘的滚动声,以及嘎吱嘎吱的踩雪声。 温别桑支着扫帚站直,擦了擦额头的薄汗。 没多久,陈长风亲自提了饭盒过来。 温别桑坐在屋内吃着饭,道:“醉仙楼什么时候开门?” “一般辰时就有人了,醉仙楼里有早膳,许多名士喜欢去那边,早晨也有伶人唱曲儿。” “宋千帆一般什么时候去醉仙楼?” 陈长风笑道:“您要找他应该容易。” 醉仙楼的后门外,一个穿着青色长裙,外罩兰花大氅,头上带了好几根银钗,怀抱木琴的‘女子’缓缓靠近。 “这醉仙楼啊,本来是一套楼,楼中吃喝玩乐应有尽有,是许多勋贵子弟爱去之地。后来这宋小东家接手之后啊,在后面接了一套附属楼。” 温别桑抬眸,能明显感觉到新接上去的楼更为诗情画意,少了一些前楼的气势磅礴。 “宋小东家称这附属楼为临仙阁,并且和前楼结合,将前楼的正门分为日门,把临仙阁的后门分为月门,装饰的极为风雅。” 后门呈半月形,旁边镂空的墙面显出花鸟鱼虫的景象,在冬日里歇菜的花树上挂着一些小巧的红灯笼,错落有致。 “这临仙阁说是附属楼,其实相当于一个私密的风雅之所,宋小东家自打建好这栋楼之后便一直住在里面,往日啊,与他走的亲近一些少爷公子,便都从这月门进,一些人在里面寻欢逗乐,听说……太子也常去。” 月门外朱瓦搭起的车棚里停着几辆马车,其中一辆看上去有些眼熟。 “公子只需将信物交给守门之人,若宋小东家在,又认那信物,一定会与您相见。” 月门守门的不是布艺短打的打手,而是穿着统一服装,装扮娇俏的姑娘,手持沾满彩纸的花棍,看上去既养眼又气势。 见他靠近,立刻有姑娘上前:“可有月牌?“ 温别桑摇摇头,把手中的信封递了过去,道:“我名桑梓,蒙君子城城主谢令书引荐,来拜会宋小东家,这是城主手书。” 姑娘脆生生:“等着。” 宽大的雅间里横七竖八地躺了几个人。 一进去便能嗅到浓烈的酒味,地上滚着一些瓜果,精美的菜肴动也未动。 一个人从身上跨了过去,常星竹神色恍惚地在地上翻了个身,神色迷蒙:“小,小桃?” “哎。”姑娘答应了一声,手却去推了推趴在软垫上的自家人:“小东家,有人拜会。” “别推……”宋千帆明显也喝了不少,说起话来瓮声瓮气:“来找我的都没什么要紧事,让我再睡会儿。” “嘿。”常星竹在一边笑:“你小子是越来越有自知之明了。” “哼……” “是君子城谢城主引荐的,说叫桑梓,是个姑娘。” 话落,宋千帆没什么反应,最里面的桌子上趴着的人却豁然睁开了眼睛。 “什么谢城主……” “谢令书。”小桃道:“谢女侠的兄长。” 宋千帆一个激灵坐了起来:“大舅哥?” “没成呢。” “……”宋千帆立刻从地上爬起来,道:“快快快,马上去备水,给本少爷好好收拾一下。” 常星竹也爬了起来,道:“谢女侠是哪个啊?” “谢霓虹……”旁边传来幽幽之声,戚小侯爷裹着被子,慢吞吞地从唯一的榻上坐起,神色困倦中带着几分八卦:“几年前他走商遇到劫匪,被一女子所救,自此便发誓非卿不娶……你从北疆来,没听过霓虹鞭的威名?” “霓虹鞭?”常星竹道:“莫不是那个传说中打人之时火花四溅的那个吧?” “正是。”戚平安道:“听说她那鞭子是山顶之巅,雷电法王所赐,打人的时候跟被雷劈一样,还会留下烧灼的痕迹,那鞭子有时候冒红火花,有时候冒绿火花,怪得很。” “听上去好浮夸。” “这话不要让千帆听见……” “我已经听见了!”宋千帆收拾妥当从里面出来,气道:“你们几个快点起来,这里我要收拾一下,常星竹!” 常星竹仰起脸,宋千帆顿了顿,指了指里面,小声道:“你去把太子叫醒,此女怕是我大舅哥的心上人,总不好去偏殿见她。” 常星竹还未开口,最里面趴着的人便缓缓坐直了身体。 他披着长发,衣衫凌乱,表情看上去相当清醒:“心上人?” “不是吧,我这么小声他都听得到……”宋千帆直起身体,道:“正是,我前段时间便已经收到了大舅哥的书信,他说近日可能会有一个呆呆怪怪不肯露脸的人过来找我,让我一定务必帮他照顾好此人,信中语气关怀备至,颇为宠爱,应当是心上人没错。” 几个人都看着他。 承昀慢吞吞道:“哦。” “孤再去隔壁睡会。” 戚平安从榻上下来,依然裹着被子,问:“他到底怎么了?” “不知道啊。”常星竹道:“昨天半夜突然去敲我的门,说要喝酒,我就带他来这儿了,你们俩也都看到了,进门就喝,一个字也不说。” 满脸写着,我跟你们知道的一样多。 “行了行了。”宋千帆道:“你们快点走,我要接待大舅嫂了。” 常星竹和戚平安一起来到里间,太子正靠在墙边的躺椅上闭目养神。 戚平安朝那墙根处的躺椅看了看,又看了看朝南向的小露台。 常星竹:“怎么了?” “我记得那躺椅不在那儿啊……” “你记错了吧。” “不可能,这里跟我家一样,怎么会记错。” 承昀定定看着两人。 常星竹拖着戚平安朝里头走,道:“他睡躺椅,我们睡床。” “桑姑娘!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温别桑没想到宋千帆会亲自出来,他颌首,道:“我有事请你帮忙。” “……”难怪谢令书特别在信中提过,此人不太会说话,让他见了面多多担待。 哪有客套都不客套一句,直接请人帮忙的。 宋千帆也是八面玲珑,马上道:“咱们里面说。” 温别桑与他一起往里面走,步伐轻巧地迈上阁楼。 方才一地的凌乱已经收拾妥当,宋千帆请他在椅子上坐下,并命人奉上茶水,道:“姑娘不介意的话,可以摘下面纱,喝杯茶水暖暖身子。” 温别桑环视一周:“值得信吗?” 宋千帆:“……” 他挥了挥手,所有侍女立刻退下。 温别桑又道:“隔壁可还有人?” “……”宋千帆道:“都是可信之人。” “我要说的事情很重要,谢令书信你,我也信你,其他人,我不信。” 常星竹和戚平安挤在一起,低声道:“我怎么听着,好像有点耳熟呢?” “谁?” “一时想不出来,就是这软乎乎的语气,有点熟悉,声音好像对不太上。” “你们。”门口的珠帘被掀起,宋千帆指着他们,道:“去那边屋。” 戚平安只好和常星竹一起爬起来,宋千帆环视一圈,又走过去,小声道:“太子呢?” 两人示意,宋千帆回头,这才发现珠帘旁边的墙根处还有一个。 第34节 他忙走过去,“殿下,您听到了,我嫂子要跟我说很重要的事情。” 承昀神色冷冷的。 宋千帆恳求:“大概是我们谢家的家事,要不,您避避?” “你们谢家。”承昀哼笑一声,宋千帆莫名感觉脊背发毛。承昀撑起身体从躺椅上起身,低声道:“你要听他的秘密,最好做好心理准备。” 宋千帆多机灵,马上跟了上去,道:“殿下,似乎知道一些?” “孤只能告诉你,他所图之事,可能会拖累你全族。” 宋千帆浑身一颤,瞳孔放大,忙又拦住他:“那此事,我到底该不该听?” “你能为了谢家去死吗?” “……”宋千帆表情变幻了一阵,喃喃道:“我。” “若做不到,便不要听,你宋氏身为皇商,有些事,还是不要涉足的好。” 他径直朝拱门走,三步之后,宋千帆忽然拽住了他。 他眼神有挣扎,还有恐惧,期间漂浮着一缕颤巍巍的坚定:“若,我能呢?” 承昀意外扬眉。 “看不出来,宋小东家还有如此血气。” “你,你别揶揄我了。”宋千帆看上去要哭了:“殿下,我可以为了谢家豁出命,可我全族不行啊,这忙我到底该不该帮,能不能帮,我……扛不扛得住?” 他语气中带着些试探。 承昀登时笑了。 不愧是宋小东家,寥寥几句话,就听出自己和妖孽交情匪浅。 “若你想帮,那便帮吧。”承昀的目光穿过珠帘,凝望着被墙挡住的身影:“有什么事,孤来担着。” 厅内,温别桑静静地坐着。 在他后侧挂着一只百灵鸟,正在低头喝着水。 温别桑留意着周围的动静,却并不能捕捉更多,耳畔皆是安静。 宋千帆终于走了出来,带着笑容,道:“姑娘久等,如今这楼里只你我二人,有什么事快请说吧。” “我要说的事情很危险。” “无碍。” “可能会牵扯你全族。” “无碍。“ “……” 宋千帆目光温和,眼底是一片让人安心的底气。 温别桑只知宋家是皇商,却并不知何人能给他这样大的底气。 他顿了顿,道:“周家双胞胎的生辰宴,是否由醉仙楼安排?” “这个自然。”宋千帆道:“这盛京但凡有头有脸的权贵办宴,基本都会与醉仙楼合作,宴席当日,厨子帮工,丝竹歌舞,基本都是醉仙楼统一安排,我们和盛京的乐悠坊常有合作。” “能把我安排进去吗?” “……您进相府是?” “炸相国府,杀周苍术。” 宋千帆出了趟门。 扶着护栏,他深吸了一口气。 揉了揉有些发疼的心脏,再深吸了几口。 不远处的窗户打开,太子半侧着身,面无表情地看了过来。 那眼神在这一瞬间给他的不是底气,而是威胁。 敢撂挑子,就死定了。 宋千帆扭脸又回了厅里。 抱着琴收紧到发白的手指缓缓放松,温别桑目光澄澈。 宋千帆道:“敢问桑姑娘,准备以何身份入府?” “琴女。” “这把琴是您的?” “是。” “看上去,很新啊。” “嗯。”温别桑说:“今天刚买的。” “您的琴艺想必很好?” “嗯。” “不然。”鬼使神差,宋千帆多了句嘴:“弹两下来听听?” 温别桑从容拨动琴弦。 “铮——” 常星竹和戚平安同时睁开了眼睛。 “铮铮铮——” 常星竹撑起身体,坐直:“平安,你听到了吗?” “叫停吧,我等酒囊饭袋的命也是命。” 第24章 琴声被叫停。 说话的是常星竹:“能不能别弹了!大清早的杀猪啊!” 宋千帆反应很快:“他不是在说你。” 温别桑抚着琴弦, 对自己的琴艺也产生了一丝动摇:“想是我多年未练,技艺生疏。” “敢问您上次弹琴是……” “十五年前。” “您多大了?” “十九。” 宋千帆点头:“能理解,能理解。” 他思索着, 竭力在脑中寻找措辞。 温别桑又道:“母亲说我在琴艺上极有天赋, 只是我年幼不爱此道, 故而未曾精进,但捡起来应当不难。” “……那会儿我娘也总夸我哪哪都棒。” “什么?”他说的太小声,温别桑没有听清。 “没。”宋千帆道:“姑娘在琴艺上,确实,有些天赋, 只是,与乐悠坊准备的曲谱, 可能……不太契合……” “还有半月, 我可以与她们一同练习。” “您除了琴艺,可尝试过别的乐器?” “我娘擅琴。”温别桑想了想,道:“其他的我没有接触过。” 宋千帆道:“你有没有, 长大之后, 被你娘夸的,技艺……?” “我双亲已经去世。” 说话之间, 浓睫被水痕沾湿。 宋千帆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那个, 你,你坐一会儿, 我去问一下,稍坐稍坐……” “殿下,您听到了吧。”靠窗的阁楼上, 宋千帆坐在承昀面前,道:“不是我不帮她, 这,琴女,她是真干不了。” 昨晚饮酒过多,承昀头痛欲裂,不断按着发痛的太阳穴,道:“你帮不了最多不能给你大舅哥交差,跟孤说个什么劲儿。” “我……”宋千帆敏锐捕捉到了‘大舅哥’三字的真谛,正色道:“其实谢大哥并未在信中明说,只是我没想到来的会是个姑娘,就想着,也许是的吧……不过我不确定啊,殿下,要不,您过去跟她聊聊?” 承昀停下动作,用不慎明晰的眼睛看着他,醉酒后的眼眸有些倦意与迷蒙,但宋千帆还是品出点什么。 幽暗的,沉寂的,若午夜深海起伏的浪头。 “他……” ——“你却不配。” 承昀偏头,微拢着眼睛躲避冬日的暖阳,道:“他还不配孤亲自去见。” 宋千帆:“依殿下的意思,我应该将她打发走。” 承昀指了指拉高的卷帘,宋千帆上前放了下来。 光线透过卷帘在脸上留下条条阴影,承昀道:“他可还有别的技艺?” “问了,说没有。” “跳舞,唱歌,耍剑,花棍,杂技……” 宋千帆去了厅内,温别桑道:“不会。” “不然扮成仆役?” “普通仆役能接近周苍术吗?” “不好说,到时候能在正殿上服侍的很可能都是周家的老人,扮成醉仙楼的帮工,只能保证可以进入相府。” 第35节 “我真的不能做琴女吗?” “……” 在承昀沉思的时候,宋千帆锤了锤来回奔跑的腿,满脸愁容:“殿下,您真不考虑跟他面对面谈吗?” “孤什么身份,他什么身份,如何见得。” 宋千帆坐在凳子上歇脚,给自己倒了杯茶,道:“这句怎么回?” “半个月,他若当真有心,也许学得会。” “可我怀疑他连宫商角徵都分不清。” “实在不行,易容吧,给他找个哑琴,跟大家一起弹,也分不出来。” 醉仙楼也有独特的保暖方式,几趟下来,宋千帆已经满头大汗。 气喘吁吁地撑着桌子站在温别桑旁边。 温别桑用手给他扇着风,道:“如此一来,乐悠坊的姑娘便都知道我是在滥竽充数。” “那确实瞒不了。”宋千帆一手撑着腰,一边把脸靠近他的手,道:“可你完全无一技之长,其他的你装都装不了。总之先这么安排着,你这几日试着练练,若还行,就拿好琴,实在不行就拿哑琴,对外就说你对相府哪个少爷有情,存心攀附,也说得过去。” “嗯。”温别桑继续给他扇着风,宋千帆一时没了话,逐渐有点不好意思,主动离开道:“那,你可有琴师,要不要我帮你安排一个?” “好。” “不用扇了,累坏了吧,待会儿一起用个餐。” “不必了,我想抓紧时间回去练琴。” 宋千帆送他下楼,临近月门的时候,温别桑轻声道:“烦请小东家代我多谢那位高人。” 宋千帆心头一虚,温别桑已经在月门前转身,眼眸干净纯良:“千万为我保密。”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宋千帆急忙拱手,道:“这个自然。” 温别桑颌首,抱琴远去。 后方,皇太子徐徐行来,宋千帆收回视线,语带犹豫:“殿下,这桑姑娘,话里有话啊。” “你若泄密,他定会将你家一起炸了。” 宋千帆:“……” 他随太子一路来到车前,道:“敢问殿下,这琴师,是我来安排,还是……” “他既然信你,就全由你负责。” 宋千帆以为他没听懂:“我记得殿下琴棋双绝……” “没时间。” 车门关上,宋千帆神色莫名:“猜错了?” 马车远去。 后方的车棚一角,温别桑抱琴而出,眉目清冷。 太子府,承昀换上干净的衣服,从放着浴桶的屏风后走出。 庞琦端着白瓷小盅上前:“殿下,解酒汤。” 承昀接过,一饮而尽。 “孤睡一会儿,任何人不得惊扰。” “是。” 刚在寝榻躺下,外面忽然传来齐松的声音:“殿下……” “殿下睡下了。” “我有要事。” “什么事都不得惊扰。” 齐松将手圈在嘴边,朝殿内喊:“是一个姓桑的姑娘赠的箱子!” 承昀当即睁开眼睛,扶着快要炸裂的头坐直:“在哪?” 几人在廊下疾行。 齐松道:“方才有人要求我亲自出门相见,我一出去,他便给了我一个木箱,说是桑姑娘所赠。” 宫人小跑在前,为他推开了书房的门。 承昀站在门前,凝望着书桌上方方正正的黑色木箱,道:“你就把它放这儿?” “听说是贵重之物。” “自然是贵重之物。” 想着温别桑昨日的态度,承昀不禁后退两步,道:“除了这东西之外,可还有别的交代?” “还有封信。” “信呢?” “在箱子上面。” “……”承昀瞪他一眼,侧耳凝神。 箱子安安静静,没有任何声音。 当时周玄说可以听到机关走动之声,倘若已经开启,以他的耳力应当能听得到。 但当时温别桑并没有足够的材料和精力,谁也不能保证,三年之后的机关,是否已经经过改良。 “殿下。” “都离远点!” 他拂袖,尤其对着不会武功的宫人:“所有人都不许靠近书房。” 齐松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道:“不可能吧,公子与殿下……怎么也不能,对自己家下手吧。” “他何时将此处当成了家?” “那,那不然属下……” “说不定一碰就炸了呢。” “属下的命不值钱!” “你自然不值钱。”承昀道:“可孤的书房怎么办。” “……” “去将舅舅送的那套盔甲拿来。” 很快有人抬着盔甲过来,承昀让所有人退下,又绕着书房走了一圈,确定周围除了齐松没有别人,这才走过来将盔甲穿上,道:“今日之事不许走漏风声。” “殿下,让属下去吧。” “你又没有盔甲。” “属下可以……” “休想。” 齐松感动又惭愧:“殿下真是……” “舅舅给孤的生辰礼,也轮得上你穿?” “……” 沉重的铁甲撞击声中,承昀来到了四方黑箱的旁边。 他运转内息护住身体,试探地伸手,用同样套着铁甲的手指捏起上方的信,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大步跨了出来。 齐松长舒一口气,帮他将盔甲脱下来,挂回架子上。 信纸抽出,展开,是一手方方正正的字迹。 ——相府事毕,便来府中投效。 心中巨石豁然落下,承昀重新走向书房。 齐松忙道:“殿下……” “不碍事。”承昀道:“今日醉仙楼,想必已经被他察觉,写这封信做下许诺,应当是担心孤会坏他的事。” “看来公子并不知相府和您是对头,周苍术死了,对您百利而无一害。” 承昀抚摸黑箱的手停下,眸色深幽:“他不信我。” “只怪当时梦妖之事……” 太子投来视线,齐松立即闭嘴。 承昀抱起黑箱,走出书房,道:“找一片空地,孤要将它拆了。” “铮!”“铮铮!”“铮铮铮铮铮铮铮铮——” 郊外,空无一人的树林旁。 温别桑裹着大氅,认认真真地练着琴。 不远处,陈长风坐在马车上,再次将夹棉的外袄袖口撕开,从里面捞了一团棉花。 往耳朵里塞。 同一时间,承昀正在将拆开的零件一一摆在书房的地面,旁边支着小桌,摆着笔墨,还有几张绘制好的图纸。 熬了三天两夜,承昀吹干了墨迹,重新将黑箱组装。 那厢,在宋千帆请来的琴师的帮助下,温别桑总算开始学着弹出像样的音符。 依旧于城郊林畔勤学苦练。 图纸在木箱之中上锁,黑箱被拆去火药只余机关。 见太子大功告成,庞琦立刻上前给他递了一碗热粥,道:“殿下忙了好几日,也该去好好休息一下了。” “此物确实是妙。”承昀将手伸进去,轻轻拧动,凝望着未加遮挡的机关齿轮,语带感慨:“他是天才。” 第36节 庞琦眼珠一转,道:“奴才听齐侍卫说,公子这两日从早到晚的去郊外练琴,可辛苦的紧呢。” 承昀转着机关,似乎没有听到。 庞琦给齐松使了个眼色,后者道:“就是弹得不太好听,听说本来那条路上走的不少人都绕路了,还有人传说郊外多了一群烫坏了喉咙的乌鸦。” 庞琦忍俊不禁:“公子琴艺确实不太好,也不知宋小东家给他找的什么琴师,这都几日了,还没弹成调。” 安静的书房里,打磨光滑的齿轮机关发出沙沙的响声。 见他们没了说辞,承昀才开口:“孤最近不想听到他的名字。” 齐松:“那还有一件事,属下就不讲了。” “……”承昀放下机关,面无表情地往外走,几步之后,冷冷道:“他又做什么了?” 齐松反应了一下,才道:“就是听说,这两日郊外风大,公子好像染了风寒。” “又死不了,有什么好说的。” 齐松:“……” 不是您想听的吗? 连续几日未眠,承昀困的两只眼睛都是木的,他回到寝榻躺下,闭上眼睛。 然后,翻了个身朝里,又翻了个身朝外,丝滑起身,去到角落的柜子旁。 柜子上放着一些瓶瓶罐罐,其中一个青色小瓶贴着纸条,上书:风寒丸。 拿在手里,撩开垂纱,正要走出里间,忽又折返。 坐在榻前,凝望手中瓷瓶。 ——“你却不配。” 药瓶被扔进床帐里,太子卷起长衫,直接躺了进去。 太久没睡,身体很快自发陷入沉眠。 黑暗之中,忽然出现一个人影。 一袭水蓝长裙,面纱上面染着斑驳血迹,正在巷子中奔逃。 砰砰的炸响之中,着长裙之人被逼到了墙角,在他前方,一众铁甲卫层层包围。 弓弦拉满,角落之人目含清泪,手中紧紧攥着推弹小弩。 双腕与弹道之上,一颗火弹也无。 一阵刺耳的嗡鸣逼得承昀睁开眼睛。 他捂着头缓缓坐起,神色因疼痛而显出几分扭曲,半晌才微微缓和。 凡其所梦,必会发生。 城防卫,铁甲队。 承昀坐直,披发垂首。 双手拇指来回拨动。 “越是要避开,越是难以琢磨。”寝殿之中,嗓音低低:“顺其自然才可掌握先机。” “放任自流,袖手旁观,伺机而动……” 双眸干涩,承昀起身从榻上立起。 脑中反复闪过那张溅满血迹,仓皇含泪的脸。 “避不开,不可避,既已洞察天机,不妨借力打力……此为上策。” 长闭目,来回默念,又忽然安静。 眸子猝然睁开。 “……早知道他会被发现!” 京都是什么地方,周苍术是什么人,他想要在这盛京之中搞出那么大的动静,谈何容易? 一只手抓起榻上药瓶。 小院雪声簌簌。 温别桑打着哈欠,正在认真研习乐谱,手指在几道歪歪扭扭的线谱上来回勾动。 “铮——” 夜空之中响起一道琴音,温别桑偏头来看。 明明人家也是一声,自己也是一声,可偏偏又有所不同。 他将曲谱放下,从屋内走出。 槐树上的积雪和新雪一起飘落,上方立着一个黑衣男子。 披着长发,带着面具,怀里还抱着一把造型精致的七弦瑶琴。 这人开口:“吾乃宋小东家为你请的……” “宫无常。” 声音戛然而止。 枝头人反应一阵,飞身而下。 于空中将琴换手,稳稳落在他面前。 “你喊我什么?” “承昀太子。” “你当我是聋的?” 温别桑坚持:“承昀太子。” “方才肯定不是这么叫的。”承昀摘下面具,露出一双爬满血丝的眼睛,“还有,你怎么一下子就认出来了。” “爱哭的人眼睛都雪亮。” 话毕,转身进屋,从桌上拿起小弩。 承昀站了一阵,抬步跟进,道:“宫无常是什么东西?” “不是东西。” “是不是给孤取的诨名?” “没有。”温别桑把小弩里装上火弹,道:“你听错了。” “罢了。”承昀不跟他一般见识:“就当我听错了。” 他如此好说话,倒是让温别桑有些意外。 “你来做什么?” “我……”他抚着袖中药瓶,道:“我是因为这两日拆了你的机关,组装的时候,觉得甚妙,温别桑,你好本事啊!” 话末笑起,眼神赞许。 温别桑表现冷淡:“然后呢?” “然后,我半夜睡不着,便想多与你聊聊。” 他那样子确实像是熬了几个大夜,眼底青着,眼白血丝密布,眼睑也一片通红。 “我与你没什么好谈的。” “为何?” 因为你讨厌。 温别桑道:“那已经是几年前的想法,早已失了兴趣。” “这个无碍,你若是有什么新的想法,也可以与孤商谈。” 温别桑看他,承昀笑意未改。 “若你当真想谈,不若等我事成,去雷火营慢慢谈。” 这话说的也在理。 承昀后退两步,靠在门框上,继续在袖中药瓶上抚摸,随口道:“听你声音不太对,着凉了?” “风寒而已。” “这小院没有地龙,越近年关越冷。” 温别桑没接话,承昀继续道:“要不回太子府住吧。” 回? 温别桑不解:“你这么晚过来,有什么事吗?” “没事就不能来找你吗?” “若无事便回去吧,我还要睡觉呢。” 他始终立在桌前,握着小弩,两只手腕挂着熟悉的檀木珠手串。 “你这双手,总共多少颗火弹?” 温别桑看了一眼,过了一阵才答:“五十六颗。” 五十六颗,全打完了。 难怪会惊动那么多城防卫。 “这两日,你可有遇到什么可疑之人?” 温别桑略有所觉,道:“没有。” “过两日,可有什么计划?” “没有。” 承昀对上他的眼睛:“你不信我?” 第37节 温别桑语气平平:“不信。” “……” 承昀睁着干涩的眼睛,温别桑眨了眨水润的眼。 一股寒风吹入屋内,他眉心骤然鼓起:“你再不走,我屋内囤了半日的暖气又要没有了!” 承昀下意识从门前站直,反手将门推上,动作堪称迅疾。 声音很轻:“好了,关上了。” 温别桑抿嘴,转身来到炭盆旁,往里面加着炭。 承昀抚着袖中药瓶,扫一眼他的背影,两步内来回徘徊,不自在地抿着舌尖。 “温别桑。” 不理他。 “我近日也正好风寒,随身带着风寒丸,你要不要吃两颗?” 这是个好理由,他当即取出了袖中的药瓶,来到温别桑面前,道:“喏,宫中药师所制,免了煎药的麻烦。” 温别桑看他,承昀再次露出笑容。 温别桑放下火钳,将药瓶接在手里,拔掉塞子放在鼻间。 “为何突然这样好。” “你不是说,要投效本太子吗?”承昀扯了凳子在他对面坐下,将手放在炭盆上烤着,道:“那我们日后便是一家人了。” 温别桑敛下睫毛,将药倒在手里,又看了承昀一眼。 “缺水是吧。”承昀起身:“我去给你……” 倏地停顿。 温别桑在一旁看他。 “……我,我去。” 我为什么要去啊?! 温别桑揉了一下鼻子,发出囔囔的动静。 “我去,给你,倒杯水。” 皇太子站直身体,目无表情地来到桌前的小炉旁,目无表情地提起水壶注入杯中,再目无表情地走了回来。 温别桑将白瓷杯接在手中,对着热水吹气。 皇太子在他对面重新坐下,长发之下,一张熬夜脸更显枯败。 药丸递到了他面前。 太子:“?” “你先吃。” “我,来时,吃了。” “怕你下毒。” …… 承昀将药丸捏在指尖,捻动几息,放在唇间,神色平静。 “水。” 太子幽幽:“水是你自己烧的。” “不是。”温别桑道:“药不苦吗?” 后知后觉。 苦丁的味道麻了舌尖,皇太子半晌没声。 第25章 温别桑不太擅长撵人。 更确切来说, 不太擅长撵不识趣的人。 他所能说出口的话,无非也就是那么几句,但偏偏有人可以装作听不懂, 那也确实无可奈何。 上次遇到这么个人, 还是在君子城。 温别桑就水将风寒药吞下, 药丸划过喉咙的一瞬间,他无声拢了一下眼睛,表情有种克制的战栗。 承昀下意识摸了摸身上,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在身上带零嘴的习惯了。 他发现面前这人有点娇贵,怕吓, 怕疼,怕老鼠, 还怕苦。 全然不像是一个常年在江湖上走动的人。 “我有一个提议。”承昀喝水冲去口中的苦涩, 道:“不若你去太子府练琴,地方大,不会打扰到别人, 还有地龙暖身。” 温别桑对此不理解, 也不认同:“我要睡了。” 他不再开口赶客,起身从炭盆前回到床上, 并将棉麻的床帏也放了下来。 翻身躺在里面, 温别桑闭上眼睛,依然在留神对方的动静。 以他对宫无常的了解, 这家伙没人搭理,肯定坐不了多久就会离开。 温别桑对自己的耳力并不太信任,虽然一直未曾听到对方的离开, 但随着风寒药起效,神智迷蒙之中, 他默认对方已经离开。 “近日盛京巡防增多,正在有意识的排查携带火器者,想必是周苍术正在借楚王之手拿你。” 温别桑有些恍惚,清醒了一些,才发现他还没走:“多谢。” “若非遇到极端情况,千万不要使用火器。” “嗯。” “明日我随你一起出城,教你琴艺如何?” “不必。” “我弹的肯定比宋千帆找的琴师要好。” “困。” “……” 室内没了声音,温别桑很快沉沉睡去,枕侧手中依旧攥着小弩。 温别桑是自己醒的。 耳畔一片寂静,室内却比往日稍暖一些。 撩开床帏,一眼便看到了依旧坐在凳子上的承昀太子,对方正微侧着身,双手压在比凳子稍高的小桌上,看上去睡的很沉。 本该熄灭的炭火还在燃着。 这宫无常到底在搞什么鬼。 温别满头雾水。 就在这时,对方忽然睁开了眼睛,温别桑坐着没动,他又揉了揉额头,微哑的嗓音传入耳中:“这巷子里怎么还有鸡鸣。” 温别桑侧耳听了听,勉强听到一点声音,道:“不知有没有狗叫。” “像是一条小狗。”承昀道:“中气十足的。” 到院子里倒是可以勉强听到一些,但室内门窗紧闭,大部分声音温别桑都听不太到。 他没有说话,承昀揉了揉发麻的小臂,看上去还有些犯困:“隔壁的孩子昨晚闹个不停,对面还有两个夫妻在吵架,你到底怎么住得下去的……” 还睡的这般香甜。 洗漱后,温别桑准备出门,承昀顺势跟出去,将面具戴上,低声道:“跟你说个有意思的。” 温别桑目不斜视,“嗯。” “是你左边那家,昨晚半夜来了个女子,那女子竟是大户人家少爷的贴身婢女,这二人伉俪情深,夜里互诉衷肠,在谋划要逃出盛京。” “哦。” “……你就这点反应?” “你不回去吗?” “你当我想……” 温别桑朝他看过来,承昀放轻声音:“我是担心你的安全。” 昨晚那梦确实让他有些坐立不安,既希望它赶紧发生,免得继续提心吊胆,又希望最好不好发生,这兔子肯定又吓得不轻。 “你若是要发脾气,尽管发了就是。”温别桑道:“别把自己憋坏了。” 面具压着,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似乎笑了声:“没发脾气,以后不跟你发脾气了。” 温别桑停下了脚步,道:“为什么?” “……”面具下方,喉头微动。 这家伙总在不该认真的时候特别认真。 承昀转开视线,温别桑歪头,目光跟着他的眼神走。 “一定要一个理由?” 温别桑想了一阵,道:“不要也行。” 他继续往前,几步之后,承昀追上,道:“你不是答应为我做事了吗?我以后不欺负你了,这是基本的吧。” “你此前不是这样说的。” “我又说什么了?” “我的事情不重要。”温别桑说:“凡事要以太子的命令为先,我理应对您挥之即来,招之即去,任打任骂,鞠躬尽瘁,直到……” 第38节 “只有前面一句是我说的!” “后面都是行动。” 承昀寒毛直竖,道:“温别桑,你是不是特别记仇?” “不记仇。” 承昀不信。 “记疼。” 两人停在巷口。 此处属于外城,住的多是布衣走卒,旁边的墙角处还有内城完全看不到的、衣衫褴褛的乞丐。 一个老人缓缓朝温别桑爬了过来,手中拿着一个破碗:“姑娘,赏点吃的吧……” 在碗挨到身边之前,温别桑直接挪开脚步,径直往前走了几步。 承昀定在原地,那老人又缓缓朝前爬行,“公子……” 承昀左右看了看,又瞧了一眼前方人清瘦的背影,悄悄从袖中取出一个碎银,朝前走了两步,背手丢下。 老人接了小声道谢,爬起来就往巷子外跑。 承昀攥着袖口,来到温别桑旁边,道:“若我说,我往日对人也不是那样,你信吗?” “信。” 承昀道:“当真?” “世道不公,人心偏颇,历来如此。” “……”你还不如不信。 一辆马车停在两人面前,温别桑提着衣摆走上去,陈长风一脸意外:“这位……” “新请的琴师。”承昀开口,顿了顿,道:“名无常。” 陈长风让他上了车,奇怪道:“怎么起了个恶鬼的名字?” 没人答话。 马车驶出城门,承昀朝外看了一眼,道:“陈掌柜与守卫相识?” “他在京中多年,有些根基。” 难怪他每次出城如此顺利。 承昀坐在里面,将琴竖放在腿间扶着,道:“日后,我更偏你一些,以前的事情,能不提了吗?” “你今天很奇怪。” “哪里奇怪?” “总与我说这些有的没的,不重要的事情。” “……你我日后总要共事。当然,最重要的是,孤欣赏有本事的人。” 这倒也合理,温别桑嗯了一声。 也不知道是嗯的哪门子。承昀道:“此前,孤确实因为梦境,对你有些偏见……孤此生从未受过那种,奇耻大辱,于孤来说,你就是必须要打倒的敌人,所以……你那是什么眼神?” 还能什么眼神。 每次宫无常提起梦中的事情,温别桑都觉得他是个大写的神经病。 偏生他自己还说的真情实感,每一句都发自肺腑。 温别桑不太想刺激他,万一在此处发起疯来,很可能会暴露自己。 “我知道了。” “你根本不知道我每天都梦到什么!” “梦到什么?” “……”沉默,承昀抬手摸了摸脸上的面具,心神稍定。 想是承昀太子打过招呼,此前约好的琴师并未过来。 跟着宫无常学琴,对于温别桑来说也并非难以接受,他发现对方好像真的相信了他的话,认为事成之后便会投效太子府,指导的时候十分耐心。 从陈长风的享受程度,温别桑也能明白,宫无常的琴艺确实极好。 先帝钦定的太孙,固然性格上有无数缺点,可技艺上却无可挑剔。 从坐姿到指法,温别桑几乎全部都重新学了一遍。 “手要这样。”他示范了一次揉弦,一道琴音被捻的圆湛饱满,动荡有声,单是这一声,就让人如置身仙山,手指离开琴弦,空气中仍旧停留着绵密的震感。 温别桑跟着揉了一下。 单调,古板,乏味,仿佛野猪磨牙。 承昀太子心平气和,反复示范,陈长风的表情一会儿像吃了珍馐,一会儿像啃了糟糠。 十几次之后,温别桑道:“应当是我的琴不好。” 承昀与他换了琴,再次示范。 同样的工具,换了个人,依旧是云泥之别。 温别桑道:“这次比刚才好,确实是琴的问题。” “你说的对。” 半个时辰后,温别桑道:“应当是因为我不会武功,所以总是弄不好。” “你说的对。” “可若从武功学起,太浪费时间了。” “……”你还真想啊?承昀慢慢道:“其实已经很好了。” 温别桑的性格本来就呆呆怪怪,人事都处不好,更不要说乐事了。 温别桑一直在等着他破口大骂,但今日的宫无常就像是变了个人。思来想去,只能是因为自己那一套机关黑龙令他心悦诚服。 “不然。”承昀示意:“我,坐过去?” “?” 承昀放下新买的琴,走过来坐在他身旁,缓缓贴近,试探地覆盖上他的手,温别桑表情平静,姿势都没变一下。 太子的嗓音低低响在耳边:“手指要这样……” 温别桑的手有些微凉,触手滑腻,与梦中几无二致。 承昀的目光从面具后方透出,凝望着他左耳处的黑痣。 在梦中,他极爱此处,每逢碰到,总要细细地舔舐许久。 以至于醒来,都还记得那凸起的黑痣在舌尖残留的触感。 妖孽身上已经没有了他以前爱用的檀木味道,余下的是淡淡的香皂,与硫硝的气息。 这气息明明极其危险,可偏偏又极具穿透力,似乎从鼻间一路潜入了肺腑,只等那一瞬间的点燃。 覆盖在温别桑手背的那只手微微收紧,食指指腹停在他的食指指甲以上,于骨节处轻轻抚蹭。 温别桑看着那只手,道:“然后呢?” 承昀回神,道:“你身上有燃烧后的火药味,昨日炸了什么?” “屋里做些小东西。” “最近出门要时常小心,最好沐浴更衣,否则容易暴露。” “嗯。” 承昀拿着他的手勾弦,又道:“桑梓这个名字,不要到处去说。” “嗯。” 温别桑忽然偏了下头,扭脸看他,那一瞬间对于承昀来说极近。对于温别桑来说,他面前是一张完全把脸遮住的面具,银质的,边缘还有暗纹。 承昀屏息,听他道:“冰。” “……”后知后觉,承昀稍微挪开一点,道:“要不,我摘了?” “不用。” 不想看到那张脸。 接下来几日,承昀每日都来陪他练琴,在他卖力的指导下,温别桑逐渐能弹出半个曲子。 虽然还是白开水,但比之前还是好多了。 这日有朝,承昀没有过来,温别桑一大早起床,照例将自己收拾妥当,特别闻了闻身上的味道。 他觉得自己身上总有弥漫不去的火石味,大抵是往日闻得惯了。 特别取了香膏擦在手腕,勉强能压一压。 接着,将自己的匕首、推弹小弩、微型弩箭藏好,又拿了几颗雷火弹放在袖中。 那串核桃他已经很久没有挂过,放在木箱子里,轻轻塞入了床底下。 就在这时,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巨大的破门之声。 固然这声音落在他耳中减轻了许多,但温别桑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他走出房门,隔壁忽然传来哀嚎。 然后是噼里啪啦的声音,听这动静,似乎是将能砸的都砸了。 有什么人在说话,温别桑听的不慎清晰。 “快跑啊——” 女子的叫声传来,有人夺门而出。 砰砰的脚步声震得房子仿佛都在抖。 温别桑静静在室内坐了一阵,一直等到动静平息下来,才起身开门,像往常一样去巷子口与陈长风会合。 第39节 青石板路上,有人正在一边朝这边走,一边往后看。 寥寥听到几句:“真惨啊……” “可怜的。” “也是活该啊,都已经和权贵家的公子做了通房,还到处勾搭,这不是害人吗?” …… 巷子口围了一圈的人,温别桑并未看到陈长风的车顶,想必是还未过来。 离得近了,逐渐能听到砰砰的动静,伴随着惨叫和求饶。 人群忽然破开一个大洞,一个鼻青脸肿的男人哭着朝这边扑了过来。 在他身后,是锦衣金冠,无比眼熟之人。 周连琼的嘴脸,温别桑此生都不会忘记。 一道长鞭抽了过来,直接将那男人卷了回去,在他身后,几个拿着棍子的家丁一拥而上。 “给我打死!”周连琼一边收着鞭子,一边道:“竟敢勾搭本少爷房中的婢女,你真是胆大包天!” “少爷,少爷,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奴婢求您,求您放了他……” 一巴掌抽在了她的脸上,周连琼暴怒道:“你还知道自己是奴婢!你是谁的东西,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您放了他吧,放了他吧。” 婢女不断磕头,周围是砰砰不断的打击声。 “砰,砰,砰,砰砰砰——” 长棍抬起又落下,抬起又落下,仿佛永不停息。 “你若想死,便与他一起,本少爷不介意将你们一起杖毙!” 一只脚将她踢了出来,棍子重重击在了她的后脑。 周连琼神色讥讽:“跟本少爷在这里玩伉俪情深,你们还上不了台面!七年前相府前殿的那两位,演的可比你们精彩多了!” 温别桑攥着手中的匕首,刀刃亮出寒芒。 “打!给我打!不许停!” 此刻的声音在一瞬间与记忆中苍老的声音重叠:“打,不许停。” “既然他执意护着这妖女,便将他一起打死!重一点!快一点!你们没吃饭吗?!” 犹如一道滚雷划过天际,温别桑浑身冰冷,一瞬不瞬地站着。 就在这时,一只手忽然抓住了他的脚,是那婢女扑了出来,沾满鲜血的手攥住了他的衣摆。 婢女仰起脸,发间鲜血滚过额头,“救救我……” ——“烦请,太子妃殿下,救我儿一命……” “把她拖回来!” 婢女揪住他的衣摆,无力地被人拖走。 温别桑面无表情,一动不动。 他不可能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暴露自己,如今自己的身份,就如当年围坐在旁边,所有观刑的人一模一样。 周连琼的视线忽然与他撞上,温别桑转身,静静离开。 在他身后,周连琼从人群之中挤了出来,目光直勾勾盯了他一阵,大声道:“听说温宛白那个妖女被活活打死了?” 前方的背影依旧前行,片刻没有停留。 “认错了?”周连琼嘀咕,“不可能啊……” 那双无声落泪的眼睛,他永远都不可能记错。 这世上只有那个小孽障,会哭的如此……具有兽性。每一次落泪都像是极端悲痛,可偏偏又不言不语,仿佛不懂表达的猫崽子,只会用身体的本能来宣泄。 但眼神里却总有恨在,一张无害甚至可以说是脆弱的脸,偏偏骨子里带着极其强烈的攻击性。 周连琼转身,想着看来是自己眼花,毕竟看那人穿着,似乎是个女子。 若非那双露在面纱后的眼睛,他也不会…… 周连琼忽然醒悟,面纱!! 他耳朵是坏掉的! 他猛地回头,马上道:“来人!来人,快给我追!别打了!快点跟本少爷过来!去追那孽障!” “你,马上回府通知我爹,让他把相府门口的城防护卫全部喊过来!” 周连琼心中狂喜。 难怪城防这么久都没抓到他,原来这妖孽扮作了女子。 若能抓到他,在大父面前可是大功一件! 在他后方,周连景被一个婢女拉着匆匆赶来,一眼看到浑身是血的倒在地上的两人,便急忙蹲了下来,手指颤抖的试了试,忙道:“还活着,快去医馆!周连琼呢?!” 跟着周连琼来的人都跟着他走了,周连景环视一圈,才有一个路人道:“好像是追着一个姑娘跑了。” “姑娘?” “他喊那人叫孽障。” 周连景脸色煞白,拔腿追了上去。 温别桑在胡同里快速穿梭,他很清楚,此刻与周连琼对上并不明智,一旦发生冲突,准备了三年的计划就可能就此夭折。 可后方追踪的脚步却始终未停。 这条巷子他已经逛得十分熟悉,温别桑在一个木框旁边停下,闭着眼睛听了一阵脚步声,然后转身又跑向了另外一边。 “分头追!” 周连琼跑过去,身后十几个家丁纷纷散开,温别桑一路朝前,在拐弯的时候,忽然遇到了两个拿着棍子的家丁。 巷子就这么大,若是每个人都守住一个胡同,温别桑往哪里都是自投罗网。 两个家丁对视了一眼,露出了势在必得的笑容。 他们并没有喊人,明显是想要在周连琼面前立功。 “咻咻!” “噗——” 温别桑抬手,微型弩射了两下,把柄下方凹槽里的短箭推出,两人的喉咙顿时血流如注,两人神色愕然,缓缓抬手。 温别桑的手比他们更快,直接从两人脖子上将短箭拔出,鲜血染红了衣袖。 随着家丁手中棍子落地,当啷一声,扭身朝另一侧跑去。 后方两人缓缓倒下。 同样的事情发生了三次,温别桑双手染满了鲜血,微型弩的把手与放着短箭的凹槽里均被鲜血浸满。 直到五个家丁同时在前方出现,温别桑双目冷静,手中缓缓滑下两枚核桃。 “轰——” 五个人瞬间被掀翻出去,温别桑左手亮出匕首—— 一划,两划,三划—— 三个惨嚎的人脖子上瞬间出现一条血线,迅速失了声息。 后方出现了周连琼的身影,他睁大了眼睛,道:“追,给我追!” 裙摆晃动,温别桑一路窜逃,倏地止步。 后方,周连琼与余下的四名家丁一起,堵住了唯一的出口。 “孽障,看你还往哪里跑。” 温别桑依旧戴着面纱,双目麻木而冰冷。 周连琼扫了一眼他手中的匕首,挑了挑眉:“怎么,没火器了?” “也是,最近城防严查携带火器者,你应当也不敢藏太多。”周连琼说着,忽然重重挥过来一鞭,温别桑侧身躲过,长鞭打在他身畔的墙壁上,发出‘啪’地巨响,在上面留下一道白痕。 “呦。”周连琼道:“比以前厉害啊,能躲得开了。” 他收回长鞭,来回走动,霍地又一鞭子狠狠抽过去,温别桑再次躲了一下,背部撞在了一旁的油布盖着的柴垛,下方滚落几支木柴。 温别桑垂眸将手腕上的檀木珠取下,浓睫掀起—— 周连琼再次抬手,挥鞭—— “住手!”周连景气喘吁吁地出现在后方,周连琼一皱眉,立刻骂道:“你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阿梓,城防的人马上要来了。”周连景急忙道:“你快走。” “我看他走得了!” “我看谁敢动他!” 几个家丁面面相觑,一时不确定应该听哪个少爷的话。 周连琼猝不及防地挥出一鞭,温别桑偏头挪步,这一鞭子抽在了木柴堆上,油布顺便破裂,柴火哗啦滚了一地。 温别桑被猝然挤开的柴火推得往前踉跄了下,双手支地。 周连琼语气挑衅:“我敢动他。” 周连景双目瞪圆,忽然气急一般,重重推他:“你还要执迷不悟吗?周家就只有我们三个,你非要闹的兄弟残杀吗?” “谁要和卖国贼做兄弟!”周连琼不甘示弱地推回来,道:“周连景,你真是是非不分,你是不是忘记了,三年前他想杀了我们全家!” “倘若四叔走后,你不带头欺负他,他又怎么会变成这样?!” “卖国贼人人得而诛之!”周连琼再次卷起鞭子,道:“大父可是亲手杀了他的父母!谁不知道大父当年最看重四房,如果不是因为他们通敌叛国,大父又怎么忍心杀子?!” 鞭子挥出去之前,被周连景一把抓住,他扭脸去看温别桑,道:“你还不走?!城防的人很快就要来了!” 温别桑从地上直起身体。 第40节 鞭子在两人手中来回拉扯。 “放了他,他早晚会杀了我们全家!” “你当年往他房中投放大龙吼,炸的他双耳出血,如今还想要他的命吗?” “当年的事情又不是我一个人干的,他那么防着我,几个月都不敢睡觉,如果不是你哄他睡着,我又怎么会有机会?周连景,你看他的眼神,他早晚会杀了我,也会杀了你!” “你走啊!”周连景转向温别桑,温别桑安静往前。 “温别桑,你就这样走了吗?你是不是忘记了,是谁把你娘留给你的小狗煮了?哈哈哈……你这怪胎!你不是要杀了我吗?你走什么?!” “走,他在拖延时间,城防的人来了,你就完了!” 温别桑怔怔落着泪。 周连琼拼命朝他那边去,努力想将鞭子抽出来,道:“温别桑,你除了哭还会什么?你爹娘死的时候你只会哭,小狗死的时候你还是只会哭,耳朵被炸的流血还是只会哭,你现在终于有本事能杀了我了,你倒是杀了我啊!!” “你难道忘记了你的小狗是怎么死的?那小东西明明只有一点点,却护主的紧,咬住人就不松嘴,我是拿鞭子硬生生抽烂了它的皮!你这怪胎,小时候除了小狗好像没人跟你玩吧?你不是说早晚要为它报仇吗?!” “你这不孝子,你娘是个遭天谴的间客,以前在星月楼不知道服侍了多少男人,你到底是谁的种还说不定呢,你爹居然为了这种女人——” 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周连景望着面前这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那双眼睛先是闪过了一抹疑惑,然后是恍惚,又停在愕然。 “噗——” 温别桑重重拔出匕首,鲜血飞溅上面纱,染了他一头一脸。 周连景呆滞地看着这一切。 温别桑抬步往前,沾满鲜血的匕首刀刃朝后,耳侧面纱缠上肩头。 几个家丁当即拿着棍子朝他打去。 “砰——” 两颗雷火弹同时炸响,耳畔瞬间只余惨嚎。 温别桑走出巷子,身后黑烟弥漫,伴随着周连琼在周连景的怀里,缓缓倒下去的身影。 …… 温别桑站在巷子口,闭着眼睛,用右耳去听。 朦胧之中,铁甲之声远远传来。 他找了一个方向,大步前行。 耳畔的铁甲之声忽然大了,四面八方皆是动静。 温别桑将檀木珠手串咬在唇间,用力一扯,串珠散开,伴随着一条红线,纷纷落入腰间被拉开的布袋里。 与此同时,另一只手抬起—— 短箭飞射而出,正好击中了前方第一个冲过来的城防卫。 叮咚巷中,乱成一团。 皇城大内,早朝刚散。 承昀走出皇宫,便见到一侧楚王的车驾旁快步走上去了一个人,附耳说了什么之后,楚王很快上了车驾离开。 承昀皱眉,刚来到自己的车驾旁,齐松忽然也凑了过来:“殿下,不好了。” “重点。” “街上乱了套了,城防全部出动,说是危险分子准备炸城。” “炸城?!” 不及细想,承昀一头钻入车内,道:“通知楼招子,即刻去外城接应!” 马车轱辘滚动,楚王坐在车内,听到外面人一边小跑一边禀报:“早上的消息,周家的孙少爷和梦妖撞上,十五名家丁全部被杀,孙少爷也……” “哪个孙少爷?” “琼少爷。” “他竟有这本事?!”楚王愕然不已,外面的声音又低低道:“目前看来,城防那边也没讨到便宜,几十名城防兵的脸都被炸开了花,不死也去半条命了。” “全都是脸?” “都穿着护甲,火弹全往脸上招呼,躲都躲不及。” “人抓住了吗?” “没有,堵在了巷子里,大家都被打怕了,不敢近身。” “立刻调两队弓箭手过去,本王要亲自见见这梦妖。” 楚王一边说,一边撩开车帘。 太子车驾与他并肩,此刻也跑的飞快,承昀亦在看他。 四目相对,同时放下车帘,异口同声: “快!!!” 第26章 外城已经挤满了城防营兵, 街道被清,不少百姓只能远远围着。 两辆车驾同时停下,承昀先一步下了车。 城防的铁甲卫已经拿上了半人高的盾牌, 明显已经做好了防雷的准备。 “不好意思, 城防营办差。”宫烨走过来, 笑着亮了亮手里的令牌,道:“太子若是好奇,可以在此等候,我们会把人带出来的。” 承昀不置可否,道:“谁说孤要进去了?” “没有就好。”宫烨收起牌子, 由铁甲卫护着,身后跟着两队弓箭手, 缓缓走了进去。 承昀捏着手指, 微眯着眼睛,扭脸朝后看去。 目光忽然与一个熟人对上。 陈长风…… 他背上背了一个竹篓,竹篓上方盖着棉布, 隐隐可以看出下面是个圆形的炮筒。 不经意撞上太子的视线, 他马上蹲了下去。 承昀招手,让齐松过来, 附耳低语。 “安定司办案, 都让让!” 牌子高高举在手中,楼招子带了一众身着黑红两色侍卫服的人大步走来, 很快来到承昀面前:“殿下,来晚了。” “不晚。” 温别桑静静蹲在巷子里,腕上只余一道圆环形的疤痕, 五十六颗火弹,已经全部打完。 微型弩的短箭也仅剩一颗。 这是一个折角巷子, 前方和右方都有铁甲卫举着盾牌,像两堵墙一样将他挡在里面。 沉重的脚步声缓缓行来,楚王在一众人的保护下缓缓行来,组成一堵墙的盾牌立刻收起。 宫烨抬眸去看。 梦妖缩在角落,长发在纤瘦的肩头披着,此时此刻,甚至正在轻轻地发着抖。 他有些不敢置信:“他便是,打伤城防卫的那个?” “王爷,您不要小瞧他,他手中还不知道有多少火器,我们好几次都以为他已经穷途末路,但只要靠近,就会中招,不得不只能暂时将他堵在这里。” “这位……温公子。”忆起对方如今的名字,宫烨开口,语气和善:“可否与本王谈谈?” 墙角的人没有反应。 宫烨声音大了一点,又重复了一遍。 温别桑这才转脸,朝他看了过来。 面纱和额头均有血迹,那分明应当是一副极为可怖的景象,可那双露出来的眼睛,却澄澈如幼兽,带着点胆怯、迷蒙、警惕、更多的则是冰冷。 宫烨露出笑容,道:“我们聊聊?” 温别桑从墙角站起,神色平静。 宫烨示意,道:“我可以过去吗?” “王爷不可!”他身边的人立刻拉住他道:“您千尊之体,万一落在他手里,有了什么好歹怎么办。” 温别桑沉默地凝望着他,从宫烨的视角,可以看到他手中匕首一角。 他身旁的人马上招手,耳边立刻传来弓弦拉满的嘎嘎声,温别桑的目光望过去,背部无声贴紧了后方墙壁。 “你不必紧张。”宫烨道:“你若肯为本王效力,本王可以保下你一条命。” “你来晚了!” 一道声音传来,温别桑猝然朝右方看去,那边依旧挡着铁甲盾牌,但很快,盾牌便如分水一般朝两边打开。 温别桑瞳孔微缩。 承昀太子一身明黄太子袍,旁侧站着一身黑红衣袍的楼招子,后方所有人与他服饰同色,每个人胸前都刺着‘安定’二字。 宫烨冷道:“城防营办案,谁允许你进来的?” 承昀示意,楼招子马上举了举手中的牌子,道:“安定司有监察百官之权,更有攘内安外之责,明帝曾有御令,及帝以下,六部九卿十二院,凡与安定司案件冲突者,皆以安定司为先,城防……可大不过国防。” “国防?!”宫烨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此事怎么就与国防有关了?!” “七年前,周苍术于相府前殿杖毙一名女间客。”承昀开口,朝温别桑看了一眼。 温别桑面无表情,只有泪痕无声滚落。 承昀双目微暗,缓缓移开视线,一边抬步向前,一边道:“当年安定司掌司,也就是当今皇后,因为此事涉及谋害太孙……”说到这里,他露出了一抹笑容,带着些不怀好意的惭愧:“也就是不才本人……” 第41节 宫烨呼吸急促,承昀笑意加深,道:“皇后准备彻查此事,查来查去,查到了周相府上,此事楚王当有耳闻。” 楚王冷道:“确有耳闻。” “相府出了间客,第一时间应当移交安定司,可是就在皇后准备去提人的时候,却听闻周相直接在府中,以家法将那间客处置,皇后手拿惊涛杖,都没能将人拦住,是以那间客未曾提审,便被活活打死。” 楚王拧着眉:“谁不知道,此事涉及周相爱子,周相自认教子无方,心中惭愧,惊怒之下将人打杀,大义灭亲!满朝文武无不敬佩!后来周相还向先帝请罪,将自己三年的俸禄捐给灾民,全府食素一年,以偿还爱子之罪!此等气魄,我大梁应当人人效仿!” “说的极是!”承昀道:“但如今孤查询过往案卷,却发现了几分蹊跷。” 楚王道:“什么蹊跷?” “这便是秘密了。”承昀道:“总之,此人是七年前与孤身家性命有关的间客之子,涉及安定司旧案,孤只能将他拿下,带去安定司候审。此事,于情于理,于公于私,孤都要带走他,还是说,楚王希望与孤去父皇面前争辩一番?” 宫烨脸色变了变。 他倒是不怕与承昀一起去父皇面前争辩,但涉及安定司,皇后必然要出现。 在她手里,怕是今上也难讨到便宜。 思虑一阵,宫烨缓缓抬手,弓箭手无声放下,他笑了笑,道:“既然是安定司的旧案,人自然是交给安定司更加合适。” 承昀诚恳:“谢谢大哥。” 两人维持了几息的兄友弟恭,同时转身,友善全部消失。 “收队。” 宫烨面无表情地带人离开,身畔近身之人低声道:“就这样把人交出去了,周相那边怎么交代?” “此事还要与老师商议,让他做好准备,七年前的事情……可别真有什么蹊跷。” 城防的人如流水一般褪去,温别桑的目光落在承昀太子脸上,又看向后方一众安定司下属,脸庞依旧在落着泪,神色之间却满是冷意。 承昀挥手,楼招子立刻带人退到巷口,折角巷只余两人。 温别桑始终垂着手,红白刀尖却在手中调转,指向承昀。 “不抓你。”承昀将他的小动作看在眼里,道:“方才都是骗他的。” 温别桑:“?” “你若落到了他的手里,就等于落到了周苍术的手里,固然你本事再大,也不如周苍术带给他的帮助更大。” 温别桑自然明白,他依旧握着匕首。 这厮素来是不太懂得迂回服软的,承昀凝望着他脸上的血迹,道:“方才陈长风带了一个奇怪的东西,我已经将他劝住,你们在盛京与城防交战,讨不到好处。” 温别桑清楚,他固然有再大的能耐,也难与一国抗衡,今日与城防冲突实属不得已,若能有选择,温别桑也不愿。 “多谢。” “回去吧。”承昀伸手,听他问:“回?” “太子府。”为他解惑,又道:“你如今只能跟我走,不然我方才说的那番话站不住脚,下次再遇到这种事,只能与他硬碰硬了。” 温别桑迟疑:“不抓我。” “不抓你。” “不锁我。” 承昀语气低颤:“不锁你。” 温别桑皱着眉,道:“因为我要投效于你。” “不全是。” “还有什么。” 太子手指修长,掌纹清晰而干净。 他保持着伸手的姿势,耐心地道:“总之,所有你不愿意的事情,我都不做,先回去,好吗?” 温别桑又看了他一阵,承昀努力让自己的面相变得善良起来。 那只沾满血污的手,终于朝他伸了过来。 承昀一直望着它落在掌心,才动作轻缓地收拢五指,将其握住。 太子府依旧是熟悉的景象,庞琦正在门口走来走去,温别桑自己推门下车,对方便马上迎了上来:“哎呦,我的太子妃……” 承昀跟在后方,眼珠直勾勾盯住了他。 “我的太子……非要让奴才在这里等着接您。”庞琦双手把他扶下来,道:“公子,您没事吧?” “没有。” 庞琦搀着他往里面走,道:“您这一身的血,有没有伤到自己啊?” “没有。” “您真是担心死老奴了,那日目送您的背影走远,老奴就开始茶不思饭不想,您看,奴才这脸,是不是小了一圈?” “大了。” …… 庞琦道:“定是因为这段时间天冷,奴才穿得厚,给衬大了。” “没,就是大了。”温别桑说:“我心中有尺,你脸的直径约长了两毫。” “……冬日养膘,往年老奴都要上个七八斤,今年才上了两斤。” “年还未过呢,你我方阔别半月,还有的涨。” 庞琦安静了下去。 “咳。”承昀在后面清了清嗓子,道:“让你准备的东西怎么样了?” “是。”庞琦重新打起精神,道:“水已经备好,公子回来便可沐浴,快收拾一下,这一身怪吓人的。” 太子寝殿,环形屏风后方云蒸雾绕。 温别桑站定:“你怎么知道我要洗澡?” “接到消息说你杀了十六人,我就猜你肯定把自己弄得脏兮兮。” 承昀一边说,一边取过帕子浸在水盆里,走过来道:“先把脸擦擦。” “不用。”温别桑径直走到水盆前,把手浸在里面,道:“我自己洗就行。” 承昀拿着帕子,走过去道:“今天的事,怕吗?” “怕。”温别桑搓着手指,道:“万一打不中,死的就是我了。” 承昀似乎有些无奈,道:“杀人不怕?” “怕。”水里的血污很快被血迹染红,温别桑直起身体,认真回忆:“但应该都死透了,好多都补了刀,没法找我寻仇。” “……”我问的是这个意思吗? 承昀让人重新换了盆水,温别桑把脸也洗了,接过对方递来的帕子把脸擦干净。 承昀又道:“还想穿裙子吗?” 温别桑把帕子从脸上拿下来,道:“可以穿给你看。” “……”承昀:“怎么就成我看了?!” “你不是喜欢吗?” “我喜欢……”承昀深吸一口气,道:“是,你穿什么我都喜欢。” 他果然还在想着自己扮的姑娘。 温别桑将丑话说在前头:“但只能看。” “?” “不要想着与我行房。” “?” “我也不能给你生孩子。” “……” 承昀把帕子从他手上拿过来,道:“快去让浴桶里的水好好冲冲你的脑子。” 温别桑提着裙摆去到里面,垂眸扯下衣带。 承昀平息了一下胸口的郁气,还是觉得十分憋屈,道:“我根本就不想跟你行房!” “更没想过让你给我生孩子!!” “我真不明白,怎么我堂堂皇太子,在你眼中就成了看到美色便走不动的……” 温别桑从屏风后面露出脸。 他已经脱了衣服,听到承昀的声音,便探头来看他的表情。 乌发垂散,肩膀半露,锁骨纤长而清晰。 “……” 承昀喉头一哽,“你,这是干什么?” “看你是不是在生气。” “……没气。” 承昀忽然散了火,道:“快洗你的吧。” 温别桑似乎不太确定,他怀疑宫无常随时可能在他洗澡的时候杀进来。 他思索,道:“你要不要出去走走?” “我为什么要……” “或者进来陪我。” “……” 承昀下意识走了过去。 温别桑退回去,将匕首放在木桶旁的托盘下,抬腿跨入木桶。 第42节 承昀来到屏风外面,站住,低声道:“温别桑。” “嗯。” “你让孤进去,要做什么?” “说话,洗澡,都可以。” 承昀的手移到自己的腰带上,又忽然停下来,转过去。 缓缓抬手,拍了拍自己的额头。 这是用妖法了…… 他稳了稳心神,转身跨进去,语气镇定:“还是说说话吧。” 双手压在浴桶上,看着水池里的兔子精。 桶里的水位正在胸前,温别桑坐在里面,正在随手擦着身,道:“此处可还有别人?” 承昀盯着水线的位置,道:“就你我。” “我与你说个事。” “你说。” “今日你说的秘密,是真是假。” “真的。” “所以当年之事确有蹊跷?” “确有。” “查得出来吗?” “查得出。” “当真?!” “当真。” “你是如何发现这件事的?” “发现这件事。” “如何发现?” “如何。” “我是说你怎么发现此事蹊跷的。” “此事蹊跷……”承昀抬眸,道:“什么蹊跷?” 温别桑从水中朝他靠近,乌发从肩头披散,部分黏连在肩头与背部,发尾水草一样在池中晃动。 细白手指勾住浴桶边缘,温别桑的鼻尖几乎要贴到他的脸上。 嗓音轻轻:“七年前的那桩旧案。” “你与楚王说查出几分蹊跷。”因为承昀跟楚王说了那是秘密,温别桑的声音越放越轻,仿佛情人低语,他将额头抵上皇太子的额头:“你到底查出了什么?” 鼻息交缠,温别桑额头温度奇高。 承昀不自觉地用将鼻尖与他相触,目光落在那开合的红润唇瓣,道:“我……听母后说,那件事,不合常理。” “什么常理?” “安定司,传了消息要提审,周苍术……”承昀轻轻吸着他鼻间的气体,道:“若当真爱子,理应……” 他忽然偏头,浓睫微拢,神色迷蒙。 不由自主地吻住了温别桑的嘴唇。 脊骨瞬间窜过电流般的战栗。 承昀头皮发麻。 启唇,用牙齿咬住他的下唇,轻轻拉扯。 温别桑猝不及防,豁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猛地抽身,一巴掌拍了上去。 “啪——” ——“啪!” 梦境,严丝合缝。 第27章 温别桑从水池里出来, 换上单衣。 衣服是庞琦准备的,但不是上次那种特别舒服的料子,温别桑略有些遗憾地穿在身上, 从屏风里探出头去。 没瞧见人。 他赤足踩在烧着地龙的木地板上, 一点点地往前。 拂开一副垂挂的珠帘, 终于看到了靠墙的长榻上坐着承昀太子的身影。 温别桑缩手,珠帘撞击,发出清脆的响声。 榻上的人并无反应。 温别桑攥着匕首,思索着若是宫无常发怒,自己成功反杀的概率。 ……接近于零。 上次能把宫无常打伤, 一来是因为对方并不知道他身上还藏有武器,二来是因为推弹的速度极快, 二人又离的极近, 即便如此,宫无常也还是躲过了两发火弹。 最后一发他瞄准的是脸,却只是打到了肩膀, 足以说明对方武力不凡。 “不该如此……” 珠帘的动静并没有惊动榻上的太子, 他似乎拥有很多的困惑和疑问,全然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里。 “分明是, 先有激战, 再有巴掌……” 温别桑努力竖起耳朵,才勉强听得清楚。 他壮着胆子朝那边走了走, 承昀忽然从榻上站了起来。 “应该是这长榻。”太子在上面挪动软垫,语气低低,温别桑听不到声音, 目光一直盯着他开合的嘴唇:“垫子应当是这样摆的,不对, 应当是在地上……” 承昀将垫子丢到了地上,忽然又捡了起来:“也不对,应当是在激战之时被踢下去的,所以此刻应该在上面……” “为何……”他抚着自己的脸,语气喃喃:“只有巴掌,没有激战……” “应当先在长榻上激战,事后转入屏风沐浴,沐浴的时候想必发生了什么事情,才会有此巴掌……” 承昀还在寻找答案:“如今巴掌如约而至,激战呢?” 他围着长榻左右走动,不断地调整着坐垫的位置,似乎在寻找记忆中的样子:“除非那不是同一个梦,可以前从未有过一晚两梦分次发生的情况,先后顺序都乱了……” 垫子在长榻上左摆右摆,似乎无论如何都摆不满意。 承昀太子放弃一般盘膝而坐,双肩低垂,广袖收在腿间,看上去失望至极。 室内短暂安静下来。 温别桑已经完全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从他嘴唇的蠕动还是看懂了一些。 激战?巴掌?梦? 巴掌应当是指自己刚才那个巴掌,可是宫承昀怎么会提前和巴掌约定好呢? 温别桑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活动了一下手指。 梦里和自己的巴掌约定好了? 为何要和巴掌做约定? 激战又是什么?他武功那么高,跟自己战起来来得及激吗? 温别桑百思不得其解。 承昀静坐了一阵,忽然想到了什么,抬步朝里间走去。 温别桑下意识跟上,两步之后,太子朝他看了过来。 “……”温别桑停下脚步,双手将匕首藏在身后,道:“对不起。” 太子面无表情,洁白的脸上带着明晃晃的指痕。 温别桑顿了顿,道:“其实我手劲不大,只是你面皮太嫩,看着吓人罢了,不碍事的。” ——“怪你皮肤太白了,也就是看着吓人一点,其实没大事。” 昔日言论近在耳畔。 承昀抿紧嘴唇,道:“此事不许到处去说。” 温别桑又不傻,掌掴太子是何等罪名,即便承昀不提,他也不会到处去说。 “嗯。”他很感念太子的恩德:“我给你擦点药吧。” 太子似有愣怔,但也感念他的体贴,道:“好。” 赶快把痕迹消下去,就不会被人发现了。 各怀鬼胎,各自成全。 根据他的指示,温别桑自东南角的柜子上拿了个药瓶。 承昀拿出火折子,将里间的烛火点亮,在床前的木阶旁坐下。 温别桑走过来坐在他身边,忽然又想起什么,把小桌搬过来搁在了两人面前,道:“我不离你那么近,免得你把持不住。” “……”承昀面无表情。 上药的时候,温别桑果然远远跟他拉着距离,手臂伸的长长的给他擦着药。 擦完药,他将药瓶放回去,道:“今日你没有说完的话……我们现在能谈吗?” 第43节 承昀冷淡道:“那些全都是秘密,只怕隔墙有耳。” “你的面具呢?” “要面具做什么。” “你把脸挡住,我们就可以近近的说话了。” “……为何不是你挡住?” “也行。” “当啷!” 承昀掀开枕头下的暗格,把面具扔到了他面前。 温别桑把面具挂在脸上,然后和他坐的近近的,小声说:“你说蹊跷……” 承昀单手扶额,有气无力道:“周苍术若当真爱子,理当将你母亲交给安定司,如此以来,你父亲只会想方设法的从别处证明她的清白,而不会为了护她而死……你能不能不哭?” “嗯。” “……”承昀叹息,伸手把面具拿下来,用里衣柔软的袖口给他擦着脸,道:“有间客嫌疑,在安定司顶多会被暂时关押,当然,若是嫌疑极大,用刑自然是免不了的,可周苍术已经是大梁国相,若想周旋,也并非没有办法。” 温别桑点着头,认真地听着。 “即便认定了她便是间客,交给安定司依旧是最妥当、也最不招人诟病的方法,周苍术在朝中任职近四十年,做权相也有二十年光景,素来静水流深不动声色,将人直接打杀,既不合国法,又不通人情,这种事,若是在我那脾气暴躁的外祖身上发生倒是不足为奇,可在周苍术身上,却是显得极为……诡异。” “为了打死一个间客,而不惜赔上自己的儿子,就为了博一个大义灭亲的美名?这可不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温别桑点头,道:“所以呢。” “……所以。”两人的额头又不自觉地抵在一起,承昀嗓音压得很低:“其中必有内情。” “什么?” “其中必有内情。” “……我听不清。”温别桑与他拉开一点,盯着他的嘴唇:“你再说一遍。” 承昀愣了一下,才道:“你,听不清?” 温别桑指了指自己的左耳:“坏掉了。” 又指了指自己的右耳:“太小的,听不到。” 承昀看了他一阵,又一次重复:“周苍术,杖毙你父母,绝对不是一时冲动。” 温别桑安静了好一阵,才说:“有证据吗?” “没有。”承昀道:“但可以查。” 温别桑凝望着身畔的烛火。 承昀缓缓从床边站起,目光扫过他的耳朵。 眼神晦暗,语气克制:“你接下来想怎么做?” “炸相国府,杀周苍术。” “周连琼死了,生辰变丧事,你的所有计划都会被打乱。”承昀道:“你不想为你爹娘正名吗?” “太难。”温别桑说:“我不会查案。” “我可以帮你查。”承昀道:“得知你会被城防发现之后,我便一直在想如何将你从城防手中救出,为此将当年所有的案卷都看了一遍,此事必有内情,极有可能牵涉不小。” “你知道我会被城防发现?” “……猜测。”承昀略有心虚:“周苍术的本事比你想的要大得多,他不可能任由你这样一个危险分子呆在盛京,一定会想方设法把你踢出去。” 温别桑垂眸,想了一阵,道:“还是炸了他。” “你爹娘蒙受不白之冤,你当真不想还他们清白?“ “死都死了,要清白有什么用。”温别桑道:“无非只是影响后人,待我杀了周苍术,便去君子城,那里没有人在乎这些。” “可你还是问了。” “问了,是更确定他该死。” 温别桑直起身体,语气平静:“哪怕我娘当真是间客,他杀我娘,我也要杀他。” 这话说的,像是不被世道人情束缚的山间小兽。 承昀站在他身后,语气低沉:“你不信我。” 并非不想查清,而是不信可以查清。 温别桑没有出声,似乎是默认了。 “殿下,该用膳了。” 庞琦的声音打破了室内的平静。 膳食很快备好,因为皇太子脸上伤势不便见人,便让人摆在了寝殿。 温别桑早上还没吃饭就被周连琼堵住,这会儿正饿得不行,先一步坐了过去。 承昀将所有伺候的人都赶下去,这才顶着脸上的指痕坐在他对面。 温别桑的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眼泪一干,吃的特别专注。 承昀的目光不断望着他的左耳。 温别桑留意到,疑惑地投来视线。 承昀垂眸。 温别桑抬手,无意识的拨弄自己的耳朵。 细白的手指,白嫩的耳垂,一下,两下,三下…… 动来动去,像极了梦中被湿滑之物舔舐的样子。 “住手。” 温别桑停下动作,听他道:“好好吃饭。” “你一直盯着我。” “我……”承昀给他夹菜,道:“看你都瘦了,多吃点。” 温别桑拿碗接着,道:“你如今变得真好。” 承昀许诺:“以后都这么好。” 温别桑点点头,夹起一筷子鹿肉,道:“喜欢吃这个。” 承昀一笑,怜爱的。 温别桑又夹起一筷子里脊:“喜欢这个。” 承昀又是一笑,宠溺的。 直到,温别桑从鱼头里挖出了一筷子鱼眼珠…… ——“鹿肉,想吃吗?不给你吃。” ——“连续十个时辰没吃东西,饿坏了吧?” ——“香吗?吃不到。” ——“这个呢?想不想尝尝看?” …… “喜欢吃。”温别桑张嘴,啊呜一口。 笑意消失。 筷子被轻轻搁在桌子上。 温别桑用牙齿磨着嘴里的鱼眼珠,神色分明干净无害,却偏偏让人脊背发寒。 “你怎么不笑了?” 第28章 “师父, 殿下来了。” 楼招子作为常年为太子殿下预知梦打幌子的工具人,始终在太子府有一处自己的小院落,以便随时响应太子的召唤。 小道士匆匆从外面进来的时候, 他正坐在桌前画符, 听到禀报, 他愣了一下:“殿下?” 话音刚落,屋门门槛便发出嘎吱一声,楼招子定睛去看,那只脚上的确穿着盘龙靴。 太子踩过门槛,中间当即凹陷, 断裂的木屑溅开少许。 小徒弟吓得脑袋缩起,直接躲到了墙角。 “殿下, 怎么亲自过来了。”楼招子招呼人在铺着软垫的矮桌前坐下, 挥手示意小徒弟离开。 他一边拎起茶壶倒水,一边悄悄抬眼:“这面具是……” “不该问的少问。”嗓音从银质面具后面透出,带着铿锵的金属味道。 承昀没有喝水, 直截了当道:“一恒师父是如何跟你说的?十八岁后梦境会发生改变, 是几个意思?” “原来是梦境之事。”楼招子放下心的同时,又有些困惑:“往日不都是殿下派人差贫道过去……” “少问!” “是是是。” 一边说, 他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想必是太子妃已经住进去‘鸠占鹊巢’, 寝殿已经不再是太子的私人地盘。 不过面具又是怎么回事……? 不觉想笑。 楼招子表情和语气一样平静:“师父离去之时确实交代过,殿下十八岁之后梦境会发生些许变化, 但究竟是什么变化,只能由殿下自己去摸索,但我猜测, 应当是不会如之前那样死板了。” 第44节 “你的意思是,未来是可以改变的?!” “殿下真是英明神武, 理解到位。” “……” 室内忽然陷入安静,楼招子捉摸不定,猛地意识到什么,道:“殿下,莫非是殿下已经测试出了梦境的变幻之妙?!” 他一脸惊喜,立刻改坐为跪,双手高举:“殿下果真是天选之子!如此一来,日后再遇到什么麻烦,我们便不必坐以待毙,而是可以主动出击,将一切可能的危难化为乌有!殿下,贫道仿佛已经看到您荣登大宝,于九层高塔之上与民同……” “闭嘴。” 楼招子噤声。 承昀深吸一口气,道:“孤问你,若是梦中本来喜忧参半,可是最终却只余忧患,这当如何?” 楼招子又看了眼他的面具,尝试打听:“殿下指的是……” 察觉到他的窥视,承昀目光冷厉:“比如,孤分别梦到你和庞琦一起掉进河里,两个梦发生在同一天晚上,后来却只印证了一个……” “殿下……”楼招子脸色发白:“我们,上来了吗?” “若是如此,应以何解?” “也,也不排除,其中一个,是殿下单纯在做梦。”楼招子心中惊恐,道:“若只是单纯的梦境,没有印证也属于正常……殿下,我们掉进河里,上来了吗?” 承昀看了一眼他煞白的脸,心中稍觉解气,道:“你二人可学过泳术?” “未曾。”楼招子道:“此生从未下过水。” “那你不妨去学学。”承昀起身准备离开,来到门口的时候,又特意嘱咐:“记得带几个好手,可别真上不来。” 盛京的冬日时常下雪,隔两日便有一次,有时下个一天一夜,有时只是象征性的飘上一阵。 承昀在上回廊之时跺了跺脚上的雪,寝殿门口,他放轻了步伐。 为了防止地龙热气散去,近来寝殿大门时常关闭,承昀轻轻推门,将要来到里间的时候,忽觉不对。 “温公子呢?” “去门口了。” “一个人?” “庞总管跟着呢。” 太子府门前,温别桑裹着狐裘大氅,目光落在西南的方向,久久凝望着一个地方。 承昀步履轻轻,没有发生任何声音,到近前的时候才被庞琦察觉,刚要开口,便见他做了个安静的手势。 太子伸手,庞琦立刻领悟,挪动身体,将伞柄移交。 油纸伞始终稳稳撑在温别桑的头顶。 左耳耳垂洁白,看上去与常人并无二致。 但身边所有的动静,他一概没有发现。 承昀循着他的视线望去。 越过几排琉璃瓦片装点的宫殿,前方是最接近皇城的内城区,达官显贵,王侯将相,皆居于此。 此刻已是大夜,不少贵人的府邸都熄了灯,却仍有一处,烛火将天幕照亮。 “你能听到吗?” “什么?” 温别桑回神,这才发现身边换了人,他道:“听得到那边的哭声吗?” 周家正在办丧事,烛火应当要燃上至少七夜。 “太远了。”承昀道:“听不到很正常。” 温别桑嗯一声,道:“真想听听周玄夫妻是怎么哭的。” 这兔子精是真不能惹。 “你若想听,明日带你去。” 温别桑立刻看过来,又有犹豫:“你要去相府?” “都是一朝之臣,周苍术又位高权重,家里出了这样的惨事,孤去吊唁也说得过去。” 温别桑皱起眉,承昀反应过来,道:“我是说他家出了这样的喜事,我理应去道喜才是。温别桑,你看着我的眼睛,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跟周苍术为伍,好吗?” 温别桑便去看他的眼睛,并未看出里面有没有好东西。 承昀道:“他与楚王勾结,伙同名下门生,以各种理由将雷火营所有精锐全部调到城防,导致我雷火营空有雷火之名,却无一通雷火术者,如此拔我羽翼,削我声望,我早晚要让他拿命来填。” 温别桑有所明悟:“若是楚王继位,他们定会杀了你。” “正是如此。”承昀将他肩头落雪拂去,道:“我和楚王早晚是不死不休,无论哪个继承大位,都不会放过另外一个。” 温别桑还有不解:“你是先帝钦定的太孙,我记得,当年我逃出相府的时候,你还十分风光,为何短短三年,会沦落至此。” 承昀拉住他的手,道:“外面风大,回去慢慢跟你说。” 温别桑听话地与他一起转身,太子府门在身后关上。 承昀撑着伞,伞顶偏移,将他一路送回寝殿。 两人摘了大氅,围坐在火盆前,温别桑摆出了听故事的架势,庞琦还给他拿了些零嘴摆在旁边。 承昀忽然有些难以启齿。 “……其实你只要相信,不管我说什么做什么,肯定都是向着你的就行了,那些旧事,不提也罢。” “你不说清楚利弊,我如何能相信?” “你,少听我怎么说,多看看我的心,行吗?” “那得挖出来才能看到。” ……挖出来你也看不懂! 承昀摘了面具,语气无力:“你在盛京时应该听过一些,母后之所以会嫁给父皇,是因为先帝指婚。” “嗯。” “母后将门之女,十九岁便已经是名震北疆的沙场女判官,亓国人人闻之色变。皇祖父与皇祖母伉俪情深,膝下仅有一儿一女,女儿留在京都嫁给戚候,这儿子,自然是不二的太子之选。” “嗯。” “常家五代镇守北疆,于北疆繁衍生息,世代下来,已经是北疆的无冕之王,先帝早有收复之意。二十岁那年,母后应召入京,盛京万人空巷,所有人都赶去城门,想要一睹北疆判官的风采。” “我有耳闻。”温别桑道:“听说皇后银甲红披,手中银枪指天撼地,堪称风华绝代,当年的太子,一见钟情,特意请旨赐婚。” “风华绝代不假。”承昀道:“请旨赐婚也真,可惜的是,他只看到母后外在的风姿,却接受不了母后纵横沙场多年,说一不二的性格,婚后不久,他便另寻新欢,抬了陶氏进门。” “陶氏?” “是一知县之女,父母被害,孤身一人来京城告御状,父皇顺手帮了一把。陶氏温柔如水,与母后性格全然不同,很快便赢得了他的全部欢心。” 温别桑忆起七年前见到的救命恩人,不由有些生气:“你父皇真坏,水性杨花,不是好人。” “你……”承昀想纠正,又放弃:“你说得对。” 温别桑咬着果脯,拿起蜜饯递给他:“当年周苍术想要把我爹许给何远洲之女,否则便将他逐出家门,我爹宁死不从,只要我娘一人。” 说起这话,他显得有些骄傲:“后来我爹娘在城郊土地庙拜堂成亲,虽无父母高堂,却有天地为鉴,相依为命……同生共死。” 最后一句,明显想到了那二人的结局,一时沉默了下去。 “何远洲之女?”承昀没给他难过的时间,道:“不是嫁给周玄了吗?” “嗯。”温别桑马上抽回情绪,道:“何家父女一开始看中的是我爹,我爹不肯娶她,她才嫁给了周玄。” 够乱的。 温别桑又忆起皇后的样子,道:“你母后应当是不屑与陶氏争宠的。” “正是。”承昀道:“也因如此,父皇登基之后,才会特别打击孤这个太子,扶陶氏的儿子上位。” “我听说,先帝本来想直接跳过你父皇,传位于……” 一根手指按在他的唇间,温别桑安静下来。 承昀低声道:“你怎么会听过这种事?” “亓国和梁国所有讳莫如深的事情,在君子城都算不得秘密。”温别桑道:“他打击你,提拔楚王与你争储,不光是因为你母亲不愿讨好,或许还有这层原因。” “这种话在梁国是要砍头的,以后不可妄言。” 温别桑郑重点头。 承昀缓缓将手指从他唇上收回,温别桑的下唇被拨出轻微的声响。 “皇祖父对他和陶氏的事情颇有微词,认为亏欠了母后,便将安定司交到母后手里,更在我出生之后竭尽补偿,改年号,赐名字,封太孙……从小,他便告诉我,日后这江山必然是我的,谁都抢不走,可我清楚,这一切,都是母亲委曲求全换来的。” 温别桑舔了一下被拨的嘴唇,道:“你怎知你母亲委曲求全?” “被迫和一个没有感情的男人绑在一起,一切希望只能寄托在后辈身上,于北疆长空的雄鹰来说,不吝于削足斩翅。” “皇后这样的人,到哪里都是雄鹰,不会局限于北疆那片长空。” 承昀忽然愣住,他看了温别桑一阵,才道:“是啊……倒是我狭隘了。” 展颜笑起,他忍不住道:“母后应当会很喜欢你。” 温别桑眨眼。 承昀已经将他面前的果脯拿起。 “晚上不要吃那么多甜的,该睡了。” 温别桑没有异议,他被承昀拉起来,牵着往里面走,道:“你明日还去恭喜周苍术吗?” “去。”承昀道:“答应你的事情,我会做到。” “我也能去?” “能。”承昀道:“但你要换个身份。” 来到床边,温别桑才忽然意识到什么。 “我们还睡一起吗?” 第45节 “你想睡哪儿?” “我睡哪儿都行,但是不能睡在你旁边。” “……为什么?” “因为你会忍不住亲我。” “……” 受不了—— 承昀平息着情绪,道:“我本来不想跟你争执这些的,你要不要好好想清楚,我为什么会亲你?” “因为你喜欢我扮的姑娘。” “跟这个有关系吗?!……没发火,我是说,跟这个有关系吗?” “不然你为什么亲我。” “难道不是你主动勾引吗?” “哦。” “承认了?” “反正你都上钩了,承不承认有何区别。” “……”承昀嘴唇持续抿动,道:“你,当时,是你,先把头贴上来的,你离我这么近……” 温别桑非常耐心地听他说话。 “当然有区别!”承昀在持续的语无伦次中找到了回击的理由,道:“你若是主动勾引,就代表你……想做太子妃,我只是,不反对,明白吗?” 温别桑慢慢点头。 承昀等着他回应。 等来了一个哈欠。 “我明天跟你去相府要用什么身份?” “用……这件事还没说清楚呢。”承昀道:“你主动勾引,是不是因为想做太子妃?” “我也能做太子妃吗?” 承昀视线飘忽,道:“若是孤同意,你便能。” “你还记得我没穿衣服的样子吗?” “承认了吧。”承昀抓住了他的罪证,道:“你明知道自己没穿衣服,还离我那么近,不是勾引是什么?” 温别桑不慌不忙:“我没穿衣服,你都没发现我是个男的,还亲我的嘴,现在又说我能做太子妃,你是不是……” “不是!”承昀转身从柜子里抱了被子,头也不回地走出去,冷冷道:“看清楚,我根本不想跟你呆在一起。” “殿下?”外间庞琦正在指挥下人收拾瓜果,见状道:“您这是……” 承昀扭身返回,进到里面才镇定道:“天冷了,孤想加一床被子。” “一床够吗?要不要奴才再拿一床?” “够了,快出去吧。” 温别桑躺在皇太子的床榻上,睡眼朦胧:“你还是要跟我睡觉吗?” “……”前有狼后有虎,承昀折中蹲了下去。 直接将被子在地面摊开,一字一句地道:“孤就算是打地铺,睡书房,也绝对不会跟你躺一张床!” 宫无常似乎越来越善解人意了。 温别桑放下心,道:“可以帮我把床帏放下来吗?” “你自己没手吗?” 温别桑慢吞吞地朝前面挪,从里侧挪到外侧,还没伸手,床帏便“呼”的一下子落了下来,挡住了全部的光线。 承昀站在床边,久久凝望着自己的手。 重重打了一下。 …… 翌日,温别桑睁开眼睛,拉开床帏,一眼便看到了地上躺着的皇太子。 他也已经醒了,正在神色恍惚的望着屋顶。 温别桑仰起脸去看。 太子府的屋顶也有许多精致的雕纹,看上去颇费人手。 “你在看什么?” “这片屋顶本该十分陌生,可瞧上去却眼熟的紧……” 温别桑看了看床顶,又看了看屋顶,道:“是的,你本应第一次打地铺才是。” 承昀神色木然,偏头朝他—— 身下的枕头看来。 温别桑跟着去看,并未发现什么特殊。 “起床吧。”皇太子收回视线,决定先办正事,卷起被子丢到床上,他道:“想穿什么衣服?过两日让人给你订做两套。” “能挑料子吗?” 承昀意外,道:“你还懂料子?” “略知一二。”温别桑道:“上次那个里衣,是我穿过最舒服的料子。” “哪次?” “就是中了春·药那次。” “……”就你这还略知一二?! “那衣服轻若无物,睡觉的时候跟没穿一样。” “……”情·趣用料,可不就是没穿吗。 承昀道:“知道了。” 温别桑跟着他,道:“以后还能穿到吗?” “能。”承昀说:“早晚让你穿到不敢穿。” 第29章 四千评加更 将出门时, 承昀忽然又转过来。 “脸,好点没?” “有一点点红。”温别桑说:“但看不太清了。” “你很清楚,掌掴太子之事传出去, 你只能吃不了兜着走。” 温别桑神色凝重地点头。 确定他的确没有骗人的打算, 承昀这才放心地走了出去。 张着双臂, 由着宫人服侍更衣。转动身体的时候,便看到温别桑也乖乖的站在那里,庞琦正在亲自给他穿衣服。 似乎是整理的时候不慎碰到了哪里,他眼睛当即弯了起来,软软地推着庞琦, “痒。” “公子是第一次被人服侍?” “娘给我穿过。” “以后奴才天天给您穿。”庞琦一边说一边蹲在他面前,伸手从衣服里面探进去环住他的腰, 道:“这根带子呢, 奇怪……” 他摸来摸去,温别桑慢慢笑出了声,但依旧没有拒绝他的好意。 承昀面无表情地看着, 等到自己的一切弄好, 才冷冷道:“好了吗?” “好了好了。”庞琦终于找到了那根系带,道:“这根怎么缝的位置这么远, 还好公子腰细, 不然可要系不住了。” 温别桑只是笑。 抬眸看到皇太子,笑容收起。 那腰确实很细, 尤其是穿着这种带着腰线的形制,看上去更是细的不盈一握。 承昀伸出手,道:“走吧。” 温别桑从容将手放在他的掌心。 两人相携出门, 马车已经停在门前,承昀将他扶上去, 转脸看到身侧的庞琦,忽然招了招手。 温别桑已经在里面落座,透过车窗并无法听到两人在说什么,只知道庞琦的脸色瞬间煞白,承昀太子却唇角微勾,抬步走了上来。 温别桑太熟悉那表情了,宫无常每次做了坏事,都会露出这种神态。 承昀在里面坐下,温别桑与他错身,拉着距离。 察觉到什么,承昀拍了拍身边,道:“过来点。” 温别桑没动,“我现在是什么身份?” 他确实闹不清楚,承昀前去贺喜,还要带着他,到那里怎么说才不会被周家人打死。 “你腰带歪了。” 温别桑低头看,摇头道:“没有歪。” “孤给你整理一下。” “没有歪。”温别桑对自己的眼睛很信任:“庞琦穿衣服很厉害的。” “那个玛瑙,不是那样扣的。” 温别桑戳了戳腰间的玛瑙玉。 第46节 承昀又拍了拍身侧,温别桑终于坐了过去,承昀伸手,将他的腰带解开,束腰的衣衫瞬间散开。 承昀抬眸,温别桑的目光正落在他的手上。 承昀勾着他的腰又朝自己带了带,慢条斯理的重新为他束着腰带,道:“要这样系。” 温别桑观察着那只在腰间动作的手,等到一切完成,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 不过这种事情也无所谓,他提议道:“能不能去一趟烟火铺,我身上没有火器了。” “害怕?” “怕你与相府合谋,骗我过去。” “……”承昀从身旁拿出了一个木盒,抽掉盖子,从里面取出了一个袖箭,道:“手。” 温别桑把手伸过去,承昀将他外袍的袖口撩开,手指按在他的脉搏处,轻轻把袖箭扣在上面,道,“这里总共有十八枚袖箭,足够你对付相府的家丁了。” 温别桑等他弄好,又自己将袖箭收紧,贴合着腕部,对着马车车壁便唰唰射了五下。 外面的齐松忙道:“殿下,发生了什么事?” “无事。”承昀板着脸看温别桑:“你这是做什么。” 温别桑把袖箭拆下来,又将马车上的箭矢拔下,重新装进去,道:“防止你在袖箭里动手脚,万一中途卡壳,这便成了废物。” 承昀:“你是半点都不相信我。” “若半点不信,便不随你过来了。” “你来相府,怕不只是为了看他们笑话吧?” “你来相府,也不只是为了带我看笑话吧?” …… 相府门前,温别桑凝望着上方的牌匾,神色像是在看着一个坟冢。 里间,管家匆匆通报:“相爷,太子殿下来了。” “太子?”周苍术一身素衣,神色阴沉:“他来做什么?” “说是来吊唁的,可是……” “说下去。” “带了四房的少爷。” …… 相府的丧事,前来吊唁的不只是承昀,还有满朝的大小官员,一看到太子,便纷纷行礼,承昀示意起身,道:“孤与大家一样是来吊唁的,不必多礼。” 话虽这么说,但不少人还是朝着他身边的温别桑看了过去,梦妖的画像传遍全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叮咚巷的事情,也已经传遍了全城。 “吊唁,怎么还把凶手带来了……” “这不是往周家人的心口戳刀子吗?” “小声点…… 府里四周都挂了白绸,正厅里放着棺材,看上去周连琼应当是死的透透的。 温别桑环视四周,人群里忽然跌跌撞撞走出一个人,正是周玄。 他停在十步远的地方,呼吸急促地盯着温别桑,温别桑与他对视,神色冷硬。 “殿下。”周玄没有行礼,而是浑身发颤地指着温别桑:“这是何意?” “这?”承昀偏头看了一眼,道:“这是桑梓姑娘,孤新收的爱妾,听说和琼公子有些交集,特来吊唁。” 周围一片寂静,温别桑也扭脸去看承昀。 周玄不敢置信:“他,他是姑娘?!” “是啊。”承昀道:“女扮男装。” 宾客们都不说话,只有周玄呼吸急促。 风忽然大了一些,白绸疯狂抖动,仿佛死者不甘的怨愤。 周玄一脸憋屈,看看温别桑,又看了看承昀。 承昀环视四周,神色疑虑:“你们,都看不出来?” 太子跋扈之名在朝堂人人皆知,后面手持惊涛杖的皇后坐镇,安定司的手段大家都清楚,只要想拿你,哪怕没有罪名也能罗列出桩桩件件,更不要提,在场众人,没几个手头干净的。 马上有人附和:“看出来了,原来是桑梓姑娘。” “是个姑娘啊,我一看这就是个姑娘,男子哪有这样漂亮的!” “是啊是啊,太子好眼光,桑梓姑娘真是花容月貌……” “原来是太子爱妾,失敬失敬。” …… 承昀满意一笑,重新望向周玄。 “孤这爱妾,想给琼公子上一炷香。” 周玄嘴唇翕动,双目赤红,好半晌才憋出一句:“请。” 就在这时,一道惨嚎忽然传来,何如燕从灵堂一角扑出:“你这孽种,还我儿命来!!” 手中银簪闪闪发光,直逼温别桑而来。 温别桑拨动袖箭,缓缓抬手。 承昀忽然拢住他的腰,上前一步将他护在胸前,余光冷厉,略显玩味地盯着那支即将刺到自己的银簪。 “砰!”一只脚飞起,踢中了何如燕的手,下一秒,一个巴掌重重抽在了她的脸上,令她不受控制的翻倒在地。 何如燕捂住脸,惊愕不已:“爹……” 何远洲转身,直接跪下:“我这女儿刚刚丧子,悲痛之下难免神志不清,冲撞了桑梓姑娘,还差点伤到殿下,实在是罪该万死,还请殿下责罚。” 承昀垂眸看向怀里的人,低声道:“没事吧?” 自然是没事的,这厮手里一旦有了武器,看到谁都想杀。 温别桑点点头,自己站直身体。 承昀略有遗憾,单手托起何远洲,道:“何公免礼。” 何如燕被周玄扶起,此刻也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刚才竟然差点伤了太子,一时又悲又愤又后怕,哽咽道:“是,我神志不清,还请殿下恕罪。” 承昀:“既然神志不清,还是回房休息吧,今日宾客众多,若是真出了人命怕是不好收场。” 何远洲去看周玄,后者马上道:“来人,快,快扶夫人回房休息!” “我还要守着琼儿……”何如燕被人拖走,泪流不止:“琼儿啊,为母无能,不能为你手刃仇人,你等着,等着,母亲一定要剁了那孽种的双手,祭你灵前!你等着——” 此刻周玄也清晰的意识到,太子今日过来,分明就是为孽障出头的。 继续前往灵堂,温别桑一眼看到了站在门口的老者。 四目相对,周苍术不动声色,温别桑面无表情。 “周相。”承昀上前,周苍术行礼,道:“太子殿下。” “孤今日前来吊唁,顺便有件事想请教周相。” “今日只怕多有不便。” “事关星月楼一案。” 温别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周苍术,却无法从那张皱纹丛生的脸上看到任何情绪,只见他微微抬手,道:“太子请。” 承昀迈开脚步,又停下:“齐松。” “是。” “今日相府办丧,怕是有人悲伤过度,神志不清,你要护好桑姑娘,若让人伤了,提头来见。” “得令!” 太子头也不回,随着老相步入了后方。 周玄带着温别桑停在灵堂旁边,眼神怨恨:“你一个姑娘家,来灵堂,不会害怕吗?” 言下之意:你杀了人还敢再来,不会问心有愧吗? “我耳朵不好。”温别桑随口说:“听不到厉鬼的尖啸。” 周玄面皮蠕动,温别桑径直迈入灵堂。 堂前跪着一人,脸色惨白,脖子和脸上都有被掌掴的指痕,还有尖利的指甲刮出的血痕,正是周连景。 他正木然地烧着黄纸,任谁进来也不抬头。 温别桑越过他,直接走向棺材,周玄马上道:“你干什么?!” 温别桑将套着袖箭的手对着他,手上稳稳地推开棺盖,低头看去,和周连景一模一样的脸正毫无血色的躺在里面。 周连琼确实死了。 他转身,周连景已经朝他看了过来,此刻正落着泪。 周玄怒不可竭:“你,你欺人太甚……” “比不得我爹娘被杖毙,你夫人冲进院子,烧毁我娘的画像,砸坏她的爱琴,也比不得你对着我爹的尸首狂笑唾骂……”温别桑眼眸湿润,眼神里却皆是恨意:“比不得周连琼炸伤我的耳朵,杀死我的伙伴……比不得你们一家稍有不顺,对我打骂欺凌。周连景。” 周连景一言不发。 “带我去见大母。” “你敢——” “咻!” 周玄猛地一矮身,发冠之间已经穿入了一枚短箭,温别桑移动手臂,依旧对准着他的脖子,“我要见大母。” 周玄嘴唇发颤,道:“她不想……” “咻!” 第二箭飞射而来,周玄仓皇后退,袖子被钉在了柱子上。 第47节 温别桑的袖箭依旧稳稳对着他。 看上去毫不介意马上拿走他的性命。 意识到这一点,周玄忍气吞声地咬了咬牙,道:“带他去。” 周连景从灵堂前起身,温别桑挪动脚步,周玄缓缓扶着柱子起身,忽然,温别桑再次抬手,又是“咻”的一声。 “啊——”周玄短促痛叫,面色狰狞地扭过脸,便见自己的手被短箭贯穿,牢牢钉在了柱子上。 温别桑收手,跟着周连景大步离去。 齐松在一旁摸了摸鼻子,跟上太子妃的脚步。 周连景静静走着,嗓音低低:“你今日要杀人吗。” “周连琼是我杀的,你为何会落到这种下场。” “是我抓住了他的手,若非是我,你不可能轻易取他性命。” “没有你,我杀他也是轻而易举。”温别桑语气平静:“我会先在他四肢各炸出一个窟窿,再用火弹把他的脸打烂,不会让他死的这么干脆。” “你的意思是,我倒是给他痛快了。” “是。” “他不怨我。”周连景道:“明明应该怨我,可他一点都不怨我……” “你这种人,永远只会自我折磨。” “你的耳朵也怨我……”周连景哑声:“我答应要守着你的,却中途离开,害你被炸成那样……”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 周连景忽然停下脚步,浑身克制地发着抖。 温别桑径直往前,在他后方,周连景不可自控地蹲了下去,将脸埋在双臂之间,呜咽出声。 齐松正犹豫要不要安慰一番。 却见温别桑头也不回,径直转过长廊,眼看着就要消失在视线之中。 急忙追上去,跟着他的脚步,很快在一处充满香火气息的禅院门口停下。 “老夫人,您慢着点!” “小乖,我的小乖在哪……” 苍老的声音,带着些许的困惑和痴傻:“小乖,你又躲哪儿去了?奶奶来看你了,不跟爷爷说,奶奶偷偷带你出去玩,小乖?” 温别桑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院门里走出来一个乐呵呵的老太太。 她身体已经有些佝偻,花白的头发倒还梳的整整齐齐,一路停在温别桑面前,后方跟着的丫鬟顿时愣住:“梓少爷……” 老太太仰起脸看温别桑,眼神里满是天真和疑惑,她愣愣看了一会儿,缓缓伸出手来抚着他的脸:“小乖,我的小乖哪里都好,就是特别爱哭。” 颤巍巍的手,轻轻给他擦着眼泪:“你爹呢?阿峤,阿峤!” 她躬着身子慢吞吞地左右搜寻:“阿峤——” “你儿子又哭了,你去哪儿了……真是的,好了好了,小乖跟奶奶去吃糖,奶奶给小乖攒了糖……” 枯瘦如柴的手拉住他往里面走,温别桑静静跟着她。 出小院的时候,齐松依然跟在温别桑身边,在他们身后,老太太双手按着拐杖,神色呆呆的目送着他们,口中依然在呢喃:“阿峤,阿峤死了……阿峤死了……阿峤……” 人走远了,她眼中缓缓落下一行清泪。 相府门前,周苍术微笑着目送太子的车驾远去,一直等到马车消失在视线中,他才敛下神色。 管家道:“这太子怎么突然提起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怕是为了那孽障,想要重启旧案。”他转身,道:“他都去了哪?” “就是去见了老夫人。” “夫人……今日情况如何?” “跟以往没什么不同,还是念着四爷的名字,不过梓少爷离开之后,她哭了好一阵,应当是又想起旧事了。” 周苍术神色忧虑,沉声道:“去看看。” …… 车驾轱轱作响。 温别桑靠着车壁,正在翻来覆去的看着手中的袖箭。 “你今日做了什么?”承昀先开口,温别桑道:“齐松不是都说了。” “听说周苍术冷血无情,唯独对自己的夫人情根深种,此事当真?” “当不得真。”温别桑道:“若他当真爱护大母,便不会杖毙我爹,害大母受了刺激,痴傻多年。” “你今日去看她,是担心周连琼的死会刺激到她?” “是我多虑了。”温别桑道:“我爹的事情对她影响太大,她如今只记得我爹和我,什么都忘记了。” “她可曾与你说过什么?” “清醒的时候会让我走的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不清醒的时候……”温别桑想了一阵,道:“就到处找我,找到我了又要找我爹,找不到我爹便带我去吃糖,说一会儿我爹就回来了。” “于她来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应当是不希望你们自相残杀。” “嗯。” “你怎么想?” “我与他们,没有自相,只有残杀。” “咔哒”一声,温别桑把袖箭的拨片拆了下来,看上去似乎想要研究清楚这东西的运作原理。 承昀拿起车内的糕点送到他嘴边,道:“你要复仇,于她来说是痛上加痛。” 温别桑顺嘴咬一口,继续摆弄袖箭,道:“那是她的事。” 承昀带着些探究地道:“她这般疼爱你,你怎么忍心让她两难?” “我也疼爱她。”温别桑说:“她怎么忍心让我两难?” 承昀语塞,似乎被困在了他奇妙的逻辑之中。 温别桑将他手中剩下的糕点叼走,道:“我不两难,免得她不忍心,只能帮她到这儿了。” 马车停在太子府,温别桑拿着袖箭跳了下去,显然一心被袖箭的机关设置吸引了。 承昀缓缓走下车,道:“你听懂他说什么了吗?” “不懂。”齐松道:“但是佩服。” 承昀:“?” “人多自苦,太子妃应当是个很容易开心的人。” “他若当真开心,为何从来不笑?” “谁说不笑。”齐松道:“太子妃可爱笑了,一逗就笑。” 承昀:“也对你笑了?” “笑了啊。” “你会游泳吗?” “游的可好了。” “孤前两日梦到你被瓦片砸了,你要小心一点。” 齐松急忙躬身:“多谢殿下提醒!” 承昀没动,直勾勾盯了他一阵,才拂袖入府。 齐松一直保持着姿势,等他进去才站直身体。 ……奇怪,怎么又生气了? 忽然捂住嘴。 刚才叫太子妃,太子是不是没反驳? 第30章 “庞琦。” 温别桑捧着袖箭, 一进门便问:“可有凿子和锤子?” 庞琦正站在殿门前,拿帕子一下下地擦着柱子,神色呆滞, 眼神涣散, 看上去似乎大难临头。 温别桑走过去, 伸手推了推他。 庞琦回神,一看到他便道:“太子妃殿下,您回来了。” “我不是太子妃,我是温别桑。” “……”庞琦彻底清醒过来,道:“公子, 您回来了,您刚才说要什么?” “凿子和锤子。” 庞琦离去, 温别桑回了殿内, 坐在桌子上,开始掰扯袖箭。 承昀很快进门,道:“孤要去书房处理公务。” “嗯。”头也不抬。 承昀道:“你弄坏了, 待会儿装不好。” “弄坏赔你。” “……”承昀收回脚, 正要去书房,后方忽然传来仓皇的脚步声。 “殿下, 殿下留步!” 第48节 是楼招子。 他径直往前, 楼招子小跑跟上:“殿下,您梦里的河是几月份?河岸是落雪还是垂柳?能不能给个准信儿?我们也好避着点儿……这大冷的天, 实在是下不去水啊!” 温别桑继续弄着自己的袖箭,很快面前便放下了两个工具,庞琦没来得及跟他搭话, 便也追着承昀去了:“殿下,殿下, 您梦里奴才掉进河里到底有没有上来?您就行行好,告诉奴才吧。” 温别桑看了看面前的工具,扭脸朝外面看去,侧耳听了一阵。 听不懂,但却再次听到了‘梦’这个字。 梦……楼招子和庞琦,为何这么在乎宫无常做的梦? 还有宫无常,每次提起梦的时候,也好像是多大的事儿。 这梦里究竟有什么玄机? 温别桑低头看着面前被分成两半的袖箭,伸手拿起凿子,对着一处缝隙砸了进去。 - 相府,书房。 “承昀带着梦妖过来,还说他是爱妾?”楚王百思不得其解:“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指鹿为马,颠倒黑白。”周苍术道:“这个太子,他是真的不想当了。” 看出他脸上的杀意,楚王心头微紧。他眸色闪动,道:“承昀这次,确实是有些过分……” 这次可以说是贴脸嘲讽,几乎要骑到周苍术头上来了。 但楚王并未在此刻煽风点火,话点到即止,说得多了,容易适得其反。 他端起茶水,道:“老师不是说,那梦妖,不可能被驯服?” “温别桑不可能被驯服。”周苍术冷冷道:“但是宫晟,怕是已经折腰了!” 楚王一愣,立刻道:“不可能!本王宁愿相信他今日过来另有所图!” “还能图什么?!”周苍术的声音豁然大了一些,楚王神色愕然,他还未见过老师如此动怒:“你二人争斗多年,他固然嚣张,也还没有到今天这种睁眼说瞎话的地步,今日所作所为,想必都是为了那孽障。” “他不是还提起星月楼的事情?” “星月楼的事情已经二十多年了,当年是老夫亲自拔起了亓国遍布整个盛京的间客组织,也因此功绩,老夫才能登上宰相之位,相位是先帝亲授,还能有什么好查的?” 话虽如此,但楚王总觉得哪里不对:“承昀,不是那种会因为美色而昏头之人,他府中至今都没有任何姬妾……老师,我们不能把精力集中在梦妖身上,极有可能会有疏漏。” 周苍术平息着怒火,道:“我们要引他自毁前程。” “如何做?” “此事需要皇贵妃出面。”周苍术道:“请旨赐婚。” “赐婚?”楚王失笑:“赐婚怎么能让他自毁?” “若他抗旨不遵呢?” “他抗旨又不是一次两次了,有皇后护着父皇根本无法动他!” “若他是为了男子抗旨不遵呢?” 楚王反应一阵,终于回过神,道:“我,我觉得不可能,承昀,应当不至于……为了一个男子……” “若他当真喜欢男子,皇后,还会护着他吗?” “以他的性子,若当真认准,怕是皇后也无法……”楚王终于明白过来:“您不是要让他抗旨父皇,而是要让他与皇后生出隔阂……皇后素来手段凌厉,若能让她亲自除了梦妖……” 他缓缓笑开,长叹躬身:“学生受教。” 周苍术沉默着,花白眉下眼眸幽幽,让人看不透究竟在想些什么。 - 长乐宫。 镂空的双凤顶盖内,炭盆发出轻微的燃烧声。 身披凤纹赤锦软袍的皇后正拿着梳子一下下的给兔子梳毛,她发髻高挽,仅着凤尾金簪,指尖涂着丹蔻,姿态散漫而不失端庄,神色闲适而难掩雍容。 在她身侧的小榻上,还有两只稍小的兔子,正嘴唇碎碎的嚼着青叶。 玉梳不断将浮毛梳下,兔子在她手中显得十分乖巧。 “承昀去了相府,还带了小阿桑?” “何止,还在相府指鹿为马,说那是他新收的爱妾。” “真不会说话。”常赫珠道:“去都去了,不知道说的好听一点,爱妾是个什么东西。” 女官轻咳,道:“对于太子来说,这已经很不容易了,至少他总算是接受了自己梦中的一切。” “我看未必。”皇后放开手里的兔子,重新抓了只新的过来继续梳,道:“梦中那些事情对他来说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接受的,这孩子,自尊心强,可有的磨呢。” “您明知一切终会发生,为何也不劝劝太子?” “我若劝了,他更要生气,觉得我也不信他,盛怒之下不知要做多少错事。” “刚开始可把人折腾的够呛,还好前两日将人从城防救了下来,应当算是摒弃前嫌了。” 皇后摇了摇头,“希望吧。” “今日太子倒也不是单纯去耍威风,好像还跟周相谈了些旧事。” “也好,敲山震虎,倘若当年之事真有猫腻,周苍术怕是要坐不住了。” “可是星月楼的事情都过去二十年了……” “申悦容不是还在地牢关着呢吗?”常赫珠淡淡道:“再关几年,人脑子越来越混,当年的事情,早晚会真相大白。” 这时外面有人过来,女官出去了一趟,回来时道:“是太子殿下处理好的安定司事宜,臣瞧着,他是越来越得心应手了。” 皇后笑的温柔,眼眸闪闪发光:“不知他什么时候才肯把人带来见我。” “那咱们可要提前准备一份厚礼?” “准备什么。”皇后语气一变,挑眉道:“我可是一直与他站在一起的,坚信他不可能喜欢上一个男子,若当真带人来见,便是打了我的脸,我定要打断他的狗腿。” 女官忍俊不禁:“您呀……哪里像个母亲。” “谁能想到,当年随手救下的孩子,竟与我儿有这般姻缘……人果然还是要多做好事,对吧?” 手指轻轻挠了挠兔子的脑袋。 - “小梦妖?小梦妖?!” 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温别桑却早已习惯,听出那动静越来越近,他起身从寝殿走了出去。 常星竹带了两个人,正朝这边走来:“小梦妖!你果然回来了!” 宋千帆道:“原来是梦妖公子,那日怎么不明说呢?我还在殿下面前说了那么多不该说的话……” 戚平安规规矩矩地施了一礼:“初次相见,带了点卤味,一起吃点儿?” 承昀从书房出来的时候,自己的寝殿里已经支起了一个四方桌,四人一同围坐,每人面前都放着麻雀牌。手边都还有一个小圆桌,上面丢着一些卤味肉干,还有毛豆瓜果。 地上则丢满了瓜果皮和骨头渣。 他看了看地上,又看了看里面的某人还有那三个走到哪霍霍到哪儿的酒囊饭袋,听着那哗啦啦的麻雀声,低声道:“什么时候开始的?” “一个时辰了。” “为何不去左厅?” “公子说,寝殿里烧着地龙,暖和。” 承昀退出去冷静了一阵。 这是寝殿,寝殿,寝殿是什么地方,往日旁人路过连呼吸都要放的轻轻的,他倒是好,带了一群人在这里打麻雀! 还将地上搞得又脏又乱! 寝殿里,搓牌的声音忽然小了下来,只有温别桑还在一下下的哗啦啦,哗啦啦。 三个人同时动脚,轻轻踢了踢温别桑。 温别桑收回手,抬起头,在三人的示意下,仰起脸。 承昀面无表情的站在他身后,四目相对,他冷冷道:“好玩吗?” “好玩。” 脚下又被踢了一下,温别桑不明所以,起身从椅子上站起来,道:“让给你玩。” 可够乖的。承昀笑了笑,道:“我不玩,你玩。” 温别桑看他,承昀道:“真话,不玩。” 温别桑放下心,重新坐下来,继续哗啦啦,哗啦啦。 常星竹三人对视一眼,缓缓一起抬手尝试的哗啦了一下,太子神色淡淡,并未露出怒意,于是,喧闹的麻雀声顿时大了起来。 承昀招了招手,很快有人搬了凳子过来,他静静坐在温别桑旁边,随手剥起了圆桌上的毛豆,放在一旁的碟子里。 几个人开始叠牌,戚平安朝这边看了一眼:“呦……” 一句话没说完,承昀就道:“孤喜欢先剥再吃,你呦什么?” 戚平安:“……” 撤回了一个‘呦’。 温别桑伸手来摸毛豆,准确无误的摸到,放在嘴里,咔咔咬着,豆子被牙齿逼入口中,豆皮丢掉。 承昀面不改色地将剥好的豆子和没剥好的换了个位置。 第二次,温别桑再伸手的时候,原地摸到了剥好的豆子。 他看了一眼,承昀淡淡道:“可以吃。” 温别桑便心安理得地捏了两颗,塞在嘴里。 常星竹忍不住笑:“嘿……” “手都伸过来了,孤还能打他不成?你嘿什么?” 常星竹撤回了一个‘嘿’。 第49节 打着打着,宋千帆仿佛不经意的一般,缓缓摸到了碗里的豆子。 “啪——” 宋千帆收手,三人忽然放声大笑。 承昀道:“阿桑,这是不是你的桌子?” “嗯。” “宋千帆有自己的桌子,应该吃你桌子上的东西吗?” “不应该。”温别桑毫不犹豫,还又看了看他的桌子:“你的比我还多呢,怎么吃我的呢?” 三人各自撤回了一个笑容。 宋千帆附加一个:“对不起。” “打牌,打牌。”常星竹一边放出一个东风,一边道:“真是隔了层空气。” 戚平安放出西风:“大家的悲欢并不相同。” 宋千帆打出个一饼:“咱们心里有数就行。” 温别桑啪地搁上去一个八条,气势如虹。 承昀皱了皱眉,偏头去看他的牌。 温别桑很快输了。 “小梦妖,你到底会不会打牌啊?”常星竹道:“你这都快输光了。” “会打的。” “你那分明就是乱打。”戚平安道:“我看到你连续出了四五六,你这么好的牌,怎么不留着呢?” 承昀也看向了他:“那个八条不该出。” “没关系。”温别桑说:“继续。” 很快,温别桑面前就输的只剩两颗银锭,三人互相看看,都给承昀使了眼色。 ——掏钱掏钱掏钱。 承昀命人拿了一袋银锭过来,刚要倒进去,温别桑就给捂住,道:“输完就不打了。” “打。”承昀道:“我帮你看着,把钱赢回来。” “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必须赢回来。” “没关系。” “……”四目相对,承昀的目光缓缓落在他面前的银锭上面,猛地一道惊雷划过脑海,他倏地深吸一口气,道:“起来,我换你。” 常星竹忙道:“你真来啊?” 承昀目光盯着他们面前的银锭,道:“我来。” 温别桑没异议,起身坐在他身边,承昀伸手搓牌,不断望向他们面前的银锭,道:“玩大的,一局定胜负,赌面前所有。” “行,都依你。” 天色也不早了,承昀既然已经回来,他们也清楚是该挪窝了。 温别桑倒是很意外,宫无常不光精通琴棋书画,打牌居然也这么厉害。只是始终脸色阴沉,看上去不像是在打牌,倒像是在挨打。 一局,承昀撂牌,赢了。 几人陆续离开,戚平安裹着厚厚的大氅,道:“你看承昀那表情,赢咱们这么多也没见他笑一下。” “知足吧,要不是小梦妖,他那寝殿哪里会让别人进。” “他对小梦妖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还用说吗?今日在相府都传开了,说是男妾……” “慎言,传到宫里怕是要给他添麻烦。” …… 室内,下人很快将地面清理干净,并将四方桌抬走。 承昀盘膝坐在温别桑对面,把所有的银子都倒在小桌上,道:“分得出哪些是你的吗?” “嗯。”温别桑放下袖箭,取了个布袋开始捡自己的东西,承昀又道:“分得清他们各自的吗?” 温别桑看了一阵,摇摇头:“分不清。” 承昀单手支额,面无表情。 温别桑继续捡着自己的银锭,直到他开口:“又是假的。” 温别桑停下了动作。 “你带了多少假银锭。” “就在喜洲城换了一百多两。”温别桑道:“都在这里了。” “喜洲城……”承昀道:“你是说,那边有个制假窝点?” “我不知道。” 承昀道:“挑完了吗?” “嗯。” “没你的了?” “嗯。” 承昀将剩余的真金白银全部收起来,放在他面前,道:“以后用这些,那些给我。” 平静的语气下是汹涌的暗潮。 温别桑很识趣:“这些才是我的。” 承昀非常耐心:“这些也是你的。” 温别桑想了一阵,道:“你是不是很生气?” “我只是很奇怪,你名下那么多铺子,难道就没有收成吗?” “有,但是造火器开销很大,入不敷出。”温别桑道:“能省就省。” 好一个能省就省—— 承昀用力攥了一下手指,咔咔的指节并未被温别桑听到,他挪动身体,来到温别桑旁边,忽然伸手把他抱了过去。 温别桑猝不及防,一下子坐到了他怀里,下意识拿手抵在他的胸前,神色惶惑。 他感觉宫无常随时要吃人。 承昀的手按在他的腰上,牢牢将他环着,顺手理了理他皱起的下摆,道:“知道造假用假是什么罪名吗?” “杀头。”温别桑垂下睫毛,道:“可是我的钱都造火器了。” “你知道,今天如果这笔钱流出去,你会害了他们吗?” 温别桑攥着钱袋子,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摇头代表开始不知道,点头代表现在知道了。 承昀克制着呼吸,道:“这些交给我,喜洲城造假属于重案,孤要即刻命人调查。你作为情报提供者,也是有功之人。” 温别桑眼珠一转,马上把钱袋子交到了他手里。 承昀立刻丢在一旁,将旁边一个更大的布袋放在他手上,道:“作为有功之人,这些都是你的了。” 温别桑有些费劲的捧着那个比他双手还大的钱袋子,看上去有些不确定。 他感觉宫无常还在生气,可是逻辑上似乎没什么问题。 又去看他。 承昀双手环着他,道:“以后在大梁就用这些,若不够的话,孤再给你……或者,带你再去赢两局,宋千帆很有钱。” 他嗓音变得温柔了起来,周围的氛围也不再压抑,温别桑放下心,拉开大布袋朝里面看,道:“这些若拿去喜洲,能换十袋假的。” “……” “不过我不会去换的。”温别桑立刻又把袋子合上,道:“我要是有钱,也要花真的,不然良心不安。” ……你知道良心不安是什么意思吗? 承昀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加纠结,他收拢手臂,继续搂着温别桑,道:“我说的话都记住了?” “以后在大梁只花真金白银,不够跟你要。” “对。”承昀道:“你若花假的,很可能被有心人察觉,影响我办案。” “我明白了。” 看上去是真明白了,承昀放下心,用手推了推大布袋,发出哗哗撞击的声音:“好听吗?” “好听。” “开心吗?” “嗯。” 承昀的目光落在他微微上扬的嘴角,心中郁气皆纾。 忽然将人抱了起来。 温别桑急忙伸出单臂勾住他的脖子。 “睡觉了。” 温别桑被放在床上,承昀褪去鞋袜,一偏头,便见他坐到了里面。 温别桑没说话,但是看了看地面。 承昀面无表情。 温别桑放下银子,把早上扔回床上的被子抱到他身边。 第50节 “……”承昀一动不动,看向旁边的枕头。 温别桑又把枕头也拿起来,一起放在他身边的被子上。 承昀嗓音很轻:“你有良心吗?” “你说,打地铺,睡书房,也不跟我躺一张床。” “……” “反悔了吗?” “怎么会。”承昀抱起被子,淡淡道:“只是这床睡了这么多年,成习惯了。” 温别桑看着他在地面上铺好被子,忽然发出了一阵笑声:“哼哼哼哼——” 不等承昀去看,他已经抱着那一袋银子,直接面朝里面躺了下去。 又发出了一阵笑声。 ……病得不轻。 第31章 书房光线昏暗。 假银锭被堆放在桌前, 承昀捏在手里,反复查看。 “以孤来看,都能以假乱真了。” “喜洲是皇贵妃的老家, 如今的巡抚可是皇贵妃的表兄。”十银的嗓音依旧沙哑粗粝:“倘若喜洲出了问题, 皇贵妃脱不了干系。” “孤一直觉得奇怪, 陶氏区区一个知县之女,在朝中无权无势,为何能在短短三年之内就为楚王集结这么多的党羽。江山殿的那些官员,若无实际利益,单凭口头承诺, 怎会愿意为楚王效力。” “银子。”十银道:“无权势,只能靠银钱缔结盟约, 若此事当真有皇贵妃做靠山, 腐朽的只怕不止一个喜洲。” “此事必须由你亲自去办孤才放心。” “十银听命。” …… 翌日,温别桑醒来的时候,皇太子已经不见踪影。 温别桑起身去到外间洗漱, 用膳, 发现庞琦已经恢复了元气,一脸笑吟吟的。 温别桑夹着菜, 道:“你今天比昨天开心。” “哎, 前两日有人算出老奴将有坠河之难,老奴吓得一夜未眠, 上天仁慈,今日高人重新算过,发现是有惊无险, 不至于伤到性命,老奴终于安心了。” “是太子殿下梦到的吗?” “……” 庞琦立刻屏退左右, 小声道:“公子,知道多少?” 温别桑:“嗯?” “公子对梦,知道多少?” “我只是看你们所有人好像都对梦十分紧张。”温别桑继续吃着饭,神态全无探究或好奇,仿佛只是随口一说:“不知太子之梦有何玄机?” “没。”庞琦马上道:“没有玄机,子不语怪力乱神,这种话可不能出去乱说。” “哦。”看来宫无常的梦确有怪力乱神。 饭后,温别桑又去捯饬拆开的袖箭。 庞琦很快过来禀报:“太子订了一车焰火,公子可要去瞧瞧?” 温别桑当即明悟,立刻起身去了前厅。 陈长风正在左右张望,看上去有点焦急和紧张。 “公子!”一见到温别桑,他马上快步行来,却见温别桑抬手制止了他:“隔墙有耳。” 陈长风只好跟着他一路往前。 冬日里到处都是落雪,后院的人工湖也结了一层厚厚的冰,两人一路来到湖心亭上,温别桑环视一周,视野开豁,没有任何遮挡物。 “说吧。” “这两日我们一直不敢跟您联系,唯恐被城防的人察觉,今日忽然有人说让我们送一车焰火来太子府,我这才赶紧过来了。” “应当是承昀太子安排的。”温别桑道:“最近铺子那边怎么样?” “一切都好,只是周连琼死了,蓝焰究竟还送不送?” “他们还要吗?” “要是要的,不过周连景的都退了,说只要蓝焰,要在送葬那天一路投放。” 温别桑看向河上的冰雪,沉默了好一阵,才道:“那便换了吧。” “公子筹备那么久……” “无碍,时间还长着呢。” “也好,我们会一直陪着公子,直到杀死那老贼。” “嗯。”温别桑道:“还有别的事吗?” “知道公子如今可能没什么趁手的武器了,我带来了三号和六号的盒子。”陈长风说罢,又道:“公子接下来是回君子城还是……” 温别桑眸色微暗,道:“还未确定。” 陈长风道:“公子留在盛京也好,我们可以灵活计划,只是……” “怎么?” “城主来了。” “谢令书?” “听说他得知了太子梦妖一事,担心您在盛京出了差错,信是两日前送到的,想必这会儿快到喜洲了。” …… 温别桑匆匆来到书房的时候,承昀正在桌前批阅公文,手边已经放了一沓。 “借我笔墨一用。” 承昀随手拿起砚台旁的狼毫,道:“要哪种纸?” “素笺。”温别桑道:“写信用。” 温别桑拿了纸笔,来到会客用的椅子旁坐下。 承昀活动了一下手脚与肩颈,捧起砚台放在他旁边,道:“给谁写信?” “谢令书。” 研墨的手微微一顿,承昀语气镇定:“有事?” “他正在来盛京的路上。” 承昀眉心一跳,道:“他来盛京干什么?!” 谢令书作为始终在两国之间保持中立的一城之主,无论是前往盛京还是亓国明都,都会引起另外一国的猜忌。 毕竟,谁也不清楚,另一方会否与谢令书勾结,暗中借道君子城,攻打边境。 承昀会有此反应温别桑并不意外,“似乎是听说了你梦中之妖是我,担心我的安危。” 承昀:“这都什么时候的事儿了?!” “盛京距离君子城千里之遥,传过去总要时间。” “你就说你在太子府过的很好,让他不要过来,若是给亓国知道,还当我大梁与他勾结!” “若你当真能和谢令书勾结,应当是好事。” “如今的亓国君主是沈如风,听闻他暴戾无常,偏激狭隘,若是得知了谢令书的所作所为,极有可能一怒之下直接开战!届时征战四起,边境不知要填进去多少将士与百姓的性命……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你居然还在乎百姓和将士的性命。” “孤……孤自然不在乎那些愚民的性命。”承昀徘徊桌前,道:“只是若当真开战,粮草药物必然紧缺,届时全国粮价大涨,不知又要饿死……北疆可是我舅舅在守着!我自然在乎常家人的性命。” 他走回来,掷地有声:“一定要劝他回去!” “嗯。”温别桑继续写信,并未避着他。承昀道:“你告诉他,你在太子府过的极好,每日山珍海错,炊金馔玉,睡的是卧龙床,盖的是五色被,枕头金丝为面,软玉镶框,里头还有价值连城的老沉香。” 温别桑:“为何要说这些?” “自然是为了让他不要担心你。” 温别桑道:“你那枕头还没有我的好睡,硬的很。” “床好不好睡?” “好睡。” “被好不好盖?” “好盖。” “饭好不好吃?” “好吃。” “孤好不好看?” “好看。” 故意夹带私货的承昀:“……” 一阵静默,承昀耳朵无声发烫,屏息看着他干净的眼眸。 温别桑安安静静的望着他,看上去并没有发现哪里不对。 承昀:“我,好看?” “好看。”温别桑给出肯定的答复。 第51节 承昀略微飘开视线,不自在地抚着袖口:“原来,你觉得……我很好看……” 他呼吸有些紊乱,心跳的也有点快,感觉一切都让人无所适从。 “不是我觉得。”温别桑说:“是你真的好看。” “……”这兔子精怎么突然这么会说话。 承昀忍俊不禁,道:“晚上让人给你换个枕头。” 他绕着温别桑走一圈,在他身侧半蹲下来,双手的手指扒在桌面上。 似乎是有了底气,显得理直气壮:“我问你。” “嗯。” “我和谢令书哪个好看?” “都好看。” “你更喜欢哪个” “谢令书。” …… 扒在桌上的手指瞬间收回,太子豁然站了起来,面无表情地望着温别桑。 温别桑捏着笔,眼眸微张,只感觉对方忽然从讨人喜欢的小狗变成了令人畏惧的恶狼。 承昀微沉着脸,负手站了一阵,忽然一笑,将手臂压在温别桑的椅背上,嗓音温和:“你和谢令书究竟什么关系?” 温别桑已经习惯他的神经质,虽还有些不确定,但这些事并非秘密。 便老老实实道:“我为他重新布置了一套城防机关,他帮我找人开烟火铺,寻周苍术复仇。” “还有呢?” “君子城群山环绕,矿脉极多,他为我提供火器材料,可以让我一直研制火器。” “矿脉?”承昀的底气忽然又回来了,他眉梢微挑,道:“你需要什么矿?” “最主要的是硝石。” “君子城的矿脉里有多少硝石?” “约四分之一。” “你可知雷火营在什么地方?” “万龙山。”温别桑已经打听过:“城郊百里之外,听说那里曾经显过天灾,山石炸响,如万龙齐吼。” “那你可知,为何会有万龙齐吼?” “……”温别桑蓦地朝他看来,神色有种恍悟:“莫非,万龙山便是百年之前,硝龙诞生之所,天下所有硝石矿的母脉?” “正是。”承昀道:“曾经的大梁国都设在西境,亓国屡屡入侵,曾多次攻占盛安,也就是如今的盛京城。梁人重文轻武,每人口中都有一套圣贤理论,离不得一个以和为贵,直到亓国打到眼前,所有人才幡然醒悟,靠嘴皮子想要国泰民安,不过是贻笑大方。” “北亓有太叔一氏,最早发现了硝龙之秘,在大梁还在守着万龙山不明所以的时候,他们已经盯上了盛安城。” “我知道。”温别桑道:“大梁因此,几度差点灭国。” “但我们挺过来了。”承昀道:“不光打退了他们,还重新改立盛安为都,从明帝开始,大梁便设立雷火营,广集天下火器师……但与太叔家,仍有差距。” 温别桑颔首,承昀略有黯然,道:“听说太叔家每隔几代就会出现一个天才火器师,三十年前,太叔问道造出了火神炮,致使北疆尸横遍野,而大梁在这一道,仍然步履蹒跚。” “可惜。” 承昀一怔:“可惜什么?” “可惜太叔问道心地太过仁慈。” 这话明显让承昀有些不快:“为何要这样说?” “火器造出来便是为了杀人,他的火器可以杀死那么多人,本来可以留在北亓建立无上功绩,却偏偏于心不忍,私自脱离北亓大营,逃往大梁,致使太叔家不得不亲自派出杀手,清理门户。” 承昀眉心拧起,显然不认同他的观点:“都说他自知罪孽深重,已经皈依佛门,改投医道,悬壶济世,以赎罪债,你怎么知道他死了?” “我娘说的。” “你娘,见过太叔问道?” “嗯。”温别桑道:“我娘跟着他学过雷火之术。” 承昀想起他那串核桃,道:“师承于他?” “不知道。”温别桑道:“但我娘提起他的时候总是很难过,想必是有些渊源。” 承昀上下打量着他,半晌才道:“你娘对太叔问道被清理门户一事,怎么看?” “不知道。” “……” 承昀重启话头:“想不想去雷火营?” 温别桑转眼珠,但不说话。 他又不傻,让宫无常求着他办事,可比自己求着对方办事要好处多的多。 “你不眼馋那硝石矿的母脉?” “君子城的也够用。” “雷火营的火器师,在城中携带火器是合乎法度的。” 温别桑果然上钩:“当真?” “自然当真。”承昀道:“雷火营是皇太祖和皇祖父一心想要盘活的工程,若你能拿到一阶火器师的牌子,除了面圣之外,身上想塞多少火器就塞多少火器,所有人见了你都得绕道走。” “那我便随时都能取了周苍术的性命。” “理解到位。” 温别桑眼睛亮了起来,立刻提笔继续写信。 他的字方方正正,写的非常规矩饱满,亲爹倒是没有夸错。 承昀看了一阵,见他果然按照自己所说的那样写了进去,心情稍微平复。 写完之后,温别桑迈出书房,找到陈长风,道:“速速传给谢令书,让他不许过来。” 承昀靠在后方听着,总觉得他对谢令书说话有些过于随性。 送走陈长风,温别桑去了那一车焰火旁边,取下了一个小木盒,还有一个大—— “我来。”承昀走上去,拿起那个宽约三尺的木箱,道:“这是什么?” “火神箭。” “展开说说?” “你可以理解为弓型的火神炮,射速更远,冲力更大,但并非大面积武器,只能杀一人。” 承昀提着箱子掂量了一下,转身跟上他的脚步,道:“会炸吗?” “不会。”温别桑道:“只是在尾端做了点手脚,箭矢加速的时候会自燃,使箭飞的更快更远,平时放着不会有事。” 承昀惊异地看了一眼手中的木箱,又道:“陈长风那天背的是什么?” “筋斗雷。”温别桑侃侃而谈:“微型火炮,一颗大概可以炸掉……你的寝殿。” 承昀:“……” 他两步走上去,挡住对方虎视眈眈的视线,提醒道:“是你的寝殿。” 温别桑点点头,说:“打比方。” 回到寝殿,承昀把东西放在桌上,看他打开小木盒开始串檀木珠,道:“你来盛京,到底带了多少火器?” “很多。” “都是以焰火的名义送进来的?” “嗯。”温别桑说罢,仰起脸看他,道:“你要没收吗?” “我又不是城防。”承昀马上撇关系,又道:“都放在城里了?” “怎么会。” 承昀神色凝重,道:“放哪了?周围有没有人?会不会忽然爆炸?” “不会。”温别桑道:“等我拿到火器师的腰牌,便告诉你在哪。” 承昀向前俯身,压低声音:“究竟有多少?” “大概可以炸掉……” “你别这么形容。”承昀打断他:“你就说,能炸死几个周苍术?” 温别桑忽然又笑了,承昀看着他怔了一阵,才听他道:“万儿八千肯定没问题。” “……”也就是说,足够炸掉一个万人队。 不知道是不是想到周苍术被炸死的样子,温别桑一边串着珠子,一边又弯了弯眼睛。 承昀:“……” 毛骨悚然。 又,有点心动。 - “小梦妖!” 下午,常星竹几人估计是三缺一,又过来寻温别桑打起牌来。 但听到他们的来意之后,温别桑显得不是很高兴。 常星竹也清楚寝殿不是给他们玩的:“要不,咱们去左厅?” 温别桑的目光从三个人脸上划过,慢吞吞地看向承昀。 承昀淡淡:“你想在哪?” “你忙吗?” 第52节 “还好。” “那在这里吧。” 承昀没反对,来的三人又莫名笑了一阵。 四方桌很快抬了进来,温别桑进到里间,慢吞吞,慢吞吞地提着自己的一袋银子走了出来。 把银子放在脚边,他拿出两颗放在桌面上。 其余三人豪爽的将钱袋子倒了出来,一看他面前,常星竹道:“就这两颗啊?” “输了再拿。”温别桑说,语气一如既往的淡定。 “行。”戚平安道:“今天还让你大出血。” 温别桑皱了皱眉,看上去更加不高兴了。 大家很快发现了不对,昨日这厮出起牌来气势如虹,今日却犹犹豫豫。 “怎么了。”常星竹道:“我看你这银子比昨天多啊,怎么倒是畏畏缩缩的了?” 温别桑不出声,表情凝重的盯着自己面前的方块牌。 来回调换着牌的位置,但就是不出。 宋千帆在此刻咳了咳,他从一进门就显得心事重重,趁着温别桑挑牌的时候,开口道:“桑公子。” “嗯。”温别桑马上不看牌了,抬眼看他。 “听说,谢大哥要来盛京了。” “也给你写信了?” “写了。”宋千帆显得有点不好意思,道:“好像霓虹也要来。” “谢霓虹也要来。”温别桑道:“信里没说。” “嗯……” “出这个。”修长手指伸到温别桑面前,温别桑立刻抽出一张打了出去,宋千帆被打断,又认真打起牌来。 一圈下来,每次轮到温别桑出牌他都去看承昀,全然没有了昨日那副‘没关系’的洒脱。 “那个……” “行了。”戚平安道:“别吞吞吐吐了,你不就是想问,谢霓虹在君子城有没有心仪的男子吗?” 宋千帆红着脸不吭声,只是用有些忐忑的眼神来看温别桑。 温别桑一边根据承昀的手指打着牌,一边半点脑子都不动的说:“有。” “谁?!”宋千帆立刻拔高了声音:“君子城还有谁能配得上城主之妹?” “我。” “……” 常星竹捏起瓜子,‘咔’地磕了一口。 戚平安拢了拢身上的大氅,瞅瞅宋千帆,又瞅瞅承昀,颠倒着掌心的手炉。 承昀将手臂撑在圆桌上,淡淡道:“你是说她喜欢的是你,还是说你能配得上她?” “都有。”温别桑巴不得不打,坐直身体道:“她曾经带了一箱金银来铺子里跟我求亲。” 宋千帆不敢置信:“……你,你们有婚约了?” “没有。”温别桑道:“谢令书把她拎走了。” 宋千帆长舒一口气,道:“看来谢大哥不同意你们的婚事……” 承昀捏碎手里的核桃,动静惹得几个人朝他看。 核桃在手里扒开皮,只留仁儿,放在面前的小碗里,道:“为何不同意?” 温别桑略做思索,道:“因为我穷。” “还好还好,虚惊一场。”宋千帆彻底放下心,道:“我有钱,我家财万贯,富可敌……”他瞄了一眼承昀,道:“盛京绝大部分人。” “打牌打牌。” 重新回到牌局,温别桑偷偷去看承昀。 承昀静静剥着核桃,不理他。 温别桑抬手,揪住他的袖口,扯了扯。 承昀看一眼那两根手指,大发慈悲地伸手一指,温别桑马上又啪地打了出去,气势如虹。 承昀忽然起身离开,其余三人都打的很快,马上又轮到了温别桑。 他左右张望,眼前忽然哗啦抖开一张纸。 ——“我要睡床。” 本来也不是温别桑让他打地铺的,他重重点了点头。 这会儿手上拿的是真金白银,他不想输。 常星竹还想凑过来看,承昀直接收起纸,坐在温别桑身畔用起心来。 两个时辰后,大家各有输赢,各回各家。 温别桑没有输钱,还赢了不少,心情不错地去了屏风后方沐浴。 承昀盯着屏风看了一阵,转身来到门口,对庞琦招了招手。 庞琦听他耳语,眼睛冒光地连连点头,离去的时候还捂嘴偷笑。 不久便捧着制式轻薄的料子小跑回他面前,神神秘秘,体贴入微:“奴才多拿了几件,若是破了还有。” 承昀单手接过托盘,直接将殿门关上,拿掉上面的两件塞入衣柜,捧着余下的来到屏风外面。 “笃,笃。” “什么事?” “你要的衣服。”承昀放在地上,推进去,道:“穿着特别舒服的那种,孤专门让人重新订做的。” “专门为我做的?” “自然。”承昀道:“那日你提了之后,孤便命人加班加点,勉强赶出这么一件。” “谢谢。” 承昀站在外面,神色平静:“需要帮忙吗?” “很快就好了。” “你洗完了,孤也要洗。” “嗯。” 承昀安静地抄着手,广袖自然垂坠,来回走动。 水声逐渐小了一些,很快,脚底踩在木板上的声音传来,温别桑来到了屏风旁边。 但没有直接走出。 承昀站直身体,意识到对方此刻一·丝·不·挂,正在捡起托盘上的衣物。 赤足转出屏风,两只带着环形伤痕的脚踝纤细精致,垂纱下摆微微晃动。 承昀的目光自下摆处攀爬,屏风后面也染着烛火,透过透薄的衣衫,可以看到里面笔直的双腿,半隐半现。 再往上,细腰红樱,寸寸灼人眼。 “我去让人帮你换水。” 温别桑走过去,手臂忽然被一把抓住。 乌发高挽,颈侧与鬓角发丝濡湿,转脸之时,头发垂落几缕,擦过素白的肩背。 “怎么了?” “你……”承昀的目光擦过他红润的唇瓣和修白的脖颈,落在两朵红樱上,喉头干涩:“你就,穿着这身出去?” “对,会冷。”温别桑走向大氅,又被他拉回来。 语气稍显无力:“不用你管,先进去吧。” “好。”温别桑没多想,直接回了里间。 承昀静静在原地站了一阵。 屏风后面隐隐传出濡湿的水汽,伴随着淡淡的花香,味道有些甜腻。 他缓缓走过去,目光望着那池春水。 自打来了太子府,温别桑日日沐浴,余下的水质干净,只能看到一些浮沫,是皂粉与香膏混合,一样带着撩人的馨香。 承昀捏了捏手指,豁然又迈出去,重重闭了一下眼睛。 他清楚自己在想不该想的东西,此刻的自己,与梦中那个昏头昏脑的蠢货越来越接近,如遭蛊惑。 “孤绝对不会变成梦中那样……” 他迈出去,一把拉开殿门,伴随着寒气冲击大脑,神智陡然清明许多。 “来人。” “奴才在。” “速去,将水换了。” 第32章 床帏被轻轻拨开, 太子微湿着发,悄悄看向里面的人。 妖孽面朝里面睡的很沉,固然穿的轻薄, 可因为盖了锦被, 绝大部分春色都已经被挡的严严实实。 松一口气, 又有些失望。 第53节 承昀轻手轻脚,移开外侧的枕头,掀开床褥,从下方的暗格里取出一个小木盒。 在帐外的炭盆旁坐下,拨亮烛火, 打开木盒,一眼便能看到里面放着两沓素笺。 一边被朱笔划过, 最顶上的一张正写着:皇祖父崩。 承昀眸色微暗, 拿起那张素笺,放在了最下面。 这些代表着已经应验的梦境。 另一边则是仅有黑字,代表着尚未应验, 最上面一张是:妖孽嚣张, 踹我下床。 梦境的时间为:十月初三。 笔锋凌厉,看得出书写时的恨意。 承昀拧着眉拿起那张素笺, 缓缓翻阅, 从里面取出一张:长榻风云,浴间掌掴。 拿起朱笔, 勾掉掌掴。而后折起素笺,来回加深折痕,一撕为二。 掌掴放入已应验的那一格, 风云还放回未发生的一格。 叹一口气。将关于妖孽所有的素笺都拿出来查看,发现妖孽在梦中着实没少折腾他。 如:为他穿衣、帮他擦脸、给他讲故事, 都是毛毛雨。居然还有给他浣足、给他布菜、背他拜佛、被他踹下床、帮他缝衣服、扮小狗逗他开心…… 承昀略显沉重的表情忽然一紧。 一把抓过那张素笺,日期显示:八月初三。 那一阵他刚开始梦到对方,抱着玩味的心情,想看究竟何人能让他如此卑躬屈膝。 后来因为梦中的家伙越来越肆无忌惮,他才不得不重视起来。 这种事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承昀团成一团,直接扔入了炭盆。 还有为他缝衣服,更是笑话,他自己都不会缝衣服,怎么可能为他缝。 这都什么跟什么! 承昀满心烦躁的将所有不好的收起来,又看向那些相对友好的。 友好的多是一些不好描述的事情,只写了地点,代表着两人未来的生活也算恩爱。 ……唯一要注意的就是梦中自己的表现,过于痴迷。 不过这一点也还有的改。 大部分场景都发生在睡床上,少部分则发生在廊下,草地,书房,湖心亭…… 承昀表情沉重。 在他看来,除了睡床之外,自己哪里都接受不了。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野外宣吟非君子所为。 但妖孽性格古怪,不通人情不不顾法度…… 若实在劝不动,也只能舍命陪君子。 最值得一提的是其中还有一张是妖孽主动亲吻,场景仅描述了烟花之下,这一张简直友好的像是在做梦,若梦境有规格,这张定是稀有神级。 陈长风似乎带来了一车烟花,没事哄他玩玩…… 承昀忍俊不禁,拍了拍自己的脸。 最后又拿起盒子里的一张素笺,容色冰冷地看了很久,才压下去,盖上盒子,重新放回床下暗格。 皇宫,玉明殿。 年过四十的永昌帝正躺在床上,神色隐见倦意。 陶冰玉披着薄纱外衫,发上点着珠翠,正动作轻柔的为他捶着腿。 “陛下。”仿佛不经意般,陶冰玉轻声道:“您听说外面的传言了吗?” “什么传言?” “就是太子纳了一房男妾的传言。” “传言不可尽信。若当真有此事,皇后会管的。” 陶冰玉挪到他身侧来,继续给他捏着手臂,道:“您又不是不知道,入了冬之后,皇后便将后宫交给臣妾打理,说是身体不好,她脾气又差,在这个当口,哪个会拿这种事情污她耳目。” 察觉到他话中深意,永昌睁开了眼睛。 “臣妾也算是太子半个娘,外界如今这样辱他声名,臣妾看的也是心里起火,焦灼的很。” “有什么话,直说吧。” “要为太子正名,只需为他指一门好亲事,等成了婚,坊间谣言不就不攻自破了?” “这件事,你与皇后说了?” “太子的事情……哪里轮得到臣妾插手……”提到常赫珠,陶冰玉明显有些畏惧:“万一她对臣妾动起手来……” 话音未落,皇帝已经坐起,神色含怒:“所以你让朕去说?!” “不。”陶冰玉忙道:“陛下无需与她多说,您是天子,只要您答应,她固然不满又能如何?” “你说她能如何?!”永昌的目光陡然凌厉起来,陶冰玉心头一颤,道:“可,可太子的名声,关乎国体,若就这样下去……” 提到国体,永昌稍有迟疑,道:“当真有此传言?” “其实也不尽是传言……”陶冰玉犹犹豫豫:“他的确带了个男妾,去相府吊唁,这件事,满朝文武,人尽皆知。” “承昀一向爱惜羽翼,怎么可能……” “所以臣妾才担心啊。” 见她不像说谎,永昌神色凝重了起来。 - “殿下,您近日回来的是越来越早了。” 太子府门前,庞琦笑吟吟地走过去,太子未让他搀扶,直接大步跨下马车,全身都是少年意气。 听到这话,笑看他一眼:“就你废话多。” 转过长廊,来到寝殿,承昀提起衣摆迈过门槛—— “咻!”破空之声直冲面门,他猛地拧腰,以不可思议的角度躲过了那支箭,眼睁睁看着它在后方门板上钉入半截。 事情发生在瞬息,庞琦这会儿才回过神:“哎呦我的殿下,您没事吧?快让奴才看看……” 承昀有些愣怔的被他拉着转了一圈。 一时弄不清楚自己又做错什么了。 正反思着,温别桑已经戴着袖箭脚步轻快的走了过来:“大功告成!” “这是……” “那日我射出三箭,周玄居然躲过了两箭,只能说明袖箭的推力不够。” 难怪他那天一下车就开始拆袖箭…… 承昀走过去,道:“现在够了?” “够了。”温别桑伸手扯过他的袖口:“你看。” 承昀这才发现,自己的朝服刺绣出被冲出一道裂痕。 “你的身法在江湖上至少也能跻身一流,你都差点躲不过去,若杀周玄,岂不是指哪打哪。” “……这算是夸我?” “嗯。” 承昀弯唇,尚未开口,温别桑又道:“日后再有什么新火器,便拿你来试,基本就能确定其杀伤力了。” “……”这倒也不必。 承昀将他腕上的袖箭拿下来,道:“我跟父皇告了假,带你去雷火营转转。” “还要告假?” “雷火营距离盛京百里之遥,快马来回至少一天一夜,你说呢?” 温别桑点头,道:“那个一阶火器师的牌子,要怎么才能拿到?” “至少得等你去了雷火营吧。”承昀道:“火器师的牌子一般都是从雷火营下发,只是现在营中荒废许久,还是要先盘活。” “我的资格绝对远超盛京所有一阶火器师,你就不能直接给我造个牌子吗?” “放心,不会让你等太久。” 温别桑被他拉着手出门,坐的是马车。 “到的时候估计是半夜。”承昀道:“你若是犯困,可以在车上先睡会儿。” “嗯。” 马车缓缓离开太子府,不远处,一个戴着高帽的太监缓缓缩回了脑袋。 他一路小跑,很快来到了养心殿,噗通往里面一跪:“陛下,太子殿下,确实与那梦妖极为亲密,奴才亲眼所见,他将那梦妖抱上了车……” 永昌抬眸,脸色难看至极,蓦地一把丢了朱笔,道:“你亲眼所见?!” “正是。”太监两股战战:“这段时间,太子一下朝就回府,皇后那里都不去了,每日春风得意的样子,大家都看得出来……确实是,府中有了人。” “是男子?” “就是当时被通缉的梦妖。” “既是梦妖,就该砍了!!”永昌盛怒道:“这个宫晟,真是越来越胆大包天,顶着大国皇太子的头衔,居然敢如此光明正大的宠幸男妖……” “陛下!”一双纤白的素手将他扶住,陶冰玉轻轻抚着他的胸口,道:“如今事情还有得转机,您还记得臣妾说过的话吗?” 永昌脸色变幻,后退两步扶着桌案,道:“对,朕要去告诉皇后,让皇后好好管管……” 他抬步上前,却又被陶冰玉拦住:“陛下,如今事情还未闹到不可调解的地步,您若是去找皇后,皇后怕是还要怨您养而不教,遇到一点小事便方寸大乱……您先为太子正了名,做好为父的本分,若太子抗旨不遵,再找她也不迟,届时事实摆在面前,她教子无方,定哑口无言。” “对,你说的对!”永昌点头,道:“朕不能什么都找她,朕要让她知道,朕从未不将太子放在心上,要为他指婚,要为他纠错,如此下去,丢的是我大梁的脸面,此事不可声张……要杀了那妖孽,杀了他……” 几息后,他又捶胸顿足:“宫晟,宫承昀!你到底还能做出多少荒唐事来——” 第54节 - “阿嚏——” 行驶的马车内,承昀揉了揉鼻子,又捏碎了一个核桃,道:“估计是母后在想我。” “为何不是你父皇在骂你?” 温别桑咬着核桃仁,承昀扫他一眼,道:“也有可能。” 温别桑自己拿了个核桃,承昀见状道:“这不是还有剥好的?” “你每次把壳都弄坏了。”温别桑捏着壳,也没见他用什么技巧,只见壳子忽然从中间裂开,他将指甲探入缝里,微微用力,轻松将壳一分为二,不偏不倚。 “你这是剥了多少核桃。” “每一枚雷火弹的壳,都是我自己剥的。” “真厉害——” 冬日的天黑的早,可月却有种如水的亮,接近万龙山的时候,温别桑推开车窗去看。 到处都落着雪,雪在月下泛着光,每一处都亮堂堂的。 温别桑看到了蜿蜒的山脉,还有歧突的怪石,此刻,他仿佛听到了地底硝龙的低吼,沉闷却又欢快。 “我觉得它在欢迎我。”温别桑凝望着万龙山,道:“我将令它们从地底解脱,化身世间灼目的烈焰。” 马车驶入山间,温别桑一点困意都没有,马上跳下车去,快步跑了进去。 地上积雪脚印很少,代表着营中人数凋零。 承昀在他身后下车,凝望着巍巍高山脊雪之下裹着一身狐裘大氅的兔子。 “……这不是太叔家的口号吗?” 营地很安静,大门也只是随意关着,但几个人刚一进去,守营的人还是很快有了动静,纷纷从山石间的高大矿洞里钻了出来,每个人手里都拿着长而笨重的火铳。 他们先看到了温别桑,后者站在雪地里,容色双绝,月与雪的光辉洒落身上,既清冷又圣洁。 “什么人……”一个嗓音沙哑的老兵开口,“竟敢擅闯雷龙怒地?” 温别桑的目光落在他们手上的火铳上面,在他后方,裹着厚重的深色大氅,也难掩长身玉立的太子缓缓行来,随口道:“老孙。” “殿下!”瞬间,整个营地里的石窗里都亮起了灯,几十名守营的兵士纷纷走出,四周一边呼声:“太子殿下!” “殿下怎么半夜到了?” “殿下这次又带来了什么好东西?” “大家又要有口福了!” “都安静点儿。”老孙喝住一圈儿,走过来的时候,温别桑才看到他脖子上有烧灼的痕迹,“殿下,这位是……” “前段时间让人送了信,这位便是我们雷火营新来的火器师。” 周围很快响起窃笑:“咱们这个火器师长得可真嫩……” “我还没见过如此白嫩的火器师。” “要是给张烈他们看到,估计要笑掉大牙了。” “哈哈哈——” “砰——!” “轰——” 新来的火器师忽然抬手,一颗婴儿拳头大小的火弹从他袖口喷出,带着势不可挡的力量,直接冲向了众人身后用油布盖着的硝石。 堆叠好的成块的硝石忽然炸开。 “轰——!” 眼看着第一次爆炸稍熄,第二次爆炸又猝然响起,接着是第三次,轰声滚滚,如巨龙咆哮。 矿洞里很快出来了更多的兵士,眼睁睁看着那堆砌六尺,长约一丈的硝石炸了快一半,终于停止。 温别桑甩了甩手。将藏在袖子里的一管子炮筒丢了出来,也就不过一条手臂那么长的东西,却点燃了接近一吨的硝石。 温别桑偏头去看。 在他脚边,炸开的硝石滚落一地,不少在雪地上擦出醒目的痕迹。 方才还几无痕迹的积雪上,以硝石堆为中心,满目疮痍。 大笑的人止住了声音,周围寂静无声。 齐松默默看在眼里,无声蹭了蹭鼻子。 相府射向周玄的那三箭,就已经让他明白,这位看上去乖乖巧巧的太子妃殿下,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 “一阶火器师。”温别桑开口,道:“够格吗?” 他目光平静,是真的疑问。 但所有人看着他的眼神,已经无声敬畏了起来。 竟从这两句话里,听出了几分威胁。 一声低笑传出,承昀走上前来,道:“今天太晚了,大家早些回去休息,明天一早,再让你们好好认识一下。” 但雷火营缺火器师已久,大家怎么可能冷静,很快有人冲了上来:“敢问这位公子,尊姓大名?” “温别桑。” “前两天我去过盛京城,这不是我们的太子妃殿下吗?” “太子妃殿下——!” 温别桑扭脸去看承昀,后者脸色大变,道:“都快滚回去!胡说什么呢!” “听说您带了他去相府,这般厉害的人物,总不能真是男妾吧?” “哈哈哈恭喜太子殿下!” “一阶火器师!我们营里又有火器师了!” …… 宫承昀的眼神杀伤力在这样的夜晚无人注意,他黑着脸扯起温别桑,道:“别听他们胡说,老孙,准备个房间,我们要休息。” “是。”老孙急忙走到前面,笑着道:“看来这一步棋,太子是走活了。” “也是意外。”承昀道:“现在火器师有了,但营中兵士却完全不够。” “之前那些熬不住的小崽子们都分去了其他军营,若是方便的话,把他们调回来就是了。” “矿工呢?” “这个好找,万龙山附近的所有人,都在盼着雷火营重启,等着吃咱们这碗饭呢。” “今日先好好休息,明天议事厅见。” “哈哈,那可难咯,温公子这一手石破天惊,大家估计都睡不着了。”老孙把他们带到了一个收拾的干净整洁的矿洞里,又忍不住道:“公子,方才您袖中那么小的炮筒,就是如何炸响这么多次的?还有,您方才推弹的时候,看上去怎么一点坐力也没有?” “方才那两颗炮弹,并非是真正的杀器。”温别桑并不藏私,道:“里面只有木炭和硫磺,没有硝石。” 老孙当即恍然:“以木炭和硫磺去击打硝石堆,冲击的瞬间自然会引发一连串的爆燃效应,难怪,难怪啊,炸了这么多下,这一手,老夫佩服,佩服啊!” 老孙捻着胡须念念有词的离开,明明刚才还困倦不堪,这会儿却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脉。 很快有下人将矿洞重新布置了一番,在石床四周挂上了帷帐,承昀拉着温别桑的手,将他袖口撩开,仔细查看,发现上面只有一些炮筒硌出来的印子,并没有坐力的震伤。 “你什么时候弄的这些?” “在太子府的时候。” “早就想着露一手了?” “嗯。”温别桑道:“我要做一阶火器师,越快越好。” 需要尽快得到承认,所以不想墨迹。 很快有人端来了热水,承昀将帕子浸入水中,转过来给温别桑擦脸。 帕子刚碰到对方,忽然意识到什么。 温别桑已经闭上了眼睛,表情安静中透出几分乖顺,脸庞微扬,是一副等着被擦的样子。 承昀捏着帕子。 理智告诉他应该马上将帕子扔在水里,然后告诉温别桑:你自己来。 但他忽然想起,庞琦上次帮他擦脸的时候,他也是这副样子。 乖乖的,像个老实等待大人照顾的小孩。 承昀挪动帕子,轻轻帮他擦着脸,逐渐觉得对方这副样子,还有些像索吻。 他凝望着那形状优美的唇形,情不自禁地靠近,温别桑忽然睁开了眼睛。 承昀丝滑拉开距离,重新浸湿帕子,道:“手也擦擦。” 温别桑抬起了手,由着他伺候。 承昀把他伺候好了,自己撩起水洗干净脸,重新换了盆放在他脚边,蹲下去的一瞬间,又僵了好一阵。 温别桑垂眸看他。 承昀忽然仰起脸,道:“你不会想让我给你洗脚吧?” “没有。”温别桑说:“我以为是你想给我……” “我怎么可能!”承昀一下子站了起来,道:“快点,自己洗干净,都什么时候了。” 他推开木门走出去,站在幽邃矿洞形成的大营内,垂眸看向自己的手。 温别桑偏头,神色莫名其妙。 他不紧不慢地收拾好自己的个人卫生,宽下衣物,钻入床帏。 很快听到承昀回来,收拾自己的动静。 接着床帏被拉开,承昀在旁边躺了下去,伸手一摸被子—— “怎么就一床被。” 第55节 “嗯。”温别桑说:“还好,这里不冷。” 承昀清楚自己应该喊人去加一床,但一开口,他说的是:“给我一点。” 温别桑朝他身边挪了挪,把被子递过去。 一床被子,两人顿时离的很近。 因为温别桑的习惯,枕头换上了低软的,面子没有刺绣,没那么华丽,胜在亲肤舒适。 温别桑听不到的呼吸声,承昀听的清清楚楚。 一偏头,对方果然离他很近,搭在枕侧的手指洁白,袖口透明,隐约能看到里面的整条手臂。 “你怎么……”承昀低声:“还穿着这种衣服。” “舒服。”温别桑软软说:“此次过来,庞琦还帮我多准备了两件。” 承昀平平躺了一阵,缓缓侧身面对着他,手在被子里伸出,又克制地收回。 “温别桑。” “嗯。” “……孤冷。” 第33章 天刚蒙蒙亮, 雷火营便有了动静,说话声,扫雪声, 还有硝石重新摆放的碰撞声。 毫无困意的皇太子没有起身, 而是垂眸看向怀里的妖孽。 对方是睡下之后朝他贴过来的, 估摸是沉睡之后身体温度下降,觉得冷了。 这会儿窝在他胸前睡的正香。 身上那一层透薄的衣衫触手绵软,隔着衣料可以清晰的看出肌肤,手掌摸上去,也能感觉到温暖的体温。 承昀的手不自觉的在他背后滑动, 目光落在洁白的左耳,缓缓凑过去, 拿嘴唇碰了碰。 无人来打扰, 他便一直抱着对方,一直睡到了日上三竿。 直到温别桑睁开眼睛,撑起身体, 撩开床帏—— 承昀勾着腰把人搂了回来:“干什么去?” “洗脸。” “你就穿着这?” 温别桑指了指:“脱外面了。” 承昀下床去给他拿了过来, 抖开里面一个棉质衬里给他穿在身上,温别桑软软地伸着手臂, 由着他帮忙。 承昀看着他顺从的样子, 道:“你倒是心安理得。” “嗯。” “……” 承昀叹了口气,又给他加了一个夹棉的衬袄, 收拾的差不多,将床帏挂在两侧,弯腰拿起绣着银色暗纹的翘头棉靴。 套了一半, 仰起脸来看他。 兔子精浓睫半拢,眸色迷离, 还在打着哈欠。 人是他带来的,昨晚半夜才睡,还在犯困也是情理之中。 ……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早餐是营里的大锅饭,温别桑没什么异议,拿着馒头啃得不紧不慢。 让他觉得意外的是,承昀居然也没露出什么不满的神色。 旁边也没人过来专门问他饭菜好不好吃,明显都已经习惯了和皇太子一起进食。 “这是肉啊,真香,还是太子殿下·体恤咱们。” “殿下还给大家发了衬袄,大家回去自己缝里头,别让人瞧见。” “你说咱们都卖了三年的惨了,陛下是不是真想让太子自己掏钱养我们啊?” “知足吧,这几年没饿死人都是太子私底下接济,陛下不掏钱,太子如何能凭自己养得起一个营。” “熬过这一年吧,来年开春,说不定大家又开始羡慕咱们了。” 吃罢饭走出去,忽然又有人喊温别桑:“太子妃殿下!昨天那一手漂亮啊!以后也教教咱们营里的将士,保证出去不给您丢人!” 承昀眯着眼睛,重重用手点了点对方,后者嘿嘿两声,跟其他人窃窃私语了起来。 “少说废话,不然都去矿里敲石头。” 周围瞬间安静了下来。 这批守营的人都是往日玩火的兵士,谁也不想没事跟矿工们待在一起。 温别桑终于忍不住疑惑:“他们为何都喊我太子妃?” “……因为前段时间去相府,我不是给你弄了个假身份么?” “你当时说我是爱妾……” “我说桑梓是爱妾,没说你。” “那为何他们都觉得我是你爱妾?” “……”桑梓不就是你的假身份吗?举一反三一下还不能知道吗? 承昀正色:“近日京中留言四起,都说孤带了个男妾去相府,看来是周苍术和楚王在借力打力,想要坏我名声。” “你要如何应对?” “随他去。”说罢,他悄悄看向温别桑:“就是委屈了你……” 温别桑看上去并不在意:“不痛不痒,看不懂。” 承昀弯唇,拉住他有些微凉的手,柔声道:“这边。” 承昀先带他去看了火器师的炼药坊,除了温别桑往日会用到的各种金属罐子和捣药锤等物件,居然还有一个大型炼烧炉和一些琉璃器皿。温别桑一进去就到处左摸摸右看看,爱不释手。 接着,承昀又带他参观了雷火营的锻造工坊,虽然已经停止运作,但那些大型的煅烧器材还是让温别桑叹为观止。 大梁先祖的确在火器制造上面下足了功夫,从采矿到炼烧到锻造到试爆再到批量制造分发下兵士以及训练基地,可以说应有尽有。 参观了这一路,天色已经又要擦黑,两人并肩返回营地。 承昀道:“此处比之君子城如何?” “更好。”温别桑毫不犹豫。一城与一国相比起来,无论是场地还是器材方面,都可以说遥遥领先。 “那,决定留下了?” “嗯。”听他回答的毫不犹豫,承昀彻底放下了心来。 议事厅里的人已经等了一天,都是一些在雷火营待了许久的老兵。 温别桑坐在里面,听着承昀与他们一起说了些关于雷火营接下来如何发展的事宜,很快有人朝他看了过来。 “温公子。”想必是被交代过,营中众人都不再喊他太子妃:“咱们用什么火器开营?让外头看笑话的龟孙子们涨涨见识!” 温别桑想了一阵,道:“飞天炮行吗?” “何为飞天炮?” “翔万里而震云霄,冲敌营如入空谷。”温别桑眼眸微亮,掷地有声:“牵丝一线,可破百里之城。” 万龙山脊白雪皑皑,绵延而去,一眼望不到头。 隆冬时节,天空难见飞鸟,地上难觅走兽。 山脉抱拢之间,宽敞的官道也显得蜿蜒曲折。 马声嘶鸣,忽地被人勒紧缰绳,一名乌发半束的布衣男子举目去看。 在他身后,头脸围着垂纱、仅露出明亮双目的少女长吁一声,将马停在他身畔,循他视线去看。 万里晴空之间,高耸山巅之上,一只机关鸟正在平滑地飞行着,腹部画着漂漂亮亮的火焰纹,每一笔都圆润流畅。 男子瞳孔微眯,身侧少女已经伸手去指:“和阿桑的飞天炮好像!” 看了一阵,又发现不对:“但那火焰纹一点都不笨。” “前方便是万龙山的地界了。”谢令书沉声道:“那应当是承昀太子的手笔。” “阿桑居然让他在自己的机关炮上作画?”谢霓虹嘟囔,道:“宫承昀不是要杀他的吗?” “从他来信来看,两人似乎已经冰释前嫌。” “阿桑才不会跟他冰释前嫌!”谢霓虹毫不犹豫:“一定是他看中了阿桑的雷火天赋,不知用什么骗了他。” “总之人还安全就好。”谢令书略放下心,忽见那机关鸟猛地俯冲而来,尾翼射出明亮的火焰,一头栽倒进了前方的大山之中。 发出轰地一声巨响。 “哈哈哈。”谢霓虹大笑起来:“他又失败了!” 谢令书也勾了勾唇:“有大梁皇太子的矿源做后盾,他可以玩个够了。” 山巅之上,承昀和一众观摩这场表演的军士们纷纷朝前迈步,围在悬崖处探头探脑。 “怎么突然栽下去了?” “不知道啊?” “这便是翔万里震云霄?” 大家显然也是第一次见这种东西,一同扭脸来征求温别桑的意见。 后者语气平静:“意料之中。” “成功了?” “嗯。”温别桑收着手中的丝线,眼睛眨也不眨:“方才我借用丝线使它悬停,后来我拔了丝线,里面残留的机关会让它继续俯冲。” 第56节 “原来如此。”众人很快交头接耳:“若前方是敌国大营,这一俯冲,不就落在了敌营?” “那敌人不是吓破了胆?” “哈哈哈,这飞天炮厉害啊!!” “接下来是不是就能人手一个了?” “殿下,咱们是不是该让锻造处量产了?” …… 勉强安抚了一众激动的将士,承昀来到温别桑旁边。 后者表情始终非常镇定,手中丝线不紧不慢地缠着,一副运筹帷幄之中的模样。 承昀想着方才机关鸟栽倒的样子,若有所思的摸了摸下巴,确认般道:“这便是,牵丝一线,破万里之城?” “把火炮送到敌营,不就算是破城?” 承昀一下子坐在他身边,目光盯着他洁白的脸庞,道:“那若是那机关鸟上没有带炮呢?” 温别桑转眼珠。 承昀一字一句:“你根本不是想造火炮,你就是想玩机关雀,把炮放在上面,是因为你清楚你根本控制不住它们。” 温别桑看向他,眼眸干净到有些无辜。 “但是作为火器,它是成功的。” “不受控制的火器是不可以用在战场上的。” “为什么?” 承昀沉默两息,道:“火器的制造并非是为了杀人。” “不杀人造什么火器。”余下的丝线不知道挂到了哪里,卷不回来,温别桑取出匕首割断,起身往回走。 承昀拂袖跟上,道:“大梁制造火器是为了威慑侵略者,你这个飞天炮,过不了火器师的审核。” 温别桑立刻停下了脚步,看上去有些生气:“你明知我是有资格的。” “谁让你把大家当傻子耍。” 本来听他说起飞天炮的概念,什么翔万里而震云霄,冲敌营如入空谷,还当是什么绝世大杀器,结果这厮根本就是以公谋私,单纯想玩机关雀。 温别桑瞪了他一阵,忽然重重给了他一拳,扭脸朝山下去了。 承昀站在原地,久久看着自己的胸口—— 耳朵逐渐有点发红。 ……怎,怎么还锤人胸呢。 他不自在的抚了抚胸口被砸的地方,轻咳一声,快步追了过去:“实在不行,就拿火神箭吧……温别桑,你别生气,慢一点,当心崴到脚!” 温别桑回了炼药室,抓起一袋硝石便用力捏。 噼里啪啦的声响在掌心爆开,发出细碎的火花。 承昀站在外面,道:“好了,别气了,就拿火龙箭吧,我给你发腰牌,那东西也合适兵士们训练。” 温别桑坐在桌子前,用力去碾火药,将所有的颗粒都碾成了粉末。 承昀看了一阵,缓缓走过去,却见他突然将沾满火药的碾子重重在桌子上磕了磕。 承昀只好上前,握住他气的还在抖的手,道:“好了好了,别炸着自己。” 温别桑丢了碾子,沉默地望着面前已经兑了比例的火药。 承昀偏头去看,发现他睫毛隐隐打绺。 “……”要不要这么爱哭啊。 “其实,你若是想做机关雀,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温别桑马上来看他。 “下次想做就直接说,不用打着火器的名义。” “我是认真的。”温别桑很快消气,道:“若我能做好飞天炮,牵丝一线,指哪打哪,只是如今,确实不成熟。” “你在君子城也做过?” “做过。”温别桑抿嘴,道:“但是谢令书说没那么多好东西给我糟蹋,不许我瞎折腾。” “谢令书说的,不许你瞎折腾。” “嗯。” “谢令书说,你糟蹋好东西。” “嗯。” “谢令书说的,是人话吗?” “是。”温别桑说:“我听得懂。” “……” 承昀放弃强调谢令书的罪行。 “你愿意用火神箭换腰牌吗?” “愿意。” “那这两日我便将它拆了,把图纸画出来。” “好。” 要说拆机关,承昀自然是不如温别桑的,当天下午,温别桑便将火神箭所有元件都拆了,承昀画了半夜,总算完成。 图纸分多份保存,避免营中有人泄露机密。 承昀重新将火神箭组装,细细抚摸,忍不住走出门去,搭上箭矢。 嘎嘎的拉弦声中,他瞄准了一处巨石,一阵之后,又缓缓松开。 天色已晚,这般动静怕是要打扰众人安眠。 他将箭矢拿下,于掌中细细把玩,忍俊不禁。 这时,一侧忽然传来动静,绵延向上的长阶上徐徐走下温别桑的身影。 承昀稍怔:“你还没睡?” “我在想今日机关雀突然坠落,也许跟风速有关。”温别桑凝望着营外,道:“所以就上去多想了一阵。” “想到了?” “没有。”温别桑摇头,指了指外面,道:“但是我看到外面有很多奇怪的人,正在往这边过来。” 承昀放下长弓,抬步往外面走去。 温别桑在他身后,轻轻拢了拢大氅。 两人出了大营,远远看到山道的入口处有火把闪烁。 近两年的雷火营是无人看守的,但是这段时间皇太子过来,自然是要加强戒备,守山的人都是东宫的府兵,防止有心怀叵测者入山行刺。 “快退远一点!”府兵的语气带着威严:“若是惊扰了殿下,你们有几颗脑袋够砍的?” 离得近了,温别桑看清楚那是一帮裹着破旧棉袄,脸上沟壑丛生,头发凌乱而瘦弱的村民。 “我们不打扰太子殿下,我们就在这儿等着,等天亮。”一个老人颤巍巍地说着,他头发花白,双手不断地互相搓着,脚上的靴子带着不同的补丁,隐隐可以看到脚趾在里面顶动。 府兵皱着眉,道:“你们回家去,明日白天再来不行吗?” “我们都是从山那边翻过来的。”一个男子道:“这样的大雪天,我们再翻回去,又不知要多久,您就让我们在这儿等着吧。” 两个府兵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摇了摇头。 那府兵又道:“那你们总要找个能保暖的地方吧,这样的天气,若是冻死了不是平白牵连殿下?” “怎么回事?” 他们两个人都没有拿灯,府兵和村民们又在火把的照明里,直到他出声,众人才发现。 府兵忙道:“殿下,这群村民说有事找您。” 承昀又走近了一些,那为首的老者怯生生地望着他,浑浊的双目间隐有畏惧和恳切:“太,太孙,不,太子殿下……” 后方有人扯了他一下,他急忙屈膝跪下,却忽然被一双手托住。 温别桑偏头去看,只见宫承昀似乎笑了一下,道:“廖伯。” 后方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年轻人激动道:“太孙还记得您!” 老人抖得更加厉害,反手抓住了承昀的袖口,花白头发下,分明是一张老态尽显的面容,却忽然委屈的像个孩子。 “您,您还记得……” “怎会不记得。”承昀稳稳托着他,道:“当年皇祖父常带我来,与大家吃过一个锅里的饭。” “我,我……” “先进去说,里头暖和。” 转身的时候,对上温别桑略显困惑的眼神。 承昀开口,道:“冷不冷?” “嗯。” 承昀伸手,温别桑把手伸过去,被他捧在掌心里。皇太子又偏头,道:“快把大家带进去,弄口热酒来暖暖身子。” “多谢太子殿下。” 村民们千恩万谢,廖伯含着泪眼喜笑颜开。 中央的圆弧形矿洞里很快坐满了人,温别桑趴在铺着虎皮的太师椅上,双目迷惑。 承昀将炭盆放在他身畔,道:“若是困了,去睡会儿吧。” “他们是来干嘛的?” 温别桑这一开口,大家才从酒香与暖气中回过神。 第57节 廖伯也忍不住道:“这位是……” “是我们新的火器师。” “火器师!” 此话一出,众人皆振作了起来:“雷火营又有火器师了!那是不是又要开始采矿了?” “锻造呢?还要人吗?” “我就说,白天那声炮弹果然是雷火营又重启了!我们没来错!” “都安静。”廖伯制止了年轻人的叽叽喳喳,声音稍微小了下去,但窃窃私语依然还在,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兴奋的神色。 承昀明悟,道:“各位翻山越岭,是想知道雷火营是否还需要人手?” “是!”廖伯马上道:“万龙山脚下的所有村民,都在等着雷火营重启,殿下,这两年里,我们的日子不好过啊……” 温别桑这才明白,原来万龙山附近的居民已经有近三代都靠采矿和锻造为生,雷火营还在运作的时候,需要的人力很多,附近的所有居民也都能有固定的职业,有的早出晚归,不太方便的营中还提供住宿。 可是雷火营关闭之后,所有人都被迫离开,很多人每天一大早要翻山越岭,走上几十里的山路去附近的镇子上找临时的杂务,偶尔若是去得晚了,就是平白走上一个来回,一个子儿也赚不到。 冬日里更是麻烦,每次翻山都可能遇到危险,腿脚上稍微一个不留神,便可能粉身碎骨。 “我们是听到了炮弹的声音,猜测,雷火营应当是又开始运作了,就,一起过来碰碰运气,若是,殿下还需要我们,这附近,上千号的年轻人,都想要投靠殿下。”话落,老人又是一个跪拜,语气哽咽中带着恳切:“还望殿下赏大家一口饭吃!” “快起来。”承昀再次将他扶起,道:“雷火营的确有了火器师,不出意外,也的确需要大家,你们便是今日不来,再过段时间,孤也要差人去寻你们的。” “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 洞中响起一阵欢呼,不多久,守营的军士被动静吵醒,也来到了穹顶的几个入口旁边,老孙大笑着走向了廖伯:“老廖,你还活着啊!” “活着,活着呢!”廖伯开心地道:“我们终于又能吃上雷龙爷的饭了,谢殿下恩典!” “不必谢孤。”承昀示意后方,道:“要谢得谢温公子,多亏了他,孤才能重启雷龙怒地。” 廖伯当即转向温别桑:“多谢温公子!” “多谢温公子赏饭吃!” 后方的年轻人有样学样,纷纷兴高采烈地拜了下去。 本来你拜我扶的场景没有出现,温别桑嗯了一声,承昀及时道:“都起来吧。” 温别桑坐直了身体,道:“困了。” “好。”承昀道:“大家今日在这里先休息一下,明天天亮了再回去。” “谢太子殿下!” 甬道狭长,温别桑走的不慌不忙,承昀脚步轻快的跟上,道:“怎么了?有点不高兴?” “我只是有点奇怪。” “哪里奇怪?” 温别桑停下脚步面对着他,神色间带着几分不解。 “你。”他斟酌了一下措辞,道:“似乎还是个好人。” “我……”承昀顿了顿,目光转向一侧道:“帝王之术,得民心者得天下,听过吗?” 温别桑不甚在意地继续往前,回到房间钻入了帐子里。 - 温别桑玩过一次之后,倒是也没再继续添乱,接下来几日,还真做出了几个好东西。 如他手中的那个推弹小弩,按照原比例放大,也是一个大杀器。 锻造工坊重启,营里的人显而易见的多了起来,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悦,见到温别桑便热情地打招呼。 温别桑每逢出门,远远都能听见人声,喊着温公子。 远山的矿洞中也逐渐有了繁杂的击打声。 这个建在山中的大营,有一条石阶可以登上去,来到最高处,将整个营地繁忙的景象一览无余。 温别桑裹着狐裘坐在上方,迎着阳光看着手中的腰牌。 这是老孙今天早上才递给他的,代表着他如今再回盛京,已经可以合法携带火器。 “这两日便回去吧。”后方传来声音,承昀站在最后的石阶上,道:“可还有什么要准备的?” “没有。” 温别桑没有回头,承昀抬步走上来,与他一起凝望着下方,道:“他们都是因为你,才重新有了生活的希望。” “嗯。”温别桑跟着往下望,道:“未料有朝一日,火器还能给人带来生机。” “万事总有两面性。”承昀说罢,目光微微眯起,凝望着远处的大营之外。 温别桑的耳朵不太好,可眼神却还不错,他将火器师的身份牌挂在腰间,与那串核桃一起,直起身体循着承昀的视线去看。 “楼招子?” 马蹄飞驰,在雪地上留下一串印迹,越来越近。 “似乎是有什么急事。”承昀转身,沿着阶梯下去。 “殿下,殿下……” 楼招子匆匆下马,落地的时候还滑了一下,承昀看在眼里,挑了挑眉,道:“怎么,太子府炸了?” “殿下……”楼招子来到近前,忽然看了一眼旁边的温别桑,想说的话又咽了下去,他扯着承昀往前走,将手里的圣旨塞在他手里,小声道:“您自己看吧。” 承昀瞥他一眼,抖了抖袖口,不疾不徐地展开圣旨。 温别桑歪着脑袋来看,还未看清,他便猛地合上,一下子和温别桑拉开了两步的距离。 温别桑:“怎么,太子府炸了?” “……” 承昀道:“是,一件非常紧急的事情,孤要马上回京。” “我呢?” “你,你先在此处再玩两天,我让人给你准备机关雀的材料?” “不要。” “……” 承昀去看楼招子,后者咳了咳,上前郑重道:“公子,此事确实非常紧急,您看天色也不早了,要不,您明天一早再回去?” 承昀在后面用力点头。 温别桑看向他手里的圣旨。 承昀立刻背在了身后。 “好吧。” 似乎生怕他反悔,承昀快速上了马,道:“齐松留下照顾你,明日让他带你回去,乖。” 温别桑静静望着他,身畔有好几个人也纷纷被最后一个字吸引,投来视线。 太子却完全没发现自己的话哪里不对,匆匆调转马头便往外去。 楼招子重新找了匹马追上去,太子的脸色已经开始阴云遍布。 “孤都没在家,圣旨是何人接的?” “宣旨的是陛下身边的刘公公,估摸也没真打算让您接,留下之后就走了。” “旨意是何时下的?” “昨天下午,我和庞总管合计了一下,觉得这事儿还是得赶紧让您知道,天没亮就往这儿赶了。” “难怪最近坊间流言四起,敢情是在这儿等着孤呢。” “这是算准了您会抗旨啊!” “那孤便抗给他看!” …… 承昀的马匹刚刚离开万龙山,后方的树林中便缓缓行出了一队银甲卫。 为首之人浓眉阔脸,重重挥了挥手。 众人当即策马,如狼似虎地涌入了万龙山。 温别桑在一众暧昧的视线中表情平淡,正要去炼药室,大营那方忽然传来马声嘶鸣。 齐松立刻从后方一块巨石上飞身而下,直接落在了他身畔,佩剑出窍三寸。 银甲卫来势汹汹,不顾守卫的阻拦直接冲了进来,众人纷纷躲避,工人们噤若寒蝉。 为首之人举了举手中的令牌,道:“圣上口谕,着护龙卫擒拿妖孽,闲杂人等速速退散。” 雷火营的军士很快跑了出来,面面相觑,明显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齐松开口道:“敢问何统领,哪里来的妖孽?” “便是此人。”何继春拔出长剑,直指温别桑:“此妖迷惑太子,有祸国之嫌,陛下口谕,倘若妖孽拘捕,可斩立决!” 温别桑瞳孔收缩,手中顿时探出微型弩。 齐松上前一步,将他护在身前。 就在这时,忽闻一声:“啪嗒——” 一个鸡蛋砸在了何继春的头盔上,他猛地扭脸,发现是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 下一瞬,一干烂菜叶子和破裂的胡萝卜一起砸了过来。 “滚出雷火营!” “我看你们才像妖孽,吃人不吐骨头的妖孽!” “谁敢动我们雷火营的火器师,老头子便跟他们拼了!” 廖伯一声怒吼,工人们纷纷举起了手中的锄头和凿子。 第58节 座下马匹嘶鸣,不断后退,护龙卫纷纷不明所以。 “我们雷火营好不容易盘活,你们这群走地虫,还想来断我们死路,兄弟们,让他们尝尝复合火弹的厉害!” “得令——” 军士的欢呼声中,夹杂着咔哒咔哒的拨膛声,有人举起了火铳,更多人举起了新造出来的推弹弩,一眼可以看到轨道里的火弹足有核桃大小。 “等等——!”何继春急忙伸手叫停,感觉一阵毛骨悚然,“我们只是奉命捉拿妖孽,并无意与诸位发生争执!” “捉你娘犊子的妖孽!”矿洞里忽然传出老孙的声音,他拖了一个足足有半人高的长弓走了出来,对着何继春将箭矢放上,弓弦在手中嘎嘎作响,一脸狞笑地道:“雷火营的新火器,火神箭——” 何继春惊恐:“你们别冲动啊——!” “咻——!” 破空之声有若凤鸣九天,瞬间整个营地尖啸,火神箭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猛地冲向了何继春,他当即拿剑去挡。 火龙箭重重地撞击在剑身,巨大的冲力让他握剑的虎口瞬间被震裂出血。 胯·部离开马背,冲击力使他整个人在空中折起,一连击中了后方三个兵士,直接倒着飞出了将近两丈,重重跌落在地。 “哇……” 何继春吐出一口鲜血,被他牵连的几个人也纷纷从口中咳出了碎肉,其中一人更是不慎咬断了舌尖。 空中只余火神箭离弦自燃之时,留下的一条笔直的烟线。 护龙卫在慌乱挪动四蹄的马上纷纷扭脸,表情均有些不敢置信。 老孙不顾自己被弓弦划破的手指,凝望着犹在微颤的弓弦,狰狞的表情里逐渐浮出了一抹堪称癫狂的激动。 “火神箭!!”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嗓子。 整个雷火营忽然爆开山崩般的喜悦—— “火神箭!!!” “温别桑!!!” “温别桑——!!!” 他们若潮水一样涌向了温别桑,后者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便猛地被众人高高抛起。 衣摆与广袖在风中翻飞。 还安然在马上的护龙卫缓缓后退,均神色犹疑地望着面前的这群疯子。 都知道玩火药的疯,但不亲眼见到,如何能知道他们有多疯。 刚刚打了天子身边最亲近的护龙卫,竟然完全不顾后果的为新得的武器狂喜起来。 何继春艰难地活动了一下,手中的长剑缓慢地发出最后的呻吟,断成两截。 胸前的护甲微微凹陷,隐约可以看出长剑的印迹。 可想而知,倘若没有佩剑挡住这一下,那箭矢直接打在护甲上,是百分之百会将人刺穿。 “咳……” 他颤动着喉咙撑起身体,面前却忽然出现了一只铁蹄。 扬起脸,深袍太子乌发低挽,神情似笑非笑。 温别桑的身体又一次飞了起来,无数只手托着他向上抛起,天空之上的云层一下子变得很近,一下子又变得很远。 天地似乎都变得恍惚。 “你们小心一点,别摔着公子!” 衣袂拂动,太子飞身而起,直接在温别桑再次被抛上空中的时候将人捞起。 温别桑眼眸依然干净异常,像猫,像鹿,像天池水中最清透的琥珀。 猎猎的衣袍作响中,承昀太子稳稳落地。 “好了,都安静一下。”承昀太子开口,总算止住了这群疯子的咆哮。 温别桑依旧被他抱着,承昀也没有将人放下的意思:“我们要先回盛京,大家把周围收拾一下,一切照旧。” “好叻!”老孙道:“太子殿下有事尽管去忙,谁再敢来我们雷火营闹事,就让他尝尝雷龙爷的厉害!” 一边说,一边蔑了一眼护龙卫。 承昀迈步,方才还疯癫的众人当即向两侧分开,护龙卫座下的骏马也纷纷后退,每个人脸上都隐隐浮现出一抹恐惧。 “殿下,您是要坐马车,还是?” 承昀问怀里人:“你想坐马车,还是骑马?” “马车。”温别桑说:“暖和。” “好。”承昀道:“快将马车牵来。” 温别桑被抱上马车,承昀又偏头看了一眼躺在外面装死的何继春,道:“找个板车,把何统领带回去,小心着点。” “不……”何继春一听板车,挣扎着就要起来:“殿下。” “好了,不必道谢。”承昀直接登上马车,道:“有你在,大家才会相信火神箭的存在。” 这是准备拿他给新任火器师铺路呢。 何继春又吐了口血,直接白眼一翻,开始装晕。 齐松骑着马,时不时看看后面的板车:“何统领,冷不冷啊,要不要给你加床被子?” 楼招子也嘿嘿的笑:“何统领长这么大还没睡过板车呢吧?您瞧瞧,这么漂亮的夜景,马车里可瞧不见啊。” 士可杀不可辱。 何继春紧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承昀在里面剥核桃,若是能完整剥下两半,便留下来,剥碎了的,便扔出来,都丢在板车上。 温别桑坐在车内,道:“为何还要让他睡板车,何不将他拴在马后,拖着走。” 何继春眼皮抖了抖。 楼招子笑出声,道:“公子,这怎么着也是陛下的人,咱们不好这么残忍的。” “坏人,何须对他仁慈。” 一只手勾住他的腰,承昀把他抱到了怀里,拿起核桃仁喂到他嘴边。 温别桑倒是很喜欢吃核桃,一路吃下来也没说腻歪。 “你那火神箭下难遇活人吧?” “嗯。” “留着他,不就能知道火神箭打在身上是什么感觉了?” “原来如此。”温别桑点点头,又道:“你到底为何匆匆而去?” “我……一点小事,你不必放在心上。” “那又为何去而复返?” “你猜?” “你知道他们会来抓我?” “我哪能什么都知道。” 承昀一边搂着他,一边继续剥着核桃,一不小心又掰坏了个壳子,他将碎小的核桃放在自己嘴里,再把大个的喂给温别桑,道:“我只是告诉老孙,若是有人胆敢动你,哪怕是父皇亲自过来,也不要手软。” “哦。”温别桑嚼着核桃,过了一阵,道:“猜不到。” 承昀一时没反应过来,半晌才轻笑出声:“因为我不想藏着你。” “更因为……”马车辘辘,寒夜如刀,阴云被风吹散,月明如水。 承昀伸手拨了一下他软嫩的腮帮,语气似玩味似认真。 “我们阿桑,应该被所有人看到。” 第34章 大修(建议重看 入城的时候, 天色已经由黑转亮。 马车穿过外城,驶入内城的时候,一家客栈的上方, 有人推开了窗户。 旁边一样传来动静, 谢霓虹探出身体去看, 道:“那狗太子把阿桑带回来了。” “我的身份不便暴露,先让陈长风传信,见了面再说。” …… 太子府,庞琦一如既往地等在门前,车驾渐近, 他还未出声,便闻楼招子轻轻嘘了一声。 稍倾, 车门被轻轻推开, 太子动作轻柔的抱着温别桑走了下来。 少年在他怀里睡的正熟,身上还裹着温暖的大氅,明显是担心一出马车被冷气凉着。 目送太子和未来太子妃一起走向寝殿, 庞琦没忍住:“齐侍卫, 这两人是……” “不知道。” 楼招子问的更加透彻:“公子知道殿下的心思么?” “这都司马昭之心了吧。” “路人皆知,当事人不见得知。” 庞琦想到温别桑的性格, 道:“看来此路还有很远。” “不见得。” 齐松疑惑:“道长何意?” “公子对此一无所知, 只能表示,殿下如今, 还没上道呢。” 第59节 温别桑被放在床上的时候稍微动了动,眼眸迷离,听承昀轻声说了句:“没事, 你继续睡。” 放下心来,再次陷入沉眠。 一直睡到了巳时, 还是因为肚子饿了。 刚睁开眼睛,床帏便被太子拉开,“醒了,吃点东西,带你去面圣。” 温别桑没问为什么,起床洗去一身风尘,填饱肚子,走过来在他的帮忙下穿上衣服。 衣服是淡金色,不似太子袍那样华贵雍容,却有几分独特的矜贵与秀雅。 温别桑凝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和承昀,“为何跟你的颜色和形制差不多?” 承昀的手正停留在他的腰上,唇角微扬:“不好看吗?” 好看是好看,就是觉得哪里怪怪的。 “这样穿着去见你父皇,不会被打吗?” “打也落不到你身上。” 马车上,温别桑认认真真地装好了小弩,还把袖箭给套在了手臂上。 如此这般,还是不太安心:“你父皇当真不会将我捉去杀了?” “有孤在,没人敢动你。” “也是。”温别桑道:“自入盛京以来,也就你欺负我最多。” “……” 耳畔只余马车辘辘之声。 皇宫大内,即便是承昀的车驾也不得擅自驶入。 两人在宫门口下车。 承昀问他:“怕不怕?” 温别桑当即看他:“你父皇在宫中埋了杀招?!” “有母后在,他怎么敢。” 从承昀口中,温别桑已经发现,皇后只怕不光是后宫之主那么简单。 连当今的天子都要忌惮她三分。 “那有什么好怕的。” 宫门之内,是一条可以容得下十辆马车同时进行的宽道,越过宫墙,能够看到远处大殿的飞檐,美轮美奂。 承昀提着装着火神箭的长箱,指导温别桑停在殿外:“若有人胆敢欺负你,便只管杀了,出了事我来担着。” 齐松此刻在宫外等着,他这是担心温别桑独留殿外会出事。 温别桑点头,他本来也是要这样做的。 “若是我应付不来,便大喊你的名号。”他看向承昀:“你耳朵好使吗?” “放心,好使得很。” 承昀登上白玉阶,在上方又看了他一眼。 温别桑却已经将目光投向了别处,环顾四周的模样,有些戒备,有些好奇。 此刻,殿内正进行到百官最期待的环节:“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众人纷纷撩袍,山呼:“陛下……” “且慢。” 一句亘古未改的‘万岁万岁万万岁’尚未出声,一道声音忽然传来。 楚王眉梢微动,下意识和周苍术对视了一眼。 宫承昀来了…… 看来好戏要开场了。 百官回首,只见太子金袍未改,冠服端严,肩挎一条三尺多长的木盒,自冬日明亮的光线中跨过江山殿小腿高的门槛。 穿行百官之间,缓缓行来之时,众人才发现他后方还跟着…… 一个被两人抬着的担架。 龙坐上的永昌帝也发觉了什么,眉头微皱,威严道:“别人都要下朝了,你还过来做什么?” “儿臣披星戴月,凌晨才到盛京,简单梳洗之后,便即刻来见父皇了。” 担架被放在地上,架子上的人正用手臂挡着脸,但所有人还是从他身上的银甲认出了对方。 楚王惊呼:“何统领!你这是怎么了?” 他这是在提醒天子,承昀竟然打伤了护龙卫。 永昌果然脸色微变,道:“何继春?!” 实在躺不下去,何继春颇有些丢人地放下挡脸的手臂,在何远洲的帮扶下,挣扎着从担架上起身,不慎牵动内伤,唇边又溢出缕缕鲜血。 他跪在地上,道:“卑职办事不力,请陛下责罚。” 永昌立刻看向承昀,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承昀道:“昨日雷火营正在试练新火器,何统领忽然策马而入,不慎正好,冲撞在了火神箭上。” 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在睁着眼睛说瞎话,永昌面沉如水:“宫晟,你的胆子,真是越发大了,连朕的护龙卫都敢伤!” “陛下不必动怒。”承昀指了指何继春,道:“不出意外,何统领极有可能是第一个从火神箭下活下来的人,陛下就不想知道雷火营新铸火器的威力?” “朕只想知道你的胆子还有多大!” 承昀面色如霜地扯了扯唇,弯腰将木盒放在地上。 百官朝前迈步,探头,盒子打开,一把长弓出现在眼前,众人蓦地朝后退去。 永昌更是脸色大变,站起身指着承昀:“你想做什么?!” 在他身畔,刘公公竭力抑制住了喊人护驾的冲动。 这老东西还知道他心怀不满。 察觉出他的慌乱,承昀目光略过一抹讥讽。 楚王屏息,尽管他觉得承昀应当不敢嚣张至此,但有皇后罩着,谁又能知道他会胡闹到什么地步。 不过,太子和陛下闹的越僵,于他越是有利。 承昀一手拿弓,一手拿箭,向四周展示道:“这便是不慎伤了何统领的火神箭,比亓国的火神炮射速更快,射程更远,冲力更大……” 话音未落,周围已经响起谩笑。 “火神炮可是亓国太叔问道所制,高逾十尺,投掷范围有近八百尺,落地之时能伤几十人的性命,是大面积杀伤性武器……此弓,如此巧物……” 话没说完,已经有人笑了起来。 “这般袖珍之物,也好与火神炮相提并论?” “太叔世家时代钻研雷火,太叔问道在雷火术的造诣无人能及,更凭火神炮获得了炽烈王的头衔,太叔家的后人至今都超越不了,凭雷火营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火器师?” “这真是闹了笑话……” “可莫要出去乱传。” …… 发声的都是楚王和周苍术门下,承昀不紧不慢地环视四周,道:“能在此处参与议事,至少是四品上的官员,诸位吃着我大梁的饭,怎么反倒是叫起亓国的威风来了?” 殿内一时静了几息,方才说话的人纷纷面色赤红。 其中一个白发长须的老者微微颌首,看着承昀的眼神隐隐带着几分审视,还有吝啬的赞许。 周苍术在此时闭了一下眼睛。 当即有一名官员道:“殿下说笑了,只是那火神炮威力巨大,体积也确实不小小,您手中这一弓一箭,看上去,像是习过射艺的人都能驾驭。” “此话不错。”承昀看向对方,道:“郝大人,应当也学过君子六艺?” “自然学过。”这这位官员毫不犹豫,道:“生在大梁,何人不学六艺?” “那咱们现在去校场,您亲手试试此弓?” 官员一愣,周相暗示的意思可不是让太子在此刻出风头。 周苍术很轻的从鼻间吁出一口气,马上又有人道:“太子殿下醉心火器人尽皆知,只是听闻这位雷火营新任的火器师……似乎名声不太好?” “管他名声好不好。”这一次,不等承昀开口,武官里面一个忍不住了:“究竟是何等火器,竟敢与火神炮齐名?咱们不妨去校场走一趟!” 殿外,温别桑转动眼眸,像是在看着什么稀罕物品似的打量着周围的宫殿,偶尔看到什么有趣的,便直直盯上一阵。 前方玉栏横叠处,忽然行来一把九凤黄缎曲柄伞。 伞下是六人抬的行宫銮驾,随行数名女官与婢女。 殿内。 武官的话正中承昀的下怀,却令周苍术和楚王同时皱眉。 楚王不说,周苍术是很清楚温别桑的火术天赋的,若是真去了校场,岂不是叫他出尽风头? 他手指轻轻敲击手中的玉牌,马上又有官员道:“敢问殿下,雷火营的新任火器师是什么名号?” 承昀眉梢微扬,带着些许自傲:“温别桑。” “温别桑……”马上有官员笑道:“不就是传遍坊间的那个男妾?” “一个男妾做出来的东西,也值得我满朝才子共赴校场?” “实在是笑话。” 承昀目光阴郁,缓缓划过几个说话的人,那几个官员立刻转过脸去。 此刻龙椅上也豁然传出声音:“他们说的可是实情?” “不是。”承昀道:“雷火营新任火器师,少年之身,惊世之才,火神箭之威,我营将士均有目共睹。” “你是说,此人与你没有关系?” 第60节 “暂时没有。” 永昌神色含怒,道:“既如此,朕给你赐婚的圣旨,你可曾见了?” 话题转的太快,承昀已然明白,所有人都在这里等着呢。 他与永昌对视几息,忽然又笑了一声,神色之间浮出几分戾气与野性,抬手举起一张黄帛:“陛下说的,可是此物?” “既然你和温别桑没有牵扯……” 话音未落,承昀忽然将圣旨扔上空中,掌心翻转,劲气凝聚。 所有人睁大眼睛去看。 黄帛在空中展开,上方隐隐现出大梁皇帝的玉玺纹章,还有永昌亲自所盖的私章。 天子之命,君父之威。 “刺啦!”“哗!” 广袖抬起,重重一挥。 黄帛在空中撕裂,卷轴亦断成几截,随着承昀垂下袖口,在空中飘成碎片。 玉阶之畔,銮驾被轻轻放下,从里面伸出一只素白的手,那只手虎口处带着厚厚的茧子,手指修长,看上去分外有力。 女官伸手接住,从銮驾上扶出了一个人。 赤金飞凤锦袍浆洗的分外挺括,已过四十的皇后玉面红唇,凤眸清明藏锋,即便在笑,也带着隐隐威压。 温别桑望着那张明媚大气的容颜。 ——“吾乃安定司掌司,手持御赐惊涛杖,上监诸侯下察百官,御敌于外锄奸于内,周苍术,你给我棍下留人!这间客理应交由安定司来审理!!” ——“你怎敢,不经提审,就擅自将人打杀……” ——“即便他父母有罪,稚子何辜?周苍术,你已赔上儿子的性命,这孙子,你也不要了吗?!” ——“我虽答应你母亲保你一命,可接下来的日子,还是要你自己走……你想要这个吗?” 温别桑的手,不自觉地抚向腰间核桃,忽然俯身,双膝落地。 膝前泪珠跌的粉碎。 “多年未见,再遇还是这般爱哭。” 一双手将他扶了起来,温别桑垂着睫毛,脸庞被一只手轻轻抚过,揩去泪珠:“好了,不哭了……嗯?” 温别桑颤着睫毛,轻轻点头。 皇后笑了两声,目光在他脸上来回停留,眸中带着几分慈爱与满意。 “青鸢。” “臣在。” “你在此守着。” “是。” …… 殿内只有黄帛布片纷纷扬扬的悉索声。 楚王勉强克制地吸了口气,但没敢吸满,肺部隐隐传来窒息之感。 承昀太子,果真不负众望。 有好几息的时间里,全场鸦雀无声,永昌似乎也被震到,竟然只是怔怔看着,没有出声。 直到承昀重新拿起弓箭,平静道:“现在,可以去校场了吗?” “宫晟——!” 永昌蓦地从龙椅上起身,手指发抖地指着他:“你,你竟敢毁坏圣旨!你,你真是,胆大包天!” “看来父皇并不想去校场。” 承昀举起长弓,搭上配箭。 永昌猛地双膝一软,一下子跌坐在龙椅上,与此同时,刘公公也尖锐地喊了起来:“护驾,护驾!!!” 铿锵之声响彻大殿,银甲护龙卫很快从两侧龙门涌入,拔出刀刃护在永昌面前。 何继春下意识想要起身,又哇地突出一口鲜血。 楚王眼眸微动,猛地神色慌乱地冲上前去,护在天子面前,对着承昀道:“宫承昀,你是不是疯了?为了一个男妾,你要弑君杀父吗?!” 永昌在后面抖个不停,脸色煞白如霜。 承昀一言不发,白玉韘勾住弓弦,长弓发出嘎嘎的绷紧声音。 楚王脸上汗水疯涌,张开的双臂逐渐有些犹疑,嗓音都变了调子:“承昀,你,你冷静一下,你看清楚,此刻是在金銮殿,你若当着百官之面……” “咻——” 箭矢离弦若鹤唳凤鸣,尖啸声穿透耳膜,不少人纷纷捂住耳朵。 赤金凤袍拖过玉阶,常赫珠静静听着殿中的动静,步伐未有半分紊乱。 一道箭矢忽地从殿中疾驰而出,她在最高处停下,偏头去看。 “咻咻!”“锵、锵、锵!” 千钧一发之际,承昀扭身朝外,连搭三箭。 凤啸三声,每一箭都重重击在殿外广阔之地的三足巨鼎之。 利箭撞击厚重青铜发出金属之声,第一箭使鼎一脚抬起,第二箭使鼎歪斜,第三箭击中之后,青铜鼎似落似不落的脚终于缓缓朝天。 “轰隆隆隆——” 巨鼎终于难以支撑,笨重的身体缓缓倒下,在地上滚动敲击,大理石绷裂四溅,那沉重的坠地之声,震得整个金銮殿都在颤抖。 周苍术下意识扶住了身畔的朱红巨柱,勉强稳住身形。 楚王护着天子的手缓缓落下,神色之间满是不敢置信。 百官摇摇晃晃,抽气声连成一片。 “那是什么东西……” “三箭,竟然能将巨鼎推翻?” “这便是火神箭?” “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大的推力?!!!” 一片惊惧和唏嘘声中,楚王怔怔看向承昀。 屋顶簌簌落着沙尘,他神容如冰砌玉:“这便是你们口中的男妾,亲手所制之强武。” 永昌终于反应过来,他急促喘息,又惊又怒:“你……你知道你刚才射倒的,是什么东西吗?!” 他咆哮了起来:“那是开国之鼎,你竟敢不敬……” “好!!” 外面忽然传来赞声,皇后将目光从巨鼎上收回,大步跨了进来,道:“此鼎自明帝迁都之时便伫立于此,重逾两千五百多斤,据说当年几百人才堪堪举起,明帝曾经说过,若有朝一日我宫氏子弟能单独移动此鼎,便是我大梁足抵巨鼎,以攀明日之时!” 她走得飞快,神色之间皆是快意与骄傲,“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太子今日三箭摧鼎,可见我大梁江山比三足鼎固!这一分为二的天下,怕是也要颠个个了!” 她大笑而来,步伐虽快却稳,发上金钗半分未晃,赤金凤袍尽显雍容,既有母仪天下之风,更有帝王将相之威。 完全没想到的人忽然出现,永昌看上去有些愣怔:“明帝,说过,此话?” 皇后微笑,眼眸温和又冷漠,语气轻柔:“没说过吗?” 永昌猛地眉心一跳,道:“是,是,说过,说过,朕想起来了……” 百官纷纷回神,齐齐跪拜:“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太子三箭摧鼎,江山固若金汤!大梁一统天下,指日可待!”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楚王也脸色惨白地跪了下去。 承昀未料到她会来,正要喊人,皇后已经抬眸,奇道:“护龙卫为何在此?” “快,快退下!!”刘公公急忙挥手,银甲卫纷纷退下,下方百官跪了一地。 皇后笑靥如花:“陛下,何不见见制出此等强武的火器师?臣方才瞧见,他正在殿外候着呢。” “是。”永昌回神,点头,道:“快,快宣火器师。” 他重新坐在龙椅上,身体却不自觉地往一旁倾斜,皇后抬步走上去,永昌刚要起身,被她伸手按住。 她偏头,道:“本宫对这孩子好奇的很,陛下好奇吗?” “好奇。”永昌点头,道:“朕,方才就想见他。” 刘公公很快搬来了椅子,皇后撩开衣袍,姿态端庄地坐在龙椅旁侧。 “传,温别桑觐见——” 声音传来,温别桑从歪倒的鼎上收回视线,抬步走了进去。 百官已经起身,立在两侧。 周苍术站在最前方,依然面无表情,可在对上温别桑的视线时,颈侧却不由自主地出了一层薄汗。 他很清楚,温别桑不是正常人,若是有机会在金銮殿上杀他,一定会毫不犹豫。 温别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缓缓行来的时候,袖中小弩无声滑落。 “这位火器师,长得可真漂亮。”皇后的声音使他微微回神,温别桑走上前去,站在承昀身畔,全然没有要下跪的意思,开口便道:“我如今是不是可以在盛京合法携带火器了?” 承昀神色无奈,周苍术颈侧汗珠更甚,皇帝一言不发,只有皇后道:“自然,有百官作证,你制武有功,陛下还要亲自赏你呢。” 永昌回神,点头,道:“是,你造出的火武,助太子射倒了三足鼎,朕要赏你……” 他缓缓去看皇后,后者道:“我大梁还未有过如此年轻有为的火器师,看来陛下需要时间想个封号?” “对,想个封号。”皇帝低声,皇后又道:“臣方才听箭矢离弦之时,有若凤啸九天,不若封他凤鸣君如何?” “凤鸣……”永昌还未反应过来,台下忽然传来声音:“万万不可!” 第61节 永昌马上抬眼去看,出声的人正是周苍术,他抬步出列,却与往日走位不同,而是更加远离了温别桑:“此子如此年轻,如何担得起君爵之位?陛下还请三思!” 温别桑冷冷看着他。 皇帝道:“正是,这,温别桑……年纪尚轻,刚入雷火营,不满月余,若就此给了封号,置其他火器师于何地?” 皇后轻笑,道:“臣认为,我大梁应当将眼光放长远些,今日太子三箭推鼎,可为佳话,火神箭之威,也不该只存在于今日朝堂,而应当让天下人知晓!” 她起身,立在天子之策,“三十年前北疆一役,太叔问道闻名天下,炽烈王的名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提起雷火之术,所有人只知亓国太叔氏,提及大梁雷火术,连我们自己的百姓都要嘲笑三分!” 目光扫过朝堂,方才嘲笑过温别桑的人纷纷垂首。 “本宫认为。”她嗓音清亮,掷地有声:“今日三箭推鼎只是开始,自凤鸣君起,我大梁将在雷火术上日益精进,总有一日会碾压亓国,难道大家就不想让那些嘲笑我们的人知道……” 广袖猎猎,她手掌横扫温别桑:“我大梁亦有如此赫赫少年郎!” 声若洪钟,震慑寰宇。 威严厉目扫过大殿,当即有人微微颤抖:“三十年前炽烈王,三十年后凤鸣君!” “三箭推鼎,扬我国威!” “凤鸣之威,堪昭天下!” “凤鸣之威,堪昭天下!“ 皇后的目光扫过周苍术,又缓缓望向天子,语气轻缓:“陛下,还等什么呢?” “是,皇后说的对。”永昌起身,道:“凤鸣之威,堪昭天下,便封温别桑,为……” “陛下。”周苍术再次出声,道:“陛下有所不知,此子自幼患有脑疾,若是传遍天下,只怕更辱国威。” 温别桑立刻举弩,忽然被一只手紧紧握住。 他扭脸瞪着周苍术,却闻上方传来明亮的笑声。 皇后道:“周相啊周相,我还当是你如此郑重是要说什么原因,此时陛下还在,你怎可如此口出秽言?辱没圣听呢?” 周苍术抬眸,矍铄双目与皇后明亮的眸子对上。 缓缓道:“老臣并非辱没圣听……” “与震慑亓人,威压天下相比,即便他真有脑疾,重要吗?”皇后冷冷看向皇帝,后者豁然起身,直指周苍术:“你放肆!御封凤鸣君之身,岂容你随意侮辱?!” “此事就这么办了!”皇帝说罢,又看向地上那团黄帛,道:“即便雷火营制出火神箭,你也不能擅毁圣旨!宫晟,你可知罪!” 有皇后在,雷火营出风头是肯定的了,凤鸣君之事已成定论,可这件事上,他还能挽回一丝颜面。 皇后静静看向那些碎帛,道:“太子,这是怎么回事?” “回母后话。”承昀语气镇定,道:“儿臣已有心仪之人,不得不抗旨拒婚。” 话题终于扯回正轨,周苍术神色郁郁,不再答话。 永昌轻笑,道:“怎么,忠勤伯之女,花容月貌,贤良淑美,还配不上你?” “非也。”承昀一边说,一边转身,朝一侧花白长须的忠勤伯躬身告罪,道:“今日之事绝对针对令嫒,只是承昀心中有人,着实不是良配,实在不敢耽误令嫒一生,还请伯爷见谅。” 忠勤伯微微颌首,似真似假地道:“太子心有所属,老夫的确不该强求,只是如今坊间流言四起,若小女能与殿下完婚,也能为殿下解决一桩麻烦。” “伯爷慎言。”承昀道:“您老来得女,珍惜异常,承昀亦有耳闻,何况,即便不是伯爷之女,承昀既然已有心上人,自然不能平白耽误了别的女子。” 忠勤伯缓缓笑开,道:“太子品性高洁,实是大梁之幸。” 他示意:“殿下请便。” 再次面对永昌,承昀眸子里依旧只有阴郁冷厉。 永昌缓声道:“既然忠勤伯如此通情达理,朕也不好强求,太子,你且说说,你心上人是谁家闺秀?年纪不小了,也该成婚了。” 承昀偏头,看向温别桑。 后者一如初见,眼眸干净,不染尘埃。 承昀躬身,道:“他尚且不知儿臣心意,此间人口庞杂,不敢惊扰,还望陛下恕罪。” 永昌不疾不徐,“莫不是你心上之人,形容粗鄙,见不得人?” 今日承昀让他面子受损,他自然不可能轻易放过对方。 此刻皇后正在,他倒是要看看,若是得知了太子喜欢的是男子,这癫后还能如此镇定。 “他姿容清绝,可攀谪仙!岂会见不得人?” “那此人究竟是谁?”皇帝道:“你说出来,朕当场为你二人指婚,也算双喜临门。” 承昀眸色微动,先看了一眼神色淡然的皇后,又用余光扫向身畔的温别桑,略有犹豫:“此话当真?” “百官为鉴,君无戏言。” 承昀心跳加速,手指在袖中攥紧,下意识转向身畔的温别桑。 温别桑抬眸,神色莫名。 承昀屏住呼吸,缓缓道:“孤之心属,少年之身,惊世之才……” 楚王抬手蹭了蹭鼻子,周苍术缓缓呼吸,永昌眸含轻蔑,皇后始终不动声色。 “便是此间,雷火营一阶火器师,天子御封凤鸣君……” 温别桑睁大眼睛,神色充满不解和困惑。 承昀喉头滚动。 “温别桑。” 他说:“孤心悦者,名温别桑。” 殿中落针可闻,皇帝轻轻笑开,偏头去看皇后,道:“听到了吗,他说喜欢温别桑……” 不等皇后出声,殿中便响起清泉之声。 “我不喜欢你,才不要跟你结婚。” 第35章 离开大殿之时, 百官神色各异。 众人走在后方,前面的皇宫大道上,年轻的火器师步履匆匆。 一向以跋扈骄矜著称的皇太子正急急地追着。 楚王怔怔望着, 周苍术表情阴沉。 “我说过, 这孽障不会屈服于任何人, 若两人交好,必是太子折腰。” 楚王还有些反应不过来:“怎么会,他,怎么可能……” “今日三箭推鼎,敕封凤鸣君, 皇后此番造势极妙,雷火营活, 太子威望必将大增。” 楚王回神, 忽然有了自弃之感:“皇后出手,果真不同凡响……几年盘算,太子之气焰, 反而更甚当初。” 周苍术看他。 楚王眼神暗淡:“他运气真好, 母后大权在握,如今, 还有如此惊才绝艳之师, 而我……” “成大事者,岂可如此自轻。”周苍术捏了捏他的肩膀, 道:“他有他的攀云梯,你也要走稳自己的登天道。” …… “温别桑……” “不许碰我。”温别桑打掉他伸来的手,承昀道:“你听我解释。” “你明知你父皇要给你赐婚, 怎可随意报我名讳?” 他伤心了哭,难过了哭, 疼了哭,气急了竟然也有些隐隐的哽咽。 承昀松手,一时不知所措。 来到宫门前,温别桑已经重新平静下来,他神色冷硬,心中已经后悔出门未戴幕离。 承昀一改左支右拙的模样,稍微镇定了些跟在他后方。 “公子。”齐松上前,正要请人上车,温别桑忽然径直越过马车往前面去,承昀一愣,道:“你不乘车了?” “不要与你一起乘车。” “……” 太子看了看宫门口停着的马车,还有各自守在车前的仆人,到底还是没忍住上前,伸手勾住他的腰,不待他挣扎便牢牢将人搂在怀里:“你坐车,孤走着,好不好?” “我不要坐你的车,我要回烟火铺。” “你这会儿正是周苍术的眼中钉,若回去只会给他们添麻烦。” “你放开我——” “我是故意骗他们的。” 温别桑停下动作,干净到纤尘不染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承昀道:“我就知道你会拒绝……你看,他是不是都忘了治我毁掉圣旨的罪?” 温别桑抿嘴。 承昀趁机把人抱起来,道:“先上车,孤慢慢与你说。” 百官已经陆续出宫门,承昀一进去便道:“快走。” 马车驱动,齐松坐到了车前。 车内,温别桑逐渐弄明白了些许,道:“你算计我。” “……称不上算计吧。” “你早就知道我会拒绝。” “……” 但凡早知道,他就都不会在殿上说出那种话。 温别桑那一声干脆响亮,无疑于在他脸上扇了一个大大的巴掌。 第62节 扇完了还委屈巴巴说自己手打疼了要吹吹。 “不论如何。”温别桑道:“你不该拿我做挡箭牌。” 承昀只能扯唇,看表情有点轻微的自闭。 温别桑还是很生气,道:“你这人真坏!” “我……” “你明知道你父皇对我心存不满,明知道他都派出护龙卫来杀我了,还要将我往他面前推!” “现在不是没事了么……” “是我反应快,救了我自己。”温别桑道:“这改变不了你想要害我的本质。” “……”承昀哑口无言。 马车很快停在了太子府,承昀刚一伸手,便被他一把推开,温别桑自己下了车,连庞琦都没搭理,直接便一路回到寝殿,钻到床帏里去了。 庞琦都吓傻了:“怎,怎么眼泪汪汪的……” 还能怎么样,气的。 这妖孽呆呆怪怪还记仇,气性更是大的不行。 承昀想跟着去寝殿,在半道上又拐去了书房,嘱咐庞琦道:“不许任何人打扰他。” 昨天在马车上没睡好,温别桑气着气着就睡着了。 这段时间以来安定司堆积了不少公务,承昀一直忙到了申时都未能处理完,倒是窗外忽然有人探头探脑。 冷冷投去视线,对方立刻缩了回去。 外面传来窃窃私语。 “脸色确实挺难看。” “换成我也接受不了……太丢人了。” “这大庭广众的,小梦妖多少是有点不近人情了……” 书房门忽然被拉开,承昀大步走了出来,常星竹马上推着伙伴们往另一边走。 忽闻承昀道:“看来此事已经人尽皆知了?” 戚平安观察他的表情,发觉他的确没有要打人的样子,便缓缓站直了身体,道:“正是,今日醉仙楼里都在谈论这件事。” 常星竹没说话,戚平安打小就是个病秧子,但凡真说了什么冲撞的话,承昀也断断不敢动粗,但他就不一样了。 宋千帆则更加识趣。 “意料之中的事情。”承昀看上去十分镇定:“如此一来,日后父皇再指婚,真正爱女之人便要掂量一下,坊间关于男妾的传言,想必也会消停一阵子。” 在场都不是傻子,戚平安当即道:“难道今日金銮殿,只是你二人演的一出戏?” “不然呢?” “原来如此!”宋千帆马上道:“如此一来,桑公子的名声得以保全,而你也可以趁机挑选自己真正钟情的女子!” “原来是一箭双雕之计……”常星竹一边说,一边用有些不确定的眼神看着承昀,道:“那小梦妖为何还在生气?方才我们去寝殿,庞琦说他连午膳都未用。” 承昀朝前下意识朝前走了一步,又停下,道:“他虽为了大局与我合谋,可心中依旧害怕父皇……” 说到这里,他脑中忽然有一窍通了。 温别桑之所以拒绝他,主要还是因为被护龙卫吓到了,担心永昌会动手杀他。这会儿生气,也是因为觉得自己故意陷害他…… 换句话说,温别桑并不是因为无法接受他的喜欢,才与他生气。 “行了。”承昀道:“真相就是如此,你们该去哪去哪,我还要忙呢。” “那我们去……” “你们还是人吗?都这样了还想赢他钱?” “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呢。”戚平安正色道:“我们也可以送钱哄他开心啊。” “你确定你送得了?” “……” 温别桑那出神入化的牌技,确实想给他送钱都难。 打发了这几个每天吃饱了撑的的家伙,承昀快步朝寝殿走去。 庞琦轻声道:“午膳没吃,我们也没敢叫。” 帷帐内有轻轻的呼吸声,承昀轻手轻脚地靠近,小心翼翼地将床帏拉开一些,发现对方睡的正香。 也不像是故意不吃午膳的样子…… 承昀想了想,重新将床帏合上。 离开寝殿,对庞琦道:“人醒了马上告诉我。” “哎。” 书房里还有许多公务,承昀再次坐在桌前。 天蒙蒙黑下来的时候,随手拿起最上方一本折子,忽然神色一凛。 ——谢氏兄妹秘密入京,宿于八方客栈。 日期是十日前。 十日前温别桑正在雷火营开始制作推弹弩,那个时候谢令书便入京了! 他和温别桑有过联系吗? 应当没有,雷火营虽说守卫不算森严,可如今人多眼杂,谢令书想要混进去并不容易。 更何况,那段时间自己和温别桑几乎形影不离。 余下的还有不少信息,承昀逐个翻阅起来,将所有关于谢令书有关的都找出来,发现竟然只有两个。 一个是提醒谢令书入京,一个是报告他近日的动态,除了偶尔陪妹妹去盛京比较出名的几个游玩场所逛了逛之外,便是多去了几趟长风烟火铺,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别。 “殿下。”书房外传来声音:“公子醒了。” 承昀马上放下了折子,起身快步迈出书房,不忘将门牢牢关上。 来到寝殿的时候,温别桑正披着长发坐在桌前,不断鼓动着嘴巴。 桌上都是他爱吃的,什么糖醋里脊、香卤牛肉、辣炒鹿腿,还有一份香甜的莲藕糯米饭和鱼头豆腐汤。 看到承昀进来,他便将浓密的睫毛往下压了压,一副不想理人的样子。 承昀在对面坐下来,道:“饿坏了吧?” 不说话,但吃的动作却是没停。 午膳果然是睡过去了,并非是气的不吃。 “前段时间,陈长风送来了一车烟花,你想不想看?” 还是不说话,但吃了一口鱼眼珠,并把鱼头的骨头扔到了地上。 庞琦笑吟吟的,一脸宠溺。 承昀确实不太喜欢有人往寝殿的地上扔脏东西,冬日里烧了地龙,他往日很爱穿着袜衣来回走动。 但此刻他也只是笑了笑,一边挥手让庞琦退下,一边道:“我有事跟你说。” 不说话,又丢了一个骨头在地上。 “关于梦中之事。” 温别桑马上仰起了脸。 从未问过是因为近来梦中之事对他没有造成太大影响,但并非完全不好奇。 “你吃完,我们去后院看烟花?” 温别桑抿嘴,忽然把筷子放下,不吃了。 “……”承昀道:“不看烟花也行,但你总要吃完吧。” 温别桑重新拿起筷子,继续吃了起来。 饭后,承昀递过去帕子,温别桑擦干净嘴,两人并肩去了后院。 湖心亭已经挂上了垂帘,并放上了暖炉,一进去便暖融融的。 靠近亭边的冰层被砸开,护栏的长椅上还放了一些鱼食。 温别桑拿起来朝里面丢。 透过护栏上垂挂的灯笼,隐约可以看到赤色的锦鲤,在黑漆漆的水中贪婪地张合着嘴。 承昀靠在亭柱上,道:“今日之事,我跟你说声抱歉,不该牵扯到你。” 温别桑嗯了一声,也不知心气究竟顺没顺。 “还有之前通缉你的事情,我也跟你道歉。” 温别桑感觉有点怪怪的,忍不住朝他看来。 “打伤你的腿,也是我的错……” 温别桑眼神染上迷惑。 “……你信天命吗?” “不信。” “……”话题还未开始,便要宣告结束。 承昀重新起了话头。 “我知道你一直很奇怪,为何我当初要通缉你,为何,我们明明没有见过面,我却能完全画出你的样子。” “应当你见过我。”温别桑还是如此认为:“你以为你忘记了,其实你潜意识记下了我的样子,后来你做梦便将梦妖具象化成了我。” “我就算是具象化,也不能天天都梦到给你洗脚,喂你吃饭,给你当牛做马甚至扮小狗逗你开心吧!” 温别桑睁大了眼睛。 第63节 承昀呼吸有些急促,道:“你在梦里对我态度恶劣,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你蛊惑我给我灌迷魂汤,把我变得人不人鬼不鬼,让我每天只想亲你抱你摸你舔你,你甚至让我给你……” 他的目光落在温别桑的下肢。 温别桑低头去看,神色迷蒙。 “你甚至……”承昀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道:“让我给你……” 最后一个字,温别桑没有听到声音,但是看到了他的口型。 他的眼睛顿时睁的更大了。 “我是男子。” “难道我不知道你是男子吗?!”承昀呼吸有些急促,显然又气急败坏了起来:“温别桑,我很清楚你身上有什么东西,你耳后的黑痣,你手脚上的伤痕,还有你两腿之间的半月形胎记,我都一清二楚!你以为是为什么,因为这些地方,我全都舔过!” 温别桑猛地站了起来:“你,你偷偷舔我……” 承昀喉头一哽,道:“梦里,我是说在梦里!在我们还没有见过面的时候!” 温别桑放下心,又道:“所以你是因为这些,说我羞辱你?” “你觉得这些不算羞辱吗?” 温别桑倒是没有太大的感觉,但是承昀到底是太子,叫他梦到这些事情,可能真的有些伤自尊。 他嗯了一声,道:“我知道了。” “你知道了?” 虽然还是不能赞同,但温别桑确实明白了,他点点头,道:“所以你才会通缉我,打伤我……” “我打伤你是因为你戏弄我!”承昀道:“你竟然拿核桃恐吓我,我都抓到你了,你还要跑,你若是不跑,老老实实跟我回来,我会伤你吗?!” “是你说要杀我我才跑的。” “我杀你还不是因为……” 眼看着话题又要绕回来,承昀稍微放弃,道:“总之,那段时间,孤确实有故意针对你……但是那天说你娘,我不是故意的,你一哭,我就知道错了,只是……我对你有偏见,你在梦中那样羞辱我,我,我不想对你服软。” 他偏头,耳朵和脖子已经红的像是抹了朱砂。 温别桑嗯了一声,承昀又道:“但是你打了我一个火弹,到现在还未完全愈合,我也没怎么伤你,对吧?” 温别桑想了想,伸出手看向自己的掌心,上方是当时刀片划出的痕迹。 “这是你自己伤的。” “你若不抓我,我也不会伤到自己。” “你若不在梦中欺辱我,我会那样对你吗?” “……”温别桑张了张嘴,觉得哪里不对,但又实在找不到话堵回去。 “不过是梦而已。”他道:“你到底为何如此在意?” “我与你说这些,是希望与你冰释前嫌,我跟你道歉,也是希望……你能原谅。” 最后一声,变得很轻很轻。 温别桑低头想了一阵,道:“不是不能原谅,只是我无法忘记。” ……若能回到过去就好了。 “但都过去了。”温别桑道:“你从楚王手下救我,还允许我浪费材料做机关雀,今日又为我争取到了凤鸣君的封号,我可以不与你计较。” 承昀稍微松了一口气,目光四散,道:“如今,你我相识已有两月,马上临近年关,还要一起过年……我们,最好把话说开,不要互有怨怼。” “嗯。” “……但梦中之事,我始终难以释怀。” 温别桑看他,承昀的目光飘过来,又倏地飘走。 “你也要我跟你道歉?” “倒也不必。”承昀说,目光盯着天边圆月,所有的感官却都放在温别桑的身上。 “此事,也不都是你的错。” 这宫无常难得头脑清晰,温别桑点点头。 “若是,你愿意亲我一下,我便,原谅你了。” 温别桑:“……” 察觉出他的抗拒,承昀下意识道:“或者我亲你一下也行。” 温别桑眉头紧锁。 “宫无常。”他说:“你是真的有病吧。” 第36章 五千评加更 暖亭内一时只余下方的水池间, 锦鲤争夺鱼食的动静。 “首先。”温别桑的话并未说完:“我根本不需要你的原谅。” 承昀一动不动,强撑的脸面在此刻摇摇欲碎。 “其次,关于此前你欺负我的事情, 我接受不代表我已经原谅, 只是事情已经发生, 我只能接受在我身上存在的所有不公,这是被迫的,不得已的,因为揪着那一点事情和你交战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好处。” 承昀睫毛微动,却始终没有勇气看他。 “最后, 梦是你自己做的,舔是你, 当牛做马扮小狗也都是你, 我选择相信你说的一切,但不代表我要承担我没有插手的任何责任。” 温别桑本来并不想与他计较太多。 在他眼中,宫承昀就是被宠坏了, 梦中的委屈也值得拿来哭诉。 但对方的要求实在过于离谱, 他不得不让对方清醒一下。 “你说怪我便怪我,你说我是梦妖我便是梦妖, 一切都是你说了算。”他语气始终平静, 慢吞吞的,但吐字却分外清晰:“你为什么会做这种梦, 你心中当真没有半点数吗?” “我的梦,并非是我想做便做……” “那为何都是与我有关。”温别桑说:“在做梦之前,你真的从未见过我, 哪怕是我的画像……” “你觉得我是在发春吗?” 承昀蓦地看向他,温别桑没有回答, 但表情明显就是这个意思。 承昀嘴唇紧抿,道:“我问你,你腿间是不是有一个红色的胎记,半月形,就长在大腿内侧。” 温别桑怔了一下,道:“你偷看我洗澡。” “我怎么偷看你……”承昀道:“那东西长在那么隐蔽的地方,我就算偷看你洗澡,也不能知道吧?你张开腿给我看了吗?” “平时没有,但是那次纾解的时候我或许有张开。” “……” 温别桑用干净的眸子审视着他。 承昀将目光投向鱼池,定定的盯了几秒,又转回来,凝望着温别桑,道:“那天,你一直在夹着我的手,根本没张开过。” 温别桑并不确定:“可我觉得我张开过。” “……就当你张开过。”承昀没好气,道:“但那天的帐子里有没有点灯?” 这下子,温别桑倒是找不出反驳的话了。 两人都安静了下去,准确来说是温别桑安静,承昀冷静。 这时,温别桑忽然再次审视他:“所以你的梦中我有张开腿给你看。” “……”承昀抬手捏了捏眉心,道:“即便你在梦中张开腿给我看,那请问,如果真的只是我在做春梦,为何真实的你身上也有这个胎记呢?” 温别桑想不出来。 “因为我的梦……”承昀猛地望向他:“你不许出去说,明白吗?” 温别桑意识到这是秘密,点了点头。 “因为,我的梦,与其他人不同……那些都是真实的人,真实会在现实中发生的事情,你现在明白了吗?因为那些都是我们的未来……” 温别桑想了好半天。 一片安静之中,忽闻耳畔砰地一声,烟花腾空,照亮了湖畔。 是齐松等人正在燃放烟花。 温别桑立刻扭脸去看,语气略显自豪地道:“都是我做的!” 承昀心思不在这上面,但还是夸了一句:“真好看。” 温别桑自豪完了,又开始想刚才的问题,一会儿才说:“所以你梦到庞琦和楼招子掉在河里,他们才会这么害怕,因为你可以未卜先知。” “是……” 温别桑望着他,道:“那你在梦中对我那样好,为何现实中要对我那样坏呢?” 他的目光在此刻带着谴责。 仿佛那些好才是本应发生在他身上的,而坏的事情只是承昀故意扭转了命运。 承昀夺走了他人生本该的坦途,赋予了他令人痛恨的灾难。 承昀忽然又不安了起来。 他只能去看夜幕绽放的烟花,用力捏着袖口。 “对不起……温别桑……” “那个时候,我并不认识你……我只觉得无法接受,我未来会在一个男子身上……我,怨你入梦侮辱我,其实是因为我接受不了,我,我未来会喜欢上一个男子……还,还喜欢的那样,那样没有自尊。” 他眸色闪烁,看上去手足无措。 悄悄去看温别桑,温别桑依旧只是静静望着他。 “我那个时候,将你当做我要推翻的目标,我发誓我永远都不会喜欢你,永远都不会变成梦中的那样,我发誓,我要把你当成一个妖魔来打败……我努力否定你其实也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会哭会疼的人……这样我就能把所有的,不满,都发泄给你……” 懊悔让他眼尾隐隐有了湿意。 第64节 他垂下睫毛,道:“我知道你曾经叫周梓,知道你被褫夺了姓名……后来你说你叫温别桑,我知道,桑梓有故乡与父母之意,你父母为你取名阿梓,想是要让你常伴膝下……你却为自己取名别桑……我那个时候便隐约明白,你有过去,有未来,你并非是我想要对抗的妖魔……” “但我没有理会,我想不管你叫什么名字,不管你有怎样的过去,都掩饰不了你将会羞辱我的本质……” “你一碰就哭,跟水做的一样,我肆意给你添上不好的印象,我想你肯定没出息,眼泪真不值钱……后来周玄告诉我,你曾经炸坏了相府六道墙,想要杀死他们,他让我把你锁起来,说你很危险……” “原来……那些伤疤,也有过去……” 温别桑垂眸,凝望着自己的手腕。 “但我根本不在乎,我以为我不在乎。”他朝温别桑看过来,道:“阿桑,我真的以为我一点都不在乎……” “直到那天,我提到你阿娘,你哭着打我……”他的嗓音颤抖着:“我以为我不在乎,可却再也不敢伤你……” “我竭力和自己做着对抗,不断给自己暗示,我不能爱上你,你会把我变得人不人鬼不鬼,我会在你身上失去一切,包括我身为太子的尊严……” “你那天的确要杀我。” “你觉得我真的会杀你?” “是。”温别桑望着他眼中的水痕,他不能理解承昀在难过什么:“如果不是常星竹赶到,你那一剑,我便尸骨无存了。” 承昀偏头,轻笑出声。 “我若当真能杀了你,任何人来我都会杀了你,区区一个常星竹,你真当他能叫停?” 温别桑看着他的侧脸,可以看到他唇角勾出的弧度,却感觉不到他的开心。 “你还将我关进了牢房。” “我不关你起来,是当真要让口口声声说喜欢你的常星竹带你走吗?!” 温别桑张嘴,又是好一阵没反应过来。 承昀平复心情,低声道:“我没有吼你……你知道,我对其他人不是这样的。” “嗯。”温别桑说:“你对乞丐,对廖伯,对老孙,对忠勤伯,对除我以外的所有人,都特别好。” 承昀怔然:“阿桑……” “人心总是偏颇。”温别桑说:“有些不公就是要去接受。” 承昀忍不住上前:“我发誓,日后所有不公都不会再发生在你身上。” 温别桑疑惑:“为什么?” “……我会保护你。” “我也会保护我自己。” “我,我是说,我,会用生命去保护你。” “我也会用生命保护我自己。”温别桑道:“我建议你不要用生命保护别人,自己的命还是奉献给自己,若是死成便好,死不成,又没能换来想要的东西,会怨气横生。” 他说的认真,承昀眼神却逐渐溢满苦涩。 “温别桑,我在对你说,我喜欢你。” 温别桑看上去一点都不意外,他道:“你希望我现在去换上裙子吗?” “……”这一点都不好笑,但承昀还是笑了,他垂眸拉起温别桑的手,道:“我说,我爱你,阿桑,我最终还是像梦境预知的那样,无可救药的爱上你了,你明白吗?” “我知道。”温别桑说:“我要换上裙子吗?” “跟裙子没有关系。”承昀耐心十足地道:“我喜欢桑梓是因为‘她’本身是温别桑,你换不换裙子,都是我喜欢的人,温别桑,我今天在大殿……是真心的,我不是拉你当挡箭牌,我喜欢你,我希望我们可以像预知的那样在一起,我想跟你成……” 温别桑重重推开了他的手。 猛地后退了两大步,眼神里满是匪夷所思:“你是当真要他给我们指婚。” “……是。” “可我不喜欢你。” “我知道,你只是怕我父皇……” “我是怕你父皇。” “有母后在,他不敢伤你……” “可我更不能接受和你成亲。” “咻——砰!!” 天空的烟花依然在绽放。 承昀凝望着他,眸中水雾弥漫。 他微微垂眸,手指用力在身上蹭了蹭,扭脸去看向鱼池。 “你不要喜欢我。”温别桑说:“我不喜欢你。” “准确来说。”温别桑纠正,“我讨厌你,讨厌你的脸,讨厌你的声音,讨厌你身上所有的一切。” 承昀呼吸微乱,抬步上前,双手撑在护栏上。 “你说你之前欺负我都是有原因的,也许是符合逻辑,比单纯做梦要解释得通。” “但是那一切只能彰显出你的骄傲自大霸道妄为,发生在我身上的所有灾难,都让我清楚看到了这世上还有你这样幸运到可以无法无天的人。” “当年我娘恳求皇后救我一命,她说……” 乱棍横飞,常赫珠手持令牌,匆匆自相府大门走向刑台。 步伐匆匆,迈过宽敞的石阶。 而那个在棍下扭曲的身影,则挣扎着爬向了她。 手上鲜血染红雪白衣摆,她竭力攥着,强撑着仰起脸。 ——“我儿与,太孙,同日所出……他,生于……午夜子时……” “我诞于午夜子时,你生于黎明破晓。” 承昀一直没有回头,只一动不动地凝望着河中锦鲤。 “不愧是破晓所出的皇太子殿下。” 温别桑转身,从亭子里离开。 “那时我一直以为,我真幸运,可以和太孙殿下同日所生。” “遇见方知,光彩灼目,非常人所能消受。” “我会离开太子府,若无必要,不再相见。” 廊腰缦回,温别桑的身影穿梭其中,逐渐消匿于黑暗。 太子始终俯身看着水中,直到,一声极其轻微的‘滴答’声。 咸涩而饱满的泪珠自眸中滴落,融入漆黑的湖水。 消失不见。 第37章 温别桑要收拾的东西并不多, 太子府一切应有尽有,他根本没带什么进来。 无非就是把自己盒子里还没怎么用的雷火弹打包起来,当然, 最重要的是, 那一大袋真金白银必须带走。 “公子, 您这是做什么呢?” 这会儿,温别桑正一手抱着盒子,一手背着大包银钱,甚至还重新戴上了幕离,一副要离家出走的样子。 “我不住这儿了。” “那您要去哪儿呢?” “哪儿都行。”温别桑一边说, 一边往外走,庞琦急急跟着他, 道:“您瞧, 太子还在后头给您放烟花呢。” 温别桑又仰起脸,透过屋檐,天幕中大片的烟花还在砰砰绽放。 “那些都是我做的。” “老奴已经知道了, 公子实乃奇人, 做的烟花真是璀璨夺目。” 温别桑笑了起来,又看了一眼天幕中的烟花, 继续朝门外走。 庞琦有些不明所以, 但还是亦步亦趋地跟着:“公子,太子知道你要走吗?” “知道。”温别桑提着衣摆迈过台阶, 道:“我跟他说了,如无必要再也不见。” 庞琦算是听出来了,他忙道:“可是又闹别扭了?” 温别桑一下子停下了脚步。 剔透的眼眸如冰似箭, 一瞬不瞬地望着庞琦。 庞琦浑身一僵,只觉得这眼神简直比太子生气的时候还要让人觉得可怕。 “我不喜欢闹别扭这个形容。”温别桑道:“我与他也闹不着别扭, 我离开是因为我想离开,不留下是因为他留不住我,请你慎言。” “是,是。”庞琦忙道:“那,那太子那边……” 温别桑继续往前,道:“与我无关。” 紧闭的太子府门前,温别桑再次停下脚步。 后院湖畔,烟花渐停。 楼招子和齐松对视了一眼,都察觉到凉亭内的气氛不太对。 不知过了多久,以手撑在护栏上的太子缓缓抬眸,望着寒冰,直起身体。 前院,在温别桑的目光注视下,庞琦不得不指使守卫打开大门。 门外积雪扫在两侧,路中间已经干干净净,温别桑脚步轻快地迈出去,如第一次出府一样,头也不回。 同样的廊腰缦回,皇太子的身影穿梭其中,步伐渐快。 迎面遇到庞琦,正气喘吁吁,还未开口,便闻太子道:“他在哪?” “已经出府了!” 第65节 话音未落,太子的身影已经窜出十尺开外。 “温别桑!” 府门前,太子身影跨入官道,前方的人已经走出百米,没有回头。 他听不到。 温别桑确实没有听到,他一手抱着木盒,一手抱着银子,这一会儿已经感觉手臂有点发酸,快乐又痛苦。 但与此同时,他想的今晚要住在哪里。 宫无常固然有千般过错,可有一句话说的却很对。 若去烟火铺,势必会让周苍术盯上铺子。 不过他也不是特别担心,因为他现在很有钱。 唯一可惜的是,京都没有可以换假银子的地方,若是有的话,他现在就有十包这么大袋子的钱可以花了。 眼前一花,温别桑条件反射地后退了一步。 太子宽袍大袖,忽然出现在他面前,拦住去路。 温别桑透过幕离去看他。 天色本就暗,戴上幕离,更加瞧不清楚,也不知道对方是个什么表情。 怀里银子被抱紧,发出细微的碰撞声。 温别桑没出声,他不确定对方会不会因为被拒绝而恼羞成怒,再对他施以恶行。 “你不能走。” “为何?” “你这边出了太子府,那边就一定会落在周苍术手里。” “我现在可以合法持有火器,我会打他。” “你若当真迎面见到,是可以打他,但他若是玩阴的呢?” 温别桑想了想:“我会小心行事。” “如今你已经被敕封凤鸣君,圣旨和奖赏都未下来,你若当真藏起来,那些赏银怎么办?” 温别桑完全没想到这一茬,神色愣怔:“还有赏银?” “你以为凤鸣君只是随口一说?既然是封号,自然是有相应的封赏和俸禄,你不想要了吗?” “……” 他不说话,就代表着心动。 承昀又道:“你知道俸禄在哪里领吗?” “……”幕离下面的脑袋摇了摇。 “到了发放时间,我可以带你去领。” “……” 温别桑心中来回拉扯。 这是属于他的东西,他总不能不要。 “可是我讨厌你。”温别桑说:“就算是这样,你还是要帮我吗。” 温别桑依旧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在几息后听他道:“你喜不喜欢太子府?” “喜欢。” “喜不喜欢庞琦?” 温别桑回头,门口不远处正站着圆脸太监的身影,见他回头,还挥了挥手。 “喜不喜欢楼招子?” 灰衣道士手拿拂尘,笑吟吟的往这边看着。 “喜不喜欢齐松?” 青年侍卫怀抱佩剑,正关注着此处的情况。 “都喜欢。”温别桑说:“可是我不喜欢你。” “……”承昀呼吸微颤,道:“你之前,喜欢过我吗?” “没有。” “可之前,我们不是相处的好好的?” “现在不一样了。”温别桑认真道:“本来我们是等价交易,各取所需,可是现在你想嫁给我。” “……” 太子苦笑,似有无奈:“我想嫁,你可以不娶。” “我既然无心于你,便应当与你划清界限,免得牵扯不清。” 承昀的目光落在他怀里的钱袋子上,温别桑侧身挡住,道:“这是我为你提供了喜洲的线索,立功而得,不是倚仗你喜欢我白拿的。” “我还给你订做了很多衣服,你都不要了吗?” “不要了。” “是按照你的尺寸量身定做,你不穿,也没人穿得上。” “我不能拿你的东西。”温别桑分的很清楚:“我娘说了,若不喜欢一个喜欢自己的人,就要与他井水不犯河水,希望生期盼,失望生怨怼,容易引火烧身。” “可在我心里,你和我,注定是一体的。” “想象没有罪。” “……” 承昀转移话题,道:“今日朝堂,周苍术的表现,你有没有发现不对?” “什么?” “其实想要阻止母后赐你凤鸣君的封号,有一个必杀之招,他却没用。” 温别桑想不到:“什么?” “我用什么理由将你从楚王手里救出来的?” 温别桑脑中倏地划过一道闪电。 他道:“周苍术本来可以用间客之子的身份否决皇后的提议,但是……” 承昀颌首:“可他偏偏用了一个最让人啼笑皆非的借口。” ……说有脑疾。 温别桑道:“他,不敢在殿上公开此事。” “母后今日出面,除了清楚我会抗旨之外,便是为了赐你封号。”承昀缓缓道:“你的封号是盘活雷火营的关键,即便今日火神箭再如何势不可挡,可谁也不能确定,雷火营的每一种火器都有如此神威,只要父皇不想,我们一两银子都拿不到。” “而凤鸣君的头衔不仅仅只是为了点燃百官的爱国热血,除了那些口号之外,还有一点是为了敲山震虎,前段时间我去相府,与周苍术聊了二十多年的事情,但这老狐狸一点动静都没有,可今日母后出手,他再次露出了破绽。” “倘若周苍术当时重提旧事,以你火神箭之威,她便能随机应变,提出重查当年之事,为你正名,可他偏偏没有。” 温别桑抱着银子,好久才道:“所以,他心中有鬼,真的有鬼……我娘……” “听说你并非出生在盛京。” “不是……我生在云州,当年周苍术想要拿我爹和何家联姻,可是我爹已有我娘,周苍术瞧不上我娘的身份,我爹便净身出户,带着我娘离开盛京,我们在云州,有一家烟火铺,娘以制作爆竹为生…… “她是一个要强的女子,周苍术不承认她,她便也不屑入周家族谱,故而,我名周梓,而不是周连梓……” “你娘是何时入的族谱?” “我,五岁的时候,大母传来书信,说周苍术原谅了我爹,我娘本来不愿回来,可我爹觉得,盛京医者众多,也许可以看好我的脑子……” …… 承昀道:“也许当时,他是真的想接受你爹和你娘。” “那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你娘是否与星月楼有关?” “周苍术杀她的时候,说她出自星月楼。”温别桑想起来,犹豫片刻,还是道:“地牢里面的疯女人,在说疯话的时候,提过星月楼……” 承昀颌首,道:“她是亓国蛛丝的首领,蛛丝是亓国最大的间客组织,当年她以一人之力,将盛京搅的天翻地覆,皇祖父三位兄弟,皆死于她手。” “我想问问她,认不认识我娘……” “你不能见她。”承昀目光沉静:“她疯的厉害,运送吃食只能靠机关,但凡有人近身百尺,便会被她那怪异的功法吸去,被她开颅剜眼,死状凄惨。” “小时候听说,周苍术,是靠除掉了蛛丝,才跻身相位。” “正是。”承昀道:“他当年只是刑部尚书,却挑起了亓国埋在盛京的所有暗线,抓住了蛛丝首领申悦容,其余所有间客全都被杀,昔日名动盛京的星月楼也被焚成废墟,功震朝堂,皇祖父龙心大悦。恰逢当时的丞相病故,周苍术任职相位,可谓天时地利。” “周苍术说,我娘是星月楼的漏网之鱼……” “当年你母亲未曾接受审讯,如今时过境迁,取证更难。” 温别桑没有说话,周身凝结一片冰霜。 “你与我说这些,就是想让我留下。” “是。” “周苍术行事再多蹊跷,可却没有实证……” “确实没有。”承昀道:“若能抓住他的把柄,母后早就除掉他了。” 幕离之下,无人得见,温别桑轻轻扁了扁嘴。 “还想去雷火营玩机关雀吗?” “……” 除了宫无常喜欢他这件事无法让人接受之外,留在太子府好像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可是。”温别桑再次强调:“我不喜欢你,我讨厌你。” 第66节 承昀木然:“我没让你非要喜欢我,我只是在告诉你,此刻留在太子府,对你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你是不是特别想亲我,抱我。” “……” 这一次,轮到承昀沉默了。 “我若不许你亲我,抱我,你还是会想要我留下吗?” “……自然。” “不会心有怨怼?” “会……”承昀低声,道:“但我可以保证,不向你发脾气。” “真的?” 很明显,他根本不在乎承昀心中有没有怨气,他唯一在乎的是,哪天自己会受到怨气波及。 承昀眉眼低低,嗓音沉沉:“真的。” “你会想要跟我行房吗?” “……”承昀说:“我若说不想,你信吗?” “那你能忍住不跟我行房吗?” “……”承昀木然地道:“能。” “若你忍不住呢?” “……你想怎么样?” “我怕你强·暴我。” “……” 承昀应当是麻了。 他先是吐了口气,然后又闭了一下眼睛,道:“温别桑,我在你心里,是这种禽兽吗?” “你喜欢我扮的姑娘也就罢了,可是你连我这个男子都喜欢,你还舔我……” “我没……”承昀压抑着,道:“那只是梦里。” “可是梦里的事情不是都会发生吗?” “梦里你还在烟花下面亲过我呢,你刚才怎么不亲?” “原来你放烟花是希望我亲你。” “你觉得你会亲我吗?” “不会。” “你相信我们两个终究会在一起吗?” “不信。” “即便那是天命?” “即便那是天命。” “那你还担心什么?”承昀道:“事在人为,你住在太子府,有什么好怕的。” 温别桑一下子被说服了。 刚一转身,庞琦三人便马上迎了上来:“公子,您不走了吧?” 温别桑抿嘴,道:“你们是因为早就知道他会喜欢我,所以才对我好的,对吗?” 大家齐齐去看太子,太子面无表情,仿佛已经不知道脸面为何物。 楼招子道:“我们……” “若有一日他不喜欢我了,你们就也不会对我好了,对吗?” 被诘问的三人:“……” 庞琦先道:“怎么会呢,公子这么好看,又这么讨人喜欢,我们都是真心喜欢你的。” 楼招子颌首,道:“若是日后殿下欺负你,我们定让他好看。” 齐松道:“是,我帮你打他。” 几个人说罢,都去看承昀。 承昀始终没有出声,也没有表现出凶相。 温别桑也去看他,道:“可是他以前就欺负过我,你们为何不帮我打他?” 三人再次去看太子的脸色,太子神色淡淡,道:“你希望他们打我吗?” “希望。” 承昀伸出手,庞琦急忙拍了他一下,承昀把手伸到楼招子那里,被楼招子拿拂尘抽了一下。 直到手伸到齐松面前,后者当即抓住太子的手腕,猛地一拧,承昀条件反射的出掌,身畔几人立刻朝旁边退去,温别桑也抬手摘掉了幕离,好让自己看的更加清楚。 承昀余光扫向他,下意识停手,顿时被齐松一掌击中胸口,踉跄退了好几步,俯下身去重重咳了起来。 缓缓抬眸看向齐松,眼中隐有杀意。 齐松下意识退后:“是您伸手要属下打……” “哼哼——”耳畔忽然传来笑声。 承昀抬眸。 妖孽笑颜璀璨,一片安心:“我相信齐侍卫不是为了他才对我好的。” 齐松马上挺直了身板。承昀压下怒意,抚着胸口又咳了两声,道:“如此,你可以放心了?” “嗯。”温别桑道:“日后你若因为我不喜欢你而心生怨怼,要欺负我,便让齐侍卫保护我。” 几个人都悄摸摸朝太子看,温别桑接着道:“既然大家都在,劳烦你们做个见证,今日我说若无必要,再不相见,是他非要我回来的。” 这番话可以说是蹬鼻子上脸了,大家去看向太子,后者已经靠在了门柱上,脸庞带着几分勉强的笑意。 面子里子全碎了。 但温别桑的话还没说完:“我有明确拒绝过,我说我不喜欢他,我讨厌他,可是他非要对我好。” “呵——”太子笑出声,神色已经有些扭曲和癫狂。 温别桑朝他看去,太子还是笑,柔声道:“说完了吗?” “所以,若是他日后拿喜欢我说事,非要我也喜欢他,或者,因为付出得不到回报而心中不平,那都是他自找的,不能怪我……齐侍卫,你要保护我。” 齐松马上道:“绝不辱命!” 温别桑又想了好久,仿佛一个在决定要不要给自己找饲主的猫,既想要舒适的环境,又害怕被人虐待。 承昀缓缓抬步走向了府里,一手扶着大门,一手按着胸口,背影佝偻,仿佛要行将就木。 庞琦有些心疼,但一想方才齐松出了风头,便一时没动。 “但我除了不会喜欢他之外也不是没有用的。”温别桑看着承昀的背影,道:“我会告诉所有人,我是太子门下的火器师。” 他想证明,自己留下绝非是为了占承昀的便宜。 太子的背影在门口停下,半晌出声,有气无力。 “知道了,快进来吧。” 第38章 明明只是出个门再回来, 但温别桑还是有了不太一样的感觉。 宫无常自己走在前方,背影看上去身心俱疲。 快到寝殿的时候,温别桑停下脚步, 后方跟着的三个人也一起停下。 “我去跟常三公子一起住吧。” 完全没想到他会语出惊人, 庞琦根本没来得及捂嘴。 承昀本来已经来到了寝殿门口, 此刻单手扶门,无声停下脚步。 庞琦轻声道:“为何要和三公子一起住呢?” “因为他的寝殿是整个太子府最大最舒服的地方,我既然不喜欢他,不应该占用他最好的东西。” 庞琦还未想好怎么说,前方承昀已经道:“就住这儿。” 温别桑还在看着庞琦。 庞琦忙道:“殿下说, 让你就住这儿。” 温别桑这才知道宫无常刚才说话了,他走过去, 来到对方面前。 入目是一张冰冷至极的脸, 眼眸阴郁,长眉压得很低,察觉他的注视, 对方略略抬起眼角, 只是依旧显得沉闷,像是被火焰燎过的鲜花, 充满着枯萎的感觉。 “哼哼。”温别桑先是笑了一下, 承昀眼皮无声抽动。 温别桑这才正色,道:“我不喜欢你, 你也要我住在这里吗?” “……是。” “可是……” “进去说。” 承昀打断了他的话,同时抬手,庞琦和楼招子纷纷退开, 后者扯了一下齐松,将他一起拉走。 两人坐在桌前, 温别桑把钱袋子放下,同时打开盒子将雷火弹握在手里,戒备的十分明显。 “温别桑。”他的表情依然冷冷:“得饶人处且饶人,我固然再喜欢你,也容不得你反复羞辱。” “我何时羞辱过你?” “你不必反复提及……我已经知道,你,不喜欢我。” 第67节 温别桑点头,道:“我不是羞辱你,我只是怕……” “我不会忘。” 承昀吐息,道:“曾经是我之过,今日之事,我可以不与你计较,但是做的太过分,我们就只能撕破脸了。” 温别桑抿嘴,两只手都分别拿了一颗雷火弹。 承昀淡淡扫了他一眼,语气没软,但言语明显有了变化:“我问你,关于我喜欢你,是不是一件很私人的事情?” 温别桑慢慢点头。 “那你一直跟别人说你不喜欢我,是不是有些过分?” 温别桑缓缓把雷火弹放下去,眼珠悄悄朝一旁转。 清楚他已经知错,承昀放轻声音,道:“你即便再讨厌我,也不愿意与我为敌吧?” 温别桑垂着睫毛,两颗装满火药的核桃壳在手中轻轻摩擦。 “小心炸了。”承昀道:“我发誓不会伤你,快放回去。” 温别桑看了他一眼,又重重抿了下嘴,将雷火弹丢入了盒子里。 啪地撞击声让承昀眉心又是一跳。 忍不住道:“你没被炸过吗?” “当然被炸过。” “炸的是脑子?” “不是。” “脑子是天生的?” “嗯。” “……” 问什么答什么,承昀拧了拧眉,带着试探:“你当真有脑疾?” “你才有脑疾。”这一句听出来是骂人了,温别桑道:“娘说我特别聪明,说我有脑疾的人才是真的有脑疾,往往还没有我十分之一聪明。” “你说你爹来盛京要给你看脑子。” “所以我娘让他睡了三天的牛棚。” “……” 承昀点头,道:“还有一件事。” 温别桑皱眉,看上去还在不高兴。 承昀安抚:“我觉得你娘说的特别对,你只是与众不同,并非有脑疾。” 温别桑表情缓和,嗯了一声,道:“什么事?” “今日之事,不许告诉常星竹。” “为何?” “你希望他们知道我们两个关系匪浅吗?” “不希望。”温别桑说罢,又道:“我何时与你关系匪浅?” “你想想,如今你是不是最好呆在太子府,吃得好睡得好还特别安全?时不时还可以去郊外试验你的机关雀?若是那疯女人一旦恢复意识,还能及时问到你母亲的事情?如果我能查到周苍术的罪名,你也能第一个知道?” “……”温别桑神色犹豫,慢慢点了点头。 “那如果被别人知道,我喜欢你,可是你却依旧留在太子府,别人是不是就觉得你也对我有意?” 这一句非常好理解,温别桑道:“我可以……” “你可以对所有人说,你不喜欢我。”承昀缓缓道:“可是一直强调,是不是很麻烦?” “……”点头。 “如果别人都不知道,那是不是可以避免麻烦,省去很多的口舌和猜忌?” “嗯。” “这件事有必要让常星竹知道吗?” “没有。” 他答得干脆,承昀放下心,道:“很晚了,早些休息吧。” 温别桑不确定:“你当真要让我睡在寝殿?” “若是你忽然去和常星竹住在一起,他是不是就会问你,为什么要出去住?问你是不是跟我发生了什么?然后你是不是就要跟他解释?他是不是傻乎乎的?以后往外一说,许多人一传,所有人见了面是不是都要问你?你是不是就要跟所有人解释?” 这番话说的又快又密,根本不给温别桑消化的时间,接着又道:“如果事情传开了,那我肯定是高兴的,因为你不可能跟所有人解释,那就会有许许多多的人觉得你我天生一对,那我一定很开心,你希望我开心吗?” 温别桑瞳孔收缩,马上道:“不希望!” 承昀眼神冷酷,唇角含笑,嗓音温柔:“困不困?” 温别桑抖了抖睫毛,过了好一阵才点点头。 “那快睡吧。”承昀把他的雷火弹收起来,道:“要不要洗澡了?” “你会偷看我吗?” 承昀嗓音很冷:“不会。” 温别桑一边放下心,一边提起钱袋子,道:“不洗了。” 他回到寝榻躺下,承昀在后面长出一口气,来到里间,床帏忽然又被拉开:“你不许上我的床。” “温别桑,你是不是觉得我一点脸面都不要的?” “跟你的脸面又有什么关系?” “你都拒绝我那么多次了,我还可能继续喜欢你吗?” 温别桑傻了,一会儿才说:“不喜欢了?” 承昀眸色微动,道:“是啊,不喜欢了。” 温别桑整张脸都要皱起来了,承昀心跳莫名加快,缓缓道:“怎么,你不高兴了?” “不高兴。” “……你,希望我喜欢你?” “不希望。”温别桑说:“但是我想看你喜欢我又因为我不喜欢你而特别不开心的样子。” …… 你是真的有病吧??? 承昀豁然往床上一坐,道:“里面去!” 温别桑失望地往里面去,承昀将外袍宽下来扔出去,又道:“再往里面去!” 温别桑瞪他,很生气的样子。 承昀回瞪,更加生气的样子。 就在这时,温别桑忽然朝这边欺近,然后抿着嘴推了他一下。 承昀:“……干什么?” 温别桑挪过来,又推他。 “你……”承昀只好往外挪,道:“行了吧。” 这一幕忽然有点眼熟,妖孽犹不满意,再推了他一下。 承昀下意识从床上起身,妖孽坐在床上,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承昀:“……” 他指了指床上的被子,道:“我,我打地铺,总行了吧。” 温别桑不说话,伸手把被子抱在怀里,还是看他。 承昀呼吸急促,莫名想起刚抓对方回府没多久的梦。 “你,你不会,要让我出去……” 他指着外面,妖孽用眼睛静静盯着他,不说话,也不做出指示,但就是不退让。 承昀脸色变了好一阵,才道:“温别桑,你应该清楚,这里是谁的地盘,我若是出去了……” 温别桑挪到床边,将双脚垂在了床前的台阶上,承昀下意识后退了一小步。 对方的眼睛始终没移开他的身上,摆明了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我走。”承昀抓起大氅,转身走了出去。 寝殿门被重重关上。 庞琦也已经去睡了,院子里只有一些守夜的宫人,承昀让所有人都退下,沉默地站了一阵,缓缓在门槛上坐了下来。 夜空飘起了雪花。 妖孽在被窝里暖暖地闭上眼睛,呼吸均匀。 梦境再次降临。 承昀抬手,无力地撑住额头。 这样的夜到底还是有点冷,他轻轻裹了裹大氅,无声垂下了长睫。 翌日一早,院子里刚有动静,太子便立刻惊醒,火速推门而入,两步来到了里间。 撩开床帏,妖孽睡颜乖顺无害,呼吸轻轻,仿佛温室里毛色干净的小兽。 鸠占鹊巢的东西…… 一边想,一边伸手,似要触及之时,又倏地蜷缩起了指尖。 只要给温别桑一个合乎逻辑的理由,他似乎什么都能相信。 确定了承昀已经不喜欢他,他很快又恢复了往日的态度,早上还赖起了床。 第68节 承昀自己用着早膳,忽见庞琦匆匆行来,道:“殿下……公子,还在睡?” 承昀若有所觉,道:“何事?” “陈长风又带了几箱焰火过来,说有要事告知公子。” 不消说,承昀已经知道是什么事。 谢氏兄妹此次过来似乎就是为了温别桑,如今既然已经知道他从雷火营回来,总归是要见面的。 “他还在睡。”承昀道:“问他有没有用过早膳,先备些吃食招待着。” “是。” 庞琦离开之后,承昀又吃了两口,逐渐有些食不下咽。 温别桑必然与谢家兄妹关系极好,否则谢令书不至于千里迢迢赶赴盛京。往年大梁倒也不是没和君子城打过交道,但一般都是贸易上的往来,君子城也有专门的使者负责外交,能劳烦一城之主亲自出动,足见温别桑在对谢令书来说有多重要。 印象中,谢令书也不过刚及弱冠,顶多比温别桑大个一两岁。 承昀放下筷子,起身来到里间的垂纱前,神色略显凝重。 好一阵,他才拂开垂纱,来到床前。 听呼吸应该是已经醒了,不知道是真的赖床,还是因为依旧在生气,不想见人。 承昀又驻足片刻,轻咳一声。 里面没有动静,承昀直接将床帏拉开,含笑望去。 温别桑看上去确实还有点困,眼眸睁开的时候,又染上了些许的不满。 承昀笑了笑,将一边床帏挂起,坐在床边的木阶上,柔声道:“醒了吗?” 温别桑闭上眼睛。 “……昨天晚上下雪了,风刮得特别大,可把我冻死了。” 听到他昨晚过得并不好受,温别桑试探地睁开了一只眼睛,承昀做出很不高兴的样子,道:“你看我的手,都皴了。” 温别桑用眼睛去看,承昀给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背,帐子里看不清楚,温别桑还用手摸了一下,然后又躺下去,闭上了眼睛。 皇太子的手滑溜的很,一点都不皴。 这妖孽是真不好哄。 承昀吸一口气,忽然抬腿上床,伸手便来抱他。 温别桑没怎么反抗就被他搂在了怀里,两只眼睛一起睁开看他。 没等来意料之中的挣扎,承昀就那么搂着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容颜,一时有些愣怔。 “……你怎么,不躲。” 温别桑倒是觉得他很奇怪:“你之前抱我,我也没有躲过。” “是因为……我喜欢你,你才不躲的吗?” “你不是不喜欢我了吗?” “……” 所以是因为不喜欢才不躲的。 承昀一时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忧伤。 他微微收紧手臂,将人搂紧,道:“温别桑,若是我告诉你,我其实……喜欢你扮得姑娘,你,能接受吗?” “能。” “为何这就能了?” “我是假的姑娘,你喜欢假的东西,总归是爱而不得,我为何要阻止?” “……” 难怪他那么好心,动不动就要穿裙子给他看! 承昀缓缓伸手,手指抚过他颊边的长发,道:“那若是我要亲你呢。” “若是姑娘被轻薄了,定是要打你的。” “……”承昀拿舌尖顶了一下腮帮,忽然很想咬他一口。 “那,你还愿意扮姑娘给我看吗?” “不愿意。” “为什么?” “你根本不是长情之人。”温别桑道:“扮姑娘只能满足你,根本不能打击你,我才不要逗你开心。” “……” 温别桑忽然推了他一下,承昀下意识松手,道:“你去哪?” “洗脸吃饭。” 温别桑穿上鞋,承昀跟着他走出去,道:“温别桑,你和谢令书,究竟是什么关系?” “不告诉你。” “……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嗯。” 外间已经有了端水的下人,承昀负手望着他洗脸,眉头紧锁。 温别桑很快也来吃饭,依旧不紧不慢。 承昀坐在他身边,一手支着额头,一手在桌面上不断敲击,还是眉头紧锁。 “谢霓虹呢?你之前说她跟你提亲,你喜欢她吗?” “喜欢。” “……”承昀一下子坐直,道:“你喜欢谢霓虹?” “嗯。” “你,你想跟她成亲吗?” 温别桑抬眸,定定看了他一阵,慢吞吞地道:“不是不行。” “什么叫不是不行?!” “待我杀了周苍术,回君子城之后。”温别桑一本正经地道:“若她还想跟我成亲,也可以。” “谢令书不是瞧不上你吗?” “真正的有情人是拆不开的。” 承昀想起梦中的未来,稍微定了定神,道:“谢令书兄妹,应当是你很重要的人,对吧?” 温别桑又有点困惑,他思索了一阵,忽然睁大眼睛:“谢令书来京了?!” “没有!” 话音刚落,外面忽然传来陈长风的声音:“我真的吃不下了,你就让我进去,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公子。” “公子还在睡觉呢……” “这都快正午了,若是还睡着不醒,那肯定是发病了!” “没有,真的是睡着呢……” “你们怎么知道……公子?!” 温别桑来到门口,陈长风很快跑了过来,承昀脸色难看地站在旁边。 陈长风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温别桑,道:“公子请移步。” 温别桑跟着他走,承昀站着没有动。 两人远远地说着话,温别桑很快朝这边看了一眼,时不时点点头。 很快,他神色平静地走回来,径直朝里间去。 陈长风带到消息便离开了,承昀站在门口沉着脸。 温别桑很快从里面出来,已经换好常服,拿上幕离,嗓音淡淡:“谢氏兄妹来京,你已经接到消息了。” 不是疑问,承昀也淡淡道:“是。” “他们想见你。” “你爱去……”承昀一顿,立刻朝他看来:“什么?” “谢令书想见你。” 承昀:“……” 他平息情绪,缓缓笑了一声,道:“他当孤是他想见便能见的?” “那我告诉他你不方便。”温别桑继续往前,两步后忽然被拉住。 “你就这样回复他?” 温别桑没说话,但表情明显写着,不然呢? “……”承昀提醒:“你可以劝劝我。” “我觉得你们还是不见为好。”温别桑认真道:“一国太子和君子城城主,私下会面若是被亓国君主知道,极有可能会胡思乱想。” “君子城离边疆那么近,若亓国出军必首当其冲。” “正是。”温别桑肃目道:“我日后很可能还要去君子城,所以你们还是不要见了。” “……” 第39章 太子最终还是跟着去了。 第69节 美名其曰:“谢令书到底是一城之主, 多少要给他一点面子。” 温别桑没有提出异议,也没有严令承昀最好不要去。 上车的时候,温别桑看了一眼承昀身上浆洗挺括的金色衣袍, 虽然形制与朝服不同, 可穿在身上依旧金光闪闪, 一看就是重工织造,大气雍容。 “谢令书是秘密求见,你穿的如此显眼做甚。”温别桑担心他俩私会被人发现。 “既然他约在临仙阁,便是已经打听清楚,孤这张脸, 穿什么都一定会被认出来。” 临仙阁是宋千帆的地盘,温别桑早就知道太子常去, 谢令书应该也是清楚这一点, 如此太子的出现才不会过于突兀。 话虽如此,可温别桑还是觉得,穿着这身去饮酒作乐, 着实有失威仪。 他不再多话, 神色若有所思。 马车里,承昀试探地朝他靠了靠, 道:“阿桑?” “嗯。” “你觉得谢令书找我, 会是什么事?” “不知道。” “会是因为你吗?” 温别桑看他,道:“若是要为我出气, 也有可能。” “……”承昀顿了顿,再朝他靠靠,道:“你看, 昨天齐松也帮你打我了,我还被你撵出去门外冻了一夜……之前的事, 你是不是能消气了?” 温别桑点点头。 承昀继续朝他靠,肩膀已经与他挨在一起,嗓音轻柔:“你上次写信,有跟谢令书说过,我对你不好吗?” “没有。” 承昀心中微动,道:“是怕他担心?” “不是。”温别桑道:“我与他说不着这些。” 承昀忍俊不禁,道:“说不着……所以他对你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朋友?” “与你相比,他算是我最好的朋友。” “……” 承昀将肩膀挪开,彻底沉默了下去。 又一次来到醉仙楼的月门,与上次不同的是,温别桑这次没有受到守门姑娘的盘问。 如承昀太子所说,他那张脸便是临仙阁的通行证,人一下车,姑娘们便向两侧分开,屈膝行礼。 两人走进去,宋千帆马上从上面跑下来,道:“殿下怎么有时间过来?” 承昀一怔,温别桑也朝他看过去。 看宋千帆的表情,似乎并不知道谢令书和谢霓虹已经入城,甚至都来到他的临仙阁了,他竟然对此一无所知。 温别桑道:“登月台的客人约了我们。” 宋千帆不知道并不稀奇,除了他那一群狐朋狗友,有些客人约雅间并不会专门经过他的手。 宋千帆当即往最上面看了看。 临仙阁的最顶上有一个小阁楼,足足五尺的护栏几乎挡住了下方所有窥探的视线,夏天的时候,宋千帆和一群狐朋狗友最喜欢那里,但现在是大冬天,高处不胜寒,冷风嗖嗖的,上去的人就很少了。 宋千帆明白过来,立刻屏退了一众下人,道:“我带你们上去。” 踏过阶梯的时候,温别桑看到戚平安正趴在窗口懒洋洋的晒太阳,常星竹则正在纸上画着什么。 “小侯爷怎么也不回家?”温别桑显得有些好奇,感觉每次过来他们都在。 “青阳公主管得严,他不爱回去。”宋千帆笑笑,道:“侯爷刚刚才亲自来过,带了宫里的御医,发现他在这边住着还算健康,也就没管了。” 承昀也朝那边看了一眼,道:“他今年表现倒是不错,没让姑姑担心。” “可不么,就这个冬天没怎么发病,前两日还飘着呢,说明天春征想去参军。” “常三都从北疆跑回来了,他倒是好,天天想往那边凑。” 三人踏过旋转的阶梯,一路来到登月台。 台上风有点大,小阁里门窗紧闭,宋千帆来到门前,轻轻敲了敲门。 里面很快传来轻快的脚步声,房门吱呀一声拉开,一个肩头围着紫色纱巾的少女走了过来,四目相对,宋千帆的脑子忽然嗡了一下。 谢霓虹当即一笑,道:“哥你看,我就知道他肯定会亲自带阿桑上来。” “谢,谢女侠……” “哎呀,快进来吧。”谢霓虹拉开门,眼珠转到温别桑脸上,眼睛更亮了一些,催促道:“快点,这儿风大,里头暖和。” 温别桑没客气,直接先一步迈了进去,里侧的垂帘被掀开,一个皎月般的男子从后方走出,眼底带着浅笑:“阿桑。” “谢令书。”温别桑开口便道:“你为何要过来?” 他语气平平,全然没有刚见面的欣喜,谢霓虹和谢令书的表情都有点垮。 后者开口道:“过来我看看。” 承昀马上去看温别桑,温别桑没多想地走了上去,谢令书又道:“转一圈。” 温别桑便在他面前转了一圈,谢令书看上去似乎放下了心,朝他递出一只手。 温别桑正要伸手,腰肢忽然被人勾住,被迫后退,承昀越过他上前,道:“谢城主。” 谢令书抬眸,挑了挑眉,道:“承昀太子。” “听阿桑说,你特别请求,想要见孤?” “正是。”谢令书侧身,手向一侧拂开,道:“太子请坐。” 承昀拉住温别桑的手,径直往里面去。 温别桑没什么异议地在他身边坐下,只是看过来的眼神带着点奇怪。 谢令书道:“劳烦宋小东家,上菜吧。” “好!”宋千帆马上离开,很快又去而复返,略红着脸坐在谢霓虹旁边。 谢令书则款款落座,正在温别桑的身畔。 承昀端起热茶,给温别桑倒了一杯递过去,道:“喝两口,暖暖身子。” 温别桑吹了吹,端起来放在唇边。 谢令书则斟了杯酒,面对承昀道:“听说太子梦妖之时,我的确非常担心阿桑的安危,后来收到了阿桑的书信,才勉强放下心来,这一杯,多谢太子不计前嫌,照顾阿桑。” 承昀眼皮抽动,下意识看了一眼温别桑,后者莫名其妙的看向谢令书,道:“什么不计前嫌,关于梦妖之事,他已经跟我道过歉了,分明是他之过。” 宋千帆马上去看承昀,一副被震到的表情。 谢令书也露出了讶异之色。 承昀脸上有些挂不住,只冷着脸道:“过去的事就不要提了,宋千帆,你的饭呢?” “我再去催催!” 宋千帆马上又起身离开了登月台。 谢令书将目光从承昀身上,再扫到温别桑身上,缓缓笑了笑,道:“只闻承昀太子身份尊贵,未料品性也如此令人敬佩。不论如何,都要感谢殿下这段时间对阿桑的照顾,我们兄妹准备在盛京买一处宅子,接下来就不叨扰太子殿下了。” 温别桑立刻道:“你们要留在盛京?” “你的事就是我们兄妹的事!”谢霓虹道:“这次听说你被通缉,我和哥哥都着急坏了,你从太子府搬出来与我们一起,到时候让哥哥做两个大秋千,过年的时候我们躺里面看烟花!” 温别桑眼睛亮起,还未开口,承昀便道:“不可。” 几个人将视线投在他身上,承昀正色道:“如今周苍术视阿桑为眼中钉,若是他和你们住在一起,你们的身份必定会暴露,君子城城主在盛京买宅子,这若传出去引起亓国猜忌怎么办?” 温别桑安静下来,谢霓虹也觉得他说的有点对,下意识去看谢令书。 谢令书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道:“如今阿桑被敕封凤鸣君,我们可以扮成他的管家和丫鬟,只要有正规的手续,就不会被发现。” 温别桑点头,承昀接着道:“你们想的太天真了,周苍术是什么人?连安定司至今都没能将他完全摸透,凭你们就想躲过他的眼线?” 这时,门被推开,一道道色泽精美的菜肴被摆上了桌。 谢令书多看了承昀几眼,眸色微暗,道:“太子殿下,是不愿放人?” “非孤不愿。”承昀望着温别桑,道:“各种利害我已经与阿桑私下讨论过,他留在太子府是最有利,也最安全的。” 谢令书询问般去看温别桑,后者慢慢点了点头,道:“是的,我们谈过。” 承昀将心中大石放下,随手拿起筷子给温别桑夹了一块炒牛肉,刚给他放在碗里,就见谢令书夹了个藕片,直接送到了温别桑嘴边。 温别桑张嘴含住,咔嚓咔嚓嚼了起来。 承昀:“?” 谢霓虹在对面笑,道:“阿桑,盛京的饭菜和君子城的比起来如何?” “都好吃。”温别桑半点没有被投喂的不自在,道:“盛京的口味有点像我娘做的。” “等回去了,给你找个盛京的厨子。”谢令书开口,随手剥虾,承昀倒是比他快了一步,就在他犹豫是把剥好的虾仁给温别桑放在碗里,还是投喂的时候,谢令书随手又递到了温别桑嘴边。 谢霓虹看的眼馋,正要伸手也去剥虾,忽然发现自己面前的碗里已经被放了几个剥好的虾仁。 身边的宋千帆脸庞通红,低着头默默吃着饭。 承昀好几次都想夹菜投喂,但筷子几次抬起,又都放了下来。 只眼睁睁看着谢令书熟稔至极,温别桑也完全不排斥。 脸色逐渐阴沉。 宋千帆看在眼里,忽然端起了酒杯,道:“我,作为醉仙楼的东道主,敬大家一杯!今日这顿我请了!” 温别桑配合地站起来,其他人跟着起身,酒杯相碰,仰头干了。 “没想到有朝一日我能跟君子城的城主和太子殿下共坐在一桌饮酒。”没给承昀继续低沉的时间,宋千帆接着道:“我再敬大家一杯!” 连续几杯酒下肚,温别桑面不改色地继续吃饭。 承昀却是吃的渐少,喝的渐多。 一顿饭吃到最后,即便有宋千帆不断缓和气氛,可太子的脸色还是和心一样,越来越沉。 第70节 手上的筷子越来越重,眼睛里只有那只反复投喂的手,还有那张来者不拒的嘴。 饭后,温别桑喝了一口稀粥,刚放下碗,面前便递来了一个帕子。 他拿起来擦干净嘴,谢令书收回放在桌上,道:“你确定不出来跟我么一起住?” “嗯。”温别桑道:“我还是住在太子府比较方便,还有封赏没拿呢。” “那我们一起出去逛逛吧?”谢霓虹提议道:“我看城郊好多冰场,阿桑滑过吗?” “没有。”温别桑话音刚落,承昀便开口道:“时间不早了,还是早点回去吧,万一今日封赏下来,你不在家怎么办?” 温别桑只能点头。 宋千帆也起身,跟谢霓虹打了招呼,抬步送两人下楼。 登月台,谢令书推开窗户,目送两人的背影,神色微寒:“看来京中传闻是真的,承昀太子对阿桑态度果然不一般。” “真奇怪。”谢霓虹道:“之前不是说要杀了他吗?害我们担心了一路,结果到地方,忽然又变了态度。” 谢令书拧了拧眉,道:“目前来看,阿桑对他无意也是真的,留在他身边,应当也不碍事。” “哥今日为何不说我们真正的来意?” “此事涉及亓国,还不知承昀是敌是友,城府如何。”谢令书凝望着温别桑的背影,道:“抽时间将此事告诉阿桑,看能不能打听出什么。” “不然今晚我夜探……” “这么多年了,她被转移到哪里谁也不知道。”谢令书沉声道:“母亲不会希望我们为了一个生死未卜之人如此冒险。” “可是母亲等得了吗……” 就在这时,已经走到楼下的承昀忽然抬眸,朝顶上看来。 谢令书下意识直起身体,将面容从窗外移开。 谢霓虹也迅速往后退了一步,一直等到太子重新上了院外的马车,她才忙到:“他是听到了吗?!” 谢令书也显得有些惊讶:“一国太子,身边护卫无数,怎会有如此功力?” “他可是北疆女判官的儿子。”谢霓虹拍了拍胸口,又朝外看了一眼,道:“难怪大梁宣帝曾经想要立太孙为帝,这宫承昀单论风采能力,确实甩了他那个胆小惧内的父皇几条街。” “此处不是君子城,这些话以后慎言。” 谢霓虹马上拍了拍自己的嘴。 又闻谢令书道:“就是脾气性格着实太差。” 马车上也放着炭炉,暖呼呼的,温别桑一坐进去,就开始昏昏沉沉地犯着困。 承昀脸庞微红,单手托着腮,盯着他道:“温别桑。” “嗯?” “……你是三岁小孩吗?” 温别桑撩开一只眼睛,显得十分困惑:“不是。” “你们在君子城,他,也这样对你吗?” 温别桑:“?” “我是说,喂你吃东西……你,自己是没手吗?” 温别桑坐直,承昀无意识往后靠了靠。 温别桑静静望着他,道:“我有手,但是别人对我好,我没有理由拒绝。” “好,也要分情况的吧……难道他给你擦脸……”他又想起了刚把人抓回来的时候,庞琦给他擦脸的时候。 是的,只要别人对他好,妖孽从来都不拒绝。 不光不拒绝,反而非常配合。 “所以,他以前,也跟我一样,抱过你?” 马车里逐渐也染上了淡淡的酒气,温别桑想了好一阵,才道:“刚到君子城的时候,我自己去山中找矿,不小心崴到脚,是他背我下山的,后来还抱我进了铺子。” 承昀下唇上拱,眼眸染上几分幽怨。 温别桑望着他,道:“你噘嘴干什么。” 承昀立刻把下唇放平,但依旧还是有点上拱。 马车停在太子府门前,庞琦先把温别桑扶了下来,道:“哎呦,喝酒了。” “没事。”温别桑满不在乎地往里面走,承昀安静地坠在他身后。 他走路的步伐看上去很平稳,但眼神却越来越迷离。 上台阶的时候,忽然被绊了一下,一头朝前面栽去。 承昀反应极快,急忙勾住他的腰,温别桑撞到他怀里,惊醒了几息,逐渐又有点恍惚。 他其实没喝多少,就在宋千帆热场子的时候喝了几小杯,但醉仙楼不愧是醉仙楼,这酒可比谢令书自己酿的烈多了。 承昀弯腰把他抱了起来,沉默地往寝室走。 温别桑双手环住他的脖子,目光盯着他的脸庞,伸手拨了一下他上拱的下唇。 感觉能挂两个油壶。 承昀一言不发地来到寝殿,将人放在床上,顺势压了下去。 他看着温别桑,温别桑也在看着他。 两人的脸都有点红,也都有点烫。 鼻息间皆是熏人脑子的酒气。 承昀缓缓将脸凑近他,忍不住道:“我不想看到你接受别人的好。” 温别桑勉强听清,道:“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你……”承昀抵着他的额头,透过绵软的皮肤感受他额骨的硬度,道:“温别桑,我喜欢你……” “你不是说不喜……” “骗你的。”承昀缓缓将身体落在他的身上,情不自禁用嘴唇去碰他的,道:“温别桑,我喜欢你……喜欢……” “我不喜……” 一句话没有说完,嘴唇忽然被重重堵住。 温别桑猝不及防,下意识抬手去推,双腕忽然被一把攥住,唇间滑入一条灵活的物体。 承昀感觉脸颊发烫,脑子也是烫的,他清楚自己此刻不该吻他,但他又清楚,若不吻他,他定又要说出让人讨厌的话。 温别桑的嘴唇又软又香,贴上去便像是黏了胶水一般,努力想要分开,却只是拉出粘稠的丝。 温别桑头晕眼花,手腕抬了好几下都没能将人推开。两人分明都穿着厚重的衣物,可隔着那么多的布料,却依旧能感觉到绵延的热意。 承昀的唇瓣不断从他的唇瓣上划过,擦过他的人中,甚至是下巴。 温别桑竭力清醒,但却逐渐从这湿漉漉的吻中感觉到了几分的舒服。 头越来越晕了。 外袄被丢出了床帏,衬袄也被丢了出来。 等承昀再次回过神来的时候,里衣也被丢了出去。 他贴着对方柔韧温暖的肌肤,尾椎处忽然有一股酥麻的战栗猛地冲向头顶,带着头皮都在发麻。 让他整个人忽然微微一震,猛地清醒过来。 妖孽眼神迷离,恰似梦中那般蛊惑人心的样子,他不由自主地颤抖着,伸手抚摸着对方柔美的脸庞,喉头耸动。 一个让人不敢置信的事实摆在眼前。 温别桑,正在享受。 第40章 床帏内尽是幽暗, 温别桑眼神迷蒙,脑子也有点迷蒙。 承昀已经放开了钳制他的双手,但他依然乖乖平平地放在两侧, 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意犹未尽。 昏暗中, 他看不太清承昀的表情, 只忍不住舔了舔方才被吻过的唇瓣。 这个吻很舒服,灵活的东西缠着他拌来拌去,那濡湿的声音让他觉得自己好像陷入了一个怪诞又荒谬的梦,让人不想醒来。 承昀下意识想要与他拉开距离,温别桑却忽然挺起身躯, 主动追了上来。 承昀:“……” 他浑身僵硬,脸上全是无法置信。 温别桑浓睫微闪, 缓缓抬手, 扯住他垂在耳侧的长发,手指勾住,绕动, 承昀略吃痛地靠近, 鼻尖又一下子跟他碰在一起。 “阿,阿桑……”承昀颤声道:“你, 你想, 继续吗。” “想……”温别桑的嗓音软软的,呼吸也软软的, 带着曼妙的酒气与难解的馨香,他缠着对方头发的手伸过来,轻轻拨弄对方的嘴唇, 主动启开檀口,探出舌尖。 承昀倒抽了一口冷气。 一夜未眠, 早晨庞琦过来伺候的时候,只见太子殿下用手掌捂着脸,手肘撑在桌子上,似乎十分头痛。 他试探地问了一声,承昀只哑声道:“没事,孤想自己待会儿。” 他确实想停止的,承昀的眼睛从指缝下露出,凝望着自己的的另一只手。 皇太子的手白皙修长,指节凸出,食中二指看上去分外有力,此刻却正在无声地颤着。 手指无意识勾弄,仿佛还能感觉到绵密紧致,伴随着妖孽轻轻的泣声。 他将自己的手藏起来,再次闭上眼睛。 妖孽到底是妖孽,口口声声说不喜欢他,但梦中该发生的事情,终归还是发生了。 与梦中不同的是,这一次他清晰的体验到了无数的细节。 比如,当他吻上他手腕伤疤的时候,妖孽会将手腕折起,用手指轻轻挠他的脸。 第71节 当落在肚脐的时候,妖孽会微微下沉腰肢,左右扭动。 吻上胎记,他腿似收紧又似张开,仿佛十分难耐。 承昀重重闭了一下眼睛。 耳骨被对方膝盖夹得还在隐隐泛痛,他终究还是做了始终不愿意做的事情。 里间忽然传来动静,承昀立刻坐直,几息之后,到底还是坐稳了。 端起桌子上的水壶,倒出来,仰头灌下。 又倒一杯,再次灌下。 一整壶喝完的时候,温别桑终于,晃晃悠悠地从里面走了出来。 承昀目光沉静,面无表情地朝他看去。 他想知道,这妖孽今日还有什么话说。 “饿了。”温别桑穿着单衣,揉着眼睛,漫不经心的扫了他一眼,转脸就要出门去找庞琦。 “过来。” 后方传来声音,温别桑停下脚步,转脸朝他看过来,困倦中透出几分疑惑。 承昀朝他伸出手,温别桑盯着去看。 “……亲亲。”承昀耳朵泛红,表情依旧冷静。 温别桑眨眼,然后摇头:“饿。” 转身,继续去找庞琦。 承昀不得不从长榻上下来,拿过大氅裹在他身上,温别桑打开门,寒气果然扑面而来,他重重打了几个喷嚏。 吃饭的时候,承昀坐在他身边,有心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试探的夹了芹菜,喂到他嘴边。 温别桑果真来者不拒。 其实承昀动不动手都一样,他很快就把自己喂饱,又晃晃悠悠的去床上、 昨晚上实在太舒服,完了之后温别桑感觉自己像是被掏空了,现在手足发软,只想睡觉。 服侍了他一整晚的皇太子:“……” 望着对方的背影,欲言又止。 很想问,你就没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最终吸了口气,拂袖去了书房。 温别桑倒在床上就睡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他从陈长风带来的箱子里拿出自己的东西,又开始配置火药,承昀一回来便见到他坐在长榻上碾来碾去。 那黑乎乎的东西散发着硫磺尚未燃烧的气息,承昀忍不住走过去,道:“不许在这里弄。” 温别桑停下动作,承昀已经道:“去后面,万一把寝殿炸了怎么办。” “不会一下子炸掉的。” “你还想炸几下子?” 很快,一行人便抬着他的东西,去了书房的隔壁。 温别桑也没什么意见,低着头开始摆弄自己的核桃壳,仔细用锉刀将里面打磨光滑。 承昀沉默地坐在他不远处,一直看着他忙到天色擦黑,愣是一句话都没问出来。 从书房的隔壁重新转回寝殿,温别桑洗了洗手,又出去找了庞琦,“我想洗澡。” “好叻,公子稍候。” 温别桑坐在柔软的垫子上,盘着腿去吃庞琦给他准备的零嘴。 一边吃,一边翻着一本连环画。 承昀在他对面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道:“常星竹的东西?” “嗯。”温别桑说:“他看完给我的。” “他一向喜欢连环画,有时候还自己画,总想着日后要寻印行出著。” “我见过他画的连环画,很有意思。” 承昀挑眉,道:“我就知道,他身边一个护卫都不带,肯定是自己偷偷跑回来的。” 温别桑被吸引,道:“为何要偷偷跑回来?” “自然是因为舅舅不许他玩这些。” “可我觉得他画的特别好。” “他就是因为把时间都浪费在这些没用的事情上,才会这么多年毫无进步。” “可是他画的好。” “他是常家人,画画好有什么用?” 温别桑跟他没得说,又低头去看画册。 承昀捏着杯子,千言万语卡在喉间,他又喝了一口茶水,道:“温别桑……” “嗯。”温别桑又放下书,抬头看他。 没想到他忽然正视自己,承昀不自在的挺直了腰,道:“你,你之前……有过,心仪之人么?” “没有。” “那可有人心仪你?” “谢霓虹算吗?” “她,真喜欢你?” 承昀觉得不太像,谢霓虹看着温别桑的眼神,虽然这种话放在一个少女身上很不妥当,可那眼神,有点像是母亲看小孩。 “不知道。” ”谢令书呢,有没有对你……嗯,说过喜欢?” “没有。”温别桑说罢,又问:“你说哪种喜欢?” “我说的是……那种,夫妻之间的喜欢。” 等待答案的同时,悄悄屏住呼吸。 温别桑摇摇头,道:“没有的。” “那……他若是亲你,你会拒绝吗?” 温别桑刚刚将视线移到连环画上,马上又抬起来看他,神色充满惊讶:“自然要拒绝。” 承昀心中一动,道:“所以,至今只有我亲过你?” “嗯。” 承昀顿时放下心,忍俊不禁。他从对面挪到温别桑旁边,伸手勾住他的细腰,将下颌压在他的肩膀,带着点埋怨地道:“我还以为你不喜欢我。” 温别桑坦然:“我是不喜欢你啊。” 承昀刚放下去的心无声悬起,他下颌离开,道:“你什么意思?” “你看。“温别桑平平道:“我要说不喜欢你,你还觉得我欺负你,我不提醒,你又忘记了。” 承昀伸手勾住他的膝弯,直接将人搂在了怀里,将他的脸也轻轻转过来,面对着自己,道:“你说你不喜欢我?” 温别桑看着他的眼睛:“不喜欢。” “……可我昨天亲你,你,明明很享受。” “嗯。”温别桑伸手摸他嘴唇,道:“喜欢亲。” 承昀呼吸一窒,又道:“你,你知道,昨晚,我,我亲你……” 他的目光朝温别桑下面去,温别桑伸手去摸了摸。 承昀:“……” 他艰难地把目光收回来,盯着温别桑的脸。 对方表情干干净净,全然没有做出不雅举动的羞耻。 承昀重重吞咽了一下,调整呼吸,道:“我,我帮你……你不是,挺喜欢的?” “喜欢嘴巴。”温别桑一边说,一边又拿起他的手,道:“喜欢手指。” 又看他:“不喜欢你。” “……”承昀一下子哽住了。 他承认自己昨日在碰他的时候,的确有了私心,否则也不会将手指送进去,妖孽当时舒服的不断哼唧。他只当是对方应当是对他有了什么情意,此刻才发现,这人分明只是将他当做了某种工具。 至此,他终于明白,为何梦中两人明明缠绵悱恻,自己却还是觉得屋顶眼熟,甚至还会被踹下床。 因为这妖孽,只喜欢他的身体。 “呵。”承昀笑,笑容里带着几分怨愤,几分杀意,还有几分扭曲。 温别桑敏锐察觉到了什么,立刻去摸桌下的雷火弹,却被他一把钳住手腕。 承昀盯着他,道:“谢令书与你这么好,为什么不让他亲你。” 温别桑也看着他,神色已经有些凝重:“他不会亲我。” “假如,为何要拒绝。” 温别桑不说话。 承昀扯开唇角,让自己露出大大的笑容,眼神依旧直勾勾的,柔声道:“为什么呢?” 温别桑还是不说话,他觉得对方这样笑还不如不笑,那口白牙森森,看上去更吓人了。 他尝试的挣扎了一下,承昀唇角的笑意逐渐收敛,眼眸越来越阴沉。 第72节 忽然,温别桑仰起脸,在他嘴角亲了一下。 倏然之间,那股骇人的煞气消失不见,承昀平静而木然。 温别桑轻声说:“你答应不会再欺负我的。” “我何时又欺负你了?” “你刚才好像要吃了我。” 承昀咬肌收紧,道:“我只是想知道你到底在想什么。” “你答应不打我。” “……我何时打过你?” “也不凶我。” “……不凶你。” 温别桑又动了动手腕,承昀稍微松开,温别桑从桌子底下摸到雷火弹,还是看着他,道:“你要是打我,我就引爆,一起死掉。” 承昀笑了:“好,一起死。” 温别桑想了想,又说:“我不想死。” “……” 承昀努力抑制住想要变黑的脸,竭力挤出最轻柔的嗓音:“我说了,绝对不会动你。” 温别桑又盯着他看了一阵,慢慢放下心,道:“因为谢令书是好人,我既然不喜欢他,就不该给他希望,不然以后再说,他就会很失望,很伤心。” “那我呢?” 温别桑垂着睫毛,说:“嗯嗯换愣……” 承昀看着他,道:“听不清楚。” 心中却已经有了预感,他静静地呼吸着,感觉空气莫名让人心中发冷。 好一阵,温别桑才在他的注视下重新开口,破釜沉舟一般:“你是坏人,我才不在乎你伤不伤心,难不难过。” 承昀没有说话,听到谢令书是个好人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自己在温别桑心中是什么样子。 谈不上意外,只是忽然感觉,百果必有因。 难怪梦里对方一会儿一个棒槌,一会儿一个甜枣,怪诞不堪。 “原来是这样……”承昀神色平静,温别桑没想到他完全没有生气,立刻扭腰从他怀里离开,跳下长榻来到门前,庞琦正指挥着人过来,温别桑忙道:“放隔壁吧,我去那边洗。” 身后忽然投来阴影,皇太子将门打开更大,道:“还是在这里,有地龙,别着凉了。” 温别桑扭脸,神色带着不确定。 承昀望着他,道:“你希望我出去吗?” 庞琦神色呆滞,完全没想到太子殿下会主动问这些事。 温别桑点头,承昀嗯一声,径直出门,很快消失在走廊拐角。 他注视着对方消失的背影,一波人在他身畔提着木桶,来来回回。 “庞琦。” “哎!” “他是不是有点奇怪?” “您说太子殿下?”庞琦回忆,道:“确实怪,但看着也不像是生气的样子。” 庞琦服侍太子多年,他既然这么说,温别桑便也放下了心。 来到屏风后面迈入浴桶,随手拿起连环画继续看着。 后院,假山一出凸出的石台上,皇太子垂着一条腿,凝望着天幕。 庞琦站在下面,仰着脸看他,道:“殿下,公子快要洗好了,您可以回去了。” 承昀没有接话,过了好一阵才开口道:“我之前对他,是不是真的有点过分?” 庞琦:“……之前的事儿,不是都过去了么?” “是啊。”承昀似是笑了一声,道:“都过去了……” 这会儿分明已经是未来,梦境预知里,他为对方神魂颠倒的未来。 寝殿。 温别桑洗完澡出来的时候,皇太子并不在室内,他穿好衣服,坐在火炉边慢慢熥着头发,认真地梳理着湿了之后有些黏连在一起的乱发。 头发熥的半干时,温别桑蜷缩在火炉边睡着了。 迷迷瞪瞪感觉有人靠近,身体悬空之际,他一下子睁开了眼睛,立刻伸手环住了对方的脖子。 承昀猝不及防,微微怔了一下,道:“怎么了?” “……”温别桑没说话,但是圈着他的脖子更紧了。 承昀回神,道:“不摔你,抱你去睡觉。” 温别桑没有松手。 皇太子脚步稳重,慢慢走向里间,温别桑这才犹豫地朝他看来。 承昀将他放在床上,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道:“离火炉那么近,干不干?” 温别桑嗯一声,朝里面去了去,道:“我以为你要气好久。” “怎么会。”承昀取来面膏,轻轻给他点在脸上,慢慢搓开。 温别桑又闭上了眼睛,一副任君服侍的样子。 “我以后再也不跟你生气了。” 脸庞重新变得柔润,温别桑又张开眼睛,道:“为什么。” 承昀宽衣,顺势压在他身上,温别桑被迫平躺,下意识伸手推他。 承昀握住他的手,温热的嘴唇落在他的掌心,温别桑缩手,对方已经沿着他的掌纹吻下去,一路来到手腕处的伤疤处,神色有些眷恋与着迷。 他的动作很温柔,眼神却仿佛藏了一个深渊,温别桑敏锐地察觉到了几分异常,下意识将手抽回,道:“我想睡觉。” 承昀看着他,温别桑伸手去推,道:“要睡觉。” 承昀缓缓笑了笑,动作轻柔的从他身上下来,在旁边躺下去,眼眸幽幽地望着他的侧脸,道:“睡吧。” 温别桑侧身面向里面,依旧感觉如芒在背,于是又转过来,道:“你可以背过去吗。” 承昀又笑了笑,没说什么,听话地背了过去。 温别桑侧身,盯着他的背影看。 看了一阵,眼睛逐渐有些酸涩,恍惚之间,忽然觉得宫无常转了过来,但脸却变成了老虎的样子,朝他张开了血盆大口。 温别桑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定睛一看,发现对方依旧安静的背对着自己。 他想了想,轻轻伸手扯了扯对方的衣角,不等对方转身,便道:“你可以下去睡吗?” 温别桑缩回手,有点忐忑。 那个背影静了一阵,然后慢吞吞地坐直,从床上滑了下去。 温别桑坐起来,帮他把被子丢出去,道:“晚安。” 快要睡着的时候,他才听到对方开口:“晚安。” 一夜好眠。 翌日,温别桑睁开眼睛,坐直身体,刚要下床,床帏便立刻有了动静,叠的整齐的被子被放了进来,太子随手拿过衣服坐在他身边,道:“马上就要过年了,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 明明之前也被宫无常穿过衣服,但这次总觉得哪里不对。 温别桑一边伸出手,一边道:“以前家里过年,我会和爹一起去支个摊位,卖爆竹。” 承昀的手滑下去,帮他系着衣带,道:“要不我们也支个摊儿,带你感受一下童年。” 温别桑看着他的动作,又看了一眼他的表情,道:“你不用这样对我。” 承昀动作专注,手指也还算灵巧的勾着衣带,道:“怎么样。” “我自己可以穿衣服。” “不碍事。”承昀拿起衬袄,道:“我喜欢帮你穿。” 穿罢衬袄,承昀又取了袜衣,坐在阶梯前,刚拿起他的脚—— “你是天性爱伺候人吗?” 承昀停下动作,怔了好一阵,垂眸笑出声。 他动作轻巧地帮温别桑套上袜衣,重新来到他身后,伸手帮他整理衣物的时候,忽然勾住他的腰,缓缓收紧。 温别桑拧眉,微微偏头。 太子的呼吸从肩侧传来,嘴唇缓缓贴上他的耳朵。 “你说的对。”那声音轻而低,夹杂着隐秘的,让人毛孔收缩的危险气息:“孤不光要做你的奴才,还要做你的狗。” 第41章 宫无常大概是疯了。 温别桑倒也不是觉得特别意外, 在他眼里,承昀太子本来就有点不正常。 不管他是要当奴才还是当狗,温别桑都不是很介意。在他眼中, 人和狗没什么区别, 奴才和主子区别就更小了。 其实他觉得宫无常要是做狗, 应该是特别讨人厌的大狼狗,整天呲牙咧嘴的,反正不如他小时候养的那只贴心。 ……也不是特别不贴心,比如,宫无常喂给他的通常都是他比较喜欢的食物, 往往他还迷迷瞪瞪的时候,衣服就已经被人穿好了。 早上若是困的厉害了, 还能靠着对方的肩膀歪一会会。 马车停在太子府门前, 齐松和庞琦站在一起,看着太子抱人上车。 第73节 “殿下最近,是不是有点怪?” “连你都发现了。”庞琦垂着双手, 道:“殿下如今这是妻不离手啊, 我看是真沦陷了。” “昨天晚上公子口渴,太子还亲自下床给他倒水呢。” “……最近殿下把所有人都赶了出去, 你怎么能知道?” “负责守夜的暗卫临时拉肚子, 我给顶了一下。” 庞琦嘀咕:“真不得了……” 已近除夕,街道上人满为患, 各家摊位上也都喜气洋洋,卖桃符和年画的一个挨一个。 马车在外城一条最热闹的街道上停下,温别桑跳下车, 幕离则被承昀拿在手里。 近日倒的确没人惹他,温别桑自己都忘了戴着幕离看世界是什么样子了。 一路往前, 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公子,这里!” 扭脸去看,楼招子正坐站在一个摆满了爆竹的摊位前,朝他招手。 温别桑走过去,随手拿起看了看,发现这些东西似乎都是从陈长风那里拿的,焰火类的几乎都是出自他的手。 又去看承昀,后者指了指后方,楼招子也让开位置,笑眯眯地做了个请的姿势。 温别桑略有犹豫,试探地迈开脚走过去,又看了承昀一眼,对方也走了过来,在旁边另一个凳子上坐下,道:“此处与云州比怎么样?” “往日的话可能没得比,但如今是过年的时候,云州也一样热闹。” 他随手拿起一个小龙吼,放在手里掂量了一下,道:“我们在这里卖这个没事吗?” “白日里无事,晚上大家都点了灯笼,这些就不好摆在摊位上了。” 温别桑嗯了一声,坐在旁边安静了下来。 目光凝望着摊位前来回经过的人,正襟危坐的样子仿佛一个漂亮的玉雕。 承昀本意是要带他回忆一下童年,逗人开心,主要也是看看他小时候买东西的样子。 见状忍不住好奇:“你就这样卖爆竹?” 温别桑还是看着街道,“嗯。” “你看旁边,人家都在吆喝。” “爹没让我吆喝过。”温别桑认真地道:“他让我乖乖坐着,不要乱跑。” 承昀无声笑了下,又觉得这也是意料之中。 毕竟打小就被亲爹觉得脑子有问题,还能真把爆竹卖出花儿来。 摊位摆了快半个时辰,倒是有人不断往这边看,但没一个人过来问价。 楼招子的目光落在承昀身上,悄悄扯了扯抱着刀的齐松。 后者抬眸,便见太子殿下正将手肘撑在摊位上,脉脉含情地盯着旁边双手放在膝盖上,坐姿分外乖巧的温别桑。 脸上还挂着堪称宠爱的笑意。 路上偶尔有人经过,都不由自主会多看上两眼。 齐松:“……这也太明目张胆了。” “你委婉了。”楼招子小声说:“这分明是不值一钱……” “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 “不然回去问问暗卫兄弟?” “不至于为了这些事让人搭上性命吧……” “你提醒一下?” “你怎么不提醒?” “我打不过他啊……” “我也得敢打啊……” “你们是真当孤听不到是吧。”承昀还是在笑,目光也还在温别桑身上,说出来的话有点轻飘飘的,明显不想让自己的警告破坏此刻的氛围。 两人稍稍闭嘴,楼招子走上前去,开始吆喝:“爆竹咯,卖爆竹咯!手工自制的爆竹,老少皆宜的爆竹咯!” 很快有人被吸引,朝这边看,先看到椅子上端端正正坐着,眼眸澄澈清明,眼巴巴看着自己的漂亮公子。 正要过来,转脸就瞧见一钱不值的太子殿下。 和善的神色消失,满脸犹疑的走了。 楼招子一言难尽地看向太子。 温别桑逐渐发现了什么,扭脸朝承昀看了过来,还未开口,对方就递来了一颗梅子干:“吃吗?” 温别桑顿了顿,张嘴含住,又继续去看街道。 这时,街道上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阿桑!” 温别桑抬眼,立刻直起了身体。 “你等……”谢令书还未开口,谢霓虹便直接朝这边跑了过来,一脸惊喜:“你怎么出来卖爆竹了?” 温别桑拿起一个金玉满堂递过去,态度称不上热切,但很真诚:“玩吗?” “玩啊玩啊!”谢霓虹马上接过去,一脸兴奋:“明天就是除夕了,晚上一起去放烟花吗?” 温别桑点点头。 街道对面,谢令书拧着眉,略谨慎的左右看了看,走过来道:“此处人多眼杂,太子殿下再次摆摊,不怕被行刺吗?” 最重要的是,你堂堂一国太子,摆的什么摊?! 承昀在谢霓虹过来的时候就已经重新变得值钱起来,淡淡道:“这是孤的护卫要担心的事情,谢城主多虑了。” 谢霓虹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试探道:“应该没事的吧,现在大家都忙着过年呢,这段时间也没人针对我们。” 谢令书扫了她一眼,谢霓虹有些心虚,依依不舍的看向温别桑:“那我们先走,晚上城郊码头见?” “好。” 两兄妹很快离开。 承昀目送他们走远,下颌微抬,神情有几分若有所思。 温别桑已经重新坐了下去,承昀收回视线,将凳子朝他凑近,道:“谢令书两兄妹,不是专门来找你的吧?” “不知道。” “他们什么都没跟你说?” “没有。”温别桑回答,声音逐渐变小:“怎么了吗?” 迟钝如他,也发现谢令书不太对劲。 “最近这两兄妹看似是在随便乱逛,可我发现他们时常出入地下场所,和一些掮客买卖消息,入城不到一个月,已经多次去过星月楼旧址。” “你调查他们?” “这二人行踪成谜,目的不明,孤自然要调查清楚。” 这话倒是没错,君子城距离亓国如此之近,作为大梁太子,承昀自然是要防着一些。 温别桑不禁也朝兄妹俩消失的方向看了看。 君子城能与星月楼有什么关系? 到了傍晚的时候,温别桑还是卖出去了一些爆竹,灯火渐起,所有的易燃物都被重新装回车上。 冬日的天黑的早,马车来到城郊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时至年关,城郊也是一片灯火通明,各家摊位上都挂着黄澄澄的纸灯笼。温别桑穿梭其中,左右搜寻,很快在码头看到了谢霓虹的身影。 洺水河已经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冰上有少年在冰嬉,也有小孩在疯跑,还有一些蒙面的闺秀,和相携的伴侣,或立或行。 谢霓虹正在放烟花,旁边还有形影不离的宋千帆三人,正在紧张地看着她点炮捻子。 焰火滋滋的时候,少女便立刻捂着耳朵匆匆跳开,在一旁跳着叫着去看冲上天空的烟花。 一片喧嚣之中,谢令书则心事重重的靠在冰畔的一颗枯树上,偶尔左右查看,显得沉静而谨慎。 温别桑径直朝他走了过去,开门见山:“你怎么了?” 谢令书扫了一眼承昀,似有犹豫。 承昀挑眉,道::有人跟踪?” 谢令书拧眉:“你怎么知道?” “那日见面之后,我以为你们会来太子府找阿桑,结果这么久都没出现,显然是被什么琐事缠上了。” 谢令书未曾想到他如此敏锐,微微颌首,转身朝一侧无人也无灯的墨色而去,远远看去,只能看到三人的剪影。 “确实如此,阿虹的确一直想去找你。”这话是对温别桑说的:“但是被我劝住了,担心给你们带去麻烦。” 承昀道:“跟踪你们的是什么人?” 谢令书没有隐瞒,“我不清楚,但从身法来看,不像是你们梁国的武学。” 承昀看上去并不显得意外:“你们毕竟是君子城的人,来盛京也就罢了,还与孤这个梁国太子打交道,会被亓国的探子盯上也不意外。” “倒是我轻敌了。” “君子城这么多年一直处于中立,若非是为了我,你也不会派人来盛京。”温别桑道:“和在盛京打滚多年的间客和土生土长的安定司相比,你隐藏踪迹的本领自然不够看。” 这话算是安慰,谢令书忍俊不禁,放轻声音:“最近有没有好好吃饭?” 承昀神色冷漠,温别桑已经点了点头,道:“你们打听星月楼做什么?” 滑落,谢令书和承昀一同紧张了起来,显然没想到对方会如此轻率的说出这个对两人来说都事关重大的事情。 温别桑半分没有慌张,指着承昀道:“他查出来的。” 两人立刻去盯着对方,神色间全是戒备,仿佛随时在等待对方出手,以便还击。 谢令书满眼写着:你什么意思? 承昀用表情回应:反正没恶意。 第74节 短暂的眼神交流之后,两人又同时看了一眼温别桑,一起沉默了下去。 温别桑没看懂他们的交流,又道:“为什么你也要查星月楼。” 谢令书:“……当着他的面,你问这话合适吗?” 星月楼可是亓国蛛丝的暗线,当年在盛京搞出那么多的大事,自己身为君子城的城主,身份如此敏感,怎么可能轻易把来意告知梁国太子。 温别桑道:“没关系,大家都是一家人。” 承昀似有无奈:“罢了,孤最近确实也在查星月楼,你走的渠道确实隐秘,但因为我们查探的路径许多重合,还是被安定司发现了。” “星月楼已经是二十三年前的事了,你查它做什么?” “孤还要问你,你一个君子城的人,管我们梁亓两国的事情干什么?” “我自然有我的原因。” “孤是为了他。” 两人的目光第三次投在温别桑身上,后者点点头,道:“我娘的死可能跟星月楼有关。” 谢令书眸色微变,道:“你娘……” 眼看温别桑又要控制不住情绪,承昀抬手给他把幕离戴上,道:“当年周苍术动手,用的是星月楼漏网之鱼的名义。” 谢令书沉默几息,又朝河畔走了走,道:“我也是为了母亲。” 温别桑两步来到他面前,简单直接:“你母亲和星月楼什么关系?” “她是星月楼真正的漏网之鱼。”谢令书说起这话,似是有些嘲弄:“本来听说太子梦妖一事,我便想着无论如何都要来盛京一趟,这件事被家母知道之后,好几日没睡好,你也清楚,她的身体一直不太好,每逢冬日都要缠绵病榻……今年我去看她的时候,她破天荒的说起了这件往事。” 幕离之下,温别桑神色专注。 谢令书又看了一眼承昀,后者负手而立,云淡风轻道:“孤确实很想抓你,但他估计又要生气。” 谢令书皱了下眉,再看向温别桑,道:“她是星月楼首领当年最亲近的婢子之一,本名赤鹿。” “你是说申悦容?” 谢令书:“你也知道她的名字了。” “我听她在地牢唤过两个人的名字,一个叫小婉,一个叫小鹿,那小鹿,莫非就是谢老夫人?” “看来是的。”谢令书道:“当年星月楼被毁,申悦容被抓,两个一直陪在她身边的少女被送了出去,一个是我娘,另外一个,好像叫白婉。” 承昀条件反射地去看温别桑,道:“你娘的名字……” “温宛白。”温别桑抢先一步,道:“我娘叫温宛白。” 谢令书怔了一下,轻声道:“我娘也改了名字,叫陆丹娘。” 耳边是砰砰的焰火声,还有小贩的叫卖声,夹杂着少年在冰上摔跤时大笑的声音。 身侧眼前尽是喧嚣。 温别桑的脸被幕离挡着,看不清楚,一会儿才道:“就算我娘是间客,我也会为她报仇的。” 语气坚定,半分纠结也没有。所谓国仇家难,个人荣辱,各国子民自成一套的道德准则,在他这里似乎不值一提。 谢令书也知道他什么性子,接着道:“据我娘说,星月楼遇难之前,她和白婉已经离开,申悦容让她们有多远走多远,但中途两人遇到追兵分开逃窜,就此失联 ,我娘一路北逃,流落到了君子城,你娘……看来是留在了盛京。” “娘没有说过这些。”温别桑又去看承昀,第二次强调道:“我娘即便是间客,我也要为她报仇。” 他语气平静甚至冷硬,但二次重复的行为还是泄露了他内心隐隐的畏惧。,此刻谢令书的说法证明了他的确是间客之子,几乎可以间接证明,周苍术没有杀错。 她是北亓间客,而承昀是大梁太子…… “你没听他说吗?”承昀的神色没有半分指责:“你娘出逃于星月楼被焚之日,二十多年的时间里,她即便曾经是间客,后来也定然成了本本分分的大梁子民,又怎么会时隔十几年,再去为北亓办事?” 这等通情达理,着实让谢令书惊异非常,他回神,握住温别桑的肩膀,道:“正是。” 承昀下意识盯着他的手,谢令书接着道:“不管怎么样,七年前的事情,必然与她无关。” 兴许是确定了承昀的确是与他们一路的,谢令书再次开口,已经显得十分放心:“我娘说,当年星月楼之所以能够被连根拔起,怕是有人勾结了梁人。” 承昀两步走了上来,顺势将温别桑朝一旁拉开,道:“你是说,当年的蛛丝里,有人背叛了自己的国家,还是说,我大梁……有人通敌叛国。” 谢令书没有直接点破:“到底是什么原因,殿下心中应当已经有答案了。” 承昀眸色微沉,道:“有证据吗?” “没有。”谢令书坦然:“我这次过来,是因为母亲身体越来越差,如今……已经大限将至,她这些年里,一直没有忘记自己的首领,当年星月楼被焚,全楼上下三百多条人命,已经成为她午夜挥之不去的梦魇,她一直在等,等着沈如风交换俘虏,换出她的首领。” “没有。”这一点承昀非常清楚:“沈如风的确交换过几次俘虏,但是从未提过要换走申悦容。” 谢令书扯了扯唇角,道:“母亲说,这些年里,她一直在想,从一开始的期待,到后来的畏惧,再到无法抑制的质疑,不敢置信……到近两年来,逐渐明悟,他们被自己誓死要效忠的人放弃了。” “沈如风放弃了星月楼,也放弃了当年安插在盛京几千名间客的性命,更不惜献祭上蛛丝的首领,他少年时期的心上人……甚至多年以来,对她不闻不问,什么样的理由可以让他付出这样大的代价?” “自然是更大的利益。”承昀的心越来越沉,袖口忽然被一只手抓住,那只手洁白细长,此刻正在无声的颤抖,好一阵,温别桑平静的声音才从幕离下传出:“是周苍术,他和沈如风勾结,挑起蛛丝埋在盛京的暗线,换来宰相之位,所以……七年前,是他勾结了亓人,想要杀你,不是我娘,我娘只是因为出身星月楼,无论安定司怎么查……她都是亓国的间客,最完美的替罪羊。” 焰火腾空,围着紫色纱巾的少女朝这边看了过来。 冰河之畔,三人的身影忽明忽暗。 戚平安沿着她的视线去看,道:“那是承昀吗?” “似乎在谈什么事。” 谢霓虹回神,再次露出轻松的笑容:“不管他们,我们玩!” “有证据的。”温别桑拉住他的手,语气笃定:“谢阿娘就是人证,她可以证明周苍术和沈如风勾结。” “没办法的。”承昀神色复杂,道:“如果我们把谢夫人请来对峙,只会成为周苍术咬死我们的罪证。” 温别桑一时没反应过来,谢令书已经领会,道:“她是亓人,倘若贸然带她过来,周苍术只会反咬一口,说太子勾结亓国,到时候你们百口莫辩。” 承昀反握住他的手,谢令书垂眸,眉心微颦,道:“既然话说到这里,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说。” “我想带走申悦容。” 温别桑面露惊讶,承昀却依旧淡淡:“孤可以让地牢放松警卫,你和谢霓虹溜进去,只要不被杀死,就能把人带走。” 谢令书意外:“你答应了?” 承昀笑了:“为何不答应?你如今已经是亓国的活靶子,再带上申悦容,周苍术也一定不会放过你,只要孤一直派人盯着你,就有可能循迹追踪,找到周苍术通敌的证据。” “……你脑子倒是转的很快。” “但你带不走她。” 谢令书一怔,温别桑开口道:“她疯了。” 承昀接口:“你我同时出手,也未必制得住她。” 回车上的时候,温别桑看上去冷冰冰的,浑身都透着生人勿进的气场。 车内,承昀轻轻将幕离摘下,果然看到下方泪痕斑驳。 他勾住温别桑的腰,将人抱在怀里,轻轻给他擦了擦脸。 温别桑看他,道:“你为何……” “嘘。” 马车正行驶在人口稠密的街道上,温别桑识趣地闭上了嘴。 承昀将他的头按在怀里,目光沉沉的望着前方,嗓音温和:“睡会儿。” 温别桑听话地靠在了他胸前,将脸在他胸前的衣物上蹭了蹭。 后方,谢令书目送马车远去,谢霓虹不知何时来到近前,道:“你说了?” “母亲朝思暮想,无非是希望可以再见她一面……没想到,这承昀太子,竟肯为阿桑做到这种份上。” “他答应了?” “答应可以见一面,但要等年后。” 马车晃晃悠悠,到太子府的时候,温别桑已经半睡半醒。 他的伤心总是突如其来,但也总能很快好起来,仿佛身体里有个开关,按一下悲伤逆流,再按一下水闸关闭。 承昀抱着他下车,轻轻将人放在床榻上,刚要放手,头发忽然又被勾住,温别桑睁开眼睛,道:“你为何还要帮我。” “我不是一直都答应要帮你的吗?” “可我现在真的是间客之子……我娘是北亓间客,她真是从星月楼逃出来的。” 承昀微微压下去,手指抚摸着他的长发,道:“刚才在河畔,我已经说的很明白了。” “但她必然曾经危害过大梁……也许,你皇祖父的兄弟,就有……” 承昀眸色沉静,隐有暗流。 温别桑略警惕地盯着他,袖中握着自己的小弩。 承昀道:“你既然怀疑我不会放过你,为何还要跟我回来?” “因为……”温别桑顿了顿,道:“把我留在身边,要比把我关起来更有用。” “那你还要问?” “我总要看清楚你的态度。”温别桑说:“我的猜测终究是猜测。” “其实你跟我回来,心里还是相信我的,对吧?” “嗯。”温别桑道:“太子府更加安全,而我跟着谢令书,一旦动起手来,很可能会成为他们兄妹的累赘。” “相信太子府和相信我有什么区别?”承昀道:“既然你这么信我,我又怎么可能会辜负你?” 温别桑忽然有种越来越不认识他的感觉。 “你是不是忘记了,我喜欢你?” 温别桑摇头,神态已经平静些许,但还有些困惑:“你不是会被感情左右的人,你说过,你即便再喜欢一个人,也不会为了他失去理智。” “……”承昀一笑,道:“我说过吗?” 点头。 承昀又笑了一下,倏地脸色一沉,重重堵住了他的嘴唇。 他发泄一般亲吻着温别桑的唇瓣,却下意识不舍得用力,只使劲缠着他的舌尖吮了吮。 第75节 温别桑皱着眉推他,发现唇上的人依旧在不断碾磨,便用力去扯他的头发,承昀吃痛离开,道:“你跟谁学的这一招?” “自学。”温别桑推他,道:“起来。” 承昀按着头皮从他身上起身,翻到旁边道:“明日除夕,陪我进宫吧。” “干什么?” “陪母后用膳。” 温别桑立刻侧身对着他,眼睛亮了起来:“可以把今天的事情告诉皇后,她肯定有办法。” “你怎么就这么相信她?” “她比你厉害。” “我也不差吧?” “你没她厉害。”温别桑道:“你把周苍术通敌的事情告诉她,让她出面整治。” “但凡有证据,她早就出手了,周苍术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倘若我们得推测没有出错,他便是……”承昀将嘴唇抵上他的耳朵,道:“通敌二十三年,你知道这是什么概念吗?” 通敌二十三年,鬼知道他究竟和亓国做了什么交易,大梁有多少珍物遭窃,又有多少游魂在这条线上游走。 “那不是更要告诉皇后……” 承昀一下子与他拉开距离,眉头紧锁。 温别桑揪住他的衣服,认真道:“你不要逞强,皇后毕竟是你亲娘,手段城府肯定都比你强。” 承昀面色沉沉,忽然眸色微动,瞥他一眼,道:“要说你去说。” “我……我如何见得到她。” “孤不是说了,明日除夕,宫中设宴,我肯定要去宫中用膳的。” “宫宴……只有皇后和我们吗?” “自然不是。”承昀道:“宫宴还有楚王,还有陶冰玉的女儿,有我姑姑,有戚候爷,还有平安……常三肯定也要去。” “除夕,是家宴。”温别桑倒也知道:“我觉得我还是去找谢令书和谢霓虹,跟他们一起吃,正好他们父母也不在。” 承昀直接躺平,耍赖般道:“那我就不告诉母后周苍术的事,我相信我肯定行。” “你说嘛。”温别桑拉住他的手臂,道:“你告诉她,说不定很快就可以给周苍术定罪了。” “不说。”承昀道:“要说你去说。” 温别桑本来也不擅长劝人,见状直接放弃,道:“那你们吃饭要到什么时候?我在哪里等着呢?” “……你这话说的,我也太无情无义了。” 温别桑:“?” 承昀忽然把他抱了过去,温别桑一下子趴到他胸前,呆呆看着他的眼睛。 承昀捧着他的脸,道:“你觉得我会在除夕夜自己去参加宫宴,把你孤零零的丢到一旁吗?” “为什么不会。” “我这么喜欢你,我能舍得吗?” 温别桑好像刚想起这一茬,道:“没关系,我不在意。 承昀心中不快,启动腹部力量坐了起来,双手搂着他的腰,道:“我既然说了喜欢你,就一定不会再做让你难过的事情……” “我不难过。”温别桑道:“我又不喜欢你。” “我的意思是……”承昀瞪他:“跟你喜不喜欢我没有关系,这是我喜欢你的态度,明白吗?!” 温别桑嗯一声,看上去并不在意他的态度:“那要怎么办。” “这样……明天,你跟我一起,去参加宫宴,就说……你是……我未婚妻……” “好。” 承昀猝不及防,道:“你答应了?” “嗯。”温别桑道:“我穿上裙子,你就跟他们说,我叫桑梓,是你未婚妻。” 你真当他们是傻子啊?!承昀无言:“那是欺君,死罪。” “可我若穿着男装过去,不是一下子就被识破了?” “……我说的未婚妻,指的是心上人的意思,你做为我的心上人过去,自然就有了入席资格。” “皇后不会打你吗?” “打我,那也是我疼,不是正合你心意?” “……”温别桑沉思。 承昀再次收紧手臂。 温别桑的身体纤瘦柔韧,必须不断收拢手臂才能勉强得到被填满怀抱的感觉,他搂着怀里的人,忽然觉得哪里都特别可爱,不禁又亲了亲他的嘴唇,道:“若是她一下子抽我几十鞭,你不又报仇了?” “可我不想她打你。” “……”承昀按住了开始加速的心跳,他已经清楚温别桑说话的方式,前面是糖,后头必然是棒子。 冷漠道:“为什么?” “若她打你,就说明不喜欢我,我想让她喜欢我。” “你……希望她喜欢你?” “希望。”温别桑抿了抿嘴,看上去有些忐忑:“她会喜欢我吗?” “当然了。”承昀马上道:“她……若是你能对我好一些,她肯定更喜欢你。” 温别桑看他。 承昀接着道:“我是她唯一的儿子,对不对?” 点头。 “她从小就很疼我,对不对?” 点头,只是眼神变得有些怪异。 “那她肯定特别希望我开心嘛,你若是一直欺负我,她知道了不是得伤心啊?” 温别桑神色古怪,道:“我对你不好是因为你以前欺负我,若是皇后不论理由,一定要让我对你好的话,就说明她不是我想象中那个通情达理的皇后。” “我才不需要这种皇后的喜欢。” “……她,为她儿子着想,不是情理之中吗?” “她若一味偏袒自己的坏儿子,那她便也是欺负我的坏女人。” 温别桑的眼睛晶晶亮亮,干干净净,带着仿佛能净化一些澄明清澈,看上去竟有几分不容亵渎的正义凛然。 “……”承昀反思了几息,像抱娃娃一样,动作极轻的将他从怀里放出去,柔声道:“好了,睡觉。” 他躺在温别桑身边,动作轻柔的拍着他,温别桑闭上眼睛,忽然又睁开,双眼中依旧带着审判般的圣光。 承昀的手抬起来,没有再拍下去。 “睡不着。” “……要不,我给你读话本儿?” 温别桑的手伸进枕头底下,抽出来一本书,递给他。 承昀笑笑,带着点讨好。 他坐直,微笑着翻开书本,蓦地一顿。 温别桑还在看他,神色间完全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你……”他把书翻过去,对着温别桑,示意他看书本上的连环画:“让我,读……这个?” “嗯。” “……”承昀翻过来,又看了看,定了定神,再翻过去,道:“我当时,可没让你读连环画,这上面一个字都……” “嗯。” “……” 第42章 翌日, 庞琦一大早就来到门口守着了。 齐松也特别梳理的板板正正,还穿上了太子府发下来的新衣。 门神一样往门前一站,忽见庞琦笑的蹊跷。 “怎么了?” “今儿太子殿下肯定高兴。” “?” “昨天一直听到公子在笑。” 得到情报, 齐松也摆出了轻松的神色。 要知道往年除夕太子殿下早上可开心不起来, 因为足足一整天, 他都要陪着天子举行告年仪式,还要学着宴请群臣,只有晚上的家宴时才勉强能舒一口气,即便如此,他也厌烦的紧, 每次人刚进太子府,就开始扔头冠脱礼服。 庞琦每年这个时候都要在门口等着, 一等他脱下繁复厚重的礼服之后马上将大氅给人披上, 寝殿门口还要摆好底层绵软的浅靴,以便太子及时更换。 这一日的早晨,大家通常都不太敢笑, 毕竟太子不开心, 即便再开心也得好好憋着。 现在不一样了,太子有了太子妃, 日后年年应当都会十分开心。 里间很快走出了人, 庞琦脚步轻快的走过去,一眼对上满脸死气的太子, 嘴角的笑容麻利的收了起来。 顺便扭头让齐松看了一眼自己的脸。 齐松当即在门前站直,摆出全家吃不起饭的样子。 众人沉默又肃穆地为太子宽上衣袍,送他出门, 走上马车。 第76节 齐松这才有时间问:“你说太子妃笑的开心,太子笑了吗?” 庞琦:“……” 似乎是没。 温别桑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醒来在院子里堆了个雪人,忽然听到外面有人放烟花的声音。“咻!”“砰!”“哗啦啦啦”,今日的天白的惨烈,放完只能看到远处隐隐的青烟,并不能完全看到燃烧的焰火。 温别桑看了一阵,忽然去找了楼招子,后者正在往自己的门口挂着桃符,桃符上面画的既不是神荼也不是郁垒,而是奇奇怪怪的朱砂符箓。 “哎,公子来了。” “你有时间吗?” 楼招子把笔递给徒弟,将身上的攀膊摘下来,道:“有什么事吗?” “你武功怎么样?” “还不错。”楼招子道:“虽说跟齐侍卫差了些,但是胜在轻功好,出了事咱们可以直接跑……怎么,公子要出门?” “嗯。”温别桑道:“我想去找人。” 从太子府离开,温别桑乘坐马车到了外城,楼招子帮他赶着车,道:“这边可不太安全。” “你快一些,到地方就安全了。” 还是叮咚巷,温别桑在熟悉的路口走下来。 虽说他上次在这边和城防对上过,可陈长风或许是觉得已经被发现的地方不会再设防,这次依旧是将谢令书兄妹安排到了这里。 今日的巷子异常热闹,到处都喜气洋洋,挨家挨户的门前都挂上了大大小小,形色各异的红灯笼。 小狗从脚边嗷嗷叫着窜过,带着虎头或者龙头帽的小孩在过家家的时候发出阵阵稚嫩的吼声,巷子里偶尔响起炸雷般的爆竹声,楼招子跟在他身边,道:“这儿还真是市井气息十足,公子要见什么人?” “你应该还未见过。” 温别桑穿过巷子,很快在一户人家处停下,楼招子又停下来观摩,道:“这神荼没有殿下画的好。” “他还给你们画桃符呢?” “给齐松画过,让他挂家门口去了,听说好几年了,他爹娘都不舍得换。” 温别桑敲了敲门,里面很快探出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四目相对,谢霓虹一脸惊喜:“阿桑!” 温别桑抬步入门,谢令书正在过滤新酿的酒,一眼看到他,就怔了一下:“你怎么过来了?” “我觉得承昀说的对。”温别桑一边走过去,一边道:“要给周苍术发现你们的机会。” 谢令书脸色微变,谢霓虹一脸高兴,道:“正是,我也是这样与哥哥说的!可是哥哥担心和盛京官府对上,一直不敢。” 温别桑走过去,在小炉子旁边坐下,谢令书一边往里面倒着酒,一边道:“你真是太胡闹了,今日可是除夕。” “我就是要让他过不好这个年。”温别桑拿起扇子扇风,道:“既然已经知道他极有可能通敌,相信他们会对你们的身份非常敏感……” 话音未落,却见楼招子连连对他摆手,温别桑把话吞下去,道:“反正周苍术一直在派人盯着我,我跟你们见面,他就会调查你们的身份,说不定用不到他调查,跟着你们的亓国探子,就会把消息告诉他。” 谢令书似乎拿他没办法,谢霓虹则搬了个凳子在他旁边坐了下来,把花生递到他手里,道:“我觉得阿桑说的没错,既然那老狐狸如此谨慎,我们不如主动出击,万一就能找到他的破绽了呢?” “火不要那么大。”谢令书把酒液放在小炉子熏着,道:“在没有确定你们掌握绝对性能扳倒他的证据之前,他是不会出手的,不然阿桑的目的那么明确,把周连琼都杀了,为何他至今都没有对阿桑出手?” 楼招子一边坐下,一边听着周围的动静,低声道:“几位,小心隔墙有耳。” “你是安定司的人?” “您认出来了。” “那你应该认识我。” 楼招子笑笑,道:“其实你们当初一进城,安定司就发现了,只是花了几日的时间确定你们的身份。” 谢霓虹马上道:“所以宫承昀早就知道我们来了?” “算不上,那些日子太子和公子都在雷火营,安定司的公务又只是送到了太子府,他应当是在处理信件的时候发现的。” 话题扯开,大家都默契的没有再聊关于周苍术的事情。 约申时的时候,楼招子拍了拍手,道:“公子,您晚上还要进宫,该回去了。” 温别桑嗯一声,谢令书站了起来,道:“进宫?” 谢霓虹也道:“是啊阿桑,你来都来了,不留下跟我们一起除夕吗?” “不了。”温别桑道:“我想去见皇后,你们想要接走……也需要她的同意。” 谢家兄妹将他送到门口,温别桑与他们告别离开。 将要走出巷子的时候,却忽然看到了一辆马车,先下来的人是周连景,接着是周氏二房的夫人,何如燕,何氏。 母子俩手中都提着篮子,里面放着一应瓜果黄纸还有香烛等物,看来是要去看周连琼。 真是瞌睡来了送枕头。 何氏一眼看到他,本来悲伤的面孔陡然变得锋利而恶毒。 温别桑抬手摘下幕离,像看到什么特别开心的事情一样笑了起来。 周连景脸色变幻,何氏猛地朝他扑了过来:“你这个杀人凶手!” 不等周连景将她拉住,温别桑抬起手,举起了手中的微型弩,直接勾动拨片。 何氏猛地止步,尚未来得及躲避,人便猛地被重重推开,箭矢噗地一声刺入了周连景的胸口。 “阿景!” 温别桑目光冷漠,看也未看他一眼,直接再次将箭矢对准了被推倒在墙角的何氏,噗—— 周连景忽然又扑了上去,抬手接住了这一箭,箭矢穿透了他的掌心,他直接挡在了何氏的身前,目光一动不动地望着温别桑。 温别桑的箭矢静静对着他,手指停在拨片上,目光越来越冷。 何氏已经一动不敢动,她自然知道温别桑是什么性格,这孽障就像永远也难以驯服的林中走兽,浑身充满着对世间规则的挑衅,满身逆骨与嗜血。 她不断在脑子里想着,要如何吓退对方。 比如他竟然敢在盛京城里杀人,这严重触犯了大梁律法…… 可她清楚,什么大梁律法,这孽障根本不在乎。 她还想说,你如今是太子门下,难道你都不考虑一下太子吗? 但她转念又想起,金銮殿上,那声毫不犹豫的:我又不喜欢你。 ……他要杀她,就只是要杀她。 语言在此刻变得无比苍白,她一下子蜷缩了起来,只能躲在已经受伤了的儿子身后,不断地发着抖,一个字都不敢再说。 “让开。” “阿梓……” “娘给我的名字早就被夺走,现在我叫温别桑。” “对不起。”周连景唇角染着血迹,张大双臂挡在母亲的面前,道:“我不能让你杀她。” “那我就连你一起杀了。” “好。”周连景眼眸湿润,道:“我们全家欠你的,应该由我们全家来还,你又何必非要放过我。” 温别桑一动不动的盯着他,缓缓举起小弩,静静对准他的脖子,道:“周连景,这是你自找的。” 何氏惊恐道:“你连阿景都要杀吗?!他小时候对你那么好,如果没有阿景,你以为你能活到现在吗?!” 温别桑一言不发地勾起拨片,楼招子直直盯着那根短箭。 周连景已经扬起了脸,神色之间甚至出现了几分解脱。 “噗——”千钧一发之际,何氏忽然伸手护住了周连景,箭矢刺入她的手臂,她嘶叫了一声,怨毒地盯着温别桑,温别桑当即又连拨三次,每个任何人反应的时间,接下来三箭都射在了她手臂肩头还有侧腰。 温别桑再次拨片,缓缓将小弩放了下去,箭用光了。 没有理会抱在一起的母子,他转身离开巷子,径直上了马车。 太子府的马车远去,被吓得躲起来的仆人马上冲过来扶起两人,何氏忍着痛,道:“你看到了,他就是养不熟的狼,如今连你都不肯放过……” “他在逼我与他为敌。”周连景落着泪,道:“他希望我以后跟你们永远站在一起,母亲……我们为什么不能好好相处呢,为什么你一定要针对他……” “啪。”何氏一巴掌抽在他脸上,恶狠狠地道:“你给我听清楚,不是我针对他,是他爹娘从一开始就没有把我何家放在眼里!” “周峤退婚,和妓女离府私奔,我好不容易要放下了,可你大母却将他们一家接了回来,温宛白在府里处处羞辱于我,我可是何远洲的女儿!当年我爹掌管城防,是御封的京城守备,你舅舅又是护龙卫的统领……那妓女哪里比得上我?!” 许是牵动了身上的伤口,何氏重重嘶了一声,颤声道:“这小狼崽子,如今躲到了太子麾下……我绝对不会放过他,我要让他比那对狗男女死的还要惨!” 她挣扎着爬上了马车,浑身已经被冷汗浸湿:“快,去医馆,嘶……” 太子府的马车驶过外城街道,楼招子默默擦了擦额头的汗珠。 马车里传出轻轻的哼声,未来的太子妃显然心情大好,这会正在小小声唱着不知名的歌谣。 “火弹出膛呀么嘿,把人都呀么炸飞,哎呀手指掉在这里,这里,耳朵掉在那里,那里……血呼啦啦,血呼啦啦……” 伴随着什么机关被轻轻拨动的声音,马车里时不时传出咔哒咔哒的动静。 楼招子轻咳了声,道:“公子,咱们是直接回府吗?” “嗯!”中气十足。 温别桑到家的时候,神色依旧平静而淡然,眼眸依旧是干净而清澈,看向人的时候带着点不染尘埃的无害与天真,全然不见半分心狠手辣。 楼招子把他扶下来,温别桑径直走向了寝殿,进去的时候才发现承昀已经回来,这会儿正拧着眉在换新的衣服。 “回来了。”承昀道:“去哪儿了?” “给周苍术送礼物。” 承昀一怔,温别桑已经走向了一旁的衣物,道:“我要穿这个吗?” 庞琦忙点头,承昀把自己收拾好,刚要朝他走过去,就看到楼招子在外面招手。 他顿了顿,提起衣摆跨过门槛,道:“怎么……” “太子妃今天去见谢城主……” “他去见谢令书了?!” 楼招子请他往旁边走了走,继续道:“碰见周连景和何氏了。” “他跟谢令书说了什么?” 第77节 “何氏挨了四箭。” “谢令书有没有单独跟他呆在一起?” “……没有,贫道全程都在场。” 说完,给了他一个一言难尽的眼神。 承昀点点头,道:“你说他伤了何远洲的女儿?” “还有周连景。” 这一次,承昀是真的惊讶了:“周连景?!” 知道温别桑的耳朵出问题之后,他特别命人去调查了温别桑当年在相府的遭遇,知道周连景一直与他关系不错,否则后来他离开相府的时候,也不会特别提醒周连景不要待在房间。 “周连景是为了保护何氏,中了两箭。”楼招子道:“看公子当时的样子,是真的想杀了周连景。” 其实他并没有感觉到杀意,温别桑出手的时候并没有特别激烈的情绪,仿佛那本来就是他应该做的事情,那恨意冷淡至极,故而在他向周连景射出那一箭的时候,很难分辨他究竟是真的想杀了周连景,还是早就知道何氏会出手相护。 “你怎么不拦着?” “我,我拦……”楼招子道:“您不知道他什么性子,若是今日我坏了他的事,他日后……我跟庞总管,本来在他眼里就不如齐侍卫了,再被记上……” 承昀:“……” 你们这野心是真的一点都不掩饰啊。 回到寝殿,温别桑正张着双臂,老老实实让庞琦帮忙穿衣服。 承昀走过去,庞琦马上让出位置。 太子垂眸帮他把腰带弄好,道:“想让周苍术过不好年?” “嗯。” 承昀抬眸,温别桑静静与他对视,一只手猝不及防抬起,轻轻刮了一下他的鼻子。 温别桑怔住,却见他忽然笑开:“走了。” 温别桑后知后觉地抬手揉鼻,慢慢跟上他的脚步。 第二次来到皇宫,和第一次不同的是此刻正值夜晚。 除夕之夜,温别桑还未进去,已经听到了各处传来丝竹之声,悠扬婉转。 宫城檐牙高啄,飞起的檐角也都挂上了漂亮的宫灯,温别桑下意识朝前面走了几步,神色显得有些惊讶。 “别乱跑。”后方传来太子的声音,温别桑听话的站住,太子朝他伸出手,他将手递过去,目光忽然落在了后方。 楚王正在和两名女子一同前来,承昀轻声道:“那是他的王妃,平西王之女,旁边……应当是王妃之妹。” 一路走来,楚王已经露出笑容:“承昀。” 他身畔的王妃长相不算十分美貌,胜在大气端庄,旁边的少女则容色娇媚,一双眼眸含羞带怯,承昀喊了一声:“王嫂。” 王妃颌首,她身畔的少女立刻对太子福了福身,王妃道:“这是我妹妹,今日家中事多,我便带她过来了,太子不要见怪。” “好说。”承昀点点头,那少女朝姐姐后面躲了躲,眼尾余光忽然扫见他身侧的温别桑,顿时愣住。 楚王也一时没回过神,道:“这是……” 承昀穿的自然是太子袍,形制与朝服相比少了几分宽阔威严,与祭服相比又少了几分克己复礼,家宴这一身龙游金海,既不落端庄,又有几分说不出的风流倜傥。 而他身畔的温别桑除了身上绣着飞鸟,也是垫肩和收腰的款式,腰间袍长上面的玉带勾几乎与太子的一模一样,玛瑙嵌制的方位,大小,还有数量,也是别无差别。 王妃身侧的少女脸色瞬间白了,用力扯了一下姐姐的手臂。 王妃回神,拍了拍妹妹的手指,道:“这位是……” “王嫂应当已经听说了。”承昀拉住温别桑的手,道:“就是坊间传闻的那样。 坊间传闻?到底是未来太子妃,还是仅仅只是心上人? 承昀没有直说,几人神色各异。 “承昀!”后方忽然再次传来声音,承昀让开脚步,温别桑跟着去看,马上抬手:“常三!” “小梦妖!”常星竹快步跑了过来,一脸惊讶的望着他们:“你们怎么穿的这么像?” “我今天是他的未婚妻,他要带我来见皇后。” 楚王三人猛地朝这边投来视线。 常星竹嘴巴张大,后方的戚平安也跑了上来,眼睛发光:“真的假的?他要带你去见皇后?” 承昀轻咳一声。温别桑点点头,道:“不知道皇后会不会喜欢我。” “这……”戚平安还没说话,常星竹就马上到:“当然喜欢你!我知道姑母的,就喜欢你这样的!” 温别桑似乎放下了心,又道:“你怎么又去戚候府了?刚才在家里我还找你呢。” “我这不是最近……有点事。”常星竹挠了挠头,旁边传来楚王的声音:“姑姑。” 王妃道:“习容见过姑姑,见过姑父。” “芙明,见过长公主,见过戚候爷。” 青阳公主冷淡颌首,一路来到了承昀面前,承昀拱手,刚一笑,便闻她冷道:“他刚才说什么?” “姑姑。”承昀拉过温别桑的手,道:“他是我的未婚妻。” 在她身后,戚候默默抄了抄手,微微垂下头。 青阳面无表情的望着温别桑,道:“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何能是未婚妻?” 承昀谨慎,道:“是,承昀受教,以后一定谨言慎行。” 温别桑盯着青阳,青阳的目光像剃刀一样划过他的面孔,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 承昀挪动脚步,将温别桑挡在身后,道:“家宴就要开始了,姑姑快请吧。” “啊……”戚平安忽然捂着肚子走了上来,伸手环住她的手臂,道:“母亲,饿了。” “饿什么。”青阳被他拉着往前走,道:“你们不是刚在家里吃过糯米鸡?” “吓死我了。”看戚平安把可怕的长公主哄走,常星竹拍了拍胸口,道:“我们也进去吧。” 温别桑被承昀牵着往前,道:“她好凶。” “不是对你的。”承昀哄完,常星竹已经绕到了温别桑的另一边,轻声道:“听平安说,她素来以火弹为食……” 温别桑疑惑:“那她怎么还未死?” 常星竹:“……” 承昀的手臂越过温别桑拍了他脑袋一下:“少胡说八道。” …… 目送几人远去,楚王眉心紧锁。 王妃安抚道:“我看长公主对他并不满意。” “她说的是,没有父母之命,不可做未婚妻。”楚王沉声:“而不是男子不可为太子妃。” 苏芙明立刻看过来,面含恼怒:“那我今日过来算是什么?” “谁能想到,他竟然敢把人带到家宴上来……” “只能静观其变了。”楚王沉默了一阵,抬步走了过去。 同样的除夕夜,相府的圆桌上摆满了丰盛的菜肴,可桌上却空无一人。 二房的院子里,周苍术沉默地望着躺在床上的儿媳,还有坐在长榻上正在接受包扎的孙子。 “父亲……”何氏艰难的半侧在床上,脸色苍白,道:“今日我们可没有惹那孽障,他把我和景儿打成这样,是真的完全不顾您的脸面了。” “我的脸面。”周苍术冷冷道:“我在他那里,何时有脸面了?” 何氏眼睛一红,蓦地将身侧的枕头重重摔了下去,嘶声道:“难道我们就活该挨这几箭吗?!” “你们若不惹他,他不会随便动手。”周苍术闭了一下眼睛,又去看向周连景,道:“你说。” “我们……只是迎面撞上。”周连景轻声道:“母亲确实作势想去打他……” “周连景——!”何氏一喊,扯得心肺都在疯疼,她满头冷汗,周玄急忙扶住她:“你别生气了。” “你滚!”何氏一把将他推开,用没有受伤的手指着周苍术,道:“我把话放在这里,如果这一次,你还不能给我一个交代,我就去告诉我爹,我倒是要看看,你堂堂一国之相,连一个孽孙都杀不死,你还有什么脸见我爹?!” 周苍术就像是看疯狗一样凝望着她,缓缓道:“那你就去告诉何远洲,看看面对被太子护着的人,他还能做些什么。” 他说罢,起身离开屋内,又道:“把孙少爷送回房。” “他是唯一的孙子了!”何氏在后面哭道:“你若不能保住他的性命,你们周家就完了!!” “父亲,父亲。”周玄匆匆跟在他身后,道:“她只是疼坏了,你不要跟她一般见识。” “我早就说过。”周苍术停下脚步,盯着他,道:“小狼崽子,要么养熟,要么捏死,千万不要折磨。” 周玄冷汗下滑,点头道:“是……之前,是我们不对,可谁能想到,他如今竟然……” “你早就对你弟弟不满。”周苍术来到长廊旁边 ,花白胡须下,一双眼眸深不见底:“你自幼什么都不如他,琴棋书画,君子六艺,我将他打死的时候,你是不是觉得,周家只能靠你了?” 周玄脸上冷汗越来越密,他的头垂得更低,道:“儿子不敢。” “周玄啊。” “父亲……”周玄双腿发软,道:“我,我以后,一定什么都听您的。” 周苍术闭了一下眼睛,又转脸看向他,然后抬手拍了拍他的头,道:“希望如今还来得及。” 他转身,道:“孙少爷的伤怎么样?” “和前段时间二爷手上差不多,都被刺穿了,箭矢很细,又短,没能伤及内脏。” “那就好。”周苍术停在周连景的房间门前,周连景下意识抬眼,神色呆滞的跟他对视。 “我去陪你大母,好好养着,不要胡思乱想。” 周连景点头,目中却静静淌下一行清泪。 皇宫。 先帝只有一个妻子,也无嫔妃,故而到了这一代,宫中的家宴也并无太多人。无非就是永昌和青阳,一干旁系宗室的宴请则安排在了明日开年的祭天大典之后。 殿选的不大,众人很快按照各自的位置坐好,温别桑坐下之后,便被太子塞了一颗葡萄。 第78节 他咬破皮,听承昀道:“甜吗?” 点头,温别桑将果皮顶出唇瓣,正左右寻找,一只手已经递了过来。 他顺势吐在太子手上,后者面不改色的丢在旁边的果皮盂罐里。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他们身上。 承昀太子神色平静,仿佛只是在做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楚王一家惊愕不已,青阳也一脸僵硬,戚候默默吐息,眼珠转到承昀身上,神色之间带着几分同病相怜的惺惺相惜。 “哈哈哈——”一声大笑从旁边传来,伴随着女人的轻笑,永昌抬步走了过来,众人纷纷起身,永昌已经摆手,道:“都是一家人,无需多礼,快坐,快……” 开怀的笑容忽然僵住,他一动不动地盯着温别桑。 温别桑慢吞吞地嚼着嘴里的香蕉,也安安静静的跟他对视。 青阳在此刻开口:“陛下,方才为何事如此开心?” “刚才……”永昌环视一圈,目光落在王妃身边的少女身上,皇贵妃脸上还带着笑,但眼神里面已经一片冰凉。 永昌又重新把视线转到温别桑身上,温别桑不紧不慢地动着嘴巴,吃的很认真,跟他对视的也很认真。 “凤鸣君。”永昌缓缓道:“何人请你来的?” 温别桑下意识把嘴里的东西吞下去,还未开口,便闻一道声音传来:“我儿的心上人也在?” 众人转脸,再次起身,皇贵妃起来的时候用力按了一下臀部离开凳子的永昌,后者回过神,表情平静地落了回去。 “好了好了。”皇后道:“都坐着吧。” 她今日穿着金色长袍,色调与太子和温别桑几乎统一,上方点缀着一些漂亮的明珠,在灯下流光溢彩。 走来的时候先扫了一下承昀这桌,承昀看上去有些不好意思,温别桑则眼睛发光,她含笑对温别桑点点头。 温别桑立马坐得更直了。 皇后转开视线,青阳在前方微微颌首,她也抱以颌首,一路来到永昌面前,福身道:“臣参见陛下。” “免礼。”永昌示意身侧,皇贵妃也笑着道:“臣妾参见皇后。” “嗯。”皇后对她莞尔一笑,目光像是在看某种名贵的宠物,她旋身在一侧坐下,道:“舞呢?乐呢?” 皇贵妃立刻拍手,很快有一队舞女踩着祥云般的步子走了进来。 丝竹声声,皇后偏头,与青阳道:“前日让人给你送的梅子酒,喝了吗?” “喝了。”青阳难得露出笑容,道:“侯爷还不小心喝高了呢。” “我就知道你们好这口。”皇后大度道:“青鸢,明年你再多酿一些。” “您就会使唤下官。”青鸢假意横她一眼,皇后笑道:“本宫又不会这些,只能麻烦你了。” 她和青阳随口说着话,笑声阵阵,皇贵妃静静坐在永昌的另一侧,锁骨深陷,颈骨突出,是重重吸了口气。 今日虽说是家宴,可她也清楚,这本该是永昌的主场,而不是常赫珠的。 转脸去看永昌,后者时不时朝温别桑看去一眼,眉头紧锁,但大部分时间都在垂着眸子夹着面前的那盘荔枝奶糕。 王妃看向楚王,后者沉默着,面上有几分死灰般的寂静。 王妃和皇贵妃对视,后者示意了一下被她带来的少女,王妃缓缓从桌前起身,笑道:“听说凤鸣君造出了可与亓国火神炮齐名的火神箭,真是英雄出少年,我父亲也是沙场战将,以后有了你的火器,相信我大梁定能以攻为守,减少将士死伤……这一杯,我敬你。” 这一句成功让皇后和青阳的视线一起转过来,王妃面不改色,只一脸敬佩的望着温别桑。 温别桑便从桌前站起,端起酒杯,仰头干了,然后重新坐了下去。 王妃:“……” 她一时站着没动,温别桑看过去一眼,拿起刚才的酒杯倒转,杯口倒下,一滴没剩。 “呵呵。”王妃强颜欢笑,仰头将酒饮下,道:“不知凤鸣君可有婚配?” 承昀偏头,冷冷朝她看了过去。 王妃神色平静,看上去仿佛根本不记得刚才在宫门口发生的事情,道:“我见凤鸣君少年英才,身边正好有适龄少女,不知……” “你干嘛这样问我。”温别桑道:“你方才不是听到我说,我是承昀太子的未婚妻了吗?” 王妃抱歉一笑,重新坐了下去,道:“我还当你是开玩笑的。” “这种事怎么能开玩笑呢?!”皇贵妃忽然转脸看向永昌,惊讶道:“陛下,何时给他们赐的婚?” 永昌终于放过了碟子里一干被夹碎的奶糕,抬头道:“什么赐婚?” 皇贵妃逼问:“陛下没有赐婚?” “朕怎么可能给他们两个……” 皇后忽然重重展袖,衣袍发出猎猎之声,青鸢含笑道:“我帮您整理一下。” 她绕到后面,去为皇后整理着平铺的衣摆。 永昌听着动静,缓缓转头朝常赫珠看来,常赫珠微微一笑,道:“陛下,上次在殿上不是说,只要太子说喜欢,便要为他们赐婚么?” “自然。”永昌被迫回忆,道:“但皇后应该还记得,当时,他……拒绝了,太子。” 青阳转动眼眸,一张古井无波的脸上隐隐带着几分嘲弄。 戚候安静无声,放弃了其他会发出声音的菜色,拿起了面前的奶糕,轻轻咬了一口。 “是。”皇后轻叹,道:“当时陛下还想与我商谈太子喜欢男子一事,可是当时太子伤心欲绝,本宫实在不知如何开口。” 永昌立刻笑了,心中也有了几分底气,道:“那皇后,此刻如何看待此事?” 皇后看向太子这边,目光落在温别桑身上,道:“你这是……” 太子马上跟她使眼色,手指在袖中收紧,常赫珠扫他一眼,又对着温别桑道:“和太子交好了?” 还好用的是交好,不是喜欢。 承昀松一口气。 永昌抬手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 温别桑点点头。 永昌一笑,冷道:“太子,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皇后道:“怎可未经长辈做主,便随意许诺?” 永昌道:“正是,你们两个的事情,经过朕和你母后同意了吗?!” 皇贵妃也端起酒杯,以袖口遮掩,轻轻饮了一口。 皇后道:“太子,你这样,是极其不负责任的行为,明白吗?” 永昌道:“没错!你怎么可以随意带他……” 皇后道:“万一我们不同意,你岂不是让人家空欢喜一场?” 永昌点头,还没开口,皇后便接着道:“既如此,陛下,还是尽快赐婚吧。” “我和你母后都……”永昌转脸,道:“你说什么?” “赐婚啊。”皇后道:“你儿子都把人骗来了,你不给他收拾烂摊子,还能把人赶出去不成?” “……”永昌看着她,又转脸去看承昀,然后再去看青阳,道:“皇姐……” “我也认为不妥。” 永昌松一口气,道:“太子竟然……” “做出如此不负责任之事。”青阳淡淡道:“听说这孩子无父无母,孑然一人,我们总要给他一个交代。” 永昌:“……?” 给,谁交代? 几人你来我往的言论里,温别桑只弄明白了赐婚两个字,正要开口,却被承昀塞入了一个奶糕,对方的声音压在耳畔:“你今晚就是以未婚妻的名义来的,先过完今晚。” “……”温别桑忆起昨晚的商量好的计划,缓缓点了点头。 第43章 六千评加更 皇后和永昌一起出去了。 两旁没什么人, 只有大梁如今最尊贵的两个人。 宫灯高悬,整个夜色都亮如白昼。 一个笑容得体,漫不经心地欣赏起宫中的夜景, 一个脸色难看, 欲言又止。 最终还是永昌先开了口:“太子, 荒谬无度,竟然喜欢男人?!” “他喜欢谁,又岂是旁人能左右的。”常赫珠随口道:“当年我们成亲之后,你喜欢上陶冰玉,你父皇母后, 还有我,谁能左右得了你?” 永昌脸色变了变, 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语气却显得心虚:“男人,三妻四妾,本就正常……” “太子喜欢男人, 怎么就不正常?” “你竟然能容忍这种事?!”永昌重新抬头, 道:“那个温别桑,他能为承昀传宗接代吗?!” “承昀也不能为他传宗接代, 正好, 扯平了。” “你……”永昌仿佛听到了什么特别匪夷所思的事:“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你不会觉得我生承昀是为了给你传宗接代吧?” 皇后一脸惊讶的看过来,永昌神色一僵, 转而变得更加难看。 皇后嗓音似有玩味:“真有意思啊宫冀,没想到我在你眼里是这么一个大爱无私的人。” “常赫珠……” “我生承昀是因为你父皇许诺我,承昀出生之后便是太孙, 即便陶氏生十个八个,也永远都撼动不了他的位置, 除此之外,他还答应把安定司交给我打理,赐我惊涛杖,让我可以在盛京只手遮天。” 提及此事,常赫珠的目光含笑,却野心勃勃:“常家的根基都在北疆,我很清楚自己入京是来做什么的,安定司的目标是攘内安外,掌握了安定司我就掌握了自己和敌人的绝大部分情报,这远比在北疆指挥战事要广阔的多。” 永昌根本不想与她谈论这个话题:“我现在跟你说的是承昀,如果他娶了男妻,那就只能废太子了!” 他说这话时的时候神色带着几分决绝,甚至是威胁。常赫珠却依旧是那种云淡风轻的表情:“你不是一直都想废太子吗?楚王毕竟是你第一个儿子,我能理解。” 第79节 永昌没想到连这话都镇不住她,他道:“难道你就不在乎他的将来吗?!” “我儿子的将来……”常赫珠轻声细语:“自然是靠本宫这个母亲,为他争,为他抢。” 在永昌愣怔的表情里,她径直旋身,眼角余光既轻蔑又不屑:“难不成还等你来给?” 几步之后,她背对着永昌停下,仿佛刚想起这茬一般,随口道:“这是个废太子的好机会,不要担心,本宫自有后招等你。” 家宴结束之后,永昌一路疾行,皇贵妃匆匆跟着他,道:“陛下,陛下,到底怎么了,可是那个颠后又惹你生气了?陛下!” 她不得不小跑起来,拉住他的衣袖,道:“倘若他们一意孤行,陛下倒也不必忍让,他既然非男妻不可,不若便以此昭告天下,另择储……” “你想的倒是美!!”永昌一把将她甩开,怒道:“他可是先帝册封的太孙!若是要废太子,除非他做出人神共愤之事,一个男人而已……朕还没有出手,那颠后就已经准备好应付的手段了!她这是巴不得马上跟朕撕破脸!” 皇贵妃神色闪过一抹慌乱,又一咬牙,道:“那就跟她撕破脸……平西王总归是……” “你当是在过家家呢?!”永昌道:“你们想干什么?北疆常氏和平西王因为争储而动用兵马?你是不是疯了?!你当百姓是什么,天下战事是你们想发起就发起的吗?!别人日子过不过了?” “陛下……我不是这个意思……” “从一开始,朕就让你不要插手承昀的事情……朕不想跟她撕破脸,更不想跟她兵戎相见,至于你……”永昌指着她,凝望着面前这张娇美的容颜,带着点怒笑道:“你……冰玉,你真是……” 皇贵妃绞着手指,听他斥道:“井底之蛙,异想天开,不自量力,荒谬绝伦!” 皇贵妃僵硬地站在原地,呼吸急促地凝望着他负手离去的背影。 她攥紧手指,神色之间充满了嫉恨与不甘。 长乐宫,温别桑一进去就看到了几只雪白的兔子。 弯腰刚要去碰,那兔子当即两腿一蹬,窜到了三尺远的地方。 温别桑怔了一下,又慢慢走过去,兔子不紧不慢的嚼着嘴里的菜叶,看上去仿佛完全没有在意他的靠近。 可就在他再次伸手的时候,兔子腾地又跳了出去,三蹦两蹦,跑的更远,但还是可以被轻易看到的地方。 皇后噗嗤一笑,道:“这兔子啊,可会勾引人了,每次都呆呆的站在那里,看上去好像特别认真在吃东西,完全没把你当回事,可是你一做出要抓它的动作啊,它马上就变得特别机灵,真是让人又恨又爱。” 承昀颇有感慨,道:“确实如此。” “怎么,你也养了只兔子?” 温别桑站直看过来,承昀移开视线,道:“刚才看他抓了几次,不就明白了。” “坐吧。”皇后随意在椅子上坐下,温别桑也走过去坐在旁边,规规矩矩地道:“其实我不是太子的未婚妻。” 皇后先看了一眼儿子,后者神色淡淡,看上去仿佛早就习以为常。 皇后一笑,重新望向温别桑,道:“我当然知道你不是。” 温别桑恍然:“您知道我是来见您的?” “这倒是不知道。”皇后好奇道:“你来见我是要做什么?” “母后。”承昀及时开口,皇后回神,挥了挥手,女官立刻带着众人纷纷退下。 温别桑去看承昀,一直等到后者示意,才开口道:“我们查到周苍术通敌卖国!” 常赫珠挑眉,承昀道:“是君子城谢令书带来的消息。” 承昀言简意赅的将事情说了一遍,常赫珠颔首,道:“其实我七年前就发现事情蹊跷,只是这老狐狸行事谨慎,一直没能抓住他的尾巴。” “既然他行事谨慎,我们何不从沈如风那边下手?” “亓国君主沈如风?” “正是。”承昀道:“如今周苍术为相多年,在朝中根基稳固,一身铜皮铁骨,想要动他难如登天。可是沈如风就不一样了,他多疑暴躁,容不得旁人侵犯,如果我们能逼他动手,沈如风必定要重启周苍术这个奸细。” “你的意思是……” “我们现在的问题是不能准确得知周苍术和沈如风究竟如何暗通款曲,也不清楚他们这些年里都做了什么交易,所以没有下手的空间,可若能帮他们制造一笔交易,从此处入手查探呢?” 温别桑看着承昀,仿佛今天第一次认识他,常赫珠也一脸赞赏,道:“可以啊儿子,青出于蓝了。” 承昀坐直,余光看了一眼温别桑,发现他也一脸惊讶,顿时感觉扬眉吐气,正色道:“不过这些事情,还需要舅舅和表哥配合。” “你说。”常赫珠饶有兴趣,道:“看看有没有需要为娘搭把手的地方。” 长烛燃烧,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蜡身渐短的时候,皇后亲自送他们离开了长乐宫,道:“关于你和阿桑的事情,我已经跟你父皇说过,不出意外,他应该会下旨赐婚……” 温别桑道:“可是我们约好,只做一天的未婚妻。” 承昀神色暗淡,常赫珠又是一笑,道:“我还没说完,此举也是想要看他如何应对,如果赐婚和废太子的旨意一起下,承昀,我们和你父皇,就要不死不休了。” 承昀目光沉寂,嗯了一声。 温别桑似有明悟,道:“您在试探?” “正是。”皇后没有隐瞒他的意思:“这件事是我的谋划,我想看他究竟还在不在乎承昀这个太子,给他一个机会,他到底要不要废了承昀。” 看过来的眼神,隐隐带着些歉意:“把你扯进来情非得已,希望不要因此影响了你和承昀的关系。” “没关系。”温别桑立刻摇头,道:“我其实也不是很在乎这些。” 皇后莞尔,承昀一时也忍俊不禁,温别桑继续道:“既然此事涉及谋划,那便尽管拿我去用吧。反正我不喜欢他就是不喜欢他,有没有赐婚都左右不了我的想法。” 没有发现母子二人的脸色,温别桑又道:“那若是他赐婚之后,没有废太子怎么办?” “那便说明……”皇后留意儿子的表情,回答的有些心不在焉:“他对承昀还留有情分。” “不好说。”温别桑道:“也许是温水煮青蛙呢,反正他已经娶了男妻,所有人都会以为他与大位无缘,万一很多人才都流到了楚王那边怎么办?” 皇后微怔,旋即若有所思,道:“阿桑考虑的很周到,这一点我都没想到呢。” 温别桑抬了抬下巴,带着几分小小的骄傲,道:“那你们一定要做好准备,如果他真的赐婚了,也不一定就是好心的,我看他总是故意欺负承昀,坏得很。” 皇后笑出声,连连点头,道:“好好好,我们会防备的,天色很晚了,快些回去休息吧。” 温别桑嗯一声,道:“皇后晚安。” 转身步伐轻快的钻上了马车。 承昀的心情忽明忽暗,这会儿已经有些复杂,道:“母后不是一直说父皇不喜欢我们,我表现的越恃宠而骄他越是放心?怎么这会儿……” “我是随口说说。”皇后看向马车,道:“阿桑是个好孩子,干干净净的,如今固然不喜欢你,也在为你着想,千万不要负了他。” 承昀点头,道:“我近来总觉得不安,上次那个梦……” “不必担心。”皇后安抚般拍了拍他的手,道:“陶冰玉的一切行动都在我的掌控之中,倘若她当真敢对我下手,我自有法子让她好看。” “您知道的,我的梦……” “我知道。”皇后握紧他的手,神色依旧明媚自信,道:“凡其所梦,必会发生,我会让它发生,但我不会有事,好吗?” 温别桑从马车车窗里探出头,皇后笑着朝他挥挥手,道:“快去吧。” 承昀上了车,等到马车离开宫门,到了再也看不见皇后的时候,忽然伸手,一把将温别桑搂在了怀里,直接将脸埋在了他的肩头。 温别桑歪了歪头,道:“怎么了?” 承昀沉默了一阵,抬眸道:“你怎么突然又不在乎赐婚了?” “因为听皇后的说法,这应当是有必要的。” 温别桑他的脸推开,在他怀里坐直,看着他道:“我看你刚才很担心皇后,她怎么了吗?” “暂时没事。”承昀握住他的手,又道:“若父皇当真赐婚,你便是我的太子妃了。” 他看上去并不想谈皇后的事,温别桑点点头,道:“是的。” 承昀道:“这么讨厌我,就愿意顶着我太子妃的名头了?” “只有你才会在乎这些虚名。”温别桑道:“你是不是特别开心啊。” “……我若说开心,你定是要泼我冷水。” 温别桑笑了下,忽然静静地看了他好一会儿。 承昀:“……看什么?” “看你哪里和皇后像。”温别桑说:“为什么她人这么好,你就这么差呢?” 承昀有气无力,直接靠在了一旁的车壁上,抱着他的手也软了下去。 温别桑又笑起来,自己朝他倾斜的胸口趴去,还主动爬了爬,伸手勾他的下巴,承昀微微抬起下颌,又偏过头,没好气道:“再这样咬你了。” “喜欢咬。” 承昀:“……” 温别桑把手伸到他嘴边,软软道:“轻轻咬。” “……你让我咬我就咬啊?” 温别桑又朝他身上爬了爬,承昀不得不伸手将他扶住,重新抱着人坐好,低声道:“你想干什么呀……” 温别桑拿手拨弄他的嘴唇,看着这张俊美到不该长在宫无常身上的面孔,眼睛闪着点点滴滴的渴望。 小声说:“亲亲我。” 第44章 温别桑被抱下马车的时候, 满脸都写着不高兴。 “殿下,热水已经备好了。” “嗯。”承昀走向寝殿,庞琦一边带路, 一边抬眼, 发现太子妃正在用一种很不满的表情, 在不断戳按着太子的嘴唇。 太子几次偏头,横他,却只换来他更不满的按压。 甚至故意将太子的下唇捏成了小鸡嘴。 承昀:“……松开。” 或许因为表情变得可怕,温别桑听话地松手,但又抱住了他的脖子, 问他:“为什么不亲我。” 庞琦差点被过高的门槛儿绊到。 承昀扫了他一眼,依旧是那张干净无害的脸, 干净无害的眼睛, 半点都没有反思自己的意思。 承昀把人放在长榻上,道:“先洗澡。” 温别桑跑了一天,也确实要洗澡, 便短暂把疑问压了下去。 第80节 在承昀太子的帮忙下, 将今日赴宴的衣服换下来,温别桑忽然又问:“你要帮我洗澡吗?” “……”承昀的目光落在一侧的庞琦身上, 后者麻利的转身走了出去。 殿门被带上, 承昀看着温别桑,道:“我为何要帮你洗澡。” “你不想趁机摸摸我吗?” “……” 承昀强忍住直接将人按在榻上的冲动, 冷冰冰地道:“今天,孤没心情。” 话说的巧妙,但他眼珠却像是黏在温别桑身上一样。温别桑还是在看着他, 眼神里隐隐有几分不相信,似乎还在等着被抱被亲被抚摸。 承昀艰难地将目光从他身上撕开, 手指紧握了一下,扭头大步走了出去。 温别桑一直等到出了门,才后知后觉明白对方是真的没心情。 他略有些失望,自己从榻上下来,起身走向了屏风后面。 承昀靠在殿门口,拧着眉环胸,很希望自己可以想一些正事,但他发现自己脑中全都是那张永远淡漠平静,却异常天真无邪的脸。 殿内传来水被搅动的声音,没过多久,便是湿漉漉的脚掌踩在地板上的动静。 承昀又站了一阵,敲了敲门,稍微用大一些的声音道:“好了吗?” “嗯。”得到回应,他开门走进去,温别桑已经去了里间。 屏风后方暗香浮动,圆形浴桶里面隐隐飘着一层浮沫,承昀站了好一阵,最终屈服于自己的内心,抬步跨了进去,将身体下沉,手掌掬起一抔水,重重泼在了脸上。 身体浸泡在温热的水中,仿佛还能看到方才在此间沐浴的身躯,承昀喉结滚了滚,猛地一下子将脸一起埋了进去,用力闭上眼睛。 所有的声音在一瞬间远去,耳膜之间只余下汩汩的水声。 皇太子屏着呼吸,过了好一阵才猛地从水里出来,发色湿水之后变得乌黑,黏连在棘突的颈骨和喉结上,俊美的五官覆盖着水珠,水花四溅之中,忽然看到浴桶上趴了个人。 温别桑的眼仁很大,晶莹剔透的,在灯下会呈现出琥珀色,盯着人看的时候像极了难以分辨出表情的猫。 温别桑的眉骨并不特别高,但眉毛却比一般男子要细上一些,眉眼间距恰到好处的显出几分孩童般的无害,鼻梁山根处的起点也未曾高过眉骨,但呈现缓缓上升的姿态,到了鼻头的时候,既挺翘又圆润。 这是一张山间小兽成精般的脸。 既有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又有反世俗纲常般的难训,还有几分毛绒动物般的惹人怜爱,更有几分烂良心的天真。 既澄明又聪慧,既冷漠又魅惑,既惹人生气,又让人心动。 承昀怔怔望着这张脸。 后知后觉地朝后一退,瞳孔微缩:“你进来干什么?” “看你洗澡。” “看我……你有什么毛病吗?” 温别桑摇摇头,道:“因为你没有换水,我猜你应该很想我。” “……”承昀一时无言,好一阵才道:“我今日跑了一天,实在太累了,所以懒得换……” 温别桑的手,忽然在他说话的时候塞入了他的唇间。 承昀不自觉地咬了一下他的指尖,温别桑眯了眯眼睛,露出了有些舒服的表情,又将手指朝他唇间塞了塞。 承昀:“……” 他一把握住那只手,道:“我问你,你是不是在勾引我?” “嗯。” “……”承昀又哑了一下,道:“你,再这样,我要以为你也喜欢我了……” “你可以以为。”温别桑完全不在意,手被他拉住,手指还在他手腕的肌肤上轻轻抚弄,道:“别真信了就行。” 一句天堂,一句地狱。 刚泡过水的睫毛无声颤了一下,承昀忽然抓起他的手,一口咬在他的手腕处。 他用力闭着眼睛,可牙齿却一点都没舍得用力。 嘴唇贴在他的脉搏上,仿佛可以感受到对方心头的跳动。 砰,砰,砰…… 不疾不徐,慢条斯理。 在这一刻,太子忽然感觉到了一股莫大的悲哀。 这烂良心的东西,究竟是如何做到一边渴望他的触碰,一边对他心如止水。 他此生唯一欺负过的人就是这入梦打乱他生活,颠覆他对自己整个人生认知的东西。 可偏偏遇到了一个完全不知变通的兔子。 睁开眼睛,太子眼尾发红,黑潮弥漫的瞳孔倏地涌出一股强烈而迅疾的欲望,有若飓风过境,不过须臾,整个人的气场便发生了翻天地覆的变化。 就在这时,唇间的手腕忽然被人抽走,温别桑一下子从浴桶旁边站起,略有些戒备地看着他。 太子坐在水中,微仰着脸,湿漉漉的长发贴着脸颊滑落,一侧耳朵被包在头发里,另外一边耳朵从发间探出,洁白而干净。 他五官生的极好,眼眸狭长,眼尾上挑,这种眼型本该生出一副刻薄相,事实上,承昀太子在不怀好意的时候,的确会给人一种邪肆张狂的感觉,可偏偏,他眼睑下方的卧蚕中和了这副刻薄的眼型。 这让他在扮乖的时候会像只小狗,发飙的时候像条疯犬,笑起来的时候即轻薄又多情,不笑的时候,卧蚕平整,一动不动地盯着人,带着几分让人退避三舍的危险。 此刻,水中的太子便像是深海之中披着人皮生着利爪的巨怪,再漂亮端丽的容颜,再流畅强健的肌肉线条,都阻止不了他想要吃人的事实。 温别桑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屏风,蹬蹬跑回里间,钻进被子里之后滚了两下,直接用被子将自己卷成了一条,再朝下面缩了缩,只露出半个洁白的前额,开始闭上眼睛睡觉。 承昀神色阴郁,花了很久的时间才渐渐平静下来,他放松身体,靠坐在浴桶后侧,用力抹了把脸上的水珠。 撑在浴桶两侧的手臂肌肉起伏,无声滚动的喉结泄露了身体内部叫嚣的不宁。 他垂眸,凝望着水中的庞然巨物,久久无声。 从屏风后面出来,太子沉默的坐在火炉旁,静静熥了半夜的头发。 上床的时候,把自己卷成一条的家伙已经沉沉睡去。 承昀坐在上面,盯了他一会儿,缓缓伸手把他的鼻子从被子里露出来。 翌日,温别桑睁开眼睛,立刻便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沉睡在身边的太子把他当长枕头搂在怀里,脸正贴在他的脑袋上,呼吸轻轻。 深海巨怪睡着了。 温别桑又精神了起来,费劲地挣扎,终于吵醒了太子。 皇太子一睁眼,眼眸里便染上了几分不快,看着怀里的竹筒粽子,低声道:“干什么。” “起床。” “等一会。”承昀闭上眼睛,再次搂着他,道:”晚点孤还要去参加祭天仪式,昨天被你搞得半夜都没睡着……” 温别桑又扭了扭,承昀拧起眉,道:“不许动。” “我醒了。” “我还困。” 温别桑继续扭,承昀深吸一口气,冷冰冰地盯着他。 温别桑道:“饿了。” “天都没亮呢。” “不舒服。” 听他这么说,承昀本来布满煞气的脸上忽然溢出了几分笑意,但他并没有给温别桑看自己的表情,依旧冷冰冰的:“是谁把你弄成这样的?” 温别桑没说话。 “难道是有妖怪来了?” “这世上没有妖怪。” “那是谁弄得?” “做梦弄的。” “哦?”承昀道:“梦到什么了?” 温别桑想了一会,道:“梦见有老虎吃人。” “那你怎么不把脑袋一起卷进去?” “……”温别桑张了张嘴,又想了一会儿,道:“梦里我的头是金子做的。” 承昀笑出声。 胸口震动着,仿佛要穿透被子。 见他当真不像昨晚那样吓人,温别桑挣扎的更厉害了:“快放我出来。” “说声好听的。” “……”死倔死倔的。 温别桑开始往一个方向转,刚转一点,就被承昀给搂回来。 温别桑安静了一下,发现他不动了,便继续转,然后又被搂了回来。 温别桑皱起眉,开始朝反方向,也就是太子的怀里转,瞪着他道:“你再这样我更不喜欢你了。” “说的好像我放了你你就喜欢我一样。” “是更不喜欢。” 承昀挑眉。 温别桑道:“马上是更更不喜欢。” “……”承昀没好气,道:“那要怎么样才喜欢呢?” 温别桑抿了下嘴,勉强做出让步:“可以先不那么讨厌你。” “请问你现在还有多讨厌我?” “很多讨厌。” 第81节 “那这次能减多少讨厌?” 温别桑的手在被子里动了一下,伸不出。 只能继续用嘴:“减去很多。” 承昀瞥他。 温别桑板起脸,冷冷道:“减去一丢丢。” 不理他。 温别桑生气了:“我不要住在太子府了!” 承昀:“……” 他慢吞吞地伸手,把人放了出来。 温别桑从床上起身,下去的时候重重踢了他一下。 不忘强调:“现在是很多非常讨厌!” 第45章 大年初一, 承昀一直忙到了晚上才回来。 人还没下车,就已经将头上的帽子摘了,一边走, 一边宽下过分繁复的祭天礼服, 接过轻软的长袄披上, 道:“睡了吗?” 虽然没提名字,但庞琦也清楚他问的是谁,道:“没。” 听出他话中声音不对,承昀偏头,道:“怎么?” 庞琦只好道:“人还没回来。” 太子停下脚步, “去哪儿了?” 临仙阁,宋千帆正一脸头疼的看着坐在自己床上的两人。 “我说你们俩真不走啊。” “我是不走。”常星竹直接往床上一躺, 道:“我回去又没人玩。” “你找平安去啊。” “我才不去呢, 青阳公主天天吃炸药,看见我跟他在一起就翻白眼,受气。” 宋千帆没办法, 又去看温别桑。 温别桑倒是没直接躺他床上, 坐的笔直笔直,说出的话却平静而直接:“我想住在这里。” 宋千帆放轻声音:“你是为什么呢?” “他跟承昀吵架了。”常星竹道:“别的你不用问, 反正他今晚也住这儿, 过来小梦妖,咱们睡觉, 甭管他。” 宋千帆道:“那我睡哪儿啊?” “你醉仙楼那么多客房,你还找不到睡的地方?” “今天是什么日子?大年初一!多少人来玩啊,全订出去了你不知道啊?” “行了行了。”常星竹一手搂住躺过来的温别桑, 一手朝他伸过来,道:“过来, 哥搂着你睡。” 宋千帆看着乖乖枕在他手臂上的温别桑,神色凝重,道:“常三,你说,万一太子今天过来了,怎么办?” “他不会来的。”常星竹语气随意,言论却非常笃定:“从小到大,他跟人吵架,从来都是别人认错,或者等到时间洗去一切痕迹,你又不不知道,太孙殿下对谁低过头啊?” “可是你不是说陛下已经答应要……” “小梦妖都说了,那都是逢场作戏,行了行了,你要是不来,我可把两条手臂都给小梦妖了啊。” 温别桑神色已经有些困倦,宋千帆表情复杂,惊疑不定的朝外面看了看。 时间已经不早,但因为日子特殊,外面还是一片灯火通明,时不时可以听到烟花冲上天际的砰砰声。 宋千帆做了好一阵的心理建设,到底还是按不住困意,爬上了面前的唯一一张床,常星竹伸手来搂他,给他重重推了一把:“里头去。” 常星竹没好气,对温别桑道:“往里面去点。” 温别桑听话的朝里面挪了挪,床不算小,但睡三个男子还是有些拥挤。 宋千帆枕着枕头,闭上眼睛,忽然又睁开:“常三,我总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你天天预感这预感那……”常星竹嘟囔,直接翻身,一条手臂搭在温别桑腰上,道:“快睡吧……困死了。” 最醉仙楼里依旧热热闹闹,偶尔能听到客人喊侍从的声音,还有谁喝醉了发酒疯的动静,烟花声依旧忽远忽近,伴随着谁家噼里啪啦燃放爆竹的动静。 宋千帆双手平放在胸口,迷迷瞪瞪道:“太子要是来了,看见咱仨躺在一起……” “都说了不会来的。” 常星竹烦躁的嘟囔了一声。 房间里逐渐传出轻轻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忽然传来动静,是侍女小桃的声音:“今天客房全包出去了,温公子和常公子都在小东家……” “孤认得路。” 宋千帆压根没睡沉,半睡半醒间听到这噩梦似的动静,马上一个激灵从床上坐直,火速去推常星竹,后者摆了摆手,“干嘛……” “宫承昀来了,你快点放开他……” 温别桑皱了皱眉,却没睁开眼睛,常星竹迷瞪了几息:“放开谁啊……” “嘎吱”一声,房门被推开,宋千帆翻身跳了下去,迅速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服,还好,压根没脱。 屋内没点灯,但外头到处都挂着灯,将这室内也映的一片亮堂。 承昀一眼便看到了床里侧面对面睡着的两人。 他面无表情地走上去,俯身,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常星竹的脸。 宋千帆在一旁捂住眼睛,从指缝间往外看。 皇太子的眼神有若实质,常星竹终于被盯醒,迷蒙的视线逐渐聚焦,几息之后,他豁然坐直了身体,神色带着短暂的空白。 “你,你怎么会来……” 承昀太子十分和善:“这张床,睡得下你们三个吗?” 常星竹扭脸去看温别桑,伸手把他推醒,温别桑比他还反应迟钝,慢吞吞地睁开眼睛,又被常星竹扶着坐直,听他道:“他问你话呢。” 温别桑迷蒙的去看承昀,承昀神色沉了沉,强行挤出一抹笑容,道:“困着呢。” 温别桑点点头,承昀又看了一眼常星竹,后者下意识让开。 他伸手把温别桑抱了起来,宋千帆马上拿过大氅盖上去,道:“殿下,我可以对天发誓,我们就是单纯在一起睡觉,什么都没干。” 常星竹点头,又想起什么,道:“不是,我们干嘛要解释那么多,承昀,你当初不是说那都是商量好的,为了避免被赐婚的计划吗?小梦妖也说昨天都是在演戏啊。” 承昀一言不发。 今天跟着仪仗队跑了一整天,他这会儿满心都是负面情绪,至今还能保持平静单纯因为累到不想发脾气。 转身刚要走的时候,怀里的温别桑忽然清醒过来,开始挣扎。 承昀拧眉,低声道:“回去了。” “不回去。”温别桑确定了他的存在,马上精神起来,故意道:“我再也不回太子府了。” “你看。”常星竹在一旁道:“他俩现在一点关系都没了。” 宋千帆的眼神非常复杂。 温别桑挣扎的太厉害,承昀抱着他一路来到门口,还是不得不将人放下来。 屋外带着寒意,承昀将大氅披在他身上,依旧按着性子,道:“回去睡觉,好不好?” “不回去。”话虽然这样说,但温别桑还是接受了他的大氅,道:“你跟我道歉我才回去。” 常星竹坐在床上,道:“他肯定不会道歉的。” 刚到嘴嘴边的话被迫咽了下去,承昀一瞬不瞬地望向常星竹,道:“今日收到了舅舅的信件,问你什么时候回北疆,你想让我回信的时候顺便把你捎回去吗?” “……”常星竹直接转身面朝里面,不说话了。 承昀压下火气,重新面对温别桑,道:“我们先出去。” “就要在这里道歉。” “……” 常星竹竖着耳朵,宋千帆和他一起面朝一个方向,同样竖着耳朵。 “阿桑……” “那我不回去。” 温别桑重新往里面走,承昀从后面抱住他的腰,饱含杀机的眼神狠狠剜了一眼前方两人的背影,将下颌压在温别桑的肩头,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 宋千帆和常星竹都没听到,后者甚至下意识朝这边倾斜了一下身体。 温别桑偏头去看承昀太子,耳垂被对方嘴唇轻触,他缩了一下脖子,略显矜持地点了下头。 立刻被太子抱起来,径直离开了醉仙楼。 后方半晌没有动静,还是常星竹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立刻道:“怎么没人了?宫承昀道歉了吗?你听到了吗?” 宋千帆神色一言难尽,道:“你就是仗着你爹是他舅才活到现在的吧。” 总算把人接了回来,承昀靠在车壁上,神色略显疲倦。 温别桑窝在他的胸前,道:“宫无常。” “嗯……” “你是刚忙完吗?” “忙完就回来找你了。”承昀嗓音始终低低的,似乎提不起精神:“结果你跑这里来了。” 温别桑嗯了一声,道:“我是故意的。” 承昀眉心跳了一下,所有的负面情绪仿佛在一瞬间被放大。 第82节 “……知道我肯定会去找你?” “不肯定。”温别桑说:“但我一天都在等你来找我。” 放大的情绪收缩,承昀呼吸微窒。 即便他清楚温别桑的话不一定有其他意思,但此刻,疲倦而干燥的心房却还是涌出了缕缕甘泉,枯萎的精神似乎也在一瞬间得到了滋润。 他强忍住去看温别桑的冲动,无声将对方抱紧,神色之间的疲倦却在无声减少,浮出几缕忐忑和期盼。 “等我找你?” “嗯。”温别桑说:“不然我早就睡了。” 到底没忍住,低头来看他的表情,温别桑正微仰着脸,也在看他。 “你……你到底是,想做什么?” “我想让你哄我。” “……” 马车里,承昀的呼吸克制又绵长。 “为什么想让我哄你?” “两个原因。”温别桑口齿清晰:“因为你早上欺负我,我本来应该很生气,可是忽然又没那么生气,但不蒸馒头总要争口气,我就决定假装跟你生气。” 承昀:“……第二个原因呢?” “因为我知道我特别特别好。” “这跟我哄你有什么关系?” “你喜欢我不是因为我特别好吗?”温别桑道:“那我这么好的人突然不理你了,除非是你犯了很严重的错误,心里内疚不敢出现,既然只是一点点小错,我都不怪你了,你还不过来主动征求我的原谅吗?” 这都是哪里来的歪理。 承昀道:“难道不是因为你……” 他看着温别桑干净的眼眸,卡了一阵,道:“难道不是因为,你……其实,很喜欢太子府吗?” “嗯。”温别桑没有否认:“喜欢。” “……”承昀抿了抿唇,道:“温别桑。” “嗯。” “你,你其实,没那么讨厌我,对吧?” “哼哼。”他每次笑的时候,都给人一种猫逗老鼠般本能玩味的感觉。 承昀心口收缩,他发现自己有些厌倦这种笑声,因为这笑声似乎总是在他吃瘪,或者心里异常不舒服的时候。 这让他感觉自己便是那只被逗弄的老鼠。 温别桑却已经直接把脑袋往他怀里一扎,扯起别的来:“为什么宋千帆的床好像比你的还要舒服呢。” “你喜欢他的床?”承昀顿了顿,道:“他的床稍微软一点,你若喜欢,改天我找他帮忙订一个。” “好。”温别桑闭着眼睛,慢慢开始泛起困来。 承昀本来的疲倦和困意因为他的话而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满肚子的兵荒马乱。 几次想说什么,却发现千言万语,找不出头绪。 温别桑心安理得的被抱回寝殿,往床上滚了一整圈,缩在里面面对着他。 承昀宽衣上床,他主动朝这边蹭了蹭。 一直没感觉到承昀伸来的双手,缓缓眯起了犯困的眼睛。 “怎么了?” 承昀心事重重,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你为什么不抱我了。” 承昀:“……” 他伸出手,将对方搂在怀里,温别桑很快把脸朝他怀里一塞。 没心没肺地睡了过去。 第46章 同样的夜晚。 没能过好除夕的周府再次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周苍术走出弥漫着香火气息的禅院, 凝望着枯败的小池旁伫立的黑衣人。 脸色阴沉。 他抬步走过去,冷冷道:“又有什么事。” “放心,这次来不是为了给你添麻烦, 而是为了帮你解决麻烦的。” 这人声音带着笑意, 听上去似乎有几分邪气。 “到底什么事?” “谢令书来盛京的事情你应该已经收到消息了。” “收到了, 听说是为了我那孽孙来的。” 黑衣人转过来,头上戴着兜帽,脸上还蒙了一层,只露出一双时刻带着笑意的眼睛:“我们查到,谢令书的母亲是星月楼的赤鹿, 这次是为了申悦容来的。” 周苍术眉头收缩,道:“赤鹿?你们不是说早就处理掉了?” “听说她当年和白婉分开逃窜, 白婉运气好些, 被你儿子救了,她嘛,一路逃窜出大梁地界, 在君子城郊外中了数十箭, 还滚下了水,谁能想到, 居然还是活了下来。” 周苍术眼神变得非常可怕:“蛛丝没了申悦容, 竟然连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好了吗?” “确实是我们的错。”黑衣人颌首表示歉意,即便那双眼睛一点歉意都没有:“现在又到你出手的时候了, 尽快把谢令书处理掉,再不济,也要把他赶回君子城, 不然,若是叫陛下知道谢令书和承昀太子勾结, 肯定又要给你添麻烦了。” “七年前,你们谋害太子不成,私自逃入我府,逼得我不得不将白婉推出去当替罪羊,还白白搭上了我儿子的性命,当时我们说好,最后一次。”周苍术一字一句:“如今又想让我帮你们处理谢令书?你知不知道,皇后已经盯上我了?!” “相爷。”黑衣人叹着气,道:“申悦容和陛下青梅竹马,他甘愿献祭最心爱的女人,帮你成就大业,怎么到你口中,我们倒是成了罪人?” “你们交换的是硝石和钱!二十年前亓国大荒,是谁给你们送的粮食?这么多年来,太叔家用的硝石又是谁为你们提供的?我们的交易早就到此为止了!” “相爷何必如此畏惧。”黑衣人道:“不就是常赫珠嘛,区区一个女人,还能反了天不成?您如今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她当真敢动您,大不了,取而代之嘛,呵呵……” 周苍术一瞬间盯住了他,“你想让我谋反?” “怎么能是谋反。”黑衣人道:“这么多年来,相爷如履薄冰,日夜提防,还为此把亲儿子都赔了进去,说到底,不就是担心东窗事发么?既然如此,为何不干脆改朝换代,自立为王?到那时,莫说区区一个常赫珠,就算整个常氏,又奈你何?!” “哼。”周苍术冷笑,道:“沈如风的野心真是越来越大了。” “野心都是会膨胀的。”黑衣人轻声细语:“如今盛京城防可供相爷驱使,楚王又对您马首是瞻,何远洲已经晋升都尉,何继春则是护龙卫统领,整个朝堂几乎都是您的门生,就连我亓国君主也都随时期待与您联手,如此天时地利人和,难道你就甘心将这把悬了二十年的钢刀带进棺材吗?!” 天空忽然划过一道滚雷。 终于睡过去的承昀太子猛地眉心紧锁。 温别桑从梦中惊醒,抬眸盯着他的脸。 相府内,周连景拧着眉看了一眼不小心压到的手掌,殷红鲜血已经再次泅湿了纱布。 他撑起身体,从床上下来,没有去惊动已经沉睡的下人,独自起身。 午夜惊雷明了又暗。 黑衣人的声音却并未因此停止,反而更加急切:“不,你可不一定能把这把刀带去棺材,说不定它会接着跑到你儿子,你孙子……” 周苍术脸色阴郁,唇角无声绷紧。 黑衣人一拍手,道:“你如今只剩下一个孙子了吧,周连景对吧?听说他自幼懦弱善良,真可惜……若是周连琼还活着的话,你也不用为他担心了,那孩子素来狼子野心……” “够了!”周苍术打断了他的话,黑衣人歉意一笑,道:“但凡是周,不,温别桑,也许能帮你把这把刀藏得很好,听说他对周连景下手都毫不留情,居然想当场射杀……” “我们周家的事,不用你操心!” “你放心。”黑衣人道:“只要把谢令书赶出盛京,其余的事情不用你操心,除此之外,我还能送你一个礼物。” “你还想做什么?” “听说温别桑在雷火术上天赋异禀,还敢叫嚣与我太叔家齐名,我亲自来,就是想会他一会。” “凭你?”周苍术难得笑了:“自太叔问道之后,太叔家好像再没研制出什么惊世骇俗的火器,此次火神箭问世,沈如风想必发难你们了吧。” “真奇怪。”黑衣人道:“你竟然还以他为荣。” “我的孙子,我为何不能以他为荣?” 黑衣人怪笑一阵,道:“那我这个礼物,到底是送还是不送。” “你想与他比较火器……” “谁说我要与他比较火器?”黑衣人道:“此等雷火天才,既然不是我太叔家的人,自然是越早去死越好。” 后方忽然传来什么动静,周苍术回眸,发现是禅院里的一个婢女,她神色惊讶,下意识道:“相爷。” 周苍术沉默着,缓缓偏过了头。 黑衣人意会,抬手掷出了一把飞刀。 婢女捂住脖子,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 周苍术淡淡道:“你若当真能杀了他,也算帮我处理了一个麻烦。” 黑衣人颌首,准备离开的时候,指了指一个方向:“刚才那边似乎有人过来。” 周苍术回头,目光暗了暗。 转过枯萎的花丛,一眼就看到周连景的房门发出了一阵动静,周苍术静静站了一阵,缓缓抬步走了过去。 房门被敲响,周连景屏住呼吸,直接将自己藏在了被子里。 “睡了吗?” 老人一向稳重的声音传来,周连景竭力保持平静,道:“睡了。” 第83节 说完,浑身忽然一阵过电般的颤抖。 既然睡了,为什么还能够开口回答? 寝殿里,温别桑在昏暗的场景中盯着承昀太子的脸。 他猜测对方这次做的梦应该不太好,至少应该是对他本人来说不是特别好,因为他眉头自拧起来之后,就一直没有松开过。 但他并没有叫醒对方,不管是好梦还是噩梦,如果这些都注定要发生的话,看得清楚一些总归是好的。 不知过了多久,他紧锁的眉头终于平静了下来,看上去竟是要睡过去了。 温别桑便也闭上眼睛,没过多久,他便察觉身旁又有了动静,遂又睁开眼睛,发现承昀已经从他身边离开,并下到床畔,这会儿正在一边观察他,一边掀着枕头下的暗格。 温别桑:“?” 他一下子坐了起来,承昀条件反射的把枕头放了下去:“你怎么没睡。” “你刚才突然抱我很紧。”温别桑说罢,指了指:“下面是什么。” “……没什么。”承昀把枕头压上去,道:“就是一些纸笔,我刚才是想把梦境记下来。” “以前的也有记吗?” “我也不是什么梦都记的,只是今日梦到的事关重大。” “怎么了?” 他锲而不舍,承昀只好重新上来,道:“我……这样听不到么?” 温别桑一直盯着他的嘴唇,点头道:“可以看到。” 承昀伸手,把他搂过来,嘴唇贴着他右边耳朵,道:“这样呢。” 或许是因为事情很重要,他的声音压得很低,鼻唇间的气息喷在温别桑的耳畔,让他感觉有些痒,他嗯了一声,又将耳朵朝对方靠了靠。 承昀的唇有一下没一下的碰着他的耳朵:“我梦到了楚王。” 温别桑也很小声地说:“他做了什么?” “他……”承昀看着他精致无暇的侧脸,把原本想说的话咽下去,道:“他去青楼喝花酒,被王嫂逮住了。” 温别桑转脸朝他看。 承昀:“怎么了?” “你说事关重大。”温别桑道:“我还以为他谋反……” 承昀一下子按住了他的嘴,睁大眼睛道:“你说这种话的时候,都不知道避着点么?” 温别桑的眼珠盯着他,慢慢点了点头,等他手掌离开,小小声道:“你刚才是骗我的。” “我担心吓到你。” “我才不会害怕呢。”温别桑跟他贴近,道:“你真的梦到他谋反了?” 承昀:“你为什么一点都不惊讶?” “难道你不准备逼宫吗?” “……”承昀道:“我为什么要,那个?” “因为你父皇对你不好。”温别桑道:“若我是你,我就逼宫。” 承昀哑然半晌,再次接受了他胆大包天的脑回路,道:“那你觉得楚王,是为何?” “他的话,肯定是因为周苍术。” 承昀挑眉:“说说看。” “周苍术通敌二十多年,如今你也想除掉他,皇后也想除掉他,他若想保全自己,只剩下一条路。” “但如今还不到他狗急跳墙的时候。” “你不是与你舅舅通过信。”温别桑道:“若计划顺利,沈如风必然会给他压力,未来之事一目了然。” “所以,你怀疑是周苍术,蛊惑他……” “不是怀疑,是肯定。”温别桑道:“周苍术阴险狡诈,楚王又对你心怀不满,二人合作已久,若周苍术想成事,驱动楚王是最好的选择。” “你说,我要不要提醒……” 他在温别桑讶异的视线中止住声音,神色有些尴尬:“你,这样看我做什么。” “我知道你其实人不坏,就是脾气差,但是我没想到,你会有这种……神奇的想法。” 承昀顿时有些难堪:“我只是想想,毕竟我和宫烨……也就这两年才开始有争执,他也没做过什么坏事。” “你当年站的太高,才会觉得争斗是从这两年才开始。”温别桑平静地道:“你出生便是太孙,受尽宠爱,偶尔胡作非为无法无天也无人责怪,可是你想过他从小过的是什么日子吗?” “父皇从未亏待过他。”承昀道:“我也从未欺辱过他。” 温别桑看着他,眼神冷酷到接近无机:“你雷火营的火器师被调到城防营的时候,他可曾同情过你?” “……那只是普通争执。”承昀道:“但这件事牵扯实在太大了。” “当时你说要将我剥皮抽筋的时候,我一直以为是真的。” 承昀的声音变得很小:“本来就是真的。” 温别桑盯着他的嘴唇,分辨了一阵,道:“我若是你,就静静等待着一切发生,等他粉身碎骨,万劫不复,等你父皇火烧眉毛,六神无主,才好师出有名,铲除反军,一步登天。” 说完这些,他转身背了过去,道:“但这些都跟我没关系,我只要周苍术的命,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后方安静了好一阵,一双手才缓缓伸过来,轻轻勾住他的腰,承昀的呼吸重新响在耳畔:“你跟母后好像。” 温别桑睁开眼睛,道:“真的吗?” “嗯。”承昀道:“这件事若是告诉母后,她肯定跟你说的一样。” 温别桑有些高兴,马上又转回来,甚至伸手楼搂住了他的脖子:“那就说明我想的很对。” “其实……小时候,楚王和我,有玩过一段时间。” 温别桑看着他,摆出一副认真聆听的样子。 “那时候年纪都很小,太子府又只有我们两个孩子,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们一起抓蛐蛐,爬树,翻墙,母后也从来不管。皇祖父虽然不喜欢陶氏,但对楚王倒是没有太多偏见,直到有一天,陶氏第二次怀孕……” 承昀回忆,道:“流产了,父皇忽然找过来,和母后大吵了一架,骂她是个毒妇。” 温别桑马上道:“是皇后害她流产的吗?” “不是。”说完,承昀忽然发现他神色失望,不由一皱眉:“你觉得是母后害的?” “没有。”温别桑道:“只是刚才你说皇后和我很像。” “……难道你会好好的让人流产吗?” “若是有人抢我夫君,我连第一个孩子都不会让她生。” 承昀再次被他震惊,虽然母后从未对他说过关于父皇和陶氏之间的事情的看法,但承昀清楚,母后心中更厌恶的是父皇。 求亲的是他,许诺的是他,婚后不久便背叛的人也是他。 皇后虽然从未主动对付过陶氏,但心中应当是有些轻视的。承昀虽然身在皇室,可因为皇祖父和皇祖母的伉俪情深,一直也都认为永昌的罪过更大一些。 其实他本身对这些感触并不深,只是站在皇后的角度对永昌的行为充满了厌恶。 直到……他看了一眼温别桑…… 忽然觉得,也许一生一世一双人,才是那什么……应该有的样子。 此刻的温别桑明显没觉得哪里不对,他接着道:“然后呢。” “然后……”承昀顿了顿,还是忍不住道:“假如,我是说假如,假如我们,不对,你跟别人成亲了,然后,别人有了一个新的,妾室……你会害她吗?” 温别桑看了他一会儿,道:“会。” “也就是说……”承昀尝试理解他的想法:“你觉得,错的是勾引你夫君的人?” “不对。”温别桑马上道:“两个都是坏人,一个要抢我东西,一个是好东西坏掉了,所以都要都要受到惩罚。” 承昀总算明白了他的意思,一时觉得这想法着实有些新奇,一时又止不住酸涩。 温别桑看着他的表情,道:“你怎么了?” 承昀垂着睫毛,喃喃道:“原来在你眼里,我只是个东西……” “谁说你是了。” 承昀心中微动,道:“所以你其实…… “我又不喜欢你,你怎么会是东西。” 承昀:“……” “你快说,后来怎么样了。” 承昀板着脸,道:“若当真如此,你要怎么惩罚坏掉的东西?” “坏掉就不能要了。” “不能要是什么意思?” “娘一般会把不能要的东西放在锅底,煮饭吃。” “人坏掉了怎么办?” “不知道。”温别桑道:“我爹到死的时候都还好好的,我不知道娘要怎么处理坏掉的男人。” 承昀这会儿只剩下一肚子的气,他闷了一阵,勉强跳过了这个话题,道:“后来,母后就不再允许我和宫烨一起玩了……” “你父皇骂她毒妇。”温别桑道:“我想听这个。” “她……她也没解释,就把父皇倒挂在房梁上,三天三夜。” 温别桑马上笑了,他像听故事一样,只问自己感兴趣的部分:“陶氏那个抢匪呢?” “陶氏,就拖着病弱残躯,过来求母后放过他。”承昀道:“母后一开始劝她回去,说这件事跟她没关系,陶氏就一直在哭,母后给她哭烦了,干脆找了个大笼子把她关在父皇面前,在里面放了水和吃的,陶氏一开始还在不断为父皇求饶,父皇也在辱骂母后,让她放过陶氏,母后嫌他们吵,就让人守着院门,把屋门关上,再后来没多久,他们就都自顾不暇了……” “然后呢?” “然后啊。”承昀回忆着,道:“陶氏说自己可能冤枉了母后,父皇向母后道了歉,还把陶氏臭骂了一顿……” 温别桑听的津津有味,时不时赞叹一句:“皇后真厉害,难怪你父皇看上去很怕她。” 承昀倒也愿意哄他高兴,只是不忘强调不许出去跟别人说,温别桑不断点头。 第84节 两人躺在一起说了快一个时辰,直到温别桑感慨了一声:“好喜欢皇后啊。” 承昀正想笑,他便接着道:“要是我早生二十年就好了。” 笑容还未浮现便迅速消失。 承昀道:“什么意思?” 温别桑道:“那我就能早点认识你母后了。” “你这么早认识她要干嘛?” “也许你母后就不会嫁给你父皇了。” “那她要嫁给谁?” 温别桑眨眨眼。 承昀一下子坐了起来,道:“温别桑,你给我说清楚,你刚才到底是什么意思?” 温别桑眼珠转了转,没出声。 承昀青着脸道:“温别桑,你害不害臊啊,我母后儿子都跟你一样大了!” 温别桑笑出声。 承昀的脸色越来越青,温别桑翻了下身,把脸埋在被子里笑,一只脚翘起来蹬出去,忽然碰到了什么软软的东西。 试探地拿脚面托了托,忽然感觉那东西逐渐开始朝另外一种形态转变。 扭脸去看,承昀脸色由青转红,两只漂亮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 温别桑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脚上,又看了一眼太子的脸。 承昀呼吸克制,眼中的恼怒逐渐被另一种情绪取代。 温别桑忽然将脚抬起。 细白的足微微绷紧着,轻轻慢慢,仿佛专门做给对方看一样,乖乖巧巧地把脚收回来,拉高被子盖到鼻梁,仅露出两只眼睛观察他。 欲盖弥彰一般:“要睡觉了。” 第47章 初五这天早上迎财神, 早上天还没亮,温别桑便起床了。 府外已经传来大大小小的爆竹声,温别桑很快把自己穿戴整齐, 戴上貂毛的厚帽子, 裹上同材质的厚斗篷, 出寝殿的时候,庞琦已经捧着爆竹在外面等着了。 温别桑左右环视一圈,庞琦意会,道:“殿下还忙着呢,说稍候会去前院陪您。” 温别桑点点头, 跟着他一起往前院走,道:“他最近怎么这么忙?” “这……奴才也不知道, 应当是最近有事吧。” “之前不是说只有除夕和初一的时候比较忙么?”温别桑记起年前和承昀的对话, 忽然感觉对方突如其来的忙好像是从初二那天早上开始的。 算算日子,他都四天都没有见过对方了。 庞琦支吾着,“这奴才就不清楚了。” 温别桑很善解人意:“那我们等等他吧。” 书房, 承昀百无聊赖地翻着书, 听到庞琦的转达之后,只随口道:“就说孤实在是抽不出时间, 让他自己玩。” 本来迎财神就是民间百姓们的习俗, 往年承昀都没有参与过这种事,今年突发奇想, 也是因为上次摆摊的时候温别桑看上去还挺高兴。 他本意是想和对方制造一些美好的回忆,看能不能加深一下对方对他的喜欢,但最近温别桑的表现实在是让他半点心思都没了。 他越发觉得自己的感觉没有出错, 温别桑如今对他,分明就是猫逗老鼠。这让他想起自己刚刚把他捉过来的时候, 也是如此这般,有事没事就要捉弄一番。 庞琦没动,看面色似是有些为难。 承昀放下书,道:“还有什么事?” “公子说,若是太子殿下不去,这财神他就不迎了……反正,爹娘死后,也没人跟他一起迎过财神。” “……” 此刻刚逢寅时,距离天亮还有很长的时间。 承昀来到前厅的时候,穿着貂毛大氅的人正安安静静的坐在前面的阶梯上,一手托着腮,一手拿着挑着爆竹的竹竿。 红色的纸爆竹在地上蜿蜒出大大的曲线,拖了老长。 承昀来到他身畔,站了站,道:“现在要点吗?” 温别桑仰起脸来看他,眼眸微弯,唇角跟着上扬。 那笑容若有似无,全然不是看到了爱人的姿态,反倒像是看到了什么好玩的宠物。 “好。”温别桑站了起来,把竹竿递给他,道:“我去点。” 他跑到了爆竹的最末尾,又仰起脸对承昀笑了一下,打开火折子。 滋滋的炮捻声音响起,他在一片硝烟之中跑了过来,捂着耳朵道:“着了着了!” “迎财神咯!”太子府往日还没这么热闹过,除了庞琦之外,许多宫女也捂着耳朵站在廊下凑着热闹,年长些的叽叽咕咕,年幼些的则大呼小叫。 噼里啪啦,火花贪婪地吞噬着被红纸包裹的爆竹,从左边咬到右边,又从右边咬到左边。 炮皮四处炸开,整个前院很快充斥着浓烈的硫磺味,独属于年节的青烟被爆竹的火光照着,院子里人影绰绰。 温别桑围着承昀转圈,躲着飞溅的炮皮和时不时蹦到脸上的不知名颗粒,承昀的目光追随着他,看着他一边躲,一边缩着脑袋大笑。 爆竹逐渐燃到了尾声,随着追逐的火花消失,院子里只剩下一片厚厚的炮皮,庞琦放下捂着耳朵的手,指着几个跳下去寻找没炸到的小炮的宫人,道:“待会儿再去,小心还有没炸完的。” 炮皮里果然时不时响起一声声炸响,有的只是小小的噗一声,有的会啪的一下。 青烟渐散,一通热热闹闹的爆竹之后,温别桑放下了手,脸上笑容褪去,被落寞与黯然取代。 承昀拉住了他的手,温别桑朝他看过来,道:“娘这个时候该下饺子了。” 庞琦道:“饺子早就备好了,公子现在要吃吗?” 某种意义上来说,温别桑应当是一个很容易哄的人。即便今日只是承昀为他编织的一场美梦,他也沉浸的义无反顾。 他似乎从来不会去拒绝让自己开心的事物,追求各方面的舒适,对他来说仿佛是一种天生的本能。 吃饺子的时候,他也表现的很认真,等到吃干抹净,又一下子变得十分难过。 从开心到悲伤不过瞬息,全然没有中间选择。 “出去走走?”承昀道:“还是去被窝里再睡会儿?” 温别桑这会儿不可能睡得着,摇头道:“出去走走。” 承昀嗯一声,正想喊人过来,又是一顿:“想让我陪你,还是找别人?” 没料到他会问出这个问题,温别桑反问道:“你不想陪我吗?” “我……是你要出去散步,这是你的选择。” 温别桑点点头,半点都不扭捏:“想让你陪我。” 承昀没说什么,重新为他裹上大氅,两人相携出门。 年节没有宵禁,整个盛京都在一片灯火通明之中,天空的圆月也没人间的灯光衬得暗淡许多。 两人并肩而行,温别桑的手随意的垂在身侧,承昀的手臂无意与他撞到,无声的将手后撤,负在身后。 “以前这个时候,娘也会出来走走。”温别桑道:“因为距离天亮还很早,但是大家又都睡不着。” 承昀没有说话,温别桑旁若无人的继续道:“我从记事的时候,就喜欢跟他们一起出去,拉着他们的手,听他们说话。” 承昀仿佛能够想到,幼年的温别桑被父母拉着手,踏着家门前的小路,迎着头顶的圆月,爹说话的时候就去看爹,娘说话的时候就去看娘,又乖又呆的模样。 不禁翘了翘唇角。 “后来爹娘就不爱带我出去了,因为我走着走着就开始很累,爹爹抱一段,阿娘抱一段,很快就睡着了,他们还要轮流抱我回家。”说到这里,他笑了一下,扭脸来看承昀,道:“你呢?” 承昀回神,掩去唇边笑意 ,道:“我这个时候应该在睡觉,一般逢年过节,母后会允许我多休息几天,不用起床看书,也不用顶着寒风扎马步……元宵之后,就恢复往日的功课,骑马,射靶,读书,学琴,练字……” “这么多。”温别桑道:“我只学过琴棋书画。” “以后出去别这么说。” “为什么?” “不知道还以为你都会呢。” 温别桑怔了下,道:“我是都会啊。” “嗯,略通皮毛。” “嗯。” 承昀笑了下,抬手想摸一下他的脑袋,抬到一半,顺势蹭了一下自己的鼻子,道:“你说的应该是在云州的时候,后来在盛京呢?” “盛京,宰相府很大,但是能去的地方不多……没什么好说的。” “你爹带你去看脑子了吗?” “看了。” 承昀惊讶:“真去看了?” “嗯。”温别桑道:“爹偷偷带我去的,大夫问我很多事情,我都能回答,他还夸我聪明呢。” “你是不是到哪儿都被夸聪明?” “嗯。”温别桑道:“还有乖,大母经常喊我小乖。” “……你都多大了。”话虽这么说,承昀的眼神却有些宠溺:“不觉得羞啊?” “我再大也是大母的孙子,是爹娘的小孩。”温别桑理所当然:“为什么要羞?” “你说得对。” 两人继续往前走着,天空时不时可以看到焰火在绽放,时远时近,照的他们身影忽明忽暗。 一时没有人在说话,温别桑的目光跟着天上的焰火转,承昀则有些心事重重。 皇城内响起更夫的声音,承昀抬眸看了眼亮了一夜的天,道:“五更了,回去躺会儿吧。” 第85节 温别桑嗯了一声,听话的转身,有些困倦地揉着眼睛。 承昀静静地走着,想说什么,又闭上了嘴。 又走了几步,忽闻后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温别桑反应慢了两拍,声音近了才精神起来,承昀已经旋身将他护在了身后,寒着脸望向后方。 一男一女两人快速行来,女孩肩头缠着紫纱,身上血迹斑斑,被她扶着的人形容狼狈,左半边身体已经被鲜血染红。 “谢霓虹?!” “狗太子?!”谢霓虹一脸惊喜,和谢令书相携而来,见承昀脸色古怪,这才回神,尴尬道:“不对,承昀太子,官府的人在追杀我们!” “官府?” “听说是京都府的人,非说我们两个外乡人和亓国间客有往来!” 来不及多说,温别桑已经跑过去扶住谢令书,道:“先进去再说。” 左厢房,楼招子正在为谢令书处理着伤口,道:“还好没有伤及内脏,就是失血过多,可能会随时昏厥,这两天最好卧床休息,再吃点补品。” 谢霓虹给哥哥擦着汗,温别桑在一旁看着,皱眉道:“你武功应当能与承昀一较高下,京都府的官兵怎么可能伤的了你?” 谢令书虚弱道:“其中一个人武功很高,剑法刁钻,一直蒙着面,每一次出手都是杀招。” 谢霓虹道:“怪我,要不是我跟他们纠缠,哥也不会……” 承昀打断了她:“看得出是什么流派吗?” “我瞧着像是蛇手剑。”楼招子手下一顿,承昀也看了他一眼,道:“蛇手剑,不是东海那边的功法吗?” “是。”谢令书道:“但他绝对不是东海的人。” “东海那边一向不参与凡俗之事。”楼招子道:“我们大梁有人去东海学艺吗?” “不一定是梁人。”承昀道:“我倒是听说,沈如风上位之后,当年的许多世家都开始没落,为了重新获得重视,这些人里会派出一些子弟去东海学艺,以装点门楣。” “不确定是哪个世家的。”谢令书道:“但那双眼睛……淬了毒一样,这是个很危险的人物,你们一定要当心。” 谢令书失血过多,很快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谢霓虹守在身边,楼招子也短暂搬到了隔壁。 温别桑随承昀一起回到寝殿,围着火炉坐下,神色冷硬。 承昀坐在他对面,道:“应该是周苍术那边出手了,这两天,我们就要准备跟他们告别了。” 温别桑点头,道:“亓国不会希望谢令书留在盛京,他走是必然的。” “其实……这谢令书,人也挺好的。”承昀将手在火炉上烤着,半真半假地道:“人长得斯斯文文,说话也客客气气,但凡不是君子城城主,我倒还真想与他交个朋友。” “他是城主,对你来说不是更有益?” “朋友一旦牵扯到利益,就很难做得成了。” 温别桑似懂非懂,神色依旧凝重。 承昀的手在火炉上来回翻着,目光朝他看去,道:“不过就是被捅了一刀而已,这么担心啊?” “担心也没有用。”温别桑道:“我又不能帮他把伤口变掉。” “不是有楼招子的吗?一点小伤而已,早点睡吧,刚才不是还犯困呢?” “睡不着。”温别桑道:“蛇手剑到底是谁,这样的人来盛京埋伏也就算了,明知谢令书与你我相识,他居然还主动现身,为什么呢?” 承昀摇头,道:“现在什么线索都没有,多思无益,早些睡吧。” 温别桑还是觉得不对,他道:“我觉得这个人像是在示威。” 承昀已经来到了他身畔,道:“为什么这样说?” “他出现的太突然了,不是梁人,只能是亓人,忽然将自己暴露在我们的视线里,我实在想不出别的原因。” “不想了。”承昀弯腰伸手,道:“来,抱你去睡。” 温别桑被他托着膝弯抱起来,终于从思绪中脱离,他下意识环住承昀的脖子,用有些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温别桑被抱上床,在他的帮助下将外衫拿掉,看着他宽衣跟着上来,忽然道:“为什么突然又见到你了。” 承昀拉着被子,道:“什么?” “之前都见不到你。”温别桑道:“方才迎财神的时候你还在忙,为什么忽然又见到你了,还有时间陪我睡觉。” “我……我之前,是真的忙。” “突然就不忙了?” “这不是,累了。”承昀躺下去,道:“睡完了再忙也行。” 温别桑想了想,在他身边躺下去,道:“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承昀眼神僵了一下,道:“怎么,突然这样说?” “你要是不喜欢我的话,以后我就离你一点,也不让你亲亲了。” 这话一时也不知道究竟是警告还是威胁,或者只是平铺直叙。 承昀把被子给他盖在身上,道:“我……没有不喜欢你。” “那你为什么早出晚归,好多天都不跟我见面。” “我没有不跟你见面……” “我知道你有。”温别桑说:“但我不知道为什么。” “……那要是,我不喜欢你了,你会难过吗?” 温别桑摇头。 承昀哑然,脸色暗淡的笑了下,带着点郁气道:“温别桑,我其实很想知道……你……” 他在对方清澈的眼眸中将睫毛低下去,手指又拉了拉身上的被子,道:“你……让我亲你,摸你,抱你……还,还拿脚,那样,弄我……” 他的睫毛越压越低:“到底是……” 他浑身忽然一僵。 被子里,一只脚再次伸了过来,比那日故意拿脚趾戳弄还要过分的碾压。始作俑者嗓音淡淡:“这样吗?” 承昀浑身僵硬,呼吸急促,当发现身体又一次不受控制的开始变化之后,他猛地直起身体,用被子压着腰间,手指紧握。 克制地抬眸,眼尾隐隐发红:“你是不是,在报复我?” 温别桑故意道:“报复什么?” “……”承昀翻身下了床,两步之后,站在原地,道:“之前的事情,我跟你道过歉了,我也有很认真的告诉你我的心意,努力在弥补……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玩弄我。” 温别桑从床上撑起身体,道:“玩弄吗。” 承昀逼退上涌的情绪,转脸看向温别桑,恨声道:“难道不是吗?你明知道我喜欢你,明知道我……我被你一撩拨,就……”他脸色红白一片,眸子越发显得幽深黑暗:“是,我是很想碰你,我想亲你,抱你,拥有你,但我不是你的玩具……我是人,我也有我的尊严,如果你真的不喜欢我……” 温别桑静静望着他。 承昀嘴唇抖了抖,道:“如果,你真的……” 温别桑凝望着他闪烁个不停的眸子,眼睁睁看到那幽深眸中逐渐被热潮覆盖,慢吞吞地道:“怎么样?” 承昀嘴唇抿紧,他想放一句狠话,比如再也不见他,比如从此再也不喜欢他了,再比如把他赶出太子府。 话未出口,便被卡住。 他舍不得。即便清楚对方如今对他只是报复与玩弄,也还是不舍得断开。 酸涩与对自厌不断在心中翻滚,冲的他双目濡湿。 温别桑眼珠微微转动,带着隐隐的试探:“你要哭给我看吗?” 第48章 承昀就像是第一次才认识他一样。 温别桑依旧是那副清清冷冷的表情, 眼神却像永远也听不懂人话的猫。 承昀与他对视几息,转身背了过去,又静了一阵。 抬步走了出去。 温别桑坐在床上, 神色显得有些失望, 还有些困惑。 他重新躺下去, 闭上眼睛。 承昀耳目极好,清晰的听到了对方拉扯被子的动静,一路来到门前,却又忽然听到了谢霓虹的声音:“庞总管,我想再要点水, 谢谢。” 承昀没有开门。 他站了一会儿,又去长榻上坐了会儿, 目光落在里间, 感觉有些头痛。 翌日,温别桑从床上起来,刚出里间便看到了长榻上蜷缩的太子, 对方裹着大氅, 紧闭着眼睛,眉头也跟着锁起, 明显睡的很不安稳。 往日的尊贵荡然无存, 看上去仿佛被扒掉了华丽皮毛的秃皮大虎。 温别桑走过去,在长榻旁边蹲了下来。 明明只是看着, 什么也没做,但承昀的睫毛还是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四目相对, 太子猛地从榻上坐直,心跳都加快了许多, 一脸惊愕地望着他。 温别桑直起身,坐在长榻上,承昀马上朝旁边挪了挪,跟他离得远远的。 温别桑没有在意,他只是安静的坐着,道:“你为什么没有出去。” “这是我的寝殿,我为什么要出去?” “那你为什么不赶我出去?” 承昀别开脸,垂下的长发挡住耳朵,高挺的鼻梁下是抿紧的嘴唇,侧颜看上去有些冷漠:“因为我说了要对你好。” “就算……”温别桑组织着新学的词汇:“玩弄你?” 承昀压低睫毛,从榻上下来,道:“既然都起来了,着人进来收拾一下吧。” “你都好几天没帮我穿衣服了。”温别桑坐在榻上,张着手臂,仿佛在索要拥抱一样,道:“帮帮我吧。” 承昀转身去拿了衣服,转回来给他穿上,温别桑把手伸进袖子里,看着他分外冷漠的脸,伸出手指勾了一下他的下巴。 承昀偏头躲开,继续给他弄着衣服,温别桑又伸手去捏他的耳朵。 第86节 承昀皱着眉再次躲开,低声道:“别闹。” 穿戴的差不多,温别桑继续在榻上坐好,翘了翘脚:“还有鞋。” 承昀便又去拿了鞋,丢在他脚下。 温别桑没动,还是在有一下没一下的晃着脚,只拿眼睛看他。 几息后,承昀又在他面前蹲了下去。 温别桑伸出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 承昀呼吸微紧,面色阴沉地抬起脸,温别桑的手还放在他的头顶,见他看过来,试探地把手离开,用不确定的眼神观察着他。 承昀咬肌微动,缓缓直起了身体。 他身高腿长,面沉如水,光是站在那里,就已经足够让人害怕。 温别桑缓缓把手缩回来,像小动物收起爪子一样乖乖巧巧,并把脑袋也低了下去。 袖口里面没有东西,他把小弩放在床上了。 承昀又走了出去,什么也没说。 温别桑稍微放松了一些,神色划过几分茫然。 洗漱之后,温别桑去了谢令书的房里,休息了一晚上,他的精神看上去好了很多,一看到温别桑便露出了笑容,道:“这么早。” “嗯。”温别桑道:“你们什么时候走?” “阿桑!”谢霓虹带着些嗔怪地道:“哥的伤还没好呢,你就急着撵我们走啊。” “没有撵。”温别桑道:“但你们只要离开盛京,应该就不会有事了。” “过段时间孤会带一批物资去雷火营。”承昀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目测了一下谢令书和温别桑的距离,负手而入,道:“到时候你们可以扮成太子府的随从离开盛京。” 谢令书颌首,道:“有劳,不过在离开之前,还有一事要麻烦殿下。” 承昀嗯一声,道:“孤说了,年后就会让你们见到申悦容,但是能不能把她带走,还要看你们的本事。” “能不能现在就去见她?”说话的是温别桑,“我和我娘长得很像,也许她能认出我呢。” 谢霓虹马上道:“我也跟娘长得很像。” “不行。”承昀淡淡扫了一眼谢令书,道:“至少要等他伤势好了,再带上齐松一起,万一申悦容突然出手,我们也好有自保之力。” “殿下考虑的周到。” 连续几日,谢令书都被楼招子嘱咐卧床静养,这日,温别桑端了一些瓜果过去找他,却见他正在撑着身体下床。 他停下脚步,道:“你现在已经可以动了吗?” “好多了。”谢令书扶着桌子,目光落在他手中的托盘上,道:“给我的?” “嗯。”温别桑放下盘子,走过来扶着他,道:“今日阳光不错,你正好出去晒晒太阳。” 谢令书的看着他平静的面孔,稍稍移开视线,道:“有时候觉得你说话不好听,有时候又觉得这样也不错,至少这个时候,只有你不会劝我非要卧床休息。” “你自己的身体,你自己应该清楚。”两人一出门,庞琦马上就眼尖地跑了过来,道:“公子,我来扶着吧。” “你去把我平时躺的那个椅子搬出来,让他坐着休息。” 庞琦立刻吩咐人把躺椅抬出来,又来试图接过谢令书,温别桑道:“你不能扶他那边吗?” 谢令书悄悄弯唇。 庞琦只好绕到另一边,神色看上去有些苦恼。 等谢令书躺好,温别桑又去把原本拿给他的瓜果拿了过来,自己坐在他旁边,津津有味的吃了起来。 谢令书道:“不是给我吃的啊。” 温别桑道:“你没有手吗?” 谢令书的手按在伤口上,示意他看:“忙着呢。” 庞琦在一旁盯着他,心里火急火燎。 温别桑道:“你想吃什么。” “你手里那个。”温别桑把手里的果干全部塞到嘴里,然后重新拿了一块递给他,谢令书张嘴,温别桑便给他塞在了嘴里。 庞琦眼珠不断在他俩身上来回转,有些焦急的往后面去看。 谢令书已经眯起眼睛,似乎是被齁到了:“有点太甜了,不如我们君子城的好吃。” “还好。”温别桑道:“都是蜜腌过的,肯定会有点甜,你吃这种新鲜的。” 他放弃了果干,把切好的苹果用竹签插着递过去,谢令书含在嘴里,莫名笑了一下。 就在这时,庞琦忽然看到后面转过来一个人,承昀抬步走来,朝温别桑这边看了看。 “这个味道刚刚好。”谢令书道:“再来一块。” 温别桑便又插了一块递过去。 承昀脚步停下。 谢令书张着血盆大口,目光虎视眈眈地望着温别桑,咔嚓一声,咬断了那根竹签—— 回神的时候,温别桑正在把竹签收回,虽然还是没什么表情,可谢令书的眼底却带着笑,两人之间的氛围分外和谐。 “对了。”温别桑道:“谢霓虹呢?” “宋千帆一大早过来找她,好像是去常三公子那院了。” 承昀神色平静的走近。 庞琦默默朝后面退了退。 谢令书道:“怎么?想她了?” “还好。”温别桑道:“她知道宋千帆喜欢她吗?” “是瞎子也看出来了。”谢令书轻叹:“可惜两人距离太远,阿虹是不会抛下母亲的。” “可以让宋千帆嫁过去。” 谢令书笑出声,还未开口,后方忽然传来声音:“温别桑。” 两人一起回头,承昀正站在几步远的地方,冷冷道:“你昨天是不是把亵衣放我枕头底下了。” 庞琦呆呆看了过来。 承昀面不改色,温别桑莫名其妙,谢令书却是倏地变了脸色。 他下意识去看温别桑,后者已经道:“没有。” “你去看看有没有放。” 温别桑皱起眉,起身朝寝殿走了过去。 谢令书沉默着,承昀拉过温别桑刚才坐的椅子坐下,随口道:“宫里的果蔬司备的苹果,甜吗?” 谢令书瞥他一眼,道:“太子尝尝不就知道了。” 承昀随手拿起一根没有用过的竹签,插起一块放在嘴里,含笑道:“孤尝着挺甜。” 谢令书便也假模假样的拿起自己用过的竹签,跟着尝了一口,似笑非笑:“没有阿桑喂得那两口甜。” 两人对视,唇角的笑意皆未消失,只是眼神却一个比一个冷。 温别桑很快从寝殿里走了出来,道:“没有,我都说没有放了。” 承昀占着他的位子没有放,道:“那可能我记错了。” “阿桑。”谢令书道:“我忽然觉得冷了,想回去休息。” 温别桑嗯一声,走过来扶他,承昀已经伸手托住了谢令书的手臂,道:“孤来扶你,如今还未开春,天气乍暖还凉,谢城主失手负伤,还是要多注意休息。” 谢令书道:“多谢殿下关心。” 承昀一笑,道:“应该的。” 承昀扶着谢令书往左厢走,温别桑本想跟上去,却忽然被庞琦拦住, “公子,这些还要吗?” 温别桑看了一眼那盘瓜果,道:“要。” 他端起来,跟上了前方的两人,从长廊下阶梯的时候,谢令书忽然往侧边歪倒了一下,肩膀撞在廊柱上,猛地嘶了一声。 温别桑一惊,快步跑了过去。 承昀已经伸手重新去扶他,谢令书吸着气,按着腹部的伤口,脸色苍白的笑道:“太子殿下,的确是没伺候过人,手上就这点力气。” 温别桑已经来到近前,忙道:“你伤口渗血了!庞琦,快去找楼招子!快去!” 庞琦连连答应,匆匆跑开,温别桑左右看着,弯腰把托盘放在地上,伸手便来扶他:“快回去床上躺着。” 承昀道:“我刚才……” “我没事的。”谢令书轻声道:“你别着急,无非就是晚几天去见申悦容而已……他也不是故意的。” 温别桑猛地把视线转到承昀脸上,承昀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收回视线,扶着谢令书回了厢房。 他面无表情的把谢令书放在床上,在他背后垫了枕头,道:“要赶快止血才行。” “不碍事。”谢令书道:“太子没照顾过人……而且还对你有情,你不要说太重的话,惹人伤心。” 温别桑道:“没照顾过人就不该乱插手!你好不容易伤口刚刚结痂,之前提到申悦容他就不许我乱打听,现在肯定是不想我们去见她!” “那毕竟是亓国蛛丝的第一任首领,他不愿意放人也在情理之中。” “我也没让他放人,我就是想知道二十年前,周苍术是不是真的勾结了沈如风,说不定可以从她嘴里套出不少话。” 谢令书点头,轻声道:“我想让他放人……” “你也没有错。”温别桑道:“她对我娘这么好,若是我娘还活着,想必也是希望能救她出来的。” 谢令书颌首,道:“刚才听他说……你们两个,住在一起了?” “嗯。”温别桑道:“他最近总是奇奇怪怪的,平时我也没把衣服放在他枕头底下,而且他最近都没睡床……” “方才的确是孤之过。”承昀听不下去,两步跨了进来,板着脸道:“谢城主恕罪。” 温别桑不再开口。 第87节 庞琦很快领着楼招子过来了,楼招子为谢令书重新处理了伤口,温别桑看着地上的一圈被血染红的纱布,心情沉重。 承昀沉着脸,忽然对楼招子招了招手,后者会意跟出来。 两人走了老远,承昀才低声道:“之前听你说,人在睡眠中,伤口会好的快一点?” “是这样,所以才叫休养嘛,多休息才能养好身体。” 承昀静静看着他,楼招子的笑容慢慢僵住,道:“也不能一天到晚总睡吧。” 承昀道:“此次不小心害他伤口绷裂,是我之过,理应做出弥补。” “……明白了。” 重新回去,便听到了谢令书的声音:“他这么喜欢你,你心里怎么想的?” “我自然是不喜欢他的。” “那你还跟他住在一起?” “他说要给我最好的,我没有道理拒绝。” “你既然对他无意,就不该给他希望。” “我没有给他希望,我一直在说不喜欢,是他非要给我的。” “阿桑……” 谢令书忽然噤声,抬眸见到承昀太子面无表情的走进来,眼神逐渐染上了几分同情。 和温别桑打了三年的交道,他太清楚对方的为人处世,承昀太子对他动心,怕是很难讨到便宜。 两人说了一些有的没的,温别桑也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 晚些时候,谢令书喝了药,很快便沉沉睡了过去。 温别桑站在一旁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弯下腰,有模有样的给他掖了掖被子。 转身,承昀太子神色寂静。 两人离开左厢,承昀先开口道:“我没有推他。” “我知道。”温别桑道:“你只是没用心扶。” “他喜欢你,你看不出来吗?” “喜欢我的人多了。” “那你还对他那么好?” “我对你难道不好吗?” 承昀停下脚步,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你对我好?” “我明知道你喜欢我,还让你亲我抱我允许你摸我舔我,难道我对你不好吗?” 承昀道:“你说的是人话吗?” “难道我不是在满足你吗?” “到底是满足还是戏弄你自己清楚!” 温别桑看着他。 承昀压了压火气,低声道:“我不是故意对你凶的。” 温别桑沉默着,转身向前。 承昀下意识跟上去,道:“阿桑……” 温别桑拍开了他的手。 他眼眸干净,仍然一尘不染:“我的确是在玩弄你,我就是好奇,那个能在别人哭的时候哈哈大笑的人,会在喜欢的人面前露出多少丑态。” “可是我也不是为了欺负你才欺负你,我做的一切事情都是因为我很开心,你的反应很有意思,但过程更有意思,我是因为喜欢被你碰,才会主动碰你。” 这两段话明显自相矛盾,但他自己却明显没察觉有什么不对。 “但我以后再也不会让你碰了。”温别桑道:“我也不会再碰你。” “把自尊心还给你,自己捧好,再摔着可别怨我。” 第49章 两人一个去了书房, 一个回了寝殿。 不多时,庞琦匆匆小跑到了书房,“殿下, 公子非说要搬到厢房去住, 不在寝殿里了。” 承昀停下批折子的手, 道:“哪个厢房?” “自然是左厢那边……说可以方便照顾谢城主。” 一阵沉默之后,太子声音冷厉:“让他去。” 转出常星竹如今所居住的小院,是一条长长的青石板路。 太子府前殿庄严,中殿华美,后殿则是小桥流水。 春日似来还未, 枯败的花木上依旧可以看到成片的积雪,只是成了一块一块, 不再连成一片。 谢霓虹和宋千帆并肩走着, 随口道:“戚小侯爷不跟你一起回去吗?” “他晚一些走。” 话是这样说,但宋千帆清楚,这是那两人专门为自己和谢霓虹留出了独处的时间。 “明天我还过来。”宋千帆悄悄看她, 道:“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我帮你带。” “太子府什么都有, 承昀太子爱屋及乌,倒是没亏待我们, 只是我特别想出去玩。” 宋千帆面露为难, 道:“你们身份特殊,如今又被京都府盯上……其实也不是不能出去, 太子出门的时候,你可以女扮男装做他的随从,有他在, 京都府应当会顾忌一点。” “他和阿桑最近都很忙。”谢霓虹道:“阿桑每天都在琢磨他那机关雀的配件,虽然不介意我盯着, 但我又看不懂……” “这不是马上就要元宵了吗?这么热闹的日子,太子肯定会想要带公子出去逛逛的。” “你不知道啊?” 宋千帆一愣:“知道什么?” “他俩吵架了,现在阿桑都不许我提他。”谢霓虹道:“你们的太子也奇奇怪怪,放着那么大的寝殿不睡,每天睡在书房,现在阿桑都是跟我和哥哥一起吃饭,吃完就回去捣鼓他的机关,也不跟人交流。” “跟谢城主也没交流?” “听说楼道长为了让我哥伤口好的更快,下了重药,他最近每天都昏昏沉沉的,睡得多醒的少。” 宋千帆十分心疼:“苦了你了。” 谢霓虹扁扁嘴。 前方忽然传来剑气破空之声。 尚未完全解冻的河面上飘着龟裂的浮冰,一人正在几个浮冰上腾挪转移,长剑在空中银龙一般晃出道道光影,每一次抖腕都有阵阵嗡鸣发出。 “好妙的剑法!”谢霓虹赞道:“别的不说,你们这大梁太子,文韬武略是样样不缺啊。” 宋千帆与有荣焉,道:“他可是我们这一代翘楚中的翘楚,龙兴元年就是他出生的那年,先帝专门为他改的年号,这在史上可是头一遭。” 这事儿谢霓虹早有耳闻,随口道:“可惜,性子矫情了点。” 宋千帆马上道:“你怎么这么说呢?” 谢霓虹道:“跟我们阿桑还闹脾气,你说他矫不矫情?” “怎么就不能是你们阿桑矫情呢?”宋千帆不太高兴地道:“我们太子都昭告天下说喜欢他了,不光没计较他公然拒绝的事情,初一那天晚上,太子祭天典礼忙了一整天,都子时了还专门去醉仙楼接他呢!这次到底是谁的错还不一定,你可别帮亲不帮理。” “阿桑就是一面镜子,你是什么样,他照出来就是什么样,既然他如此生气,就说明你们太子肯定有问题!” “什么镜子,我看你就是正常人见得太多了,见到这么一个不正常的就当个宝,物以稀为贵嘛,这也能……” “啪——!” 谢霓虹猛地抽出腰间长鞭,重重在身边甩了一下,那鞭子打在空气上都发出如此可怖的声音,让人很难想象抽在身上会是什么样子。 宋千帆头皮收紧,肩膀跟着缩了一下,神色一瞬间变得紧张:“对不起我错了你说的都对绝对是我们太子的错。” 承昀落在一块浮冰上,抬眸朝这边看了过来。 谢霓虹的目光剃刀一样从宋千帆脸上擦过,再冷冷看了一眼承昀,转身朝前方走去。 宋千帆马上抬步:“阿虹……” 谢霓虹一鞭子朝他抽了过来,隔着厚厚的皮袄,宋千帆都猛地吃痛了一声,揉着手臂龇牙咧嘴,不敢再动。 谢霓虹冷哼一声,收起鞭子继续离开。 宋千帆悻悻地来到了齐松旁边,承昀在冰上跳跃,几下落在河畔,瞥他一眼。 “殿下,你看我这伤,可都是为了维护你……” “女人都不喜欢心眼多的男人。”承昀把剑递给齐松,道:“既然要讨好心上人,就不要想着在孤面前逞威风了。” 宋千帆依旧扶着伤处,不断地揉着,道:“那天生心眼多的怎么办?” 承昀接过手巾擦着脸上的汗,道:“你那样为孤说话,是觉得她喜欢阿桑,心里不高兴吧。” “……这都给你看出来了。” 承昀把手巾递回去,径直朝书房去,道:“你这样很容易得不偿失。” 宋千帆小跑着跟上他,道:“殿下,元宵的时候,咱们出去逛逛呗?” “逛什么?” “你就打算一直这样下去,真不准备哄哄?” 承昀语气冷淡:“多管闲事。” 宋千帆并未气馁,他紧追着太子的步伐,道:“阿虹在太子府都要憋坏了,我主要也是想带她出去玩玩,有你在外面那些人多少得忌惮一下。” “想让孤帮忙?” “哎!” 第88节 “拿出点诚意来。”承昀道:“过段时间去雷火营送物资,你能拿出多少东西?” 天色渐暗,庞琦取出火折子,点亮灯火,一路拿到了温别桑的身边。 “歇歇吧,这都弄了一天了。” 温别桑捏着机关雀的脚,举在手里看了看,轻轻拉动下方的牵绳,里面的机扩发出轻轻的动静,然后咔哒一下,卡住了。 他重新放在桌面上,又一次拿出小凿子,将下方拆开,道:“你不用管,早点去睡吧。” “晚上弄这些,伤眼睛。” 庞琦再次开口,温别桑下意识看了他一眼。 圆脸的太监露出笑容,道:“咱们白日里有的是时间,何必还挤晚上这点呢?把眼睛熬坏了多不值当啊。” 温别桑点点头,乖乖把零件收了起来。 庞琦帮他一起收着,放下心道:“这房里没烧地龙,凉的慌,我给你在被子里放了几个汤婆子,蹬被子的时候小心着些,别烫着了。” “嗯。” 东西收好,温别桑忽然开口:“庞琦。” 庞琦正在往茶壶里倒水,听到声音便道:“在呢。” “你喜欢我吗。” 庞琦一愣,道:“当然了,公子人这么好,奴才怎么能不喜欢呢?” 外面的廊下,缓缓行来一道身影。 “要是宫无常不喜欢我了,你还喜欢我吗?” 庞琦停下了动作,看向他,认真道:“当然喜欢。” “为什么?” 庞琦叹了口气,道:“公子,咱们认识的时候,我等确实是因为知道太子的梦才对你好,可是这都过去那么久了,我们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公子喜欢吃什么,喝什么,半夜通常什么时候会渴醒,奴才都了若指掌,怎么可能没有半点感情呢?” 温别桑嗯一声,道:“我也喜欢你。” 庞琦怔了一下,马上喜笑颜开,连连点头,道:“知道,奴才知道。” “你在我心里不是奴才。”温别桑道:“你就像我阿娘,看到我长得好好的,没病没灾,心里就高兴。” 庞琦眼睛有些湿润,再次点头,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只连声道:“是的,是的,看到你好好的,为娘,我,我这心里就高兴……” 温别桑上了床,庞琦颤抖着手给他盖好被子,看他闭上眼好一阵才转身离开。 出门的时候,却忽然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庞琦手下一顿,轻轻把房门关严,走过来道:”殿下,公子已经睡了。” “这么早。” “哄一哄就睡着了。”庞琦说着,忽然按了按胸口,表情看上去感动,还有些说不出道不明的惆怅。 承昀拧眉,道:“怎么了?” “哎呦。”庞琦道:“您不知道,我这心里,忽然感觉像是被裹了一层小棉袄,说不出的暖和。” 承昀冷淡地绕过他,庞琦忽然上前,压低声音道:“他睡了。” “两句话就把你迷成这样了?”承昀道:“连我都敢拦?” “那是您不知道,给他说喜欢是什么滋……”他把接下来的话咽下去,稍微往旁边挪了挪。 承昀面无表情的来到门前,抬手放在门上,又停下来。 忽然偏头,直勾勾朝庞琦看了过来。 庞琦立刻移开窥探的视线,承昀却犹自火大:“走远点。” 庞琦眼观鼻鼻观心地转身,走出快六十步,回头的时候,发现太子还在门口干站着,一直没勇气把门推开。 不禁摇头,长吁短叹的走了。 夜色渐深,太子的身影在檐下徘徊。 几次举手欲要敲门,都在最后关头堪堪停下。 他站了一阵,又蹲了一阵,抬眸望着天空渐满的月色,心中却越来越空。 ——“阿桑就是一面镜子,你是什么样,他照出来就是什么样。” ——“既然他如此生气,就说明你们太子肯定有问题!” 天色逐渐亮起,整个盛京逐渐笼上了一层白雾。 温别桑睡得早,醒的也早,起床之后自己收拾一番,打开门感受了一下外面的冷空气。 嘎吱的开门声在晨曦中显得格外清晰,承昀的脑袋重重往下沉了一下,倏地惊醒过来。 浑身正在打着激灵,他条件反射的转脸,朝后方看来。 半开的门里露出了一个脑袋,头发还没梳,只能看到脖子上缠着一圈的毛领。 今日的雾气很大,连对面的房屋和门庭都看不清楚,朱红廊柱也被湿润微凉的水雾吞没。 在雾气中探头的人脸庞白嫩,眼珠澄明,神色冷漠却又清澈,仿佛天生地养的精怪。 在看到他的一瞬间,那双眼睛既没有变冷,也没有变热,仿佛他的出现和消失对于对方来说没有任何区别。 两人对视着,谁也没有先开口。 直到温别桑被冷空气激的打了个寒噤,砰地把门重新关上了。 回到室内,温别桑提起炉子上的水壶,将温了一夜的水倒在已经凉透的茶壶里,把剩余的冷水中和成刚好可以下肚的温度。 捧起杯子抿了一口。 承昀活动着发麻的手脚,撑着廊柱站了一阵,唇间轻轻的抽着气。 手脚逐渐缓和,承昀来到门前,再次抬起手。 好久,才下定决心一般,敲了敲门。 他已经做好了对方生气不开门的准备,努力在脑子里拉起一句话,刚刚滚到喉咙边,里面忽然传来脚步声。 温别桑直接打开了门,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承昀:“……” 温别桑道:“有事吗?” “……”承昀把手收回,负在身后,眉眼低低,道:“今天是元宵,宋千帆说,谢霓虹想出去玩,有我的话,京都府应该不敢直接抓人。” 温别桑点头表示赞同,道:“他说的也没错,那个会使蛇手剑的家伙还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人,周苍术心里有鬼,应当不敢跟你硬碰硬。” “嗯。” “还有事吗?” “……” 承昀抿着嘴唇,慢慢将目光与他对视,道:“你,要不要一起出去?” 温别桑想了想,道:“好啊。” 承昀弯唇,温别桑已经将门开的很大,直接绕过他走出来,道:“我去问谢令书要不要一起。” 擦肩而过,几尺的距离,后方忽然传来脚步声,温别桑条件反射的侧身,背部贴着护栏,神色冷漠中藏着几分警惕。 承昀停下脚步,目光落在他手中露出的黑色物体,道:“怎么在家里,又带上了。” 温别桑将小弩背在身后,认认真真道:“习惯了。” “我以为你改掉了。” “差一点。”温别桑说:“还好没真的改掉。” “阿桑……”承昀试探地道:“其实你可以相信,在太子府你绝对安全。” 温别桑不说话。 他又变得不说话了,仿佛初见之时一般,隔着一层幕离,让人看不透下方究竟是什么表情。 之前所有的亲近仿佛只是一场幻觉。 远了就远了,近了就近了,没有一个中间的过度区。 “谢令书……”承昀道:“他身体还带着伤,今日外面人多眼杂,万一真遇到什么情况,他怕是来不及反应。” 温别桑略作思索,明白过来,道:“那我也不去了。” 准备重新回屋里,承昀的声音却再次传来:“你是故意在气我么?” 温别桑停下来,看着他,然后摇了摇头,道:“不是的。” 他没有任何赌气的意思,说的每一句话都似乎是发自内心,甚至还会好好跟他解释:“我没有跟你生气,不然刚才我就把门关上了。” 平静,乖顺,偏偏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以为,你这几天……在跟我冷战。” 温别桑再次摇头:“没有。” 承昀缓缓朝他靠近,伸手的时候,温别桑后退了一步,微微偏头,用一种非常不理解并且带着点不满的眼神看着他。 承昀把伸出去的手缩回,道:“你是不是,不想跟我一起出去?” 温别桑沉默着。 承昀第一次发现,原来对方的‘不喜欢’,‘不想要’,‘讨厌你’……这类听上去毫不留情的拒绝,有多么动听。 沉默是最磨人的刀,远比嘲弄、讥讽、挖苦、或者直截了当的憎恶更加让人饱受煎熬。 至少在那些话语面前,人还可以愤怒,无奈,失落,黯然,生出各种各样的情绪去抵抗。 可是沉默…… 却让人踌躇,无措,茫然,惶恐。 让人不由自主的反思,审判,甚至犹疑,臆测,幻想着对方想说却没有说出口的话究竟会是哪一句。 想象中的苦难远比现实中真正的去遭遇要更加让人饱受折磨,所有的刀都向内刺入,无时无刻不在消耗自己,却偏偏分不清哪一个才是本该真正砍在自己身上的那一把。 第89节 于是就在瞬息之间,被所有幻想中的利刃砍了一次又一次。 他钉在原地,一动不动。 温别桑道:“我想回去再睡会。” 承昀看他,微微一笑,道:“好。” 温别桑回了屋内,却没有上床,而是坐在桌前,重新捣鼓起自己的机关雀。 午膳之后,宋千帆从门口探进了一颗脑袋:“桑公子?” “宋小东家。”温别桑停下动作,道:“有事吗?” 宋千帆没跟他客气,直接在小桌对面坐下,眼睛闪闪发光地道:“晚上一起去逛元宵吧。” “不去了,我在家里陪谢令书。” “可你不去的话,太子也不去了,太子不去,阿虹就没法出门了。” “现在外面很危险,还是不要出去的好。” “可是……我想。”宋千帆从对面绕过来,凑近温别桑的耳朵,红着脸嘀咕了一阵,温别桑仔仔细细听清楚,微微睁大眼睛,提醒道:“她很快就要走了。” “那我也想跟她说我的心意……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你愿意跟他们一起回君子城吗?” “没什么不愿意的!” 温别桑显得很惊讶,“你竟有这般魄力。” 宋千帆有点不好意思:“那,你帮忙跟太子说一声?” “不要。”温别桑道:“你告诉他我会去,他若想去,那便去,若实在不行,那就算了。” 想让他主动去找宫承昀,不可能。 晚上,太子府备了两辆车,温别桑本来想跟谢霓虹一辆,但在宋千帆的苦苦哀求下,还是闷闷不乐地坐上了承昀太子的那一辆。 太子今日只占据了马车座位角落的空间,旁边还留有很多的位置,温别桑走进去,在另一边坐下,两人之间隔了三尺远的距离。 承昀靠在另一边,垂着睫毛。 温别桑靠在那一边,撩着车窗朝外看着。 一路无言。 马车在热闹的街区停下,所有的摊位上都挂上了红色的灯笼,整个街道热闹非凡。 两人都没有下车,只是看着宋千帆拉着谢霓虹走远。 “咻——砰!” 天空焰火熊熊,一簇接一簇,怒放的烟花映着下方的万家灯火,一片喧嚣繁荣。 黑暗中,一个戴着银色面具的男人静静朝这边看着,唇角挂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这里可是盛京城,我们若是在此动手,岂不是要给周相添乱?” “乱了才好。” 男人笑吟吟道:“若能拿下温别桑的性命,宫承昀和周苍术必将不死不休,到时候这大梁的风景可就好看了。” “我先下去了。”车内,承昀先打破平静,温别桑嗯了一声,承昀来到车门,又回头,道:“来都来了,下来走走吧。” 温别桑又朝外看了一眼,到底还是没按捺住,起身走了出来。 承昀下了车,习惯性伸手的时候,温别桑却躲了一下。 他只好缩回来。 两人在人群中慢慢的走着,承昀抬眸凝望着天上的烟花。 “感觉自从跟你遇到之后,就总是在和焰火打交道。” “错觉。”温别桑道:“我们认识的时候恰逢过年而已。” “我又没觉得这焰火有什么特殊。” “哦。” “……宋千帆,怎么说动你的?我以为你不会参与这种事。” “他说他可以为了谢霓虹去君子城。”温别桑道:“我爹当年也为了我娘放弃了相府的一切。” 承昀略能理解。 元宵节的人群摩肩擦踵,许多人手中都提着各种各样的灯,承昀的目光落在各色的摊位上,道:“想不想去猜灯谜?” 温别桑摇头,道:“我不通此道。” 承昀失笑:“猜灯谜,没被你娘夸过?” “没有。”温别桑坦坦荡荡:“从未猜到过,我爹一开始打马虎眼说因为灯谜太难了,后来我娘说她也不擅长这个,我跟娘很像。” 到最后,甚至有些与有荣焉。 “那个兔子灯挺漂亮。”承昀忽然指了指,温别桑抬眸去看,确实见到一个摊位上挂着兔子灯,边缘居然还镶着金边,看上去精致华美。 “我们去看看。”承昀伸手拉他,温别桑皱眉,还未躲开,身体忽然被人撞了一下,路人哎呀一声,道:“我的灯掉了。” 温别桑看了一眼,发现脚下落着的正是承昀刚才说过的兔子灯。 他抬眸,对方脸上正戴着银色的面具,只能看到略显精致的下颌线,还有一双透过面具露出的笑意盈盈的眼睛。 温别桑朝后退了一步,把脚从灯下面让开。 对方似乎没想到他竟然也不帮忙捡一下,下意识将手中准备的武器塞回袖筒,垂眸的时候看到他腰间一串核桃,笑盈盈的眼睛里划过一抹愣怔。 温别桑扫了他一眼,转身和承昀一起离开。 地上的歪倒的兔子灯缓缓被火点燃,路人低头去看,神色逐渐变得古怪。 第50章 盛京繁荣, 灯笼的样式也很多,小动物们被人间巧手制作成了各种各样,不一而同。 承昀太子却好似偏偏盯上了那个兔子灯。 将到摊位前的时候, 他的手忽然被重重推了一下, 温别桑用力抽回了自己的手。 方才被掉灯的路人打断了一茬, 本以为他已经放弃,未曾想到只是拖延了一下,依旧不忘初心。 承昀停下脚步,温别桑的神色之间并没有厌烦,似乎推开他只是自己每日要做的功课, 全然不带半分情绪。 “你是不是,不想要那个灯?” “不想。”温别桑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上明晃晃的灯盏, 道:“我想去放花灯。” “那好, 我们去放花灯。” 温别桑没有拒绝他的陪伴,或许只是无所谓。 后方,银色面具的男人凝望着他们远去, 身畔有人开口:“怎么没动手?” “我突然想到, 盛京可是安定司的天下,在这里动手, 不是自寻死路么?” 他们来的不算晚, 但天空已经飘了不少的灯盏,有的燃烧在坠落, 有的看上去还能飘上很远很远。 温别桑在灯上题了字:报仇雪恨,吃饱喝足,平安健康, 活一百岁。 写完把笔递给承昀,“你要写什么。” 灯光璀璨, 人潮拥挤,散漫在天空的繁星依稀可见,承昀眼中忽然只剩下了温别桑一个人。 接过笔的瞬间,他脑中转过了许多酸词,如‘尔尔辞晚,朝朝辞暮’,再如‘愿有岁月可回首,且以深情共白头’,还有‘我见众生皆草木,唯有见你是青山’…… 但最终,他却只是以墨染毫,转身在写了:愿阿桑,报仇雪恨,吃饱喝足,平安健康,活一百岁。 花灯同时被放飞,温别桑收回视线,去看身边的人。 承昀还在凝望着天空,素来俊美与张扬共存的面容染上了几分少见的静谧。 “为什么。”温别桑开口,承昀偏头来看,听他道:“今天许的愿会很灵,为什么让给我。” “原来会很灵。”承昀道:“那真是太好了。” “我说了,我不喜欢你,等杀了周苍术之后,我就会离开盛京,也许去君子城,也许去亓国,也许四海为家,但绝对不会留在这里。” 温别桑毫无犹豫的将自己未来的打算说了出来,有些猝不及防,承昀却很快笑了一下,道:“我知道,你说过的。” “宫承昀。”温别桑说:“你是不是从小到大,做什么都做的特别好。” 承昀将手背在身后,压着睫毛望他,道:“是。” “你的母亲是常家嫡女,你的父亲是当今圣上,你的祖父也曾是一国之主,你从出生开始便众星拱月,天下所有最好的资源都朝你靠拢,而你本身聪明,好学,努力,上进,从来都没有在任何客观验证的事情上尝试过失败,对吗?” 承昀神色平静,道:“是。” “你是不是觉得,你现在特别深情,特别爱我,特别让人感动。” 太子不再说话。 “可你根本就不是一个深情的人。”温别桑一字一句地道:“宫承昀,你做什么都想要成功,在喜欢我这件事情上,你也总是希望可以得到回报,我早就说过,你所有的付出都是心甘情愿,你日后若要怨我,恨我,我皆不负责。” “……我没有让你负责。” “那你就不要再做这些事情。”温别桑抬手,已经被改过的袖箭倏地射出,承昀的视线追着那枚箭矢而去,刚放飞的花灯在空中噗地破开,瞬间被烛火点燃,燃烧着呼呼坠落。 不到两息便已经将所有祝愿燃成灰烬,噗通一下坠入漆黑的河水。 他喉头收紧,神色克制,好半晌,才重新转脸看向温别桑。 紧抿的唇瓣无声颤抖。 “你不喜欢拖泥带水,我也不喜欢。”温别桑道:“请你以后不要再对我好,也希望你尽量控制,不要再喜欢我,没有结果的事情,少投入一些,也就少一些怨恨。” 他重新来到摊位前,拿起纸笔和空白的花灯朝承昀走来,道:“赔给你。” 承昀看着他递来的东西,神情似哭似笑,道:“赔我?” “重新写一个。” 承昀唇角扯了又松,抬手接过他手里的东西,转身走下了阶梯,放在河岸的石栏上。 第90节 “我先回去了。” 温别桑离开,承昀始终背对着他,直到他的身影被人潮淹没,都未曾回头。 温别桑爬回了马车,坐在里面安静望着人潮。 不知过了多久,齐松回来告诉他:“太子让您先回去。” “嗯。”温别桑没有多问,乘车回府之后,先去谢令书的房内看了一眼。 谢令书倒是醒了,这会儿正在捧着书,一边看,一边打着哈欠。 听到动静,偏头看了一眼,道:“阿虹呢?” “她和宋千帆在一起。” “你怎么也不阻止一下。” “宋小东家人还不错,还答应可以跟你们一起回君子城。” 谢令书似有无奈:“他在盛京土生土长,家世又如此显赫,怎么可能放弃这偌大的家业陪我们去君子城?” “他是这样说的。” “你不要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 温别桑怔了一下,忽然转身离开了他的房间,到门口才说:“知道了。” 谢令书又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他用略有些浑浊的大脑思索了一阵,缓缓起身下了床,裹上长袄,轻轻敲了敲温别桑的门。 里面很快传来声音:“干什么?” 依然清泠泠,冷冰冰的。 “我难得清醒,聊聊天?” “我要睡了。” 谢令书确认了什么,道:“是不是宫晟欺负你了?” 一会儿,里面的声音冷冰冰地说:“没有。” “那你哭什么?” 又一会儿,温别桑说:“没有。” “你每次哭的时候都要好一会儿才说话……”谢令书缓缓从门前蹲下去,困的拿头抵着门,喃喃道:“开门。” 温别桑只隐隐听到了什么每次,外面就没了动静。 他继续缩在床上,用被子蒙住了脑袋。 不知过了多久,承昀的身影在不远处出现,目光落在温别桑的房门外,一眼便看到了靠着门睡着的谢令书。 他皱了下眉,下意识走了过去,伸手推了推对方。 谢令书迷迷瞪瞪睁开眼,看清他的脸之后,立刻揪住他的衣领:“宫晟……你怎么欺负他了?嗯?” 承昀立刻道:“他怎么了?” “哭了……又哭了,最爱哭了……” 承昀伸手把他扶了起来,谢令书一直打着哈欠,道:“我问你,你是不是在我药里下毒了?” 承昀睫毛微动,谢令书又道:“我最近总感觉精力不济,怎么都睡不够……每天一睁眼天就黑了,你到底做了什么……” 承昀把他扶到床上,道:“阿桑的事情你不用担心,今天元宵,他就是想爹娘了。” “这样……”谢令书强撑着眼皮,承昀又道:“我已经把人哄好了,你好好休息吧,如果醒来觉得伤势没问题,我就带你去见申悦容。” 仗着对方这会儿也分不清哪句真哪句假,承昀每一句话都足够让人安心,谢令书果然很快又睡了过去。 太子离开房间,将门关上之后,再次看向温别桑的房门。 须臾靠近,抬手敲门。 里面没什么动静,灯也灭着,估计是已经睡下。 翌日温别桑起的有点晚,迷迷糊糊的转出房间,便听到谢令书的房间内传来声音:“不喝了,我感觉自己现在身体好多了,你这药下的太重,我感觉这几天就像行尸走肉一样。” 温别桑来到门口,看到楼招子一脸为难,两人一起见到他,楼招子立刻道:“公子,你醒了,快劝劝他吧,这药都熬好了。” 温别桑走过来,问谢令书:“你确定自己好了吗?” “只要别再喝这药,我都感觉自己挺好的。” 温别桑嗯一声,道:“那就倒了吧,以后不要再熬了。” 楼招子一脸惊讶,道:“可……” “顺便有劳你问一下太子,我们什么时候能见申悦容?” 谢令书的伤势的确已经好的差不多,楼招子检查无误之后,承昀也没有继续拖延,直接带他们下了地牢。 地牢阶梯幽暗,温别桑站在后面,想起上次的经历,神色一时有些紧绷。 承昀先一步走了下去,转脸朝他递出手,柔声道:“别怕。” 温别桑没有接他的手,自己扶着一侧的墙壁,安静地走了下去。 地牢一如既往的幽森,只靠着四周的石灯照出一片昏黄的光,一下进来是一个巨大的刑台,墙壁上可以看到各色各样的刑具,所有的刑具都带着血迹凝固之后的黑色痕迹。 谢霓虹搓了搓手臂,嘶了一声,道:“这里是人呆的地方吗?” 大晌午的,她愣是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囚犯能待在什么好地方。”谢令书环视四周,道:“没想到太子府居然有这么大一个地牢。” “安定司关不完的人会被送来这里。” 幽邃的通道两侧也皆是铁栏加固的牢房,几个人还未凑近,便闻里面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夹杂着锁链的撞击声,仿佛有厉鬼在无声无息的观察他们。 谢霓虹立刻抓住谢令书的手臂,躲在他身后。 谢令书:“你要是怕就在外面等。” “不行……你还带着伤,我得保护你。” “你这是在保护我?” 谢霓虹缩着头,道:“跟人打我不怕,但我怕鬼……” “不是鬼。”温别桑也保持着警惕,目光朝两侧看着,阴暗的地牢里,隐约可以看到一双双黑洞洞的眼睛,有的沉寂,有的阴郁,有的虎视眈眈。 “他们都是被关在这里的犯人。” “嗯。”承昀道:“这些都是罪大恶极之人,要小心他们突然抓人。” 前方的齐松忽然抽出鞭子,重重抽在两侧的牢房上,锁链声再起,牢房里逼近的黑影无声地退了下去。 “为什么不把他们杀了?”温别桑开口,两侧再次有了动静,好几道视线都直勾勾地盯在了他身上。谢令书语气无奈:“你别刺激他们。” 谢霓虹偷笑了一下。 承昀走在靠近牢房的那一侧,将他护在中间,简单道:“因为还有用。” 穿过牢笼夹击的过道,又转过一段昏暗的台阶,几个人忽然不约而同的听到了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那声音若少女一般清脆悦耳,却听的众人不约而同地打了个激灵。 “那说好了。”那声音说:“待我拿下梁国,助你登基,你为王,我为后。” 温别桑道:“她……” “她是亓国最顶尖的间客,伪声是基本功。”承昀解释,带着他们继续向前。 谢霓虹面上似有酸楚:“她说的那人,莫不是亓国皇帝沈如风?” “应当是了。”谢令书道:“申氏一族在当年也是大家,申悦容也算出身名门,后来亓国为争储内斗,申家满门被灭,她阴差阳错被暗卫统领捡走,被派去保护其他皇子,意外认识了当时饱受欺凌的沈如风,两人互生情愫,为了扶他上位,她从暗卫处叛逃,为他亲手创立蛛丝,远渡大梁。” 承昀嗯了一声,道:“我母后常说,她是个人物。” 又走了一段长长的过道,几人面前赫然出现了一道牢栏样的铁门,宽约三米,高约五米,看上去异常结实。 “她便被关在此处。” 温别桑走上前去,透过门栏朝里面看,只见里面是一个相当宽敞的石洞,从此处看去,几乎难窥全貌。 长而粗的锁链从穹顶垂落,一直连接到中间满头银丝的女人身上。 她正在拿着一个银色碟子,照镜子一般抚摸着自己的脸:“小鹿,你看,我是不是长皱纹了?” 她穿着灰扑扑的囚衣,衣服破败不堪,像布条一样挂在身上,隐约可以看到惨白的手臂和同样白的不正常的双腿。 一旁丢着污浊不堪的被褥,还有一些被打翻的食物。 谢霓虹神色复杂:“她能听得懂我们说话吗?” 承昀还未开口,里面的女人忽然抬头。 温别桑眼前一花,整个人蓦地被勾着腰往后退去,那女人瞬息之间已经出现在不到不到六尺的地方,银发之下是一张因为长期处于黑暗之中,而白的犹如恶鬼般的脸,但眉毛和眼睛都是黑的。 锁链发出“铿!”的巨响,一瞬间被绷的笔直,她的身形实在太快,力气也太大,只是扑过来一瞬间,就被绷紧的锁链重新拉回去了一些,但眼珠依旧直勾勾的盯着他们。 一双难觅血色的唇上绽开一抹妖艳至极的笑:“今日星月楼开张,欢迎各位公子大驾光临!呵呵呵……” 她被拉回去,又扑回来,一次又一次,被锁住的双臂在身后折成不可思议的弧度,依旧笑意盈盈:“快,快请进,我这就给大家开酒,快呀,快来呀!” 谢霓虹也被谢令书及时拉开,这会儿正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她,她好快。” “我说了,我们几个人加起来,也不一定是她的对手。”承昀道:“往日送饭和衣物都要靠机关,需要收拾牢房的时候,就要给她下重药,凭你们,想要把她带走,难如登天。” 温别桑也被吓得不轻,承昀拥着他,柔声道:“你还好吗?” 他点点头,申悦容忽然朝这边看了过来,乌黑的眼睛里,竟隐隐浮出几分纯粹的探究。 她忽然愣了一阵,停下了猛扑的动作。 温别桑跟她对视,听她已经用微哑的嗓音道:“小婉?小婉,你成亲啦。” 她伸出手,道:“小婉,快过来,过来让本尊看看你,快来……” 她一下子笑的单纯而温柔,不断地对温别桑招着手:“快来呀,小婉。” “你和你母亲长得很像吗?”谢令书忽然开口,温别桑下意识点头,道:“爹说像的。” 第91节 “不能去。”承昀道:“她很危险,随时可能会伤人。” “小婉,小婉,来呀小婉……”申悦容不断地喊着他,眼神里逐渐溢出了几分恳求:“让我看看你,小婉……” “不能去。”承昀再次把他拉过来,却忽然眉头一拧。 温别桑的眼睛里已经滚下了一行泪痕,看上去深受触动。 谢令书也道:“阿桑——!” “她记得我娘。”温别桑道:“她真心想见我娘……” 承昀不放心的跟着他走,温别桑一路来到了牢门前,和申悦容对视着,道:“我不是白婉,我是她的小孩,我叫阿桑。” 申悦容再次试图朝这边走,又一次被锁链限制住。 她不断地望着温别桑,道:“小婉,有孩子了……跑掉了吧。” 谢令书忽然和承昀对视了一眼,纷纷有了一种无比离奇的感觉。 “跑掉了。”温别桑认真回答道:“找了一个特别好的人,生了一个特别好的小孩。” 申悦容露出了放心的神色,道:“好,过得好就行……小鹿呢?跑掉了吗?” 温别桑看向谢氏兄妹,申悦容跟着转过来视线,两人齐齐一僵。 “我跟娘长得可不像……”谢令书低声说,谢霓虹小声道:“我倒是像,她不会找我吧。” “小鹿?”申悦容再次露出了笑容,道:“小鹿?” 谢霓虹神色僵硬,一时不敢与她对视。 申悦容的脸色忽然一变,道:“你不是小鹿,小鹿呢?小鹿呢?!” 她又发起疯来,不断地朝这边扑:“小鹿去哪儿了?小鹿呢?!你把我的小鹿弄哪儿去了?!” “容姨。” 清泠泠的嗓音再次响起,申悦容被癫狂覆盖的目光落在温别桑身上,看着那双干净异常的眸子。 “她是小鹿阿姨的女儿,你不要吓到她。” 申悦容眼中的癫狂逐渐褪去,惊讶道:“啊……小鹿也成亲了,都成亲了,太好了……” 温别桑道:“容姨,你想出去吗。” 申悦容神色有点呆呆的。 谢霓虹忍不住道:“他平时,有这么自来熟吗?” 承昀和谢令书也不知如何评价,所有人都未曾想到,温别桑居然可以跟申悦容说上话。 齐松像看天书一样看着温别桑和面前这个臭名昭著的女疯子。 申悦容却慢慢点了点头,老老实实地道:“想,想出去,是阿风派你来救我了吗?” 承昀凑近温别桑:“别刺激她。” 申悦容一下子盯住了他,承昀略运转内息,随时准备带温别桑离开。 忽闻她冷冷地道:“你为什么离他那么近。” 承昀:“?” 温别桑已经道:“容姨不想让你离我那么近。” 谢令书伸手,把承昀拉远了点。 温别桑又看向申悦容,道:“我娘现在不在,你想好好看看我吗?” 申悦容立刻点头,她张开双臂,笑着道:“想,想看看小婉的宝宝。” 温别桑嗯一声,对承昀道:“把门打开。” “不行!”承昀毫不犹豫地道:“你难道想被她开颅挖眼吗?” 锁链忽然又一阵哗啦作响,申悦容又在朝前扑,近乎癫狂地道:“你是什么东西,竟敢凶小婉的宝宝?!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容姨。”温别桑哄她:“你不要闹,他找到钥匙我就能进去了。” 他神色平静,即不见害怕,也不见心虚,分明是在和一个疯子对话,可看上去却像吃饭喝水一样自然。 承昀道:“温别桑,你哪里来的自信能跟疯子沟通?” “她想亲近我。”温别桑眼眸湿漉漉的,道:“你快点把门打开。” 承昀抿唇,转向谢令书:“你不劝劝吗?” “我看……他们好像真的能交流……” 承昀:“……” 申悦容歪着头,用有些阴暗而恐怖的眼神盯着他们。 温别桑皱起眉,道:“快一点!” 申悦容跟着嚷:“快一点!快一点!!快一点!!” “好。”承昀道:“我可以开门,但是我们要做好万全的准备。” “快一点!快一点!快一点!!”申悦容还在催促,不断地甩着手臂上的锁链:“快一点,快一点!快一点!” 温别桑又去看她,她也去看温别桑,温别桑慢慢露出一抹笑容。申悦容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又发出少女一样的笑声,更加高兴地说:“快一点,快一点!” 一边说,一边更加用力的甩着锁链,还不断地甩着头发。 温别桑笑的更厉害,她就甩得更厉害,把自己也逗得前俯后仰。 身旁的人都一言难尽地望着这一幕,直到齐松犹豫着开口:“她现在,好像我妹妹在逗婴儿……” 承昀双手环住温别桑的腰,在上面栓了一条绳子,道:“一旦有什么事,我会马上把你拉出来,你要小心她,明白吗?” 温别桑嗯一声,申悦容盯着那条绳子,又看了一眼承昀,神色变得非常可怕。 轰隆隆的声响之中,牢门缓缓被打开,温别桑抬步走了进去。 承昀紧紧攥着那条绳子,谢令书也眉头紧锁,谢霓虹更是不断绞着手指。 一步,两步,三步,温别桑和申悦容的距离越来越近,整个地牢都带着让人窒息的宁静,承昀鬓角逐渐溢出了豆大的汗珠。 其余三人也不约而同的为温别桑捏了把汗,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就在这时,申悦容忽然满面狰狞地伸出了手,承昀条件反射的去拉绳子,申悦容忽然重重勾着温别桑的腰将他往后拉,与此同时,用力一拉。 承昀猝不及防地被朝里面拽去,条件反射的飞身,一脚勾住了墙上的机关闸门,勉强和申悦容形成拔河之势。 谢令书和齐松当即扑上前去,不等他们伸手抓住那根绳子,墙壁上的机关杆便忽然断裂,承昀被绳子带着,不受控制地朝申悦容扑去。 轰隆隆隆—— 牢门滚滚而落。 他从空中去看,申悦容已经仰起了脸,神色之间满是嗜血的笑意。 他顿时放松握着绳子的手,任由绳子飞速在掌心被抽取,与此同时,重重一脚蹬在绳子上借力,强行拧腰绕着申悦容转动,又一脚蹬在申悦容手上的锁链上,再次借力,松开绳子从空中翻身,头朝下的瞬间,直接越过申悦容,一把抓住了温别桑的双肩。 温别桑只感觉一阵天旋地转,人已经被扔到空中。 承昀接着空翻,落地的瞬间又倏地弹起,一把勾住空中的温别桑。 一抬眸,申悦容却已经同时出现在空中,伸手朝温别桑抓去。 承昀一掌与她对上,顿觉胸口气血翻涌,他握住温别桑腰间的绳子用力扯断,顺势抱着他飞了出去,直到脚后跟抵住墙角,才轻咳了一声,喉间一片腥甜。 “殿下!” “阿桑!!” 牢门重重落下,一下子挡住了几个人的去路。 齐松慌乱地想去扳动机关,才发现机关扳手已经断裂,神色划过一抹恐惧。 “我去找人!” 他飞奔而出,谢令书和谢霓虹只能站在牢门外面,情急之下,谢霓虹道:“小鹿让我们来接你!” 申悦容偏头,朝她看来。 谢霓虹鼓起勇气,道:“小鹿,一直很想你。” 牢房里面,承昀抹了抹唇角的血迹 温别桑道:“你干什么要进来。” “她刚才想杀你……” “她没想。” “她差点就剖开你的肚子了,咳咳咳……” 锁链声哗啦作响,申悦容似乎没心情和谢霓虹多说,直接朝牢房里面扑了过来。 五指在空中化为利爪,银发女人眼中充满杀机。 她来的实在太快,承昀直接抱着温别桑一个转身。 猎猎风声响在耳畔,巨大的杀机使空气都变成了一道道利刃,承昀背部已经察觉到了一阵阴冷。 劲气切开了他背部的外袍,申悦容的五指径直掏向他的心脏—— 承昀抱紧温别桑,闭上眼睛。 如果今日大难不死,他一定会不计一切代价和温别桑重归于好。 “别杀他!” 温别桑的声音响起,劲气倏地止住。 温别桑艰难地从承昀怀里钻出来,露出一张憋的通红的脸,看着申悦容,道:“他是好人。” 第51章 七千评加更 “他若是好人, 为何要拿绳子绑你?” 第92节 牢门将外面隔绝。 申悦容虽然勉强收手,但是依旧虎视眈眈地盯着太子。 承昀太子缩在角落,面无表情的脸上却依旧可以看出谨慎与戒备。 温别桑第一次有种, 承昀其实也只是一只幼崽的错觉。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道:“因为他担心你伤害我。” 申悦容立刻朝他靠近, 像是做什么保证一样,认真地道:“我不会伤害小婉的宝宝。” 温别桑点头,道:“我相信你。” 申悦容又一脸高兴,腕上拖着沉重的铁链,她缓缓朝温别桑伸出了手。 承昀在一旁微微拧眉, 申悦容忽然又盯来一眼,承昀立刻把调转内息的手放下, 一动不动。 申悦容用眼神恐吓了他一阵, 重新伸手,那双指甲里藏着层层血污的手,轻轻碰了碰温别桑的脸。 温别桑乖巧地给她碰着。 申悦容便又咯咯笑了起来, 道:“小阿桑, 小阿桑!为何要叫阿桑!” “因为桑梓有故乡之意。”温别桑道:“母亲应当是思念故乡。” 申悦容停下动作,呆了一阵, 慢慢移动到角落, 一动不动了。 温别桑正要主动靠过去,承昀忽然又咳了一声。申悦容的武功太过强悍, 疯了之后也不知道收敛,仅那一掌,就将他打出了内伤。 他向温别桑示意, 轻轻招了招手。 温别桑朝他挪动,慢慢在他身边坐下, 道:“虽然刚才你只是在自作多情,但还是谢谢你救了我。” 承昀抬手抹去唇角的血迹,道:“你不要离她太近,她随时可能会发疯。” 温别桑嗯一声。 承昀抚着胸口,艰难地挪动身体,将脖颈直起来靠在墙壁上,微微偏头,道:“刚才,我真的以为我要死了。” 温别桑想着方才申悦容的样子,道:“我相信她真的想杀你。” “……是我给你帮倒忙了。” 温别桑偏头,仿佛第一次这样认真地注视着他,太子勉强笑笑,略略移开视线。 神容隐隐有些枯败,仿佛被大火燎过的花瓣,带着烧焦的痕迹。 “是帮了倒忙。”温别桑道:“但是我很开心。” 承昀看他,有些探究,有些迷茫。 他最近总觉得一头雾水,因为他看不懂温别桑究竟在想什么,从温别桑自寝殿搬出去之后,他便弄不懂他,努力想要讨好,却又不知道如何下手。 “你是除了爹娘之外,第一个会用生命保护我的人。” 承昀愣了下,下意识垂眸,道:“没有那么严重……我现在不是好好的。” 牢房陷入寂静,申悦容依旧呆呆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目光在暗无天日的石洞内凝望着北方,那是亓国的方向。 温别桑安静地坐着,似乎与他无话可说。 承昀内心翻转着无数个疑问,却又都卡在喉头,心中千头万绪。 申悦容慢慢蜷缩起了身体,呜呜地哭了起来。 温别桑起身走了过去,把身上的外袄拿下来,披在了她身上。 申悦容不断地哭着,温别桑坐在她身边,轻轻拍着她的肩膀,眸中逐渐有水雾涌动,聚集,滚落。 承昀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们。 外面的谢令书和谢霓虹来回走动,透过牢房看不到他们在角落的身影。 谢令书道:“承昀,阿桑?你们还好吗?” 承昀只好开口:“暂时无事,你们快想办法打开机关。” 申悦容终于哭够了,抬眼看到温别桑,抽着鼻子问:“为什么你也要掉小珍珠。” “因为你在哭。” “我是因为突然很难过。” “我是因为看你突然很难过。” …… 承昀抬手按了按额头。 忽然又感觉一阵杀机涌来,他当即警惕,申悦容正在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上去仿佛要将他扒下一层皮来。 承昀敏锐地坐直,将身上的外袍宽下来丢了过去。 申悦容接在手里,给温别桑披在身上,道:“你要照顾好自己,不要让小婉担心。” “嗯。” 申悦容又哀哀地唱起了歌,“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怎奈何。欢娱渐随流水……” 她从这边起身,一路行去,旋转歌唱,整个地牢里顿时都是那略显凄婉的歌声。 “素弦声断,翠绡香减……” 温别桑裹着承昀的外袄,鼻间顿时被一股熟悉的沉香浸染,他徐徐走回,在承昀身畔坐下,道:“你冷吗?” “不冷。”承昀看向他耳畔的乱发,下意识伸手,温别桑偏头躲过,道:“不要碰我。” 嗓音绵软轻柔,让人不确定究竟是真的抗拒,还是假的抗拒。 承昀缓缓缩手。 申悦容一边唱,忽然又悲从中来地呜呜哭了起来。 承昀心中忽然烦乱,他的目光落在申悦容身上,道:“她为何又哭。” “不知道。”温别桑环视四周,道:“但在此处被关二十年,她心中必有许多委屈,不为人道。” “你呢?” 温别桑一时没回神:“什么?” “你最近,可有委屈?” “没有。” 话虽如此说,他却是直接扭过了脸,从侧面看,眼睫之下又是湿润一片。 承昀心中更乱,他将手在膝上蹭了蹭,道:“元宵那日,为何要哭?” 不等温别桑开口,承昀接着道:“要哭的是我才对吧,话说的那么难听,还把已经放上去的花灯射下来……我都没哭呢。” 温别桑没出声,但看上去更加委屈了。 承昀心头五味杂陈:“对不起。” 温别桑垂着睫毛,把下颌压在膝盖上,小珍珠自浓睫间解脱,无声跌碎在地面。 “你别哭了好吗,我跟你道歉,我们和好,行吗?” 温别桑的嗓音闷闷:“为什么道歉。” “……”承昀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道歉,但刚才濒临死亡的一瞬间,他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想跟温别桑和好。 “我不知道……”承昀低声道:“这段时间,我反复想过我们之间发生的所有,我真的不明白,你玩弄我,拒绝我,半点面子都不给我……为什么到头来,反倒是你……” 温别桑浑身颤抖了起来,眼泪掉的更加凶残。 承昀不得不撑起身体,“阿桑……” “你别碰我。”温别桑推他,小声道:“我不想跟你说话。” 承昀心头憋的厉害,他深吸一口气,道:“对不起,好吗,对不起,我跟你道歉,不管怎么样,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好不好?” 他喉头哽咽了一下,又倏地镇定下来,道:“是,是我不识好歹,你明明不喜欢我,明明特别讨厌我,你还要我亲你,碰你,抱你……是我是非不分,混淆黑白,我最坏了,你早知道我最坏了,是吗?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 太子眼眸乌黑湿润,微收的眉间蕴含着无数苦涩。 温别桑盯着他的眉眼,还有唇角勉强的笑意,道:“你根本不知道自己错哪儿了。” 承昀轻吸一口气,又笑了一下,眉心放松又收紧,他再笑了一下,道:“那你,告诉我,好吗?” 温别桑不说话,眼神倔强而不满。 承昀快要被他逼疯了。 “你到底想怎么样?”他克制地道:“我就是弄不明白你到底在想什么,你想报复我,我知道,我可以理解,是,我一开始确实对你不好,我努力补偿了,温别桑,我已经很努力的去补偿你,我现在发现我越来越不像我,从来没有人可以让我变成这样……” “不是我把你变成这样的。” “可我就是忍不住靠近你!”承昀忍无可忍,道:“我就是忍不住,你如此践踏我,羞辱我,可我还是喜欢你!你到底……” 身后忽然有罡风传来,承昀猝不及防,猛地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拍了出去,身影瞬间撞上十米外的墙壁。 谢令书和谢霓虹只看到申悦容忽然动了,两人立刻冲到门前。 “阿桑!” “阿桑!!你怎么样?!” 承昀跌落在地面,重重咳出了一口鲜血,眼前一阵昏花。 申悦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抬步正要走过去,忽然被温别桑推了一下。 她下意识缩手,略有些无辜,又怯生生地望着温别桑,仿佛一个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的孩子。 温别桑拦在她面前,又回头去看承昀。 他脸色惨白,正挣扎着拖着身体,缓缓朝墙壁挪动。 “阿桑?”谢霓虹的声音再次传来:“你怎么样?有没有事?!” “申悦容!”谢令书重重击打了一下铁门,喝道:“申悦容!你还记得沈如风吗?!” 申悦容仰起脸,倏地朝门口扑了过去。 第93节 铮铮的铁链声在牢房内炸响。 温别桑怔怔站了一阵,缓缓走向承昀。 承昀半仰着脸,下颌与脖颈均被血色染红。他又笑了一下,道:“对不起,阿桑……我,不该凶你,咳咳……” 他这一次伤的比方才更重,伴随着一阵牵动全身的剧咳,鲜血再次呕出,温别桑却只是站着,一动不动地看着。 承昀感觉自己此生从未如此狼狈过。 他竭力将身体拖至折叠的墙角,将脸埋在角落里,缓慢又无声地抽着气。 微拢的长睫遮去了眼底所有的情绪,只余泛红的眼尾和唇角挣扎着勾出的笑意泄露出他如今极度不好的状态。 他想从这世上消失。 永远永远的消失。 再也不要出现在任何人,尤其是温别桑的面前。 “我没想过,玩弄你。” 承昀扶着方才被申悦容一击断裂的手臂,一言不发。 他可以感觉到侧脸和额头压在墙壁上的粗粝质感,唯一遗憾的是,他的侧脸还暴露在温别桑的视线之内。 温别桑在他身畔蹲了下来,道:“我也没有那么讨厌你。” “我是总想着要报复你,但是我没有想过要羞辱你。”温别桑说:“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只是觉得你这人很荒谬,你打伤我的腿,我决定讨厌你,后来你给我爹娘买棺材,我又觉得,你也许是个好人……” ——“温别桑。” 初遇之时,那一声纠正的话再次响在耳畔。 ——“我叫温别桑。” 马车上,他带着满心的不怀好意,那声认真而诚恳的, ——“谢谢你,给我爹娘买棺材。” 承昀睫毛微动。 “但你说要对我用刑,我又开始觉得,你真讨厌。” “我恨过你。”温别桑说:“你居高临下的说我的事情不重要,一定要我留在雷火营,我发誓一定要杀了你。” “但你从城防手下救了我,把我留在太子府,事无巨细的照顾我,带我去雷火营,让我玩机关雀……我那时想,也许我们能算不打不相识。” “第一次,你说喜欢我,我其实一点都不信。“温别桑望着他,道:“本来这样也就罢了,说开了也便好了,凉亭里我说事情都过去了,也没有撒谎。” “可是你不该第二次说喜欢。”温别桑说:“我们的关系不可能再近一步,能保持君子之交,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他很少会说这么多的话,第一次,还是在凉亭下拒绝他。 “但你那么认真的说喜欢,我其实不理解,但又觉得很生气,宫承昀,你凭什么,要在那些事情之后,还想与我发生更近一步的关系?” “我觉得你特别自大。”温别桑静静望着他,既不怜悯,也不仇恨:“我说很讨厌你,讨厌你的一切,也是故意的。我就是不喜欢你那种,好像只要去做,就一定可以做到最好的样子,至少,这种事情不会发生在我身上。” “我离开太子府的时候,是真的觉得出了一口恶气,希望与你一别两宽,再也不见。” “宫承昀,我警告过你,不要对我那么好,所有的丑话,我都说在了前面,我不喜欢你,请你不要做一些容易自我感动的事情……” “我以为我们达成了协议。”温别桑说:“撇去那层不该有的感情,你我至少还有君子之交。” “我以为你说的是真的……谢令书说的对,我总是听不懂……”温别桑的眼泪又滚落下来,他颤声道:“我,我总是很笨,我听不懂,你们的言下之意……别人说什么,我都信以为真……” “小时候,周连景说,他会一直陪着我,让我好好睡觉,我也信了……” “你说喜欢我,不管我做什么,都不会怨我,我以为,那是真的……” “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要生那么大的气,你,为什么,要冤枉我……我没有,故意……” “我知道了。”承昀哑着嗓子出声,他撑起身体,朝温别桑伸手,道:“是,是我的错,我以后再也不凶你,再也不怨你,阿桑,你别哭了……” 他扶着墙壁,苍白的脸上浮出一抹不自然的红,伸手想去给温别桑擦眼泪。 温别桑却再次躲开了。 “我以后不会再碰你。”温别桑说:“我也会用尽一切方法制止你靠近我。” 他泪眼朦胧,认认真真地许诺:“就算我看见你就想要你亲我,每天晚上都希望你抱我,有时候还特别想让你摸我,我也绝对不会给我们任何机会。” 承昀悔的肠子都青了:“阿桑……你看,我,我现在,需要你。” “你不会死的。”温别桑站直身体,平静地道:“也许伤势需要养好一阵子,在牢门重新打开之前,我会好好保护你,不让容姨伤害你,你就待在这里好好休息吧。” “……”承昀支撑不住地倒在了地上。 两眼一片漆黑。 第52章 在温别桑的眼中, 承昀太子就像是每天飘在天空的小金龙,打个喷嚏就是瓢泼大雨,翻个跟头就是一场雷霆。 浑身的鳞片闪闪发光, 骄傲的姿态就像是长在头上的那两颗龙角一样, 永远都不会移动位置。 他生的高贵, 也知道自己高贵。在他心中,他更信奉去做一个阴险毒辣、让人畏惧的人—— 一个可以肆无忌惮玩弄权术,把所有人都踩在脚下,一切尽以利益为出发点的人。 可事实上,他会在做错了事情之后感到心虚, 会在伤害到别人之后半夜送药,会背着手悄悄给老乞丐塞钱, 也会记得许久不见的平民的名字, 还吃得过营中的大锅饭……甚至还差点同情心泛滥,想给楚王送消息。 他是一个和温别桑完全不一样的人。 温别桑不是一个好人,也从来不主动将任何人放在眼里, 永远没有泛滥的同情心, 即便有即将饿死的人揪住他的衣摆,他也会毫不留情地抽回自己的脚。 温别桑清楚, 自己就是这样一个人。 第一次听到父亲和母亲说着他的事情, 他便学到了一个新的词汇,同理心。 父亲说他缺乏同理心。 为了验证温别桑究竟是不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 他们给温别桑买了一只小狗,温别桑很喜欢,每天都抱着它睡觉, 给它洗澡,和它一起在泥里打滚儿, 有一天,小狗不小心跑丢了,温别桑足足哭了一整夜。 第二日,小狗找回来了,娘说,他只是边界感太强。 因为情绪过于极端,观念也过于黑白分明,导致他在边界之外的人事上表现的十分冷淡,而在边界之内,又过于要死要活。 父亲总是希望他成为一个正常的人,因为他担心温别桑不会调节自己的感情,日后伤人伤己。 但温别桑永远都会把这件事搞砸。 所以他一直弄不懂承昀。 被带回来的那天,他真的吓坏了。 承昀说要在他耳后的黑痣上打上火烙,要用铁刺穿过他的琵琶骨,还要用炭盆炙烤他的双脚。 他拼命的想着要如何抵抗对方,要如何把自己救出火坑,还要狠狠打烂这个恶人。 可到了府里的时候,对方却把他抱了下来。 即便还是凶巴巴的。 他本来对他没有那么多好奇的,他也不在乎对方的言论与做法如何矛盾,并不想知道对方内心为何如此多的弯弯绕绕。 直到那日在太子府,承昀不顾他的拒绝,无论如何都要劝他回家。 他那天的表情难看极了,每一个笑容都和眼神无限割裂。 天空的小金龙把自己打成了结,凄凄惨惨的从这边挪到那边,他似乎很希望自己不要再那么金光闪闪,可惜他扒不下自己一身金光闪闪的鳞片。 于是,所有人都看到了天空那只蠢笨的,把自己打了结的小金龙。 温别桑觉得他特别好玩。 他不断强调,看着对方把自己系的越来越来越死的样子,心中觉得惊奇极了。 他困惑,不解,总想弄清楚,还觉得他那笨笨的可依旧闪闪发光的样子特别有趣。 他吻他,他们开始亲近。 温别桑享受他的亲吻,感受他的渴望,还有那些不明所以的各种悸动。 温别桑其实一直不明白,为何他总是压抑自己,他感觉他的鳞片正在逐渐黯然失色。但就是这样的黯然,却让他忽然发现,这金光闪闪的小金龙,或许也并没有那样高傲的不可侵犯。 他环住他的脖子,可以感受到对方激烈的渴望和颈侧脉搏的疯狂跳动,趴在他的胸口,可以清晰地听到对方时而轻缓自然,时而迅疾如雷的心跳。 他喜欢他为了他收敛光芒的样子,好似忽然之间不那么刺眼,变得平易近人。 直到那日,他说他玩弄他。 温别桑并未能第一时间理解这两个字的具体含义,他坐直身体,问他:“玩弄吗?” 然后他提到他的尊严,温别桑不明白为何这种事会和尊严扯在一起。 但他好像要哭的样子,看上去有种分外的有趣,或者说……可爱。 小金龙哭的时候,会不会真的掉金豆豆啊? 温别桑不知道,但他想看。 他问他:“你要哭给我看吗?” 把人惹生气了。温别桑睡了一夜,才发现他竟然就在长榻上躺下了。 他学着往日的样子去跟他和好,主动让他帮自己穿衣服,穿鞋子,还安抚一样拍他的头。 就在那个瞬间,对方投过来的眼神,让他意识到整个环境并非如他所预想的那样安全。 小金龙随时会打开自己的结,因为结是他自己系的,他随时又会显摆起自己那一身漂亮的鳞片,报复一样刺瞎所有人的眼。 他明白了过来,自己所以为的平易近人其实都是假的,小金龙从未收起他那灼人的光芒,只是自己眼睛缠上了黑纱,误以为他不再如此前刺目。 明明第一次亲他是承昀自己,明明他们是心甘情愿的互相靠近,到了对方眼中,居然成了他不怀好意的羞辱。 牢房外面传来了敲敲打打的动静,伴随着齐松和楼招子的交谈,有人朝里面喊了一声:“殿下?殿下!!” 他们的殿下倒在地上,灰扑扑的,凄凄惨惨,看上去仿佛从九霄之上摔在了泥潭里,死没死不知道,但总归是一动不动了。 “公子,殿下到底怎么样了?” 温别桑只能对外面说:“他受伤了。” 第94节 外面的人似乎更焦急了一些,温别桑站在承昀身畔几步远的地方,静静望着地上的人。 “公子,殿下伤的怎么样?” 外面再次传来声音,温别桑再次回答:“他昏倒了。” “人怎么样?!!” 温别桑不知道他们究竟想知道一个什么样的回答。 他也无法给出更加准确的回答。 承昀昏倒了,倒在这里已经快一刻钟了,他并不知道他到底怎么样,他又不是大夫,他也没有火眼金睛。 这时,申悦容忽然朝这边看了看,外面的人立刻敲着牢门,吸引着她的注意。 温别桑也下意识挡在承昀身前,防止她再次伤人。 申悦容忽然咯咯笑了起来,仰起脸对外面道:“他死了。” “你这疯女人,胡说什么呢?!”齐松的声音带着慌乱,又一次向温别桑求证:“殿下到底怎么样?公子?你快看看他!” 他们并不能看到牢房内的全部动静,温别桑和承昀又在角落,可以说相当隐蔽。 申悦容又一次大笑,道:“他死了,我都听不到他的呼吸了,哈哈,死了死了死了!” 温别桑屏住呼吸。 从申悦容的武功来看,她必然内力极深,他都说听不到承昀的呼吸…… 温别桑转动脚步,看向地上的人。 外面再次传来交谈声,庞琦在外面道:“这件事还是赶快通知皇后吧,她太危险了,凭我们几个不一定是她的对手!” “如果殿下当真……” 温别桑定了定神,缓缓蹲下来,试探地去探了探对方的鼻息。 手指忽然被气体喷了一下,他缩手,看着趴在地上的太子。 对方呼吸微弱,嘴唇动了动。温别桑没有听到声音,却看懂了那句话。 “……我可能,活不到再冤枉你的时候了。” 温别桑顿了顿,忽然伸手把他扶了起来,承昀神色扭曲,冷汗涔涔,温别桑这才留意到,自己拉扯的是他那只被申悦容拍过的手臂。 他立刻松手,太子顿时重新摔了回去,下颌都发出了咯吱一声轻响,神色看上去更加痛苦。 温别桑绕到另一边,重新把他扶了起来,这才发现他领口都已经被冷汗浸湿,显然受伤不轻。 他环着承昀的腰,把他拖到墙根处靠着,正要再次起身,衣角忽然被人拉住。 承昀嘴唇动了动,温别桑听不清,也没看懂。 “我碰你,是因为你可能真的要死了。”温别桑道:“我不想你死。” 承昀嗯了一声,温别桑也没听到,他看着对方拉着自己的那只手,道:“我让他们去拿身衣服,给你换上。” 再次起身,衣角又一次被拉住。 太子的脸上沾着灰尘与一些细小的石头颗粒,衣服上也灰扑扑的,失去血色的脸上眉眼乌黑,看上去有种分外的狼狈和脆弱。 “你想要什么吗。” 承昀的手顺着他的衣角,慢慢向下,在快碰到他的手时,温别桑又一次躲开,道:“你现在受伤了,我若遂了你的意,便是我有心想碰你。” 承昀似乎笑了下,道:“你怎么,这么一根筋呢……” 他说话全是气声,温别桑一句都听不到,他盯着对方苍白的唇,判断着对方的话语,道:“皇后来了,看到你这样会很担心。” “你担心吗。” “皇后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希望她的孩子永远平安健康。” “……你觉得,如果一个人特别难过,会不会死的更快?” “会。”温别桑说:“伤心也会伤身。” “我现在很难过。”承昀笑着说,“阿桑,你能不能哄哄我。” “你不要难过了。” “不够,还要再哄。” 温别桑沉默了一阵,道:“这里没有故事书,我没办法帮你读。” “我脸上是不是很脏。”承昀闪动了一下睫毛,道:“身上也灰扑扑的。” 温别桑用袖口的白毛毛给他擦着脸上的灰尘,又轻轻给他拍了拍身上,道:“干净了,还是漂漂亮亮的。” 承昀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温别桑走出去,告知了他们承昀的情况,并要了毛巾和水,还有干净的衣服。 一转身,忽然见到申悦容又在朝承昀那边走。 他马上追过去,道:“你不要再动他了!” 申悦容停下脚步,温别桑皱着眉,道:“他快要被你打死了。” “他凶你。”申悦容道:“我听到了。” “他没有恶意。”温别桑轻声说:“你好好坐在那边,行吗?” 申悦容又去指门口,道:“他们吵。” “他们只是想把门打开。” 申悦容眼睛一亮,马上道:“是为了放我出去吗?” 温别桑嗯一声,道:“但不是现在,你再忍一忍,好吗?” 申悦容点点头,高高兴兴地道:“好!” 她转身,走向温别桑指着的那边,忽然又停下脚步,再次转过来,道:“这次等几年呀?” 温别桑没说话,申悦容已经伸出一根手指,试探地加了一根,再加了两根,最后把一只手都伸了出来,道:“五年好吗?不然我跟你娘都成老太婆了,她倒是还好,你都这么大了,可是我熬成老太婆,再去见阿风,他万一嫌弃我怎么办?我今日对着镜子一看,都长皱纹啦……” 温别桑转过去背对着她,轻声说:“你成了老太婆,他便也是老头子了,谁嫌弃谁还不一定。” 申悦容在后面咯咯咯地笑,道:“你真是和小婉一模一样。” 她盘膝坐了下来,单手托着腮,看着温别桑把水盆放在承昀身畔。 “他挺厉害的。”申悦容开口,嗓音还是那么悦耳:“接我一掌,又被我突袭,居然还能活着。” 温别桑道:“以后不要打他了,行吗?” 申悦容看向他,眼眸忽然变得幽深,“如果他不欺负你,我就不打他。” 温别桑朝承昀嘴里塞了一颗楼招子给的护心脉的药,将毛巾浸湿,给他擦了擦脖子上的冷汗,道:“你介意把衣服换下来吗?我拿了新的。” 承昀似乎有些昏沉,反应了一阵才低声道:“没关系。” “楼招子说你里衣湿了,很容易风寒。” “没关系……” “若是风寒了,皇后也会担心的。” 他不提还好,越提,承昀越心塞。 他直接别过脸,连拒绝都不想说了。 长乐宫,女官匆匆而入,一眼看到伏在榻上懒洋洋的皇后,强行屏了一下呼吸,又逼迫自己上前,道:“太子府传来消息,说,殿下受伤了。” 皇后手下微顿,又若无其事的继续抚着兔子毛,道:“怎么伤的?” “他们下了地牢,和申悦容交手了。” 皇后未曾撑身,完全借着腰部的力量,直接坐直,面上一片冰容:“请御医了吗?” “已经通知了,只是,太子如今,还被困在地牢……” 皇后从榻上起身,女官俯低身体,道:“机关损坏,牢门下落,至今还未打开,齐松和谢令书都在,但凭这群孩子……” “去拿佩剑。” 地牢里,申悦容继续看着承昀,道:“皇后是谁?” 温别桑道:“是北疆常家嫡女。” “北疆判官,常赫珠?她都当皇后了?”申悦容有些惊讶,又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的穹顶,喃喃道:“我本也是要做皇后的……” 她的脖颈越扬越高,逐渐感觉那穹顶仿佛在缓缓升高,越来越高,却也越来越窄,逐渐扭曲成了旋涡的样子,仿佛要活活将人吞进去。 锁链声再次靠近,温别桑马上回头,道:“容姨……” “他是常赫珠的儿子啊。” 承昀也睁开眼睛,申悦容凝视着他,道:“难怪接我两招,都还没死,真不错啊……” 赤金凤袍被丢在榻上,常赫珠来到了梳妆台前。 申悦容微笑着道:“你娘当了皇后,是不是每天涂着唇脂……” 红唇微张,雪白的帕子重重将艳丽的颜色抹去。 “戴着金钗……” 发上金钗被一个个拔出,仔仔细细地放在台面。 申悦容作势扭了扭腰,嘻嘻笑:“走起路来一晃一晃。” 素手挽起长发,用一根乌木发簪固定。 “连剑都拿不起了吧!” 申悦容哈哈大笑。 疯癫的笑意里,常赫珠已经穿上了女官递来的箭袖,重新拿起佩剑。 承昀没有去阻止她的大笑,温别桑也静静看着她。 她一边笑,一边落着泪,张开双臂去看那旋涡一样的穹顶。 “皇后啊——”她说:“我也是皇后,我是大亓国主,沈如风的皇后!!” 第95节 长乐宫,常赫珠刚刚迈出大门,便见前方行来一个婀娜多姿的女人。 皇贵妃一眼看到她,马上提着裙摆跑了上来,笑着道:“姐姐,您看,这是我亲手做的……” 常赫珠直接越过她,随口丢下一句:“放着吧。” 皇贵妃笑容僵住,一直等她走远,才面无表情地道:“你看,她多威风,想出宫便出宫,连招呼都不用打一声。” “呜呜呜呜呜——” 温别桑放下了承昀,看着跌坐在地上又哭的像个泪人的申悦容,伸手来扶她,道:“你为何想做皇后?” “想做皇后还需要理由吗?”申悦容又大笑起来,看着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小婴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可是国母啊,女人的权力之巅,哪个不想?” “何必要一人之下。”温别桑说:“只做万人之上,不是更好?” 申悦容歪头,呆呆望着他。 承昀忽然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温别桑不得不又丢下申悦容去看他,“你把衣服换上,行吗?” 承昀扫了一眼申悦容,保持沉默。 申悦容咯咯咯笑,道:“他害羞了,害羞了,哈哈哈,我可以脱衣服给你看啊!” 她一边说,一边当真去脱自己的衣服,承昀急忙扭过脸,温别桑却是皱起了眉。 申悦容停下动作,扭捏地眨了眨眼,道:“好,我不看,你们换吧。” 太子府,常赫珠翻身下马,庞琦已经急急迎了上来:“皇后……” “承昀呢?” “还在地牢呢!” 常赫珠径直朝地牢走去。 这厢,承昀道:“门很快就会打开的。” “打开你们也出不去。”申悦容背对着这边,笑嘻嘻地道:“除非你母后来接你。” 温别桑立刻道:“为什么?” “我可是皇后。”申悦容道:“我抓的人,自然要皇后来接,他们也配?” “不必与她多说……”承昀道:“先等门开。” 话音刚落,外面便传来一阵狂喜:“机关好了!!” “殿下!” “阿桑!” 几个声音同时传来,申悦容却忽然再次扑出,与之前不同的是,这一次,她扑过去的不只是人,还有一股浩瀚若深海一般的劲气。 正要冲进来的齐松谢令书等人纷纷停下脚步,外面站着的几个不会武功的匠人更是一瞬间朝后飞了出去。 粗长的锁链有若两条黑蛇一般缠在惨白皮肤的腕子上。 那锁链原本比她的腕子还要粗上一些。 疯癫的女人银发黑眼,眉色如黛,破败的灰衣外面还披着温别桑那件滚着毛边的外袄,她勾着唇角,衣摆像是灌了水一般沉沉垂落在身侧,下方还能看出伤痕累累的惨白双腿。 分明是一副孱弱而凄惨的姿态,偏偏有一种不容任何人侵犯的、高位者的态度。 “我要见,大梁皇后,常赫珠。” “就知道你想见我。” 清亮的嗓音从后方传来,众人回头,常赫珠自然而然地将长剑抛起,换手行来。 她一袭箭袖常服,外袍暗红,交领处滚着黑边,胸前绣着安定二字。 不似二十岁那时的意气风发,多了些岁月的威严沉稳,可依旧明媚大气的让人嫉恨。 “多年不见,你老了很多嘛。”申悦容笑吟吟的,常赫珠只是淡笑,道:“你不一样,还是那么年轻,漂亮,声音都这么好听。” 申悦容又一次大笑,道:“我都长皱纹了。” “谁不是呢。”常赫珠抬步走进去,望着她,道:“先把孩子们放出去吧,我们慢慢聊。” “你当我傻?”申悦容道:“把他们放了,你肯定马上就会放下牢门,继续让我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待到老死。”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脑子还是这么清楚。” “不像你,腰都壮了一些,日子过得不错嘛。” “申悦容,你我之间并无仇恨。” “如果不是你把我转移到这里,阿风早就救我出去了!!” 常赫珠不再多说,她静静望着申悦容,申悦容扭曲地道:“常赫珠,你关了我快一万年了!!!” “哪有。”常赫珠一边靠近,一边缓缓将目光朝里面投去,道:“照你这么说,我现在已经是万岁了。” “是啊,你是万岁了……”申悦容说:“我还是十八……” 常赫珠笑,道:“申悦容,我可以放你出去。” 申悦容立刻看向她,常赫珠道:“但前提是,你的精神是正常的。” “我很正常!!!” “这么多年来,你杀了那么多人,还觉得自己很正常吗?” “我那是,请他们喝酒,吃果子……” “把人脑壳掀开灌酒,眼珠子挖出来当葡萄?”常赫珠继续慢慢地往里面走,申悦容歪着头,不断地注视着她的动作,也在无声地挪动脚步。 “申悦容,你觉得他们会感激你吗?” “我才不需要他们的感激,我要他们的命!我来盛京,就是为了毁了你们,为阿风铺路!!” 常赫珠逐渐来到了背对着温别桑和承昀的角度,她将手放在身后,轻轻伸出三根手指。 “沈如风吗?”常赫珠停下脚步,道:“他如今已经是皇帝了,不,都做了快二十年的皇帝了,申悦容,你特别厉害。” 申悦容露出了骄傲的神情。 常赫珠的手指收起了一根。 温别桑沉默着,缓缓将承昀扶了起来。 手指收起了第二根,剑鞘下滑。 第三根,利刃倏地出鞘,猛地朝申悦容攻去—— “带他们出去!!” 齐松先一步冲了进来,背起承昀朝外跑去。 申悦容目眦欲裂:“不能走——!” 常赫珠飞身,剑招密集,不断攻向她。 锁链翻飞,申悦容运气抵挡,谢令书在外面喊:“阿桑!” 常赫珠道:“快出去!!” 申悦容飞身退远,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温别桑,瞳孔里带着几分狰狞的裂痕。 仿佛一碰即碎。 第53章 长剑与锁链发出撞击的铿锵声, 火花不断闪烁。 温别桑停在原地,道:“太子出去了。” “你也快走——!” “我不走。” 常赫珠和申悦容不约而同地向后退开,分神朝他看来。 前者神色惊愕, 后者面露惊喜。 庞琦在外面道:“哎呦我的公子, 现在可不是同情心泛滥的时候……” “我不是同情她。”温别桑语气平静:“我在乎她。” 就像她在乎阿娘一样。 但这句话, 他没有说出口。 常赫珠退出地牢,目光深深,却并未再劝,而是径直离开了。 牢门重新落下,申悦容竟也不闹了, 开开心心地围着他转来转去:“你不走吗?真的不走?永远也不走?” “不会永远不走。” 申悦容停顿了一下,马上又笑开, 道:“走了也会来看我, 对吧?” 温别桑点点头。 谢霓虹站在外面,神色复杂:“阿桑……” “他们其实是来带你走的。”温别桑指了指外面的两兄妹,道:“如果你能好起来, 他们就会带你去找小鹿。” 申悦容朝外面看, 神色一瞬间变得冰冷:“他们不是好人。” “他们只是被你吓到了。” “你别刺激她……”谢令书神色担忧。申悦容又朝他们看过去,神色染上几分迷茫, 温别桑轻声细语:“你想知道小鹿的情况吗?” 申悦容转了转眼珠, 一时有些忐忑:“可以吗?” 温别桑看向谢令书,后者拧眉, 道:“关于我娘的事情,涉及太多,我不敢保证……” 申悦容疑惑地望着他。 谢霓虹接口道:“此事涉及很多, 谁知道会不会刺激到他,万一她突然发疯, 伤了你怎么办?!” 第96节 申悦容马上瞪起眼睛,跑过来大声道:“我不会伤害小婉的孩子!” 似乎生怕别人不信,她接着强调,即像是在告诉别人,又像是在告诉自己:“小婉是我的师妹,她是我师父唯一的女儿!我就算是自己死!也绝对不会伤害她的孩子!” 温别桑抬眸:“你师父是谁?” 申悦容立刻捂住了嘴,一脸惊惶地转过去,温别桑追过去,道:“你师父是谁?” “不能说……”申悦容飞快地扫了他一眼,又一下子避开,低声道:“不能说,说了小婉也会被追杀的,她是我的侍女,是我的侍女,不是师妹……” 承昀被放在了床上,朦胧的视线从身侧的御医,楼招子,庞琦,还有拧着眉站在一旁的皇后脸上划过。 眼前仿佛蒙上了一层半透明的纱,他闭了一下眼睛,重新睁开,再次从身旁的人脸上不断划过,在他们身后寻找另一个人的身影。 皇后忽然在床尾坐了下来,伸手按了一下他的手臂,道:“他稍后就来看你。” 晚上的时候,庞琦亲自来送了饭。温别桑一一接过来,摆在石桌上。 申悦容已经用温别桑要的水洗好了手和脸,笑眯眯地坐在石桌上,道:“我好久没吃过这么好了。” 温别桑把碗筷递过去,道:“等你以后出去了,想吃什么就可以吃什么。” 申悦容扒了一口饭,闷闷道:“常赫珠不会放我出去的。” “她说你能好起来就会放你出去。” “因为我永远都不会好起来她才会这么说的。”申悦说罢,又笑吟吟的,道:“对了,你娘现在在做什么呢?我瞧着你跟太子关系不错,她什么时候也能过来看看我呀?” 温别桑端着碗,眼泪滚落在米饭之间,他静静低着头,直到申悦容缓缓安静下来。 才淡淡道:“等你好起来,我带你去看他们。” 申悦容继续吃着饭,余光忽然扫到他的手腕。 端碗的姿势让他袖口下滑,腕上的檀木珠也向下滚动,露出了淡红色的环形伤痕。 申悦容盯了一会儿,又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 粗重的铁环贴合着她的腕部,与温别桑近乎同样的伤痕在铁环下若隐若现。 申悦容伸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温别桑下意识想抽手,又被她紧紧握住。 四目相对,女人脸庞如冰似雪,嗓音沙哑而低沉:“你还不到二十岁,为什么会有这种伤?” 温别桑缩手,申悦容紧紧握着,一字一句地道:“有人把你和你娘都抓起来了?” 温别桑看着她,一言不发。 申悦容颤声道:“她怎么样了?” 温别桑只是观察着她,依旧没有回答。 “我不生气。”申悦容说:“我也不发疯。” 她克制地收缩着瞳孔,慢慢地道:“我就想知道,为何你们都说小鹿想见我,却不说小婉想见我?她性格是有些凉薄,可她的心比谁都热,她若好好的,不会不想见我。” 温别桑抿了抿唇。 申悦容道:“你一个小孩子,为什么会有这种伤,你母亲若在,绝对不会容忍旁人伤你。” 牢房外,常赫珠缓缓行来。 “你说。”申悦容压抑着,道:“你快说……” 她眼底漫上浓黑的痕迹,仿佛有鬼影正在缓缓爬出。 “小宝宝。”她用一种古怪的语气哄着温别桑:“快告诉姨姨,告诉姨姨,是谁动了你的阿娘……” “让我来告诉你吧。”外面传来声音,申悦容倏地寂静下来。 “关于白婉,赤鹿,星月楼,还有……”牢门升起,常赫珠抬步跨入,嗓音温和:“沈如风。” 温别桑还在看着申悦容。 他能够清晰的感受到,面前的女人和承昀太子是全然不同的危险,承昀只是让人谨慎,戒备,仍相信自己还有抵抗之力,而申悦容,则让人毛骨悚然,连举起盾牌的勇气都没有。 温别桑毫不怀疑,她沉静甚至纤弱的外貌下,蕴藏着的残忍与暴虐。 “好。”申悦容微笑着,这笑容展现在她惨白的脸上,看上去更像是白纸上画出的一道上钩的半圆,让人平白想起棺材店里那些微笑着的纸人。 “宝宝,你出去。”申悦容柔声说:“姨姨和常皇后说点事。” 温别桑又坐了几息,才缓缓撑起身体,沉默地抬步离开。 出门之时再次回头,申悦容正笑着跟他摆手。 温别桑出门,左转,走了几步,缓缓在墙边蹲了下来。 他耳朵里一片嗡鸣,不断抬手用力去拍,那股嗡鸣却始终挥之不去。 地牢内,常赫珠静静坐在了申悦容对面,后者收起笑容,道:“你儿子还好吗?” “你确定想听这个?” 申悦容道:“谁杀了她。” “老实说,我以为你已经疯的不管不顾了,没想到这世上竟然还有你如此在意的人。” “谁杀了她。” “她和沈如风,哪个更重要?” 申悦容勾唇:“你妹妹和你男人,哪个重要?” 常赫珠顿时笑开,道:“自然是妹妹。” “是沈如风杀了她吗?” “不是。”常赫珠道:“但也差不多。” 申悦容眼中滚落泪珠:“我被关了多久。” “二十三年。” “他有没有派人来救过我。” “你是蛛丝首领,他想救你,可以光明正大,交换俘虏就行。” “你们驳回了,还是,他从未提过。” “你心中应当已经有答案了。” “她是怎么死的。” 常赫珠伸出手,转动着桌子上的酒盅,语气轻轻,却若雷霆炸响。 “杖毙。” 温别桑静静往外走着,沿着台阶上去,看到了熟悉的狭长的通道,两侧的牢房里逐渐有黑影靠近。 或许是因为此刻只有温别桑一个人,牢房里的犯人纷纷将脸压在了栏杆上,眼睛里闪烁着诡异的光。 甚至有人大着胆子从牢房里伸出手来—— 温别桑耳朵里只有嗡鸣,他沉默地将小弩垂下,就在这时,整个地牢忽然一阵震动。 本来正在朝他伸出手的犯人连滚带爬地钻回了里面,温别桑抬眸去看,只见到其中一个人唇形似乎在表示…… “疯女人……” 温别桑又拍了拍耳朵,他什么都没听到。 但他的脚下却又一次晃了一下,砂砾从上方簌簌而落,温别桑控制着身体,一步步走出了狭长的通道,踩着阶梯走出去。 外面正是大夜。 漆黑的夜幕挂着一轮弧形的半月,从这个角度,可以隐约看到假山处的凉亭,略有些寒凉的空气沁入肺腑,除了没有任何声音,一切都与往日无异。 他捂着左耳,慢慢沿着熟悉的路往回走。 踏上长廊,却忽然看到前方横廊下方出现了一个踉跄的身影。 皇太子披头散发,里面穿着单衣,外面勉强披着一件斗篷,一条手臂垂着,另外一条手按在胸口,正脸色苍白,脚步不稳地朝这前疾行。 肩头斗篷滑落,追在后面的庞琦急忙捡起来,又赶紧跟在后面想帮他穿上,好几次都没够到,还掉在了地上。 温别桑看着,笑了起来。 承昀终于转过了折角,继续朝前,目光忽然与他对上。 “温别桑。”温别桑看到了他的口型,他点了下头,承昀再次朝他行来,脚步比方才更快,然而每一步都像是要扑到地上去。 满头青丝在疾行之中张开飞舞,衬着苍白的脸,漆黑的夜,像是要找人偿命的病痨鬼。 温别桑又一次被逗笑。 他越走越近,在温别桑眼中越来越大,直到眼前忽然一暗,被人单手抱在了怀里。 肩头的人似乎咳了咳,温别桑感觉到了他胸口的震动。 他耳畔是冰凉的嘴唇和温热的呼吸,温别桑感觉着耳畔气息的变化,猜测他是在说话,他嗯了一声,又嗯了一声,然后嗯嗯嗯个不停。 承昀先是把他抱紧,又忽然停下动作。 几息之后,他轻轻与温别桑拉开距离,温别桑含着笑,皇太子的眼眸却逐渐浓黑。 他拉住温别桑的手,温别桑静静跟着他,庞琦在一旁张着嘴,口型似乎是:“太子一听到动静就往这边跑……” 他的脸面朝前面,半边脸庞因为说话而不断蠕动,偶尔才回头看一眼温别桑,眼神里全是后怕和放心。 温别桑轻轻点头:“嗯,嗯。” 连自己的声音也听不到。 承昀带着他回了寝殿,温别桑没有拒绝,把他拉到床畔,他也没有拒绝。 太子转过去,重重咳了几声,重新转回来,坐在他身边。 温别桑看着他,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的嘴唇。 承昀眸中波光潋滟,口型是:“睡会儿。” 温别桑嗯一声,弯腰自己脱了鞋,再把外衣脱了,转身爬到了床上,躺在上面看着床顶,哼哼笑了两声。 承昀坐在旁边看他,温别桑也转过脸来跟他对视,又莫名笑了起来。 什么声音都没有。 第97节 眼前的一切好像是哑剧,他还从未有过如此离奇的经历。 缺了声音,发现一切都变得特别好笑。 承昀重新扶着胸口走了出去。 温别桑从床上坐起来,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垂帘后方。 抬起手,重重拍了两下右耳,神色之间染上了几分新奇。 他发现自己可以在脑子里随便给这个世界配音,因为再也没有任何声音可以影响他。他可以想象房梁上面的柱子正在对话,叽叽喳喳,吵闹不休。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的稚嫩甜美,有的清脆响亮。 忽然,中间那个最大的房梁发出了苍老的声音:“你们不要再吵了,再这样下去爷爷我就要塌了。” “哼哼。”温别桑又一次笑出声。 垂帘被掀开,承昀重新走回来,温别桑停下笑声,看着他。 皇太子重新在他身畔坐下,一只手抚上他的脑袋,拇指擦过他的耳朵,反复地抚摸。 他发现了。 温别桑道:“没关系,很有趣。” 很快,垂帘再次被掀开,楼招子匆匆跨了过来,口型是:“让我看看。” 温别桑由着他做检查,楼招子很快又问他,口型非常清晰:“你听到申悦容的叫声时有没有感觉耳朵刺痛?” 温别桑摇头,道:“我没有听到她的声音。” “有没有耳鸣?” 温别桑点头,道:“容姨一直问我关于我娘的事,我怕她受刺激不敢说,出来的时候就一直耳鸣,我蹲了一会儿,再起来就听不到了。” 楼招子面向承昀,口型变得没有那么清晰:“可能是惊吓导致的间歇性失聪,先好好休息,放松一下,明天一早看看情况。” 寝殿一片寂静。 温别桑躺着睡了一阵,无意翻了个身,迷蒙的视线中却忽然看到了皇太子的脸。 他似乎是因为伤势的原因,并不能侧身,只能平躺着,扭着脸在看他。 温别桑跟他对视,扬了扬唇,无声地道:“你,看我,做什么。” 承昀愣了一下,明显没能看懂他的唇语。 “你看我做什么。”温别桑用气声重新开口。 承昀蠕动嘴唇,无声无息:“担心你。” 温别桑的目光落在他没有血色的唇上,忆起倒在地牢里那个狼狈的身影,眸色微微闪动。 “我又不会死。” “我比较贪心,想你一直平安健康。” 没有声音,那口型却分外清晰。 温别桑愣了一会儿,慢慢伸出手,尝试性地放在他的胸口,道:“你呢。” 口型是:“我也不会死。” 温别桑沉默着。 他第一次发现,承昀太子的眉眼,竟然可以如此温柔又多情,隐隐藏着几分痴,几分嗔,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哀愁。 温别桑道:“我希望你除了不要死,也不要再受伤……受伤了,就赶快好起来。” 承昀笑了下,依旧用那种湿漉漉的眼神望着他,道:“好。” 温别桑觉得自己应该再说点什么。 他其实一点都不觉得自己的耳朵有什么值得担心的,比起承昀被申悦容打的那两下,他这连皮毛都不算。 聋的无声无息,一点感觉都没有。 既不疼,又不痒,也不影响吃喝。 又不是眼睛坏了,什么也看不到了,以后再也不能做火器,那他可能会觉得人生完蛋了。 本来他没觉得承昀受伤了,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也没觉得自己理应要给出正常的关心。 谢令书受伤的时候,他也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没有缺胳膊断腿,伤口总会长好的。只是在发现伤势可能会影响到见申悦容的时间,才觉得事情有些麻烦。 可承昀却拖着重伤的身体,明明自己看上去已经非常不好受了,还有心情关心他这双一点感觉都没有的耳朵。 他认为自己应该礼尚往来一下。 “你还疼吗。” 承昀感受着心口处他手掌的温度,道:“不疼。” 无声的世界里,温别桑分辨着他的语言,同时仔细端详着他的眼睛。 他觉得承昀应该是疼的,不明白他为何要说不疼。 看着他的眼神,好像比关心自己还要更关心他。 温别桑要是被打了那么两下,肯定不会管别人是聋了哑了还是瞎了。 他的手在承昀胸前挪动,感受着他相比往日有些孱弱的心脏。 思来想去,道:“你真的那么喜欢我吗?” 因为耳朵听不到,他更多的去用眼睛看,看承昀浓黑的眼睫,苍白的脸庞,还有那双看上去分外柔软的唇瓣。 幻想着他在说话之时语气是怎样不可思议的温和与动听,才能与此时此刻令人想要亲近的神态相匹配。 “我很想,特别特别喜欢你。”承昀说的很慢,以防他分辨不清:“但我还从来没有特别特别喜欢过一个人,许多事情,都要从头学起,因此而表现的没有特别特别喜欢你,甚至惹了你生气……” 温别桑说,“我没有生气,我只是很难过。” 承昀的眉头就像心一样止不住地揪起。 温别桑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缩回手,从床上坐起来,小声道:“我说过再也不碰你了……” 他撑起身,正要跨过去—— 承昀抓住了他的手腕。 忆起他踉跄朝自己奔来的样子,温别桑鬼使神差的没有抽回。 握着他的人轻轻拉了他一把,温别桑板着脸,面无表情地看向他的嘴唇。 温别桑是一个相当一根筋的人,这一点承昀已经见识多次,他尝试去想,如果自己是他的话。假如温别桑此刻没有那么生气,以他的脑回路,要如何挽回这段关系。 “说不碰我的人,是能听到声音的温别桑。”承昀的嘴唇慢慢地动着:“你发誓不许碰的人,也不是此刻,奄奄一息的宫承昀……” 温别桑今天愿意跟着他回来,除了因为耳朵突然失聪之外,潜意识里必然还是想要与他亲近,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他是喜欢跟自己在一起的。 承昀道:“你为了一个,不分青红皂白,冤枉你的坏承昀,就不理身负重伤,快要死掉,还时刻担心着你的好承昀……是不是,有点不公平?“ 温别桑皱了下眉,似乎在想理由反驳。承昀接着道:”而且,阿桑听不到声音,特别想让好承昀抱,就为了坏承昀,连自己也要委屈么?” 温别桑再次看向他。 他此刻必须要一直盯着承昀的嘴唇,才能明白他在说什么。倒不是他胡思乱想,主要是因为那双动来动去的唇形弧度实在过于优美,总让他想起那双唇落在脸颊上的时候。 尽管他是不可能看到承昀的嘴唇落在他的脸上是怎样的一种场景,可他脑子里偏偏就是有了那样的画面。 “你看,你耳朵坏了,我伤的说话都费劲了……我们都这么可怜,你真的不想做点让自己开心的事情吗?” 温别桑眼珠转了转。 “那,看在,我们都这么可怜……”温别桑重新躺在他身边,道:“等我耳朵好了,等你,活蹦乱跳了,我们都重新变得有力气……再继续谁也不理谁。” 身边没有声音,温别桑又一次去看,承昀这会儿正在笑,似乎扯到了胸口的伤,脸色更白了一些。 温别桑伸出手,又试探地给他抚了抚胸口。 承昀慢慢闭上眼睛,似乎平静了下来,可呼吸却很沉重—— 温别桑是看到了他微微开启的嘴唇,这代表着单靠鼻子呼吸已经有些吃力。 温别桑缩在他身边,目光落在他方才抓自己的那只手上,盯了一会儿。 “承昀。” 这似乎是他第一次叫这个名字,承昀勉强回神,偏头让他看自己的嘴唇:“怎么。” “你这只手,可以抱我吗。” 承昀反应了一下,慢慢把手伸过去,道:“可以。” 温别桑拉过他的手臂,把脸压在了他的手掌上。 滑嫩的脸颊填满了整个掌心,承昀又反应了一阵,才意识到他是怕压到自己的伤。 他用手指抚了抚对方的鼻尖,手掌伸下去,将人往自己身侧拢了拢。 温别桑的脑袋从小臂枕到了大臂,很有眼色的没有去趴在他胸口,他缩着手,感觉对方身上除了往日常用的沉香之外,还多了一些苦涩的药味。 “是你主动抱我的。”温别桑低着睫毛,道:“要是压坏了,不能怨我。” 承昀没有说话,只是微扬着唇,在身体的极限之内,将人抱得更紧。 第54章 接下来几日, 太子府每天都有御医过来,除了给承昀看伤,还要给温别桑看耳朵, 更有几个比较倒霉的, 要冒着生命危险去医治申悦容。 这些事情都是承昀专门告诉温别桑的, 他现在耳朵完全失去了用处,主动获取信息的可能接近于零。 对于温别桑来说,这是一段相当离奇的体验。他分明还活在这个世上,可却仿佛一下子抽离出了世界之外,早上醒来的时候, 床帐子正在向他问好,并向他报告:“昨天承昀又一晚上没有睡好, 你看他的黑眼圈, 变成小乌云肯定能下一天的雨。” 温别桑便去看承昀,果然见他眼下青黑一片,把眼睛都衬得更大了几圈。 素来俊俏的脸和明媚的皮肤, 也显现出了清晰的肌理, 可见内心如何憔悴。 温别桑其实是有感觉的,失去了声音之后, 他其他的感官被无限放大, 承昀每次抚摸他的耳朵他都知道。 晨间太医过来问诊的时候,温别桑坐在一旁, 看到太医说:“太子可是有什么心事?” 第98节 承昀扫了一眼温别桑,道:“他的耳朵怎么样?” “温公子耳中并未见新伤,应当就是遭受刺激性的声音导致的间歇性失聪, 臣等已经为他开了药,随时都可能好转。” “那为何都三天了, 还不见好?” “太子。”御医无奈,道:“现在当务之急是你自己,你内伤很重,倘若再徒增忧虑,只怕神仙难救。” 垂帘被掀开一角,温别桑偏头,看到了皇后拧起的眉头。 温别桑站了起来。 廊下,皇后靠在柱子上,姿势显得有些疲倦和散漫,看着他的眼神里也满是担忧:“早知如此,我就等你出了地牢再与她说那些事情。” 温别桑已经从各方听说,那日的地牢里申悦容又发了疯,地牢里的石灯都被她癫狂的怒意震倒了几台。 虽然温别桑没有听到,但那些声音必然是对他耳朵造成了一定的冲击,才会让他一直失聪至今。 但温别桑这两日也有去看她,每次她都笑眯眯的,看不出半分疯狂的痕迹。 “我们都不知道,那些事会对她刺激如此之大。” “如果她能好起来,就让她跟你朋友一起离开。” 从她的唇语中获得信息,温别桑马上点了点头,露出笑容,道:“谢谢皇后。” 皇后微笑,道:“你不问我为何要放她离开?” “我虽然了解的不多,但也知道二十多年前的事情牵扯甚广,皇后想要扳倒周苍术,但应该更想重创沈如风。容姨被关了二十三年,一心还在等他来救,若得知当年极有可能是他抛弃了蛛丝,更害她被囚二十多年,心底怎能不恨。” “是你重新唤起了她的理智。”常赫珠道:“这些年里,我也不是没想过与她沟通,但她疯癫至极,根本不信任何人。” “唤起她的理智的人是我娘。”温别桑一点都不揽功,道:“她是亓国间客,曾经搅得大梁满城风雨,足见其心智手段之强硬坚定,既然与你们为敌,自然不可能轻易信你们一面之词……可惜了。” “是很可惜。”常赫珠道:“沈如风放弃她,从感情上让人不齿,从大局上,也是愚蠢至极。” 温别桑有些意外她竟然对申悦容评价如此之高:“皇后,很欣赏容姨。” “欣赏,但我更加庆幸,沈如风放弃了她。”常赫珠又笑了下,道:“但凡沈如风将她交换回去,我们便多了一个强大的敌手,可如今,北亓亡国,指日可待。” 温别桑抿了下唇,转移话题,道:“您都来了,怎么不和太子说话?” “你想问我为何不关心他?” 这几日,皇后其实每日都有过来,对承昀的情况了若指掌,但她却很少与承昀说话,也完全不规劝他留心身体。 温别桑点头。 常赫珠眸色微动,道:“小阿桑,你觉得……承昀是个什么样的人?” 温别桑想了想,尽量公正客观地道:“骄傲,嗯……上进,除了脾气不好,哪哪都好。” 常赫珠大笑了起来。 温别桑很少会看到这样笑的女人,尤其是,面前这人还是一国之后。 他想象中的国母,一直都是仪态万千,雍容华贵,固然常赫珠也有他想象中的样子,可却又同样具有与他想象中完全不同的样子。 她的仪态从不恭顺,她的雍容也从不设限,她的华贵之下,更是具有一种别样的……豪迈叛逆,甚至是,玩世不恭。 常赫珠笑够了,才道:“你觉得他跟我像不像?” “他……”温别桑顿了顿,道:“不如您大气。” 常赫珠笑的更厉害,她挪动两步,坐在护栏上,道:“他啊,其实跟我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骄傲,自尊心强,抹不开面子,说起好话来,拐弯抹角,要他服个软,还不如砍了他的头。” 温别桑看着她,像是有些不敢置信。 “但他也是有优点的。”说这话的时候,常赫珠的神色一下子变得很温柔,温别桑似乎可以想象的出来,她的嗓音必然也是轻声细语:“你说他哪哪都好,可事实上,我从未要求过他事事都要做到最好,他踏实,上进,总是觉得自己的太孙之位,是我委曲求全得来的,他小时候啊,特别傻,总是想要弥补我,总是觉得,如果他再努力一点,也许就能讨得父皇的欢心,也让就能让父皇多来母后的院子里……” “但他又从来不跟他父皇主动示好,每次他父皇过来看他的时候,他的摆出一副冷冰冰的样子,那会儿啊,才这么高点儿。”皇后比划了一下,道:“每天看到他,不是抱着书啃,就是在比划他那把没开锋的小宝剑,故意跑到他父皇会经过的地方,练的特别卖力,但是他父皇一靠近,就头也不回的走……其实就是希望,父皇可以多看看母后,知道有一次,他父皇没有按时返回,他就当真在那条路上练了一整天,直接体力透支给累晕了,歇了三天才好起来,后来估计是觉得丢人,就再也不去了。” 温别桑也忍不住笑,道:“这么傻。” “是啊。”常赫珠神色之间带着几分慈爱,望着他道:“其实,他真心为一个人的时候,什么都愿意做,也能做到极致,就是人别扭,嘴上总爱说些难听的,让人心里不舒服……我是很担心他,也不是没想过要劝他,但是你现在的情况,他是不可能放下心的。” “往日他总是把我的话当做圣旨,我若要出声劝他,他既要觉得自己让母后担心了,又还是止不住要担心你,平白增加更多压力……我倒不如好好祈祷,让你赶快好起来。” 温别桑安静了一声,轻轻说:“嗯。” 回寝殿的时候,遇到了谢令书,对方停在他面前,神色关切:“有好些吗?” 温别桑摇摇头。谢令书朝后面看了看,道:“今晚还与他同住?” “嗯。”温别桑道:“他很担心我,一直看到我,伤势应该会好得快一些。” 温别桑的逻辑是很难有人能破解的,谢令书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道:“我们去看了容姨,或许因为一直在吃药,感觉情绪稳定了很多,我们也能好好跟她说话了。” 温别桑点头,道:“若是她当真能够控制自己,你们便可以带她离开了。” “常皇后答应了?” “嗯。”温别桑转眼珠,神神秘秘地招了招手,谢令书弯腰凑近,温别桑在他耳边道:“皇后和容姨可能达成了什么杀死沈如风的协议。” 谢令书顿时直起了身体,看着他眼底潋滟的笑意,道:“是不是还有周苍术。” 温别桑马上笑的更开心,道:“沈如风若濒死,岂会不寻救命稻草?” 谢令书道:“可要我做什么?” “还不知道。”温别桑道:“但你可能要做好心理准备了,若容姨离开盛京,亓国必将大乱。” 谢令书轻叹,道:“意料之中。” 两人一起朝寝殿的方向去,谢令书与他又聊了些别的,温别桑必须不断盯着他的嘴唇,才能及时给出合适的表达。 快到地方的时候,谢令书忽然停下了脚步,朝前方看去。 温别桑抬眸,只见一双幽深的眸子,还有一张毫无任何血色的脸。 承昀扶着门框,静静朝这边望着,眼底如渊,看不出情绪。 谢令书收回视线,对温别桑一笑,道:“回去吧,最近要多吃好的,好好休息。” 温别桑点头,径直走向承昀。 太子沉默地站在那里,目光凝望着谢令书的背影,直到对方头也不回的消失,才垂眸来看温别桑。 温别桑也在看他,眼眸依旧像猫又像鹿的,看不出半分关心的情绪,只隐隐藏着几分探究。 承昀朝他伸出手,温别桑把手交过去,同时扶住了他,道:“你不好好躺着,出来干什么。” 承昀本来不想说话,察觉到他的视线,不得不蠕动嘴唇,“想见你。” “想见我,那我刚才站你面前那么久,你为什么一直盯着谢令书?” 承昀:“?” 他在床上坐下,温别桑一脸认真地望着他,看上去毫无开玩笑的意思。 “这算什么问题?”承昀道:“你们两个有说有笑,你还一直盯着他看个不停,我,我……吃醋了。” 最后一句,唇形模糊不清,温别桑没看懂:“你什么?” “……”承昀有气无力,道:“大夫让我躺着。” “你都站了那么久了,再坐一会儿也没事。”温别桑道:“你什么?” 他身上素来有种几乎不属于人族的固执,承昀有时候觉得他也许真的是梦妖,或者是别的什么妖怪,总归不像个人。 承昀拧眉,神色有些痛楚:“我胸口疼。” 温别桑只好伸手,把他扶到床上,拉过被子盖在他身上,看他动一动就气喘吁吁的样子,道:“你不要担心我了,皇……我希望你可以安心养伤,因为我肯定不会死的,你要是死了,我会很难过的。” “你看上去一点都不像会为我的死难过……” 温别桑坐在床边的木阶上,手肘压在床上,跟他离得很近:“还是会有一点点的。” 承昀躺平闭眼,看上去不太想跟他说话。 温别桑很想戳他一下,他总觉得对方这副黯然失色的样子特别有趣,让人总想逗逗。 但现在他已经知道,这样会被对方认为是羞辱。 他双手托着腮,看着承昀太子的侧脸,道:“你出了好多汗,要我帮你擦擦吗。” 承昀说:“疼的,特别难受。” 温别桑说:“刚才你说,你什么?” “……你不是要帮我擦汗吗?” “你没说要。” 承昀有些无力,道:“要。” 温别桑起身去拿了毛巾,走回来给他擦了擦脖子,承昀呼吸困难,道:“里衣湿了。” 温别桑道:“要我帮你换掉吗?” 承昀紧闭着的眼睛,缓缓睁开一只,一会儿才说:“要。” 温别桑半直起身体,给他解开了衣服。 难怪御医说他若再思虑神仙难救,看着这一身的冷汗,也不知内里的伤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男人的身体坦露在面前,温别桑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强健而充满起伏的上半身,慢慢将袖口下拉,才看到他大臂处裹着几个正骨的薄板,边缘处隐隐溢出铁黑色,明显是伤到了骨头。 “你伤的这么重。” “你当她是小猫小狗啊……”承昀无奈,道:“而且还搞突袭……我这辈子算是记住了,以后再也不跟你大声说话了。” 温别桑皱起眉,道:“她以为你在凶我。” “她就是想打人……嗯……” 温别桑把他扶起来,慢慢将衣物宽下,道:“不然不穿了吧。” “庞琦让人新做了一批里衣,袖口宽大,可以穿。” 温别桑只好去拿衣服,抬手臂的时候忽然听到他的低吟,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重新回到了他的耳朵里。 温别桑怔了一下,才开口道:“不穿了,你这样很容易反复碰到伤处的。” “肩膀可以活动,就是大臂骨头有些裂了,不碍事的。” “我说不穿就不穿了。” 第99节 “我总不能坦着……呃啊……”他被温别桑放了回去,闭上眼睛,无力低喘。 温别桑看着他湿漉漉的脸,还有黏在脸上的长发,和坦露在面前毫无保留、丘陵一般的肌肉群,缓缓道:“你叫这么好听干什么。” “你说的是人话……”他忽然反应过来,眼中划过一抹狂喜:“你能听到了?” “嗯。”温别桑摸了摸耳朵,道:“忽然一下子就听到你在那里啊,啊,嗯,嗯。“ “……”承昀脸色一阵风云变幻,道:“被子给我盖好。” 温别桑听话地给他盖好,又来看他,道:“宫承昀。” 皇太子苍白而潮湿的脸上已经浮上一串酡红,冷冰冰道:“干什么。” “你知道青楼里的男伶吗?” “你还去过青楼?!”承昀差点直接坐起来,温别桑皱眉把他按了回去,道:“我去青楼又不是做嫖客。” 承昀一边安心,一边闭上眼睛,温别桑道:“我是去做伶人的。” 承昀猛地再次睁开眼睛,温别桑道:“但是我卖艺不卖身,才表演一场,他们就把我赶出来了。” 承昀重重躺了下去,喃喃道:“我这条命早晚要凉在你手上……” “宫承昀。” “又怎么了?” “刚才。”温别桑道:“你什么?” 第55章 温别桑的耳朵好了, 承昀总算睡上了安稳觉。 眼底的青黑肉眼可见地消失,年轻的皮肤也在逐渐恢复饱满。 春日褪去了所有的严寒,太子府后院的人工湖浮冰消失, 随着承昀的身体一天天好起来, 地牢里的申悦容也在御医的帮助下越来越能控制自己。 三月, 草长莺飞,人们褪去了厚重的大氅,开始迎接春日的暖阳。 常星竹突然兴奋地奔入太子府,大声道:“你们听说了吗?我哥把亓国六皇子的手臂砍了!!!” 他的兄长,指的是常星柏。温别桑从自己的机关之中抬起头, 一脸惊奇。 “听说那亓国六皇子素来有个奇怪的嗜好,喜欢扮成马匪骚扰边境百姓, 之前就有好几个小型村庄因为他不得不朝南迁移, 这次可是不巧,他居然遇到了我大哥!他那一手使枪的功夫可是姑母亲自教的!可算是给百姓们出了这口恶气!” 来到近前,发现承昀并不像他想象中那样惊讶, 不禁停下, 道:“怎么,你已经接到消息了?” 承昀手臂已经拿下了薄板, 现在偶尔用力过大还是会有些疼, 但已经基本好的差不多。 给申悦容突袭这一下,他别的没学会, 但现在在极端愤怒的情况下,也不会露出任何凶狠的表情,发出任何可怕的声音了。 情绪无比稳定, 又怎么不能说是一种成长呢。 他这会正在桌前处理着安定司的事务,和温别桑摆满了乱七八糟零件的桌子并在一起。对于常星竹的问题, 他并未正面回答,而是反问道:“如此大块人心之时,要不要一醉方休?” “哈哈哈。”常星竹道:“那是自然,我已经约了宋千帆和戚平安,晚上醉仙楼,你和小梦妖要不要过来?” 承昀道:“你别总喊他小梦妖,他又不是真的妖。” “那有什么,这名字多可爱啊?是不是小梦妖。” 承昀皱眉,温别桑已经干干净净地道:“没关系,那确实是一段让人难忘的经历。” 常星竹道:“你看吧,人家多善解人意,你俩因为梦境相识,我叫这个名字不是刚好纪念一下?” 谁想纪念那种事。 承昀笑笑,道:“大哥的事情,我觉得不急着庆祝。” 常星竹:“?” “沈如风多疑暴戾,心眼又小,此次沈其文断臂,对他来说即是挑衅,也是重击,他岂会轻易罢手。” “那是沈其文自己跑来我们边境的!” “那又如何。”承昀道:“他自幼在淤泥里生长,如今却做了天下之主,任何挑衅的行为都会让他感到极端被动,我坚信,最多不会超过一年,北疆必起刀兵,你与其忙着庆祝,不如好好担心一下大哥的安危吧。” 常星竹:“你刚才还说……” “我说了吗?” “那我现在怎么办……” “一醉方休。”承昀平静地提笔,专注于公务,道:“忘了也好。” 常星竹心神不宁地走了。 温别桑把一切看着眼里,道:“你为何吓他。” “我说的是实话,沈如风生性多疑,睚眦必报,你以为申悦容为何会被沦落至此?” 温别桑想了想,道:“因为他觉得容姨太厉害,不好掌控。” “你说的是我父皇。”承昀道:“我近来养伤,将关于沈如风的所有资料都看了一遍,他的夺嫡之路上充斥着野兽般纯粹的厮杀与争夺,如今亓国明都皆是新臣,许多老臣不是被远远发配,就是已经身死,他的兄弟更是死的死残的残,如今明都几无旧人。” 温别桑道:“然后呢?” “他抛弃申悦容,是因为申悦容见过他在淤泥中的样子。”承昀望向他,道:“申悦容和他相识的时候,他正年幼,那时申悦容是其他皇子的暗卫,对于他被羞辱欺凌之事,必然比其他人看的更加清楚。他生来卑微,偏偏性格又极端自负,如此自尊受创之事,自然是永远消失最好。” “可是事情已经发生了,怎么可能会消失呢?”温别桑道:“容姨对他来说,是雪中送炭之人呀。” “他在泥里之时,那是暖身之炭,他在天上之时,那便是灼人的铁烙,申悦容的存在会无时无刻地提醒他,自己曾经是多么卑贱。” 温别桑收回视线,低头看向自己的机关,道:“自尊真的那么重要吗。” 承昀没有回答,温别桑摆弄着自己的机关,随口道:“其实这件事是经过你同意的吧。” 承昀:“?” “那天你跟皇后说,虽然周苍术如今没有动作,但是可以逼沈如风做出行动。”温别桑看他,道:“是这件事吗。” 承昀笑了下,道:“正是。” “为何只是断他一臂?” “他扮马匪突袭边疆百姓,此事是沈其文之过,但他身份尊贵,若当真杀了,两国矛盾必然会立刻激化,开战在所难免,但只是断其一臂,便是在沈如风心中埋下一根针,不至于即刻致命,但却一定让他坐立不宁,如此,才好逼他鬼祟行事,动用周苍术这个暗棋。” “你大哥会有危险吗?” “我派了信任的人与他商议此事,他一定会提前提防……但什么事都不能保证万无一失,只能尽力避免。” 是夜,周府。 周苍术正要从书房离开,便见柱子后的阴影后面走出了一个人。 看清来人,他神色之间浮出几分晦气,冷冷道:“谢令书入了太子府,我不好行动。” “我知道,你并不在乎谢令书是否与承昀联手,毕竟这对你来说构不成任何威胁。”对方道:“但我今日来,是为你送东西的。” 周苍术皱眉,便见后方走出一个同他一样戴着兜帽的男人,手中托着一件绣有九爪游龙的金袍,形制与梁国天子的朝服几乎一致。 他呼吸一窒。 仍然残存着理智:“太叔真,你是疯了吗。” 太叔真语气温和,道:“这是我国君上送给您的礼物,希望我们此次合作顺利。” “……”周苍术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件龙袍。 年初之时,禅院外面的谈话历历在目。 “这次,你们又想做什么。” “大亓今年遇雪封城,城中百姓食物紧缺,我们希望拿下一城,以做补给遇休整。” 他从袖中取出一副地图,在桌面上徐徐展开,手指指着上方四座城镇:“这几座,相爷觉得哪个更合适?” 周苍术看了一眼,顿时气笑了:“这三座全都有常家人镇守!你想让我跟常赫珠鱼死网破?!” “常星柏伤了六殿下,君上震怒,常家必须为此付出血的代价。” “这不可能!”周苍术道:“常家是北疆的无冕之王,若当真与他们对上,便是不死不休了!这几座,你们挑,我们还是跟以前一样,换你们的人进去,要确保大梁百姓安全……” “没有可能。”太叔真语气平静,他此次过来,面上一分笑容也无,单刀直入,开门见山,“就这三座,常星柏,常赫宇,还有……常振龙。” 说到这里,他终于露出了一点笑意,却饱含杀机:“这老头的脾气似乎跟年纪一样大,不若就拿他的血来补偿六殿下吧……” “你是生怕常家那群疯狗杀不到明都是吧?”周苍术沉声道:“常振龙若死在你们手里……” “谁说他要死在我们手里?”太叔真露出了惊讶的神色,道:“我们是要你动手呀!杀了北疆的无冕之王,北疆必然军心大乱,届时我们便可趁此进军……届时北疆乱了,相爷也好在盛京做点自己想做的嘛。” 周苍术转过身,须臾,忽然又回眸,道:“你说要帮我杀了那小孽障,为何还不动手?” 太叔真眸色转变,道:“白婉也许是太叔问道的女儿。” 周苍术顿时戒备起来,太叔真语气轻嘲,道:“太叔问道背叛了大亓,让我全族陷入被动,已经被我族人联手追杀而亡,他女儿的死,我又怎么会在意?” “你想带他走?” “既然是我太叔家的后人,自然是要回族中,为亓国效力。” 周苍术看了他几息,眸中隐隐现出几分轻蔑与看好戏的神情,他转开视线,道:“难怪他自幼便对雷火之术如此精通,我还当是我周家血脉觉醒,原来是太叔家的人……若他能回大亓,自然再好不过。” “我一定会把他带走,让他再也不能骚扰相爷。” 太子府,温别桑睁开眼睛的时候,承昀已经翻身坐起。 室内安安静静,光线也昏昏暗暗,温别桑撑起身,看着他静默的背影,道:“怎么了?” 承昀偏头,额头隐隐湿润,但神色却很平静:“没事。” “是做噩梦了吗?” “没有。”他重新上来,伸手抱住了温别桑。 温别桑的脑袋枕在他的手臂上。 身体被他双手搂在怀里,鼻尖被一股熟悉的沉香填满。 他感觉最近承昀变化很大,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被申悦容那一掌给打怕了,最近他似乎有些喜怒不形于色,对于温别桑来说,这倒也算是好事,因为他再也没听承昀发过脾气。 只是有些时候,他更加看不懂对方了。 第100节 比如现在,他觉得对方应该是有心事的,但他所有的表现都与往常没有任何区别,温别桑犹豫了下,道:“你是又梦到什么了吗?” “没。”承昀轻轻拍着他,道:“我是在想,看申悦容的样子,或许这几日就要安排他们离开了,你会不会舍不得?” “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温别桑道:“这是很正常的。” 他似乎总是习惯性的对许多事情下达很正常的定论。承昀道:“难道你一点都不会不舍得……谢令书吗?” “我与他是好朋友,自然会舍不得。”温别桑说罢,从他怀里歪起脑袋:“你怎么不拍我了。” “……”承昀继续轻轻拍着他,道:“也是会舍不得啊。” “但他有他的事情要忙,分别之后,我也有我的事情要忙,多思无益。” “那,要是我们分开,你会想我吗?” “你是说我以后离开太子府之后吗?” 承昀默了一下,平静道:“你肯定不会想,因为是你主动离开的,你若想我,就没有有道理离开了。” 温别桑笑,道:“我觉得以后不能再叫你宫无常了。” “你还想给我起什么外号?” “叫宫解语吧。”温别桑道:“你现在好像特别懂我。” 其实弄懂温别桑并不难,只要不刻意弯弯绕绕,简单一点,就很容易能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 只是承昀跟他脑回路毕竟不太一样,想要不带脑子还是有些不习惯。 “要是,我要先离开你呢?” 温别桑似乎怔了下,然后道:“我确实有点惊讶。” 不等承昀开口,他下一句就是:“现在惊讶好了,我有心理准备了,你要去哪里?” 承昀的手抚着他的长发,道:“我想去北疆,历练一番,我想知道,母亲在战场上那些年,历经无数生死的瞬间,都在想些什么。” “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承昀将他搂紧,温别桑的脸只能埋在他的怀里,不能再看到他的神色。 “我感觉自己在申悦容面前,就像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婴儿,在她突袭的那一瞬间,我甚至连躲避的能力都没有,准确来说,我还未与她交手,便已经感觉到了害怕……” “她是因为走火入魔,说往哪去只是一个念头的事情,但是你与正常人交手的时候,别人都会在心中三思一番,若有杀机,你是有反应时间的。” “沙场交手之时,谁会三思?谁又会给对方反应的时间?” “你是因为常星柏的事情。”温别桑明白过来,道:“两军交战在所难免,所以才动了这些心思?” 承昀将下颌放在他的头顶,低声道:“我现在还只是想想,不知道母后会不会答应。” 温别桑微微扬起额头,有前额顶上的头发去感受他坚硬的下巴,还轻轻晃了晃脑袋,让那下巴在自己头皮上晃来晃去。 承昀微微收起下颌,道:“头疼啊?” “不疼。” “那你拿我下巴按摩?” “哼哼。”温别桑笑了下,朝他怀里缩了缩,道:“我的耳朵好了,你的手什么时候好呀?” “……”承昀顿了顿,道:“手臂还疼着呢。” “那你好了要跟我说。” 承昀没出声,他记得很清楚,温别桑当时说了,等他耳朵好了,自己的伤也好了,还要恢复之前的承诺,谁也不理谁。 但凡要是这个正常人,都这么久了,事情肯定已经过去了,可温别桑在某些事情上却分外的固执,如果事情不解决的话,永远都不可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必须要想办法…… “你觉得,这段时间,我对你好吗?” “好。”温别桑说:“你受伤之后,人变得特别好……我刚才不是还奖励你一个新名字呢。” 我真是谢谢你啊。承昀无奈,试探地道:“要是我一直这么好,你说,我们俩还有必要,谁也不理谁吗?”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可你心里应该是希望一直跟我这么好的,对吧?” 温别桑沉默了一会儿,道:“但你以后还可能会冤枉我。” “我们可以针对这件事,出一个解决方法啊。” 温别桑不说话,明显对这个提议不太信任。 “这样吧。”承昀道:“要不以后我有什么想法,直接跟你说,然后你有什么想法……反正你肯定会直接跟我说的,这样我们不就可以避免互相冤枉了吗?” “我没有冤枉过你。” “是,主要是避免我冤枉你。” 温别桑不说话。 承昀低头又拿下颌轻轻蹭了蹭他的脑袋,然后低下头,对他耳朵吹了口气。 还将脸埋下去,用嘴唇有一下,没一下的蹭着他的脖子。 温别桑缩了一下脑袋,又微微偏过头,似乎被他蹭的又舒服又痒痒的,忍不住来伸手推他。 承昀握住他的手,又对他耳朵吹了口气。 做这些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就像是在讨狗皇帝开心的妃子,尽管未来他可能才是那个狗皇帝。 也总算是明白了,为何梦中有那么多自己亲吻他的场景,反而是抵死纠缠极其少见。 “阿桑。”承昀道:“你想不想……” 他嘴唇贴着温别桑的耳朵,用气声说了句什么。 温别桑愣了一下,立刻扭脸看他,道:“你现在这样,能弄我吗?” “你,你说话怎么……” 什么弄啊,这人的羞耻心似乎长期处于罢工的状态。 温别桑伸手摸他的脸,眼眸分外干净灵动:“你好容易脸红啊。” “我不止脸红。”温别桑看到他竭力做出镇定的样子,但闪动的睫毛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忐忑:“我心跳的还很快……这些,都是喜欢你的象征。” 温别桑伸手,被他轻轻按在胸前。 承昀略屏住呼吸,逼迫自己与他对视,但视线依旧不受控制的漂移。 温别桑看着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件令人探究的珍品,眼睛一眨也不眨一下,他看到承昀的脸颊越来越红,脖子和耳朵都似乎在冒烟,连眼尾都隐隐漫上了一抹红痕。 他到底是没能在温别桑的注视下坚持下去,有些自暴自弃地移开了视线。 正要放手的时候,温别桑却抓住了他的衣领,将人扯了回来。 “我,我确实不太方便……” “你既然喜欢我,为何不敢看我?” 这人不光要盯着他看个不停,竟然还要让他将心也都扒开来。 固然知道他没有半分恶意,承昀还是不受控制地感到了难堪。 他无法与温别桑对视,长睫在温别桑眼中,就像蝶翼一样轻轻颤着。 他一动不动地盯着,似乎想要把他睫毛震动的频率看个清楚明白。 “因为……我在你眼中,看不到,喜欢……” “你不是知道我不喜欢你吗?” “知道。”承昀低笑,道:“但就是,满怀期待……知道,所以,更加害怕……不说了,行吗?” “可我想知道。” “你再这样……我可就哭给你看了。” “好。” “……” 温别桑看着他停止震动的睫毛,直到,对方再次掀起眼眸。 然后,压住他的手臂,径直吻了上来。 低低的声音响在耳边。 “我能……你想吗?” “什么。” “弄你。” 第56章 温别桑是很喜欢跟人亲近的。 他小时候总是喜欢腻在母亲或者父亲的怀里, 喜欢被抱,被摸头,被夸奖, 喜欢一切可以感受到自己被爱的举动。 并且从不为此感到羞耻。 十来岁的孩子, 很多人都开始下意识地远离父母, 拥有自己的小秘密,和独属于同龄人的小天地。 可温别桑在十二岁的时候,却还不管做什么事情,都会跟爹娘汇报一通。无论是风筝线断掉了,还是被周连琼骂了小傻子, 或者在投壶之中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 事无巨细,都要与爹娘分享, 并且一定要以他们的夸奖或者安慰结束。 直到十二岁之后, 父母去世,他被锁上铁链,成为了相府之中任何人都可以随意踩上一脚的虫豸。 除了痴呆的祖母之外, 再也没有人能给他让人安心的触碰, 也没有人可以任由他肆无忌惮地接触。 那晚醉酒,唇齿交缠, 却让他感受到了久违的, 像是幼年时期,依偎在父母身边, 被拥抱,被拍哄一般的舒适与放松。 他分明并不喜欢宫承昀这个人,可却偏偏开始眷恋他的体温。 清醒之后, 又止不住的对此感到了浓烈的好奇。 第101节 温别桑不是一个会问对错的人,也不是一个会将所有过去和未来都时刻放在脑子里纠缠一番的人。 他没有去思考和宫承昀做这样亲密的事情, 是否对不起初遇之时,满身伤痕的自己;他也没有去想,和宫承昀如此亲密,未来自己离开之时,对方应当如何自处。 他想亲近承昀,因为亲近承昀会让他在此时此刻感到无比舒适。 仅此而已。 他知道太子的手臂很有力,抱着他的时候他其实可以不用非要使劲圈住对方的脖子,也不用担心会突然落下来。 他知道太子的手指有自己的思考,会和他的皮肤与身体建立起友好的邦交,它们交流着,或重或轻,或拉或扯,或碾压或拨弄,或冲刺或勾转,皆配合无间。 体验过几次,温别桑对此十分信任。 对方说能,他没有拒绝的理由。 但今日稍微有些不一样。 与他身体沟通的不再只是对方的手指,还有它物。 温别桑半眯着眼睛,倒也不是特别在意。 直到…… 一股疼痛,忽然将所有的舒适打断,温别桑先是拧了一下眉,打了他一下。 他感觉耳朵似乎又有些听不到了,不是完全听不到,有些呼呼的声音,或许是因为脑子有点迷糊,他观察着对方的嘴唇,看到他说:“忍一忍……” 疼痛,剧烈了。 温别桑被钳着腰,忽然用力一个抽身,与此同时,重重一蹬。 狠狠把人踹了下去。 床帏猝然惊起又落下,温别桑拧着眉蜷缩起来,感觉整个世界都变得分外不友好。 外面始终没有任何动静,他没有去看,缩着身子一会儿,又伸手下去揉了揉,咬了咬嘴唇。 床帏外,承昀敞着单衣,额发微湿,垂眸凝望自己。 ……梦中被踹下床,竟然是,因为这个。 他静静坐着,脑子里只余一片空白。 床帏里,温别桑又翻了几次身,逐渐没了动静。 翌日,天色大亮,温别桑睁开眼睛,床帏里空无一人。 他翻了个身,感觉身体有些不似平时。 就好像是,平时一不小心吃多,胃部被撑大,一时难以恢复的感觉。只是这次被撑大的不是胃。 他来回翻身,故意发出很大的动静。 外面,静坐了一夜的承昀面无表情的看向里间,听着床上的动静,久久没有靠近。 温别桑停下了动作,他猜测宫承昀应该不在寝殿,否则他都翻腾这么久了,对方早就该过来跟他道歉了。 他翻身下床,走出里间,一眼看到了长榻上闭目调息,如僧侣入定一般的承昀太子。 稍作停顿,温别桑重新皱起眉,抬步走过去,抬起腿,在软垫上盘膝坐下,审视一般盯着他。 承昀呼吸平稳绵长,连睫毛都没动一下。 温别桑垂下睫毛,闷闷不乐。 一会儿看他一眼,但很老实的没有出声打扰,只是越来越有些失望,神色肉眼可见的越来越不开心。 他低着头,伸手去拿杯子,倒水的时候,忽闻砰地一声,猛地松手,茶盅顿时歪倒,桌子上洒落一片水痕。 承昀立刻睁开眼睛,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怎么了?烫到了?” “水都放一夜了,为什么还是烫的。” 承昀没有回答,而是下榻,快步去了里间,很快走出来,拿着一盒软膏,坐在他身边,重新拿过他的手,轻轻吹了吹,道:“还好,只是有点红,擦点药就没那么疼了。” 温别桑任由他上着药,道:“你是不是换水了。” “……喝完了。”承昀语气有些无力。 擦在手上的药凉丝丝的,确实中和了被烫到的灼热感,温别桑翘着那根被烫到的手指,道:“你昨天弄得我很疼。” 承昀有气无力:“对不起。” “早上我在床上翻身,你没听到吗?为什么不理我。” “我睡着了。” “为什么不在床上睡,我还以为你是故意不想理我。” “我怎么会不理你……” “因为我把你踢下去了。”温别桑道:“是不是把你摔疼了?” “……” 几息后,承昀道:“我们可以换个别的话题吗?” “我不舒服。” “哪里不舒服?”承昀道:“我让人去喊楼招子,过来给你看看。” 温别桑现在已经明白,楼招子也通一些岐黄之术,但只是皮毛,遇到了比较重要的伤情,还是会请宫中御医过来。 “你说哪里不舒服。”温别桑道:“你昨天为什么要往那里塞。” “……” 承昀甚至无法跟他对视,只木着脸道:“对不起。” 室内一片沉默,温别桑忽然道:“那我这伤要给楼招子看吗?” 承昀眼皮抽了一下,道:“你觉得呢?” “我觉得他要是知道了肯定会笑话你。” “……”承昀撩起一只眼皮,在他看过来的时候又垂下,道:“阿桑,你看过……那种书吗?” “什么书。” “……”看来是没看过。 “不然,我给你看看?” 温别桑反应了一下,才道:“你又不通医术。” “我虽然不通医术,可是我在梦中,为你……”他伸出手指,意味深长地在温别桑面前活动了两下,嗓音低低:“医过。” 温别桑意会,但又摇头,道:“我饿了。” 早膳的时候,承昀开始尝试给温别桑喂饭,温别桑果真来者不拒。庞琦看在眼里,神色间隐隐带着一抹欣慰,承昀对于喂他吃东西,已经没有太大的排斥。 此前在梦中,他不光觉得自己卑贱,还觉得温别桑特别过分,毕竟,所有正常的成年人,不管是男子还是女子,有几个会需要别人喂饭的? 但现在,就算是温别桑骑到他头上,他可能都不会觉得对方过分。 ……就想当初冤枉他羞辱自己一样,一定是有原因的。 找不到原因也没有关系,反正他一定没有坏心。 何况,看温别桑吃东西其实是一件十分享受的事情。他终于明白,为何谢令书投喂温别桑的时候那么自然而然。 这家伙吃饭的时候特别心无旁骛,几乎给什么吃什么,还都吃的特别专注,即便如此,如果有人与他说话,他还是会马上仰起脸来,就像对待吃饭一样专注地对待要与他说话的人。 长乐宫里养的那几只兔子,虽然吃东西的时候也很讨喜,但却不会像他一样,在人需要的时候随时给予全部的响应,毕竟那东西听不懂人话。 而有些人,固然听得懂人话,却不见得会有小动物般的纯粹讨喜。 甚至……治愈,只是看着他,简简单单放空一下大脑,就能有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想养一辈子。 承昀静静望着他,眸色逐渐暗了下去。 昨天晚上两人折腾了半夜,温别桑并没有睡好,吃罢饭后,便又上床去补觉了。 承昀站在寝殿前,朝庞琦招了招手。 后者小跑过来,“殿下有何吩咐?” “……”这是必须要迈出去的一步。 就像总有一日,他会登上那个至高之位一样,温别桑如今也是他人生规划的一部分。 所以,没有什么好犹豫的。 他就是喜欢温别桑,就是想要他,想与他行房,想和他同床共枕,想跟他两情相悦,携手白头,在死亡降临之前永远永远和他在一起。 “殿下?” 承昀又沉默了下,道:“帮我去买些东西。” 他附耳,庞琦神色惊讶,很快连连笑着点头,高高兴兴地道:“奴才这就去。” 承昀心头本来还有一道坎儿,但见他如此轻易的答应下来,忽然发现自己似乎有些小题大做了。 他想象之中的羞耻,难堪,甚至是卑微低贱,似乎都只是存在于想象之中。 不管他如何反抗,身边的亲近之人也早已清楚,他是温别桑的囊中之物……或者说,早晚有一天,他会不可救药地爱上他。 只有他自己还在徒劳地对抗整个世界,仿佛要打垮一个不存在的敌人。 温别桑睡了快一个时辰,醒来之时迷迷瞪瞪的,视线朦胧之中,隐约看到承昀太子正静静坐在床头,正专注地凝视着自己。 温别桑翻了个身,将手搭在了他的腿上,被他轻轻握住。 温别桑的手指有些薄茧,但手骨却很软,此刻刚刚睡醒,手指更跟没骨头似的,承昀轻轻捏了两下,伸手把他抱了起来。 温别桑换了个姿势,软软窝在他怀里,懒洋洋地眯着眼睛。 “阿桑。” “唔。” “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嗯。” 第102节 温别桑揉了揉眼睛,把脸在他胸前蹭了蹭,然后偏头,用手指抠了抠他身上的刺绣。 承昀看了一眼他脸上被刺绣刮出的红痕,一手勾着他的腰,一手将身上的外袍解开丢到一旁,重新将他拥在怀里。 袍子里面的衣物绵软,温别桑放心地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如果阿桑,特别特别喜欢一个人,会怎么做?” “告诉他。” “要是他不喜欢你呢?” “不会有人不喜欢我的。” “也是。”承昀思索,道:“你会怎么跟他说你的喜欢呢?” “我就告诉他我很喜欢很喜欢他,再告诉他,他早晚有一天会很喜欢很喜欢我,与其浪费时间拒绝我,不如尝试跟我接触,反正我们早晚都会在一起的。” 承昀垂眸,在他额头落下一吻。 温别桑又靠着他小憩了一会儿,去地牢里看了申悦容。 申悦容的情况看上去好了不少,不知道是吃药的原因占了更多,还是因为她自己在有意识的控制。 过去的时候,谢霓虹也在,申悦容甚至还笑吟吟地说起了年轻时候的事情。 温别桑来到书房的时候,承昀正在看书。 他没有打扰对方,走到自己宽大的工作台前,拿起那个又重新换了零件的机关雀。 拿起木齿轮的时候,听到承昀轻轻笑了一声。 扭脸去看,对方正单手支着额头,背对着他,手里拿着书,看上去很认真。 他低头,拿起工具取出小撑杆,刚砸一下,又听到了承昀的笑声。 仰起脸看,神色有些茫然。 重新低头去做自己的事,就听到了第三声笑。 温别桑终于忍不住,道:“你在看什么呀。” 承昀没有回头,但眼珠悄无声息的朝后转了转。他坐直身体,略有些抱歉地道:“打扰到你了?我就是放松一下,明日应该要去上朝了,想到马上又要见到父皇,压力有点大。” “没关系。” 在没有矛盾的时候,温别桑一向很善解人意:“那你看吧。” 承昀略合上书本,道:“申悦容今天怎么样?” “她好多了,现在谢霓虹也不怕她了,每天都过去陪她说话,今天她还提起了我娘以前学琴时候的事。” “你娘应该很有天赋吧?” “哼哼。”温别桑笑,道:“她说我娘天赋特别差,一开始弹琴的时候差点把人送走,容姨都不敢让她上台表演,还说我爹一开始看上我娘,就非要让她弹琴作曲……旁人怎么劝都没用,他就愿意大把银子往我娘身上砸,容姨也不知道,他究竟看上我娘哪儿了。” 他说起来滔滔不绝:“看上就看上吧,每次过来的时候,还都说是被我娘琴艺吸引的,楼里知道这件事的人,都偷偷嘲笑他,他也不在意。” “还是我娘气不过,下狠心练了很久,终于让人相信他的确就是奔着她的琴艺来的,就再也没人嘲笑他了。” 承昀道:“你爹娘的感情真让人羡慕。” 温别桑点头,神色之间竟然也有些向往:“他们是我所见过的,最会相爱的人。” 承昀起身,顺手抓起身旁的书,来到了他身边坐下,道:“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温别桑摇头,道:“这个比较枯燥,我可能很久很久都没有进展。” 承昀也发现了,玩机关的的确都不是一般人,光是这个机关雀,他就看温别桑拆了装装了拆,不知道多少次了,里面的零件不断地更换,重做,好几次都要重头再来,他倒是不厌其烦,耐心十足。 “阿桑,你和你娘像吗?” “像。”提起母亲,温别桑又巴拉巴拉:“容姨说我长得也像我娘,我娘特别特别漂亮,我也特别特别漂亮,她皮肤很白,我皮肤也很白,就是眼睛的颜色像我爹,我娘的眼珠特别特别黑,我爹呢,看上去就有点薄凉……不过只是看上去,未料也是个痴儿。” “你爹定也是个俊俏的儿郎。” “哼哼哼。”温别桑吃吃笑,道:“他确实俊俏,我小时候,还有性格强势的寡妇往他身上贴呢,我娘说他就是个祸害,每次还要她提着刀撵人。” “你爹自己不赶人吗?” “他就是酸儒书生,嘴里一堆的客套,真有人来硬的就手足无措了。” 承昀看着他眉飞色舞的样子,道:“真想见见他们。” 温别桑停了下来,眸子无声无息地湿了起来:“我爹给我娘画了很多画像,后来他们走后,何如燕都给毁了……” 承昀的拇指抚过他的眼下,道:“我帮你把他们画出来好不好。” 温别桑愣住:“你,你又没见过他们……” “但他们肯定被你记得清清楚楚,对不对?” 温别桑用力点头。 “你来说,我来画,如果有不像的地方,你就告诉我,我们重新来。” 温别桑睁大了眼睛,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承昀牵起他的手,来到桌前,温别桑抬手用力抹去眼中的泪水,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的笔尖。 承昀偏头看他,道:“你说你跟你娘很像?” “嗯。” “上次在烟火铺,你穿裙子的时候我画的那一副,像吗?” “五官还好,但是神态不像,娘对外是个特别冷漠的人,嗯,在家里,其实也没多爱笑,我爹倒是爱逗她,可是……” “她自星月楼逃出,心中藏着这么大的秘密,开怀时刻必然很少。”承昀提笔,微微闭了一下眼睛,墨迹落在纸上,道:“申悦容说她面冷心热,你方才又说她为了你爹苦心练琴,我猜她必然是个面色冷淡,举止温柔之人……” 温别桑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的笔尖。 承昀时不时偏头看他一眼,向他确认:“鼻子?这里呢?” 温别桑还专门跑去拿了个镜子,一边对着镜子看自己,努力摆出母亲的样子,一边跟他指着自己的脸比划,偶尔手指停在眼睛处做出放大的动作,一会儿又点着自己得鼻头,示意他画高一点。 等承昀画好,他趴上去仔细看过,又摇头,指着画上的人,不是眼睛画大了,就是鼻子画小了。 废掉的画纸被抓起,随手丢到一旁。 很快,被抓皱,却并未被团成团的纸张就丢了一地。 庞琦中途过来了一次,喊人用膳,但两个人都没理他。 温别桑一会儿趴过来盯着他的画看,一会儿又站起来,笨拙地做父亲和母亲走路的样子,承昀失笑,根据他启发的灵感,再继续低头,重新作画。 庞琦又来了一次,将晚膳放在了一侧,半个时辰后过来一看,两个人一口没动。 温别桑的手抓在承昀的衣角上,他每次画出一个与记忆中一模一样的五官,都会开心地扯他的衣服。 画错了的时候,又攥着他的衣角不断地拧着。 夜色渐深,月亮的从太子府门的方向,一路来到了院子里。 温别桑不知何时安静了下来,只是紧紧攥着承昀的宽大的袖口。 画纸上,慢慢显现出了熟悉的人影。 女子头发半挽,身上裹着一个青色滚着白色毛边的连帽斗篷,在她身侧,一个一身书生气,却笑的有些散漫的男子,自然而然地为她撑着伞,黄纸伞上印着白色的梅花,伞略向女子偏移。 承昀沾染丹青,有力的手指捏着画笔,一点点地将侧面的围墙补在画上。 那是温别桑为他形容的云州小镇,青石板在两人脚下出现,水洼也在太子的笔下响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声。 最后几笔,承昀拉着袖口,用丹青细细整理了两人的鬓角,在一些地方添上了几道阴影。 收笔。 画上的人似乎在眼前活了过来。 母亲手中挽着一个竹篮,冷漠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父亲撑着黄纸伞,正歪着头朝这边挥手。 恍惚之间,温别桑似乎听到他们看着自己,喊着自己: “小阿桑,好久不见。” 书房里响起轻轻的抽泣声。 温别桑颤抖着伸出手去,哽咽着,又在碰到画面之前堪堪停下。 “是,是我爹娘。”泪珠滚落脸庞,划过下颌,流过脖颈,将衣襟染的透湿。温别桑的手虚虚在画上来回抚摸,却不敢去触碰那刚刚上完色的丹青:“爹,娘,娘,爹,爹爹,阿娘……” 他仿佛有很多话想说,但最终,却只是来回的喊着:“爹,娘……” 一只手伸过来,重重将他搂在了怀里。 温别桑闭上眼睛,眼前一片黑暗之中,视网膜似乎还残留着父母对他微笑的影子。 承昀的手抚着他的背部,温柔,有力,缓慢,一下又一下。 温别桑就像被顺了毛的猫,逐渐在那双手的安抚下,平静了下来。 “我是不是应该跟他们打个招呼?”承昀在他面前开口,温别桑立刻仰起了脸,神色有些惊讶和茫然。 “不想让他们认识我吗?” 这话说的,仿佛在他眼中,那两位已经从画中走出来了。 温别桑猛地撑起身体,从他怀里坐直,凝望着桌上的两人,认真地道:“他叫宫承昀,是,我以后,最好的朋友。” 承昀眸色微动,觉得自己这地位提升的真是飞速。 画像上的人似乎再次动了起来,温宛白微微转动眼眸,朝承昀看来,周峤则直接偏头,笑容依然挂在脸上。 温别桑道:“他是皇太子,是,以前是坏人,现在,是可以预测的超级大好人。” 温别桑看向承昀,推了推他,承昀也正色道:“两位好,我叫姓宫名晟,字承昀,大家都喊我承昀比较多,您二位也可以喊我承昀。” “他们喊你呢。” 温别桑一提醒,承昀马上道:“嗯,哎,在呢。” 温别桑扑哧笑了起来,伸手抱住他的脖子,道:“我骗你的,他们又不会说话。” “……谁说的。”承昀抱紧他,道:“他们说话了。” “说了什么?” 第103节 “他们说。”承昀看着温别桑,道:“你要好好的……” 眼看他马上又要哭出来,承昀话音一转:“珍惜眼前人。” 温别桑眼泪憋了回去,一下子扑过来,用力抱紧了他。 他的拥抱相当用力,仿佛要将承昀生生勒死,承昀环住他的腰背,轻咳了一声,道:“好了,好了,松一点……” 温别桑听话地放松,下巴依旧放在他的肩膀上。 “宫承昀,谢谢你。” 等到丹青干了之后,温别桑这才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画像。 承昀道:“以后我给你画更多。” “嗯。”话虽然这么说,但是温别桑还是异常小心地把画像收了起来,道:“现在这是这世上我爹娘的唯一一幅画像了。” 两人从书桌前起身,温别桑这才发现地上居然堆了这么多的废纸,抬脚踢一下,甚至可以感觉到清晰的阻力。 他看向承昀,道:“你画这么久,不累吗?” “还好。”承昀朝外看了一眼,道:“刚过丑时,也就五六个时辰。” “……”已经好久了。 温别桑一手拿着画像,一手拉住他的手,道:“那我们快回去休息吧。” 承昀嗯一声,道:“午夜露寒,先把大氅披上。” 温别桑在他面前转圈,乖乖把大氅穿好,承昀亦将披上外袄,和他一起穿过长廊。 两人慢慢走着,温别桑忽然道:“你有什么特别的愿望吗?我也可以帮你达成的?” 承昀鬼使神差地到了那个超级稀有的梦境。 ——烟花之下的吻。 “你把我当什么了。”承昀道:“今日也不能算是帮你,主要是我也对你爹娘充满好奇,我是为了自己才画的。” “不管怎么样。”温别桑道:“这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你如果有什么需要,我也一定会帮你的。” “你这是要和我划清界限吗?” “不是。”温别桑解释道:“我只是想说,这对我来说很重要,如果你帮我做的是其他事也就算了,但这件事很重要……” “知道了。”承昀反握住他的手,道:“很重要,我知道我帮了你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忙了,我会记住的,以后有什么需要,一定不跟你客气。” “嗯。”温别桑道:“我欠你一个人情,你让我怎么样都行……要我的命不行。” “……” 夜色之中,承昀低笑出声。 “那要是,我想……” “成亲等于要命。” “……”承昀道:“你还是先欠着吧。” 第57章 入夏之前, 温别桑送走了谢令书和谢霓虹。 送别并没有那么光明正大,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 谢霓虹有点依依不舍,反复问他:“盛京的事情解决了之后, 你还会回君子城吗?” 每一次, 温别桑都点头:“会。” 谢令书不自觉地扫了一眼承昀的脸色, 又看向温别桑,道:“真的?” “嗯。”温别桑道:“等我杀了周苍术,就去找你们。” “杀他很容易。”后方传来一道声音,穿着黑衣,戴着黑纱幕离的申悦容嗓音染着沙哑, “我现在就可以去相府,取他狗命。” “除非你想被发现。”不等温别桑举双手赞同, 同样穿着黑衣, 带着黑纱幕离的常赫珠淡淡道:“周苍术如今只知你打伤了承昀,还不知御医过来除了医治承昀,还在为你调理, 若他死了, 沈如风便一定会得到消息。” “谁知道你的御医可不可信。” “你当他们真的只是御医?” 这两个人说话的时候,其他人都下意识安静了下来, 迟钝如温别桑, 都能嗅到两人之间的火药味。 申悦容轻哼了一声,转向谢令书道:“你二人先行离去, 我稍后跟上,半个月后,喜洲城见。” “容姨……”谢霓虹还有些担忧, 谢令书已经道:“一路上都有阿桑的烟花铺,如果你有什么需要, 可以在那里留信。” 这是在担心申悦容路上再出什么问题。 申悦容低低笑了声,道:“小鹿倒是把你教的很好。” 提到赤鹿,谢霓虹和谢令书都显得有些焦灼,谢令书又看了温别桑一眼,道:“等你回来。” 温别桑点头,谢氏兄妹翻身跃上了马,又回头看向众人,双手抱拳:“大家保重。” 承昀拱手,道:”后会有期。” 谢霓虹朝城内去看,紫纱围住了半边面孔,露出的瞳孔之中似有留恋。 “走了。”谢令书开口,调转缰绳,一马当先。 谢霓虹收回视线,扬鞭策马,纵辔疾驰。 温别桑一直望着他们的身影被夜色吞没,才依依不舍地收回视线,转脸的时候,却发现身旁只剩下一个黑纱之人。 “容姨呢?” “走了。” 温别桑愣住,左右张望,道:“什么时候走的?” “你送他们离开的时候。”承昀语气温和,道:“她应当不太喜欢告别。” 温别桑看着茫茫的夜色,身体就像春夜一样沁着缕缕凉意。 申悦容视他的母亲为亲妹,还与他的父亲有过几面之缘,对他来说,她大概是世上最后一个,可以和他谈论父母的人。 “想不想吃点宵夜?”熟悉的和蔼的嗓音传入耳中,温别桑抬眸,皇后的声音从黑纱后方传来:“难得出来一趟,好多年没吃过宫外的东西了,介意陪陪我吗?” 温别桑还没回神,承昀忽然被推了一下,他下意识拉住温别桑的手,道:“对,我们去吃宵夜吧,陪陪母后。” 盛京也有宵禁,但一般是在全国紧急状态或者戒严的日子,其余时间则并不设限,当然,这一条仅仅针对外城,皇城之内的限制就多得多了。 城内人潮拥挤,灯火通明,温别桑被承昀拉着手,身上那股凉意逐渐被这烟火人间驱散,神色之间肉眼可见地暖了一些。 “小阿桑,吃烤鸡腿吗?” 一向高高在上的皇后站在散发着肉香与炭火的味道的摊位前,温别桑一边止不住纳罕,一边点头,道:“吃。” 他手里很快多了一个油纸包着的鸡腿,常赫珠也拿了一个,在黑纱下面轻轻吸气,笑声阵阵:“味道真不错,承昀,你要不要来一个?” “不用。”他不太喜欢这种不雅的吃相,道:“你们要不要吃绿豆羹?我去给你们买?” “好,你去买。”不等温别桑开口,常赫珠已经指使了起来:“少放些糖,御医说让我以后少吃甜食。” 温别桑咬着鸡腿,目送承昀走远,又闻常赫珠道:“我还想吃馄饨,你要不要一起?” 温别桑试探地点头,常赫珠便带着他坐在了一个馄饨摊前,要了两碗新鲜的馄饨,道:“这么久不出来,一出门就是看到什么都想吃,你不要见怪。” 透过黑纱看不出她的表情,但温别桑却能感觉到她此刻相当的放松,就好像把他当做一个许久未见的老朋友,或者,家人。 温别桑有些不确定,只轻轻摇头,道:“你若是想要,日后我可以帮你买。” “真的?”常赫珠语气惊喜,马上伸手,道:“那这样,以后我有什么想吃的,就让人带信给你,你帮我买了送来?” “嗯……”温别桑也是说完,才觉得不太对,他迟疑道:“你身边不是有女官吗?为何不让她们帮忙?” “她们当然不行了。”常赫珠耐心地道:“我是皇后,吃穿用度都有严格的规制,我若让她们去买,不是明摆着让陶冰玉抓我小辫子吗?“ 温别桑嗯一声,道:“那为何不让承昀帮忙买?” “他更不行了。”皇后正色道:“你当他凡事都听我的,是因为喊我一声母亲吗?当然是我这些年努力在他面前经营下来的,好不容易立起来的威严,若叫他发现我其实并不似看上去那般稳重,不光喜欢吃鸡腿,还喜欢吃果脯,吃零食,做一些和普通百姓一样乱七八糟的事情……他岂不是要将我当小孩子?我在他面前说话,还能有分量吗?” 温别桑恍然大悟,道:“所以……” “所以这件事不能让他知道。” 皇后的嗓音压得很低,温别桑微微屏息,略有些郑重地点了点头。 又为难道:“但我没办法进宫……” “给你这个。”皇后直接扯下腰间的一块令牌,朝他递过来,道:“日后你若要过来,便拿着这个,无人敢拦你。” 那是一个纯金的令牌,上方拓着凤纹,下方还有常赫珠的私印,明显相当珍贵。 温别桑接在手里,掂量了一下,道:“好大一块金子。” 常赫珠忙道:“可不能卖了。” 温别桑急忙点头,露出笑容,道:“不会的。” 他仔仔细细抚摸了一下,没怎么纠结就直接和自己的核桃挂在了一起,道:“那我以后没事经常去看你,你若想吃什么,也可以直接跟我说。” 承昀两手各捧着竹筒罐子的绿豆羹,回来的时候,便发现两人正有说有笑,他眉头不禁一跳,道:“你们说什么呢?” “没什么。”常赫珠道:“坐吧。” 温别桑抿嘴,手在腰间的令牌上抚了抚,看向他的眼神多了几分高深莫测。 皇后其实一直在伪装,连宫承昀都不知道呢。 这傻子,估计这辈子都不可能知道自己的亲娘为了拿捏他都做了什么。 承昀把绿豆羹放在桌上,一杯给常赫珠,一杯递给温别桑,忽然绕了过来,温别桑正疑惑他怎么突然到了自己身后,便忽然感觉臀下一轻,承昀连人带椅子把他搬起来,还没反应过来,便已经被端到了外面。 皇太子收手,随手扯了个凳子坐在他和常赫珠之间,道:“吃吧,你的加糖了。” 温别桑莫名其妙,眉头微皱,皇后笑了一声,将竹筒罐子端到了黑纱内。 吃过之后,两个人又陪着常赫珠玩了一阵,跟着热闹的人群看了一会儿戏法,天蒙蒙亮的时候,才各自回府。 温别桑一夜未眠,但一点都不困,和承昀一起回太子府的时候,反复的拿起那个纯金的令牌,好几次都张开嘴,看上去很想咬一咬。 第104节 承昀神色一言难尽,道:“母后给你的?” “嗯。”温别桑坐直,平静的面孔,一瞬间再次变得高深莫测。 承昀眼皮跳了一下,道:“她为何要给你这个?” 温别桑摇头,沉沉道:“不可说。” 承昀半眯着眼睛,略带着些不快地盯着他手里的令牌。 温别桑稍微转过去了一点,把令牌从腰间拿下来,悄悄藏到了袖子里。 回到太子府,承昀的脸色平静中蕴藏着几分阴沉,温别桑被他抱下来,落地的时候,一只手钻入了他的袖子里,温别桑半点都没发现,提着衣摆蹬轻巧地往寝殿走,后方跟着神色异常安静的承昀太子。 回到寝殿,温别桑下意识又摸了摸袖口,刚要换衣服,忽然一顿。 猛地低头拉开自己的袖子,睁大眼睛朝里面看。 没,没了…… 抬头去看承昀,后者已经在宽衣。 今日无朝,他可以趁着白日里好好补觉。 温别桑低下头,摸了摸自己的腰间,又摸了摸自己的胸口,然后双手从身上一路下移,把自己连续摸了好几遍。 掉了? 走回来的时候,没听见声音啊。 虽然他的耳朵一向不太好,但是承昀一直在他身后,不可能听不到的。 温别桑又把自己的外袍脱下来,用力抖了抖。 承昀已经换上了软底的浅跟布鞋,正坐在长榻上,懒洋洋地泡着脚。 温别桑在找东西方面也是相当的执着,和很多人不太一样,他不仅仅是要全部摸一下,还要全部看一眼,用力抖了还不满意,又把衣服在地上铺平,从头开始拍拍拍,仿佛只要换个方式检查,令牌就会重新跑回去。 但他最终还是死心了。 带着有些迷蒙的神色来到了他面前。 承昀继续泡着脚,随手拿了本书,静静地看着。 “……承昀。” 听到自己的名字,承昀放下了书,嗓音柔和:“怎么了?” “你刚才,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什么声音?”承昀道:“你东西丢了吗?” 温别桑点头,看上去有些难过:“皇后给我的东西,不见了。” “不会是那个纯金的令牌吧?” 温别桑没出声,但眼圈一下子红了。 承昀:“……” 真不禁逗。 承昀擦干净脚,让人把水端走,道:“又不是什么大事,丢了就丢了吧。” “你真没听到什么声音吗?” 温别桑眼泪汪汪的,承昀想了想,道:“真没怎么听到,我刚才一直在看你。” “看我?” “是啊。”承昀牵着他往外走,道:“我看着你的背影,心里想,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能回头看看我。” 温别桑并没有听懂他的言下之意,他由着对方牵着走,目光在地上搜寻,道:“若是被别人捡走了怎么办。” “若是有人捡了,肯定会还给你的。” “嗯。”温别桑道:“要是找不到了怎么办?” “那块令牌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嗯。”温别桑道:“有了那块令牌,我就可以进宫去看皇后了。” “怎么突然想去看她?” 温别桑朝他看了一眼,又移开视线,闷闷道:“不能告诉你。” “什么事不能告诉我啊?”承昀心中有点不是滋味,“温别桑,你不会真对我母后有意思吧?你觉得要是让母后知道这件事,她难道不会生气吗?” “什么有意思。”温别桑伸手扒了扒地上的草丛,承昀站在一旁,道:“你,你就算不喜欢我,也不能,喜欢我母后吧?她再怎么说,也快五十了。” 温别桑停下动作,站直看他,或许是因为急着找东西,他的表情看上去非常认真:“我是喜欢她,但又不是你喜欢我那种喜欢。” “……你知道我喜欢你,是哪种喜欢吗?” “你是想跟我成亲的那种喜欢。” “那你对我母后……” “我是,对恩人的那种喜欢。”温别桑说着,又有点难过:“她刚刚才给了我一个令牌,我就给,弄丢了……” 眼看他就要掉小珍珠,承昀忙道:“我知道在哪了。” 温别桑马上来看他。 承昀道:“肯定掉马车里了,我问一下庞琦,车有没有去太仆寺,你先回寝殿等一等。” “我跟你一起去吧。” “你就等着,我很快回来。” 温别桑只好点头,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前厅拐角。 他站了一会儿,神色恍惚地回到寝殿里。 趴在桌子上掉眼泪,心中对自己有些责怪。 这还是皇后第一次让他办事,难得有个报恩的机会,可是才刚拿到,就被他弄丢了。 这一刻,往日旁人说他笨的场景忽然又浮入脑海,温别桑越想越难受,低头把眼睛压在了衣袖上。 “找到了!” 熟悉的声音传来,温别桑立刻坐直了身体。 承昀跨入门,手中晃着那块纯金的令牌,含笑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微微怔了一下。 温别桑快步走过来,抬眸看他手里的令牌,伸手去拿。 承昀轻轻放在他手里,看着他斑驳的面容,还有睫毛上的水珠,顿了顿,道:“不是说了,肯定能找到的,怎么哭这么厉害?” 温别桑已经把刚才的事忘了,听到这话才想起来,他握着令牌,垂下睫毛,道:“没什么。” “好了,泡个脚睡觉。” 温别桑嗯一声。 承昀亲自端了水来,将他的脚放在水中,目光望着他脚腕上的环形伤痕。 温别桑正在思考要把令牌放在哪里,挂在腰间有点害怕被人抢走,放在袖子里又容易甩手的时候弄丢——他猜测应该是这样丢的。 承昀的手指轻轻抚过他脚腕上的伤,脑中浮现出方才他带着泪花的笑容,眼睫往下压了压,拿过毛巾给他擦干净脚,弯腰把人抱了起来。 “阿桑。” 床铺上,温别桑把令牌压在枕头下面,偏头道:“嗯?” 承昀将几句话在唇间来回滚动,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道:“其实令牌是我拿走的,不是你自己弄丢的。” 温别桑愣了下,忽然板起了脸,抬脚就来踢他。 承昀由着他踢了一下,做出吃痛的样子,道:“对不起嘛……我就是想知道你和母后有什么秘密瞒着我。” 温别桑本来还十分生气,听完这话,忽然又眼珠一转。 罢了,他何必跟一个笨呼呼的傻子生气。 他收回脚,略有些倨傲地看了承昀一眼,翻身便朝里面缩去。 知道他消了气,却并不知道为什么就消了气。 承昀心中古怪,一边朝他贴过去,一边重新勾住他的腰将人搂在怀里,道:“你和母后,到底背着我做了什么?” “不告诉你。” 温别桑又朝里面去,承昀再次把他勾回了怀里,温别桑在他怀里不安分地扭腰,承昀又追着问了两声,道:“你想不想带爹娘去你在君子城开的烟火铺?” 温别桑当即停下了动作。 几息后,他丝滑无比地在承昀怀里转了过来,伸手抱住了他的脖子,道:“怎么去?” “我可以画给你看。”承昀道:“但前提是,你得告诉我母后让你做什么。” “我不能出卖她。”温别桑道:“你换个好不好?” “……”承昀压下心中浮出的那股羞耻,强作镇定,试探地道:“那,我们行房,好不好?” 温别桑皱眉,承昀将脸朝他贴了贴。 他耳朵烫的厉害,眉眼之间也藏着几分不好意思,但渴望却无比真实:“我这次,不会弄疼你的。” 温别桑担心的当然是这个,但是他忽然觉得这样说会显得自己很自私。 毕竟,承昀帮他画爹娘需要很多时间,也需要很多的精力,更需要很多的耐心。 他一本正经地道:“不是我怕疼,也不是我不愿意。” 承昀也不是傻的,听得出来他在哄自己。 他弯唇,目光移到他漂亮的嘴唇上,又重新望着他的眼睛,也一本正经地道:“那是怎么样?” “你是太子,总要有太子妃的,对不对?” “嗯。” “我看你也不像是会将就的人,若是要娶太子妃,肯定是要找一个自己很喜欢的人,对不对?” “嗯……” 第105节 “你我如今已经十分荒唐。”温别桑道:“但不管怎么样,你总体来说都还算是处子之身,对不对?” “……”承昀开始觉得他接下来没什么好话,他淡淡道:“那算了。” “你听我说完。”温别桑抱着他的脖子,一副我都是为你好的样子:“如今你也算是为太子妃守身如玉,若是我给你破了瓜,你日后要如何跟未来妻子交代呢?” “……” 真得感谢申悦容,这一刻他又想起了对方突袭的那一章,汹涌的所有情绪都被无声地按了下去。 承昀笑了下,道:“你说的对。” 温别桑道:“你还有别的条件吗?” “陪我看书吧,好不好?” “看书就可以吗?” “嗯。”承昀道:“我现在,睡不着,你陪我看会儿书,把我哄睡了,明天精神饱满,就可以带你爹娘去烟火铺了。” “好。”温别桑答应的很爽快。 承昀直起身体,拿出了让庞琦准备好的书。 将温别桑搂在怀里,把书本在两人面前打开。 温别桑看了开头,道:“是爱情话本。” “喜欢吗?”承昀简单给他翻了翻后面,道:“还有插图呢。” 他翻得刻意,温别桑定睛,把脸凑过去,眼睛睁大:“那,那是……” 承昀把他看的那一页完全翻开,道:“好看吗?” 温别桑盯着上方人的表情,那男子正骑在一人身上,头颅上扬,乌发散乱,虽然线条简单,但表情却相当生动。 让人看一眼,便口齿生津。 温别桑扭开头,把半边脸藏在承昀怀里,只露出一只眼睛去看,语气有些诧异:“他看上去为何一点都不疼。” “不知道呢。”承昀故意说着,翻到了图画的另一面,把文字给他看,道:“你看这里写了什么?” 温别桑略有犹豫,但到底没耐住好奇,扭脸去看那些文字。 看了一会儿,他脸颊逐渐有点红,因为他发现,上面形容的很多感觉,在承昀用手帮他的时候,他都有过。 他又歪头,把脸压在承昀怀里,低声道:“不看了,骗人的,写书的肯定没经历过,就瞎写。” “那我们换一本。”承昀丢开,重新拿了一本。 这本的一开头,就是让人相当熟悉的一幕。 一人埋首,一人卧躺,恰如承昀与他。 温别桑难得不好意思起来,他抿了抿嘴唇,一边看着,一边道:“这书,很多人看吗?” “这可是禁书。”承昀凑在他耳边,轻声道:“但盛京城里,有门路的人不知凡几,想弄到也不是不可能。” “我们不看了吧。”温别桑说:“睡吧。” “都听你的。”承昀径直合上了书,环着他在床上躺了下去。 温别桑素来是一个好奇心很重,又较为固执的人。 他若不感兴趣也就罢了,若是有一点兴趣,就一定会研究到底。 承昀直接把书丢塞回了枕头底下,果然看到他眼珠朝这边转。 他压下上扬的唇角,将人搂在怀里,轻轻拍了拍,道:“好了,睡吧。” 温别桑揪住他的衣角,朝他怀里蹭蹭,眼眸无声流转。 熠熠生辉。 第58章 温别桑是个相当专注当下的人, 固然十分好奇,该睡的时候,也还是老老实实睡着了。 承昀恢复身体之后, 便又习惯性地早起练剑。 温别桑每日早上都找不到他的人。 他像以往一样下了床, 先找庞琦把自己收拾妥当, 等待承昀一起吃饭的时候,又回到了床上,掀开了承昀的枕头。 枕头下面空无一物。 温别桑又把褥子也给掀开,依旧没有发现昨天的书。 倒是在下面看到了一个暗格,掀开之后, 里面放着一个上了锁的小盒子。 没有钥匙,打不开。 他举起来掂量了一下, 忽闻外面传来声音, 是承昀回来了。 温别桑捧着盒子转过身,不躲不避地望着他,道:“这里面是什么?” “不是什么好东西。”承昀走过去, 接过来, 故意道:“你突然掀褥子干什么?” 温别桑不出声。 承昀试探:“在找什么东西?” “……”还是不出声。 承昀笑了下,拉住他的手, 道:“吃饭吧。” 温别桑被他拉到桌前, 觉得他差不多把刚才的问题忘了,才开口道:“不是好东西是什么东西?” 结果承昀并没有忘记:“你掀褥子在找什么?” 温别桑有点怔, 张嘴咬住承昀递过来的一口枣糕,又低头专注吃起饭来。 一问一个不吱声。 承昀一边投喂,一边主动坦白:“那里面都是我的梦。” 温别桑嚼着芹菜, 又怔了一下,一会儿才道:“我想看昨天的书。” 这明显是在跟他礼尚往来呢。 承昀做出惊讶的样子, 道:“怎么不喊我?” 温别桑又继续吃饭。 承昀道:“我的梦基本都跟你说过,没什么稀罕的,以后要是有好玩的,我肯定第一时间告诉你。” 温别桑坐直,用帕子擦了擦嘴,道:“我想先看一遍,再考虑要不要跟你一起看。” “可我一直在等着跟你一起看呢。” 温别桑盯他,神色间有几分狐疑。 承昀本来没觉得自己这话有什么,但给他这么一看,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别有居心似的……虽然他的确是有别的用心…… 但温别桑自己偷看都不觉得脸红,他又有什么好觉得羞耻的。 承昀平静地与他对视,镇定道:“怎么了?” “你是不是特别想跟我行房。” 和他说话必须要有一颗无比强大的心脏,承昀顶着有些泛红的耳朵,继续做出镇定的样子,道:“是。” 这话说出来还不够,承昀接着道:“我喜欢你,自然会想要和你做更加亲密的事,你不喜欢我,才会总是考虑这个考虑那个。” 最后一句是故意的。 温别桑如今还想着他给爹娘画像,听到这句话果然坐得更直,眼睛微微睁大。 犹疑着要不要对这句埋怨给出回应。 放在以前,他自然是不在乎的,但现在不一样了。 “我吃好了。”承昀放下碗,朝他看来,道:“去书房等你?” 承昀没有对他发脾气,尽管他此刻看上去非常不开心。 “我也吃好了。”温别桑站起来,主动拉他的手,道:“我们去书房吧。” 去书房的路上,温别桑始终牵着他的手,承昀自然没有挣开的道理。 “我现在不像以前那么不喜欢你了。”温别桑一阵思索之后,慢慢开口,同时歪头观察他的表情,道:“而且,我开始有点喜欢你了。” 承昀睫毛微动,心头无声跳了两下,语气平静:“你肯定是在哄我。” “嗯。”温别桑没有否认,他攥紧承昀的手指,道:“但是我哄你,不正是因为我在乎你吗?” “……”竟然无法反驳。 来到书房,承昀径直铺开了纸张,温别桑贴心地给他研着墨,又道:“你的画技真好。” “你要夸,也等我下笔了再说吧。”承昀没好气地沾了墨,温别桑却并不脸红,坦然道:“我又不是没见过。” “是,我如今也只能靠这个讨你欢心了。” 温别桑先是笑了一下,又微微敛容,道:“等你画完,我们就去看书。” 接着,他又歪头,人是站着的,身体却弧形侧倾,脑袋几乎要挨到桌面上,直到承昀横来一眼,这才满意地放下心。 有了第一次作画的经验,这次承昀画的很快,无非就是姿势上稍作调整,君子城的烟火铺也逐渐跃然纸上。 温别桑就像得到什么宝贝一样爱不释手,滔滔不绝地跟他讲起了君子城的事情。 彼时外面春光明媚,室内桌上铺着温馨的画卷,皇太子单手支额,神色温和,偶尔笑一两声,伸手抚一下他的脸颊,或者意味深长地碰一下他的嘴唇。 夕阳西下,温别桑将爹娘的画像珍惜地收了起来,和他一起步出书房。 说好了晚上一起看书,便觉得此刻的太阳都落的慢了许多。 穿过拱门的时候,前方忽然走来庞琦的身影,一见到两人,他便加快了步伐。 看出他有事要说,温别桑和承昀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 “公子。”庞琦一直到了近前,才压低声音开口道:“刚才奴才去打扫地牢,发现申悦容给您留了信。” 第106节 温别桑马上接过来,展开信纸。 ——这两日常赫珠说我差不多要离开了。 思来想去,还是决定给你留下一封信。 我被囚于梁国二十三年,昔日年华已不可追,本想就此终老也罢,到底是间客的宿命。 未料半截身子入土,竟还能再得到你母亲的消息。 你应当已经猜到,她是太叔问道之女,当年你外祖父因造出火神炮而致数十万人身死,杀孽过重,故选择辞官离京,避世而居。 后因大亓屡屡威逼,而不得不私逃入梁,也因此惹怒天子,为防止他被南梁控制,太叔全族与大亓皇室派出无数死士,围杀阻截。 我曾在大亓和你祖父有过数面之缘,他救我一命,传授我雷火之术,是我此生认定的师父。我来南梁创立蛛丝,除了要为沈如风铺路,还因我想借此机会保住他们父女的性命。 可惜,我成就了沈如风,却并未能救下你外祖父。我亲手养大的恶狼,吞我岁月二十三载,更害了我恩人之女。 此一去,想必无缘再会。我声名狼藉,病骨支离,也无东西送你。 你外祖父留有一本手札,存于宋氏钱庄的典藏柜,号一十五七,你可取来自用。 …… 读完了信,温别桑马上道:“去找宋千帆!” 承昀伸手将信件接过,又看向庞琦,道:“这封信可还有其他人看过?” “没有。”庞琦马上道:“她走前特别让我打扫地牢,我从早上就去了,到晚上在一处墙缝里发现了这封信,赶紧就拿来给公子了。” “备马!” 太叔问道的手札,不光是温别桑感觉到了浑身的血脉在不断奔腾,承昀也是一阵心惊肉跳。 固然太叔问道早已不再为亓国效力,但他的绝世才华却无人能够否认,他在流亡的那些年里,究竟有过怎样的奇思妙想?那些东西若现于世间,又要引起怎样的腥风血雨? 温别桑眼睛闪闪发光,伸手来抓承昀的手,道:“你说他有没有想过做机关雀?” 承昀谨慎,道:“也许。” 他们感到醉仙楼的时候,天色已经要黑了。 见到他们到来,守在门前的侍女似乎有些一言难尽,承昀道:“宋千帆呢?” “小东家……”侍女犹豫了一下,道:“您还是自己去看吧。” 温别桑跟着承昀,来到了第一次来临仙阁时,宋千帆招待他的那个大厅。 厅内丢着几个酒坛,常星竹趴在桌子上,戚平安歪倒在榻上,宋千帆则正在垫子上,仰着头还在猛灌着酒,脸庞一片通红。 温别桑走过去,伸手推他。 “我就是个废物……”宋千帆脸上身上都是酒液,脸红的不像个正常人,被温别桑推了两下,勉强睁开眼睛,道:“你说的对,我就是个废物……” 温别桑左右看了看,目光落在沁着水珠的玉盏上,伸手一摸,果真是冰镇过的。 承昀身畔,侍女道:“小东家从昨天就在这里喝酒,醉了醒,醒了又喝……” 话音未落,温别桑直接把玉盏里的酸梅汁浇在了宋千帆的脸上。 冰凉的液体猛地让对方清醒过来,宋千帆打着哆嗦挺直了身体,睁大眼睛看着温别桑。 温别桑蹲在他面前,道:“你清醒了吗?” 宋千帆怔怔看他,温别桑道:“没本事离开盛京,没本事离开你爹娘,也没本事自己去君子城找谢霓虹,现在连清醒的本事都没了?” 桌子上的常星竹皱着脸朝这边看来。 戚平安也挣扎着抬起了头。 温别桑指了指另一个桌上的玉盏,道:“拿来。” 话是对承昀说的,侍女呆了一下,正要上前,太子已经安静地走过去,拿过来递到了他手里。 温别桑接过来,又对着宋千帆再次一泼。 宋千帆闭了一下眼睛,脸上淌着有些暗红的液体,勉强睁开,又听温别桑道:“你确实是个废物,喝酒能上头到两杯冰水下去一点反应都没有,足以说明你连动脑子的能力都消失了,你挺好,在这里自怨自艾,还浪费这么多粮食做的美酒。而谢霓虹如今还在回去见母亲的路上,她的母亲性命垂危,极有可能撑不到她回去,她如今只能披星戴月,饭是肯定吃不好的,水就不知道了,午夜露寒至极,不知有没有这些暖身的美酒。” 他抓起宋千帆手里的酒坛,挥手扔了出去。 砰—— 酒坛砸在柱子上,应声而碎,四分五裂。 常星竹一个激灵坐直,戚平安也用力抹了把脸。 温别桑依旧看着宋千帆,道:“瞧你锦衣软榻,珍馐佳肴,想谢霓虹千里飘摇,风餐露宿。她心中还不知有多少怨,多少厌,多少失望后悔,怎么就遇到你这么个……” “你别说了。”宋千帆眼泪都要掉出来了:“我清醒多了。” 温别桑面无表情,盯了他几息,缓缓站起,冷淡道:“那便去洗个脸,我有急事找你。” 第59章 宋家世代皇商, 根基深厚,钱庄除了存钱,也会帮需要的人寄存一些贵重物品。 百年老字号, 又跟皇家有合作, 只要名声还在, 东西就绝对不会出问题。 这当然主要是因为盛京这些年里国泰民安。 此刻虽是半夜,但有少东家和承昀太子的面子在,钱庄的管事还是恭恭敬敬地将他们请进了门。 只是因为物品寄存久远,寻找需要时间。 温别桑只好和承昀一起耐心地等着。 宋千帆看上去依旧情绪萎靡,只是在温别桑看过来的时, 会默默打起精神,做出真的很清醒的样子。 承昀试探道:“倘若他做不到去君子城找谢霓虹, 你要怎么办?” “他若想, 自然是能做到的。” 宋千帆听在耳中,神色溢出苦笑,道:“听说我要去君子城, 母亲以命相逼, 父亲更是怒不可竭,对我用了一顿家法, 我连她离开之时都无法去见上一面。” “你与你父母相识这么多年, 对他们的脾气秉性必然是有些了解的,这些困难在你答应去君子城的时候, 想必就已经预料到,如今将一切都推在你爹娘身上,无非是你当真经受了惩罚, 心中生出怯意罢了。” 宋千帆似有愣怔,下意识道:“我爹娘的样子你根本没有见到, 我从未见过他们如此可怕,从小到大,他们都没有动过我一根手指……” “金尊玉贵的小少爷,大梁皇商的少东家。”温别桑不等他开口说完,便冷冰冰地道:“你日后若是与谢霓虹在一起,何止是要被动一两根手指,真到了君子城,怕是有你无数说不出的委屈,倒不如这样,你坦荡承认,你就是负了谢霓虹,我抽你一顿,给谢霓虹去信,叫她另寻良配,如何?” 宋千帆脸色变了变,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既然如此苦恼,我自然是为你分忧。” “你……”宋千帆似有怒意,承昀开口道:“阿桑为谢霓虹说话,也是担心她。” 说罢,又来看温别桑,道:“他此刻情绪不好,你就少说两句吧。” “我为何要少说?”温别桑毫不留情:“元宵那天是他当着我的面许诺,日后可以为了谢霓虹去君子城,他既然没有做到,我便是成了他的帮凶,没有直接炸死他已经很给他面子了。” 宋千帆脸色变幻,似有痛楚,半晌才道:“你没有心上人,更没有爹娘,自是不知我此刻两难……” “宋千帆!”承昀低喝,立刻扭脸去看温别桑,温别桑果然睁大了眼睛,眸子里似有惊愕。 宋千帆歉意地投来一眼,正要说话,温别桑已经道:“你说的没错,我没有爹娘,也没有心上人,一身轻松,自然能站着说话不腰疼,宋千帆,你若是羡慕我,我便送你几颗雷火弹,分文不取,助你弑父杀母,你可敢要?” “……”宋千帆扭过脸,温别桑忽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手中滑出两枚核桃。宋千帆瞳孔一缩,猛地从椅子上跳起,绕到了椅子后面,道:“是,是我不对,我说错话了,对不起!” 温别桑另一只手也滑出了核桃,他走过去,承昀紧步跟上,宋千帆更是又朝后退了一些。 温别桑直接把雷火弹放在他待过的桌子上,道:“四枚雷火,若你运用得当,你爹娘必死无疑。” 宋千帆:“……” 门口捧着东西进来的管事也是一脸惊愕,马上去看宋千帆,后者正躲在柱子后面,一副有苦难说的样子。 温别桑转身,刚要接过东西,管事的却道:“这个物品的寄存者留下了一行字,说只能有能够打开这个盒子的人,才能拿走东西。” 那木盒全身上下没有钥匙孔,只在本该装钥匙的地方镶嵌着一个圆形的铁丸,铁丸约指头大小,用手一戳,纹丝不动。 这件事,申悦容倒是没提。承昀皱眉,管事的也有些为难,道:“我们钱庄也是有规矩的,殿下……” 承昀颌首表示理解,正思索什么方法能够打开,便见温别桑径直从腕上取下了自己的手串,将其中一颗珠子对准了那个圆孔,慢慢转动,很快,咔哒一声,盒子应声而开。 管事的放下心来,又有几分好奇。 温别桑却已经自己拿过了盒子,谁也没给看,直接就走了出去。 出门的时候,还不忘对宋千帆说:“若不够,我这里还有,保管能将你宋氏一门都炸的稀碎。” 承昀走在他身后,拿走了桌子上的雷火弹。 宋千帆一脸心有余悸地从柱子后面出来,目送两人一前一后的背影,喃喃道:“我真是惹着雷神了……” 温别桑自己爬上了车,他速度很快,承昀跟进去的时候,他已经把盒子丢在一旁,从里面拿出了一个裹着牛皮的手札,专注地看了起来。 显然已经把宋千帆抛在了脑后。 对于太叔问道的手札,温别桑既有些期待,又有种舍不得马上看的感觉。 他先是仔仔细细看了第一页上面的一行文字。 ——我欲皈依清静里,可能长此避尘嚣。 苍沉厚重的字迹落在有些泛黄的纸页,温别桑情不自禁地来回抚摸,仿佛透过了无常的岁月,看到了从未谋面的亲人。 “原来他就是太叔问道……”温别桑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好奇与探究,他偏头去看承昀,却见对方正拿着他丢开的盒子,正在若有所思地抚摸嵌在里面的圆形铁珠。 温别桑朝他凑过去,承昀回神,道:“怎么不看了?” 在他印象中,温别桑一向是做什么都很专注的人,他都已经做好对方全程盯着手札目不转睛,一直等到回太子府了。 “你在干什么呢?” “怎么。”承昀故意道:“我比太叔问道的手札还好看?” “好看的。” 温别桑没有回应究竟哪个更好看,但眼睛却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只是短暂比手札重要一点而已啊宫承昀,你有点出息吧。 承昀偏头,继续摆弄那个盒子,道:“这到底是什么机关?” 第107节 “你看不出来吗?” 他居然还在有意识地拉长和自己的对话。 承昀嗯了一声,轻轻把盒子盖了一下,没有完全合拢,直接掀开,道:“我有些猜测,但是不确定对不对。” “说说看。” 承昀用手触碰那个圆球,偏头道:“你腕上那个,是不是做过特别处理的慈石?” 温别桑既意外又不意外,道:“你这都知道。” “我合上木盒的时候,隐隐能感觉到下方传来一股吸力,不过慈石难觅,做成机关更加不易,你是从哪里弄的?” “我这颗是娘留给我的。”温别桑道:“小时候娘的贵重物品就都放在这种机关的盒子里,我还问过她怎么想到用这种东西做机关,她总是随口敷衍,如今想来,一切竟都其来有自。” 这么一忙活,又是半夜才到家,温别桑先把手札压在了枕头底下,又转过来去收拾了一通。 东西拿到手里,温别桑不着急了,承昀也没那么着急。 心里一安逸,就忍不住东想西想。 温别桑先洗完了澡,穿着凉丝丝的单衣爬上床,了无睡意地凝望着床顶,眼珠滴溜溜乱转,放在腹部的双手无声敲击。 不久之后,承昀也上了床,和他一样躺在床上,安静地望着床顶。 温别桑先开了口,嗓音软软:“我睡不着。” 承昀:“我也是。” 温别桑试探地道:“不然我们看书吧。” 承昀毫不犹豫:“好。” 温别桑立刻坐直,承昀也翻身。 两人同时从枕头底下拿出了各自的书,承昀看着他手里的手札,面无表情。 温别桑看着他手里的话本,神色疑惑。 承昀下意识想把书收起来。 这东西和太叔问道的手札摆在一起,委实有些龌龊。 但他硬生生忍住了。 和温别桑在一起,如果过分藏着掖着,他那些梦估计这辈子都没有实现的机会了。 温别桑一如既往地更加在乎自己的感受:“还是先看我的吧。” “可我也想看。” 温别桑开始给自己的愿望加码:“我的比较重要。” “我的也很重要。” “太叔问道的笔记也许可以帮雷火营得到更多更厉害的火器,若有朝一日要与楚王争锋,这些均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这本书也许可以让我们的关系更近一步。” 温别桑想了想,道:“之前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总说自己未来是个要做大事的人,还说,自己绝对不会为了儿女情长影响宏图……” “那是过去的宫承昀。”承昀淡淡道:“跟今日的我有什么关系?” “可是我想看。” 承昀凝望着他,不知道想通了什么关节,忽然唇角一扬,道:“那我们猜拳吧。” 温别桑点头,毫不犹豫地出了个拳头。 第一局,承昀赢了。 习武之人眼疾手快,要比猜拳,温别桑是不可能比得过他的。 温别桑停下动作,承昀瞥他一眼,道:“三局两胜。” 温别桑打起精神,但这一次,出拳明显慢了一些,赢了。 最后一次,他神色愈发谨慎,承昀漫不经心地出了个拳头,温别桑怔了一下,马上笑开:“我赢了。” “嗯。”承昀把自己的书放回去,道:“你赢了,看你的。” 温别桑朝他贴过来,要让他拿着手札,靠在他胸前,道:“下次让你先。” “好。”承昀没跟他客气。 其实按照温别桑以前的性子,刚才的事情还有一个思路,那就是两人各看各的。 但这一次,温别桑没提。 太叔问道的想法确实玄妙,尽管许多东西都未来得及付诸实践,但里面记录的一些可行性,已经让温别桑受益匪浅。 几日后,太子府的书房里,一只木质的机关雀忽然从窗户里窜了出去,温别桑及时拉住绳子,它当即落在了地上。 温别桑尝试性地重新牵动绳子,里面的机关发出咔咔的转动声,在他不厌其烦的操纵下,终于重新从地上扑棱起来,再次嗡嗡起飞。 温别桑就像放风筝一样拉扯着,机关雀也时灵时不灵的扑腾着。 半个时辰后,温别桑从书房里走出去,把东西捡回来,站在承昀身畔。 主动帮他研墨。 又一刻钟后,承昀一边将折子合上,一边道:“母后最近是越来越不想问事了,我养伤的这段时间,她到底都干了什么。” 这些东西确实都压了有一段时间,温别桑刚才看到好几个一个月前的日期。他道:“等你忙完,我有事跟你说。” 承昀活动了一下手腕,短暂把笔放下,道:“什么事?” “我想去雷火营,那边的风比较大,机关雀试飞更加容易。”温别桑确实憋了有一会儿,一被允许便滔滔不绝:“这种东西就是这样,开头的时候可能比较难,因为没有足够的动力让它飞起来,如果装了循环火弹的话应该会好一些,但却不好控制,在这里尝试我怕把太子府炸了,若是能去万龙山,从山顶上起飞就好了。” “好。”承昀没怎么多虑,道:“你之前总是卡线的问题解决了?” 温别桑点头,眼睛里有些自得,道:“太叔问道果真也有飞天之梦,我的问题在于机关雀内部总是无法循环运转,他倒是对此颇为精通,只是在动力装置方面似有为难,若他在世,我们两个可能早就双剑合璧,天下无敌了。” 温别桑的性格里有股莽劲儿,想问题总是更加简单,这些在机关上也能见到端倪,这也是为何他制出来的东西,推力总是十足。而太叔问道想必是因为自己杀戮过多,在这方面极为克制,反而在各项细节上投入精力更多,看上去似乎只是想简单做个模型娱乐自己。 承昀也有遗憾,道:“若太叔问道还在人世,也不过刚过花甲之年。” 温别桑对太叔问道有些惺惺相惜,但因为从未见过,母亲对他又甚少提及,故而并没有特别深的感情,只是在代入母亲的时候,才勉强感觉到些许悲凉。 他嗯了一声,道:“那我们什么时候过去?” “过两日吧,我把这些忙完,还要跟母后说一声,不然每次休息回来都一大堆事要做……” 事情忙完,承昀和温别桑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再去雷火营。 临上马车前,承昀将书也一起放在了包裹里。 马车平稳地驶出盛京城。 郊外风光大好,官道两侧生长着各色的野花,映着初夏的暖阳,开的正艳。 山也苍翠,树也盎然,入目所见,皆是生机勃勃。 远处的一处山上,带着银色面具的太叔真垂眸凝望着下方的马车。 他身侧的男子道:“这些皇室子弟,出一趟城可是不易。” “高处不胜寒。”太叔真语气悠悠,道:“越是皇族中人,越是难以随心所欲,布衣才好见山川啊。” “大人说的极是。”那男子道:“看他们的样子,应当是去雷火营,这宫晟倒是谨慎,之前听闻他被申悦容打伤,我还想着或能借此机会拿下他的性命。” “可惜了申悦容。”话是这样说,太叔真的语气里却没有半分可惜:“伤了皇太子,常赫珠私底下定不会放过她。” “她死了,陛下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准备动手。”太叔真转身,道:“切记,莫要伤了我三爷爷的外孙。” 温别桑在窗外东张西望了一阵,很快被太阳的光芒照的有些晃神。 他返过来,直接扑在了承昀的怀里。 从盛京前往雷火营,快马需要一天一夜,马车则更慢一些,头天早上出发,至少得半夜才能到。 将近未时的时候,前往雷火营的车队在一处溪边停了下来,侍卫们分批吃饭,温别桑也和承昀一起从车上下来,在树荫下简单吃了点东西,顺便看齐松挽着裤腿下河摸鱼。 约停了半个时辰,齐松扬声,准备整队出发。 承昀带着温别桑上了马车。 车内比外面更加闷热,他打开了带来的冰块,给温别桑扇了扇风。 这时,外面忽然传来齐松的声音:“殿下。” 声音压得有点低,承昀把折扇递给温别桑,道:“我去去就回。” 温别桑听话地坐在车内,自己摇着扇子,从冰盒里面拿出奶球,放在嘴里含着。 这是承昀往日爱吃之物,如今倒是便宜了他,一颗吃完,他又拿了一颗,再次含在口中。 推开车窗,承昀和齐松正站在树林的小道外,齐松在和他说着什么,温别桑看不到齐松的话,但从承昀的脸色上来看,事情显然十分凝重。 他的目光环顾一圈,又旋身推开另一边的马车车窗,再次环视一圈,最后推开门,神色凝重。 带来的侍卫,少了两个。 就在这时,忽闻‘咻’地一声。 温别桑右耳微动,忽然一把拉住了马缰,马儿当即扬起四蹄,身体朝旁边偏离,马车刚刚调转开几米,便见方才马匹停留的地方炸开一团黑烟。 温别桑举目去看,只见到晴日之中,有一条弧形的青烟由远而近,缓缓飘散。 他直接跃下马车,承昀已经几个起落,快速来到他面前:“阿桑!” 温别桑被他护住,抬眸去看,穿过朦胧的树影,仿佛能够隐约看到一个黑衣人影。 青烟发起之地,太叔真缓缓放下了手中的长弓,略显意外:“他反应竟如此之快。” 他本意是以箭惊马,好将温别桑带离承昀的队伍,再派人过去杀入承昀的车队,把他拖住。 温别桑不会武功,到了他手里,自然只能随他返回大亓。 却未想到,他这边刚刚射出一箭,温别桑那边就将马移了开。 “应当是响尾的动静太大,让他察觉了。” 太叔真又岂会不知,但这响尾箭就如温别桑的的火神箭一样,是为了推动箭矢飞的更远,不跟响尾,以这个距离想射中温别桑的马车实在太难。 第108节 这厢,温别桑收回视线,把自己完全藏在了承昀的后面,道:“那箭是冲着我来的。” 承昀道:“响尾箭,亓国人?” “你要保护好我。”温别桑道:“他们肯定都知道我是你的宝贝,要将我抢走为他们办事。” “……”承昀沉心静气,道:“知道了。” 第60章 须臾之间, 车队已经陷入了苦战。 太叔真举着千里镜,牢牢捕捉着混战之中的温别桑。 小小的镜片之上,只见温别桑始终躲在承昀后面, 他就像泥鳅一样灵活地东躲西藏, 偶尔见缝插针一般举起小弩, 伴随着一声炸响,便有一个袭击者应声倒地。 “别给他们反应时间。”太叔真道:“让所有人都上去,杀了宫承昀,无论如何都要把温别桑带走。” 红色的信号弹在天际打响,温别桑警惕地朝那边投去视线, 疏忽之间,林中便杀出了更多的黑衣人, 绝大部分人不顾死活地朝着承昀这边冲了过来。 “殿下!”齐松飞身挡在他们面前, 大声道:“您带着公子先撤,我们断后!” 承昀和温别桑也均有明悟,这些人明显是有备而来, 以有心算无心, 继续下去只能被耗死。 他一把勾住温别桑的腰,飞身跃出包围之时, 又有密集的箭雨咻咻而来, 被手中的长剑打落。 承昀把温别桑放上了马,后者刚刚握紧马缰, 身体便被带着向前,下意识转身:“宫承昀!” 承昀护在他身后,手中长剑银光闪烁, 且战且退,一路尾随。 在箭雨渐疏之时, 飞身跃上马来,握紧缰绳,纵辔狂奔。 千里镜依旧牢牢地锁在两人身上,太叔真唇角微扬,道:“该我们出手了。” 狂风在耳边呼啸,温别桑的背部贴着承昀的胸口,能感觉到他的心脏猛烈而迅疾地跳动。 每一下都像是要钻出胸腔,和自己的心脏撞击在一起。 他的心也跳的飞快,仿佛要穿过自己的背部,去见承昀的心脏。 温别桑眼睛盯着前方,因为疾驰的骏马而不得不压低身体。 “走那边大路!”温别桑伸手指向左侧,马儿继续疾驰,直到咻地一声,又一声响尾箭凌空而来,砰地在他们左边炸响,马匹当即受惊朝右边靠去,又是咻咻两声,均落在马蹄左侧。 不等承昀调整,马匹已经被迫进入了右边的小道。 刚一进去,承昀就沉声道:“他是故意的。” 温别桑道:“看箭矢的方向,他应该在左后高山,此处林木密集,必有视角盲区,再往前百尺,我们弃马步行。” 承昀没有异议,很快勒紧缰绳,在林荫之中抱他下马,一拍马臀,使其继续沿着小路前行,两人则共同潜入了林木之中。 他们都清楚,这条小道继续往前必有陷阱,虽说林中也可能会有,但山林深深,想要抓住两个人必然需要费些功夫,至少还有一搏之机。 承昀先是抱着他朝里面深入了一阵,温别桑环着他的脖子,偏头望着时而擦过耳畔的枝丫,逐渐感觉到对方喘息加重,才开口道:“休息一下,我们只要留意周围的动静,即便在此处与他周旋几日也不碍事。” 承昀道:“你已经做好最坏的心理准备了。” “这是恰到好处的心理准备。” 温别桑被他放下来,左右环视,道:“最坏的可能有很多,也许林中有瘴气,我们没被人抓住,却自己死掉了,再或者他们提前在林中各处都安排了人,只等着将我们一击必杀,难道他没有想过我们两个可能会弃马入林吗?” 承昀站了一阵,偏头看向上方的树木,缓缓道:“此处林木繁茂,可却并不见潮湿……竟还有风?” 两人一起望向林荫尽头,目光虽不能穿透巨林,可却均有了然,温别桑道:“因为林荫尽头是悬崖。他只要派人埋伏在小路尽头,若我们骑马前行,便会中了陷阱,若弃马入林,他们便可瓮中捉鳖。” 一炷香后,两人来到了悬崖旁侧,温别桑朝下看了一眼,道:“你可看得清?” “有趣。”承昀笑了一声,温别桑投来视线,道:“你有想法了?” “他们肯定想不到,我幼年随祖父一起打猎来过此处,而且曾经从这里不慎跌落,自己抓着藤条挂了半日,被下方的村民所救。” 温别桑愣住,道:“下面竟有人住?” “你还记得廖伯当时来雷火营找我们的时候,怎么说的吗?” 温别桑恍然,眼睛亮起,道:“他们当时说自己要翻山越岭足足大半日才能到雷火营。” 承昀露出赞赏的神色,道:“这做局之人显然对此处了解不深,你我根本无需受他钳制,只要从此处下去,花些时间穿过村庄,翻过前面那座山,就能抵达雷火营了。” 悬崖深深,一眼看去云遮雾绕,看不到底。 温别桑的脚来到断崖边缘,低头去看,忽然被人抓住手腕,承昀道:“小心一点。” “他们不会给我们太多时间,我们必须尽快下去。” 话虽这么说,但他掌心却一阵潮湿,承昀看了他平静的表情一眼,道:“害怕?” 温别桑并不否认,道:“不知此处藤条生长是否能抵达崖底,也不知中途是否要切换藤条,更不知藤条能否承受住我的重量……若是摔死倒也罢了,万一半死不活可如何是好。” “若要你自己下去,自然麻烦。”承昀解下了外袍,用两只袖子缠住他的腰,一把将他拉近自己,在身后打了死结,道:“我带你下去。” 不等温别桑反应过来,承昀已经一把抱住了他,一脚迈出。 心脏猛地悬到了喉咙,温别桑条件反射地抱紧了他的脖子,双目紧闭,浑身僵硬。 他没有喊叫,但每一寸肌肤都瞬间绷紧,每一个毛孔也都死死闭合,每一根汗毛更是支棱的像个刺猬。 脸用力贴在承昀的肩头。嘴唇抿到微微发白。 寒风从耳畔与身体呼啸而过,他通身冰凉,心脏似乎也不再跳动。 大脑完全陷入了一片空白,只知道自己在飞速坠落,什么都听不到了。 重新有感觉的时候,是被人重重吹了一下耳朵,温别桑猛地睁开眼睛,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承昀。 他非常努力地不朝承昀身后看,把所有的视线都死死地集中在承昀的五官上,即便如此,但眼角依旧瞥见了对方身后朦胧的云雾,还有身侧粗糙的悬崖石壁。 承昀微微转了下身,温别桑感觉自己的一只脚似乎接触到了地面,他正想站稳,又忽然一下子踩空,再次朝承昀怀里扑了过来。 方才打滑的那一瞬间,他意识到自己正站在一株将根茎扎入山壁的横生树木上。 温别桑屏住呼吸,心脏狂跳不止,一动都不敢动,他身心里所能燃起的全部力量只凝结成了四个字:抓紧承昀。 “此处视野极佳。”承昀的声音穿入耳膜,却仿佛透过遥远的地方传来:“想不想看看下面是什么样子?” 温别桑眼睛依然不敢乱看,但这个声音依旧让他有了活着的感觉,他收紧手臂抱紧承昀,将眼睛紧闭,低声道:“不要。” 承昀似乎笑了一声。 他似乎是仗着自己当年曾经有过坠崖的经历,这会儿竟然当真半点没有害怕的意思。 那个与自己共同震颤的心脏变得平稳有力,只余自己一人的心跳在兀自地蜷缩,温别桑更加用力抱紧他,小声道:“下去。”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风声再次灌入耳膜,温别桑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落地的,他只知道双脚落在地上的一瞬间,他便已经站立不稳。 承昀一解下他腰间的外袍,他更是毫无防备地跌坐在了地面。 有些空白的大脑之中似乎接收到视网膜上传来的忍笑的神情,但很快也消失无踪,温别桑安安静静地坐了好一阵,才缓缓回神,仰起脸去,高耸的悬崖上生长着数株苍劲的松柏,均斜斜生长在峭壁之上,他直勾勾盯了一阵,回神看向承昀,道:“你早就知道上面有借力点?” “知道。”承昀将外袍重新披在身上,道:“不然我怎么敢带你下来?” 温别桑皱了下眉,霍地从地上起身。 他思想已经缓过来,但身体明显还处于惊吓之中,一步走出去,便又感觉双腿一软,亏得给承昀扶了一把,才没有又一次跌倒。 温别桑缓了缓,直接抽回了手,面无表情地朝前走去。 “生气了啊?”承昀跟在他身后,道:“你不要走那边,村子在这边呢。” 温别桑一边继续生气,一边转过来朝这边走。 前方依旧是山林,相比起崖上的森林,这里明显更为潮湿阴暗,让人怀疑此处究竟有没有人居住。 “走这边。”承昀又拉了他一把,温别桑一边跟着他走,一边又把手抽了回来。 两人朝前走着,承昀时不时看他一眼,道:“我们都没有受伤,也没有被抓,是不是不幸中的万幸?” 这倒是。 温别桑的脸色似乎缓和了一些。 他总是很容易被一些奇奇怪怪的理由说服,和之前所做的最坏的打算比起来,这确实是一件值得高兴的时候。 但他很快又板起脸,道:“你应该提前跟我说明情况,这样我就不会那么害怕了。” “我跟你说了。”承昀道:“我带你下来很容易。” 温别桑走在路边边,跟他离得远远的。 “……那伙坏人这会儿估计在上面找我们呢。”承昀又开口,道:“想想他们气急败坏的样子,是不是就没那么生气了?” “万一他们也下来怎么办?” “从上面是看不到下方那些横生柏的。”承昀道:“除非他们提前就做好了下悬崖的准备,不然等他们醒悟我们下了悬崖,再去筹备下崖的工具,安定司的人也已经赶来了……你往这边点,小心刮到自己。” 温别桑还是有点生气,承昀一伸手,他便又往旁边靠了靠。 忽闻刺啦一声—— 温别桑轻嘶,承昀已经一步跨了过来。 路边有一个突出的树枝,不知道被谁折过,留下断裂的尖刺,在他腰间划出了醒目的破洞,细白的腰肢破了道皮,里面的亵·裤腰带都露出了一大截。 温别桑咬住嘴唇,承昀已经沉下了脸。 他将身上的外袍重新拿下来给温别桑披上,道:“先去村子里,看能不能找点药和针线……” 话音未落,他又想起了某次的梦境,眉心忽然重重跳了一下。 就说太子府有那么多的衣服和宫人,怎么可能轮得上皇太子亲自为他缝衣。 对于温别桑来说,其实裹不裹外袍都没事,只是腰间的伤口有点火辣辣的,他单手半捂着,神色闷闷地看了眼沉默异常的承昀太子。 承昀顿了顿,脸色逐渐恢复了平静,似乎接受了什么难解的命运,道:“要不要背你?” “不用。”温别桑道:“都是小伤。” 承昀这会儿体力透支太多,让他抱,温别桑还担心自己会被摔呢。 赶在天色擦黑之前,温别桑和承昀来到了村落门口。 第109节 槐树下正有几个小童在斗蛐蛐,一眼看到两人,几个孩子纷纷各自收起自己的东西,睁大眼睛看了过来。 承昀露出笑容,道:“你们村长在吗?” 小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有人转身,匆匆往村子里跑去。 那孩子一跑,瞬间就像是触动了什么机关一样,其他小孩也忽然拔腿,一个比一个跑的更快。 两人继续朝里面走,很快有人从屋里走出来探头看他们,基本都是老弱妇孺,温别桑留意到,这群人里,许多人的腿脚和手臂似乎都有不便。 “看来劳动力都出去了。”承昀低声,又往里面走了几尺,终于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坐着一个吱吱呀呀的轮椅,从里面被推了出来。 温别桑一眼认出对方,对方也怔了一下,皱纹横生的脸上立刻露出笑容:“太子殿下,温公子!” “廖伯。”承昀神色愕然,温别桑的目光扫过他枯瘦的双颊和脸庞凌乱的银发上。承昀已经上前,道:“你怎么会……” “不碍事,不碍事。”廖伯笑着道:“就是去年冬天,翻山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下,腿断了,哎,老骨头了,好不了咯……” 去年还能称得上精神矍铄的老人,此刻已经骨瘦如柴,双颊凹陷,额骨突出,看上去皮下已经没有几两肉。 承昀道:“怎么不找大夫来看?” “爬不出去了。”老人似有无奈,道:“冰天雪地的,大夫也不愿翻山越岭的进来,就这样了,不碍事的。” 他说完,又担心地看了一眼承昀和温别桑,道:“听孩子们说,你们是从悬崖那边来的,可是遇到了什么事?” “遇到了一批刺客。”承昀简单说明了情况,道:“有没有金疮药和针线?我们可能要在这里住一晚上。” “有。”廖伯立刻道:“小蝶,你爹上次受伤擦的药,可还记得?” 小女孩跑走之后,他又去看向身边的男孩,道:“去找刘奶奶,拿些针线。” 最后又吩咐旁边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道:“彩衣,你去收拾一下家里,安排太子和公子住下。” “我们这里条件不太好。”廖伯又道:“委屈二位了。” 他看上去精神不好,说话有些吃力,好多声音温别桑都几乎听不清楚,承昀和温别桑都没有过多打扰,跟着少女往里面走去。 温别桑环视这个村落,发现它其实不算小,但奇怪的是,能看到的人却很少。 承昀也有同样的疑问,道:“村子里的人都出去了?” “嗯。”彩衣的嗓音还有些稚嫩,道:“能爬出去的都爬出去了,爬不出去的就呆在村子里。” 温别桑道:“这里有几个村子?” “三四个吧。”彩衣道:“不过现在雷火营重启,大家都有活儿干,隔几天才回来一趟,能拖家带口住过去的,就干脆不回来了。” 三四个村子,人口应当也不少。 温别桑看了承昀一眼,后者又道:“廖伯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吗?” “还好。”彩衣道:“一旦到了冬天,我们这里的人每年都有几个人会摔死,廖爷爷算是命大的。” 温别桑道:“既然此处如此危险,为何不干脆搬出去?” 少女年纪小,但看上去却十分懂事,她道:“我们这里也是好地方,皮毛多,野参好,祖祖辈辈都在这儿……而且,外面的房子多贵啊,能买得起的,早就搬出去了。” 彩衣把蜡烛点亮,将火折子留下,道:“我还要去给廖爷爷熬汤药,你们有什么事可以去对面的房子喊我。” 承昀嗯一声,道:“多谢。” 这里的条件无法与太子府相比,室内只有简单而朴素的火炕,还有看上去有些笨拙的衣柜,室内放着一口铁锅,明显吃喝都是在这间屋子里。 不多时,有七八岁的小孩将承昀要的金疮药和针线拿了过来。 承昀给温别桑处理了伤口,让他先上床躺下,自己拿起了他的衣物,在桌前坐了下来。 温别桑仅着亵裤,上身裹着他的外袍,在被子里缩了一阵,道:“你还会针线活。” “不会。”承昀拨亮烛火,道:“不过我在梦里做过,应当没问题。” 他将衣服放在腿上,取出针来,又拿起棉线。 开局不错,穿针很容易,承昀将线拉长,咬断。 温别桑瞧得稀罕,起身从床上下来,那外袍只有两个系带,并无纽扣,他大咧咧地直接敞着怀,坐在旁边看承昀。 针尖轻巧地穿过了破了的衣物,承昀直接一拉,针很快带着线穿过了布料,只留下针孔般的痕迹。 温别桑笑了起来,“要在那头把线打结,不然肯定会拉出来。” 承昀瞥他一眼,目光落在他胸口,道:“把衣服穿好。” 温别桑只好拉了拉那衣服,把胸口遮起来,道:“这衣服太大了。” “一会儿就弄好。”承昀重新垂眸,在下方的线头处打了个结,再次将针尖穿过布料,拉远—— 这次稍微遇到了一些阻力,但棉线还是再次穿过了布料,只是留下了一个更大的针孔。 温别桑又笑出声,道:“这根针太粗,棉线又太细,你系的结太小了。” 承昀抿嘴,反复用手指绕了几下线头,勉强弄了个大大的结。 这一次倒是成功了,承昀略信心满满,拿起自己的衣袖看了看上面的缝线痕迹,又重新低头去对着破掉的衣服。 温别桑双手托腮,看着烛光下的承昀太子。 对方长发披落,神色认真,穿针引线的样子像极了贤夫良父。 “我爹也会这样帮我缝衣服。”温别桑忽然开口,承昀一边专注手上的针线,一边道:“你娘不会?” “会。”温别桑道:“但是爹说娘的手是用来做爆竹的,这种小事他可以代劳,而且娘赚钱比爹厉害,爹往日除了卖些字画补贴家用,就是每天照顾好我。” 承昀扫了他一眼,道:“你的手是用来做什么的?” “我现在什么都能做。”温别桑看了看自己的手,又忽然看向他,眨眼道:“你认为我的手是用来做什么的?” 这话似乎隐隐有坑。 承昀微顿,道:“自然是做所有你喜欢的事情。” 温别桑静静看着他,承昀也不确定自己这话说的是不是满意,他再次低头,手指顶着布料,穿针—— 顿时一松,指尖飞速凝聚起一颗血珠。 他静静望着,平静的表情下隐隐有些呆滞。 温别桑看了一眼,忽然凑过去,张嘴含住了他的指尖。 承昀猛地抬眼,瞳孔放大。 温别桑的嘴唇柔软,口腔滑嫩,舌尖抵住他指头的伤口,轻轻吸着针孔里的血液,还歪起脑袋,灯光下隐隐泛着微光的眼睛朝他看了过来。 有些灵动,有些天真,还有些不自知的勾引。 承昀屏息,温别桑已经松开,舔了舔嘴唇,道:“好了。” “谁让你,吸的……” “娘的手破了,爹就是这样做的。”温别桑对他伸了一下自己的舌头,道:“你的血好腥,一点都不好喝。” “你还喝过谁的血?” 他眉眼忽然锋利起来,温别桑一时没反应过来。 承昀已经意识到这话不对,当即道:“好了,你快去睡吧,我弄完给你放着,明天穿。” 温别桑没说话,承昀埋头,忽然又给扎了一下,他甩了甩手,不经意和温别桑的视线对上,道:“又怎么了?” “宫承昀,你还在吗?” “……” “你现在和我记忆中的宫承昀,越来越远了。” 承昀沉默。 “你真的这么喜欢我吗?”温别桑再次开口,眼眸不似往日清澈干净,而是染上了几分迷蒙:“喜欢我,到可以变成另外一个人的地步?” 承昀和他对视,半晌才道:“那你呢。” 他说:“你会为了我改变吗?” 温别桑笑了下,摇摇头,神色似是有些困倦,带着点连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承昀早已习惯了他的答案,他抬手将蜡烛转向自己,在昏黄的烛火下将针尖刺穿布料,道:“去睡吧。” 温别桑重新上了床,翻了几下身,很快沉沉睡了过去。 夏日逐渐有了蟋蟀的嗡鸣,小窗吹入一股微风,皇太子的眉目被烛光映的明明暗暗。 一针一线,眸色如渊。 仿佛修补的不是一件衣服,而是自己千疮百孔的真心。 夜色越暗,烛光更明。 炕上的人盖着灰色的薄被,呼吸轻轻,睡颜安宁。 身上投着一人的影子。 皇太子站在床畔,久久凝望着他。 耳畔似有声音又起—— “宫承昀,你还在吗?” 第61章 翌日, 温别桑醒来的时候承昀已经不在屋内。 早上的村落空气潮湿,窗台上都落着一层露水。 天空飘着低低的雾气,偶尔可以从上方看到苍翠的山柏, 一眼看去就像是从白云里生长出来的。 他靠在窗口坐了一阵, 呼吸着山间清新的空气, 欣赏着空中楼阁般的美景,闲适地眯了眯眼。 承昀不知去做了什么,中午才回来,身后跟着满身狼狈,明显一夜未眠的齐松和以楼招子为首的安定司众人。 温别桑这才知道, 昨日他们在山林里和亓国人交手了。 对方使的正是谢令书当时所说的蛇手剑。 第110节 承昀道:“可查出他是哪个家族的人?” 楼招子道:“我们猜测是太叔家的人,应该是太叔清的三子, 太叔真, 只有他去过东海拜师。” “难怪。”承昀看向温别桑,道:“想来不知从何处知道了你的身份,要来带你回家的。” “谁要跟他们回家。”温别桑毫不犹豫, 道:“他若再敢来, 我定把他打开花。” 本来太叔氏对他来说只是一个概念,但如今有了太叔真这个人, 围杀太叔问道的仇家便完全具象化了, 害母亲失去父亲的人,于他来说只能是仇人。 离开村落之前, 承昀又让楼招子去看了一下廖伯。 回来之后,楼招子摇了摇头:“年纪太大,而且是去年冬日伤的, 时间太久了,此刻再次治疗对他来说只能是徒增痛苦。” 承昀敛眸, 道:“你这段时间辛苦一下,看能不能想办法让他好受一点。” 楼招子点头应下。 出村子果然要翻过一座高山,山路蜿蜒,陡峭,温别桑好几次回头去看,都感觉自己随时会掉下去。 承昀在陡峭的时候会护在他身后,温别桑一回头,就会看到让人安心的面孔。 几处崎岖的山石处,他又来到了前面,伸手拉着温别桑向上。 如此这般,大家到了天擦黑的时候才总算翻了下来。 “我之前总是听他们说山路难行,这次可算是体会到了。”重新落在平地上,楼招子擦了擦脸上的汗。 齐松也深以为然:“那山坳里人还不少,祖祖辈辈也不知怎么生活的。” 温别桑对此没什么看法,他累坏了,一落地就爬上马车,摇摇晃晃之中,又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日醒来,腿肚子沉重酸痛。 温别桑吃了点东西,洗了个澡,又一次爬上了床。 睡意没有,但就是想瘫着,小腿像是灌了铅一样,温别桑在床上翻了两下,将承昀带来的话本拿出来,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这话本讲的是一个王爷和一个伶人的故事,两人在南楼相识,初遇之时,王爷对伶人生了色心,包了他的初夜。 前情描述也就一页,可初夜却足足细致地写了三页,还配了五页的插图,温别桑一路读下去,越看越觉得这初夜可真够长的。 他无意识将在床上蹭了蹭,又翻腾了几下,来回看着两幅连环画似的插图。 耳畔忽然有动静传来,温别桑一仰头,便发现床帏被人掀了开,承昀开口:“还不起。” 温别桑眼眸水汪汪地望着他,白嫩的脸颊泛着点点微红。 承昀定睛,看到了他手里的书,上方正好是两张插图。 温别桑并没有刻意避讳这件事,他微微侧身,伸手将衣服下摆拉起,露出两条小腿,软软道:“腿疼。” 那两条腿细白光洁,此刻正一条微曲,徐徐磨蹭着下面一条。 腿的主人眼珠柔润,眸色澄澈。 承昀:“……” 他撩袍在床边坐下,伸手把对方的腿拿过来放在自己腿上,轻轻捏着,道:“那就再睡会吧。” 温别桑半趴下去,将两条腿都伸到他腿上,一条给他捏着,一条乱蹬,承昀握住他不安分的脚,道:“我稍后还有事,乖。” 温别桑闷闷趴下去,道:“什么事。” “正事。” 承昀说有正事不像是说假话,接下来两日,温别桑便时常见不到他人。好在温别桑的腿好了之后,也有了自己的事情要忙,偶尔揉着肩膀从炼药室出来,登高远望,隐隐能在远处的矿山中看到皇太子的车马。 温别桑莫名其妙,也不知道他究竟在忙什么。 自打从那山崖下上来之后,他就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这日晚膳,温别桑刚刚坐下,便见对方撩帘而入。素来体面的长袍被他掖在了腰上,身上带着一些泥泞。就着下人端来的木盆净了手,承昀在他对面坐下,随手拿了个馒头,轻咬一口。 温别桑垂眸,也安静地吃着自己的饭。 承昀终于发现了饭桌上异常的安静,略从自己得思绪中抽离,道:“是不是饭菜不合胃口?” 温别桑摇头。 他看上去特别的乖,承昀后知后觉地发现,自打他说了自己有正事之后,温别桑从来都不主动找他说话了,晚上若是给他抱着,便小猫一样朝他怀里蹭蹭,若是他不伸手,对方也安安静静,一点声音都不发出。 就像一个怕给大人添麻烦的小孩。 承昀拖动椅子,朝他靠了靠,道:“怎么了,看上去不太高兴?” 温别桑道:“你忙完了吗?” “还好。”承昀道:“我有些事想跟你说。” 温别桑放下筷子,老老实实地看着他。 “……但你好像也有话想跟我说?” “我的事比你的事更重要吗?” 他似乎在担心自己的事情会影响到承昀的事情。 “当然了。”承昀马上道:“你的事情是最重要的。” 温别桑似乎有了信心,要开口的时候,忽然又扭开了脸,拿起馒头重重咬了一口。 从乖小孩切换到生气包只是一瞬间。 显然是相当投入的准备跟他谈问题了。 承昀配合地拿起筷子,夹了牛肉送到他嘴边,哄他。 温别桑没怎么多想就吃了下去,非常容易地就被哄了。 他咬着香香的牛肉,道:“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这个话题实在是出乎意料,承昀条件反射,道:“怎么可能?” “嗯。”温别桑说:“我本来在想这个问题,但是我现在不那么想了,你应该还是喜欢我的,这段时间是真的很忙。” 那你还摆出那么生气的样子…… 承昀有点想抱他,又忍住了,道:“我确实很忙,这几日我都在矿洞那边,想多了解一下万龙山的地势。” “那你又去了村子里?” “你看出来了?” “中午那边有云,你的脚上又都是泥,显然是入了山。” “真聪明。”承昀毫不吝啬地夸奖,温别桑矜持地喝了口稀饭,擦擦嘴,道:“你去看廖伯了?” “嗯。”承昀道:“也不只是看他,我,我想跟你商量个事。” 他伸手,温别桑自然而然地把手放在了他掌心。 承昀到底还是没忍住,将他抱到了腿上,双手环着他的腰,道:“我了解了下,像廖伯那样的村落,在这山里有不少,青壮年还好,若是年纪大一点,出事的就很多,这是地势造成的问题,想要帮到他们,只有一个办法。” 温别桑歪头,道:“什么办法?” 承昀凝望着他,嗓音轻缓:“开山。” 温别桑既意外,又不是那么意外,道:“你是说,用炸药,开山?帮他们通路?” “嗯。”承昀垂眸,握住他的手,道:“你觉得可行吗?” “可行。”温别桑道:“你跟他们说了吗?” “没有。”承昀似乎松了半口气,道:“此处硝石众多,我心中没什么谱,只能去跟着大家边看边学……” “你再学也只是半桶水。”温别桑道:“你找老孙呀,他常年呆在雷火营,对硝石的特性极为了解,家又在附近,同样也对地势比较清楚,若要开山,必须要知道地形的具体情况,好决定火药的剂量和位置……” “若告诉了他,那么整个雷火营,从将士到矿工,所有人就都知道了。”承昀来回捏着他的手,道:“但是开山是个大工程,我不能保证一切能够顺利进行,我也不能保证可以做到让所有人都满意,如果失败……” “你为什么非要做到所有人都满意?” “不然岂不是让他们空欢喜。” 温别桑勾着他的脖子,把他的下巴朝上托了托,承昀不得不微微抬起下颌,与他对视。 “你干嘛要怕他们失望。”温别桑的手指在他下颌来回抚着,道:“你只是提出要开山,就足以让你名声大振,万龙山的所有村民都会对你心怀希望,至于后续能否真的顺利进行,有那么重要吗?” 承昀眉高眼深,此刻瞳孔幽暗,更显深邃。 “开山是造福千秋之事,若当真能成,如廖伯一般的老人就再也不用在晚年受此折磨,但若不成……” “若不成,也与你无关。”温别桑道:“你有这个能力,并且有这个心思,愿意去做已经是对他们天大的恩典,能否成功,那是命运的安排,与你有什么关系?” 不等承昀开口,温别桑便接着道:“你就是前半生太顺风顺水了,才会觉得所有成功都是理所应当,宫承昀,你是人,又不是神,人总有无能为力之事,让别人失望本来就是所有人每天都在做的事情,多你一个又有什么关系?” “我只是觉得,开山事关重大……” “所以才更需要大家齐心协力。”温别桑认真道:“你一个人琢磨这么多天,可有什么眉目?” “我想,带你去勘察一下地势,还有硝石脉的走向……” “你不必担心硝石,它本身是相当稳定之物,不处理的话基本不会爆炸。我要跟你一起去,也是浪费时间,宫承昀……你是不是特别怕,拿到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承昀一时沉默,不禁将脸埋在他的胸前。 开山是造福千秋之事,此事若能成功,必是功德无量。可若是得了开山的名声,最后的结果却一败涂地,即便所有人都可以接受命运,对于宫承昀来说也必然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他似乎很在意,能力与名声相匹配这一点。故而只是随手投给乞丐一锭银子,也从来不敢承认自己是个好人,被夸一下都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猫。 并非是他对‘好人’这个词汇有多敏感,而是因为他觉得那些事情对于他来说只是九牛一毛。他对自己的能力认知很清楚,对自己的尊贵和特殊也相当认同,在他眼中,以自己所拥有的身份和地位,大概要做出造福千秋的功绩,才能坦然承认自己是个好人。 真别扭。 温别桑低头,看着他的发旋,伸手戳了戳,道:“告诉老孙吧,他会帮你的。” “你呢?” “我当然也会帮你啊。”温别桑理所当然地道:“我会尽力弄出更厉害的火药,如果你们确定了位置,我定然不拖后腿。” 承昀似乎笑了下,下巴压在他的胸口,再次扬起脸来,道:“你真的觉得这件事没问题?” “问题很多。”温别桑道:“但挡不住你想做呀。” 承昀弯唇,道:“你觉得我们能行吗?” “我们肯定能行。”温别桑道:“就是不知道山行不行,它要是不行,那就是它的问题了。” 第111节 “你怎么这么多歪理……” “怎么是歪理。”温别桑有理有据,道:“小时候我被绊倒,我娘都会把石头狠狠抽一顿,我要是打翻了碗,娘会把一整套都扔掉,我把染料弄到爹身上,娘会骂他没有看好我……难道你不是这样的吗?” “……”你是真信啊。 承昀捏了一下他的脸,重重在他嘴唇亲了一口,道:“你说的对,若不成功,那也是山的问题。” “嗯!” 温别桑很高兴自己开解到他,他抱住承昀的脖子,道:“那你现在还忙吗?” “不忙。”承昀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温别桑眨眨眼,道:“我想洗澡,热。” “雷火营硝石众多,应当不缺冰块。”承昀一边命人去打水,一边抱他回房,道:“炼药室没放?” “放了。”说到这个,温别桑好奇道:“你打小出生在盛京,是不是从来没挨过热?” “确实没有。”承昀道:“冰块都要成盛京特产了,暑热时分更是物美价廉,平民百姓家里也是常备。” “云州可热了。”温别桑道:“夏天大家基本都待在树荫下,或者去河里泡着,特别特别热的时候,娘就会把铺子关了,找一辆马车,带我和爹一起去山间小住。” 承昀故意道:“君子城热不热?” “热的。”温别桑道:“虽然没有云州热,但也总会有热的受不了的几天,不过还好,我做火器总能用到硝石,倒也不缺冰块。” 浴桶进来,承昀转身去帮他拿了衣服,回来的时候,温别桑已经解开衣服坐在了浴桶里。 挽着头发,眼巴巴地望着他。 那眼神里隐隐带着几分期盼,仿佛一朵摇晃着花茎,诱人采摘的幽兰。 承昀平静地走过去,舀起水浇在他的肩膀,道:“过来一点。” 温别桑听话地从水里朝他靠过去,背对着他,眼珠转动。 承昀的目光落在他盘起的发顶,又偏头透过他肩侧朝水里看,依旧只是舀着水,轻轻给他冲刷着肩膀。 半刻钟后,温别桑终于忍不住,扭脸看他,道:“你怎么不碰我。” “我担心惹你不高兴。”承昀柔声道:“毕竟你又不喜欢我。” 温别桑皱眉,道:“你是不是真的不喜欢我了?” “怎么会呢。”承昀道:“我最喜欢你了。” 温别桑看他,似乎有些怀疑。 承昀继续往他身上浇着水,随口道:“怎么了?” “我觉得你在敷衍我。”温别桑道:“你要是明明不喜欢我了,还要假装很喜欢我,我会很难过的。” “……为什么难过?” “若你本来是骗我,我却一直当了真,那我不就是笨蛋了吗?” “你又不喜欢我。”他每一个字都没说到承昀心里,承昀淡淡道:“我骗你又怎么样?” “可是我现在有一点点喜欢你啊。“ 舀水的动作停下,承昀克制了几息,继续平静道:“是么?” 温别桑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承昀微微避开视线。 温别桑忽然朝后退了退,道:“我不要你帮忙了。” 承昀意识到不对,“怎么了?” “你变了。”温别桑望着他,道:“变得让人喜欢,但是又让人伤心。” “……”你怎么有脸说出这种话的? 承昀嘴唇动了动,麻木道:“我怎么惹你伤心了?” “我说我有一点点喜欢你。”温别桑说:“你应该很高兴的,但是你一点反应也没有。” “谁让你那么吝啬的。”承昀道:“你就直说喜欢我,不行吗?” “可我还没有喜欢你。”温别桑道:“我就是想让你喜欢我,一直喜欢我,不要喜欢任何其他人。” 承昀:“即便你不喜欢我?” “即便我不喜欢你。”温别桑说:“我也想让你喜欢我,一直喜欢我,最好想到我不喜欢你就很难过,想到我要离开你就食不下咽,若是见不到我,就百爪挠心,日夜不宁,不管做多么重要的事情都要时时刻刻想到我……” 承昀逐渐有点被他气到:“温别桑,你要不要脸?” 温别桑盯着他,道:“要的。” “……”承昀再次让自己平静下来,道:“我的意思是,你要不要讲点道理,你这样,跟宋千帆,有什么区别?” “自然是有区别的。”温别桑理直气壮:“他是许诺了却做不到,胆小鬼,懦夫,我和他天差地别。” “你不喜欢我还要强迫我必须喜欢你,和他做不到去君子城还要让谢霓虹不许和别人在一起,不是一样的吗?” “不一样。”温别桑毫不犹豫,道:“我没有强迫你,我只是告诉你我的希望,你做不做是你的事情。” “如果我做不到呢?” 温别桑安静了下来。 他又看了承昀一阵,然后转过去,扒着浴桶边沿,一会儿才轻声说:“我会很难过。” 第62章 他伏在浴桶边缘, 承昀只能看到他洁白的背部,蝴蝶骨漂亮地耸着。 耳朵圆润通透,沿着脖颈有几缕发丝黏在锁骨。 山精一般灵动, 索爱的方式却直白又残酷, 不掺半分虚伪蒙骗。 “洗完叫我。”最终, 他把水瓢放下。 温别桑扭着脸不搭理他。 承昀抬步走出去,深深吸了一口气。 温别桑始终将后脑勺对着门口,一会儿才抬手抹了抹脸,转过来拿起水瓢,冲刷着自己身上。 天空乌云遍布, 偶有滚雷划过,承昀抬眸, 凝望着过分阴霾的天空。 雨滴啪嗒落下, 营中众人纷纷叫嚷跑开,承昀也转身避入石窟,背部靠着粗粝的石壁, 静静听着绵延不绝的水声, 呼吸着微凉的水汽。 回去的时候,温别桑已经不在水中, 他探了探水温, 朝里面加了些热水,就着对方的洗澡水清洗身体。 暴雨在耳中听的不慎清晰, 但空气却有些湿闷,弄得人心情也不大好。 换上衣服,依旧觉得浑身的皮肤都难以呼吸。 叹一口气, 来到床边。 温别桑素来没什么心肺,这会儿已经睡着了, 难过似乎只是说说而已。 承昀睡得晚,却还是第一个醒的,天色还早,他没有直接叫醒温别桑,自己洗漱之后,出去走了走,天亮的时候,才又回来,坐在床畔。 温别桑在床上换了姿势,显然是已经醒了,脑袋朝里面歪着,不知道是在睡觉,还是在闹脾气。 承昀一笑,附身撑在他身体两侧,道:“阿桑?” 脑袋又朝里面歪了歪,瘦弱的脖骨清晰可见,承昀低下头,亲亲他的脖子,温别桑扭过脸来,对他皱着眉。 “不是说好,今天一起找老孙商量开山的事情?” 温别桑似乎刚刚想起这一茬,眉头更皱了几分,闷闷道:“我不想去了。” 承昀道:“怎么还突然反悔了呢?” “谁反悔了。” “……” “我只是说不想去。”温别桑说:“又不是不去。” 他推了一下承昀,自己翻身坐了起来。 即便再怎么努力,承昀也不得不承认,很多时候,他都弄不懂温别桑在想什么。 清楚昨天惹他不高兴了,承昀转身去拿了衣服,给他穿在身上,温别桑又把他推开,自己将衣服穿好。 承昀站了两息,又接过了下人送来的水,放在盆架上,拧了毛巾过来,温别桑没有像以往一样仰着脸让他伺候,他接过毛巾,自己重新浸水,擦净了脸。 承昀闲不住,出门去让人将饭食端来。 回来摆在桌上,道:“昨日让人去买了些奶糕,冰了一晚,凉丝丝的,正好解暑,你尝尝看。” 温别桑开始吃饭,吃猪肉炖粉条,吃黄瓜炒鸡蛋,吃糖渍番茄,但就是不吃他放在自己面前的冰奶糕。 承昀:“……” 忽然有些食不下咽。 吃罢饭,两人一起出门,去找老孙商量关于开山之事。 对方果然十分激动,承昀将人按下,把自己的打算简单说了,老孙连连点头,不断追问什么时候开始。 承昀这会儿也有点心不在焉,扭脸去看温别桑,后者一点都不接他的茬儿,兀自坐在椅子上,低头摆弄着手中一个新研制的什么小机关,看也不看他一眼。 “自然是越快越好。”承昀自己做了决定,老孙也留意到什么,偏头对温别桑道:“公子,咱们今天能开始吗?” “昨日刚下过雨。”温别桑道:“地面湿滑,怕是不好勘察。” “这个不碍事,我先带人过去,绕一圈看看,这雨天和晴天的地面细节肯定有些差异,也是防止意外情况嘛。” 他这会儿干劲十足,温别桑嗯了一声,道:“那你自己安排吧。” 他终于愿意说话,承昀趁机插口,道:“我们也去?” 也不管周围还有几个老兵在看,温别桑又摆弄起了自己手里的小东西。 那玩意儿一眼看去呈锥形体,前面尖,后面圆润。那圆润处似乎是又什么机关,偶尔会发出咔哒一声。 第112节 大家颇有眼色,纷纷起身:“那我们先去各处转转。” “对,先得确定一下火药的放置和剂量……” “卑职先退下了。” …… 众人纷纷离开,承昀端起水抿了一口,还没开口,温别桑也从桌前站起,收起自己手里的小东西,径直走了出去。 承昀放下杯子,抬步跟上。 温别桑出了议事的拱形石窟,径直沿着长廊离去,却是和众人走的相反方向。 雷火营的住宿皆是矿洞改造,里面四通八达,很多新兵进来都容易迷路。 除了第一次来的时候,承昀带着他到处走了走,温别桑自己还没四处去过。 承昀静静跟了一阵,看他东拐西拐,明显是逐渐有些迷糊,道:“你想去哪儿,我带你去?” 温别桑不与他讲话,继续自己摸索,直到遇到两个巡逻兵,才走上去问:“怎么去后山?” 那两人倒是熟门熟路,热情地为他指了指,温别桑嗯一声,又原路走回来。 太子板着脸跟上,后方两人的议论隐隐传来:“殿下不是对这儿挺熟悉吗?” “可能太久没来,忘了吧。” …… 承昀又耐着性子跟着走了半刻钟,眼看着温别桑又要走入一个死胡同,终于忍不住上前,握住了他的手腕。 温别桑被他扯着在内部穿行,道:“你干什么。” 承昀一言不发,只拉着他兀自走动,左转右转,最后穿过一段崎岖的,明显无人经过的通道。前方不规则的洞口隐隐半掩着一些陵苕花,花枝柔软,花瓣像一个个的小喇叭,红的喜人。 此刻的花丛上落着一些雨水,承昀在他前方,伸手拨了一下,立刻有滴滴答答的水珠溅了一身一脸。 他像门童撩帘子一样挡着那花,道:“这里就是后山。” 温别桑神色惊讶,弯腰走出去,一眼便看到了满目的苍翠,绿树如茵,前方隐隐还能听到潺潺的流水之声,地面开着各种不知名的野花,姹紫千红,极其闲适惬意。 温别桑短暂忘记了和他发生的不快,道:“我记得后山,不是训练场吗?” “那是另外一个出口。”承昀放下花丛,使它重新半掩,轻轻拍了拍身上的水珠,部分被打落,还有部分已经浸入布纹。 “这里是一处荒废的出口,很多人走到刚才那个拐角,往里面一看就觉得前面肯定没路了,其实走近了绕过去才会发现后面别有洞天。” “你怎么发现的?” “小时候跟皇祖父一起过来,闲得无聊。”承昀也轻轻吸了口气,雨后空气清新,值此无人之处,更是让人心旷神怡:“不过我很久没来了……竟然还会觉得这里让人眼熟。” 他左右去看,感觉跟小时候其实有些对不上,可一时偏偏想不出自己何时又来过此处。 温别桑一脸好奇地打量着此处,后退几步,仰起脸去看,巍巍高山看不到顶,山壁湿滑,部分岩石凸出,颜色也并不均匀。 他脚步轻巧地穿过稀疏的丛林,果真看到了一道从上而下的溪流,四周充斥着圆滚滚的卵石,大小不一,水声欢快。 承昀偏头打量他的神色,道:“怎么样,喜欢这儿么?” 他一开口,温别桑便又冷下了脸:“你当我是小狗吗?看到新地盘就乐不可支?满地打滚?” 真够难哄的。承昀笑笑,道:“怎么会呢,我不是说了,我才是小狗呢,我……” 话音未落,脑中忽然电闪雷鸣一般。 ……就说眼熟呢。 温别桑歪头。 承昀回神,低笑,试探地道:“汪?” 温别桑睁大眼睛,看上去简直像是比发现新地盘还要惊讶。 承昀伸手将他环住,眼眸幽暗,道:“汪?” 温别桑抿嘴,屏息,眼珠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竟然也没有把他推开。 “汪……”承昀低声说,看着他猫一样浑圆清澈的眼睛,忍不住勾唇,猝不及防地吻住了他的嘴唇。 这个吻不算粗鲁,但却霸道至极,温别桑完全没有推拒的余地,他腰肢被对方用力环住,胸口与对方紧密相贴,下颌已经扬起,可承昀却还是将手插入了他的发间,托着他的后脑,缓慢又不容抗拒地,逼着他将脑袋抬得更高,脖颈都出现了明显的拉扯感。 温别桑的脸似乎成为了一个盘子,在被迫努力地将自己的双唇献上,让他可以更加放肆并堪称闲适地品尝他的嘴唇。 这是个让温别桑略感不适的吻。 他略拧着眉,吃力地承受对方的唇舌,隐隐有种对方不是想吻他,而是想吃掉他,并且是带着点隐隐的负面情绪在吃他。 发上的木簪落了下来,乌发瀑布般倾泻。 温别桑忍无可忍,忽然伸手,重重推他。 没能把承昀推开,反而让自己蹬蹬后退了两步,一脚踩在了木簪上,发出咔嚓一声轻响,接着脚一崴,一屁股跌坐下去。 他的头发比旁人要长,此刻呆坐在地上,发尾堆在身侧,眼睛圆睁,又茫然又警惕,像个初遇人类的小动物。 承昀忍俊不禁,抬步上前,温别桑重重打了一下他的手。 承昀蹲在他身边,语气无奈:“又怎么了。” “你……”温别桑形容不上来,你了之后,又停顿,半晌才重启大脑,生气道:“谁让你亲我了。” 承昀耸了下眉头,似有无辜:“你何时不让我亲了?” “我不喜欢你,你也不喜欢我,以后不许亲我。” 承昀隐有所悟,道:“可你昨日不是还说,已经有一点喜欢我了?” “那是昨天的我,又不是今天的我。” 温别桑撑起身体,也不要地上的素簪了,转身便走。 承昀毫不费力地跟上,道:“是我不对,能不能再给个机会?” “哼。” “小狗偶尔犯错也是可以理解的嘛。”承昀再次开口,温别桑陡然止步,用一种匪夷所思的眼神看着他。 承昀敛下眉目,眼眸看上去温柔又多情。 温别桑道:“你才不是小狗!” 承昀拧眉。 若非为了哄他,皇太子又怎么可能会让自己和劳什子的小狗联系在一起。他本来多少是觉得有点丢人,但温别桑的反应,却活像是他的存在侮辱了小狗这个群体。 甚至有种他根本不配把自己比作小狗的感觉。 “你去哪。”承昀道:“回去的路在这边。” “我要去训练场。” “训练场也要从这里回去,换路才行。”承昀道:“前面有一道瀑布挡住了,这里过不去训练场。” 温别桑本来觉得都是后山,绕过去能有多久。 听到这话,才堪堪停下脚步,抿着嘴唇原路返回。 两人的身影离开之后,一侧的树影后面,缓缓走出一道戴着面具的黑衣人影。 “这里的洞就让它这样放着吗?”温别桑一头钻进去,忽然被承昀伸手扯了一下,身体被他环住,定睛一看,才发现面前有一个硕大的岩石,差点一头撞上去。 “这里和那边不一样,应该是山体自然形成的裂缝,没有人工处理,你小心一点。”承昀依旧走在前面,拉着他绕过石壁,又指了指其余的裂缝,道:“这里走进去也是不行的,很容易卡死,回来的时候也容易迷路。” 温别桑点头,又听他道:“今日若不是你要来后山,我都忘了这里还有一处裂缝,这两日我便让人堵上,以防不测。” 在他们身后,陵苕花丛缓缓被人撩开,面具人眉梢微扬。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本身只是在雷火营附近查探,想探清地形,以便下次设伏。 ——上次没能逮住两人,便是因为他对地形不够熟悉,怎么也没想到他们会从悬崖逃脱。 未料就遇到这小情侣在此打情骂俏,还叫他发现了一处秘密入口。 温别桑被承昀一路牵着,忽闻对方的脚步一顿,探头一看,发现前方是个死路。温别桑立刻道:“你是不是忘了怎么回去?” “此处七拐八拐,确实容易忘记。”承昀叹一口气,又拉着他返回。 太叔真静静将耳朵贴在岩石上,仔细听着里面两人的动静。 “宫承昀。”温别桑的声音再次传来:“你怎么这么笨,又走错路了。” “我又不是故意的。” “你要是故意还算装的笨,现在是真的笨。” “……” 这洞口听上去确实四通八达,极难辨认,太叔真本想听出一条较为稳定的通道,但这宫承昀实在太蠢,来回几次竟然都是死胡同,害他靠听力记了一条又一条,记着后面忘着前面,搞得头昏脑涨。 只能等这两人离开之后再慢慢摸索了。 这厢,经历了快七次死胡同之后,温别桑终于忍不住道:“小狗才不会像你这么笨,人家靠鼻子就知道哪条路自己走过。” 倒像是在挖苦他将自己比作小狗的事情。 骂他倒是有用,下一条路,温别桑终于看到了熟悉的洞壁,充满着人工修整的痕迹。 “你从这里过去,就能去炼药室了。”承昀指了指,道:“我还有点事。” 温别桑停下脚步,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径直走了。 洞口,太叔真一直等到听不到小情人的动静,这才抬步迈入,缓缓绕过来了洞口出巨大的岩石。 安置好了温别桑,承昀命人去准备了石砖,准备将陵苕花丛的入口封上。 接着,他又返回了花丛入口的必经之路,靠着墙安静地抱着胸。 下午,温别桑从炼药室出来,便听说承昀抓了个人。 今日上午承昀表现奇怪,温别桑就猜测他想必是察觉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他当即朝着议事厅跑去,发现安定司的人已经将此处围了起来,雷火营的将士都被挡在了外面。 正犹豫自己能不能进去,便见承昀从里面走了出来,温别桑立刻上前,道:“是太叔真吗?” “不是。”承昀道:“只是个普通死士,还未多问,他便服毒自尽了。” 第113节 “今日你在外面发现的异常,是这个人吗?” “不是。”承昀的目光朝陵苕花入口的方向看了一眼,道:“那个人轻功很好,即便不是太叔真,也必是他身边好手,倒是我低估他了,竟然派了死士进来踩点。” “应当是你带着我几次走入死胡同,被他发现了端倪。” 承昀嗯一声,道:“但若我们直接一条路过来,给他记下路线,怕是没有时间堵住入口。” “现在已经堵了吗?” “嗯。” 温别桑放下心,道:“那便好,即便他知道有这个入口,也别想无声无息的潜进来。” “还是要小心提防。”承昀伸出手,道:“这段时间你乖乖的,不要离开我的视线范围之内。” 温别桑却没有把手递过来,他好似忽然想起了上午的事情,道:“是你要好好留心,不要让我离开你的视线范围之内,反正太叔真抓了我也不会杀我,但是你就不一样了,失去我的话,整个大梁都找不到我这么厉害的火器师了。” 他语气里含着隐隐的威胁,眼神也相当郑重其事。 说罢便转身离开,完全没有要留在承昀身边的意思。 难哄的时候,也是真的很难哄。 皇太子只好继续在他身边做跟屁虫,道:“你在我心里怎么可能只是大梁最厉害的火器师呢?” 温别桑抿了下嘴唇,因为心中期待,也因为他的确态度不错,勉为其难决定给他一个机会,瞥他道:“那我还是什么?” 承昀叹息,拉住他的手,目光真诚:“你当然还是我喜欢的人,是我此生唯一喜欢的人,是即便一辈子都不喜欢我,也会被我喜欢一辈子的人。” 温别桑狐疑:“真的?” 承昀颌首,道:“真的。” “那你昨天为什么不说?”温别桑又翻起旧账:“非要等我难过了一晚上你才说。” “……你是梦里难过了一晚上吗?” “我没做梦。”温别桑道:“我很难过的睡着了,一晚上都没醒。” ……行。 四周无人,承昀捏着他柔软的掌心,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道:“我也是人,我也会有情绪,你说话不好听的时候,我也会难过……有时候你也要给我一点时间,等我收拾好自己的情绪,你看,我这不就来哄你了?” “我都说有一点点喜欢你了,你有什么好难过的?” 承昀张嘴,又慢慢合上,道:“人总是贪心的。” 温别桑皱眉,权衡了一下,忽然把手从他掌心抽回,道:“那我现在一点也不喜欢你了。” “……” 承昀安静着,半晌,低笑一声。 温别桑看着他。 承昀抬手,抚了一下额头,又放下来,轻抿舌尖,又泄气一般再笑了一声,目光和温别桑对视,还是在笑,眸中却似有雾气凝结。 温别桑静静皱着眉,观察着他。 “好,不喜欢了。”几息之后,皇太子嘴唇翕动,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指了指前方,道:“我先送你回去,好吗?” 温别桑盯了他几息,转身向前,道:“你现在要重新对我好,这样我才会重新喜欢你,你下次要是对我不好,我就又不喜欢你了。” 承昀颌首,语气温柔:“知道了,以后不会了。” 温别桑飞快地看他一眼,眼珠朝旁边转,他矜持地挺了挺胸,又将双手背在身后。 咬了下嘴唇。 “宫承昀。” “嗯?” “你变了,我也会变的。” 温别桑停下脚步,相当认真地望着他,道:“你要是一直对我好,我也会对你好的。” “……你一直喜欢我,我说不定,也会慢慢喜欢你。” “可能会很喜欢很喜欢你……” “说不定呢?” 第63章 八千评加更 开山的事情果然迅速传遍了整个雷火营。 不管温别桑去哪里, 都可以看到有人正在谈论这件事。 男女老少,所有人都自发地加入了开山的工作之中,有任何发现都会第一时间汇报给太子殿下, 仿佛生怕没有自己的发现开山就无法顺利进行。 整个营地萦绕着一片欢快的气氛, 温别桑在营中四处走动的时候, 时常会听到众人的展望。 “等开了山,我就能经常把我家那婆娘推出来,去镇子上玩了!” “以后家里种的参再也不用一包包往外背咯。” “到时候咱们筹钱弄一辆马车,就放在村门口,谁家再生病直接赶车去找大夫!” “遇到不能动的, 还能直接请大夫来家里呢!” “说起来,你那儿子是不是还没出过山呢?” “咋没有啊, 小时候他娘每次出来都背着他, 现在不行咯,他长大了,我们也老了, 背不动了……” “以后就好了, 说不定还能去镇子上找个不用腿的差事,他不是自己读书呢吗?” “哈哈, 是啊, 开了山就都好了!打来的猎物也能及时送出去了!” …… 温别桑也借着开山的名义到处转了转,承昀不得不牢牢盯着他, 防止他一不小心出什么意外。前两日进来的那个死士似乎再次点燃了他的担忧,接下来的日子里,他果然与温别桑形影不离。 温别桑对地质的活动并不是特别清楚, 大部分时间里都不怎么发言,只是不断地听着老孙和几个专家在一起谈论。 倒是也受益匪浅。 开山的工作开始筹备之后, 温别桑又跟着承昀去了一样崖下村。 听说了开山的事情之后,廖伯的精神状态明显比之前好了许多,扯着承昀絮絮叨叨地说起了往事。 “我娘有十个孩子,我是最小的那个,我出生之前啊,就听说过,上头除了病死的两三个,其他都是从山上滚下来摔死的,我大哥死的第二天有的我,也是摔的,后脑碎了,说没就没……” “小时候啊,我娘从来都不让我翻山,就怕我步了他们的后尘,直到后来,我爹没了,她年纪也大了,靠自己养不起我了,才放着我自己翻出去,我才知道啊,山外的世界可真大……” “我腿脚好,打小就练,我娘越是不让我出去,我越是要证明给她看,我强壮的很,绝对不会摔着!” 精神是好了,人却更加的瘦,笑吟吟的脸上,满是熠熠生辉:“我真没摔着,太子殿下!这是这辈子第一次从山上摔下来……真的!” 承昀坐在他身畔,由着他握着手,不厌其烦地听着。 “我儿子像我,打小就练,也没摔着,自己翻出去,找了个城里的媳妇,后来搬家去的更远,就没回来了……是要带我跟他娘走的,我们还是喜欢这儿,年纪大了,恋家。” “去年冬天前,他刚回来过一次,我的事儿没跟他说,来回车马费得多少啊,耽误在路上估计都得一两个月,我想着,等他到家,我也该好了……” “不知道我还能不能看到开山后的路,那路得多平,多宽呐……” 絮叨了半晌,老人又睡了过去。 温别桑和承昀一起离开,和老孙会合的时候,听他道:“我们大概什么时候能炸山?” “就算一切顺利,至少也得两个月。”老孙道:“不说其他万一的意外情况了,保守估计,入冬前吧,肯定能给它炸了。” 承昀沉默了下去,老孙朝他后面看了一眼,道:“老廖知道开山的事儿之后,高兴的很,我看精神头不错,说不定能撑到入冬。” 温别桑打开自己随身带着的装着冰球的竹筒,道:“楼招子说了,他现在瘦得只剩一层皮,周身血都不循环了,连这个夏天都不可能撑过去的。” 不光是承昀,老孙和其他几个从工部调来的官员也都一起看向他。 温别桑捏起冰球塞在嘴里,腮帮鼓起,神色淡淡,眼眸一如既往澄澈清明,似乎只是在单纯提醒大家一个事实。 老孙已经知道他的性子,叹了口气,道:“我们去那边看看。” 擦肩而过之后,后面便传来其他人的声音:“这凤鸣君,说话怎么如此难听?” “他没恶意……” 温别桑的耳力听不到太多,扭脸去看他们,但大家都背对着自己,想看也看不到。 他收回视线,看向承昀,道:“他们是不是在说我坏话?” “……你觉得呢?”承昀拉住他的手,也有些无奈,道:“这种话以后不要再说了,尤其是当着崖下村的村民,他们可能会凶你的。” “我才不跟他们说。”温别桑道:“我是跟老孙熟才会跟他说话的,刚才廖伯说我都没搭理他。” 承昀牵着他往村外走,道:“有些实话不必说,跟谁都不要说,不然会让人觉得你冷血。” “他们若砍我一刀,便知我的血和他们一样热。”温别桑咬着冰球,道:“不过我不会给他门机会砍我……你吃吗?” 暑热的天气,承昀心中也有些躁。 他朝竹筒里看了一眼,道:“都没了。” “哼哼。”温别桑笑,仰起脸道:“嘴里有。” 一边说,一边将冰球顶出嘴唇。 他嘴唇被冰球冻的泛红,看上去和刚入府时吃那一颗时一模一样。 承昀鬼使神差地扭过去,道:“不吃。” 温别桑转了转眼珠,把冰球重新吞回去,让它在嘴里来回磕着自己的牙齿,道:“我的机关雀还是有点问题,虽然能在有风的地方飞起来,但是没风了怎么办呢?” 他思维总是跳跃,承昀道:“这件事先放放吧,把山开了再说。” “嗯。”温别桑道:“其实你要是想帮廖伯的话,可以给他儿子寄一封信,说不定还能见上最后一面。” 承昀偏头,道:“你又懂了?” “这样对你好。”温别桑道:“崖下村都会记得你仁义的一面,传出去也有利于你日后登基。” “……”承昀敲敲他的脑壳,道:“我即便寄信,也不是为了这个。” 第114节 “知道。”温别桑道:“丈夫贵兼济,岂独善一身。” “你爹说的?” 温别桑一惊:“你怎么知道?” “你娘只会让你闲来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即便你当真因口无遮拦惹来祸事,她也只会让你怪责旁人,宽待自己,我说的对吧?” 温别桑咔嚓一声将冰块咬碎。 两人翻山越岭,准备回营。 温别桑道:“娘说话好听,爹说话不好听。” “你爹是在教你为人处世,若要在这世上生活,你爹那种方式才能让你活的更加容易。” “不是的。”温别桑道:“人若发善心,只会害了自己。若我当年没有告诉周连景不要呆在房里,周苍术一家早就被我杀了,我也不至于报仇如此艰难。” 承昀偏头,伸手把他拉上来,道:“你和周家的事情,与其他事是不同的。” “随便吧。”温别桑并不在意:“这山难爬的紧,以后我还是在家里制药,再也不来了。” 承昀轻笑,道:“你偶尔爬一次都觉得难,那住在这里的人可怎么办呢。” “他们若愿意的话,也可以只爬一次,出来就不要回去了,我瞧着这里也没什么好的。” “你觉得云州好吗?” “云州自然是好的。” “若你爹娘还在云州,你可会去君子城?” “自然不去。” “此处于他们来说,便是云州于你,只要家人还在,是离不开的。” 温别桑不再说话,不知道是找不到话反驳,还是在思考他话中的意义。 “承昀,我累了。” “……”看来只是单纯不想说话。 承昀单手勾住他的腰,带着他走过了一些较陡的路,逐渐来到平坦处,才擦了擦额头的汗珠,道:“接下来就好走了。” 一路一直勾着温别桑让他接力,他也有些气喘吁吁。 此刻太阳已经西沉,但温度却丝毫未减,其实不光是温别桑,承昀也有些体力不支。 温别桑重新拿下竹筒,仰头把里面化掉的水喝掉一些,然后递给承昀:“给你。” 承昀心中微动,一边接过,一边道:“你居然没有喝光。” 里面还剩一口,勉强够润润喉,不过本来就没多少,温别桑能给他留一口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嗯。”温别桑说:“你喝完,休息一下,正好这会儿有风。” 两人在树荫处坐了一阵,承昀道:“下面有个山泉,回去的时候我们再接一点。” “好。” 赶在太阳彻底西沉之前,承昀先开口:“走吧,别等天黑了,万一崴着脚。” 站直走了两步,才发现温别桑还在石头上坐着没动。 承昀不得不走回来,关切道:“怎么了?” “走不动了。”温别桑眼巴巴:“想要你背我。” “……” 承昀感受了一下喉间已经消失的冰水,道:“你觉得我累不累?” “累。” “那你还让我背?万一摔着了怎么办?” “我想让你背。”温别桑道:“你摔倒之前我会跳下来,不会让自己摔伤的。” 承昀泄气地走过来,在他面前蹲下。 温别桑马上趴在他身上,露出了一个笑容,道:“我重吗?” “你说呢?”承昀将他往身上托了托,站起身往下面走,道:“你是不是故意看我累了,才让我背的?” “嗯。” 果然。 承昀已经完全弄懂了他的那点小心思。 “你是不是想看我就算很累很累,也不会把你放下?安然无恙的把你背到家?” “嗯嗯。” “以后离开盛京以后,要是有人说喜欢你,就可以拿我做比较了,是不是?” “……” “怎么不说话?” “你会给别人机会说喜欢我吗?” “……”承昀反应了几息,淡淡道:“我是要留在盛京当皇帝的,总不能追着你天涯海角到处跑……就算我想追,也得有个身份吧?” 两人逐渐下到了山脚,承昀体力不错,一直没将人放下,只是时不时拢一下他的腿,将人往上托一托。 温别桑忽然道:“你想要一个光明正大跟着我的身份吗?” “自然是想的。” 温别桑想了一阵,语气郑重:“我可以给你一个身份。” 承昀心跳加速,强作镇定。 “……什么身份?” “让你做我的小狗。” …… 第64章 接下来的时间里, 承昀一个字都没有说。 温别桑本来还等着他高兴的反馈,一直没等到,忍不住伸手, 轻轻扯了扯他的耳朵。 承昀偏头躲开。 温别桑双腿夹着他的腰, 在他背上又朝上爬了爬, 承昀不得不托稳他,道:“别乱动。” 他终于愿意说话,温别桑稍有放心,从他侧脸出观察了一下,道:“你生气了?” “……” 但凡换成旁人, 承昀就直接把他扔下去了。 “快到了。”远远已经可以看到雷火营的影子,承昀开口, 道:“下来走会儿?” 温别桑嗯一声, 听话地被放了下来。 承昀整理了一下衣服,抬步往前,温别桑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不断去看他的表情。 宫承昀自打脾气变好了之后, 其实有一个不太好的地方,就是温别桑很难从他的表情判断他究竟是不是在生气, 以及他究竟是有多生气。 每当这个时候, 他都有些怀念那个把一切都放在明面上的承昀太子。 那会儿承昀在发脾气之前,他一般都已经提前做好了准备, 不像现在,承昀不再把生气放在明面上,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说错了话, 更不知道有没有继续错上加错。 当然最重要的是他并不知道承昀什么时候会爆发,会把他打一顿……虽然他现在很喜欢自己, 但是万一突然不喜欢了呢? 他认真回忆,承昀似乎是从他给他身份开始才突然沉默下去的,是是因为他给的身份不满意? 承昀走的并不快,这让温别桑可以轻而易举的跟上他的脚步。 被放下来之后,走了约莫快百尺的距离,温别桑才迟疑地道:“你不想做我的小狗吗?” 承昀面无表情,一个字都不想跟他说。 他看上去有加快速度的趋势,温别桑不禁伸手扯住了他的袖口,防止自己突然被甩下。 “你上次不是还想做我的小狗吗?我不许你做,你还很失望。” “……” 眼看着前方就要到达雷火营的矿场,也逐渐可以看到附近活动的人群。为了防止他待会儿当着别人的面口不择言,承昀不得不停了下来。 他凝望着温别桑,平静地道:“首先,没有人想要做小狗,其次,你不许我做的时候我是很庆幸,并不是很失望,最后……谢谢你给我的新身份,但是我很不喜欢。” 他学着温别桑往日的语气,郑重其事地强调:“非常不喜欢。” 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语气加重,眼神也变得有些可怕。 温别桑缩了下手指,但是依旧揪着他的衣角,看上去还有些不死心:“不管怎么样,都不喜欢吗?” “不管怎么样。”承昀毫不掩饰地向他再次强调:“不管它对你来说是代表了什么,但是对我来说……” 承昀顿了顿,到底还是放缓语气:“对我来说,不太符合我的形象,你觉得我像小狗吗?” 这样说对他来说似乎更加可以接受,温别桑慢慢摇了摇头,道:“不像。” “是吧。”承昀松了口气,温别桑道:“像大狗。” “……” 承昀安静了一阵,道:“要说像的话,其实我们现在,是不是挺像夫妻的?” 温别桑似乎刚察觉这个角度,神色有些惊讶,但是并没有太多的排斥。 “你看。”承昀道:“我们现在是不是每天一起吃,一起住,而且,我们还同床共枕,看……那种话本?” “嗯。” “你娘是不是,很会制作爆竹?“ 第115节 “嗯。” “你爹是不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嗯。” “我们两个是不是跟你爹娘很像?” 温别桑回忆了一阵,点了点头。 承昀露出笑容,道:“反正如今你我已经在家宴上坦白,大家都当你是我的未婚妻,你不如便当我是你的夫君,如何?” 不给温别桑反应的机会,他又继续道:“而且,小狗可不会背你下山,小狗也不会喜欢你喜欢到百爪挠心,见不到你就寝食不安……只有夫君才会在你走不动的时候背你,在你累了的时候抱你,在你渴了的时候给你端茶倒水,在你制作火器的时候还对你形影不离,你想想,你爹是不是这样对你娘的?有求必应,体贴入微,关怀备至?” 承昀每一个字都似乎在形容两人如今的相处模式。 温别桑不由地朝他靠近,道:“那你给我什么身份呢?” “我若是太子,你自然是太子妃,我若是登基,你定是皇后。” 他说的认真,温别桑也听得认真。 但他还有自己的想法:“太子通常都有很多妾室,皇帝也总是有很多妃子,你以后会有多少呢?” “若能与你成亲,我便只要你一个。” “你会跟我成亲吗?” “……”在哄他的时候,承昀根本没想到能聊这么深。 “你,想跟我成亲吗?” “我还没有特别喜欢你。” 早知如此,承昀面无表情,准备跳过这个话题—— “我不跟你成亲,你还能做我夫君吗?” 承昀的心忽然剧烈地跳了一下,这一下极猛,甚至持续了许久的心悸。 后知后觉,他醒悟了温别桑的话。 简单来说,他想要一个对他有求必应,体贴入微,对他关怀备至的夫君。 但是并不想跟自己成亲,做自己的妻子,也就是说,履行爱他的职责。 “我……”承昀咬了一下舌尖,让自己清醒了下,道:“我做了你的夫君,你还会有别人吗?” “你做我的夫君,就是我一个人的夫君,就算我不跟你成亲,你也不许跟别人成亲。” “我说你,你会有别人吗?” “我要是喜欢上别人,就换别人做我的夫君,不要你了,你就可以去和别人成亲了。” 承昀心平气和:“喜欢上别人之前呢?” “喜欢上别人之前……”温别桑磨磨蹭蹭,慢慢吞吞:“就只有你一个夫君。” 勉强算是说了句人话。 承昀眯了眯眼睛,扫过他脸上笨拙的精明与堪称愚蠢的算计。 眉头微皱,故意道:“你就是想什么都不付出,白得一个夫君吧。” 温别桑仰起脸,张开嘴,承昀却没有给他思考反驳自己的时间。 勉为其难道:“行吧……谁让我喜欢你呢。” 他转身,淡淡道:“先爱上的一向都是输家,跟你在一起,我肯定是被占便宜的那个。” 温别桑立刻跟上他的脚步,并为自己骗了承昀做夫君而隐隐有些沾沾自喜。 承昀故意朝他看,他便立刻摆出平静的神色,仿佛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是占便宜的那一个。 小心思倒是还挺多。 承昀似笑非笑地移开视线。 温别桑暂时还没想好夫君的具体妙用,不过承昀刚才说的话已经让他足够心动,这代表着他以后可以向承昀提更多的要求,因为承昀是他的夫君,有义务满足他。 这个认知让他心旷神怡,夏日温热的风都似乎变得可爱。 临近雷火营的时候,温别桑远远看到了一个小少年,正在拿小鞭子抽着陀螺。 离近了,他才听到声音,啪,啪,啪。 温别桑停下脚步。 “应该矿里工人的孩子。”承昀开口,见他目不转睛,道:“怎么,想玩?” 温别桑没说话,只是走上前去,盯着陀螺看个不停。 那小孩有点被吓到,犹豫着看了一眼太子。 太子示意他继续。 温别桑的大脑有些异于常人,一旦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很少有人能够打断。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子在旁边,小孩逐渐有些束手束脚,陀螺很快失去动力,倒在地上。 温别桑走了上去,伸手把陀螺捡了起来。 这其实是个木制的锥形,下方装了个小钢珠,可以在抽动的时候不断转圈。 小孩屏住呼吸,也没有去要自己的玩具。 温别桑端详着陀螺,又去看他手里的鞭子。 小孩犹豫着递了过来,温别桑接过,两只手各拿着两样东西,站了几息,直接往营里去了。 承昀忙道:“晚点让人重新给你做一个。” “没,没关系。”小孩目送他们的背影,抬手挠了挠头。 脸上忽然绽出喜色。 太子跟他说话了!温公子还喜欢他的玩具! 温别桑抱着陀螺,直接去了机关室,从里面找出了自己的机关雀,将陀螺贴着机关雀的脚放了上去,又不知道想了什么,忽然把东西都丢在一旁,开始拆。 承昀没有打扰他,拿了从太子府运来的公务查看,时不时扫他一眼,确定他还在视线之内。 天色逐渐暗下来,温别桑完全没想起来要点灯,继续就着昏暗的光线忙碌着,只是眼睛离的越来越近,脸几乎要贴上去。 承昀取出火折子点了灯,轻轻挂在桌子的上方。 有了光之后,温别桑将眼睛的距离拉开,手上的动作一点都没有停。 这一忙,就是足足三天三夜没有合眼。承昀也不得不陪着他在机关室呆了三天三夜,他倒是睡了几次,每次醒来温别桑都在忙,喊他也不理,只能由着他去。 到了第四日的早上,承昀从躺椅上睁开眼睛,才发现他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头发乱糟糟的,身上许多木屑,手上有不少工具硌出来的印子和水泡,倒是一点都不娇气。 承昀把他抱了起来,温别桑睡的很沉,身体软绵绵的,承昀一不小心没抱好,他脑袋便软软一耷拉,跟断了一样。 吓得承昀心中一紧,轻轻把脑袋给他扶正,重新抱起来回了房内。 忙的时候很专注,睡的时候也相当认真,一天一夜后,又精神满满的起来,活力四射地去了机关室。 十日后,温别桑在床上睁开眼睛,第一件事就是找承昀。 “夫君。” 承昀正在一旁的椅子上打瞌睡,给这一声激灵了下,下意识睁开眼:“什么?” “准备热水,我要洗澡。” “……” 你喊的不是夫君,是庞琦吧? 第65章 把自己收拾干净填饱肚子, 温别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承昀看上去憔悴的厉害。 “你这几天没好好睡觉吗。” “你说呢?”太子支着额眯着眼,“你这几日行为怪异,我怎么知道你什么时候会突然醒来到处跑?” “我不是一直都呆在机关室吗?” 承昀神色诡异:“你不记得自己出去砍了支竹子?” 温别桑怔了一下, 承昀拍了拍额头。 温别桑的专注力显然异于常人, 沉浸一项事情对他来说就像喝水吃饭一样容易, 就像他每次突如其来的眼泪一样,来如泄洪,去不留痕。 这件事在机关火器上体现的尤其明显。 看来真的要盯好他,不然很有可能哪天沉浸式做什么的时候被别人偷偷带走。 “你现在还有什么事情要忙吗?”承昀语气有些无力。 温别桑嗯一声,道:“还差最后一步, 你先睡吧,我自己去就行。” “不行。”承昀道:“我说了要盯着你的。” 温别桑看向他浓黑的眉眼, 那双眼睛里带着显而易见的疲倦。温别桑对于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其实记得不太清, 他只知道自己一直不断地在弄机关雀,他想到一个新点子,目前来看成功率应该不低。 此刻, 机关雀和它所有的零件在他大脑里清晰到连每一个毛刺都能清清楚楚, 可是关于他自己是什么样,什么时候睡觉, 做了什么, 还有机关室里面的一应工具以及背景里的承昀太子,就像隔着一层磨砂之后的冰面, 模糊至极。 虽然模糊,却依旧在缓缓流动,他知道那些模糊的记忆中, 承昀一直都在看着他,帮他点灯, 给他递水,甚至朝他嘴里塞很多好吃的。 因为对方的存在,他才可以真正的心无旁骛,醒来的时候是在床上,而不是在任何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到达的地方,身上带着不知道做什么的时候留下的擦伤,饥肠辘辘。 不是睡着了,而是饿晕了。 不会因为生理原因而不得不中断思考,也没有像以往一样,狼狈地捂着肚子,浑浑噩噩,懵懵懂懂地到处觅食。 温别桑忽然放下筷子,朝承昀走了过去。 “嗯?”承昀还没反应过来,腿上便忽然一重,是温别桑坐了上来。 第116节 承昀顺势勾住他的腰,脖子被他圈住,眼眸依旧微微眯着,显而易见地犯着困。 “夫君。” 即便已经清楚,在他心中,夫君和小狗似乎没什么区别,可承昀的心还是不受控制地跳了一下。 所有的困意在一瞬间烟消云散,只有眼睛还隐隐有些干涩。 与大腿接触的部位圆润柔软,坐骨在饱满的皮肉里晃了一下,越发让人感觉到那处的弹性。承昀情不自禁收紧手臂,却又克制的没有完全将他完全搂住。 他清楚没必要对温别桑的主动抱有太大的希望,可每次他靠近的时候,却都止不住心猿意马。 “嗯?” 温别桑的手搭上了他的眼睛,掌心挡去了所有的光线,干涩的眼眸似乎在一瞬间得到了休整。 温别桑道:“你觉得太叔真还会再来吗?” “我不是觉得他还会再来,我是觉得他就藏在某个山缝里,伺机而动。” “因为那天你感觉到的人,和你抓住的人,不是同一个?” “嗯。”承昀道:“太叔真能在盛京潜伏这么久,代表他是个极有耐心之人,现在让任何人盯着你我都不放心。” “那我哪里都不去,就在这里陪着你。”温别桑道:“你现在想睡吗?” 承昀的睫毛在他掌心轻刷了一下。这不是他第一次生出温别桑在意他的错觉,他按捺住心中干涸的泉眼噗噗吐水的冲动,道:“然后呢?” 温别桑没懂。 他从承昀身上下来,拉住他的手,道:“上床睡觉。” 承昀被他牵到了床边,又在他的帮助下躺下去,终于在他准备给自己脱鞋的时候猛地坐直,“我,我自己来……” 他一时有些受宠若惊,心里干涸的泉眼依旧汩汩的,但吐得不是水,而是滚烫的热油。 上了床,温别桑又爬上来,朝他胸前贴,还伸出手像帮死人合目一样去扒他的眼睛:“快睡。” 承昀给他扒一下闭了,又忍不住睁开。 未料温别桑还在看着他,见状又来扒他的眼睛。 承昀只好再次闭上。 眼涩,意识也有点剥离,可却没什么睡意。 有些话盘旋在心中,却终究逐渐被倦意吞没,承昀沉沉睡了过去。 温别桑果然乖乖陪着他身边,一直等他醒来才继续自己的事情。 他的机关雀开始变了样,脚下装了三个陀螺,看上去像只三足鸟一般。拉动里面的机关的时候陀螺会转动起来,穿过机关雀的身体,有一根铁杆连接,上方是他们曾经玩过的风车一样的扇叶。 拉动机关,转动陀螺的时候,扇叶会转动起来,随着温别桑将手中回形丝线拉的飞快,扇叶转的越来越快。 围观的兵士们发出惊呼。 三足机关雀带着动力极强的陀螺,在没有一丝风的情况下,一点点地远离了地面,腾飞空中之后,扇叶停止旋转,机关雀借着风在空中轻巧地滑翔。 温别桑每一次放松或者拉动丝线,机关雀的扇叶都会微微转动,或俯冲,或升高,或后退,犹如一只真正的三足鸟,活灵活现,进退自如。 山顶很快围了更多的人,温别桑眼睛发光地操纵着机关雀,它飞的越来越高,直到温别桑手中的绳子被完全放了出去。 大家都要垫着脚,睁大眼,才能看到天空那只木鸟的踪影。 就在这时,天空之中忽然响起咻地一声。 “砰——!”远处的山峰发出炸响。 “成功了!”有人道:“温公子的飞天炮成功了!!!” 矿洞里的人也纷纷冲了出来,眺望着演习的高山,在空中寻找那只木鸟的痕迹。 咻—— 他们没能看到那只木鸟,但是却看到了空中一道明亮的闪光,冲出去,再次在山中炸响。 山顶上,围观的士兵纷纷紧握双拳,兴奋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矿山下,也有人惊喜地举起了手中的草帽和毛巾,高呼着大梁火器的崛起。 人群之中,一双桃花目一眨不眨地凝望着山顶上的温别桑。 风起,他一袭白衣被吹得猎猎,广袖与衣袂共舞,过长的黑发因为头颅的扬起而垂过腰下,部分随着风飘飞在一侧,脸上挂着明澈而单纯的喜悦。 那眼神不含骄傲,就像看见了世间万物,自然风光一般的欣赏与满足。 仿佛这东西并非出自他手,他只是将原本世上就该存在的东西复现了出来。 机关雀缓缓被收回,温别桑卷起手中的丝线,转脸看向一直凝望着他的承昀太子,缓缓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众人倏地上前,这一次,承昀却没给他们抛起温别桑的机会,而是用了轻功,跃到他身边,直接把人抱在了怀里,道:“晚上请大家喝酒!” 在一众戏谑的呼声中,直接抱着温别桑跃出人群,流水般踏翠而去。 桃花目凝望着两人远去,眸中闪烁着奇异的微光。 当天晚上,承昀果然自费请众人喝了酒,席间不少人谈论起今日的飞天炮,多少都有些迫不及待。 “你们没见,公子就是这样来回拉拉扯扯,跟放风筝似的,那火弹唰的一下就出去了!” “这个火器我喜欢!以后直接拉着绳,就能把敌军撵出八百里外!” “咱们什么时候能上手啊?” “这才刚出来呢,量产得需要时间吧,训练也得需要时间呢,你想马上带着这玩意儿上战场杀人啊?” “想啊!我进雷火营就是冲着凤鸣君的名头来的,玩机关总比玩刀剑的酷吧?” …… “君上已经接到少主的信件,要求您即刻带桑公子回国。” 雷火营的丛林中,太叔真听着手下的汇报,不禁露出一抹笑容,道:“桑公子?” 对方忙道:“君上在信中提及,只要桑公子愿意回去,便能承袭炽烈王的爵位,家族那边也传来了消息,家主已经亲自将他的名字写入族谱,赐他太叔归桑之名。” 别桑是告别故土,回到亓国确实可以叫归桑。 “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这个名字。”太叔真笑出声,又道:“近日宫晟对他形影不离,我还在等待机会,周苍术那边如何,有没有动手?” “已经安排下去了,不出意外,常振龙应当活不过这个夏天。” “很好。”太叔真道:“常振龙一死,北疆群龙无首,我们便可一鼓作气,夺取北地。谢令书和谢霓虹呢?” “赤鹿将死,谢令书兄妹快马加鞭,日夜未停,此刻应当已经回城了,不过……” “怎么?” “我们发现与他们同路的好像还有另外一个人,只是有所痕迹,但并未见到究竟是谁。” 太叔真有所疑惑,道:“查下去,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温别桑的飞天炮完工之后,他又短暂地空闲了下来,每天不是在看太叔问道的书,就是和承昀一起到处跑,查探关于开山的事情。 开山远不是口头说说那么简单,大家几乎要把万龙山附近的山脉全都跑个遍,防止万一在开山的时候引发不必要的灾难。 除此之外,承昀还从钦天监调来了人。 这件事本来遭到了老皇帝的制止,但后来应该是皇后出面,人还是给借来了,看上去也算兢兢业业。 温别桑和承昀的身影开始出现在各处,有时在山顶环视,有时在半山腰和工部的人一起观察土质与矿产,有时风餐露宿,赶不回雷火营的时候,就只能在野外的马车上过夜。 倒也不是只有他们,一起的还有钦天监和工部的官员。 雷火营的训练场开始时常有机关火器的声音,日益频繁的演习,和午间响起的炮火,让迟钝如温别桑,都感觉到了隐隐的紧迫。 勘察的工作差不多完毕之后,温别桑便跟着老孙一起准备起火药,这次开山,要的剂量很大,雷火营一些新任的火器师几乎日夜加急,开始赶制。 因为要和温别桑形影不离,承昀也加入了制药,他做什么总能做的不错,有些新来营里的火器师制药还都是哑炮的时候,他做的火药配比就已经接近老火器师一样精准。 大家夸起来的时候,温别桑在一旁表示:“是我教得好。” 众人笑,承昀自然也只有点头的份儿。 没有一点意外,廖伯最终没有熬过这个夏日,送葬的这日崖下村落了雨,雨势渐渐大起来的时候,所有人都不再默哀,而是匆匆顶着雨水跑回了村落。 温别桑站在屋檐下,面前的泥地里散落着一些黄纸钱,被来回奔走的村民踩在脚下,有些黏在谁的后脚跟。 耳畔又人轻声:“老廖真是可惜,但凡再多熬几日呢。” “是啊……再过十日就能开山了。” “你说他得多遗憾啊……” 温别桑坐在窗口的凳子上,安静地听着里面的对话。 面前投下阴影,有人将一个黄纸伞支在了他的脚下,防止落地的雨珠将他的衣摆溅湿。 承昀循着他的视线去看,面前的路其实已经算是平坦,但下了雨之后依旧满地泥泞,到处都能看到人脚踩出来的小坑。 “看来我们要在这里住一段时间了。”承昀道:“没想到这次的雨这么大。” “我去给我爹娘收拾尸骨的那天,也下了好大的雨。” 承昀的目光落在他的侧脸。 温别桑凝望着雨幕,语气平静,道:“我娘的脊骨凹陷了下去,后脑都是血,我爹更惨一点,他当时全力护着我娘,全身的骨头都断了,去年收拾他们骨头的时候,我爹的都不成形。” 他的眼泪终究还是落了下来。 “抛尸的家丁把他们扔到了城郊,我一个人拖不动他们两个,就先拖我娘,走一段,再拖我爹,走一段。” 他神色不见悲痛,只是平静,平静的脸上,安静地落着泪。 “我也不知道要把他们葬在哪里,后来我实在走不动了,就趴在他什么身上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天下了雨,风刮得特别大,我旁边的山上雷声滚滚,然后我就听到了一声很大的声音,跑上去看,是有一颗树倒了,树根掀起来,露出了一个好大的洞。” 承昀伸手,轻轻给他擦着眼泪,温别桑扭脸,道:“天亮之后,我就把爹娘放在了那个洞里,但是那洞躺下两个人还是有点小,我用手挖了很久,把他们睡的地面都拍平,因为刚下过雨,拍平的泥地里还有水,软软的……你玩过那种泥吗?拍上去还有弹性,就像活着一样。” 话题转的有点快,承昀摇头,道:“我不玩那些。” 温别桑嗯一声,又看向瓢泼般的大雨,道:“后来我也去看过他们,每次忌日的时候,周家会允许我出去,大母那一天也总是特别清醒,但她从来都是让我一个人去,她不想看见爹娘。” “应当是怕触景伤情。” 温别桑并没有在乎他的话:“以前我一直不明白大母为什么清醒的时候总是那样看我,现在我知道了,她其实很清楚,我爹娘是怎么死的。” 第117节 承昀皱眉,道:“阿桑……” “她总想着,忍一忍,也许事情就会好起来,再忍一忍,也许这个家就还能恢复原样。”温别桑道:“我不怪她,我看不起她。” 承昀握住他的手,没有再纠正他的话。 “开山之后,还回盛京吗?” “你想去云州吗?” 温别桑惊愕地看向他。 承昀道:“别桑多年,想不想回家看看?” 温别桑刚刚干涸的眼睛又有了吐水的意思,他鼻头微红,道:“云州很远。” “把常星竹的烟霞要来,它闲了这么久,也该减减重了。” 温别桑含泪笑开,道:“他金贵的很,肯定舍不得。” 承昀另一只手给他揩泪,道:“大不了再打他一顿,抢来给你。” “你抢别人也就算了,怎么还抢自己人呢?” “……那日事出紧急,我才抢他的。”承昀道:“后来我有跟齐松说,让他抽时间找找那人,把马还回去……我不是一个会抢劫的人。” 温别桑莫名奇妙,道:“兔子不吃窝边草,以后还是要抢外人。” 这话不太对,承昀道:“你也抢过别人?” “哼。”温别桑马上又笑,道:“抢过,有些土财主过山道,我会出火器,和山匪一起,可以分不少呢。” 他笑容堪称灿烂,语气有些洋洋得意。 想来也是,他到处搞假银锭,又怎么可能会谴责抢劫之人。 承昀道:“这样,我们约好,以后谁也不抢劫了,怎么样?” 温别桑止住了笑,语气也变得很冷:“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你知道这是不义之财吗?” “当然知道。”温别桑坦然:“没钱的时候,谁还管义不义。” “……今日你抢别人,他日别人就会抢你。” 温别桑的脸色暗淡了下去。 看来是知道错了…… 承昀正要借机矫正他的三观,便闻他丧丧道:“没人会抢我的。” 他看着承昀,一脸伤心:“我这辈子也不会有那么多钱。” “……” 暴雨之后,空气一片清新。 温别桑坐在屋顶上吃着午饭,偏头去看,山头上可以看到人群绵延成一条流动的线,背着筐子,正在翻山。 山中飘荡着汉子们的歌声,有人起头,有人加入,偶尔有好几个人抢一句词,山间便又响起阵阵的笑声。 温别桑知道,这些人背着的都是火药,有人要负责把这些火药装填在山间,用不同的方法点燃。 他很少会看到这么多人共同做一件事的场景。 此刻的崖下村,不光只是生活在此处的人,还有雷火营的将士,官员,推车在屋下来回,有人正在运送一些被清下来的石块。 大家都在忙碌,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承昀这会儿正站在不远处的树下,工部的人在和他说话,他眉眼浓黑,神色淡漠,偶尔抬眸,不经意和温别桑对视的时候,会露出些许温和。 果真一直将温别桑放在视线范围之内。 温别桑蜷起双腿,将下颌放在膝盖上,乌发拢着他的身体,他的目光凝望着承昀的身影。 自打爹娘离开之后,他已经很多年都没有感受过这种重视了。 说形影不离,便当真形影不离,说不让他离开视线,便当真不让他离开视线。 确切来说,爹娘在世之时,也未曾将他保护的如此密不透风。 陵苕花洞口的事情已经过去很久,温别桑始终没有见到太叔真的身影,在他看来,太叔真应当是已经放弃了,至少他放弃了从雷火营里带走自己。 其实承昀本不用防范至此。 可他心中又隐隐喜欢这种感觉。 喜欢夏日燥热之时,耳畔摇摆的蒲扇,也喜欢翻山之时,被他轻松勾起腰肢,脚尖悬过峭壁,喜欢每日出门前,装在竹筒里的奶冰球,也喜欢他在谈事的时候不忘时时望向自己,仿佛自己是这天地之间唯一重要的人…… 所以承昀做事的时候他也愿意跟来,老老实实呆在他的视线范围内,被他牢牢地盯着。 这让他隐隐有一种安全感,让他总是想起云州的宽敞的院落,堂屋外支起的厨房,袅袅炊烟从屋顶漫出之时,天空叫嚷着归巢的倦鸟。 “夫君……”他在屋顶上低喃,想起母亲喊父亲的时候,心中逐渐涌出缕缕几分困惑。 承昀忙完之后上了屋顶。 温别桑正蜷着身子躺在上面,神色安宁而酣甜地泊在自己的长发中。 他向来十分关心自己,即便是这样的盛暑,睡觉的时候也有乖乖在肚子上搭着小毯子。 看上去非常好养活。 承昀把他抱了起来,温别桑略有惊醒,脑袋在他怀里蹭蹭:“你真的会带我回云州吗?” “当然。”承昀将他抱下去,走进屋内,低声许诺:“开山之后,便带你回去。” “为什么带我回去。”温别桑揪着他的衣角,道:“你去云州是有什么事吗?” “没有什么事。”承昀说:“就是想看看你长大的地方。” 他把温别桑放在床上,道:“想更多的了解你。” 温别桑闪动了一下眼睛,道:“为什么。” “因为我每多了解你一点,都更爱你一些。”承昀的手指抚摸着他的脸颊,道:“我想多爱你一点,再多爱你一点。” 温别桑眼眸又闪了一下,他眼珠朝旁边转,带着点隐隐的思考,又转回来,迟疑道:“还要,更喜欢我?” “嗯。”承昀说:“我会用所有你想要的方式去爱你,直到你愿意说喜欢我,跟我成亲,与我共度一生。” “那,等我说了,你就不爱我了吗?” 承昀笑了下,亲昵地蹭他鼻头,道:“你怎么这么爱钻牛角尖。” “你说嘛。” 承昀不自觉地克制呼吸。 “爱。”承昀道:“爱到我们年迈,老去,死亡,化为黄土。” 温别桑伸手,指尖试探地戳了戳他的脸颊,道:“然后呢。” “……”承昀开始沉思:“然后,黄泉路上,我们,也手拉手?” “还有呢?” “……”承昀看了他一眼,那么干净的眼睛里,分明半分贪婪也无,可每一句,都是索取。 “还有,我们,都不喝,孟婆汤?下辈子,再见?” “见了之后呢?” “当然是,继续爱你……” “还有呢?” “还有,海枯石烂,生生世世,天地万物重归混沌……”承昀已经开始绞尽脑汁:“我也对你不离不弃?” “之后呢?” “……” 都混沌了,还能有什么吗? “再有,天地重开,你我,依旧还是你我?” “你我依旧之后呢。” 承昀:“……” 见过想要海誓山盟的,可没见过要个没完没了的。 他最终说:“我永生永世如此生此世一般爱你。” 接着,不等温别桑开口,直接堵住了他的嘴。 第66章 崖下村一大早就敲敲打打, 但这些噪音对于温别桑来说却算不上什么。 到他耳朵里,已经能过滤掉七七八八。 人醒来的时候,他并没有及时起床。 这里的生活条件虽然不似太子府, 可是早晨微微湿润的, 夹带着草木气息的空气, 却给人一种避世而居的感觉。 直到那晨露的气息和草木的味道被人携带着来到他的身前。 温别桑还未睁眼,便伸了个懒腰,半睁着眸子看向来人。 “早。”承昀道:“今天有没有觉得我更讨人喜欢一点?” 温别桑非常小心眼地道:“一点点。” 他并非是会主动靠近别人的人,和人接触似乎全凭一时好恶。虽然索要的很多,但是给的却极少, 不知道是不是还在记仇初遇之时的事情。 不过,能每天高高兴兴的不跟他针锋相对就已经足够了。 皇太子殿下不敢奢求过多。 温别桑和承昀一起来到山崖旁边的时候, 这边已经站了不少人, 远比往日人数更多。 第118节 有嗓门大的不断地嚷着:“离远点!大家都站远点!!不够,再远一点!” “待会儿炸山的时候把谁埋里头可不要哭啊?远,你们几个小孩, 不听话是不是?” 温别桑和承昀站在一块巨石上, 到处都能看到观望的老老少少,随着大嗓门不断地驱赶, 三五成群的人们逐渐在后方挤成一团。 齐松从下方跑了过来, 三步做两步地飞身而上,道:“殿下, 这个是信号弹,待会儿您放出之后,那边就立刻点燃引线。” 人多的地方, 即便有人偶尔说一两句话,也像是苍蝇一样吵闹, 更不要提,此刻人们多心怀激动了。 承昀的心情也有些难抑,偏头一看,身边的温别桑却还是那副神色。 平平淡淡,无悲无喜,却又不是漠然,他似乎只是单纯的在观察,有时候连观察都不是,只是漫不经心地略过视线,谁也没能入眼。 明明就在身边,可偏偏有种剥离世间的感觉。 “阿桑?” “嗯?” 温别桑朝他看来,承昀跟他对视,像是在看一池无情的水,干干净净地映着自己的容颜。 “想不想要这个?” 那水倒影出信号弹的形状,跟着没趣的摇头:“不想。” “你忙了这么久,不想亲自主导此事?”承昀诱哄着,道:“山里的药大部分都是你做的,这个机会,你真的要让给我?” 温别桑半点都不领情:“你是不是自己不想做才要给我的?” “……”承昀坦白:“我只是想让你有些参与感。” “又不是炸亓国明都。”温别桑一脸不解:“炸个山而已,它跟我又没仇。” 最终,承昀只是取出了两团早已备好的棉花,轻轻堵住了他的耳朵。 …… “咻——!” 随着信号弹射上天际,各处负责引线的官员纷纷取出了自己的火折子。 “开山咯——!”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嗓子,接着是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开山咯!!!” “开山了!!!” 此起彼伏的叫嚷声里,引线犹如火蛇一般从各个方向,钻入埋着火药的地点。 有人狂热兴奋,有人热泪盈眶,有人跪倒在地上,双手高举,有人低头亲吻着脚下的故土,有人声音颤抖中夹杂着哽咽。 “轰!轰!!” “轰隆隆隆——” 震耳欲聋的轰隆声在前方炸响,声音在山谷之中绵延不绝,所有人脚下的大地在不断震动。 巨大的山体从前方开裂,倾斜,无数大小的山石疯狂滚落。 脚底仿佛有龙在不断翻腾。 站立不稳的温别桑被承昀扶住。 火药的炸响依然在间歇响起,山石翻滚之声却持续不绝。 承昀似乎在大笑,但温别桑耳朵被塞得严严实实,他的笑声和山石的轰隆声都显得格外遥远。 扭脸去看,所有人都在欢呼,更多的人因为自己身体的摇晃,或者身边人跌的屁股蹲儿而哈哈大笑。 “轰——!” 随着最后一声火药的炸响,温别桑忽然不受控制地朝承昀扑去,被他双手用力,抱了个满怀。 咆哮的黑龙终于停止,山中的巨响也在逐渐平息。 与此一起平息的,还有人群的沸腾。 大笑的人不再笑,喜极而泣的人也不再哭,跌坐在地上的人没有挣扎着非要起来,看别人笑话的人也不再幸灾乐祸。 山体最后轻轻的喘息之中,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下来,将视线投向了前方被炸开的巨缝之中。 养育了崖下祖祖辈辈,也绊了崖下世世代代不知多少年的大山,在黑烟腾空飘散之际,露出了被火药重创的腹口。 今日天色泛晴。 被山体遮住的太阳缓缓从破开的洞口出现,金光闪烁,灼伤了所有人的眼睛。 不知是谁,忽地一声哀嚎,痛哭失声。 温别桑从承昀怀里探出头,看着巨石脚下,抱在一起的村民。 崖下的树木上方升腾起袅袅的烟气,像是有什么盘旋百世的生灵,在依依不舍,却又难以抗拒,无声蒸发。 风从洞口呼地吹了过来,温别桑站在巨石上,衣摆被风吹起,有人将他拥紧:“冷吗?” “他们为什么要哭。” “他们在告别。” 告别什么? 温别桑的再次看向那个巨大的腹口,风声凛冽,烈阳灼目,山体嶙峋,碎石累累。 炸完山之后,山体可能会处于一段不稳定的时间,老孙又挨个交代了下去,让大家接下来尽量小心。 处理碎石更是一番苦差。 不过这些与温别桑就没什么关系了。 他明显的感觉到,周围的人对承昀越发的敬重和亲切,而承昀,似乎也有了些许的变化,他开始越发地不辞辛苦,什么事情都要亲力亲为,连指挥大家运送山石的时候,都要赶过去看上两眼。 温别桑经常只能坐在屋顶上,而且他明显感觉到,承昀投在他身上的目光逐渐减少,不再像刚来的时候那样,跟谁说话的时候都要看自己一眼。 有时候,他甚至会跑出自己的视线范围之外,好一阵才重新出现。 匆匆忙忙地投来视线,露出放心的神情。 但很快,他便又会消失,不知去了哪里,不知在和谁交谈,也不知下次出现会是何时。 山间空气清新,即便最热的时候也没热到哪里,温别桑趴在屋顶的桌子上,腰间围着小毯子,逐渐有些意兴阑珊。 他从屋顶爬了下去,钻回屋里,坐在桌前摆弄自己的小机关。 不多时,一人旋风一般来到窗前,一眼看到他,略松口气,道:“怎么不在上面玩了?” 温别桑不说话。 承昀微怔,趴在窗棂上看他,道:“刚炸开的山部分地方有些松动,我准备让人准备一张铁网把巨石兜住,不然大家来回走动,很容易出意外。” 温别桑还是不说话。 承昀从腰间解下竹筒,打开盖子递过来,道:“吃点冰球?最近梨子下来了,我让人放了点,很清甜。” 温别桑接过来,果然看到里面的冰球里冻着梨子的果肉,他舀起一个放在嘴里,抬眸看承昀,后者立刻露出笑容,道:“还去屋顶好不好?我看不到你,会着急。” “那你就在这里陪着我啊。” “我还有很多事要忙,马上还要去测量一下松动的尺寸,这里会轻功的不多,我和齐松在旁边能省不少事。” “我也很忙。”温别桑道:“而且屋顶风大,我不喜欢呆在那。” “冻着了?”承昀立刻从外面绕了过来,伸手摸他的额头,道:“是不是病了?” 温别桑任由他摸着额头,对方又将脸贴过来,与他抵着额头试了试。 温别桑听到他放下心的声音:“没发烧,你要是觉得冷,多穿两件衣服,待会儿我让楼招子煮些防寒的药给你送来。” 他松了手,温别桑静静坐着。 对方的脚步去而复返,在他身上披了件外衫:“我找两个侍卫守着你,你要是想睡,就躺一会儿,别真着了凉,嗯?” 温别桑没说话,外面又有人来喊太子。 对于此次开山的事情,所有人都干的非常起劲儿,整个崖下村和雷火营,估计只有温别桑一个人是对此漠不关心的。 “马上来。”承昀朝外回了一声,道:“我先去了。” “你要是去,我就不喜欢你了。” 承昀的脚步已经来到门口,听罢这话,回头朝他看来。 温别桑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道:“讨厌你。” “乖。”承昀语气无奈,道:“最多三日,我们就离开这里,好吗?” 温别桑顿了顿,道:“是陪我去云州吗?” “可能还要回盛京一趟。”承昀道:“关于开山的具体事宜,我要写个折子,还要向父皇当面……” “你说过开了山就带我回云州的。” “我知道,回盛京不会用太多……” “殿下!”那边又有人催促:“工部的人到了!” 承昀停顿了下,又望着他,道:“我保证,不会用太久。” 话落,他已经快步离开。 温别桑坐在窗前,低头拿起自己的东西,忽然重重砸了一下桌子。 他从桌子下面抓起一把小刀,转身出了小屋。 很快有人跟在了他身后,隐隐有声音传来:“你干嘛的?” “殿下嘱咐,让我跟着公子,有事及时汇报。” “……殿下不是让我跟着的吗?” “公子此刻要去村后树林,我是当地村民,更熟悉路况。” 半晌:“哦。那我去那边帮忙。” 温别桑没有在意后面的声音,很快独自出了村落,来到一片竹林,找了根小小竹子,用小刀一点点的割断,盘膝在地上坐了下来,开始清理上面的竹叶。 一个人静静站在他身畔,温别桑始终没有抬头去看对方。 第119节 “对于宫承昀来说,他的百姓明显比你要来的重要。” 温别桑停下动作。 那人在他身边蹲下来,道:“此次开山,他可以以此去他父皇面前邀功,这一功绩造福千秋,任永昌再如何对他不满,他的太子之位也是更加稳了,他又怎么可能不上心呢?” 温别桑缓缓转脸,对上了一双含笑的桃花眼。 这人穿着崖下村村民的衣服,头上是灰色的布包,面容也显得有些粗糙,可眼睛却尤其的引人注目。 温别桑没有说话,他已经意识到了对方的身份。 “你猜,在他的大位和你之间,他会怎么选择?” 温别桑睫毛微动,神色带着几分迷茫。 “除了你的爹娘,没有会像你所想的那样爱你。”太叔真语气温和,道:“你看出来了,宫承昀不可能选择你,他如今还在围着你转,皆是因为求而不得,可一旦你开始喜欢他,他就不搭理你了,现在就是例子。” 温别桑抿唇,眸中水光潋滟,道:“我不喜欢他,我就是想让他喜欢我。” “你口口声声说不喜欢他,可却又对他饱含期待……小傻瓜,你就是怕你一旦松了口,他又会故态复萌,像对待梦妖一样对待你。” 温别桑握着细竹子直起身,道:“我要去问他。” 他转身,假装并没有发现对方的身份。 太叔真却抬步挡在了他的面前:“你知道我是谁吗?” “……”温别桑含着泪花,明知故问:“你是谁?” “我是你的表兄。”太叔真微笑,道:“君上已经答应,只要你随我回国,便许你承袭太叔问道的炽烈王之位,而我们太叔家,也会不惜一切培养你,保护你,太叔氏才是你的家人。” 温别桑后退了一步。 他已经清楚,太叔真不知道在此埋伏了多久,或许从承昀发现死士的那天他就已经在自己周遭徘徊了。 承昀说的对,那个死士只是个幌子,真正的太叔真极有可能藏在了山缝里,后来必然是伺机混入了雷火营,又在开山的时候跟着众人一起来到了崖下。 “你,你是来抓我的。” “不对。”太叔真的语气相当温柔,就像在哄小孩一样,道:“我是来带你回家的,你跟我回去,让宫承昀好好担心一下,我们灭灭他的气焰,日后等你封了炽烈王,随时都可以回来。” 温别桑又不是傻子。 他眼珠转了转,揪着太叔真诱惑他的理由,道:“让宫承昀担心我……看他以后还敢不敢不把我放在心上!” “对。”太叔真附和,眼神就像看傻子一样,道:“我们气死他!” “好吧。”温别桑清楚凭自己不可能甩得掉他,他道:“那我跟你走,你不许绑我,不许欺负我,不许对我用刑,也不许让我做我不喜欢做的事情,更不许没收我的火器。” “当然。”太叔真很和善:“只要你跟我们是一心的,想要做什么都可以。” 温别桑毫不犹豫地把细竹竿丢在了地上,道:“那我们怎么出去呢?” 太叔真跟他对视了一阵,似乎在怀疑他是不是在使诈。 温别桑静静望着他,眼睛里一点杂念也没有,看上去无比干净和坦然。 太叔真挑了挑眉,道:“跟我走。” 温别桑果然乖乖跟在他身后,一点都没有要逃跑的意思。 崖下很多路都不太好走,更不要提,太叔真为挑的还是一条人迹罕至的小道。 温别桑走的深一脚浅一脚,忽然朝太叔真伸手,太叔真条件反射地躲开,温别桑一脸茫然。 两人对视几息,太叔真道:“怎么了?” “走不动。”温别桑道:“平时走这种路,承昀都是背我的。” 太叔真语气冷冷:“你不会想让我背你吧。” “你不是我表兄吗?”温别桑皱眉,道:“背我怎么了?” 太叔真略有警惕,沉思片刻,冷笑道:“好。” 他倒是要看看,这笨东西能耍出什么花招。 温别桑趴在他背上,眼眸变得无比凉薄。 亓国太叔氏…… 他偏头,看着太叔真的耳后,伸手抠了抠,后者眉头一跳,道:“又怎么了?” “你易容了。”温别桑道:“是因为原貌太丑吗?” 太叔真:“……” 罢了,反正他跟宫承昀也是这么说话。 继续往前走,温别桑又道:“你们家为什么要姓太叔,不姓太公?” 太叔真冷漠:“现在你也姓太叔了。” 温别桑一惊,道:“我何时姓太叔了?” “家族已经将你的名字写入族谱,日后你便唤太叔归桑,难道你想叫太公归桑?” “也好。”温别桑道:“那我就叫太公归桑,你们家日后都喊我太公,反正日后得靠我撑门楣……” “你有病吧?”太叔真恼了:“一个半大小子还想当全族的太公?” 温别桑眉心一凛,直接从他身上跳了下来,转身便走。 太叔真伸手扯他,温别桑忽然抬起了小弩,直指他的眉心。 太叔真不置可否:“你觉得这东西能伤得了我?” “我若想伤你,在指着你的一瞬间就开火了。”温别桑平静道:“既然决定一起走,我有几个忌讳,你最好听清楚。” 太叔真勾唇,不置可否:“说来听听。” “一,我不喜欢有人说我有病,也不喜欢有人说我是怪物,或者不正常。二,我喜欢有人顺着我,若有人让我不顺,我也有的是法子让他不顺。你想清楚,是要安安稳稳的把我带回去,还是我们路上斗智斗勇,各凭本事,你赢我回,我赢你死。” 太叔真的桃花目冷了下来:“你在跟我谈条件?” “我当然可以跟你谈条件。”温别桑毫不掩饰自己的高傲,道:“我如今在大梁受太子重视,跟不跟你回亓国,要不要听命沈如风,是否要为你太叔氏效力,全在我一念之间,就看你和宫承昀哪个更能讨我欢心。” 太叔真笑出声,好一阵,才道:“你觉得我不敢杀你?” 温别桑歪头,一向干净的眼眸里映出轻蔑之色:“太叔问道已死,太叔家全都是废物,看什么,我就是说你,也是废物,所谓火器世家,却要靠去东海学艺才能勉强得到沈如风的重用,如今已经不再是炽烈王的时代,火神炮的威力并不足以震慑大梁。 “沈其文断臂之事,沈如风怕是恨得咬牙切齿吧?” 太叔真神色阴郁。 温别桑还是保持着那副轻蔑的神色:“若两国开战,沈如风必然需要更新、更有威慑力,也更加出其不意的武器,你们太叔氏给不了,只能靠我温别桑,你杀了我,莫说沈如风,太叔家能放过你吗?接下来夺取北疆,没有我,靠你们一群废物?行吗?” 太叔真神色扭曲地笑了一下,道:“你根本不想跟我回去。” “我在此处吃得好睡得好,大梁太子被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比我小时候养的小狗都听话,你若不能许我更多好处,我为什么要跟你回去?” 太叔真的眼睛睁大了一下。 他本来以为温别桑针对自己是因为想要留在大梁,依旧对宫承昀有情,若他心不在大亓,即便强行带回去,也是一个麻烦。 可此刻从对方嘴里吐出来的话,却让他忽然感觉此人心地凉薄至此。 ……这段时间以来,宫承昀对他的好他也都看在眼里,今日他虽然故意在他面前说宫承昀的坏话,但心里却依旧有些防备,并不相信他已经完全放下宫承昀。 现在,他不得不重新审视温别桑。 回忆这段时间雷火营看到的一切,此人虽然对宫承昀十分亲昵,但就像养不熟的猫似的,多多少少有点看心情的意思。 所以,他说的是真的。 如果亓国对他比宫承昀对他更好,以他这副凉薄的性子,必然会毫不留情的舍弃宫承昀。 真惨呐。 太叔真忽然有些同情起承昀太子来,到底也是一国太子,这么久来一直费心讨好,尽心守护,可到头来在温别桑的心里,他也不过只是一条狗。 但,若温别桑本性如此,对整个大亓来说都是好事。 只要他重利,就不怕拐不走。 “好。”有承昀太子打头当狗,太叔真轻松转换了心态,道:“一切都遵循您的意愿,太公大人。” 太公是叫了,但温别桑看上去并不信任他。 “太公,请吧。”太叔真笑吟吟的,道:“我们再往前走一段,就有人接应了。” 温别桑观察他一阵,似乎是确定了他的真心,颌首道:“好吧。” 温别桑很快跟他一起到了接应的地点,他吹了一声哨子,很快,悬崖顶上放下来了一个篮子,太叔真请他坐进去,自己则沿着藤蔓朝上攀爬。 温别桑也不在意,坐在篮子里看着他身轻如燕,凝望着脚下一点点远离的土地,越升越高,逐渐能看到远处被炸开的腹口。 离得太远,看不到下方的人,只能勉强看到一些屋舍,绝大部分被高大的树木掩映,看不清晰。 篮子上到了最高处,拉绳子的人朝他看过来,温别桑却依旧在篮子里坐着。 太叔真跟着翻上来,气喘吁吁,道:“把篮子抬上来,太公腿脚不好,待会儿摔了。” 众人七手八脚的将装着温别桑的篮子提上平地,温别桑这才勉为其难地从宽大的篮子里出来。 “少主,桑公子……”一个阔额方脸的男人惊喜道:“太好了!” “不要叫桑公子。”没等温别桑开口,太叔真便道:“叫太公。” 众人:“?” 温别桑把脸转向他们,一副乖乖等着被叫的样子。 那男人有些呆滞,看向太叔真的眼神里带着些狐疑。 用眼神询问他是不是在开玩笑。 太叔真很坦然:“宫承昀都能给他当狗了,我们太叔氏给他当个孙子算什么?” “嚏……” “殿下,此处灰尘过大,您还是去那边吧。” “没事。”承昀道:“帮你们弄完我就回去。” 他至今都还没有离开,主要是此处的山石还有些风险,开山之事责任重大,若只是开了山,后续的一切没有保障,到时候朝堂上一样有人能参他一本。 第120节 功劳变苦劳,得不偿失。 天色渐渐暗下来的时候,承昀才重新回到小屋。 屋内没有点灯,他一边拍着身上,一边道:“我回来了。” 目光落在窗前的桌子上,并没有看到温别桑的身影,走进里面,床上也没有人。 承昀不得不转身离开,将午间被派去跟着温别桑的士兵喊来,却闻他道:“殿下不是派了个村民跟着公子?他往山林里去了,说是有个熟悉路况的人,比较方便。” 承昀皱眉,心头一时打起鼓来。 询问了温别桑去的地点,他自己打了个灯,匆匆追了过去。 听说温别桑不见了,村民也热心地跟了上来,一路上灯火闪烁,脚步沙沙,虫鸣声声,堪称热闹。 “阿桑?” “温公子!” 崖下声音阵阵,却始终不见温别桑的身影。 一路来到竹林,承昀手中灯火晃动,脚下寒光一闪。 他当即蹲了下去,一眼认出那是温别桑时常用来清理多余木屑的小刀。 今天中午,他还看到温别桑坐在桌子边,摆弄着这把刀。 “公子怎么会把自己的刀扔了?”齐松也认出了那把刀,承昀静静地蹲着,表情沉重而冰冷。 这么久的时间,太叔真那边始终没有任何的动静,在雷火营几次巡查,也没有发现任何的蛛丝马迹,这种情况下,连他都开始怀疑自己这么多天的警惕是否真的有必要。 还是疏忽了。 承昀握着那把刀,想着温别桑此刻的恐惧,心头顿时像是被一只巨爪攫取一般,难以呼吸。 “太叔真……”承昀压着嗓音,正要起身,目光忽然被旁边细长的竹竿吸引,还没手指粗的竹子上,其中一节似乎有刀刻的痕迹。 承昀立刻拿起来,让齐松提着灯笼,轻轻拂去上方的竹屑,拿到光下仔细辨认。 “是字!肯定是公子的消息!”齐松一阵惊喜,仔细扶正灯笼。 光线折射下,歪歪扭扭仿佛虫爬一般的刻痕,逐渐组成了几个字。 “我去……” “火乍日月者……” “看来是竹子过细,时间又紧。”齐松道:“这到底应该怎么……” 承昀瞳孔陡然一缩,齐松也忽然心跳加速。 他们猛地意识到了这句话的含义—— “我去,炸明都,了。” 第67章 马车辘辘, 太叔真抱剑而坐,闭目养神。 悉悉索索,悉悉索索, 砰, 悉悉索索。 耳边不断传来动静, 若放在旁日,太叔真也许就不管不问了,但如今盛秋时节,天气躁,人也跟着躁, 最重要的是,他感觉自己对温别桑的耐心正在所剩无几。 “真孙孙。” 太叔真忍住皱眉的冲动, 直到被他推了推膝盖, 才忍无可忍地睁开眼睛:“又怎么了?!” 温别桑似乎被他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缩了手,袖中小弩滑入手中, 神色冷厉地盯着他。 太叔真嘴角抽了一下。 他算是明白宫承昀究竟是怎么被训化的了。 温别桑并不是一个特别稳定的生物, 说好了的事情随时可能反悔,对他好就要一直对他好, 一旦对他坏一点就随时可能遭到他的攻击。 想要让他保持在一个乖巧稳定的状态里, 一直和自己殊途同归,就要先把自己训化成让他接受的样子, 不然他就会不高兴,不高兴了就会开启防御机制,一旦开启防御机制, 又要好一阵折腾才会放下戒心。 “我是想说。”太叔真语气和善,道:“太公大人, 您还有哪里不满意吗?” 温别桑不说话,冷硬的神色丝毫没有缓和。 “你看。”太叔真压着火气,再次放软声音:“您说车子的减震不好,我们在路上不得不按您的要求重新订做了一辆马车,您说路颠的慌,我们在车内为您准备了厚厚的毯子,您说秋日干燥,车内闷热,我们这一路可没缺您的冰块,甚至,您说我的原貌看上去不像是个好人,说话的声音让您很想把我的脸打开花,所以,我按照您的指示,在脸上沾满了胡须,时刻使用伪音跟您说话……” 他嗓音轻柔地说:“你还想怎么样呢?’ 温别桑看着他两腮的大胡子,那胡子遮挡住了过分精致的下半张脸,可却挡不住那双盈盈的桃花目,即便里面像是淬了毒。 温别桑抿了抿嘴,道:“是你用了好几种声音,问我更喜欢哪一种的。” 所以你就挑了一个女人的声音?!你看着我的脸,听着我的声音,都不会做噩梦吗?! 咆哮在胸腔浮现,但太叔真一个字都没说,他呵呵笑了声,道:“是,您说了,这个声音很像您的母亲,很荣幸姑姑的影子能在我身上重现。” 温别桑沉默着,静静缩在厚厚的毯子上,看上去像是因为想到母亲,而陷入了悲伤。 太叔真沉默了一阵,平息了怒火,道:“到底什么事?” “我想问你什么时候能到。”温别桑说话的时候习惯性地看向别人,干净的眼眸总让人想到无害的幼兽,让人很难怀疑他心中是否有什么别的打算:“我不想坐车了,好累。” 听他这么说,太叔真的心中是当真没了芥蒂,他道:“再过三日,我们便能到北亓地界,一旦回国,就可以直接走水路,不用担心会被安定司围攻了。” 在大梁随时可能会被发现行踪,走水路的话风险太高,不便于躲藏,很容易成为靶子。 自打他带走温别桑之后,承昀太子那边也动用了不少的手段,但都是太叔真早已预料到的,并没有什么出其不意的方案,故而这一路也算有惊无险。 他们甚至几次和宫承昀打过照面,面对对方惊慌焦急的神情 ,温别桑半分都没有暴露自己,随对方回盛京的意思。 太叔真一边感叹他的凉薄,为承昀太子不值,一边又清楚如此最好,他已经修书回去提醒沈如风,将温别桑的性格告知。等对方回到明都,就一定可以感受到比他亲爹亲娘还要让人如沐春风的接待和嘘寒问暖。 整个太叔氏给他当孙子,就不信还忘不掉宫承昀那只狗。 盛秋时节,山林已生黄叶,但依旧有大面积的生机勃勃。 一只骨节修长的手将一块碎石拿开,露出了一处小孩涂鸦般的刻痕。那刻痕像一只简笔百合,下面是个半圆,上面是三个尖尖的角,中间最高,两边持平,此刻,那三个尖尖的就像羊角一样微微弯曲,仿佛被风吹动的火焰图腾—— 这的确是温别桑画的火焰纹。 弯曲的尖角,代表着太叔真带他行走的方向。 承昀抚摸着那处刻痕,心头微松,又是一紧。 还知道给他留标记,代表着温别桑并没有把他忘记。但山高水长,这么久不见,今日不忘,明日不忘,明日复明日,还不忘吗? 太叔真也不是傻子,必然很快就能明白如何拿捏他,若是整个北亓一起对他虚情假意,温别桑定然会被蒙蔽。 齐松递来了水壶,道:“再往前就是定山河了,太叔真一旦上了船,咱们就真追不上了。” “你说母后在想什么?”承昀站直身体,接过水壶,道:“为何只让我佯装抓捕,追他一路,要眼睁睁看着他带阿桑入亓?” 齐松一点都不准备在这件事上费心思:“皇后定有她的道理。” 承昀就没真想让他回答,他喝了水,呼吸平静,道:“追。” 马蹄溅起飞尘,安定司一行纵辔疾驰。 定山河畔,温别桑蹬蹬几下上了船,显然并没有听到任何的动静。 太叔真护在他身后,侧耳听了听后方的动静,道:“快,都快上船!” 此处并非任何码头,只是普普通通的一条小小山坳,水位非常之浅,只能勉强放得下小舟。 几艘小船很快坐满了人,飞速地划离岸边。 马蹄由远而近,岸边逐渐能够看到一行人的身影。 温别桑耳朵不灵,眼睛却很尖。为首之人乌发高挽,颈缠黑披,剑眉斜飞,俊美无匹,不是承昀又是谁? 只是此刻嘴唇紧抿,眸色幽深,眉间似有怨色。 温别桑从舱内站起,来到船头,他看到承昀的嘴唇在动,却听不到他在说什么。 太叔真站在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不必在意他,我们大亓又无数俊俏儿郎,你喜欢哪个,我都能为你绑来。” 温别桑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宫承昀。 定山河的水流带着他走,和对方的距离越来越远。 他的身影在河岸收缩,越来越小,逐渐成了一个黑点。 温别桑扭脸去看太叔真,道:“他刚才说什么?” 太叔真挑眉,道:“他说不管天涯海角,他都会随你同去。” 温别桑哦了一声,重新回到了船舱,太叔真又跟来,道:“他是大梁太子,皇后不会舍得让他来亓国,他说的话,你大可不必相信。” “我知道。”温别桑说罢,安静了一会儿,转脸道:“太叔家会欢迎我吗?” “当然!”太叔真马上表态:“不光是太叔家,整个明都都已望眼欲穿,静待君临。” 温别桑确认着他的真诚,终于扬起了一抹开心的笑容。 二十天后,明都城门口,以太叔家为首,不少百姓都在翘首以盼。 “听说是炽烈王的孙子,这么多年,可算是找回来了!” “大梁皇后封他凤鸣君,他都不稀罕,就非要回来为我们大亓效力!” “谁稀罕他们什么凤鸣君,玩火的竟然取个如此儒雅的名字,梁人真是小气!” “就是,还是我们炽烈王威风!” …… 现任家主太叔仁轻轻呼出了一口气。 在他们身侧,已经站满了禁军。 如此兴师动众迎接温别桑,主要是为了向百姓们告知太叔家再现天才。温别桑在梁国三箭推鼎,威名已经传遍整个大亓,此刻凤鸣君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南国皇后对他如此看重,可转脸,太叔家却将人抢了回来为亓国效力,这真可谓是一个响亮的巴掌。 北亓恼恨梁人已久,这样做也能提高一些爱国者的热情。 第121节 马车停下之后,太叔仁立刻带着众人迎了上去,温别桑从里面探出头,目光跟他对上。 太叔真为他介绍,道:“这是我父亲,你可……” “仁孙……”温别桑的话没能说完,太叔真果断道:“此处人多眼杂,为防止行刺,还是先进城吧。” 他直接把温别桑重新拽进了车内。 私底下哄他也就算了,如此人多势众,太叔家的脸还要不要了。 温别桑倒是没发现他的意图,他显得有些紧张:“有人会行刺我吗?” “你如今被带回大亓,南梁那边岂会袖手旁观?明都的探子怕是早已得到了消息,既然你不能为大梁所用,以常赫珠的手段,必然会取你性命。” 就像你们对太叔问道那样? 温别桑眼眸干净,没有多说。 北亓百姓嗓门都大,温别桑在君子城的时候就发现,绝大部分的梁人和亓人特征都较为明显,比如亓人一般生的高大,而梁人一般生的秀美,如承昀一般高大又秀美的则十分稀少。 此刻坐在马车里,两旁百姓的声音不断地飘入耳朵。 “可算是把人带回来了,这下炽烈王总算可以瞑目了。” “是啊,希望他不要像炽烈王那般心善,因为可怜敌人而甘愿舍弃官衔回归布衣,本想去梁国看一看那些亡者的家乡,却被南梁朝廷屠杀!尸骨无存!” “炽烈王确实可惜,不过我听说这太叔归桑好像与他心性不同,毕竟,谁敢在皇宫里推人家的开国之鼎啊哈哈哈——” “小炽烈王霸气!希望接下来能为我们研制出更多更好的武器,灭了梁国那丫的!” …… 温别垂着睫毛,百无聊赖地玩着手指。 没想到信息差异竟然如此明显,太叔问道分明是死于北亓朝廷和太叔氏,到了北亓百姓耳中却成了死于南梁朝廷,而当时三箭推鼎的分明是承昀太子,到了北亓却传成了是他不满南梁皇帝。 北亓这一趟,也不算白来。 长见识了。 人群之中,一个戴着黑色幕离的人静静凝望着温别桑的马车。 车窗的窗帘被行驶之时带起的风吹起,温别桑偏头去看 ,一个头戴黑色幕离的人正静静在人群之后行走,时而偏头。 他拧了拧眉。 忽有风来,黑色幕离被轻轻吹起一角,温别桑看到了惨白至极的皮肤,还有涂得大红的嘴唇。 那人依旧在隔着幕离看他,直到转弯之际,才缓缓撩开幕离一角,露出一双乌黑深沉,隐含癫狂的眸子。 回太叔府邸之后,温别桑便借口水土不服,早早去了被安置好的房间。 太叔真这一路被他折腾的不轻,估计也想赶紧撒手,见状直接安排了下去,甚至露出了松一口气的表情。 温别桑简单吃了点东西,躺在床上休息了一阵,入夜之时,明都刮起了大风。 他从床前起身,来到窗前,正要关窗,就见一个黑影静静站在外面。 申悦容染了头发,一眼看去,乌黑靓丽,但并不健康的肤色和始终深沉的眸子还是让她看上去像索命恶鬼。 不等温别桑开口,她直接翻身而入,一点声响都没有发出,便轻巧地滑入屋内。 温别桑关上窗户,来到窗前,听她低语:“你来做什么?” “太叔真从承昀那里把我偷回来了。” 申悦容略绕了一下他的话,微微颌首,道:“我现在就带你出去。” 她伸手,温别桑却躲开了:“承昀有自己要做的事情,我也有。” 申悦容似乎笑了一下,道:“吵架了?” “没有。”话是这样说,但眼神里明显有几分赌气。 申悦容敛了一下眉目,道:“前段时间我接到了常赫珠的手书,宫承昀应当来找你了。” 温别桑立刻瞪了一下眼睛,又很快放松,道:“是吗?” “你们这些小孩子,闹个别扭还要到明都来,知不知道沈如风有多危险?” 温别桑没有否认闹别扭的事情,道:“也不是单单是因为这个,容姨难道就只是想取沈如风的性命而已?” “这件事,你不必插手。” “我们为何不能联手?”温别桑道:“再过两个月便是沈如风的四十五岁寿诞,我有好东西为他贺寿。” 申悦容定睛,道:“太危险了。” “岂会。”温别桑道:“我只是送他一些新武器,又不会亲自动手。” “你怎知他会用?” “他意图攻打北疆,必要誓师,彰显国威,提升北亓士气,寿诞阅兵之际,便是个好机会。” 申悦容沉默了一阵,道:“一旦被发现,你必死无疑。” “被发现之时,我便已经远在大梁了。”温别桑说罢,又道:“容姨准备如何杀他?” “我本也准备在他寿诞之时动手。”申悦容凝望着他,道:“你为他做武器之时,可否为我也做一些?” 温别桑毫不犹豫点头,申悦容颌首,道:“你给我图纸便好。” “好,明晚这个时候,你来找我。” 温别桑没有睡觉,当天晚上便找来了纸笔,呕心沥血地开始绘制。 翌日,太叔真步入他的院子,一眼便见到半掩的窗前认认真真的身影。 他没有发出声音,步伐轻轻地来到了对方的身后。 还没探头,温别桑便猛地因为阴影而警觉,一把将桌子上的东西藏了起来,表情有些凝重地望着他。 太叔真:“……什么东西,不能让我看见?” 温别桑语气很重:“为什么突然来我院子里?” “你既然已经来了太叔家,便是太叔家的人了。”太叔真语气淡淡,道:“你画的图纸,还不能给我们看?” 温别桑面不改色的撒谎:“我没有在画图纸。” “没有啊……”太叔真瞥了一眼桌子白纸下方一角,忽然旋身从他身侧过去,抽出了那下面没来得及被他藏起来的纸,再脚尖一转返回原位,弯唇道:“我就不信了。” 温别桑立刻去抢,太叔真一边按着他的手,一边举起来去看,半眯的眸子里划过一抹迷蒙。 温别桑有点生气了:“你是不是不听太公的话了?!” 太叔真先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仔细看着那‘图纸’。 歪歪扭扭的圆形刺猬,还有长满了黑点的扁圆,说扁圆都有点侮辱扁圆,太叔家刚三岁的小侄子都比他画的圆。 “快还给我!”温别桑担心泄密,忽然发狠揪住了他的头发,使劲往下面扯,太叔真猝不及防,呲牙咧嘴地护住自己的头皮,道:“知道了,还你!” 他把那不知道画了什么玩意儿的图纸丢回来,温别桑生气地接回,又狠狠踢了他一脚。 太叔真嘶了一声,揉着膝盖道:“你别告诉我,这是你准备献给陛下的见面礼。” 谁要献给沈如风,他也配? 温别桑收回自己的东西,藏在身后,眉头紧锁,道:“你快点出去。” “……我是来带你见陛下的!” “我今天不想见他。” 太叔真惊愕:“我昨天不是跟你说好了,今日我们带你去见他复命的,而且,他还准备了……” “不见不见不见!”温别桑用力把他推出去,狠狠摔上了门。 太叔真又绕来窗口,温别桑用力关上了窗户。 在昏暗的光线里点燃蜡烛,继续兑现着给申悦容的承诺。 太叔真在外面敲了敲窗户,道:“你那些小连环画不急着玩,还是正事要……” “砰!” 里面忽然冲出一个巨大的火弹,太叔真条件反射的躲开,偏头,只见到窗户被打出了一个黑洞,黑洞里硝烟渐退,温别桑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满眼恨意。 太叔真只能自己去见了沈如风。 沈如风年逾四十,眼角却并不见任何纹路,保养十分得当。 听了太叔真的话,他笑了一阵,道:“就因为连环画?还对你用了火弹?” “他性子与常人不同,天真单纯,却也残忍冷酷,臣与他相处这一路,只感觉……他像个小孩子,凡事都要人哄着,而且,不讲道理,不通人情,陛下,要有心理准备。” 沈如风似笑非笑,道:“是吗?” 当天晚上,申悦容再探太叔府,温别桑一见到她就道:“我都画好了,有一张被太叔真弄坏了,还害我重画了一次。” 他语气里带着几分对太叔真的埋怨,就像是在跟家长诉苦的小朋友。 申悦容温柔一笑,伸手接过他的图纸,低头一看,顿时面无表情。 温别桑神色平静,眼眸里却带着点矜持的闪光,似乎在等待夸奖。 申悦容看他一眼,再看一眼那图纸,开始怀疑大概是自己被关的时间太久,有点跟不上如今的时代。 现在的火器师画图纸,都是如此……抽象吗? 正犹豫之时,外面忽然传来一声轻笑:“那个窟窿,便是他今日打你之时留下的?” 申悦容的瞳孔陡然放大了一下,浑身所有的血液似乎在一瞬间凝结,温别桑及时推了她一下,她才回神,旋身从后窗跳了出去,却并未离开,只是面无表情地贴墙而站。 握着图纸的瘦削五指,因用力而根根发白。 温别桑并不知道外面是谁,他走过去坐在了自己房间中间的椅子上,双手放在扶手,面无表情地看着门口。 “您稍等一下,我敲门问问。” “好,你敲敲看。”声音的主人十分纵容,甚至懒洋洋地朝一旁靠了靠。 太叔真敲了敲门,温别桑冷着脸,道:“干什么。” “陛下亲自过来看你了,还不快开门见驾。” 第122节 温别桑怔住,他的目光透过窗纸,看着外面高大的人影,忽然有种心脏被深深攫取的感觉。 沈如风…… 就是他,抛弃了容姨,背叛了蛛丝,也是他和周苍术联手,才会致使爹娘被活活杖毙。 后窗外,申悦容一动不动。 “阿桑?”太叔真喊完,又无奈:“太公?” 沈如风的笑声又起。 这人似乎很爱笑,笑声之中也尽是和气,与承昀口中那个暴戾多疑的君主有几分出入。 温别桑镇定下来,抬手抹了抹脸。 起身走过去,打开了门。 月光倾泻,落在他白嫩而湿润的脸庞,太叔真似乎怔了一下。 温别桑撩起带着泪珠的睫毛,眼睛一眨不眨地去看沈如风。 一眼看去,只觉得他比申悦容年轻许多,分明是同样的年纪,一个饱经沧桑,一个朝气蓬勃。 “呦。”沈如风开口,顺势将手朝他伸了过来,道:“怎么还哭了?” 温别桑躲过了那只手。 沈如风笑容未变,神色懒懒,眸中染上探究之色。 “沈如风。” 轻软的嗓音传出,太叔真心头一震,忙道:“你怎能直呼陛下名讳?!” 听太叔真说了一路,沈如风对他的表现已有预期,抬手挡住太叔真的质问,道:“不碍事……你认识朕?” 后面一句,是对温别桑说的。 “认识。”温别桑说:“我去太子府的地牢看望申悦容,她常常提到你的名字。” 月色依旧,照在温别桑的脸上。 沈如风眼皮都没动一下,眼眸和唇角的笑意与和善半分未变。 只是眸底的颜色,变得认真了些许。 他打量着面前年轻到堪称稚嫩的面孔。这是怎样不可言说的一张脸啊,美丽,精致,无暇,像个陶瓷娃娃。 他甚至一点都不畏惧,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怎样惹人厌恶的一番话。 太叔真屏住呼吸。 他知道温别桑的大胆,但却不知道,他竟是胆大如斯。 后方,申悦容脸色更加惨白,疯癫的眸子里隐隐浮出什么,又迅速地压了下去。 “你见过她了?”沈如风语气温和。 温别桑嗯一声,道:“她疯了,不记得自己被关了多少年,她一直在等你救她出去。” 他干净的眼眸映出了沈如风的脸。 沈如风看入他的眼睛,从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找到了自己的身影。 在那一瞬间,他看到了自己的面容扭曲了起来,这让他再次露出笑容。 他说:“她让你来问朕的?” “她说,你许诺过要给她皇后之位。” 每一句话都是那么炸裂,太叔真已经想直接装死。 “哈哈哈。”沈如风大笑了起来,但他的笑声很快戛然而止,他用手中的折扇点着温别桑,道:“你呀,你呀,真是胆大包天……就不怕朕杀了你?” 最后一句话依然轻柔,但眼底却如深渊一般,正在缓缓爬出阴森的恶鬼。 “你千里迢迢把我接回来,就是为了杀了我吗?” 沈如风点点头,道:“你说的对,我不会杀你,小阿桑,你不必想着被关在地牢里面的申悦容,她是咎由自取,她与周苍术勾结,害死了蛛丝那么多人,朕放她在南梁地牢苟延残喘,已经是念着少年时的情分,换做旁人,朕早就送她去见阎王了。” 温别桑似有不确定:“你说她与周苍术勾结?” “正是。”沈如风毫不犹豫,道:“她私自做主,扶周苍术做了宰相,以蛛丝上千人的性命为奠,自以为如此可以得到更多的情报,立更大的功绩,她被关这么多年,都是因为,朕,在惩罚她。” 温别桑张嘴,太叔真已经道:“这是北亓人人皆知的事实。” 温别桑看向他,太叔真已经转向沈如风,道:“陛下,人也见了,臣先送您回去吧。” “我很喜欢他。”沈如风笑着点了点温别桑,道:“很久没有人敢在朕面前提那个叛徒了。” 他转身离开,太叔真快步跟上。 温别桑一直目送他们离开,才呆呆地回到屋内,从后窗去看。 申悦容已经不见踪影,只是在一侧的窗扇上,留下了一道血色的抓痕。 另一边,太叔真一边送沈如风上车,一边道:“他有些不谙世事,在南梁便是如此……” “不碍事。”沈如风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与南梁开战之际,朕希望可以看到更新、更好,更出其不意的武器。” 太叔真道:“是。” 沈如风的手从他肩膀移开,弯腰坐入马车之际。 脸上填满阴霾。 “殿下,便是此处了。”承昀跟着留在明都的探子在一处敞亮的房间内坐下,齐松便立刻倒了茶水递来,他简单滋润了干渴的喉咙,便道:“可有阿桑的消息?” “回殿下。”探子恭敬道:“公子已经回到太叔府,不出意外,明日会去明都后山,那里是太叔家往日研制火器的地方,沈如风似乎下了命令,万寿节之日,要赶制出一批足以撼动大梁的军火。” 万寿节指的是沈如风的寿诞。 温别桑说要炸了明都,承昀开始只觉得他是异想天开,一路往明都赶来的路上,则是越想越觉得他胆大冒失。 温别桑为人单纯,有什么坏心思,一诈便出。 估计不等他开始实行计划,就已经阴谋败露,被人关起来了。 去年他只是惩罚他关在地牢,还任由庞琦为他清扫布置,他都被吓成那般模样,若当真落在沈如风手里,还不知要如何。 必须要尽快想办法把他带出来。承昀坐立不宁,道:“我要见他。” “殿下稍作休息,我们在后山有安排的人,届时可以帮您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去。” 承昀只能颔首,暂作忍耐。 夜色渐深,齐松忽然从房梁上睁开眼睛,承昀也立刻从床上坐起。 申悦容的身影犹如鬼魅一般出现在窗前,惨白的脸上甚至隐隐有几分青筋的痕迹,她从窗子里丢进来了一沓图纸,道:“小阿桑说,你能看懂。” 不等承昀反应,她继续道:“尽快复刻出新的图纸,所有人都能看懂的那种,我急用。” 承昀来到窗前,将图纸挨个捡起,凝望着上方笨笨的线条。 申悦容的身影离去又飘回,道:“画好了,我带你去见他。” 承昀挑眉,似有不信。 “他想与你偷情一晚。” 第68章 “太公您看。” 温别桑和太叔仁一同行走于城楼之上, 循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从此处,可以看到明都大半的炮塔,这些皆出自我太叔氏之手。” 说起此话, 太叔仁一脸自豪。 温别桑的目光略过那些城防之上的炮塔, 道:“听说这是出自太叔祖上之手, 后被太叔问道改良,每个炮塔皆连通着地底的机关,沈如风在皇宫之内便可轻易发动,居王座而以炮为棋,决胜千里。” 他连提起自己的外祖父都是直呼名字…… 太叔仁和其余太叔氏均皱了皱眉, 可想起沈如风在他面前也是什么都不是,不禁又略略释然。 太叔仁看着他的眼神跟看着一个有智力缺陷的傻孩子没什么区别, 道:“正是, 如今地下城的所有机关都在我太叔氏的掌控之下,太公可想去瞧瞧?” 温别桑毫不犹豫,道:“好。” 看来南梁的传言也有虚妄, 太叔氏并不似传闻之中那样真的完全不受重视, 太叔问道所建立的机关城让他们在整个城防之中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即便没落, 沈如风也不可能离得开他们。 温别桑一下去, 便看到了许多脚上带着锁链的工匠,看上去应当都是二十五岁以上, 五十岁以下。太叔氏的人一下来,他们便齐齐面向墙壁而站,年轻的人还有朝温别桑投来视线的, 更大一些年纪的,则面色枯败, 眼神木然,对周围一切流动的事物早已麻木。 “看什么?!”忽有管事的一鞭子抽了过去,年轻的工匠立刻将视线收回,缩起了脖子,那管事的恭敬地朝太叔仁一礼,更是对温别桑露出了谄媚的笑容。 温别桑随口道:“他们是干什么的?” “地下的建设一直在进行,需要源源不断的人手,我们太叔氏只负责机关维护,可做不了扩大地底的事情,这些都是外面找来的人手。” 温别桑颌首,道:“签了卖身契的吗?” “正是。”太叔仁道:“有些是我们本国的居民,有些则是南梁的难民,还有一些战争时期抓来的俘虏,都能用上。” 温别桑哦了一声,继续往前,没有再给面壁的工匠们视线。 温别桑很快看到了巨大的机关齿轮,像木偶巨人一样架在地下巢穴,太叔氏各个对此引以为豪。 “这些机关每年万寿节都会发动一次,向所有百姓们昭示着明都的固若金汤。” 温别桑凝望着这大型的机关设备,心中逐渐转过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他露出了一抹无比开怀的笑容,由衷地感叹道:“太叔问道真厉害。” 承昀花了三日的时间,将温别桑那些画纸誊了下来。 温别桑做东西是不太爱画图的,但后来因为组装容易,拆卸难,而且一不小心就可能会将零件损坏,耽误时间。为了方便量产,在承昀拆机关绘制的时候,他大约是闲着无聊,也跟着画了一些。 不能说是一模一样,只能说风牛马不相及。 可合作的久了,承昀还是看懂了他大部分涂鸦所表达的意思,并且能根据那些东西在图纸上的搭配,解析出它们各自的用途。 何况,这次温别桑估计是担心会有出入,还在上面用文字标注了尺寸,誊起来就更轻松了。 午夜一到,窗前便飘来了一道鬼影。 第123节 承昀将图纸折起,装在牛皮纸里,朝她递过去。 “你手下还有人?” “我的人不多,主要是师父的人。” “太叔问道?” “嗯。”申悦容并不瞒他:“师父当年不仅仅只是救了我,明都很多人都承他的恩情,全聚在一起也有八百余人。” “你想凭八百余人杀沈如风?” “还有你们安定司的探子。” 承昀拧眉。 申悦容已经直接转身:“跟上。” 承昀急忙跃出窗户,提气随她跃上屋顶,申悦容身形有若鬼魅,偶尔飘来一句:“你脚步太重了。” 承昀凝神留意脚下。 两人的身影很快离开明都,一路来到后山。 “此处只有太叔家的人可以进入,外面设有机关,你要跟着我走。” 承昀屏息,一边观察她的身影,只见她腰肢款动之见,快到竟出了幻影,他仔细学着对方的身形,见她似摇晃实则脚步稳健地行过一段路后又跃上了树梢,便也有模有样地跟上。 林间两道身影迅捷扫过,树枝间的鸟雀睁着圆滚滚的眼睛,歪着毛茸茸的脑袋,只是狐疑,并未被惊动。 申悦容沙哑的嗓音含着笑:“学东西倒是快。” 承昀勾唇,即自傲又谦逊,道:“前辈教得好。” “哼。” “轰——” 前方忽然发出巨响,夜空中短暂闪过一道爆燃的光,随即便是一阵慌乱的脚步声。 承昀与申悦容一起在屋顶匍匐,很快便听到下方传来咒骂。 “这个蠢牙子,肯定又把炼药室炸了。” “真不知道家主捧着他干嘛!做事毛手毛脚,事儿还贼多,这才来三天,都炸了五个炼药室了!三叔祖在世的时候都没他炸的多!” “别说了,你没见家主都把他当傻子哄,也就是在武器上有些天赋,听说他这两日还帮忙改了地下城的机关图,一旦实行,出弹速度会更快,甚至可以调整炮台的方向。” “那以后君上在宫里就真能指哪打哪了!” “行了行了,快去给他收拾烂摊子吧!” 承昀下意识要朝那边掠去,被申悦容一把按住。 “他不会有事。”申悦容哑声道:“你朝那边看。” 夜色掩映之中,温别桑果然已经炼药室走了出来,那边的屋檐挂着灯,他似乎只有身上有些轻微的燎痕,脸蛋都还是白白净净。 申悦容低声道:“他是故意的。” 那厢,太叔仁很快来到了温别桑身边,他先皱着眉看了一眼炼药室,发现已经救无可救,便走过来打量温别桑,道:“您没事儿吧?” “没事儿。”温别桑没有给他责问自己的机会,直接道:“我正在研制一个特别厉害的武器,这么高,这么大,要是能弄出来,可以从这儿,打到那儿。” 他指着山下巍峨的宫殿,太叔仁果真忘了要指责他的事情,没好气道:“你知道这里距离皇宫有多远吗?你想从这儿,打到那儿?” 温别桑实在是异想天开,这种距离,大概只有升级版的火神炮才能做到。 温别桑朝他看了一眼,道:“可以的,我研制的筋斗龙,一个筋斗能翻三万八千尺。” “好好好,三万八千尺。”看在他给机关城提出了不错的建议,太叔仁选择了隐忍,道:“现在可以去睡觉了吧?” 温别桑有点不高兴:“你不信我。” “我信。” “你不信。” “……”任谁大晚上被吵醒,还要哄一个傻子玩,估计都没什么好脸色。太叔仁冷笑了一声,道:“是,我不信,你有本事翻给我看,你要是能从这里打到皇城,我跪下喊你爷爷!” 不等温别桑开口,他直接道:“来人,送桑公子回房!” 温别桑抿嘴,看上去有些生气。 不等有人来请,便径直转过了身,气鼓鼓地回了自己的房间。 远处,申悦容道:“太叔家的人只想利用他的天赋,但并不真的把他放在眼里,再耐心等一会,门外的守卫便会离开了。” 承昀眸色微暗,嗯了一声。 温别桑躺在床上,闭着眼睛,门外有细微的谈话声传来。 “我是明白了,看神不如听神,这凤鸣君在南梁被传的神乎其神,其实也就那样,南梁说不准是不想要他了,才由着我们少主把他偷回来的。” “我看也是,真不知道三叔祖是得罪了哪路神仙,怎么就生了个这么个小怪物。” “小怪物就小怪物吧,吹的还挺厉害,这么点的火器,还一个筋斗三万八千尺,火神炮最长的射程也只有两万尺而已,那还是要天时地利人和才行。” “行了行了,我看他应该睡下了,咱们去吃点东西吧。” 迷迷瞪瞪要睡过去的时候,床边忽然有阴影投下。 温别桑的意识处于混沌的状态,隐隐约约仿佛嗅到了熟悉的沉香气息,恍惚竟好似回到了太子府中。 直到一只手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他才猛地从床上坐起来,一把抓起小弩。 瞪圆的眼睛盯着面前的青年,那熟悉的眼睛,还有……并不熟悉的胡须。 温别桑:“……?” “粘了胡子,认不出来了?”承昀一边说,一边将嘴角的胡子揭下来,道:“初来乍到,为了掩人耳目,只能如此。” 温别桑看着他,还是没动。 承昀本来还等着他一脸惊喜的扑过来,双臂都处于微张的状态,可好半天,温别桑都没有动弹。 “……怎么了?” 温别桑似乎终于回过神,不过没有朝他扑来,还直接扭过了脸,不想理他。 “我们都多久没见了。”承昀坐在床畔,柔声道:“我没机会惹你吧?” 还是不理他。 承昀绞尽脑汁,于电闪雷鸣之间窥见些许蛛丝马迹。 短暂的静默后,他试探地开口:“是因为我,忙着开山的事情,顾不上你?” 温别桑不说话,但脑袋朝里面偏的更厉害,本来还有半边侧脸在这边露着,这会儿只剩下一个后脑勺。 那都是夏末的事了,而现在马上就要入冬了。 搁旁人,经过这么长的时间,估计早就忘了。 他倒是好,一见面就翻旧账…… 承昀甚至有一个新的怀疑:“你说要……明都,不会是为了跟我赌气吧?” 还是没转过脑袋,但是晃了一下,不知道是想否认还是承认。 承昀清楚不能再继续谈论这个话题,他道:“我不能在这里呆很久,你准备一直这样跟我说话吗?” 那颗脑袋安静着,但声音传了过来:“你别想威胁我,我才不在乎你要待多久呢。” 他是不管在任何事情上都要占了上风才行。 承昀无奈,道:“我千里迢迢追你过来,一边担心你,一边又怕你忘了我,如今我好不容易坐在你面前,你当真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刚才看你了。” “看够了?”承昀试探,道:“那我走了?” 温别桑非常硬气。 身边安静了下来,温别桑努力竖起右耳,依旧没有听到任何的声音。 他犹豫了一下,终于把自己硬邦邦的后脑勺转了过来。 剔透的眼眸一下子对上了承昀含笑的脸。 温别桑没有再把视线移开。 承昀伸手,温别桑终于,慢吞吞,慢吞吞地朝他蹭过来,被他一把抱过去搂在了怀里。 承昀爱怜地吻了吻他的额头,道:“我们回家好不好。” “我哪里有家呢。” “我是你的夫君,太子府便是你的家。” 温别桑扬起脸,道:“你只在乎你的百姓,不在乎我。” 这笔账终究还是要算。 “怎么可能。”承昀道:“你才是我心中最重要的人。” “那你为了他们不理我,让我自己呆在屋里,还害我被太叔真偷走。” 他的埋怨就像是一枚一枚的软钉子,缓缓楔入人的胸口,承昀又吻了吻他,道:“对不起,以后不会了。” 温别桑静静地被他抱着,把脸朝他怀里靠了靠,道:“我和你的皇位哪个更重要?” “当然是你。”他回答的几乎毫不犹豫,“我选择它是因为我出生便注定了要走这样一条路,而我选择你是因为这世间万物,都不足你对我之吸引,两者岂可相提并论?” 温别桑试图挑他的错,但发现好像无错可挑,他勉强嗯了一声,心里高兴了点。 主动朝承昀怀里蹭了蹭,又道:“那要是有一天,沈如风把我和你的百姓一起抓了,你选哪个?” “不管谁和你一起抓了,我都会选你。”承昀道:“这种话不吉利,以后不要再说了,好吗?” 温别桑哦了一声,心中更满意了点。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情绪,承昀又抚了抚他的长发,低声道:“申悦容说……你要与我偷情。”说到这里,他忍俊不禁了下,道:“谁教你这样说的?” “偷情?”温别桑道:“我说让她偷偷把你带来找我,没说跟你偷情。” “嗯……我就说嘛。” 第124节 察觉到他话里的失落,温别桑攀着他的肩膀,将身体朝他胸口贴了贴,小声道:“你要跟我偷情吗?” “……没有。”承昀道:“你我,均未婚配,怎么也称不上……” 他微微颤了一下。 耳侧被湿润的东西碰了一下,他屏住呼吸,扭脸去看温别桑,后者歪头,神色之间没有半分淫邪。 承昀按下身体的异动,想起正事,道:“太叔家对你好吗?” “一群老瓜贼。”温别桑说:“也就是表面看重我,其实根本没人在乎我,他们就是想让我研制武器。” “我听说你给他们改了机关城?” 温别桑眼珠转了转,道:“说起机关城,那下面有许多戴着脚链的工匠,听说还有从你们南梁抓来的俘虏和逃难的百姓。” 承昀脸色微变:“有这等事?” “你们之前的战争有没有被抓过俘虏?” “似乎有听过,但战争都是许多年前了,当时亓国做皇帝的还不是沈如风。” “你们南梁的百姓不管是逃难而来,还是因为其他原因来到北亓,若无身份背景,也不能为亓国带来任何的经济效益,就会被带去关在机关城,那里面还有一些自愿卖身的百姓,生养之后便会带去那里,为沈如风建设地下城。”温别桑道:“你的探子没有向你汇报过此事?” “不曾。”承昀道:“我一般只处理安定司在梁国的事务,亓国都是母后在处理,此次来到明都,也还没有时间了解更多……若当真如此,我必要带他们回家。” 温别桑嗯了一声,道:“北疆那边的事情怎么样了?” “没想到他们竟然对我外公下手了,好在此前母后去过书信,没有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那暗中下手的人已经抓到,若能查出他与周苍术有牵扯,就有可能借此判他。” “说起来,你们南梁除了万龙山之外,可还有其他硝石矿?” “这里的硝石是从南梁运来的?” “我不敢说,但听太叔仁似乎提过,北亓的硝石矿脉正在逐渐减少,这也是沈如风急着要攻打南梁的一个原因。” “听说你准备借万寿节对沈如风动手?” “我本想如此。”温别桑道:“但你若能派人找到地下城的那群老俘虏们,按照我的吩咐去做,我便可叫他明都弹指之间灰飞烟灭。” 天将明的时候,一个石头打到了窗户上。 承昀轻轻将沉睡的温别桑放回床榻,小心翼翼地为他盖好被子。 转身拿过桌子上的图纸,正要离开,忽闻床上传来呓语:“不出五日,叫你好看……” 承昀停下脚步,看向床上的人。 “砰!” 窗户又被砸了一下,承昀逼迫自己收回视线,推窗跃了出去。 夜色掩映之下,两道身影快速离开。 明都,一条无人的巷子。 申悦容停下脚步,道:“我在地下城有人。” 承昀立刻望向她,申悦容道:“我师父尚未辞官之时,身畔有一个小厮,在他离开之后,依旧留在了太叔氏,如今就在地下,负责维持明都城防的稳定。” “他会帮你吗?” “会。”申悦容给出了肯定的答案,“誊好图纸,给我一份。” 两人就此分离,承昀回到藏身之处,花了些时间整理了温别桑给他的图纸,等到对地下的机关城有了大概的了解,他的脸色逐渐凝重了下来。 出门在外,没有笔侍,齐松在一旁为他研着墨。 这些日子的耳濡目染,他对机关也有所了解,看着那些图纸,道:“这工程可够大的。” “这些都是明都已存的建设。”承昀缓声道:“此处描黑的,才是他的想法。” 齐松有些看不懂,道:“若他成功,明都会如何?” 承昀没有说话。 他走到窗前,轻轻推开了自己的窗扇。 天色已经大亮,亓国的明都与大梁的盛京几无区别,街道上拥挤而繁华,人群熙攘,一片热闹的景象。 摊贩们热情地叫嚷着,这一街道,有人独行,有人并肩,有人三五成群。 调笑声中,偶尔掺杂着谁不顺心的咒骂,可谓众生百态,生机勃勃。 齐松站在他身后,又一次看向桌子上那些描黑的地方。 恍惚之间,那些黑线,似乎变成了让人窒息的深渊,正在缓缓吞没整个明都。 就在这时,街道上忽然有人惊呼:“那是什么?!” 齐松立刻转身,打开了侧边的窗户,两人从窗前探头去看,只见后山之上,一丛黑烟拖尾,在空中划出了弧形的痕迹。 “砰!” 声音远远传来,齐松倒吸一口气,道:“太叔家疯了?居然把炮弹往皇宫打?!” 承昀眉心狠狠跳了一下。 另一边,太叔仁手脚并用,狼狈地往山顶上爬的时候,温别桑正在点燃第二个筋斗龙。 “别打了!”不光是太叔仁,后方还跟着一众太叔氏:“太公!好太公!别往那儿打!那是皇宫啊!” 温别桑看也没看他们一眼,火折子很快点燃了第二个。 滋滋的引线飞速地燃烧,在快要被炮筒吞没之前,忽有一只手伸了过去,重重一拔。 引线当即断开,温别桑扭脸去看,太叔真正重重甩着被烫伤的手指,微微抽着气,用愤怒的眼神盯着他。 一个时辰后,太叔仁带着太叔真,战战兢兢地跪在了沈如风的面前。 “哼哼。”在他们身边,温别桑一如往常一般,荣辱不惊地站着,脸上挂着笑。 笑声时不时传出,太叔仁头顶的汗珠已经打湿了额前的地面。 沈如风坐在铺着黑色虎皮的椅子上,居高临下地扫了一眼太叔仁,又看了一眼温别桑,道:“是你打的?” “嗯!”温别桑点头,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骄傲,眼睛里闪烁着明显的雀跃与自得。 似乎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究竟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情。 沈如风一笑,道:“从哪儿打过来的?” 温别桑立刻转身,发现沈如风没跟过来,又走了过来。 太叔仁的额头贴着地面,略惊恐地抬眼,只见温别桑竟然直接抓住了沈如风的衣袖。 后者瞥了一眼,懒懒地跟着他站起来。 两人出了殿门,温别桑伸手去指,道:“那里,那个山上。” 沈如风眺望而去,道:“这可不近呢。” “我跟他说了,我的筋斗龙可以翻三万八千尺,若是地势高,借着风,还能打的更远。”温别桑朝里面看,道:“他不信,非要跟我赌,说若是我能从那里打到皇宫,他便跪着喊我爷爷。” “你不是已经是整个太叔氏的祖宗了?” “他要跪着喊我。”温别桑道:“沈如风,你说我是不是很厉害?” 沈如风笑:“那筋斗龙,长什么样?” 温别桑马上四处看,沈如风命人拿来纸笔,他却是弃了纸而直接用笔,在地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四方形。 “就这么大。”温别桑比划,很固执地追问:“我是不是很厉害?” 沈如风凝望着那个长方形,又缓缓把视线转到他脸上,眼底隐有几分惊愕与欣赏,由衷道:“着实厉害的紧。” “你高不高兴?” 沈如风笑,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气的:“有你这等天才为朕谋事,朕如何能不高兴?” 他接着道:“你那个,筋斗龙,好做吗?” “好做!”温别桑道:“你找人拆了照做就是。” “可有图纸?” “我可以给你画。”温别桑一点都不藏私。 如此坦率的态度让沈如风放下刚刚升起的戒心。 他拍了拍温别桑的肩膀,转身行入里面,温别桑又跟进去,道:“沈如风,太叔仁说好了要跪下喊我爷爷?” “那便让他依诺行事。” 太叔真眉头紧锁,温别桑已经来到了太叔仁的面前,道:“仁孙孙,你快喊我爷爷。” 太叔真咬牙,道:“温别桑……” 温别桑皱眉,道:“干嘛?” 太叔仁制止了他。 他清楚,炸皇宫的事情已经被轻拿轻放。 这种情况下,喊一声爷爷也不算什么。 他强笑了一声,对着温别桑叩首,道:“爷爷。” “哼哼。”温别桑笑,笑容分明还算清澈,可笑声却仿佛饱含着别的意味。 即便清楚他生性如此,在此刻,太叔真的火气还是一瞬间冲上了头顶。 他深吸了一口气,温别桑已经大发慈悲道:“好了,我们两清了,你不用再跪了。” “你当我们跪的是你吗?” 太叔真低声,神色之间含着屈辱。 温别桑了然,回头道:“沈如风,你不要让他跪了。” 沈如风身边的太监深吸了一口气。 主人却是轻描淡写:“行了,既然小阿桑为你们求情,就不用再跪了,日后切不可再以此事与他打赌,这次修缮宫墙的银子,就从你的俸禄里扣了。” “谢陛下恩典!” 太叔真将他扶了起来,温别桑正要跟着两人一起走,沈如风忽然道:“留下陪朕用膳吧。” 第125节 温别桑一怔,立刻去看太叔真。 那征询的眼神让太叔真恍惚了一下。 沈如风见状,道:“怎么,你还要征求他的意见?” “嗯。”温别桑道:“他是我的监护人。” 太叔真:“……” 屈辱的神色稍有缓解,逐渐变得复杂起来。 这家伙,惹人烦是真的烦,但偶尔良心发现……不,他根本不是良心发现,他只是无意之间做出了良心发现的表现而已。 “既是陛下有请,你便留下吧。” “好吧。”温别桑便留了下来。 温别桑大部分时间下对食物都不挑剔,但和沈如风坐在一起,他还是带了几分的警惕。 太监给沈如风夹什么,他便吃什么,太监不动的菜,他绝对不动。 沈如风似乎看出了什么,随口道:“怎么,怕我下毒?” “嗯。” “……” 回答的太坦然,沈如风一时哽住。 太监立刻道:“大胆,你竟敢揣测圣意!” 温别桑咬着筷子,依旧是那副不慌不忙的语气:“他还揣测我的意思呢,我说他了吗?” 太监:“你……” “好了好了。”沈如风失笑,道:“为何担心朕给你下毒?” “因为我在南梁的时候,他们说你是个多疑暴戾之人。” 太监看着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着一个死人。 沈如风勉强一笑,道:“那相处起来呢,你觉得朕如何?” “不知道。”温别桑道:“防人之心不可无,我得防着你。” “……” 接下来,沈如风很少再与他说话。 直到膳后,沈如风命人送上了一些茶点。 心思百转,他挑了一个最不可能被温别桑噎的话:“瞧你年纪不大,应当还未婚配吧?” 温别桑一下子把茶点放了下去,眼珠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太监有气无力:“陛下问你话呢。” 温别桑抿嘴。 沈如风皱眉:“怎么?” “你要当着他的面。”温别桑扫了一眼他身边的太监,道:“跟我谈论这件事吗?” 沈如风挑眉,道:“有什么不方便的吗?” “我怕你不方便。” “……”沈如风诡异地防备了起来,他挥了挥手,示意太监离开。 确定了四周无人,温别桑看着沈如风,道:“我觉得你年纪太大了,我们两个并不合适。” 温别桑离开之后,太监小心翼翼地来到沈如风身边:“陛下……” 沈如风堪堪回神,抬手揉了揉额头,道:“天才和普通人,是不是真的不一样?” 等温别桑上了马车,太叔真将车门关上,道:“陛下与你说了什么。” 温别桑神色为难。 太叔真警惕:“你是不是又乱说话了?” “没有。”温别桑皱着脸,道:“他一把年纪,孩子都比我大了,竟然想纳我为妃。” “……这是他原话?” “他问我有无婚配。” “那是想给你赐婚!!!”太叔真咆哮,克制住冲上大脑的血液,道:“七公主今年刚满十七,正好可以与你婚配,你若……罢了,你还是不要靠近皇家了,否则太叔氏早晚要被你害得九族尽灭。” 温别桑对此不是很在意,他轻声道:“我想去医馆。” 太叔真立刻道:“怎么了?” “我担心沈如风给我下毒,想去检查一下。” “……”就不该担心你! 当晚,承昀又偷偷来了温别桑的小屋。 温别桑一看到他便从床上坐直,张开双手。 承昀靠过去,轻轻把他抱住,温别桑便将脑袋靠在他的胸前,软软蹭了蹭。 “今日炸皇宫之事,沈如风有没有找你麻烦?” “没有。” 承昀放下心,又问道:“太叔真和太叔仁离开之后,你为何留在了宫里?” “沈如风留我用膳。” “他留你用膳?”承昀立刻把他拉起来打量了一番,道:“为难你了吗?” 摇头。 温别桑道:“地下城的事怎么样?” “申姨看了,说可以找人去办。”承昀顿了顿,道:“但是阿桑,我们的目的只是安然把那些俘虏和百姓带出来,若可以,还是不要动用此计了。” 温别桑抬眸,承昀接着道:“你今日朝皇宫打的那一炮,有没有伤到人?” “不知道,沈如风没说。”温别桑科普道:“那个炮虽然打的很远,但是威力不大,能量在推弹的过程中被消耗掉了很多,两三个人站在一起,应该可以全部炸死,多的就不行了,不过我远远看去,房子好像塌了……” 说到这里,他笑了一下,道:“不知道有没有被砸死的。” 承昀看着他的笑容,沉默了一阵,道:“阿桑,火器不该只是用来杀人,你看到了的,它可以让雷火营重新变得鲜活,可以让矿工们得到一份稳定的收入,还可以开山,让崖下村日后免受翻山之苦……” “你不想炸明都?” “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对沈如风下手,对明都的禁军下手,打击他们的都尉府,或者城防营都可以,可是若有可能,尽量还是不要启动地下的机关,那对明都将是毁灭性的打击。” 温别桑笑,他笑起来的时候,总是两边的唇角一起上扬,看上去十分乖巧、标准,像那双明亮的眼眸,不含半分杂质。 “我来便是要炸了明都。”温别桑道:“他们杀了太叔问道,那么太叔问道留下的东西,也应该和他一起上西天!” 他眼底的冷意让人心惊。 承昀重新伸手,动作轻柔的将他环住,道:“我知道了,你想杀沈如风,想为你父母报仇,想为你外祖讨公道……” “你不知道。”温别桑盯着他,道:“我之所以没有对周苍术下手,是因为皇后赐我凤鸣君的称号,我若在盛京动手,所有人都会觉得我是一个疯子,他们会觉得皇后也是疯子,可是在明都,谁也不许阻止我。” 他从承昀怀里起身,径直下了床,道:“你可以走了。” “我没有要阻止你。”承昀来到他身畔,道:“我知道你恨沈如风,恨太叔氏……图纸我已经交给申悦容了,她与你是一条心,你可以相信她。” 温别桑抿嘴,扭脸来看他。 承昀道:“我说话你不爱听,我便不说了,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你觉得高兴便好。” 温别桑道:“真的?” “真的。”承昀拉住他的手,转移话题道:“说起来,沈如风怎么好端端的要留你用膳?” 温别桑言简意赅:“他想娶我。” “……?” 确定一般,承昀一字一句:“他,想,娶你?” “嗯。” “……” 好一阵,室内才响起一声,云淡风轻。 “还是让明都灰飞烟灭吧。” 第69章 对于整个太叔家来说, 温别桑的确都是不可多得的天才。 他来到明都仅仅一个月,就把沈如风哄得龙颜大悦,太叔真刻意向他索要过在雷火营看到的飞天炮, 他竟然也毫不犹豫地做了一个, 并且指导别人画了图纸。 为了万寿节的到来, 整个明都都严阵以待。 承昀和齐松经过明都,偶然抬头去看,便见明都之外的演武场里缓缓飞起了和雷火营一模一样的三足机关雀。 温别桑的坦诚俘获的不只是沈如风和太叔氏,甚至连承昀见不到他的时候,都感觉他已经完全归顺了沈如风。 只有偶尔午夜幽会之时, 才能从他的种种表现看出他心中依旧还是偏向南梁,或者说, 对太叔氏和沈如风有恨。 亓国百姓对万寿节的即将到来的阅兵津津乐道, 都在猜测小炽烈王会在万寿节的时候给大家带来怎样的震撼。 沈如风已经放出话去,等到忙完万寿节的事情,就会正式给温别桑炽烈王的封号。 立冬刚至, 明都便下了一场大雪, 皑皑白雪之中,温别桑裹上了宫中送来的貂毛白裘, 他对于自己的东西十分珍惜, 往日去炼药室的时候绝对不会白裘带去,唯恐伤了一丝一毫。 太叔家并不限制温别桑的活动, 或许是因为对方的单纯和坦率看上去特别的没有心机,也或许是都把他当成一个小傻子。 温别桑可以随意的在太叔氏的地盘上活动,所有人讲话甚至也并不避讳他。 这日, 温别桑偷偷摸摸地避过了侍卫,来到了太叔仁的书房。 第126节 在里面一通翻找之后, 后方的书架忽然被打开,太叔仁和太叔真一起从密室里走了出来。 温别桑正踩着凳子够书架顶端的木盒,发现它被挪动的书架带着走远,便停下了动作。 六目相对。 温别桑把高举的手放下来,道:“仁孙孙,真孙孙。” 太叔仁表情凝重,太叔真脸庞抽搐。 后者缓缓道:“你在干什么?” “找东西。” “来书房找?”太叔仁阴沉道:“你不知道此处闲人免入吗?” “就是因为他们说此处是太叔家重地,我才偷偷进来的。”温别桑始终站在椅子上,认真解释:“不然我就跟你打招呼了。” 太叔仁:“……” 太叔真走过去,伸手把他勾下来,没好气道:“你来找什么?” “我想看看你们这里有没有和周苍术来往的信件,这样我就能寄给南梁,为爹娘报仇了。” 太叔仁闭了一下眼睛,太叔真把温别桑强行带了出去。 把人丢在门口,他道:“周苍术早晚会死,不急于这一时。” “他又不是跟你们不共戴天,你们当然不着急。” 在温别桑的逻辑里,没有人能说的过他。 太叔真直接下了死命:“总之,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偷偷过来也不行吗?” “当然不行!!” 把温别桑赶走之后,太叔真回到了书房。 室内的氛围显得有些凝重,太叔真试探道:“父亲?” “你说,他是不是装的?”自打温别桑让他磕过一个头之后,太叔仁就很难再将他当做傻子看待,这是因为他此次切切实实地感觉到了侮辱。 “应当不是。”太叔真并不清楚他心中所想,道:“若他还与宫承昀有情,对方怎能容忍他将飞天炮献给大亓?” 这一点太叔仁也难以想通。 “也许是我多虑了。” “最近太叔仁对我似乎多有防范。”晚上,温别桑和承昀围坐在炭火旁,申悦容也在一旁,闭目养神。许是因为最近离开了地牢,她皮肤的惨白稍微消退了一些,透薄的皮肤下方可以看到淡淡青筋的影子,固然已经染黑了长发,可只是单单坐在那里,依旧让人胆颤。 “我就知道你肯定会被发现。”承昀一脸忧心,道:“我看还是不要等万寿节了,你尽快离开吧。” ”沈如风不会让他走。”申悦容开口,缓缓睁开眸子,眼珠流动着粘稠的黑影,她语气平静,道:“想要让他安全无事,最好的方法是将计划做到万无一失。” “再过几日就是万寿节了,届时明都大乱,阿桑就在沈如风身边,如何逃脱?” “到时候我会远远盯着。”申悦容扫了他们一眼,道:“阿桑最近还是一如既往,越到最后,越不能让沈如风发现端倪。” 温别桑嗯一声,道:“我们把计划再核对一遍。” “根据申前辈对沈如风的了解,在正式开始之前,他会试用一下你给出的机关方案。” 果如申悦容所料,沈如风面上对他一片纵容,背地里该有的戒心并未减少。万寿节的前两日,温别桑站在城楼之上,看到了炮塔缓缓转动,下方是无数百姓的惊呼,稍微耳朵灵敏的人,甚至还在一旁大喊:“我听到地底有动静!!” “小炽烈王可以啊!可谓青出于蓝了!“ 申悦容道:“你动的手脚,若没有我们安排的人,会提前爆发吗?” “它有两种启动方案,一种是你们按我给的指示,在机关运动的时候从地下动手,还有一个……”温别桑笑了一下,道:“不出意外应当用不到。” 承昀皱眉,依旧难掩担忧:“我和申前辈商量了一下,还是觉得这个方案能不动便不动,届时沈如风在南城门阅兵,明都的绝大部分火力都会集中于此,我们想要离开,只能从其他城门,换句话说,我们要从城内穿过,一旦启动此案,不只是明都的百姓,包括我们还没来得及撤走的人,都有可能遭受无妄之灾。” “好吧。”温别桑已经看出来,他与太叔问道是一个性子,皆是怕造杀孽之人,对亡者总是心存敬畏。但这次给出的理由很合理。温别桑虽然不在乎别人的性命,但是对自己的小命还是很爱惜的,他道:“单靠南城门的那些火力,也能气死沈如风了。” “到了万寿节当天,沈如风必会指定你陪在身边。”承昀的语气凝重了起来。 城楼之下,百官林立。万寿节的阅兵事关国威,明都南城区皆被清空,只余铁甲卫与文武百官,有幸可以随沈如风一同登楼的皆是大亓的肱股之臣,太叔氏自然也在其中。 温别桑和太叔真站在一起,学着其他人的样子,老老实实将手交叠在腹部,摆出一副谦恭的模样。 前方,身着黑色绣金龙袍,头戴垂旒太平冠的大亓君主,偏头朝温别桑投来了视线,并抬起了自己的手,道:“过来。” 所有人的视线盯在他脸上,温别桑却没想到这一遭。 直到太叔真轻轻推了他一下,他才不得不上前,看了沈如风的手一阵,缓缓,把自己的手搭在了对方的手臂上。 太叔仁看上去想直接厥过去,其余百官神色各异。 沈如风也有愣怔,随即大笑两声,竟当真托着他的手,沿着长梯朝上走去。 城楼之上,温别桑顺理成章地站在了沈如风的身畔。 下方是整整齐齐的千军万马。 “你只能自己想办法离开城楼。”申悦容的声音响在耳畔,“否则等你那些花招败露,沈如风拍死你就像拍死一只蚂蚁。” 巨钟撞响,连绵之中,响起了了咚咚的战鼓之声。 一列战车从下方推过,上方的鼓手孔武有力,在冬日的冷空气中敞着一身精壮的腱子肉。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威严的鼓声似乎在人的心口敲响,温别桑蹭了蹭手心的薄汗,偏头朝一旁去看。 这里除了他,就是沈如风的一干皇子,城楼之上,从一品到四品,老老少少,均是男儿,无一女子。 “我大亓的儿郎,比之南梁如何?”沈如风开口,温别桑清楚这是送命题,坦然道:“我还无缘得见南梁阅兵。” 从步兵到弓箭手再到骑兵,每一队出场之时都是从容不迫,脚步沉稳而齐整,骑兵的铁蹄也毫不凌乱,坐在上方的骑士大摇大摆,不慌不忙,随着铁甲撞击之声响彻众人耳边,大国之威严扑面而来。 温别桑一时看直了眼,毫不掩饰自己的惊叹:“当真威风。” 他素来坦率,说话毫无心机,也不奉承阿谀。 沈如风清楚这便是他心中所想,不禁又是一阵开怀,道:“接下来,就是重头戏了。” 所谓重头戏,便是火神营,这次阅兵温别桑出了不少好点子,不只是沈如风,所有人都在期待炮声的炸响。 周围响起窃窃私语。 “火神营的人已经准备好了。” “那便是筋斗龙?未料如此小巧,竟然可以背在背上!” “可不要小瞧它的威力,打的可远了!” “就是坐力比较大,普通人难以驾驭,你瞧,这些都是从各营挑出来的壮汉,目前只有他们勉强能够胜任。” “看来日后我们火神营要多一队筋斗兵了……” “哈哈……” “快看!!”忽然有人叫出声,不只是他们,所有人纷纷抬眸。 伴随着一阵嗡嗡的声响,后方的阵营里,缓缓有三足的木雀逐渐腾飞,一架,两架,三架……犹如列队的士兵一般,渐渐飞到了一定的高度,悬空以待。 城中,百姓们被禁军赶在了指定的地点,整个明都,所有的高处都架上了梯子,能站人的地方几乎都站满了。 当木雀一点点升空的时候,整个明都都沸腾了:“飞天炮!” “听说南梁给它起名三足金乌,我看到了,它真的有三只脚!” “今年是建宁二十三年,二十三只金乌!!” “此次阅兵真是让人兴奋!不敢想象城楼上的人是饱了多大的眼福!” “哈哈哈,我已经在幻想和南梁征战之时,金乌悬空的盛况了!” “你想什么呢,南梁也有这个武器好不好?” “但是我听说小炽烈王回来之后,把飞天炮重新改良了,我们的比南梁的厉害!” “当真如此?” “那是当然,小炽烈王可是我们亓国人!” “上面的小心点!”这是下方禁军的提醒:“当心踩空摔伤!” 何止是他们,就连沈如风在城楼上看到此情此景——三足机关雀映着蔚蓝的天空,稀薄的云层被阳光晕染成金色,万丈光芒之下,所有的木雀都渡上了一层金光。 心情也是一阵激荡,抚掌之时,笑声都没停过:“好!” 太叔氏的心情更是难以言说,太叔仁神色之中似有骄傲,又似有嫉妒,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向往与力难及的渴望和卑微,最终却都逐渐融汇成一股撞击胸腔的巨浪。 太叔真朝温别桑投来视线,眸中隐有几分难言的仰慕。 在所有人都盯着机关雀看的目不转睛之时,齐松正在带着一众俘虏离开。 “快出来。”一个个带着脚链的俘虏,陆续从破败的洞口里钻出来,齐松和另外一个刀客飞速砍着他们脚上的锁链,道:“从这里走,一直往前跑,不要停!” 城楼上,温别桑掌心的汗水已经越来越多。 他清楚,当火神营开始演习之际,就是沈如风怒海狂涛之时。 怎么离开呢…… “不要在沈如风面前耍想喝水,想上厕所这种小孩子的把戏。”他又想起承昀沉重的嗓音,“接下来是你的重头戏,如此荣耀之际,因这等小事离开,只会让他即刻生疑。” 温别桑压下了漫过脑子里的借口。 只是不由自主地用手蹭着身侧。 所有人都被天空中的三足木雀吸引,并没有留意到他的不对劲。 温别桑朝前方探了探头,忽然看到火神营队伍里似乎出了什么情况,此刻,沈如风也发现了,皱眉道:“怎么回事?” “我去看看吧。”温别桑趁机开口,道:“好像是筋斗龙出了什么问题。” “我去吧。”太叔真道:“应该是小问题,我看能不能解决。” 温别桑:“我……” “我去去就回。” 太叔真很快离开,温别桑抿了抿嘴。 第127节 城内,一处可以眺望到城楼的高塔上,承昀皱了皱眉,道:“下来的是太叔真。” “马上就要到火神营了。”申悦容面前垂着黑纱,道:“前方的骑兵已经走了大半,最多再一刻钟,就轮到他们上场,如果他下不来……” “我去!”承昀飞身掠下,快步朝着那边冲去。 温别桑始终未曾想好要如何离开。 很快,骑兵在沈如风的面前走完了全程。 千军万马重新列阵,快速而整齐地聚集到了城楼之下,将南城门前方的河道露了出来。 最先出场的是拿着火铳的士兵,等到亓国之前的火器挨个进行了例行的演示之后,便是温别桑研制的新火器了。 背着筋斗龙的壮汉们时而将那火器举上头顶,时而像跳舞一样在身侧单手交换,并有节奏地发出阵阵的喊声。到了指定地点,便放下来,齐齐点燃引线。 砰—— 第一炮飞了出去,在天空拖出黑色的尾烟。 城楼上响起一阵叫好。 温别桑抿紧嘴唇,这一炮打出去之后,后方的飞天炮便也加入了行列,太叔真此刻正在从火神营离开,应当是在贴着城楼步行,温别桑很快看不到他的身影了。 温别桑很清楚,他研制的火器皆做了手脚,筋斗龙打到第三炮的时候,就会出故障。 而飞天炮在排出第二发炮弹之后,也会一通乱打,在最后方的重武器里,他还做了定时装置。 必须要赶快离开…… 就在他准备采取最笨的方法,弓着身子偷溜的时候,耳畔忽然传来声音:“桑公子,后方的车炮出了点问题,马上就要上场了,您快随我来。” 是扮成士兵的承昀! 温别桑快速说了一声:“我去去就来。” “快去。”沈如风说罢,忽然若有所觉地偏头,却只见到温别桑和一个士兵匆匆走向长梯的身影。不及他细想,筋斗龙便咆哮出了第二声,伴随着远去的黑烟,耳畔再次传来众人的掌声:“好!” 他回头望向下方,露出一抹笑容,眼中却隐有疑虑。 这厢,温别桑跟着承昀快步走到了阶梯处,下到一半,却忽然看到太叔真正提着衣摆款款而上。 承昀猛地转身,一把将温别桑勾了起来,闪电一般朝上方回去。 温别桑眼前一花,已经被他带到了另一处阶梯前。 太叔真仰着脸,神色疑惑,道:“阿桑?” 温别桑没有回答。 太叔真莫名其妙,加快了脚步往上走,就在这时,城楼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无比巨大的炸响,这声音和火弹出膛的声音略有不同,像是什么东西被炸的粉碎一般,还伴随着一阵惊呼和惨叫—— 他加快脚步窜了上去,与此同时,又一声轰然炸响传来。 太叔真扑到了城楼边缘,只见一同点燃的筋斗龙在瞬息之间纷纷爆燃,成为了一个又一个炫目的火团,火团倏地膨胀,又在缓缓收缩。 收割去了身旁的生命,炸开的火器碎片也飞速地弹射向周围,在地上和一些倒霉的人身上留下一个个伤痕。 城楼上一片惊呼:“怎么回事?” “筋斗龙炸了!全炸了!” 太叔真瞳孔收缩,城楼上的人人都目瞪口呆,全然还没有反应过来。 铁甲撞击的声音伴随着爆炸的声音响在耳畔,承昀一边卸掉了铁甲,一边勾着他的腰将他抱了起来,并没有选择跃上屋顶,而是沿着无人的屋侧施展轻功,贴地而行。 得益于大家都找地方围观阅兵的原因,大部分的巷子里都空无一人。 温别桑抱住他的脖子,感觉他的心跳比往日要快的多。 “快把飞天炮收回来!!”电石火光之间,太叔真似乎明白了什么,可这一声很快被淹没在了下方士兵的惊慌声中。 方才还规整的士兵,全都乱了起来,不知道哪只倒霉的战马被碎片击中,发出长嘶,掀翻了背上的骑兵。 士兵们面对这一状况毫无预兆,纷纷四散躲藏。 有人不慎被推倒在地,被马蹄重重踩在胸口,吐血而亡。 “飞天炮!!!”不只是太叔真,城楼上的所有人都开始明悟,纷纷嘶喊:“快把飞天炮收起来!!!” 但哪里来得及。 嗡嗡的震动声中,方才还悬停的三足木雀已经不受控制地开始挣动,下方的士兵有的被它带着朝前走了几步,用力拉扯, 忽然手中一松。 沈如风面无表情地盯着独自飞向空中的木雀。 太叔真倒抽了一口气。 他武力不浅,看得清清楚楚,并非是士兵用力拽断了丝线,而是机关雀下方的腹中张开,一个不过手指大小的刀片,自行切断了丝线。 他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 眼前的一切似乎变成了走马观花。 他偏头,目光在一众混乱的人群之间寻找着温别桑的踪迹。 没有…… 没有…… 他刚才从城楼上下去了。 太叔真重重咬了一下舌尖,逼迫自己清醒了下来。 “快躲起来!!!” 城楼上传出撕心裂肺的动静,所有的机关雀都自行脱离了掌控,在空中肆无忌惮地腾飞,它的螺旋不断转动,木翅像是炸毛的鸟羽一样,缓缓张开,城楼上的人都清清楚楚地看到,那是一枚枚的短箭。 “天才……”太叔仁喃喃地动着嘴唇,道:“金乌烈羽,此等机关大才,果然是我太叔家的后代……” “咻咻咻——” “是我太叔家的后代——!!!” “爹!”太叔真扑过去,将他护在身下。 太叔仁依然直勾勾地盯着离得最近的那只金乌。 金乌的翅膀射出一根根的短箭,每射出一根,都因为失衡而开始不受控制地自转,随着短箭的射出,也转的越来越快,因为自转的加速,短箭的射速也开始加快。 等到短箭全部射出,它便带着最后一发炮弹,疯狂地坠落向人群。 太叔仁神色绝望,浑身不住地颤抖着:“真儿,太叔家完了,全完了……” 城楼上的百官开始疯了一样朝下面跑去,但那些短箭无情地在空中旋射,很快有人背后中箭,或者直接被射中脖子。 “保护陛下!保护皇子!” “父皇人呢?” …… “轰——” 更多的爆响从南城的方向传来,不少百姓也都看到了天空乱飞的机关雀,离得太远,他们并不清楚那边是怎么回事。 还在兀自欢呼:“好生厉害!” “砰——!轰!” 山石震颤一般,站在屋顶的人哎呀呀地惊叫着滑了下来。 下方的百姓都震惊于这次的炮声。 有人道:“是车炮吗?” 没有人能够回答,百姓们议论纷纷,各说各的。 承昀一路抱着温别桑来到了北城区,等待已久的齐松快步跨了过来,道:“快走!” 承昀将温别桑放上马,道:“北城清空了吗?” “申前辈已经去了,等我们赶到的时候就该清空了。”齐松一边上马,一边遗憾道:“若是明都阅兵之时,我们能绕来此处,这会儿明都已经是大梁的囊中之物了。” “他们胆敢在北城放这么少的守卫,就是清楚我们绕不过来!” 眼看着北门近在咫尺,温别桑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他双手举起,广袖之下的手臂上,竟然系了两枚短炮,与第一次去雷火营之时,炸响硝石堆的几无二致。 承昀道:“这是什么?” 温别桑的目光扫向城楼两侧未能发动的机关城炮塔,笑容遗憾中染着几分得意,道:“以备不时之需。” “此次回去,可不能再乱跑了。” “知道了。” 南城门的震动之声隐隐传来,士兵的惨叫却已经听不清楚。 马蹄在无人的街道狂奔,齐松道:“我已经把俘虏们和南梁的百姓们都带了出去,还派了探子们跟着,能否安然回到南梁,只能看他们的命数了。” 承昀并未逞强,道:“好。” 黑底盘龙靴踩碎了瓦片,脚步之重,泄露了主人胸中的怒意。 头上的冕旒已经因为碍事而丢去,沈如风手握长弓,风驰电掣一般在屋顶移动。 此刻万人空巷,他凭借着内力仔细聆听,飞速在上方腾挪。 于一处三层飞檐楼顶,终于看到了即将要出北城的三人。 他的目光落在温别桑所在的那匹马上。 拉弓搭箭。 “咻——!” 尖锐的爆鸣从后方响起,伴随着利箭破空之声,越来越近。 响尾箭! 温别桑脑子里刚闪过这个念头,承昀忽然抱着从马上翻了下来,响尾箭擦着马儿的头顶,钻入前方的地面,碎石飞溅。 温别桑扫了一眼,齐松偏头去看,承昀心中暗惊。 第128节 不等他们意识到这一箭有多大的威力,又一声破空之声再次传来。 箭矢直逼温别桑而去。 温别桑根本还没来得及抬眼看清,就猛地被人重重一推。 恰如承昀那日三箭推鼎,温别桑只见到齐松翻身,张开双臂来接自己。 便闻又一声尖啸响起。 齐松一把将他环住,旋身再次躲过了这一箭。 利箭第四次朝着温别桑射来,齐松拔出佩刀,被那带着浓烈戾气箭矢推着,脚步朝后滑了近五尺。 “阿桑!!” 这一次,沈如风射出了双箭。 一枚齐松,一枚依旧射向了温别桑。 没有反应的时间。 沈如风没有给他们任何反应的时间。 伴随着噗地一声,利箭射入肉·体的声音,温别桑从承昀的肩膀,终于看到了射箭的人。 沈如风挽弓,毫不留情地射出了第七箭。 这是他身上所带的最后一箭。 “殿下!” 又是一声噗地入肉之声。 这雷厉风行的几箭,让三人再无力躲避。 温别桑的大脑忽然嗡了一声,所有的声音忽然之间变得像是水波一样飘荡。 “原来是大梁太子。”沈如风的声音传来,落在耳中仿佛带着波涛:“你命留下,可抵今日之辱。” 温别桑看到承昀转过了身,背后两根箭矢在眼前轻轻颤动,殷红的血色染红了月白色的衣料。他恍惚忆起,当年的父亲,也是一身月白,挡在母亲面前。 乱棍在面前抬起又落下,抬起又落下,棍棒之声砰砰不绝…… 温别桑的耳朵里忽然嗡嗡作响。 巨大的恐惧就像野兽一般狠狠咬住了他的心脏。 他伸手去拔面前插在承昀背上的箭矢,齐松急忙拦住了他,他的声音也像是隔着水波:“不可,这样殿下会失血过多的!” “沈如风。”温别桑浑身颤抖着:“杀承昀。” 他眼前一片朦胧,哭着说:“爹娘,承昀,承昀要死了。” 齐松又在说什么,伸手来摇晃他的肩膀,温别桑什么都听不到。 他扭脸又去看眼前的箭矢,却发现已经不见了。 他茫然张望着去寻,终于看到了承昀的身影,他被谁打飞了出去,正蜷缩在地上,一动不动。 宫承昀死了。 就像爹为了救娘一样死了。 温别桑转过脸,他恍惚看到了齐松慌乱的表情,朝他吼着什么。 他用力闭了一下眼睛,猛地再次睁开。 眼前瞬间清晰了很多,他看到了正在和沈如风缠斗的齐松。 ”沈如风……”温别桑喃喃,他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接着,他蓦地大声道:“沈如风——!!!” 所有的声音倏地回归,他听到了利剑撞击之声,还有自己略显嘶哑的嗓音。 沈如风略退出去,神色警惕地望着他。 温别桑举起了手,道:“沈如风,万寿无疆。” “砰——” 袖中的短炮喷薄而出,这明显不是雷火营当时的那枚短炮,温别桑被巨大的坐力震得退后三尺,胸口气血翻腾。 刚刚射出短炮的手臂像断了一般垂了下去。 齐松惊恐道:“公子!” “北亓。”温别桑抬眸,凝望着沈如风,泪水浸染了透亮的眼眸,他举起了另外一只手,一字一句:“寿与……天齐。” “砰——” 这一次的短炮出自左手,经过方才的坐力之后,温别桑的身体已经难以支撑第二次,他直接被巨大的坐力弹飞,重重跌落在承昀的身前。 两只手臂的剧痛让他脖颈浮起青筋,温别桑浑身颤抖,扭曲着啜泣了起来。 两枚短炮的火弹分别射中了最近的两个炮塔。 沈如风面无表情地看着火弹与炮塔相撞,这东西即便坐力再强,也不可能打的坏坚固的炮塔。 无他,太小了。 他冷笑一声:“就凭这?” 温别桑从地上凝望着天空,他用剧痛的手肘撑起身体,眼眸依旧干净的仿佛被水洗过,仿佛小兽在哭泣同伴的离去。 “多谢你的祝福……”沈如风说罢,立刻察觉不对。 地面缓缓震动了起来,仿佛底下埋伏的巨龙正在地缝之间懒懒翻身。 那是地底沉眠的巨兽正在被唤醒的动静。 齐松屏息,沈如风也再次抬眸去看。 仿佛还殊无反应的炮塔,就像螺旋一样缓缓转动了起来。 接着,第二发被打过的炮塔也跟着慢慢转动了起来。 地底的机关先是缓慢,再越来越快地旋转,很快,第三座,第四座,整个明都的炮塔都像无头苍蝇一样旋转了起来。 沈如风呼吸急促,在地壳隆隆的震动之中,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神色逐渐扭曲了起来:“温别桑……” 他飞扑而来。 千钧一发之际。 忽有一道黑影,犹如炮弹一般,重重将沈如风击飞了出去。 沈如风猝不及防地撞在一旁的青砖房上,狼狈至极地撑起身体,浓黑眸色染上阴郁:“你……” 一只手揭开了黑色幕离。 申悦容静静站在三人两马之前,长发如雪,白的过分的透薄肌肤上,映出隐隐泛紫的血管。 万籁俱寂。 沈如风的脑子嗡了一下。 申悦容反手,双刀在手中挽出寒光四射的花,往日总是爬着暗色扭曲的癫狂的眼眸,在此刻,变得无比清醒。 两人对视着。 申悦容道:“带他们走。“ 齐松急忙一手一个,狼狈地扑出了北门。 沈如风没有动,他清楚,自己已经难以阻止。 他看着面前的女人。 申悦容也在盯着他,眼眸不似在看着一个负心的情郎,也不是在看着不共戴天的仇人。 那清醒又冷酷的眼眸,像极了在看一头,注定被宰杀的牲畜。 “宫承昀,宫承昀。”齐松赶着马车飞速向前,温别桑在车里不断地拿脚踢着承昀,道:“宫承昀,宫承昀。” “公子。”齐松在前面道:“他中了两箭,又被沈如风的内力所伤,一时昏过去了,你不要再晃他了。” 温别桑不再喊,他趴了下来,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承昀苍白的脸。 眼泪不断地掉着,说:“宫承昀,宫无常,宫晟,宫坏蛋……” 齐松在前方头痛不已,车内,承昀终于在他孜孜不倦的喊声中,艰难地动了一下睫毛,他咳了一声,嗓音极轻:“吵死了……” 马车辘辘,温别桑只看到了他颤抖的睫毛,却没有听到他的声音。 “承昀,承昀,承昀。” 他一叠声地唤着,叫魂似的,承昀的气息被他唤出几分,缓缓睁开眼睛,强行提了口气,道:“没死,我就是晕……” “宫承昀我喜欢你你别死。” “……” 未尽之言卡在喉头,承昀猝然又咳了一声,鲜血一下子喷在了温别桑的脸上。 温别桑闭了一下眼睛,又缓缓睁开。 血迹落在他的脸颊,嘴唇,鼻头,还有额头和眼睫。 被污染的面容,眼眸却依旧干净如初,湿漉漉的,仿佛浸染着天池山的水。 承昀用力抿了一下嘴唇,强撑着从车里坐了起来,伸手把他扶起,温别桑立刻缩着瘦弱的肩膀,颤抖着哭了起来。 承昀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双臂绵软,像是碎了。 地面震动,马车继续前行。 后方明都之中,机关城下,纽带上的火弹不断地被输送出去。 螺旋一样的炮塔疯狂地朝外吐着火弹,到处硝烟四起。 千年古都,灰飞烟灭。 第70章 第129节 消息传到南梁, 永昌噗地喷出了一口水。 周苍术写了一半的书法猛地拐了个大弯。 楚王从榻上翻起,冲到禀报的人面前,连鞋都忘了穿。 永昌问:“他们, 当真把明都炸了?” 周苍术道:“消息属实?” 楚王不敢置信:“宫承昀去炸的?他怎么可能有那么大的胆子?!! 永昌的传信人道:“是温公子, 设计机关, 不光在阅兵之际毁掉了沈如风的千军万马,还利用太叔问道遗留的炮塔,痛击了整个明都。” 周苍术的传信人道:“明都的地下机关运转了一天一夜,通过炮塔打出了将近五千枚火弹,才终于被太叔氏关停, 如今,明都已成一片废墟。” 楚王的传信人道:“北亓各地驻兵已经赶去支援明都, 沈如风不知和谁交手, 被斩断了手筋脚筋,全身的骨头也皆被震碎,明都如今群龙无首, 极有可能陷入内乱。” 永昌被人扶着起身, 来回踱步,神色恍惚:“这些, 均是温别桑一手设计……” 周苍术重重跌坐在椅子上, 用力闭了一下眼睛,道:“接下来, 便是我们周家了。” 楚王呼吸急促,呢喃道:“北亓,完了……” 他迅速想到了一个无比令人绝望的事实:“继开山之后, 他又灭了北亓,如此功绩……” “储君之位, 谁还可争?” 长乐宫,常赫珠同样在听着女官青鸢的传讯,等到对方说完,她才开口:“他们伤的如何?” “太子中了两箭,又被沈如风内力所伤,公子,听说是被坐力震断了双臂……不过均无性命之忧,而且如今整个大亓忙乱不堪,咱们常家那边也已经派了人去接应,相信他们不日便可安全到达北疆。“ 皇后将背部轻轻靠在躺椅上,安静了好一阵,才道:“明都,此次死伤……怕是比太叔问道当年炮轰北疆,更甚。” 青鸢眸色微暗,低声道:“那次,我们的士兵和百姓,死伤数十万……更有无数人流离失所!我爹娘与兄长便是……” 她一时哽住,又镇定道:“此次明都之创,壮哉我大梁。” “……都是无辜之人。” 皇后神色悲悯,轻叹闭目。 另一边。 温别桑又梦到了承昀。 当时一切发生的太快,他分明并没有看到沈如风究竟是如何将箭矢射入承昀的身体的,可在他的梦中,他却眼睁睁看着箭矢旋转着,带着势不可挡的力道,像一尾尖头蛇一般钻入了承昀的身体。 鲜血在一瞬间将他的衣服染红,大口大口的鲜血从他口中喷出,在月白的衣料上留下一大块一大块的血迹。 在那一瞬间,父亲扑在母亲身上,周身的毛孔都被棍棒击打出血,肺腑俱裂的样子又一次浮现在他面前。 同样穿着月白色的衣物,那血斑笼罩的人一会儿变成了父亲,一会儿变成了承昀。 温别桑看到了十二岁的自己,转眼又看到了青年的自己。 他还是如当年一般,除了哭什么都做不了。 他伸手去拔承昀身上的箭,拔了一根还有一根,明明只有那么一根箭,可是他不断地拔,却怎么都拔不完。 他又一次从睡梦中惊醒,呆呆抬眸去看,隐隐能感觉到身体在轻飘飘地移动。 他想起来,他们已经和前来迎接的常星柏相遇,此刻正在前往北疆的船上。 他掀开被子,抬步朝外走去,两只被缠了竹板的手臂像是笨重的木桩一般垂在身侧。 房门关着,他抬脚去踢,很快有人来为他开了门。 “哎呦,怎么又哭了。”开门的人是常星柏,他与常星竹有几分相似,但是不同于常星竹那样细皮嫩肉,身上充斥着被军营淬炼出来的钢铁般的气息,对温别桑说话的时候却很温和:“你不用担心,承昀已经缓过来了,没有生命危险了。” “那他为什么还不醒。”温别桑一说话,两眼便又呼呼地落着泪,常星柏只好道:“这不是为了他好好休息,特意下了重药吗?” 温别桑不说话,他现在没有手可以擦眼泪,就抽着鼻子往那边走。 来到承昀的房间,齐松一看到他的眼泪就皱起了脸,却又不知道怎么安慰,只能扶着他去坐在承昀的身边,随后跟常星柏一起走了出去。 温别桑坐在床边看着承昀昏睡的脸。 想抬手摸摸他,手又不能动,就直愣愣地坐在床边看着他。 承昀照旧没醒,温别桑看累了,便又回去睡了。 他这边刚走没多久,承昀的睫毛便微微移动。 恰好被过来的齐松看到,急忙道:“殿下,殿下?!” 承昀缓缓睁开眼睛,立刻便看到了齐松的脸,他的目光朝旁边转去,齐松道:“公子没事,又守了你一天,刚才才去睡。” 承昀闭了一下眼睛,身体里被穿了两个洞的感觉并不是特别好受,他皱了皱眉,缓缓撑起身体,齐松急忙帮他坐起来。 “他一直在守着我?”承昀嗓音虚弱,知道齐松耳力没问题,他没有刻意提高声音。齐松还没来得及回答,外面便传来常星柏的声音:“承昀?你醒了?” “大哥……” “放心放心,你那小宝贝去睡觉了。”常星柏坐在床边,忍俊不禁道:“我是真没想到,毁了明都的火器师竟然是这么一个小乖乖,你别说,我还从没见过这样的人呢,你说他担心你吧,他每天按时吃饭睡觉,时不时坐累了还出去门口走一走,一旦犯困就马上回床上躺着,还让齐松好好给他盖着被子,生怕自己着凉……” 承昀笑了一下,常星柏也扑哧一声,道:“但要说他不担心你吧,从你昏睡到现在,每天晚上都哭的像个泪人儿,枕头被子都换了好几床了,早上醒来第一件事就是问你的情况,我们不搭理他还好,一跟他说话就眼泪汪汪哭个不停……” 承昀皱了皱眉,将自己撑直,道:“我去看看他。” “他这会儿刚睡下。”常星柏伸手想按他,承昀却摆了摆手,道:“没事,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 齐松倒是没有阻止。 这一年的时间里,他亲眼看着太子整个人大变样,浑身的傲气与跋扈如今已经消磨的只剩下无奈与淡然,在对待温别桑的事情上,他简直佛的要升天了。 齐松扶着他下床,常星柏则急忙拿了大氅过来给他披着。 房门打开,承昀才发现此刻自己正在船上,寒风呼啸,吹过的时候像是野兽在尖啸。 温别桑的房间就在隔壁,齐松为他挡着风,常星柏则推门让他进入。 承昀道:“我自己进去就好,你们快去休息吧。” “我们没事儿……” “我怕你们吵到他。” “……行吧,你当心身体啊。” 刚才灌入肺腑的凉气还是让他不受控制地嗓子发痒,承昀扶着门,掩住嘴唇压着嗓子低咳了两声,偏头去看,温别桑依旧好好地睡着,并没有半分反应。 来到床边,更清晰地看到了他的面孔,白净,柔嫩,干净,无暇。 承昀吃力地在床边坐下,缓缓伸手,还未碰到对方的脸颊,便见他忽然轻轻地颤抖了起来,眉头鼓起小包,嘴唇紧紧抿住,脸庞很快变得湿润。 “枕头和被子都换了好几床了……”常星柏的声音划过脑海,承昀急忙伸手,轻轻推了推温别桑:“阿桑,醒醒,阿桑?” 温别桑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素来干净的眸子在这一刻显得有些不聚焦,但很快,他便看清了面前的人。 呆滞在脸上扩散,温别桑一下子坐直了身体,瞪圆了眼睛看他。 皇太子披着长发,裹着黑色的大氅,唇色和脸色一样苍白,可即便脸上没什么血色,依旧好看的有些过分。 几息后,温别桑朝床边挪了挪,承昀看到他的手似乎动了动,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他的手,托起他绑着固定物的沉重手臂,将他的手掌贴在了脸颊。 温别桑的掌心温热,柔软,贴在脸颊上的时候格外的服帖,仿佛这只手本就是与他的脸庞是一体的。 “承昀……”温别桑的手指在他脸颊轻轻的滑动,道:“活了。” 承昀笑了一声,很轻,温别桑的手指还是感受到了他的鼻息。 对方抬眸凝望着他,道:“没死,活着。” 温别桑眼睛睁大,然后转瞬亮起了光,猛地朝他扑了过来,可无法弯曲的手臂却让他难以靠近,他只能和承昀保持着距离停下,泪汪汪地道:“我很担心你。” 承昀放下他的手,伸出双手,神色温柔中露出几分欣慰。 温别桑却没有再扑。 “你还受着伤。”温别桑道:“是刚醒就来看我了吗?” “嗯。”承昀道:“我也很担心你。” 温别桑笑了起来,似乎因为这件事很开心,道:“你快躺下。” 承昀费力地将自己的身体搬上床,气喘吁吁地靠在他枕头上,便眼前发黑地缓了缓。 温别桑已经在旁边躺了下去,双臂的伤势让他只能平躺,扭着脸看他。 承昀也偏头,与他对视。 “哼。”室内响起一声轻笑,与以往同样的笑声,可在此刻,却能让人看出他是由衷的开心。也或许,此前落在旁人眼中的幸灾乐祸、嘲弄讥讽,其实也不过是他发自内心的开心。 承昀望着他无暇而精致的面容,看着他闪闪发光的眼睛,感觉曾经那些刺痛他的一切似乎都在此刻转化成了另一种情绪。 他伸手抚摸温别桑的脸颊,道:“你最近好吗?” “不好。”温别桑马上道:“我每天都做噩梦,梦到你和爹爹,梦到爹娘把你带走了。” “你爹娘把我带走了?” “嗯。”温别桑道:“你们都走了,就留我一个人,我很害怕,很难过……我想再找一个和承昀一样好的夫君,却怎么都找不到了……” 他说着说着眼睛又湿润了起来,承昀心中一痛,正要安慰,就听到了后面一句。 忽然平静了下来。 温别桑很快平复了自己的情绪,道:“承昀,你好吗?” “你不是都知道了?我一直在昏迷。” “嗯。”温别桑道:“你做梦了吗,有没有梦到我?” “什么都没有。”承昀感觉生无可恋,道:“我受伤太重了。” 温别桑似乎有些失望,道:“我每天都梦到你,特别担心你,你发现我有什么变化吗?” “……”承昀不想说的,但他看着温别桑的脸,觉得心里有点凉飕飕的,最终还是冷淡道:“你胖了。” “是吧。”未料温别桑一点都不羞耻,道:“我每天都好好吃饭,比之前都要多吃……” “就着你的难过,至少得多吃两碗吧。” 温别桑并没有听懂他的讥讽,摇头道:“那样吃会很撑,但是半碗有的。” 承昀不想说话,他闭上了眼睛,感觉伤口都疼麻了。 第130节 温别桑滔滔不绝,道:“我想着你比我喜欢你更加喜欢我很多,我的伤又是为了你而受,等你看到我的样子肯定会更加担心,说不定还会内疚……那你现在看到我把自己照顾的这么好,就不用想那么多,可以好好养病了。” 承昀睁开眼睛,温别桑神色很认真,明显是真的这样想的。 他此刻确实没那么担心,也没什么愧疚。要真从这一点说,温别桑的确是做了一件好事。 承昀无奈地接受了他的好意,道:“谢谢你,我会好好养病的。” “嗯。”温别桑很高兴,道:“那你困了要睡,饿了要吃,也好好照顾自己,这样等你好了就可以继续做我的夫君了。” 承昀刚刚逼着自己接受他的脑回路,就又被打回了原型。 他睫毛耷拉着,语气疲倦:“我……” 他话都要有点说不出来了,“我现在,就不是你的夫君吗?” “也算吧。”温别桑道:“但是你现在受伤了,不能好好爱我,承昀……” 承昀忽然感觉腿上不对,他眼皮跳了一下,道:“你,你干什么?” 温别桑道:“我想摸摸你,可是我没有手。” “……”承昀倒抽一口气,道:“脚,下去,不许再往上了,嗯……你真想要我死。” 温别桑一下子老实了下来,担心道:“你怎么了?” 承昀说不出话,刚才声音过大,他感觉自己的伤口又要裂开了。 “承昀,你哭了。” “……闭嘴。” “怎么办……承昀?” “说……” “你介意我用脚给你擦眼泪吗?” “……” 第71章 北风呼啸, 卷着鹅毛雪在江面旋飞。 “前方便是北疆了。”常星柏道:“我已传信给父亲,让他备宴,为你们接风洗尘。” “不必如此铺张。”承昀道:“此次明都被毁, 北亓重创, 不知有多少百姓要卷入这场是非, 只怕北疆会有不少难民前来投奔。” 两人站在甲板之上,常星柏轻叹一声,道:“北疆已经准备了充足的粮草,若接下来北亓内乱,正是我等进攻的大好机会。” 承昀的目光落在明都的方向。 江天暮雪, 落尽琼花,黛山渐行渐远, 这里早已看不到明都的影子。 可乘车之时, 无意朝后方投去的一瞥,硝烟四起的千年古都,依旧叫人印象深刻。 “若能借此机会踏平北亓, 便可实现天下一统, 到那时,便是真正的海晏河清, 太平盛世。” “所以……” “仗是要打的。”承昀嗓音沉重而肃穆:“民, 也是要顾的。” 常星柏抬眸看他。 飞雪之中,皇太子一身黑氅, 长身玉立,失血的面色减轻了他面部的折叠度,可却丝毫未曾让这张棱角分明的脸庞减色分毫。 常星柏恍惚发现, 这位小表弟,已经不再是当年高傲矜贵的太孙殿下, 而是真的长成了一个既杀伐果决,又心怀仁悯的大国储君。 “承昀。”后方传来声音,太子冷淡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浮出了几分无力,常星柏甚至听到了他微不可察的叹息。 他忍俊不禁,回头看向垂着双臂站在舱内的温别桑。 他脑袋上顶着一个貂毛大氅,头发没梳,看上去瑟瑟缩缩的,背部弓着,似乎生怕大氅会从身上滑落,又喊:“承昀。” 承昀也朝他看过来,只一眼,他便立刻走了过去,道:“怎么不穿上?” “没看到人。”温别桑道:“没人帮我。” 能把大氅顶在脑袋上带来找承昀,他已经很了不起了。 承昀将大氅从他头上拿下,给他披在身上,伸出双手捧了一下他的脸颊。 只两息,便能感觉他脸颊的温度正在被寒风带走。 “快回去。”他拥着温别桑,很快回了舱内的房间。为了防止雪落积重,船舱已经挂上了一层油布,倒是好清理了许多,可声音却是很大。 承昀关上门,听着雪打在油布上的簌簌声,道:“吃饭了吗?” “找不到你。”温别桑道:“没吃。” 承昀先让人去准备了晚膳,走回坐在桌前,端水润了润有些发凉的喉咙,轻咳两声。 咳嗽的时候,温别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他最近每天不管是早起还是午睡,醒来第一件事便是找承昀,找到承昀之后便是承昀去哪他去哪,承昀做什么他都盯着,乖乖巧巧安安静静,像只离不开主人的小猫。 承昀的目光跟他碰上,道:“怎么,最近每天跟看不够我似的?” “你感觉好点了吗?” 承昀躲闪了一下他的眼睛。 他发现自己如今很怕温别桑问他何时好,他很清楚自己的伤非一两日所能好转,这疑问就像给他上了枷锁,他也想知道,自己何时能好,何时可以如以往一样把他照顾的满心满眼只有自己。 固然他告诉自己,温别桑只是在担心,可是他当真明白什么叫担心吗? “好多了。”承昀道:“表兄说再过五日,我们便能下船了。” 温别桑嗯一声,抿了抿嘴,有点眼巴巴的。 很快有人送来了饭,他挪动椅子朝温别桑靠近,喂他吃饭。 之前他昏迷的时候,都是齐松在投喂,好在温别桑不挑食,基本给什么吃什么,用常星柏的话说就是,从没见过这么好养活的小孩。 他倒是也没比承昀和温别桑大几岁,可每次提起温别桑都叫他小孩,小朋友,时不时还朝温别桑嘴里塞吃的,显然对他十分喜爱。 温别桑现在没有手,吃饭的时候一直盯着承昀的筷子,承昀故意逗他,把筷子往这儿放放,往那儿放放,他的眼睛就跟着筷子,在这儿停停,在那儿停停,承昀观察他的表情,发现他真的没有什么特别爱吃的东西,只是被他逗久了会抿抿嘴,显得有些困惑。 把他喂饱了,承昀给他擦擦嘴,又端起香茶让他漱口。 做完这些,他放下筷子,短暂休息了一下。 身体出了一层虚汗,这让他感觉极端不适,呼吸都因此而变得不顺。 可他心中却还有一件事,他有所犹豫,要不要主动提及,可若提了,又该怎么收场…… 温别桑道:“你怎么了?” 承昀压下心中不安,道:“我跟表兄说了,尽量会在年前赶回盛京,你……还想回云州吗?” “想。”温别桑回答的毫不犹豫,承昀的话一时卡在喉间。 提及回云州,温别桑马上建议:“我们不要在北疆停留,一路往南,从喜洲绕路云州,住一阵子,不出意外也能赶上除夕。” 承昀捏起筷子,却只是抬着手没有夹菜。 他感受着身上起伏的冷汗,还有沉闷的胸口,心悸似乎又来了。 “阿桑。”他委婉道:“我们到北疆定然是要休整一下,至少也得四五日停留,如今已经冬月中旬,一路往盛京的方向,风雪不断,腊月水路结冰走不得,我们只能行陆路,最重要的是,我们刚刚炸了明都,留在梁国的探子极有可能会盯上我们,还有周苍术和楚王那边……” 温别桑微微皱着眉,承昀语气越来越轻,道:“如今,尽快赶回盛京才是重中之重,不然,我们明年再去云州?” 温别桑的眉头越皱越紧,道:“你本来答应我开山之后就去的。” “是,可你被太叔真带走了……而且,我们两个现在均有伤在身,如此绕远,真的会增加危险。” 温别桑看上去有些不高兴,他鼓起脸颊,起身直接走向了床铺,直愣愣地趴了下去。 承昀放下筷子,步伐沉重而缓慢地走过去。 他思索着如何与温别桑解释,可来到身前,见他额头压在被子里,脸都被憋的通红,却又不由地露出了一抹笑容。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应当认真面对温别桑的所有需求,有时候却又难免觉得,他就像个孩子,一个不懂大人世界究竟是什么的笨小孩。 伸手托起他的脸,将他从里面解救出来,道:“其实如今还说不定,我们等去了北疆再看,好吗?” 温别桑看他,道:“我很失望。” 承昀敛起笑容,“我知道……” “我以为你一直不提,说不定是要给我一个惊喜,我想你定然舍不得让我失望,我以为不管有多少困难,你都会努力克服,哪怕搭上性命也会践行对我的诺言。” “……” 他认真无比地说着稚子般天真的话,承昀一时感觉酸涩,又陡然感觉一阵无力。 仿佛水一瞬间淹没鼻腔。 他压下心中越发沉闷的窒息感,故意道:“我固然可以搭上自己的性命,你的呢?若一旦遇到危险,你双臂挂在身侧,到时候跑起来跟两个包裹似的晃来晃去……” 他看着温别桑逐渐冰冷的眼睛,把接下来的话吞了下去。 正色道:“此事是我失信于你,我非常愧疚,并且很难过,但是所有的客观情况都不允许我们如今绕道云州,你应该也是清楚的。” “我才不在乎。”温别桑道:“你若喜欢我就不该舍得让我失望。” “我自然舍不得。”承昀难以面对自己心中越发汹涌的无力,便也学着他的厚脸皮,道:“但你想为了绕道云州把小命搭上吗?” “你这惜命鬼。” “好吧。”承昀破罐子破摔:“若你如此坚持,我便舍命陪君子,等到了北疆之后,我们马不停蹄直接赶往云州,你手上的木板也不必拆了,说不定关键时刻还能拿来当个盾牌,至于我嘛,也不碍事,无非就是,咳咳咳咳……肺腑的伤还没好全,走路不太稳当,但这些应当都是用毅力可以克服的,若实在克服不了就再晕两天,最不济一睡不醒……” “嗯……”温别桑似乎想要用胸口撑起身体,他抬了一下头,但很快又趴了回去。双手不敢用力,让他一时难以起来。 承昀只好伸手,略用了些力气把他捞起来。 只这一下,便轻轻喘了起来,温别桑自己坐直,看着他一副病痨鬼的样子,道:“好吧,那我们今年不去云州了。” 他接着道:“但你要记住,你如今失信我一次,要对我心怀愧疚和亏欠,日后有机会要好好补偿我。” “嗯。”承昀脸色惨白,情绪随着一瞬间涌上全身的不适一起跌入谷底,道:“你放心,此次吃一堑长一智,我日后再也不敢随意许诺了。” 温别桑马上盯住了他。 第131节 承昀道:“菜要凉了,我去吃点。” 要对付没心没肺的温别桑,还是要适当的摒弃自己过分的良心和道德感。因为温别桑永远都不会共情别人,这是他的天性,他天生只会索取,而不懂给予。 如今温别桑对他的喜欢,和喜欢庞琦、或者任何一个对他特别好的奴才,也许没有任何区别。 温别桑坐在床上没有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承昀用完了晚膳,让人将碗筷收拾了去,叫了热水进来洗脸。 温别桑就像闻到腥味的猫,热水刚一进来他便凑了过来,站在承昀面前,仰着脸闭着眼睛,等他帮忙擦脸。 承昀忍俊不禁,浸湿帕子,先把他伺候好,温别桑睁开眼睛,道:“大夫有说你什么时候可以好吗?” 又在问了,承昀一开始还很感动他的关心,可此刻感受着自己行动不便的身体,他不免开始怀疑,温别桑究竟是关心他更多,还是希望他赶紧好起来继续为他当牛做马。 每次受伤醒来,他都不在…… 他对他的关心想必也只是对牛马的关心而已。 “不清楚,内伤倒是还好,可以自我调理,可外伤就有点麻烦了,稍不留神就会裂开,估计还要再休养半个月……如今我身子未好,便要给你当奴才,说不准,咳咳,一个月也说不定。” 温别桑的表情非常担忧:“竟然要这么久。” “嗯。”承昀眉头鼓包,一本正经。 当天晚上,温别桑便翻来覆去,时不时抬头看他一眼。 承昀闭着眼睛,由着他在身边翻腾,他清楚,温别桑的关心根本不会持续太久,果然,亥时过半,他便安静了下来,呼吸很快平稳了下来。 自打承昀醒了之后,他倒是没有再半夜哭过,每天偎在他身边睡的很香,因为有时睡着的时候是扭着脖子看承昀的角度,估计是弯到了喉咙,还会打起闹人的小呼噜。 承昀不得不半夜伸手,将他脖子抻开。 这日他依旧睡的很沉,承昀睡不着故意捏他的脸蛋,也没能把人吵醒…… 当然,主要也是因为下手太轻。 承昀的伤口开始愈合,里面外面隐隐有些发痒,睡得比较浅。 身边一有动静,他便醒了,但依旧假寐。 不假寐也睡不太久,因为温别桑很快就会把他推醒。 他耐心地等待着,却发现身边的人小心翼翼地动了起来,很快,他下了床,承昀听到他在门口小声喊:“齐松。” 齐松脚步声和声音一并传来门口,语气恭敬:“公子。” “昨日屋里炭烧的太旺,我里衣湿了。” 承昀猛地睁开了眼睛。 外面的齐松一下子沉默了下去,即便他再大老粗,也清楚和太子的心上人聊这种话非常危险。 “你快进来,帮我换衣服。” “太子不是……” “他睡着呢。” “可,他,如今不是已经清醒了?” “嗯。”温别桑的声音干干净净:“他虽醒了,可到底活动吃力,我担心如此下去会延长他的康复时间,还是你来帮我吧。” “……”你真的不是故意的吗? 承昀强撑着身体从床上坐直,不受控制地咳了一阵。 病痨鬼一般气喘吁吁,沙哑着嗓子道:“温别桑……” “你给我进来!!” 第72章 这一起身伴随着心悸。 他脸色白的吓人, 猛地撑起身体对他来说还是有些损耗。 温别桑皱了皱眉,道:“你瞎激动什么。” 承昀抑制住胸前的气血,平静道:“你过来。” 温别桑朝他走回来, 眉头依旧皱着。 承昀朝里侧挪了挪, 道:“坐一会, 我歇一歇,就帮你换衣服。” 温别桑却没有坐,他看着承昀,安静了一阵,道:“我不要你帮我换衣服了。” “你听话……” “你看你这副样子, 你要怎么帮我?” “我说了我歇一下就好了……” “任何人都可以帮我换衣服,又不是非得是你。” 承昀呼吸急促, 道:“别人, 哪有我照顾的好……” “任何人都可以把我照顾的很好。” 承昀安静了一瞬,蓦地用力吞咽了一下,他静静地靠着床头, 只是浑身冷汗淋漓, 因为唇色苍白,唇内的血迹显得格外艳丽。 是的, 所有人都可以把他照顾的很好, 而自己此刻只是废人一个。 温别桑的手在身畔动了动,道:“我去帮你叫大夫。” “我不要你帮我叫大夫。”承昀开口, 语气强硬,眸中却似有水光:“我希望你走过来,抱抱我。” 温别桑抬步走了过去, 却只是站着,道:“我不能抱你。” “那你坐下, 我抱你。” 温别桑只好在床边坐下,被他伸手搂住,他感觉对方身上有些潮湿,只这一阵,竟又出了一身的冷汗。 温别桑略作思索,道:“你应该……” “对不起。”承昀拥着他,温别桑能感觉他在用力,但那力气却是重了又松,最后,他的手臂只是略有些无力地搭在他的腰间:“我食言了。” “我知道现在不能去……” “不止是这个。”承昀闭着眼睛,低声道:“阿桑,我食言,是因为我答应过你,即便你不爱我,我也会好好爱你,可是在你说喜欢我之后,我却……总觉得你对我不够好,总想要的更多。” 温别桑立刻道:“我都说喜欢你了,我对你还不够好吗?” “你很好。”承昀低声说:“是我不好,我期待的太多,想要的太多……可是阿桑,你如此优秀,你连明都都炸得,他们说的对,我如今已经是大梁不容置疑的储君,你给了我这么多,可你呢,你无欲无求,我又能为你做什么呢……” 他的嗓音越来越低,温别桑非常用力才勉强听清,他将肩膀抬了抬,道:“承昀,你弄的我很不舒服。” 承昀艰难地把下颌抬起来,重重靠回床榻,温别桑肩膀轻松了一点,道:“等你好起来,就可以继续做我的夫君了。” 承昀望着他,缓缓道:“我如今也并非废人。” “你怎么不是了。”温别桑道:“你现在连抱我这么吃力,把我肩膀压得生疼,帮我穿衣服还要让我等,我还想去甲板上玩雪呢……你好好躺着吧。” 温别桑从床边站起,承昀却忽然翻身下了床,他的步伐极稳,来到柜子前之后,却还是扶着柜门站了两息。 温别桑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那只骨节突出的大手很快从柜门离开。打开柜门之后,他朝温别桑走来,鼻尖凝聚豆大的汗珠儿。温别桑看到他先是用力眨了一下眼睛,又用力眨了第二下眼睛,那是看不清周围的东西时才会有的动作。 他感觉今日这只手尤其的迅速,接着,承昀又将外衫给他穿好,脚步飞快地回到了床边,他躺了下去,嗓音低到温别桑必须要看着他的嘴唇,才能勉强领会他的意思:“去吧,多穿一点,不要着凉。” 温别桑沉默着,来到门口,踢门。 齐松将门打开,看到他衣领有点歪斜,腰带也未曾系好。 温别桑看着他,眸子里湿漉漉的,他示意了一下旁边的大氅,齐松走过去给他披在身上,道:“殿下他……” 温别桑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齐松下意识跟上,道:“公子,您的衣服。” 温别桑一直走过好几个房间,才道:“帮我整理一下。” 齐松为他将衣领摆正,又将腰带重新系好,还未开口,又听他道:“他出了一身的冷汗,你去找大夫看看吧。” 他说罢便去了甲板,蹲在地上将被木板捆着的双臂垂下去,用手掌上微弱的力量,慢慢搓起了雪。 不知过了多久,身边投下一个阴影,常星柏道:“堆雪人呢?” “嗯。” 常星柏绕过来,道:“你的手现在能行吗?” 温别桑转了过去,继续滚着自己的雪球。 常星柏眼尖地看到他脸庞又挂着泪。 他顿了顿,在一旁的台阶上坐下,道:“是不是承昀惹你生气了?” 温别桑没说话,但是做出了非常用力的样子,把雪球砸在了地上。 “哎呦。”常星柏做出吓了一跳的样子,即便温别桑那笨拙的手臂并不足与做出巨大的力量,那雪团甚至连散都没散。 他看了一眼温别桑的表情,道:“等他好了,我帮你教训他?” “他就是神经病!”温别桑道:“让齐松帮我穿衣服他还不让,让他穿也穿不好,还不是得让别人帮忙?我再也不跟他说话了!” “再也不说了?” 温别桑想了想,道:“至少三天。” “三天?” 温别桑语气冷硬:“至少!” 温别桑果然说到做到,当天就直接住到了隔壁。 承昀一睁开眼睛,便习惯性地寻找温别桑的身影。 这一次一如他每次重伤醒来之时一样,温别桑依旧没有在身边。一只手在眼前晃了晃,他回神,是常星柏。 “醒了,你有点发烧,大夫说这次似乎是心有郁结,若继续如此,内里的伤口破裂,一旦出血可就麻烦了。” “让表兄担心了。” 他的目光漂移,常星柏朝身后看了看,拉过凳子坐下,略有些不忍,道:“他住到隔壁去了。” 第132节 承昀嗯了一声,道:“怪我,今日没有照顾好他。” “我帮你劝了,但是这位小友……” “我知道。”承昀道:“他若是打定了什么主意,想做什么事,无人能拦得住。” “他……” “之前说要炸明都便是如此,我循着他留的痕迹找到他,他坚持不肯跟我一起走,他那性子,我也不敢将他强行带回,实在是怕了他。” 不等常星柏再次开口,他继续道:“好在明都之行有惊无险,他那机关果真巧夺天工,无人能及,倒是我跟着沾了光,咳咳……” “……” 常星柏伸手,轻轻拍了拍他。 室内短暂陷入寂静,常星柏蹭了蹭鼻子,道:“其实……” “我想自己待会儿。” 常星柏跟他毕竟不是太熟,他起身走出去,一阵后,有脚步声传了进来。 承昀安静地闭着眼睛。 直到齐松开口:“殿下,您若再不看一眼,公子的心血可就要化了。” 承昀睁开眼睛,一偏头,便见齐松断了个盘子,上方放着一个手臂高的小雪人,温别桑在这方面天赋独特,那雪人浑身光洁滑溜,栩栩如生,只有画上去的那个歪歪扭扭的弧形嘴巴,暴露了制作人的笨拙。 他脸色微变,道:“他的手……” “堆的慢。”齐松道:“这点您倒是不用担心,公子有分寸着呢。” 这倒是,他断断不是会亏待自己的主儿。 “他让给我的?” “是。”齐松道:“虽然他现在很生气,不想来看您,但他还是想给您看看自己堆的雪人……您随便夸两句,我还得回去转告呢。” 承昀感觉自己这颗心似乎给他搓扁揉圆了一百遍。 他长叹一声,伸手碰了碰那冰凉的雪人脑袋,道:“真是巧夺天工,简直像是天生地长一般。” “看好就端出去了,下次再想看就要等您自己下床了。” 承昀依依不舍,道:“放屋里吧,炭火端出去,我想多看会儿。” 齐松:“殿下……” “就一会儿,我不会让它化掉的。” 齐松只好将托盘一起给他放在身上,道:“方才常小将军有话让我转达。” “嗯?”心情好了,承昀便也愿意听了。 “他说,公子此刻不理您,应当还是因为担心您的身体。”齐松道:“他还说,病中之人情绪敏感,总是容易想得多,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如今公子发誓三天都不理你……估计还得你自己去哄。” “……”承昀又看了一眼那个雪人,再次感觉到了温别桑应当是喜欢他的,道:“知道了。” 温别桑懂不懂的担心他不清楚,但他知道,温别桑此刻心里的确有他,有几分不知道,但总归是比旁人多上一些的。 面前晶莹剔透的雪人,似乎将他的心也一瞬间变得晶莹剔透起来。 回忆这一路走来,温别桑所有的索求,说到底…… 承昀恍惚发现,他的索求,其实与此刻的自己一样。 他也希望温别桑爱他,离不开他,尽管他并不想真的看到温别桑伤心,可他承认,对方为他流泪的时候,他依旧有种被在乎的感觉。 温别桑……或许在雷火营的时候就已经对他有意了。 这个发现让他心跳加速,他很快平息了一下,防止自己的内伤因此再犯。 即便他有时候,嗯,经常,说话气人,但那只是他的天性,这并不能影响温别桑对他的喜欢,否则他也不会向自己说喜欢了…… 温别桑断断不会轻易抛弃他……首先,他……他。 他大梁皇太子的身份温别桑根本不在乎,他给他的喜欢也不过如谢令书一般,他对他的照料他随便买个仆役便可做到…… 而温别桑,火器天赋,机关之才,甚至敢孤身一人去明都与沈如风叫阵…… 他又想起了悬空的三足木雀,还有马车远去之时,明都隆隆的炮火。 布衣之身,毁千年古都,这世上还有何人能够做到? 他又伸手,轻轻碰了碰雪人的鼻头。 人真奇怪,得不到的时候苦苦哀求,得到了,却又患得患失…… 他不过只会索取而已,根本不懂给予…… 他又想拿这个借口来说服自己,仿佛只要如此,他便不会再胡思乱想,不需要从自己身上找到更多的优点来与他匹配…… 不用去想,自己此刻的期待与失落是否应该,奢想中的一切是否还应该继续?是进,去索求更多,还是停在此处…… 只要他还是个‘尊贵’的牛马。 就像温别桑所说的那样,他是人,不是神。 一个区区的承诺都无法践行,他是如此的让人失望。明知温别桑有多重诺,这本该是他唯一可以将自己与那些庸人区分开的东西……更可笑的是,他甚至连与他认真商议下次的勇气都没有。 只能插科打诨的混过去。 还在心中劝自己,不过是个牛马…… 牛马而已,做不到也无所谓。 温别桑不会对他抱有太大期待。 上一次被申悦容所伤,此次又被沈如风所伤,他这副身躯远远没有他想象中那样强大。 皇太子的身份并不能让他变的无坚不摧。 幼年之时心比天高,那些勤学苦练,自以为是的高高在上,皆成了笑话。 无人知道他是个笑话…… 温别桑也不知他是个笑话。 但他终归是个笑话。 “宫承昀,你还在吗?” 温别桑的疑问划过耳畔。 ……在的。只是一个胆小鬼的内核,早已支撑不起一个高傲的皮囊…… 雪人的冰被他手指的温度融化,承昀忽然回过神,道:“齐松!” 雪人离开视线,他摇了摇头。 他总会恢复的,他如此告诉自己,他总会恢复的。 脚步的沉重,胸口的创伤,箭孔留下的痕迹…… 一年之内伤两次,宫承昀,你可真行。 他在昏沉之中睡了过去。 第二日,温别桑没有来看他,他静静地计算着,还有两日。 第三日,温别桑没有来看他,他静静计算着,还有一日。 第四日,他早早便醒来,却依旧没有见到温别桑的身影,扫了一眼身旁的漏刻,他意识到还有一个时辰才到足足三日。 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已经退烧了,但大夫不许他出舱门,如今外面刮着风……他几乎要成了病秧子。 一个时辰后,温别桑依旧没有来看他。 他想他也许要收拾一阵。 他又听到了温别桑的声音,似乎在与谁说话,这几日他总是听到这样的声音,可温别桑从未进过他的房间。 他听着那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然后,从门口走了过去。 当天晚上,他撑起身体,去看了温别桑。 发烧对他来说并不是大病,他睡的很沉,没有为他担忧,也没有为他落泪。 这样是极好的。他伸手,指头停在对方的鼻尖。 这样,他便无需担心自己无法践诺,会惹他难过。 他离开了卧房,轻轻关上门,一出门,便用兜帽围住口鼻,前往了隔壁的房间。 又两日后,船靠了岸。 温别桑走出门的时候,承昀也刚刚从隔壁出来。 四目相对,温别桑忽然转身,径直朝外面走去。 “阿桑。”后方传来声音,温别桑马上回头,他抿了抿嘴,道:“你感觉好点了吗?” “好多了。”承昀走过来,帮他把帽子戴在头上,将胸前的系带系紧,道:“靠岸更冷,当心着凉。” 他偏头,看了一眼甲板,雪人被保存的很好,一直被一块油布虚虚罩着,依旧还是老样子。 承昀走过去,把它端起来,惊讶道:“好像冻的更结实了。” 温别桑哼了一声。 承昀没有在意,他抬步跟下去,让齐松带着那雪人,道:“多谢你给我堆的雪人,你的手如何了,大夫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可以把木板拆掉?” “你现在才想起来问我。”温别桑停下脚步,道:“你这几日退烧之后,为何不来找我。” “……你一直等我去找你?” “不然呢。”温别桑道:“我说至少三天不理你,想着三天你的伤怎么也养好一点了,可你居然五天都不找我,天天找那个破雪人!” “我这不是在听你的话,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养伤……我总要把自己照顾好了,才能给你做夫君吧?” 听到自己的话,温别桑眼睛亮了亮:“你听我的话?” “不听你的还能听谁的?” “好吧。”温别桑大发慈悲,道:“我原谅你了。” 马车又行了两日,终于到了白玉城。 第133节 温别桑有幸见到了北疆的千军万马,比之亓国明都毫不逊色。 他们在一众欢呼之中入了城,温别桑从车窗往外看,便立刻有人跟他打招呼:“温公子!好样的!” “凤鸣君!” 温别桑把脑袋缩回来,皱眉道:“真吵,你刚才为何在那些人面前把功劳都归到我身上?要不然他们此刻喊的便是你的名字。” “本就是你的功劳。”承昀道:“你不想带着功劳回盛京去跟父皇要赏吗?”温别桑眼睛一亮,道:“他能答应赐死周苍术吗?” “除非我们拿到更多的证据。”承昀淡淡道:“但明都成了如今这样,他蹦跶不了太久了。” “怎么说?” “现在明都百废待兴,亓人恨不得对你啖肉饮血,可他们偏偏又逮不到你,自然只能迁怒,周苍术与他们合作多年,必定首当其冲。” “有道理……”温别桑道:“若他动,我们便不怕抓不到他的把柄。” 回到北疆安排的住所之后,温别桑便径直钻入了屋内。 承昀被常振龙叫去谈事,直到午夜才回。 温别桑一夜好眠。 翌日,有大夫过来帮他拆除了手上笨重的木板,千叮咛万嘱咐,接下来至少两个月,都不许让手臂吃力,不然很可能造成永久性的劳损。 承昀一一记下,回头让人给他熬了药,道:“晚上外祖为我们准备了接风宴,只有我们一家人,应当有不少好吃的。” “我们一家人?” 承昀试探,强调道:“我们一家人。” 温别桑点点头,神色间有些矜持,但并无排斥,道:“好吧。” 当天晚上,两人一起参加了常家的接风宴,如承昀所说,并未太过铺张,也只有常家人而已。 北疆的雪比盛京大得多,温别桑到地方的时候,便发现已经是万里雪封,只是他们来的巧,这两日暴雪刚停。 他们此次住的院子里有一树梅花,温别桑刚来的时候便有些眼馋,到了第二日,到底还是没忍住折了几支,回到屋内,承昀正坐在桌前看着地图。 温别桑一边找花瓶,一边道:“齐松说你在船上的时候就在看地图,怎么落地了还在看?” “我在想如何能够避过北亓想要我们命的密探,还有楚王和周苍术的人手。” 温别桑走过来,坐在他身边,伸手推他。 承昀短暂从地图上移开视线,入目是被随意插在玉瓶中的梅花,还有后面一张无暇精致的脸庞。 他将花瓶拿下,凑过去吻了一下他的嘴唇,立刻道:“吃山楂了?” 温别桑笑:“好吃。” 承昀抿了抿口中的酸涩,道:“怎么突然爱吃酸的了。” “舟车劳顿,没胃口,吃酸开胃。”温别桑把花瓶放在他面前,道:“你还没夸我呢。” 承昀再次抽空投去一眼,道:“跟谁学的?” “娘。”温别桑马上道:“我们以前在云州的时候,娘每年冬天都会折梅插瓶,就是在屋里活不几天。” 承昀顿了顿,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又重新望向桌上的地图,道:“盛京在北疆的东南位置,我们要一路往东,所能走的只有这几条路……” 他讲得认真,温别桑也听得认真。 “我们如果想要离开,最好明日或者后日出发,军师说五日后北疆会有暴风雪,一旦暴风雪来到,再想离开,可就难了。” “那我们到的还算是时候。”温别桑伸手去指:“这条河已经结冰了吗?” “这里还未入十一月便被冻上了,我们只能走陆路,若来得及,或许可以从喜洲换乘船,那里江水要冻上应该要十二月去了,但前提是我们能在月底的时候到达喜洲。” 同样的地图,被画上了不同的标记。 这一次,是周苍术主动找的楚王:“他们想要回来,必然会从喜洲换乘,走水路往东,顺流而下,倘若运气好,今年气温稳定在一定程度,说不定整个江水都是通的。” “万一他们要走陆路呢?” “走陆路的话就要途径这片山。”周苍术语气平静,道:“正好截杀。” 楚王浑身起了鸡皮疙瘩,神色复杂,道:“当真,要下手……” “如今亓国帝都被灭,留在南梁的探子绝对不会放过他们,我们趁乱下手,这是最好的时机!不能让温别桑回来……你也不能让宫晟回京,否则,我们两个一起玩完。” 他神色冷厉,楚王心中微凉,又道:“就算,承昀回来了,我也……” “你是不是忘记了,他派人去喜洲查你母亲,还有前段时间常振龙抓到的那个奸细,我们派出去的人没能把他杀死,反而让他逃了,至今还下落不明,那可是你的人。” “那,若是杀不死,怎么办?” “若他们回到盛京,我们便只有最后一条路了。” 他没有明说,楚王却心中更冷,一下子跌坐在了椅子上。 周苍术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宫承昀必然会对我们使出障眼法,水路陆路各派一路死士,宁可错杀,绝不放过。” 大部分的筹备工作都是常家人在做,承昀对他们是百分百信任。 常振龙还特别派了一队精锐护送他们,离开北疆的时候风和日丽,一路往东,却逐渐能感觉空气越来越冷,行路的第三日,天空飘起了碎雪,远处的山顶阴云密布,隐隐可以看到狂风大作。 暴风雪果真如预料中那样,席卷了整个北疆。 一直盯着温别桑等人的死士和南梁探子,分别向自己的主人送了信。 楚王接到信之后便立刻去找了周苍术,道:“他们在白玉城耽误了一天,没能及时走出北疆,如今已经被困在边关的客栈里了!” “通知埋伏的人盯紧,他们极有可能趁着暴风雪的时候提前离开。” 不久之后,楚王又接到了来信,笑声中带着几分讥讽,道:“果然,宫承昀半夜的时候和温别桑一起跳了窗,两人徒步穿过暴风雪,在一处隐蔽的角落乘了车,第二日风雪暂停,驿站的马车才假装离开,齐松便跟着后面一辆。” 周苍术看上去丝毫不意外,道:“继续盯着客栈,后面埋伏的人可以准备动手了。” “还要盯着客栈?” “万一两个都是障眼法呢?” 楚王愕然,道:“是。” 几日后,齐松立在江面,神色凝重地望着前方并行而来的几艘小船。 他身旁立着一个带着兜帽的男人,对方低声道:“还是来了。” “这江水可冷得很。”齐松道:“我们直接告诉他们真相吧。” “也好。”男人摘下兜帽,是一个陌生的面孔。 等到几条小舟来到船下,齐松立刻低头,道:“兄弟,咱们别打打杀杀了,这么冷的天,掉下去可真爬不上来了,你们上来搜一搜,若真能遇到皇太子,带走便是。” 对面:“?” 楚王接到密信之时冷笑:“果然是障眼法,承昀根本没走水路。” 周苍术道:“现在就等陆路的消息了。quot; 陆路,碎雪飘摇,峡谷之上,黑衣人头攒动。 一队被精锐护送的马车缓缓前行。 随着山上一人挥手,无数箭飞速地射向了马车。 “兄弟们!快跑啊!”精锐队里有人惊恐道:“快跑,大家各自掩护,快逃啊!” 北疆留下的精锐们很快跑的无影无踪,峡谷上方的人纷纷来到被丢下的马车旁边,猛地推开了车门。 “空无一人?!”楚王从椅子上坐了起来,道:“怎么可能?” “我就知道。”周苍术依旧是胜券在握的神色:“他们,必定还留在客栈,传信过去,掀翻客栈,也要把人找出来。” 然而,客栈里并没有两人的身影。 信件再次送来的时候,周苍术的脸色也变了,他终究无法坐住,一把抢过信件,手指发抖地凝望着上方的字迹,呼吸急促,道:“怎么可能……我们埋伏的均是回盛京的必经之路,他们怎么可能逃得掉?!” “难道是,他们留在了北疆?” “如此煞费苦心,做了三道障眼法,你觉得他们会留在北疆?!” 楚王神色迷茫:“那,他们去了何处?” 此刻,温别桑正睡眼惺忪地从马上车爬起来。 几日前,他们从北疆出发,因为一些原因,出发的时间延迟了一日。 这让他们本来算好的日期出现了偏差,在将要离开边境的时候,正好碰到了暴风雪的边缘。 彼时琼花乱舞,众人都被暴雪吹得睁不开眼,马车里沉睡的温别桑忽然被承昀唤醒,他还未来得及反应,承昀便用大氅将他裹住,抱着他迅速跳下马车,在混乱之中潜入了恰好与他们一同经历暴风雪的商队之中。 与此同时,另外一辆马车在雪舞迷离之中,替换掉了那辆空掉的马车,停在了客栈之外。 之后,温别桑便一直跟着承昀,和商队同行。 这个时候,温别桑才发现,商队竟然也是由北疆士兵假扮,他们一路冒着风雪,带着货物,提前来到喜洲,遇到了接应的十银。 “怎么这一路如此平静。” 温别桑迷迷瞪瞪地直起身体,透过车窗朝外去看,深山之中,苍柏青青,隐有鸟雀传来声响。 马车辘辘,温别桑逐渐看到了一个熟悉的标志:“凉州,承昀,我们走错路了。” 他转身回来,道:“以前我和娘买硝石的时候来过此处,若要回盛京,我们要从喜洲转往蕲州才是。” “谁说我们要回盛京?” 温别桑愣住,外面已经传来粗粝如砂石般的嗓音,“前方便是云州地界,我们的人已经按照殿下的吩咐,准备妥当了。” 温别桑看着承昀,好像忽然之间不认识他了一样。 承昀神色平静,眼底却有笑意:“怎么?惊喜的动不了了?” 温别桑睫毛闪动,眼睛里扑簌簌地掉着小珍珠,他笑了一下,竟然意外的有些腼腆和羞涩。 承昀取出帕子,温别桑已经咬了下嘴唇,直接朝承昀贴了过来,把脸埋在了他怀里。 承昀抚了抚他的脑袋,第一次感觉到他心跳的如此之快。 温别桑的脑袋在他怀里滚了几下,才终于仰起脸来,湿润的脸庞上满是开怀:“那你在船上跟我说,你要食言了。” “我当时的确要食言了。”承昀用帕子给他擦着脸,道:“你我身受重伤,一旦下船便是群狼环伺,这个时候,越早到达盛京,我们便能越少一分危险。 “我想提前告知于你,免得你兀自期待,到时候空欢喜一场。” 第134节 温别桑笑,又把头扎在他怀里,用力地拱着,软软道:“那为什么又突然想给我惊喜了?” “不是你说的吗?以为我一直瞒着是要给你惊喜?”终于得以践诺,这让承昀得以有勇气直视温别桑的眼睛,也终于有勇气可以用无比认真的语气告诉他:“你说的话我记得,我说的话我也记得,此次若非实在看不到希望,我也不敢对你说那些话……在船上的时候,我一直很内疚,觉得亏欠于你,也对自己的无能感到难过。” “你才不无能!” “但你说的对,我是人不是神,我总会有预料不到的事。”承昀道:“不过那之后我一直在寻找机会,想着若有一线希望,也定要对你践诺。” “哼。”温别桑环住了他的脖子,开心道:“然后呢,是什么让你看到了希望?” “你这般冰雪聪明,岂会猜不出来?” “我不要猜,我就要听你说。”温别桑道:“我喜欢你这样跟我说话,跟我说你心里每一个想法,我喜欢听。” “你喜欢我这样说话?” “喜欢!”温别桑道:“你要多跟我说,开心了跟我说,不开心了也跟我说,生气了跟我说,难过了也要跟我说,你不说的话我就不知道,我到现在都不明白你那天为什么要逞强……齐松说因为你太喜欢我了,但我不懂,你都伤成那样了,已经不能喜欢我了,为什么还要喜欢我呢?” 确定一般,承昀轻声道:“我受伤了,便不能喜欢你了?” “嗯。”温别桑道:“你受伤了,便不能像以前那样……你,没有能力喜欢我了,我不喜欢你没有能力。” “你方才还说我不无能……” “我是说,你受伤了,然后,还要逞强,我不喜欢,不喜欢那样的你,你那样我就不喜欢了,我很生气,就不喜欢了。” 有时候是真的不能让他说话。 承昀吐息,生无可恋地点了点头。 门口忽然传来声音,十银沙哑道:“公子的意思是,不希望看到您为了他伤上加伤,生气是因为他心疼您。” 承昀略立刻看向温别桑,后者摸了摸胸口,然后点头:“嗯,不喜欢,不舒服,生气。” “……心疼?” “心疼!” “心,疼?” “心疼!!”温别桑的鼻尖几乎要撞上他的,无比认真地道:“承昀,你受伤了,我会心疼。” 第73章 这个冬日, 四处都在落雪。 到地方的时候,云州的雪也下了茫茫一层,屋顶, 树梢, 还有摊位的木棚上。 马车行过街道的时候, 温别桑指着一个汤饼铺子,道:“那里就是我们家的烟火铺,离开云州的时候娘把铺子盘了出去,当时是说卖布的,估计生意不好, 现在都改成汤饼了。” 雪被扫在两侧,马车从铺子墙根处的摊位前经过, 温别桑扯着承昀往外看:“前门口是个牌坊, 我小时候那里经常唱大戏,牌坊前头是个槐树,槐树后头有个巷子, 我们在那里住过一段时间, 刚记事的,我们就搬出去了, 因为那里人太多了, 娘造爆竹不方便。” “你看!大牌坊!以前我觉得它特别特别高,如今看上去也不过如此, 前面便是……”承昀沿着他的目光看去,等到略过了一家胭脂铺,温别桑才道:“槐树没有了, 应当是被砍掉了。” 承昀还未想好怎么安慰,马车转了个弯, 温别桑又扯着他到了另一个窗口,道:“你看,好多摊位,云州也到年关了,热闹吧?以前爹就带我在这边摆摊,我娘造的爆竹卖的最好,我家的龙吼是整个云州最响的!南城点一个,北城都能听到余音!” 年关摆摊的人太多,士兵禁止了马车穿行,但温别桑对云州可真够熟悉的,他很快又找到了新的话题:“那个客栈居然还开着!以前爹跟娘吵架的时候去住过,他们两个那次吵得厉害,娘把爹的钱都没收了,听说他下雨了没地方去,就蹲在人家屋檐下面躲雨,后来掌柜的看他可怜,赊了他一晚上,后来还是我去把他领回家的。” 承昀来了兴趣:“他们吵架还闹离家出走?” “会呀。”温别桑道:“爹每次跟娘吵架都吵不过,一旦气狠了就离家出走,我和娘经常晚上出去找他,我给娘打着灯笼,那时候还觉得打灯笼特别累,爹每次看到我双手举着灯笼就会怪娘,说她不心疼我,娘就笑,等到爹把灯笼还给娘,然后抱我回去,路上他们就和好了。” “真好。”承昀忍不住握住他的手,“若是你我小时候便遇见就好了。” “是啊。”温别桑道:“那就不会有梦妖之事了。” “……” 他说话还总爱翻旧账,时不时就噎人一下。 承昀道:“你娘有没有离家出走过?” “娘才不会离家出走呢。”温别桑道:“她只会把爹气走,还总跟我说他傻,赌着气出去玩也玩不好,便是睡觉都没有家里香,她就不会犯傻。” “……”承昀缓缓道:“你倒是深得她的真传。” 温别桑似乎也想起了什么,哼哼地对他笑,一脸开心又单纯的样子。 继续往前,他每走一段路都能说出和爹娘相处的点点滴滴,比如娘经常带他去药铺采购硝石,比如非年关的时候爹带着他帮人写信卖画,说到这里,他又道:“爹经常帮没钱的人无偿写信,后来十里八村的人都来找他写,因为知道他不要钱,手腕都劳损了,娘把他臭骂了一顿,还把那些人都赶跑了,因为纸也要钱,墨也要钱,看手也要钱,那段时间,到处都传爹娶了个悍妇,爹当街发了一顿火,后来不管跟谁帮忙都明算账,这事儿才算平息。” “岳父若能入仕,定是个好官。” “他可以为了娘放弃一切。”温别桑一边说,一边盯着承昀,道:“官身也罢,功名也罢,便是性命,也不如娘来的重要。” 承昀凝望着他,一字一句,道:“你之于我,如你娘之于你爹。” “你我之间或许还会遇到许多不可抗力,但心悦你,山海无阻,神佛难挡。” 温别桑到底还是喜欢听这些话,当下眼睛亮起,又朝他怀里扑了过来。 仰着脸问:“然后呢?” 十银打马侧耳,思索太子还能说出什么海誓山盟。 却发现里头忽然没了声。 马车逐渐来到了城郊村落,温别桑被承昀抱了下来。 雪还在落,温别桑一路穿过了青石板的地面,看到了两旁荒废的菜园子,旁边用来防鸡犬的矮篱笆早已消失不见,不知被何人拔走。 承昀则看到了菜园里去,并生着一颗梓树与一颗桑树。 “那树便是我名字的来源。”温别桑道:“桑梓,是爹娘亲手所植。” 温别桑来到门口,将手放在了门上的锁扣上,锁扣锈迹斑斑,门上红漆剥落,只是瞬息,脸庞已经被泪水浸湿。 关闭了多年的大门,被用力推开。 温别桑闪了一下睫毛,又闪了一下睫毛。 映入眼帘却并非荒芜的院落,而是被仔细打扫过,却又落了一层薄雪的院落,旁边的石桌干干净净,石凳上铺着绣花的垫子,恍惚之间,温别桑似乎还能看到发髻上裹着粗布的母亲,正在捣着火药。 本该充满着腐蚀痕迹的厨房也是干干净净,灶台如新,敞开的窗户上方半挂了一个草帘,挡住了侵袭的风雪。 温别桑走过去,甚至看到旁边的背篓里还放着新鲜的白菜。 他发出笑声,抬步走进了屋内,看到了宽敞的堂屋,还有窗前的书桌,父亲的身影似乎正在那里研墨作画。 他撩开帘子,看到了温暖的小屋。 泪水模糊了一切。 屋顶垂下绳子,挂着一个竹篮,他仿佛看到了自己年幼的自己正在轻轻放着绳子。 篮子被放在了正好位于下方的桌子上,他走过去,看到了里面放着一些零嘴儿,爹昨日新买的枣糕,还有娘亲手做的酥饼,温别桑伸手进去,从里面摸到了一个核桃。 再偏头,便见房门仿佛被轻轻关上,他打小便会自己开核桃,将门用力一夹,再厚的核也能夹碎。 幼小的身影消失,他透过一片水光,看到外面站着皇太子的身影。 “承昀……”他说:“我,想爹娘了。” 房门再次打开的时候,承昀的衣物已经从胸口湿到了腰间。 十银依旧用灰布蒙着面,只露出一双浓眉大眼,道:“我们尽力复原了,根据您信中的交代……” “他很喜欢。”承昀走出来,站在堂屋门口,偏头望着不远处的厨房,道:“你会做饭吗?” 十银:“……” 承昀朝他看过来,十银微微避开视线,道:“属下出去问问。” “罢了。”承昀道:“里面的书架上似乎有菜谱,我去看看。” 十银立刻跟了上来,眼睁睁看他从架子上拿下菜谱,神色犹豫,道:“殿下,何至于此?” “这次随齐松去往明都,孤才发现自己真是坐井观天。”他一边翻着菜谱,一边道:“路上若没有齐松,只怕早就饿死了。” “属下,虽然不会用锅,但是野外求生经验丰富,殿下日后若是有用得到的,您身边皆是……” “以前只有孤一人。”承昀翻着书,道:“如今不同了。” “孤亦有了要顾之人。” 十银在锅底升起了火,皇太子一边看书,一边认真地朝锅里扔着调料。 书架之畔,皇太子的话言犹在耳。 “我读知北游,知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我信以为真,此前提未来,我只见自己,独坐高塔,万民朝奉。” “人生似怒海狂涛,波澜壮阔,如史诗画卷,如百川东流。” “此次重伤,我才发现,这一餐亦有乾坤,一日亦也浩瀚。” “一隙,可品百年。” 十银继续朝里面填着火,细细品着皇太子的话。 “岁月之漫,可堪悠悠,余生之长,可缓缓矣。” ……说到底,不就是耽于情爱,想要放慢脚步,品味当下么。 “火小一点!”承昀的声音忽然传来,打断了十银的思绪,他忙将柴火取出一些,放在锅底—— 锅底没灰,这附近的人可也真是,见人家家里没人,锅底灰也能给人偷走。 温别桑醒来的时候,眼睛上被搭了个帕子,他确实是因为眼睛累了才睡着的,不知睡了多久,帕子竟然还热着。 坐直起来,才看到旁边放着另一只帕子,明显有人给他换过。 外面传来淡淡的烟火气,走出房间,便听到皇太子的声音,不太真切:“……姜片,冰糖,冰糖呢?” “殿下,您就随便弄点什么吧,有什么需要,明日您带着公子一起出去采买,不是更有意趣?” 承昀朝他看了一眼,忽然翘唇,道:“看来下次出门,还是得带你。” “殿下说笑了。”十银道:“若此次您去明都带的是属下,只怕咱们都折在那儿。” 温别桑走出去,道:“齐松怎么你了?” “怎么出来了。”承昀道:“你快过来看看,我方才炒了个白菜,尝尝如何。” 温别桑走出来,承昀立刻去拿了筷子送到他嘴边,温别桑刚碰到嘴唇,就马上摇头,道:“凉了,你炒好应该盖起来,如今天冷,稍倾便会冷掉。” 第135节 太子挑了挑上面的,看到下面还在冒烟,便重新夹了一筷子,道:“这个呢?” 温别桑咬了一口。承昀露出笑容,道:“味道是不是还可以?” 他方才已经尝过,自认虽然比不得宫里的大厨,但与雷火营的大锅饭比起来还是可以的。 “噗——”温别桑吐了出去,承昀收起笑容,面无表情,听他道:“外面的味道可以,但里面是生的。” 十银在一旁低头,假装什么都没看到。 承昀也怔住了,下意识看了看那一盘子白菜,喃喃道:“书上说,是要小火啊……” 温别桑看着他,道:“你怎么突然想下厨?” “……” 方才在十银面前侃侃而谈的皇太子,忽然哑了一下。 十银道:“属下去捡些干柴。” 他离开之后,皇太子才开口,道:“我听你爹和娘的故事,心生向往,也想……与你共品三餐之美,四季之妙。” 温别桑一下子笑了,他提起下摆坐在十银方才坐的位置,道:“那我来帮你烧火。” “那,我先去把这个倒了。” “别呀。”温别桑立刻喊住了他,承昀微微有些愕然地抬头,犹豫道:“这虽是我第一次下厨,可……你也不必做到如此地步,这个吃了会拉肚子的。” 他语气温柔,眼神里隐隐有几分感动。 温别桑反应了一下,勉强领悟到他的意思,道:“我倒也没喜欢你到这种地步。” “……” “我想说可以回个锅……” “那你上一句大可不必。” …… 第74章 总体来说, 温别桑称得上好养活。 他对美味的区分并不明晰,非要列出个一二三四五档。 除非是非常明显的难吃,在他这里统统可以成为好吃。 承昀的这顿饭是真的没白做, 用膳的时候, 温别桑吃一口夸一口:“白菜好吃, 炒蛋好吃,辣椒也好吃。” 夸得承昀有点飘飘若仙,要不是脸皮薄,早就飞天上去了。 他露出矜持的笑意,道:“这个汤呢。” “汤也好喝!娘最爱的胡辣汤, 这个辣度也刚刚好,嗯, 你这手艺和爹好像。” 承昀一笑, 没有说话。 或许是因为初来云州,也或许是给承昀面子,明明已经晚上了, 可温别桑还是多吃了小半碗饭, 还喝了不少汤。 性子虽然呆呆怪怪,被人投喂也来者不拒, 但是在有些细节上又总是表现的特别理智。 比如他吃饭从来只吃八分饱, 永远不会把自己撑到不舒服。 但今日,他吃饱之后便转来转去, 明显是撑得厉害。 “出去走走吧。”承昀开口提议。 往日出门,多是在太子府的湖畔随便溜达两圈,此刻出门, 才算是真正的出门。 月光皎洁,冬日里人群歇的也早, 不知是偶然还是必然,这座曾经三口之家的小院落距离其他人很远。 承昀问起,温别桑才道:“因为娘平时就在家里做爆竹,所以造房子的时候特别挑了远些的位置,其他人也都担心被炸着,自然不敢往这边来。” 提起这些,温别桑又开始滔滔不绝的说起以前,承昀认真地听着,偶尔耐心地问上一问。 “娘以前带我来河边洗衣服,这条河是活水,山上来的,可干净了。” 此刻活水已经结了冰,温别桑刚要踩上去,就发现冰还不够厚实,幸好承昀及时将他抱了回来。 “哼。”温别桑看着自己湿润的鞋底,笑了下,道:“之前有一年冬天,我还在这里跟其他小孩打过架。” 承昀意外:“你会打架?” “不会。”温别桑道:“我一般拿石头扔人,打到了就跑,我准头好,跑得快,他们都追不上。” “倒像是你会做出来的……” “一般都是他们先说我不好的,我才拿石头扔他们,有一回把人头打出血了,他们家人找上门来,娘就提着扫帚要打我,爹抱着我一直说我脑子不好,最后只能赔钱了事。” “你将人头打出血,不跟你娘说?” “为何要说?”温别桑道:“我本意是要打死他们的。” 承昀一时无言。 温别桑朝他看了一眼,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坏?” “我不会干扰你做事。”承昀轻轻握紧他的手指,道:“阿桑,你若觉得有人该死,那定是他们的恶意超出了你的认知,我不信你会无缘无故起杀心。” 温别桑望着他,道:“可我就是很容易起杀心。” “那我便再也不叫你见人心之恶。” 薄冰之下,山泉水汩汩而流,在耳畔发出细细的响声。 温别桑望着他的面容,仿佛再次看到了那个抱着自己的父亲。 他忆起那日自己一直在哭,娘将鸡毛掸子摔在桌子上,气红了眼:“你是不是真的想让所有人都喊你小怪物?为何要拿石头砸人,哪个孩子如你这般恶毒?!” “你莫再骂了。”父亲将他抱起,朝里间走,道:“他们往日说的那些话你又不是不知道,上次我还听见他们叫阿桑去死,他们心中便是那样想的……只怪我们,早早叫他瞧见人心之恶。” 温别桑反握住了他的手,道:“我不怕旁人之恶,我只怕无人可依。” “爹娘去世之后,我便只能靠自己。你说得对,我不会打架,若有人打我,我便吓得要死,我怕冷,怕热,怕死,怕无聊,怕没人要。” “我想来云州,是因为我想带你来云州。我想让你看看我长大的地方,我想让你知道我爹娘的事情,我想把曾经没有你参与的人生,事无巨细的说给你听,希望以后我很难过时候,你知道我为何难过,开心的时候,你知道我为何开心……” 承昀只是看着他。 他凝望着温别桑不断启动的嘴唇,听着那如清泉一般清澈的嗓音,干干净净,毫不掩饰地诉说着自己的欲望。 他逐渐明白。 温别桑那日在浴桶中对他说的那些话,并非是为了惹他生气,也并非是为了惩罚他,或者故意折磨他。 他便是那样想的。 是,他便是那样想的。 可他之所求,却并非只是为了索求。 就像一只想要跟人回家的小兽,贪婪而不知羞耻地讨要着所有能要来的东西,好确认自己真的可以跟对方回家。 因为这人刚刚打坏了他的腿,而且是那样的凶神恶煞。 他之索求,是为心安,是为试探,是为在乎。 他想知道,这人是否还如初遇那边凶狠,他若与他回去,是能得到一个新家,还是会脱一层皮。 而他却一直在误会。 因为心虚,因为无知,也因为胆怯。 继续沿着河边行走。 他心中似乎堆满了秋日的果实,沉甸甸的,既有丰收之喜,又有背篓之重。他握着温别桑的手,不松也不紧,静静聆听。 感受着这份缓缓流淌的喜悦,也感受着这份让人惶恐却又谨慎的珍重。那珍重坠入他的胸腔,将他心中填的一点缝隙也无。 他感觉自己的脚下似乎正在扎根,某一瞬间,与地底某种奔腾不息的血脉连接了起来。 他轻轻地呼吸,感觉气体涌入肺腑,滋润也生根在他的每一滴血液。 他不清楚这究竟是什么。 但却似乎在一瞬间让他连接了天地,恍惚之间,他似乎看了温别桑父母的影子,他们站在那里,对他微笑,轻轻将对方的手,放在了自己的手里。 “承昀。”温别桑的声音让他回神,他望着对方的脸,道:“嗯?” “你是不是不喜欢听我说这些。”温别桑道:“你是不是不想照顾我,不想对我好,不想喜欢我了?” “没有人阻止我喜欢你。”承昀道:“阿桑,我们过完年再回盛京吧。” 不远处的十银当即投来视线。 温别桑道:“当真?” “当真。”承昀道:“今年我们一起,明年我们一起,余生每一年,都在一起。” 温别桑惊喜,道:“然后呢?” “……”承昀堵了一下他的嘴巴,道:“然后那些话,我们留着以后说。” “殿下!” 十银的声音忽然传来,温别桑还未反应过来,便猛地被他拉了一下。 十银已经闪电一般来到他旁边,警惕里朝着前方。 温别桑抬眸望去,只见前方河道上出现了一个一动不动的人,他头朝河水,脚在河岸,看上去应当是在饮水的时候忽然昏厥或者死去。 “去看看怎么回事。”十银从腰间取下飞镖,谨慎地靠近,几息后,他重新返回,低声道:“我认识他。” 承昀挑眉,十银道:“此前我在喜洲调查假银锭事件,皇后曾经传讯,让我留意一个人,那人名唤石英,刺杀定北王未遂,准备被送往盛京。” “是他。”承昀意外,道:“不是说遭到了截杀?” “我们也以为他死了,未料竟然逃到了云州。” 温别桑立刻道:“我们要感动他。” 两人一起朝他看,温别桑继续道:“这样他就会帮我们指认宫烨和周苍术了。” 第136节 承昀摇头,道:“十银,此人交给你了。” 十银颌首,承昀已经直接揽着温别桑往回折返。 温别桑道:“我们不把他带回去吗?” “你当演话本呢。”承昀道:“既然周苍术胆敢让他出手,手中必然攥有他的把柄,如今截杀未遂,他必然不会轻易放弃,你以为你救他一命,便能让他回心转意?” “他都已经落在你手里了,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把柄?” “他的妻儿老小,皆是软肋。” 温别桑皱眉,道:“老不死的真坏。” “你竟还会骂人。”承昀瞧他一眼,温别桑道:“谁骂人了。” “……他确实是,该死未死。” 回到家里,温别桑朝他看来,看上去有些担忧:“那我们还在云州过年吗?” “过。”承昀道:“正好此人来到云州,先找北疆的人送他先回盛京,也好转移周苍术的视线。” “周苍术若是发现我们在这儿……” “距离除夕不过半月,等他发现的时候,我们就该回去了。” 温别桑点头,道:“那我们明日出去买年货?” 承昀自然没有不答应的。 置办年货对于承昀来说是个稀罕事,温别桑却还算头头是道,他扯着承昀买这买那,还带他去酒楼吃了一顿,当然,他自然是没钱付账的。 离开的时候,温别桑又指了指隔壁,道:“以前爹和娘吵架来此吃酒,付不上账,还将我抵押在那了。” 承昀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道:“将你抵押了?” “嗯。”温别桑道:“他跟娘说把我弄丢了,娘就急了,跟他一起到处找我。” 几日下来,又了解了他爹娘之间不少的事情,承昀对这对恩爱夫妻逐渐有了更具体的形象。 闲来无事,又作了副画。 画中正值冬日,他与温别桑并肩入门,而温别桑的父母含笑迎接。 温别桑惊叹于他的画技,又不免唏嘘:“若爹娘还在世,应当便是这副场景。” “待十年之后,你再看此画,往记忆追溯,他们便当真于今日在这院落里了。” 近日无事,他还将周峤留下的书都看了一遍,温别桑不理解的是,他竟然连菜单都看的津津有味。 他倒是坦率,没兴趣的东西绝对一眼不看,即便那是父亲留下来东西。 喜恶尤其明显。 临近年关,每日都能听到城里在放烟花,除夕这日,温别桑撺掇着承昀早早吃了饭,乘车出门,家家户户的爆竹都是震天的响,温别桑一边听,一边道:“以前他们买的爆竹基本都是娘做的,娘做的爆竹最响了。” “这话你都说了好多遍了。”每次一听见谁家放爆竹,他便喋喋不休。 “你听烦了?” “怎么会。”承昀把他搂过来坐在怀里,道:“你做的爆竹响,还是你娘做的爆竹响?” “我做的响。” 承昀低笑出声,温别桑立刻朝他看来,道:“真的,我做的比娘还好。” “是是是。”承昀道:“你这么急吼吼的带我出门,是要做什么呢?” “去城里看游神。”温别桑道:“云州的老传统,游神盛会就在除夕,庙里出人出钱,给大家驱邪,每年这个时候大家都会赶着过去,若能捡到仙人撒的花果,明年便顺顺利利,我要顺顺利利杀了周苍术,顺顺利利娶你做夫君。” “……”承昀轻咳,道:“娶我?” “嗯。”温别桑道:“我若捡到仙人撒的花果,明年便娶你做夫君,如何?” 承昀眸色闪动,支支吾吾:“嗯……” 逐渐靠近城门,便能明显看到人流多了起来。赶往城里的有双腿跑的,有抱孩子的,还有手拉手一起狂奔的。还有一些晚到的贩子,嘟嘟囔囔,怪责自己来得晚了。 “马车停在外面!不要再往前了!” 接到了官兵的指示,温别桑麻利地跳下了马车,承昀紧随其后,十银道:“殿,公子,这边没有停马车的地方,你们等我一下。” “阿桑。”承昀扯住了温别桑,柔声道:“慢一些,等等十银。” 温别桑听话地停了下来,道:“难道你觉得周苍术已经派人来了?” “不敢说。”承昀左右看着,不经意和任何人对视,都觉得对方形迹可疑,他道:“今日人太多了,我们要当心被人流分散。” 温别桑乖乖站在承昀身边,后者将他揽在怀里,足足等了快一刻钟,十银才匆匆赶来,道:“可以进去了,但千万小心,不要兴奋过头。” 承昀嗯一声,一旁的温别桑乖乖地在一旁等着,仿佛一个被按了暂停键的瓷娃娃,全然没做继续兴奋。 承昀一笑,道:“没关系,走吧。” 温别桑这才放下心,但还是十分谨慎,一直紧紧握着承昀的手。 云州人再多,也比不得盛京,他们很轻易的就进了城,入城之后便宽松了许多,温别桑道:“游神会从那边开始,一直沿街,从戌时半到子时半,我们要盯着一点,抢花果的人很多,爹每年都抢不到。” 果如温别桑所说,装点的花花绿绿的游神车过来的时候,人群一瞬间涌了过去,承昀和温别桑被迫随着人流向前。 和如此多的人在一起对于承昀来说还是第一次,他双臂护着温别桑,感觉肩膀和手臂与陌生人擦过的触感,再去看身畔的人山人海,与街道上随着铃声与偶尔丢到空中的龙吼声缓缓行驶的游神车,感觉像是置身梦中。 “花果,花果!” 温别桑的声音忽然传来,他松开了承昀,焦急地冲游神车伸着手,无数双手一起举了起来,都在喊着:“给我,给我!” 温别桑身量并不算矮,但在拥挤的人群之中,他的双手还是被更高的男子淹没。 他急坏了,声音却也淹没在人群之中。 承昀依旧可以听到他的嗓音,夹杂在混乱之中,人也逐渐被挤了出去。 游神车前行,打扮的花里胡哨的人在车上来回跳跃,手中摇着驱邪的铜铃。 霍地甩袖直接,鲜活的花朵与一些翠绿的果实一同涌向人群。 子不语怪力乱神…… 他脑中闪过这样一个念头,目光划过周围或欣喜或期待的一张张面孔。 分开人群,朝对方走去。 “阿桑。” 温别桑还未来得及回头,忽然感觉身体轻盈了起来,他一瞬间被人高高托起,直接飞上了人群上空。 一手接住了肥厚而鲜艳的花瓣,一手接住了迎面而来的,脆生生的绿果。 那撒果的神使似乎也愣了一下,大家纷纷朝他看来,温别桑还十分贪心地收拢双臂,抱住了一堆。 一声轻笑。 承昀飞身而起,与空中抱住他的细腰,旋身略过游神车的瞬间,又从神使的袖口掏了一朵硕大的鲜花。 踩着一侧酒楼的屋廊,直接跃上了二楼的护栏。 那神使停止了舞动,不少人朝他们看,有人大笑,有人埋怨,有人七嘴八舌地凑着热闹。 神使的面具之下不知是什么表情,只听他闷闷说了一声:“好身手啊。” 铃声再起,神使衣袍舞动,游神车渐行渐远,人群有的跟上,有的停留。 温别桑的脚稳稳落在地上,承昀双目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正要说什么…… “砰——” 子时正,天空炸响了烟花,承昀短暂将视线离开。 空中烟花朵朵,这是他与温别桑度过的第二个除夕。 冬日的寒风吹过耳畔,脸颊忽然一阵柔软。 皇太子缓缓回头,温别桑将扬起的脸庞收回,道:“你梦里,是这样吗?” 手中硕大的花朵落在脚下,承昀目光沉沉:“不止。” 温别桑的腰被一把勾住,对方重重吻住了他的嘴唇。 “砰!砰——” “咻砰!” 焰火若急流一般冲洗夜幕,又若流星一般四处漫散。 两人脚下很快堆满了一堆的花果,红的粉的花,红的绿的果。 不知过了多久,温别桑脚落实地,听他道:“说好了,回去娶我。” 温别桑嗯一声,抬手将遗留在胸前的一朵红花给他别在头上。 “说好了。” 第75章 太子现身除夕夜的消息从云州传来的时候, 楚王立刻急的火冒三丈。 他匆匆来到相府,慌乱道:“他们为何去云州了?!” 周苍术面沉如水,道:“我当他们是金蝉脱壳回了盛京, 未料竟然是苦中作乐, 跑去云州风花雪月了。” “云州不是你的老家吗?”楚王道:“难道你没猜到?” “我如何能知, 他二人如此境遇之下,竟还有闲心跑去风流快活?” 楚王完全没有心思去质疑那两人的闲心,他道:“现在怎么办,派人过去还来得及吗?” 周苍术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道:“他既然敢现身, 必定是已经有了下一步打算,一旦过了喜洲与蕲州的交界峡谷, 条条大道通盛京, 再要下手,可就难了,何况……” 楚王一惊, 道:“何况什么?” “我探到, 安定司的人最近行动了,不确定是去了何处, 也不确定何时出发, 我猜与太子有关。”他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道:“我们要早做准备了。” “不。”楚王像是被猜到尾巴的猫一样浑身一炸, 猛地拂开了他的手,他脸色仓皇,道:“老师, 我不想……” 第137节 周苍术并不在意,只淡淡道:“你以为你母亲和舅舅的事情可以瞒得过去?私制银锭可是重罪, 皇后一直按下不谈,说到底,是要留着证据,给宫晟做嫁,等他回到盛京,借着炸明都的风头,一飞冲天的同时还可以顺便将你母子二人踩入泥里。” 楚王神色变幻,周苍术循循善诱。 “你如今还有时间准备,若是等到宫晟登基……那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楚王离开之后,周苍术又静静坐了一阵,抬步走了出去。 于一间房前停下,轻轻敲了敲门,里面的人立刻道:“谁?!” 那嗓音如惊弓之鸟,透露着惊惶与恐惧。 “我。” 须臾,周连景缓缓过来打开了门。 周苍术凝望着面前唯一的孙子,缓缓道:“周梓要回来了。” 周连景呐呐点头。 “待他回来之后,你去看看他吧。” 周连景猛地抬头,手指死死抠着木门,眼底隐隐渗出一抹红丝:“大父……我,我不想……” “这也是为了你自己。”周苍术道:“你此前待他不错,他不会杀你。” “我,我也不想,杀他……” “谁说要你杀他?我是让你与他打好关系,倘若他要攀咬于我,你便去呈上我的所有罪证,届时,若大父胜了,便接你做太孙,若大父败了,你也能有一条生路。” 除夕的当天晚上,承昀便带着温别桑离开了云州。 他也清楚,自己现身之事必然会很快传开,继续留下很可能夜长梦多。 他们平稳地度过了交界处的峡谷,一路往前,可选择的道路虽多,却也始终谨慎小心。 树上一点叶子也见不到,四处皆是光秃秃的,官道两侧堆积着枯草与落叶。 一个地标在一堆落叶之间清晰可见。 温别桑把脑袋收回来,向承昀汇报:“到七里镇了。” 承昀嗯一声,目光未曾书上离开。 他是将周峤的书都带了回来,温别桑觉得莫名其妙,忍不住道:“我爹留下的书有那么好看吗?” “书倒是还好。”承昀笑道:“但岳父做的批注很有意思,有种与他对话的感觉。” 温别桑马上朝他靠了过去,道:“和爹爹对话?” 他确实清楚周峤爱写批注,他看过的书,基本上所有的空白处都被写的满满当当,有时还会用另起一张稿纸,夹附在里面。 温别桑一探头过去,承昀便给他看了看上方的批注,道:“你看此处,是他对书中人做法的见解,这等批判作风,简直与如今的御史台一模一样。” 温别桑皱了皱眉,伸手把他手里的书拿掉,道:“不好看。” “怎么不好看了?” “哪有我好看?” “……” 承昀只好合上书,来看他的脸,温别桑一点都不羞耻地给他看,一会儿眨眨眼睛,一会儿动动鼻子,一会儿努努嘴巴,显然对自己的长相十分自信。 承昀看了他一阵,忽然啧了一声。 温别桑道:“怎么了?” “我觉得,你这鼻子,不如我的挺啊。” 温别桑先摸了摸自己的鼻尖,又摸了摸自己的山根,然后沿着山根摸到鼻尖,道:“楼招子说我这鼻子走势极妙,是白手起家,大富大贵之相,幼年不显,故而山根起势不高,你看我鼻头,是不是很高。” “我看看。” 温别桑把鼻子凑过去。 他鼻子确实不若承昀那般像一座倾斜的山峰,可衬着这双偏圆的眼睛,却别有一番灵动精巧。那干净的神态更不必说。 每次瞧见他,承昀都觉得自己像是误入了一处隐秘的山间,绿林幽幽,薄雾隐隐,再多的烦心事,似乎都被对方身上散发而出的清新之气冲淡。 “你是不是有点显小?”承昀忽然开口,道:“如今倒是还好,日后我们走在一起,旁人莫不是要说我占你便宜。” 温别桑的眼神倏地冷了下来。 薄雾凝聚,绿林寂静,山间流动的清新在一时之间戛然而止。 “你是要将我换掉吗?” “……”承昀急忙将他搂在怀里,道:“胡说什么呢,你怎么会有这种反应?” “那你提旁人做什么?”温别桑道:“你我之事,你我不知,旁人倒是先知了?我是清楚那些人的心思的,皆是自己先觉得,才会认为旁人也觉得,你这人瞧着跋扈,实则道德标准极高,若有一日你不喜欢我了,说不定是能找出这种伪君子的理由的。” 赶车的十银眉梢都动了一下。 温别桑这副较真的态度,着实极其克制太子这种口是心非的人。 承昀一阵无力,无可奈何地道:“阿桑,我说这种话,你的回应理应,我没那么显老,与你走在一起,永远都很登对。” 温别桑懵了下,略有犹豫:“为何?” “因为我这话是在夸你,同时也在自嘲,你应当夸回来才对,如此我也会被哄得高兴。” “可是我没觉得你在夸我。”温别桑道:“你怎么可以说我小呢?我明明比你还大一些。” 外面的十银露出了惊愕的神情。 承昀也朝外面看了一眼,嘴唇微动:“你,你胡说什么呢。” “难道不是吗?”温别桑道:“是我记错了不成?” “你不要乱造谣好不好……” 十银眉毛动了动,神色有些意味深长。 “我没有造谣。”温别桑道:“就是那日晚上,你还做了奇怪的梦……” “我什么时候做奇怪的梦了?!”承昀瞪圆了眼睛,道:“你,你不要胡说八道。” “我没有胡说八道。”温别桑道:“就是那天晚上……” “哪天晚上?” “记不住哪天了,就是那天,你问我和常星竹聊了什么,还问我烟花都有什么颜色……” 承昀终于想起这茬,他倏地镇定下来,道:“对,是常星竹告诉你的,我的生辰年月。” 温别桑眼珠转了转,一下子盯住了他。 承昀:“……干嘛。” “我没有跟你说我与常星竹聊了这些。”温别桑蓦地反应过来,道:“你偷听我们说话,承昀你竟然偷听我们说话,你那日都听到了,还故意问我和常星竹说了什么……” 是啊,他不光听到了温别桑和他说话,还看到温别桑对他笑了。 承昀别过脸,道:“我就是,就是……” “就是故意欺负我。”提起旧事,温别桑又凶巴巴:“故意针对我,是不是?” “不是。” “你就是。”温别桑道:“还让我给你读书……” “我以后天天给你读书。”承昀道:“就是别让我读话本就行,我看着意会还行,让我组织语言真不行……” “我就是故意的。”温别桑表情有些挑衅,道:“谁让你欺负我。” “我没欺负你。”承昀道:“我那天……” 温别桑看他。 “我……我就是,不喜欢你跟别人说话,还有说有笑的。” “那是三公子啊,是你表兄。” “那又如何,反正我不喜欢。” “好吧。”温别桑道:“其实你的生辰我早就知道,我确实是比你大一些的。” 十银恍悟,在外面露出了略显失望的神情。 “吁——”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温别桑和承昀对视一眼,后者撩开车帘朝外面一看,只见七里镇门口,以老孙为首,正一脸惊喜地朝这边看着。 一见到承昀露头,便立刻道:“殿下回来了!” 他身后的雷火营众人马上道:“殿下!殿下!” 听到熟悉的声音,温别桑也马上探出了头,老孙又惊喜道:“公子,公子也回来了!!” 他身后的人马上又吼:“公子!公子!!” 温别桑莫名其妙地缩回脑袋,道:“他们做什么?” “自然是迎接我们。”承昀的语气意味深长:“接下来这一路,便不必担惊受怕了。” 陶贵妃端着参汤来到江山殿的时候,便见一众宫人正在飞快而整齐地进进出出,她微微怔了一下,道:“这是做什么?” 侍女摇头,她犹豫着走上前去,露出熟悉的笑容,却见里面的永昌正在由人仔细收拾,神色之间既有激动,又有忐忑,还有骄傲和与有荣焉。 心中浮出不好的预感,陶贵妃抬步走过去,笑着道:“陛下,这是急着去哪儿呢?” “你不知道?”永昌马上朝她看来,道:“承昀已经到万龙山了,消息都传遍整个盛京了,他在明都立了这般大的功劳,如今得胜凯旋,朕自然不能让他无声无息的回来……你们怎么这般笨拙,这玉勾是不是歪了?” 陶贵妃屏息,道:“那陛下的意思是……” “哦。”永昌在忙乱之中回了她一嘴,道:“朕已经向百官传去口谕,所有人即刻启程,与朕的銮驾一起,去城门迎接太子归京……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陶贵妃勉强一笑,道:“想是,姐姐未曾告知。” 永昌顿了顿,道:“她近来事务繁多,想必是忙忘了。” “那臣妾回去梳洗一番。” “要不你还是……” 陶冰玉脸色苍白地看向他,眼眸如泣如诉。 第138节 永昌:“……罢了,你快去快回。” 陶冰玉福身,缓缓走出江山殿,随着渐行渐远,步伐也越来越快,直到回了自己的宫中,才蓦地一把将桌上的玉器扫落。 永昌匆匆步出江山殿的时候,礼部的仪仗已经筹备完毕。 但见黄罗伞迎风舞动,一众祥瑞图案的仪仗被宫人们握在手中。 他走下玉阶,偏头看向左手位,皇后步伐沉稳,凤容端美,含笑而来。 他定了定神,感觉对方已经许多年未曾如此开怀的对他笑过了。 在他身后,陶冰玉也款款行来,衣袂飘飘,发上步摇微荡却又无声,强撑起的笑容却在看到对方的后脑勺时,短暂消失。 常赫珠朝这边扫了一眼,笑意未改。 若在往日,她可能会提醒永昌关注一下对方,但今日是太子荣归之日,永昌的目光必须在她身上,也必须只能在承昀身上。 她从容将手交付在永昌的掌心,忽然偏头扫了一眼他干干净净的肩膀,随手拍了拍,永昌先是一愣,马上又是一笑,道:“快登车吧,朕已有大半年都未见昀儿了。” 他们朝车驾走去,陶冰玉静静凝望,看着他亲手将皇后送上銮驾,唇角不禁勾了一抹嘲讽的笑意。 另一边,温别桑和承昀正在雷火营的一众护送之下,缓缓转过官道。 “他们都不累吗?”温别桑道:“都跟着我们走一路了。” “你看他们那精气神,哪里像是累了的样子?”承昀听着外面的呼呼喝喝,还有时不时打响的开路炮声。轻轻握住他的手指,道:“可是觉得他们太吵,我让他们安静一点?” “还好。”温别桑道:“我听得不是很清楚。” 承昀抬手,将他按在怀里,道:“再睡会儿,还有大半时辰呢。” 温别桑没跟他客气,直接往他怀里一趴,很快迷糊了过去。 他心无旁骛,入睡总是很快。 这一路的欢送和呼喝,似乎成了最佳的催眠曲。 温别桑分明感觉自己并没有睡太久,可竟然也隐隐梦到了些什么。 他看到年少的自己在深邃的树林之间穿梭,拼命地追逐着前方两人的身影,那两人分明是这世上最爱他之人,可他们却始终没有回头看自己一眼。 忽然有人轻轻握住了他的手,他又听到了那一阵的呼呼喝喝,伴随着间歇的炮声,不知何时开始,身畔仿佛聚集了千军万马。 温别桑睁开了眼睛,两只耳朵上一片温热,有人正以双手掩着他的双耳,承昀正偏头轻轻与马车外面的人说些什么,温别桑听不清,也只能看到他微动的下颌。 他将双耳在对方掌心蹭蹭,承昀马上回头,道:“醒了,我们要到了,父皇和母后已经在城门等候。” “皇后也来了。”温别桑马上坐直身体,并用双手揉了揉眼睛。 城门百官林立,城楼上更是站满了举着长·枪的兵士。 马车停了下来,承昀先一步走出,后方的将士们中间立刻发出了一阵轻微的骚动,但到底训练有素,很快平息了下来。 常赫珠和永昌同时上前,承昀也对他们微微一笑。 随即他转身,将温别桑接了出来。 永昌的笑意肉眼可见的稍微收敛了一些,悄悄瞥了一眼皇后的神色,她倒是比方才笑的更加和蔼。 “父皇,母后。”承昀将温别桑从马车上抱下来,道:“此次明都之行可谓惊险万分,好在阿桑聪明,及时化解,否则儿臣怕是无缘再见父母。” 永昌刚重新扬起的笑容又收敛了一下,他身畔的陶冰玉笑道:“太子殿下怎么,一下车就说这丧气话?” 皇后朝她投去一眼,陶冰玉顿时噤声。 她觉得常赫珠好像变了。 她往日从未用这种冷厉的目光看过她,偶尔投来的视线,甚至可以称得上和善,那时便已经令人惧怕,此刻这般目无表情,更是让人打从心里发寒。 “看来此次是多亏了阿桑。”皇后已经明白他的意思,道:“是你救了太子?” “不是。”温别桑道:“是承昀救了我。” 永昌放下心,温别桑接着道:“因为我在阅兵时毁了沈如风的千军万马,他便前来追杀我,承昀为救我而伤,我便一怒之下毁了明都。” 永昌的脸色更加不快。 承昀却笑了一声,他身后的雷火营将士也马上道:“公子威武!” “公子好样的!” “这是冲冠一怒为红颜啊!” “什么红颜,这分明是蓝颜!” “管管你那群散兵游勇。”永昌寒声开口,承昀淡淡抬了下手,虽未纠正永昌的话,但后面却一瞬间安静了下去。 证明了他们并非散兵游勇。 温别桑并没有在意众人的话,他还有一件事很着急,道:“我炸了明都,承昀说我是大梁的英雄,说父皇母后定会赏我。” 永昌沉声道:“哪有刚下车就要赏赐的?” “哎。”皇后道:“凤鸣君性情率真,有若赤子,何况,我们总要赏他的。” “但此事应当去殿上谈论……”永昌压低声音,皇后道:“此处也无碍。” 她温和道:“你想要什么赏赐?” “我想跟承昀成亲。”温别桑迫不及待地说罢,发现耳畔无声,略反思了一下,用矜持的语气道:“求娶太子,做我夫君。” 第76章 象征大梁的黄底黑龙旗帜在城楼飘扬, 雷火营的斜角火焰山图腾也在众将士的手中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就连皇后,都未曾想到他会提出这样的赏赐。 回来之前,温别桑其实与承昀商议过。 他第一反应是让永昌答应自己杀了周苍术, 但是承昀当场就给他否决了。 如今在百官心中, 周苍术依旧是权倾天下的国相, 温别桑固然立了大功,说这话也着实有些持功自傲的意思,怕是会给自己树敌。 毕竟,今日你立功说杀国相,他日再立功, 会不会要杀他人? 承昀本来想等回府之后,论功行赏之前再与他重新商议此事, 未料他竟然就在此时此刻, 刚见面就提起了。 承昀无暇去关注他人,他将视线放在身畔爱人的身上,呼吸变得绵长而又克制。 温别桑总是有这种本事, 讨厌谁的时候要在对方心中掏一个洞, 喜欢谁的时候却又仿佛能将对方的全世界都塞满。 这一刻,他什么都不担心, 不担心永昌会不会同意, 也不担心百官是否会觉得他这个太子毫无面子可言,更不担心今日之事可能会传遍整个大梁。 他满心满眼只有温别桑。 永昌的神色肉眼可见地变得难看, 百官之中也出了轻微的骚动。和戚平安站在一起的常星竹更是惊异地朝这边投来了视线,低声附耳:“小梦妖不是不喜欢承昀么?” “此次明都之行,想必发生了不少事。” 陶贵妃扫了一眼永昌的神色, 眸中染上了几分笑意。 这宫晟真是猪油蒙了心,明都之事自己竟然一点功劳都不揽, 全都让给了温别桑。这温别桑也是个蠢货,竟然就在这里提出求娶太子,这话说出来,皇家的脸面往哪儿放? “此事容后……”永昌的话没有说完,皇后便道:“好,就依你。” 陶贵妃浑身猛地一僵。 当天晚上,宫里为承昀和温别桑举行了接风宴。这次的接风宴是礼部筹办,其中自然是有皇后的手笔,主要目的是为了给储君造势,除此之外,也是为了给南梁立威。 宴会上觥筹交错,有些明眼的臣子已经开始当中倒戈。 承昀一瞬间成了香饽饽。 楚王坐在席间,强行挤着笑容,眼神却明显有些放空。 后方,永昌正在低声与皇后说话,他语气里带着几分焦灼:“你是不是疯了,当真是要让那个温别桑跟承昀成亲?!” “你既然对他这般不满,为何不明着告诉他?” “朕是不想驳了你的面子?!” 皇后语气波澜不惊,道:“那不然这样,你去跟他商量商量,就说你不喜欢他这个太子妃,要将承昀安排给别人,看他答不答应?” 永昌一静,又道:“此事,总还有别的解决方法……” “什么办法?”皇后道:“骗?还是拖?你当这样不会惹他更加生气?如今雷火营皆以他马首是瞻,我们盛京,能比明都扛造多少?” 永昌神色变幻,皇后伸手,轻轻拍他的手臂,嗓音温和道:“如今孩子都长大了,也出息了,以小阿桑在火器上的造诣,和我们的储君绑在一起,是国之幸事,你若能敞开心结,天下百姓也只会将此事当做一段佳话。” “或者……”皇后眸光闪动,语气幽幽:“你想杀他?” 稍倾,永昌回到宫里,还未坐下,陶贵妃便匆匆迎了上来。 “哎呦,今日那温别桑真是把我给吓了一跳,他怎么能当众说出那样臊人的话?还说什么,求娶……堂堂太子之身,在他那儿倒像是成了闺阁中的姑娘。” 永昌一言不发,静静走向了里间。 陶冰玉略拧了下眉。 说到底,如今永昌终于不再针对太子,还是因为他清楚扶持楚王登基已经无望,以太子如今在民间的威望,他即便再怎么打压也是多此一举。 她很清楚,此刻只有将温别桑和承昀区分开来,才有可能重新将承昀拉下马。 否则这二人若是当真成了连理,他日所有人都会将他们视为一体,二人携手炸明都,这可真是一桩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千秋功绩。 她抬步跟了过去,却闻永昌道:“研墨。” 立刻有宫人上前伺候,她心中不安,看着对方写下几个字之后,更是不敢置信:“陛下,您当真能接受太子娶一个男子?!” “不然呢?”永昌冷冷道:“皇后都松口了,他又立下如此功绩,承昀也心仪于他,朕还能怎么办?” “可他毕竟不能生养啊!” “生不生养的,有什么重要。”永昌道:“此事之后,再给承昀纳妾便是。” “陛下……您大可以……” 看到她眼神里划过的狠厉,永昌嗤笑,道:“若朕如今杀了他,且不说天下会怎么看,承昀便会与我反目成仇,到那时,不定又要引出多大风波,如今北亓已是混乱一片,若大梁也乱了,天下还有安生之地吗?” 陶冰玉要的便是他和承昀反目,她还想再劝:“陛下……” “此事朕意已决。” 第139节 一片寂静中,陶冰玉调整了下呼吸,缓缓道:“是你意决还是常赫珠逼你?” 宫人研墨的手僵住,明显感觉到空中的气氛正在凝固。 永昌盯着陶冰玉,后者继续道:“她不过就是一个女人,凭什么干预政事,又凭什么能左右你的决定?就因为她喜欢温别桑,你便要为了成全她而忍受自己的儿子成为人人皆知的断袖?你到底有没有一点自己的主见?!” 永昌缓缓道:“你,滚出去。” “你倒是还有几分血性。”陶冰玉嗤笑,道:“皆使到我这儿来了,你对她敢这么说话吗?这都多少年了,你现在已经是天下之主了,为什么还是如此软弱?你就这么怕她吗?还是说,都这把年纪了,你还在渴求……” “啪——” 清晰的巴掌声打断了她所有的声音。 研墨的宫人一下子跪了下去。 “从今日起,你给我呆在流银宫里面壁思过,没有旨意,不得外出。” 陶冰玉疾步行出江山殿,回到宫里之后便不断喘息。 她努力做出往日端庄的样子,可却终究忍不住,挥手将宫内所有能砸的都砸了。 “凭什么,她凭什么?!凭什么处处都要压我一头,常赫珠,我不过就是不如她有个好家世,除此之外,我哪里不如她?不如她美丽?还是不如她贤良?!” “常赫珠,她也算是女人?她也配做皇后?!” “宫承昀也不过是幸运而已,幸运的投了个好胎,幸运的得了个天才火器师,幸运的炸了明都……若是没有常家护着,我早就将他拉下马了……我儿才是真正的太子 !” “我已经没有选择了……”她立在满是碎片的殿中,低头看着自己不慎被划伤的手,喃喃道:“做不得皇后,我总要做太后……” 接风宴上,温别桑喝了不少酒。 承昀本来是要把所有的酒都拦下来的,奈何温别桑来者不拒,他只好婉拒了一些,以免到时候两个人都喝的乱七八糟。 温别桑很高兴,喝完了还要喝,面对所有对他说恭喜的人,他都表示:“等我们成亲的时候一定要来喝喜酒。” 常星竹悄悄来到承昀跟前,低声道:“你俩到底谁是夫君啊?” 承昀没好气:“一边去。” 常星竹撇撇嘴,道:“差不多得了吧,我还想等你们回去再续几杯呢。” 承昀清楚他是急着要知道北疆亲人的事情。 此刻天色也不早了。 他走过去,伸手揽住了正在不断灌自己的温别桑,挥手制止了其他人的敬酒,道:“今日就到这里吧。” “还有人,没恭喜我呢。”温别桑扭脸看他,道:“大家都要祝贺我们。” “等我们成亲那日,大家都会来的。” 温别桑左右去看,眼前已经有些朦胧,脚步也摇摇晃晃,道:“都会来的?” 其他人也不知道他看不看得清,听罢便忙道:“当然。” 温别桑放下心,弯腰把杯子放在桌子上,承昀趁机将人抱了起来,温别桑忽然推他:“不要,不要抱。” “怎么,想走着?” “走着。”温别桑道:“抱,晕,想睡,要走着。” “晕了就睡。”承昀没有放下他,命人拿来大氅给他盖在身上,继续往外走。 温别桑挣扎了两下,逐渐安静了下来,迷迷瞪瞪地窝在他胸前。 常星竹追上去,探头朝他怀里的人看了一眼,承昀微微避了一下,不悦道:“看什么?” “小梦妖喝醉了也这么乖啊。”常星竹道:“酒品真好。” “谁说我醉了。”温别桑立刻说:“我没醉,我认识你,常三公子……” “呦。”常星竹马上笑了,道:“还认识我呢?那你知道你自己多大了吗?” “我……”温别桑想了想,道:“你多大我多大。” “呵,反应还挺快。”常星竹对承昀道:“我俩聊过这个,就之前我找他下棋……” “他知道!”温别桑马上抢答,道:“他知道我们聊过,他还说不喜欢我们说话,不喜欢我们有说有笑……” “你别说话了。”要不是现在还抱着他,承昀定要捂住他的嘴。 “不是吧。”常星竹却已经明白过来,道:“我俩的醋你都吃?” “谁吃醋了?”承昀加快了脚步,道:“快些回去吧,别生病了。” “宫承昀,等等,你别跑。”常星竹一边追,一边道:“你不会是刚把人家抓回来就喜欢上了吧?” “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难怪我当时假意说喜欢他你这么生气呢。”常星竹道:“我说要带他走,你还非要把人关起来,还威胁我把我送回北疆,结果半夜了去给人家送药……” 承昀忽然投来一眼,咬牙切齿:“你再给我提,真把你送回去了。” 常星竹停下了脚步,承昀马上抱着满脑子雾水的温别桑离开,只闻后面道:“嗐,你怎么嘴这么硬呢……” 温别桑脑子混沌,别的没记住,这句记得清清楚楚,道:“承昀嘴硬。” “……”承昀面无表情,快速将人抱上了马车。 温别桑在里面还在嚷:“承昀嘴硬,承昀吃醋。” “……”承昀无奈看了他一眼,道:“是,我嘴硬,我吃醋。” 他倒也不是不想承认,只是梦妖那段经历,他巴不得从未发生。 “承昀嘴硬。”温别桑伸手摸他的嘴唇,道:“嘴硬……” 他用手指扒拉承昀的嘴唇,承昀偏头躲开,他又去扒拉:“看看,多硬。” “有什么好看的。”承昀拉下他的手,道:“真有本事就亲……” 柔软的唇瓣堵住了他的嘴唇,对方身上浓重的酒气一瞬间灌入他的肺腑,让他大脑猛地晕眩了一下。 温别桑咬他的嘴唇,承昀吃痛偏头,温别桑又追过去咬,“嘴硬……” “好了。”承昀轻轻推着他,道:“好了,不硬了。” “硬的。”温别桑贴过来又来啃他,承昀急忙按住他的嘴唇。 唇瓣被他不知轻重的咬出了齿痕,承昀刚抿了一下嘴唇,就发现手指一阵湿软,是温别桑张嘴咬住了他的手指。 “你……”承昀心头一跳,道:“别闹了。” 温别桑松开他的手指,趴过来抱住他的脖子,承昀背部挺直,看着他越来越近的脸,感觉整个人都要乱了:“阿桑……” 温别桑伸手捏他耳朵,承昀轻轻吸了口气,偏头闭了一下眼睛。 听到耳畔传来一声笑,温别桑直接贴过来,呼吸喷在他的耳畔。 “啊……” 在他张嘴的瞬间,承昀伸手将人按在了怀里,他平复着血液中的乱流,道:“乖,我们先回去。” 温别桑在怀里扭了扭,承昀鬓角逐渐溢出汗珠,温别桑挣扎不动,下巴贴着他的胸口仰起脸,软软叫:“夫君。” “……”承昀低头看他,喉头滚动,哑声道:“别动了,听话。” “嗯,夫君,亲亲。” “……” 承昀克制地低头吻他,温别桑马上又咬他,承昀拧眉抽身,唇瓣已经溢出了鲜血。 温别桑抿了抿嘴:“咬破了,把硬嘴咬破了。” “……”他有时候真怀疑温别桑到底是不是故意的。 “哼哼。”他甚至还有脸笑。 马车晃动之中,温别桑很快趴在他怀里睡了过去。 承昀平息了一下身上的热气,重新将人裹住走出去。 回到久违的太子府,立刻看到了熟悉的身影,庞琦激动的眼泪汪汪:“殿下……” 承昀示意怀里,庞琦急忙噤声,悄悄看了一眼沉睡的温别桑,道:“公子好像瘦了。” “你哪只眼睛看到他瘦了?” “……殿下瘦了。” 承昀白了他一眼。 寝殿里一切都是如此熟悉,承昀熟门熟路的将人放在了里间的卧床上,伸手摸了摸他安静异常的脸蛋,低声道:“你倒是睡的挺香。” 他坐了一阵,耐心等着身下的躁意过去,才起身出门,道:“去打些热水来。” 话落,室内忽然一阵动静,承昀立刻走过去,便见温别桑梦游一样直起了身体,神色迷茫而又冷漠。 “……阿桑?” 温别桑坐了几息,忽然开始脱衣服。 承昀这才意识到,方才将他放上床的时候没有给他宽衣,此刻他身上穿的还是夹棉的外袄。 想必是躺着不舒服才起来的。 承昀走过去,正要帮忙,就见他直接将外袄连同里衣一起扒了下来。身上的衣服似乎成了茧,他在里面扭啊扭,挣啊挣,很快,外袄连同里衣一起,整个保持着人形被扔了出来,腰带甚至都还在上面系着。 承昀看着面前通体洁白的玉人。 温别桑已经直接侧身面朝里面,将背后的一切毫无预兆里开放在他的视线。 肌肤与柔滑的床褥布料接触的感觉让他发出了舒服的喟叹,呼吸很快又变得平稳。 承昀静静站了一阵,许久才起身走上去,目光落在他乌黑的发尾上,又慢慢伸手,轻轻将发尾从雪色夹缝中抽出,盯着看了几息,拉过被子将人牢牢盖紧。 “……你最好老实一点。” 留下一句低语,他绕去了屏风后方。 浴桶旁边摆着两桶水,一桶热,一桶冷的。 洗完澡,承昀坐在外面的炭炉旁边烤去了皮肤上淡淡的凉意,起身回了床上,刚躺平,身畔的人忽然咕哝了一声,翻身朝他贴了过来。 一条细细的腿,翘在了他的身上,像是眷恋一般轻轻蹭了蹭。 第140节 半夜,温别桑开始哼哼唧唧,承昀立刻下床,取来了已经备好的醒酒汤给他灌下去,温别桑皱着脸拍了他几下,一会儿又睡着了。 一觉醒来,神清气爽,承昀也还在身边。 温别桑伸手推推他,承昀眉头一动,有气无力地道:“醒了就再陪我睡会儿。” “我饿了。” “你昨晚吃了那么多,怎么又开始饿了?” “没有吃很多,只是喝了很多。” “……” 承昀轻声道:“那你自己下去找庞琦,让他给你弄点吃的。” 温别桑没动,承昀察觉哪里不对,慢慢睁开眼睛,就听他道:“你是在恃宠而骄吗?” ……我骄个鬼。 承昀揉着眉心起身,正要下床,双腿都已经放到床边了,却忽然又缩了回来,面色凝重地望着温别桑。 温别桑从被子里坐起来,干干净净地抬眸看他,被子从他胸前滑到腰间,承昀及时拉起给给他盖住肩膀。 慢慢松手,正要再摆出凝重的神色,被子忽然又掉了下来,他及时接住,再次给温别桑拉上去,手一直拉着被子,他顿了顿,道:“你自己不拉一下吗?” “为什么要拉。” “大早上的,你如此……” “可是这样很舒服。”温别桑很无所谓的将被子压在腋下,道:“而且你又不是没见过。” 承昀安静了一下,沉声道:“我正是要与你谈此事。” “什么事。” “你昨日……”他顿了顿,道:“你看我嘴上的伤,知道谁咬的吗?” 温别桑脸色一变:“你出去鬼混了?!” “你咬的!” 温别桑看他,眼珠朝别处转了转,终于慢吞吞地将被子拉到了自己得肩头,道:“是昨天的温别桑,不是今天的温别桑。” 承昀清楚与他周旋下去被气死的只有自己,他平静道:“我要行房。” 他声音太小,温别桑耳力不好,没有听清,“嗯?” “温别桑,我受不了了,我要跟你……” 他表情郑重,耳朵却通红一片,温别桑一直盯着他的嘴唇,竟然也未能分清那含糊的声音究竟是什么。 这让他有些难受,他妄自猜测,疑惑道:“你受不了我,要跟我分居?” “……”承昀忽然将他抱在怀里,重重吻了一阵他的嘴唇,放开的时候,粗声粗气,明白了吗?” 温别桑莫名其妙,一下子朝他扑过来,也重重吻住了他的嘴唇。 一阵后,温别桑也放开了他,道:“明白了。” “……” 承昀伸出手指,到底觉得太过猥琐,伸手去拍他的腰,低声道:“明白了吗?” “……”温别桑摸了摸自己的腰,也伸手去拍他,认真说:“明白了。” “……” 承昀将手指伸出又缩回,活动了几下,到底还是觉得羞耻,他缓缓道:“温别桑,母后已经答应了为我们指婚,你觉得我们,现在是不是可以,进一步……更进一步,接触一下?” 温别桑反应了一下,忽然眼睛一亮,马上道:“好!” “你,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吧?” “知道。”温别桑马上说:“你想跟我行房。” 承昀轻咳一声,低声道:“低调。” “嗯。”温别桑道:“那你有那个吗?” “……哪个?” “玉龙九转不伤花,抹露千击沫成雪啊。” “噗嗤……”正好端水进来的庞琦急忙抿紧嘴巴,脚步飞快地退了出去。 半晌,室内才响起皇太子艰涩的嗓音。 “话本里那些名字,到底露骨了些……以后不许再说了。” 第77章 两人在床上又待了一会儿。 承昀试探地伸手, 还未碰到他,刚才还在学着话本说骚话的人忽然从床上爬了下去。 承昀急忙取过衣服给他穿上,道:“去哪儿?” “饿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 他竟然还记得自己的肚子。 承昀无言收手, 温别桑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留他一人煎熬地躺了又起。 温别桑开始吃饭的时候,承昀也带着郁气爬了起来,时不时看他一眼。一眼发现他睫毛又长又密,煽动的时候像小刷子在人心尖轻挠;一眼又觉得他嘴唇红嫩润泽,让人总是回忆起那花瓣一样柔软而弹性的地方被碾压时发出的滋滋声;再一眼, 瞧他肌肤柔润无暇,乌发柔韧松软, 处处似乎都散发着宜人的芬芳。 那般天真干净的眼神, 还有那样清泠动听的嗓音,却能口无遮拦的说起…… “承昀。” “嗯?” “你怎么一直喝水,不吃饭吗?” “我, 有些渴, 咳。” 庞琦默默朝这边看了一眼,温别桑没有多想, 吃罢饭便来扯承昀:“帮我梳头。” 他现在用起承昀来简直理直气壮, 承昀只好放下杯子,被他扯着往里面走, 又觉得他身上似乎散发着什么要命的味道。 他皱皱眉,道:“你用了什么香膏么?” “没有啊。” “那身上为何这么香?” 承昀说罢,又凑过来用鼻子在他发梢嗅了嗅, 温别桑忽然扭脸,正好对上他的鼻尖, 道:“可能因为我没洗澡。” “……” 承昀收回鼻子,直接把他抱到梳妆台前,取过梳子给他梳头。 庞琦悄悄垫着脚,从外往里看,太子无奈的神色中隐约可以窥见一缕满足于宠溺,明显是乐在其中。 顿时欣慰地退了。 这厢,温别桑正在嗅着自己,道:“一日不洗澡你都觉得香,若是我……” “你敢。”承昀道:“今日再不洗我便去睡书房了。” 温别桑从镜子里观察他的表情,承昀弯腰将面容映在镜子里,道:“我现在这个表情是在开玩笑,你看,这样才是真的生气。” 温别桑放弃了从镜子里看他,盯着他真实的脸看,承昀做出冷漠无情的样子,冷冰冰地盯着他。温别桑抿了抿嘴唇,瞳孔明显警惕起来。 他又立刻放松,道:“日后我若这样,才是真的生气,其他都是在与你开玩笑,嗯?” 温别桑也跟着放松,点头道:“我不喜欢你跟我生气。” “难道你也不允许我跟别人生气?” “不会。”温别桑道:“你有你的喜怒哀乐,你也可以对我生气,我不是不允许,我只是不喜欢,你若这样,我便觉得你不爱我了。” 几次同样的话术,承昀已经完全弄懂了他要表达的意思,他认真道:“我会永远爱你的。” 温别桑想了想,道:“永远到底有多远呢?” 承昀:“……” 承昀第一反应是想到了那个没完没了的海誓山盟,但他很快意识到这次温别桑不是在索爱,他是真的在思索这个问题。 他看着温别桑的眼睛,道:“永远便是一直一直,你都知道我喜欢你。” 不等温别桑反应,他便将人重新转向镜子,仔仔细细将人得头发束起,却又忽然一顿,道:“你梳头,是要出去?” “去书房,我想做东西。” “……不再睡会了?” 温别桑道:“嗯。” 承昀:“……” 他将温别桑的头发束好,温别桑便拍了拍身上,起身往外走。 他似乎总有把每时每刻分开来过的能力,如果说旁人的思维是一条线,他就是一条虚线,不定什么时候能再连上一回。 承昀早饭都没心情吃,随他一起去书房,人还没到,就又接到了皇后送来的一箱子公务,除此之外,竟然还有永昌送来的。 温别桑惊奇地投去一眼,却见承昀神色波澜不惊,等到外面的人走后,他才走到承昀身边,看着他稍显冷淡的神情,道:“你父皇竟然要把国事交给你了。” “说到底,还是因为此次明都之行,他清楚自己压不住我了。” 温别桑眼珠转了转,朝他看,承昀弯唇,敲一下他的脑袋,道:“这都要多亏了阿桑,他可终于不欺负我了。” 温别桑心满意足,道:“先看看皇后送来了什么。” 承昀依旧有些心不在焉,打开箱子,看着他洁白的手在里面来回,将折子搬到书桌上。 他蹲在箱子旁边,看着对方来来回回,弯腰的时候翘起一处浑圆。 ……真跟梦里一样了。 见到他便想啃一啃压一压。 第141节 但这也不能怪他,从见面开始到现在,温别桑一直在撩拨他,不管有意还是无意,他的身体总是比他的理智敏感的多。 他必须承认他渴望温别桑。 之前在雷火营的时候是不敢,后来去了明都是不能,再然后便是受伤,无心他想。可如今,天时地利人和……而且昨天也是温别桑先动的手。 “你怎么又在喝水?”温别桑担忧道:“要不要找楼招子来看看,你是不是有些上火。” “我,上个火,你也如此担心?” “自然担心。”温别桑道:“万一你上火了,一嘴的燎泡,就会变丑了。” “……”承昀直接端起茶壶,仰头灌了起来。 温别桑走过来,继续担心地望着他。 承昀放下茶壶,目光盯着他,张嘴,道:“我……” “?” “我,我们,先看折子吧。” 温别桑跟过来,坐在他旁边。 除非遇到他特别喜欢的事情,他素来都是如此,乖巧,懂事,安安静静。 承昀轻轻拿腿碰了他一下,温别桑伸手便来摸他的腿,隔着里面的衣料,忽然扭脸朝他看来,道:“承昀你好烫。” “……要不要坐?” 温别桑想了想,道:“你要忙了,我还是不打扰了。” “我问的时候,就代表我想让你坐。” 温别桑看他,然后矜持地笑笑,朝他怀里贴了过来,还环住了他的脖子,道:“那我这样,你好看吗?” “折子哪有你好看。”腿上抱着心心念念的人,承昀更加难以忍受,道:“阿桑,我早上说的话,你还记得吗?” 温别桑的神色似有失落,乖乖道:“记得。” “那……” 他没那出个所以然,温别桑也没能理解,承昀逐渐意识到他会错了意:“你记得什么?” “你说我说话不好听,以后不能在人前那样说。” “你该记的怎么不记呢?” “?” 承昀直接把折子丢了出去,双手搂着对方的腰,道:“阿桑,我想要你。” “我已经是你的了。” “我想……”他懒得说了,直接将温别桑打横抱起,大步朝外面走去。 齐松正好在走廊碰到两人,道:“殿下。” “任何事都放着。”皇太子语气冷硬,脚步飞快,余音还在绕梁,人已经消失无踪。 齐松:“……何事如此着急。” 回到寝殿,承昀将温别桑放在了床上,一转脸,便见床头正放着熟悉的小瓶子。 他出去将寝殿的大门关上,重新回来里间,将一条膝盖压在床上,一边宽着衣袍,一边盯着温别桑。 温别桑也认真地跟他四目相对。 承昀逐渐有些受不了他的眼睛。 他始终不明白,为何他总能如此干净地看着别人,那双眼睛,让人既想要仔细呵护,让他永远如此清澈,却又在邪念横生的时候,总经由自己的手,在里面染上些什么。 承昀此刻便属于后者。 他身体所有的血脉似乎都变成了岩浆,心脏就在这一众高温的熔浆之中炙烤着,煎熬无比。 既有着想要污染他的卑劣,又有着即将污染他的恐惧,还有一股难以言说的亢奋。 他沉默地望着温别桑,顺手将他推倒了下去。 温别桑自己从床上坐了起来。 承昀皱眉,再次将他推倒下去,温别桑又像不倒翁一样坐了起来。 “……”承昀道:“躺下。” “我不喜欢你这样看我。”温别桑道:“你好像要吃了我。” “不吃你。”承昀将心中的烈焰平息,道:“你若是怕……” 他摘下头上的发带,乌发披散下来,这张俊美的面容浮现出一抹虚伪的和善:“蒙上眼睛?” 温别桑扫了一眼,道:“为何不蒙你的?” “我的?” “嗯。”温别桑道:“我不喜欢你的眼神,自然要蒙你的。” 承昀跟他对视几秒,忽然一笑,道:“好,我蒙眼睛。” 月白色的发带蒙在脸上,温别桑的目光落在他唇峰分明的嘴唇,缓缓伸手…… 承昀直接咬在他指尖,温别桑迅速收回,道:“你还能看到。” “看不到。”承昀嗓音沙哑,道:“但我能感觉的到。” 温别桑凝望着他的唇,歪了歪头,伸手又戳戳他的手臂,道:“你手臂好硬。” 当然了,他现在全身的力量都在控制自己了。 承昀深吸一口气,让自己放松下来,道:“阿桑,你过来一些。” 温别桑乖乖朝他靠近,承昀伸手,满满触碰他,道:“再过来一点。” 那靠近的人忽然又缩了回去,连带放在他身边的腿。 温别桑道:“你现在不对劲。” 承昀:“我眼睛都蒙上了,你还怕?” “怕。”温别桑拿脚蹬他一下,用了些力气,但是并未将人蹬动,他缩回脚,想了想,道:“你要把手也系上。” 承昀一下子笑了。 他伸出手双手,道:“你要系着我的双手,那谁来伺候你?” 温别桑似乎刚刚想到这个问题,他咬了咬嘴唇,又抬脚踢他一下,像是为了泄愤:“你干嘛突然这样。” “并非突然。”承昀道:“是想了很久了。阿桑……” 温别桑看着他滚动的喉结,听他哑声道:“你过来,亲亲我。” 温别桑有点犹豫,现在的承昀浑身坚硬的像个石头,他觉得自己会被轻易的折断。 “你真的,不想与我亲近?” “不怎么想。”温别桑的语气丧丧的。 承昀感觉自己快要被他玩死。他深吸一口气,清楚这个话题继续下去自己今天只能去冲冷水澡,他道:“那我过去,亲你?” 没声音,想必是同意了。 他凭感觉过去,手指摸索着,碰到了几根细细的手指。 他耐着性子,用拇指指腹抚摸他的手指内侧,又慢慢去揉按他的手掌心。 温别桑的手指动了动,轻轻蜷缩了一下,但并未躲开,明显是有了意趣。 承昀的手指上滑,覆盖着薄茧的手指揉着他的手腕,脉搏,清晰地听到了他畏痒般的轻笑。 他放松了一些,握住他的腕子,去环住了他的腰,将脸凑过去,立刻感觉自己的嘴唇被轻轻碰了一下,是温别桑在回应。 承昀假装感觉不到他的位置,故意做出迷蒙的样子,温别桑果然开始逗他,一会儿亲他一下,一会儿扯一下他的头发,蜷缩在身侧的双腿也逐渐放平伸直,摊在了承昀身体的两侧。 承昀抓紧机会,将双唇压上去,但并不深吻,而是慢慢的,蜻蜓点水一般。 等到温别桑逐渐依依不舍,这才尝试地加深。 庞琦只是去后院收拾了一下,再回来前面,便发现寝殿的房门被灌的严严实实。 他有些疑惑:“殿下和公子呢?” “方才,殿下匆匆抱着公子回去了。”齐松远远站着,语气嘀咕,道:“看样子像是有什么急事。” 庞琦又看了一眼那扇门,神色逐渐变得意味深长。 寝殿宽大,里面的声音并不能轻易泄出,但很快,齐松却忽然明白了什么,转身又快步走远了一些。 寝殿的门足足从上午关到了下午,门口,庞琦正嘀咕着:“公子午膳未用,这会儿了竟然也不恼着要饿……” 便见房门忽然被人拉开。 皇太子披着长发,神色间有种踏遍世间美景的餍足与留恋。 庞琦敏锐地留意到,对方投过来的眼神里带着点点笑意,昔日独属于少年的羞涩与尴尬似乎消失不见,显然是在人间极乐之处品出了几分泰然处世的道理。 “去备些热水。” 庞琦:“可要其他?” 太子转身,又回眸扫他一眼,似笑非笑:“你瞧着办,若有什么用得到的,一并拿来。” “是。” 太子重新将门掩住,举步来到床帏处,稍作停留,似在品味什么。 须臾,才轻轻将床帏拉开进入,支着额头望着面前精灵般的美人。 轻轻探手,抚入下肢,在嫩肉上意犹未尽地来回。 沉睡中的人偏了偏头,双腿动了一下,似乎想要将人踢开,又因为对方的位置过高,而只是徒劳地蹬了两下。 太子收手,吻了吻他光洁的额头。 温别桑是被饿醒的,睡的太沉,他感觉自己的意识一直在虚空之中飘着,乍然落回身体,当即感觉到了一股巨大的引力,腰肢软的像是抬不起来。 他迷蒙地看了一会儿床顶,道:“承昀。” 第142节 嗓音也是一样软,带着微微的哑。 身侧很快传来动静,承昀来到他身边,眸色幽深又明亮:“醒了,是不是饿了?我让人弄了点吃的。” 不等他开口,承昀立刻伸手,轻轻将人抱了起来。 温别桑哼了哼,眉头忽然鼓了鼓,慢慢落了泪。 承昀心头一跳,道:“怎么了?阿桑?” “累。”温别桑手臂都抬不起来,啜泣着道:“坏人,不停。” 承昀翘了翘唇,又掩饰地轻咳一声,小心翼翼地给他揉着腰。 温别桑皱了皱脸,哭也觉得累,又窝在他怀里小睡了阵。 庞琦匆匆端来了吃的,承昀一勺一勺地舀起来,温别桑迷迷糊糊地把饭吃了,肚子一饱,便又睡了过去。 庞琦悄悄看了一眼太子,眼神里有些惊叹。 承昀余光扫到,挥手让他退下。 重新把人放在床上,想了想,取来他最爱的那件透薄的衣料,虚虚给他罩在了身上。 他想着梦中的那些场景,动作轻柔地拍着他,眼神逐渐充满了向往与爱怜。 温别桑若是不舒服,素来有的是法子折磨人,而今日却并未多加排斥,也没将人踹下床,可见他发挥的不错。 这家伙素来口无遮拦,也不懂常人心中的羞耻,梦中那些场景,定是他得趣之后提出来的,以后他什么都不用说,对方自然会找着他要。 想到爱人的坦率与天真,太子心中更爱,忍不住又吻了下他的鼻尖。 翌日早上,承昀还是先醒来的那个。 他躺在对方身边,思索着对方恢复精神之后的反应,一时有些舍不得离床。 又躺了一阵,天逐渐亮了起来,他勉强拉回一些神智。 武艺还是要练的,固然温别桑当时那样只是为了担心他,但受伤之时始终感觉低人一等,甚至认为自己被嫌弃的感受依旧时不时跳出来作乱一番。 承昀摸了摸他的头,道:“我会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你。” 承昀离开之后不久,温别桑便醒了。 足足有快一刻钟的时间,他安静地盯着床顶没有任何动作。 又过了半刻钟,他才缓缓撑起身体,动作小心翼翼地坐起——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坐,而是将重力压在了一边的坐骨上。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带风的脚步声:“阿桑?醒了?” 被听出来了! 温别桑用手臂撑着身体,将重心换到另一边坐骨,侧身躺回去。 “我都听到你醒了。”后方传来声音:“怎么又睡了?” 一只手朝他伸了过来,温别桑皱着脸,被他勾着腰抱了过去,皇太子神采奕奕,道:“方才宫里来了人,问起你的生辰八字,想必是礼部准备为我二人挑选日子成亲了。” 温别桑抿嘴,道:“哦。” 承昀察觉不对,柔声道:“怎么了?” 温别桑道:“若成了亲,是不是就要经常行房?” 来了。承昀想着梦中的一切,贴着他的耳朵,若情人呓语一般,道:“当然了。” 温别桑缩起肩膀,蹭了蹭自己的耳朵,小声道:“能不行房吗?” 承昀耳聪目明,可依旧怀疑自己没听清:“什么?” 温别桑低着头,闷闷道:“我不想跟你行房了。” 第78章 温别桑终于明白, 为何上次庞琦要给他拿个软垫放在椅子上了。 这极大的缓解了他腰部以下的不适。 他默默地吃着饭,承昀时不时给他夹一些好消化的蔬菜,温别桑并没有做出什么抗拒的举动, 但同样也没有很热情, 具体表现在他只是拿碗去接, 而并没有直接张嘴吞下。 饭后,皇太子低声:“我要去书房处理母后送来的公务了。” “嗯。” 太子沉默地放下筷子,离桌前又看了他一眼。 目送他身影消失在转角,齐松表现的有些疑惑:“奇怪,早上还春风得意, 怎么这一会儿功夫就没精打采了?” 庞琦小声:“以为连中三元,实则都未在榜。” 温别桑自是不懂皇太子的自闭, 他吃饱之后任由下人将桌子收走, 连挪都不想挪一下,就干脆趴在了桌子上,让庞琦去将他的一些小机关拿来, 百无聊赖地打发时间。 承昀则在书房里, 心不在焉地翻着折子。 未时,阳光正暖, 温别桑窝在帐子里睡着回笼觉, 完全没有动弹的意思。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了承昀的声音:“我要进宫一趟, 有事与母后商议。” “嗯。”温别桑道:“路上小心。” ……这相敬如宾的语气。 本以为在浓情蜜意之时水乳交融,能让两人变得更加亲密无间,可温别桑此刻的表现, 却像是耗干了对他的所有热情。 皇太子的神色沉静又迷蒙,转身缓缓离去。 “想什么呢?”一杯水放在面前, 承昀勉强回神,道:“我看到了关于陶氏勾结母家私制劣银的案子,母后,怎么又给我送回来了?” “不是你让十银去查的么?” “是。”承昀道:“这件事还要归功与阿桑,他……” 提到温别桑,他的心思又乱了一下。 皇后凝望他的神色,轻轻一笑,道:“怎么?你们两个之间出问题了?” “没有。”承昀立刻否认,正色道:“这件事还是因为阿桑,若不是他带着假银锭来盛京,我们估计还被蒙在鼓里。” “能从他携带假银锭之事,联想到其中关要,说明你脑子转得很快,十银素来稳重心细,你能及时安排他去喜洲调查此事,说明你识人善用,自信点儿。” 她并非是儿子做了什么都会给予夸奖的母亲。 承昀眉头一耸,目光飞快朝她扫了一眼,脸色微微有些青红不定。 常赫珠观察他的神色,唇角微勾,假装什么都没发现一样,道:“还是说说陶冰玉吧,你去单独找你父皇了吗?” “这世上还有你耳目所不能及之地?” 到底还是生气了。常赫珠轻笑,依旧很好脾气的样子,随口道:“他什么反应?” “什么都没说。”承昀也清楚,她一直等自己回来才处理此事,说到底还是为自己造势,他压下心中的不快,道:“但我听说陶冰玉已经被禁足了?” “踩了他的尾巴。”常赫珠道:“区区禁足而已,不少吃,不少穿,不是什么真正的惩罚,无非就是做给旁人看的,讨些落下的颜面。” 承昀偏头,道:“发生了何事?” “一点小事。”常赫珠眸子里似乎有几分玩味:“大人的事情,小孩不要打听。” 那你倒是也别打听我们的私事。 承昀板着脸,略作沉吟,道:“私制劣银,是致命之罪,母后为何不让我拿到朝堂上去说?” “放在朝堂上去说,会让你父皇觉得我不讲情面,他一向喜欢与我作对,你若公然与他叫板,或可致陶氏于死地,可却不能对楚王一击必杀,他必会想方设法保住楚王……”常赫珠轻声道:“你们宫氏一族,哪里都好,就是心软,容易优柔寡断,一旦你父皇竭力保他,他无论如何都不会与周苍术合作了。” “到那时,他们父子情深,我二人岂不成了笑话?” 承昀垂眸,若有所思。 “怎么?”常赫珠道:“不为你兄长说些什么?” “他想要我死。”承昀看向她,道:“若非北疆突如其来的暴风雪,让我和阿桑得以趁乱离开,我只怕当真要折在路上。” “还有外祖……那个石英,楼招子审过,他是奉楚王之命。” 常赫珠颌首,道:“周苍术若非功利心过重,泯灭了人性,倒的确是个人才。” “事到如今,我们竟还是未能抓住他的把柄!” “何必着急。”常赫珠道:“困兽之斗,才有意思嘛。” 常赫珠起身,来到窗前。 空中又飘起了落雪,她凝望着泛白的天幕,道:“你觉得陶冰玉接下来会做什么?” “父皇必会因此事而责斥她,或许会留下她的性命,但不会放过她的母家,可她好不容易喂肥的娘家,如今正是收割之时,怕是会……”他猛地看向常赫珠,道:“那个梦!母后……” “我说了,不用担心。”常赫珠没有看他,但背影仪态端美,恰如扎根在岩石之中的巨松,“陶冰玉之流,不足为虑。” 承昀来到她身畔,常赫珠转脸对他一笑,道:“怎么,怕当真见不到我了?” “我自然信你。”承昀凝望着她,道:“你若有事,我便将她千刀万剐。” 常赫珠显得有些意外,道:“这话,若小阿桑说,我倒是信。” 承昀拧眉,常赫珠又笑开,伸手拍他肩膀,道:“好了,不要愁眉不展了,雪要大了,快些回去吧。” “你当真有应对之策?” “自然是有。”常赫珠语气笃定,承昀又道:“可是你在梦中,你……” 常赫珠望着他,道:“你认为,一个母亲,有什么理由会抛下自己的儿子?” 承昀逼迫自己压下那股不安,缓缓颌首。 他撑伞转身,又缓缓停下,青年人的背影,比白杨更顶天立地,比剑锋更锋锐冷厉。 “我说真的。” 他的背影从正殿消失,一字一句:“我做得到。” 常赫珠静静站在门口,雪势渐大,一簇一簇地落在宫檐之下。 身后,女官轻轻给她披上外袍。 第143节 “他确实长大了。”常赫珠道:“这狠话放的比之前可信多了。” “温公子的性子,应当能教会太子许多。” 提到温别桑,常赫珠眸子里闪出几分微光,道:“有这么一个晶莹剔透的孩子在他身边,我倒是也能放心许多。” “但您当真舍得……” “舍不得。”常赫珠的目光穿过簌簌飘落的大雪,直达那片苍穹,喃喃道:“就是因为舍不得,才至今张不开口。” 回府的路上,承昀的思绪跟着马车晃晃悠悠。 他抚了抚额头,脑中反复浮现出那张自幼陪伴在身边的容颜,还有梦中那一片血腥的画面。 马车停在太子府门前,他闭了一下眼睛,缓缓从上方走了下来。 静静转回寝殿,庞琦帮他解下了衣物,并道:“公子已经沐浴过,刚刚睡下。” 承昀嗯一声,在外间将自己收拾了一下,换好里衣,走到床前,朝里面看。 温别桑没有穿那身薄如蝉翼,穿上去特别舒服的里衣,而是换上了往日承昀穿的那种布料,虽柔软亲肤,却并不轻薄。 对方裹着被子,两边都塞在身下,侧着身子面朝里面躺着,承昀看了一阵,侧身坐在床边。温别桑忽然在被子里蠕动了一下,身体朝里面去,脑袋却略往这边偏了偏,眼眸软软地望着他。 承昀一笑,伸手正要碰他,他又将身体朝里面转了转,眼神还是软软的,但嘴唇却用力抿了抿。 “……” 承昀道:“不想跟我睡?” 温别桑没出声,但下巴点了点。 “我只是睡一觉。” 温别桑再次将身体朝里面去,可因为脑袋一直朝这边扭着,这让他身体像个晃动的圆柱体,两边重心拉锯,摇来摇去。 “……”承昀叹口气,从床上拿起被子,在床边铺开。 打好地铺,见到温别桑已经从里面挪到了外面,正在床上朝他探头。 承昀当着他的视线躺下去,闭上眼睛,神容显出几分疲惫。 “承昀。”温别桑开口,承昀睫毛动了动,没睁眼。温别桑在上面道:“今日周连景来找我了。” 话音未落,承昀便立刻张开了眸子,道:“你见他了?” “我跟庞琦说我最近谁都不见。” 这很难不让人想到昨日那段情事,承昀又有点自闭,淡淡道:“哦。” “你今日与皇后聊了什么?” 脑中再次浮现出那个巨松一般的优美的身影,承昀看着屋顶,静了一阵,道:“没什么。” “你生我的气了?” “怎么会。”承昀语气轻轻:“我没想那么多。” 才怪。 他即便不去想,可也总是不断地将昨日的事情,就像即将要参加科举的考生一样,反复在脑中模拟。他确信自己用了平生最温柔的力道,也确定温别桑的确是得了趣的…… 但这种事又不好明面上了来谈,谁知道温别桑又要冒出什么鬼话来折他的寿。 “你不想跟我聊聊周连景为何来找我吗?” “应当是周苍术授意。”承昀道:“你要当心被他设计。” “那我差点就被设计了,你都不担心吗?” 承昀不得不将思绪抽出来分到他身上,道:“你被设计了?” “差一点。”温别桑道:“若不是我拒绝了他,我便要被设计了。” “……”承昀无奈,撑身过来坐在床畔台阶,手臂压在床上,温别桑立刻朝里面去了点。 承昀静静望着他,温别桑也眼睛一眨不眨地跟他对视。 听他慢慢道:“你还是想跟我睡的,对吧?” 温别桑眼珠转了转,忽然伸手拉下床帏,绸缎的帐子立刻滑落下来,划过承昀的耳畔,挡在了他的眼前。 温别桑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没猜对。” 第79章 周连景从太子府离开的时候, 并没有直接回府。 而是在外面游荡了一圈,一直到快子时的时候,这才从侧门回去。 即便竭力躲开了, 可回到房间的时候, 却还是看到了周苍术的身影。 对方正随手翻看着他的书桌, 一旁站着周玄,一看到他进门便呵斥:“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大父都担心死你了。” 周苍术拿起了桌上宣纸,道:“最近写的字,不如以前好了。” “父亲说的是,他最近总是有些心不在焉。” 周苍术朝他看过来, 胡须皆白的神色看似波澜不惊,实则静水流深。 周连景只略略与他对视一眼, 便感觉自己看到了深渊, 不由地垂下了头,主动交代,“阿梓不肯见我。” “这个小孽障。”周玄扶了一下自己的手, 寒声道:“炸了明都之后, 他是越发的无法无天了、目中无人了。” 周连景没有插口,他束手束脚地站着, 仿佛此刻不是在自己的房间, 而是身处带刺的荆棘林里。 周苍术并没有在意周玄的话,他只是看着周连景, 道:“可说了什么?” “是庞总管出来传话,说他今日身体不适。” “定是装的!”周玄毫不犹豫地接口,道:“他如今已经攀附上太子, 皇后竟也由着他折腾,陛下也是, 府下门生齐齐上书,竟然也未能打消他的念头……他真是昏了头,如此任由常家那个女人拿捏,到底懂不懂让那孽障和太子成婚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大梁将会有一支无坚不摧的火器军,”周苍术沉声道:“他固然软弱,却并不是傻子,温别桑既然能轻易炸了明都,给他一些时间,日后南梁的必定会有一支无坚不摧的火器军,固然是男子又如何?太子喜欢,南梁强盛,这本就是他乐见其成的。” “可他素来都不喜太子……” “他只是看不惯皇后。”提到此处,周苍术似乎嗤笑了一声,道:“看不惯,又不敢动,只能打压太子发泄一下,如今发现太子也压了他一头,便索性偃旗息鼓,接受事实……我们这位陛下,可真是能屈能伸的紧。” “父亲,这是称赞?” 周苍术扫他一眼,道:“你说呢?” 周玄不再开口。 周苍术再次看向周连景,眸子里似乎染上了几分失望。 这时,外面忽然传来动静,是何如燕的脚步声,她匆匆走来,眼眸左右张望,看上去鬼鬼祟祟。 周苍术只是扫了她一眼,眼底的失望便转成了轻蔑。 他不禁又想起了周峤与温宛白来。 固然温宛白出身不好,可对方的行为举止却远比这位何家嫡女显得聪慧的多。 和周峤也甚是登对。 他缓缓在一旁的椅子上坐定,感觉自己可能真的年纪大了,又或许是已经到了绝路。近来竟然总是想起那个孩子,竟然总是开始后悔起当年那个决定。 他确实不喜欢温宛白,身为女子,她太过坚韧,也太过倔强,后来有了孩子,重新入府之后,倒是显得谦逊了许多,可他却清楚,她从骨子里对自己是厌恶透顶的。 因为星月楼的那些事。 真稀奇,她分明如此厌恶他,可却又如此喜欢带着他血脉的周峤。 周峤与他……真的一点都不像。 “父亲。”何如燕喊了一声,他抬眸看向对方身后的人,微微颌首,何远洲摘下兜帽,凝望着他,道:“礼部传来消息,已经合过八字,说二人天生一对,地设一双,这条路已经被皇后堵死了。” 所有人都清楚,只有将温别桑和承昀分开,才有可能分别将二人拉下马来。 温别桑处事容易得罪人,若无皇太子的权势护着,算计他其实轻而易举。而太子如今将炸明都的功劳全都推给了温别桑,若无温别桑的天赋相护,楚王也尚且还有一搏之力。 可若将二人绑在一起,楚王是半分胜算都没有了。 偏生他们之间还是这种连理般的情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难以分割。 “我们别无退路了。”周苍术道:“只能尽力一搏。” “楚王那边怎么说?”何远洲皱着眉,道:“我们一直与太子作对,他若上位,肯定会先除掉我们。” “还有温别桑。”何如燕马上道:“上次他在叮咚巷便想要射杀我,周玄的手也被他射伤了,到现在都难以拿笔,若他成了太子妃……成了皇后,以他那副管杀不管埋的性子,真掌握了权势,杀我们根本不需要理由。” 何远洲也不免想起了金銮殿上毫不留情的拒绝,还有城门前那副无所畏惧讨赏的样子,此次炸明都更是让人匪夷所思。 温别桑说话做事好像全无规划,想到便直接去做了,目的成迷,也完全不考虑后果。 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儿,虽然并不知道对方当年究竟做了什么,可他也清楚,此刻多说无益。想要保住女儿女婿,只能在承昀太子掌握大权之前,将这二人彻底踩死。 何况,自己的儿子上次分明是奉命去雷火营抓妖孽,最终却被雷火营重伤,足以说明他们已经不将何家人放在眼里了。 “你感觉我们有多少胜算?”周苍术开口,何远洲略作思索,道:“若能说动楚王合作,我们的胜算极大,但动作一定要快,否则一旦让雷火营的人得到消息,就不好说了,毕竟我们至今都不清楚温别桑究竟造了些什么匪夷所思的东西。” “雷火营动作起来需要时间。”周苍术淡淡道:“从万龙山到盛京,快马来回至少一天一夜,他们若是带着火器行军只会更慢,最少也要两日时间才能攻到城门,城防也有火器,只要他们进不来,皇后也好,太子也罢,只能随我们拿捏。” “但现在要杀了他们……”何远洲似有疑虑,周苍术道:“成王败寇,只要杀了太子和皇后,温别桑固然有天大的能耐,也叫他无从施展。” “但这样,楚王便会落人话柄……而我们……” 周苍术一下子笑了,道:“到那时,你便叫何继春杀了楚王,岂不就立刻成了功臣?” 室内寂静,周玄倒抽了一口气,何远洲面色惊疑不定,何如燕先是一怔,而后惊喜万分。 只有周连景,缩在阴影之处,无声战栗。 周苍术的目光忽然再次投在他的身上,眼眸一如往常沉静冷淡,瞧不出究竟在想什么。 “春日就要来了。”这日天气正暖,常星竹换上了一身单薄的外袍,懒洋洋的过来找温别桑下棋,道:“听说礼部已经确定了婚期,就在三月初六?” 温别桑朝一旁去看。 常星竹也追着他的视线去看。 湖心亭的栏杆旁,承昀太子面前放着一个高脚小桌,正面无表情地处理着公务。 第144节 “为什么我看你们两个好像都对婚事不太满意?”常星竹有些纳闷:“一点都没有要结婚的样子。” 温别桑抿嘴,道:“是承昀不高兴。” 承昀不得不从公务里抬头,道:“谁说我不高兴?” “我看你就不高兴。”温别桑道:“你定是不想嫁我。” “我怎么不可能……” “那你为何愁眉苦脸,为何一点都不笑。” “你们在玩我在批折子我能高兴的起来吗?” 温别桑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然后他扭脸看常星竹,常星竹轻咳一声,温别桑又扭回去,道:“那你为何非要在这里批折子,不回书房去?” “还不是想多看你几眼?” 温别桑眼睛一亮,常星竹立刻道:“够了啊你们,再这样我去找戚平安玩了! “还有你承昀,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安的什么心思,你是不是见不得我和小梦妖呆在一起啊?” “你都知道还不避嫌?” “我这不是没地方去嘛!”常星竹没好气道:“去平安那里就要被公主教育,最近天气又不好,她都不让平安出门,我一去她就觉得我把平安带坏了。” 温别桑道:“他怎么不住醉仙楼了?” “宋千帆不是不在了吗,平安没理由……” “宋千帆死了?!”温别桑一脸惊叹,道:“莫不是相思而亡?” 承昀和常星竹都朝他看了过来。 常星竹道:“不是死了,他是去找谢霓虹了。” 温别桑意外:“他爹娘答应了?” “自然没有。”常星竹道:“他是自发揽下了商队的生意,跟着来回跑了大半年,倒是把生意做到了君子城,光明正大搬过去的。” 温别桑颌首,稍微满意了些,道:“这人倒也不是全然没有优点。” “当时你准时炸相府,他也愿意帮忙了。”承昀道:“你不可因为一件事而否定他的全部。” 温别桑不解:“我不是在夸他吗?” 承昀摇摇头,又低头去看折子,常星竹移动了一下自己的马。温别桑将自己得炮往前推一推,发现他依旧愁眉不展,道:“折子里可是写了什么不好的事?” “近日何远洲和周苍术联系频繁,还有何继春,已经被人抓到两次和手下在一起喝酒了。” 温别桑道:“是公务期间?” “不是。”承昀道:“但何继春并不是好酒之人,否则他也成不了护龙卫,如今为何突然与手下搞好关系了?还有楚王这边,近日去城防营也尤其频繁,每次去都给营里的将士们带不少东西,如今城里的百姓都说,城防营的待遇是整个大梁最好的。” 温别桑偏头,若有所思。 常星竹凝神,道:“若只是前者和后者,倒是不足为虑,可怎么突然两个人一起开始和将士们亲近起来了?” 倒不愧是在北疆长大,承昀起身走了过来,将折子放在两人面前,道:“你们看吧。” 常星竹马上翻开看了看,愣了下,道:“这没说楚王带物资去营里啊?” “这本也没说。” 承昀笑笑,道:“把所有的都看了。” 两人分别将其余的也看了看,常星竹逐渐犯起了嘀咕,道:“均是对楚王的夸奖,这个是指责,想是御史那边的人……” “居一室而观天下。”承昀道:“这些每日碎片般的折子,若日日看,便能得到不少信息,而且从他们的语气中还能分辨出谁和谁有过节,谁对谁不满,谁被针对了还傻乎乎的,这可比安定司那些情报有意思多了。” 常星竹道:“所以你怀疑……” “如今父皇将这些折子交给我批阅,便是给了我了解他们的机会,楚王现在已经按捺不住,要有行动了。” 常星竹微顿,语气迟疑,道:“该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 承昀深深看了他一眼,道:“近日天气转暖,你不如和平安一起出门一趟,去游山玩水一番?” 常星竹立刻凝重了起来:“这怎么行,我说了要跟你共同进退的!至于平安,你不用担心,公主肯定会帮他准备好一切。” “还有一件事。”承昀的目光落在温别桑的脸上,道:“周苍术,将你大母送去云州了。” 温别桑嗯一声,道:“他如今的深情,也只能感动自己罢了。” “你们马上就要大婚了,怎么好像一点都不着急的样子?” “我们大婚之时,京中所有皇亲国戚、王公贵族都会来宫中参宴。”承昀拿起将棋放在中间,道:“若我是他们,便会命城防严守外城,同时包围内城,封锁皇城,让何继春统领的护龙卫看好父皇和母后,带兵突进东宫,若能及时将我杀了,阿桑便孤立无援,只能任人宰割,他若再狠心一些,杀了父皇也未尝不可。” 常星竹凝望着棋盘上被包围的两枚将棋,道:“如今还有时间,可以即刻传信给雷火营,找个理由让他们进京,太子大婚属于国事,届时百官皆至,皇城森严,你将雷火营安插入护卫队也未尝不可,毕竟都是你的亲信。” 承昀摇头,道:“若这样,他们便不会轻举妄动了。” 常星竹下意识朝温别桑看去,他神色间却并无惧怕,甚至有种期待已久的坦然与向往。 常星竹:“……你们,是故意的?” “谈不上故意。”温别桑道:“不过这次我炸了明都,又当众宣示了我要求娶承昀,他已经清楚,如果他不做点什么,等到承昀登基,我必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他这是没有别的路能走了……”常星竹道:“但这是一步险棋……” “险不险的,他也只能这样走了。”温别桑道:“周苍术狡黠至极,我在太叔家的书房也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如果不逼他一把,他是不会轻易露出狐狸尾巴的。” “你求……和承昀成亲,也是计策?” “胡说什么呢。”承昀接口道:“我们成亲自然是真的。” 他说罢,马上去看温别桑,温别桑跟他对视一阵,然后对常星竹点点头,道:“是真的。” “你们将他逼到这种地步,到时候要如何应对?”常星竹道:“如今你们能动用的只有雷火营,雷火营又远隔百里,行军过来至少两日,到时候你们两个……” 他看着神色保持一致的两人,喃喃道:“真不明白你们要如何破局。” 温别桑和常星竹的棋局散了之后,承昀也命人将东西重新搬回了书房。 回寝殿的路上,承昀瞥了他一眼。 温别桑无动于衷,继续走着。 承昀沉默地朝他靠近了一些,温别桑悄无声息地往一旁挪了挪,直到他被挤到了角落,承昀负手,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温别桑将背贴在柱子上,神色疑惑。 “方才为何犹豫?” “什么。” “我说我们成亲是真的,你肯定之时,为何犹豫?” “……”温别桑晃了晃肩膀,呐呐道:“我就是,想到了一些不好的事。” “跟我成亲能有……” 承昀停住,安静几息,低头看着他的腰。 温别桑将腹部朝内收,吸气,脸颊微微鼓起。 太子的目光从下到上,温别桑用纯净无辜的眼神望着他,似乎在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却反而看上去更可口了。 这件事若不解决,估计新婚之夜都得独守空房。 承昀开口,道:“再试一次。” 温别桑:“?” 承昀寸步不让:“再试一次,你肯定会喜欢的。” “……”温别桑低头,无声揪了一下自己的衣角。 眉头鼓着,十分为难。 第80章 “我想进宫去看皇后。” 温别桑的话打断了对方的靠近, 承昀皱了皱眉,道:“你近日怎么总是进宫找她?” “我本来就有她给的金牌牌呀。”温别桑一边说,一边从对方和柱子之间将身体移开, 道:“我晚上会回来的。” 一边说, 一边头也不回地沿着回廊跑了。 让庞琦准备了马车, 还专门扯着齐松保护自己,来到门口的时候,发现太子竟然也在。 他一时有些担忧:“你也要去吗?” “不去。”承昀目无表情,道:“近日城里乱,让楼招子跟着你, 他心细一些。” “那你身边就没有人了。” “我能保护自己。” 承昀一边说,一边将他抱了起来, 温别桑一时没动, 他知道承昀只是想抱他上马车。 但他还是小声说了一句:“我能自己上。” 承昀假装没听见,直接将人放上去,却勾着人的腰不放, 微仰着头, 道:“亲一下。” 温别桑朝左右看。 他感觉自打那件又舒服又不舒服的事情之后,承昀在亲密的事情上坦然了许多, 不再似以前一样容易害羞了。 “还想不想走了?”承昀板着脸开口, 温别桑只好低头亲他一下,对方的神色勉强满意了点, 道:“晚上早点回来,一起用晚膳。” “嗯。”温别桑说罢,发现他还是没放手, 便提醒了一下,太子的神色活像个怨夫, 勉为其难地收回了手,站在门前目送他远去。 楼招子在前头赶着车,道:“公子,还是先去城里转转?” “嗯。”温别桑道:“先去买些零嘴儿。” 这厢,承昀转身,一路回了寝殿,将房门关上,点上蜡烛。 第145节 随后从一个箱子里取出了一块裁好的大红绣金绸缎,坐在椅子上,仔细将红线穿过了针孔。 温别桑去买了果脯,糖糕,还有近来很爱吃的羊头签和鱼丝烧饼,热腾腾地拿油纸包着,放在自己带来的饭盒里面。 这都是一些街头流行的小食,也是温别桑尝了之后觉得很喜欢的,准备带进宫里去给皇后。 鱼丝烧饼做为新晋小食,铺子前都是排队的人,但温别桑一进去,还是收到了掌柜的热烈欢迎,“您的已经准备好了。” 温别桑意外:“可是我没有让人提前打招呼啊。” “这……”掌柜的道:“现在各大铺子谁看您不眼熟呐,这一单就当是我店请您的。” 温别桑接过他递来的烧饼,多看了对方一眼,没有再多说什么。 上了车,楼招子道:“今日这么快?” “他说给我提前准备了。”温别桑坐上车之后,齐松朝铺子里看了一眼,楼招子则没有停留地朝前走去,一直到重新进了皇城才道:“想必事有蹊跷,公子还是小心为上。” 一路到了皇宫,温别桑熟门熟路地朝长乐宫走去,刚到地方,便见陶贵妃正被人搀扶着从里面走出来。她一身纯色的素衣,比往日看上去清新了不少,脸上未施脂粉,显得有些憔悴。 温别桑跟她对视,对方的面皮诡异的抽动了一下,似乎想笑,但并未能挤出来。因为温别桑明显没有对她笑的意思,他并没有表现出多讨厌的情绪,但是神色冷冰冰的,全然没有半分客套一番的意思。 “温公子。”擦肩而过的瞬间,陶冰玉忽然叫住了他。温别桑停下脚步,偏头朝她看,听她道:“公子和太子即将大婚,我本不该多说,只是……” “你确实不该多说。”温别桑望着她,道:“我们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吗?” 陶冰玉只是听旁人说起过他的性子,到底还未与他打过交道,显然没想到他说话会如此直接,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强笑道:“我只是想问一下,你二人结合,无法留后,可曾挑好侧妃之选?” 温别桑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冷冰冰的,他淡淡道:“他不需要留后。” 陶冰玉的笑容变得真心了些,道:“毕竟是一国太子……” “你是觉得自己日子过得不错,想要找一个后人接手自己侧妃的事业?”温别桑是真心疑问:“还是你觉得只要会生孩子,就一定能得到所有的一切?” 陶冰玉脸色剧变,温别桑却全然没有停口的意思:“再或者,你就是单纯的使坏,想给我添堵?” “大胆!”她还没有开口,身边的丫鬟便道:“你怎么跟皇贵妃说话呢?” “她竟然还是皇贵妃?”温别桑惊讶,马上回头去看楼招子,道:“她都伙同喜洲那群坏人私制劣银了,永昌为何还不贬她?” 楼招子轻咳,低声道:“公子,咱们先进去吧。” 陶冰玉脸色也一时挂不住,下意识想离开,温别桑却没有放过她的意思,他很快重新把视线放在陶冰玉身上,道:“你真是个坏女人。” “你说什么呢?!”丫鬟又鬼叫起来,温别桑道:“坏女人,才会惦记别人的夫君,还将这种行为津津乐道,妄想传承千载,你若这般喜欢做妾之事,何不自己生个女儿来传授毕生所学?” 那丫鬟嘴唇抽动,陶冰玉看上去马上要晕过去:“你,你这竖子……” 她满脸赤红地抬手就要掌掴温别桑,温别桑却直接抬手,小弩对准她,毫不留情地勾动拨片,砰地一声。 楼招子眼疾手快地将他的手臂推开,那火弹擦着陶冰玉的耳朵略了过去,一下子打在了旁边的宫墙上。 陶冰玉当即浑身一软,那丫鬟也是吓得不轻,两人一下子后退几步,撞到宫墙才没有跌倒下去。 陶冰玉惶恐地望着温别桑,仿佛在看着一个吃人的怪物。 温别桑皱眉看了一眼楼招子,后者用唇语道:“此处是皇宫。” 温别桑想了想,到底收敛了一些,又看了陶冰玉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 楼招子和齐松马上跟上。 陶冰玉立在原地,一直等到他的脚步声远去,才敢喘气,喃喃道:“真是胆大妄为,这个火器怪物……快走,扶本宫回去。” 温别桑一进宫里,便嗅到了淡淡的苦涩,青鸾快步走过来将他手里的东西接过,道:“公子来了。” “你且稍等一下。”温别桑将里面的鱼丝烧饼拿下来,道:“皇后怎么了?” “皇后最近有些不舒服,正在后头歇着呢。” “小阿桑来了。”里面传来动静,温别桑立刻走过去,道:“皇后,我给你带了好吃的……还有一件奇怪的事。” “进来吧。” 青鸾撩开珠帘,温别桑抬步走了进去,皇后正坐在桌前,半披着发,笑容和蔼却难掩苍白。 温别桑来到她面前,一边将烧饼放下,一边道:“你怎么了?” “不碍事。”皇后道:“只是最近有些风寒,你刚才说什么事?” “你不是身体很好吗?”温别桑道:“是不是那坏女人给你下毒了?” 青鸾眼皮跳了一下,皇后似有无奈,道:“这种话不可乱说。” “我刚才看到她了,她还说要让我给承昀物色一个侧室,可我不想让承昀找别人。” “我知道,来,坐下。” 温别桑在她对面坐下,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道:“你看太医了吗?” “看了。” “太医说是风寒?” 皇后和青鸾对视了一眼,微笑道:“你放心,你们成亲之前,我不会有事。” “我们成亲之后你也不可以有事。”温别桑道:“到时候你便是我阿娘了,我不想再失去一个阿娘。” 他说话总是直接而真诚,只是这一句话,便流露出所有的情绪。 泪光蒙在眼中,眼珠分外的干净赤诚,还有满满的担忧与委屈。 青鸾在一旁低下头,常赫珠久久跟他对视,逐渐像是承诺一样,认真道:“你不会再失去阿娘,我发誓,我会一直,一直陪在你们身边。” 温别桑点了点头,眸中的湿润凝成水珠滚落,他笑了一下,抬手抹了抹脸,表情又变得凝重,道:“今日我去买东西的时候,那个掌柜的说提前帮我准备好了。” 他将东西推给皇后,道:“你觉得要不要让人检查一下?” 皇后偏头,青鸾马上走过来,道:“我去看看。” 她带走了东西,温别桑又道:“你真是只是得了风寒吗?” 常赫珠见惯了许多人的眼睛,却从未见过有谁能像他这样。这双眼睛,让她想到承昀刚刚出生的时候,那种未经世事一般的纯净无邪。 “不是。”常赫珠没有骗他,道:“有人给我下毒了。” 温别桑急忙道:“会死吗?” 常赫珠摇头,道:“是慢性毒,她不会让我这么快死,否则一旦国丧,常氏全族都要回京。” 温别桑抿唇,神色冷硬:“是陶冰玉。” “阿桑。”这一次,皇后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提起了另外一件事:“承昀遇到你之前,曾经做过一个梦,梦中我毒发濒死,药石无医。” 温别桑浑身僵硬,乌眸之中又有水光聚集。 常赫珠笑笑,拿过帕子给他擦了擦脸,道:“我们当年尝试过,努力想要避开梦中之事,可却发现那些事情总会通过各种复杂的原因发生,导致后来的局面越发难以控制。如今我就势中毒,是为了顺应梦境,让它发生,可却又必须要让它发生在我的控制之内,只有这样,梦境才不会在未来以其他的方式重现。” 温别桑似懂非懂地点头,道:“就是说,既然梦中之事总会发生,不若顺势而为,就此破局……” “正是。” “你没有告诉承昀这件事?” “我担心他会冲动。”常赫珠道:“帝王之路,注定要忍常人所不能忍,我不告诉他,也是怕他关心则乱。” “是因为你自己也没有把握,所以不敢向他张口。”温别桑道:“若是让他来做这件事,必定不会让你用此方式重现梦境,他会想方设法避免此事发生。” “可那是避不开的。”常赫珠道:“逆天而行,只会遭到反噬。” 温别桑安静了一下,道:“不试一下怎么知道呢?” “阿桑。”常赫珠语气深深,道:“难道你也不明白吗?所有的人定胜天都不过只是必然而然,人只能掌握命运,而无法对抗命运。” 温别桑不知想到了什么,怔怔道:“不能对抗……” “不能对抗。” “可以掌握……” “可以掌握。” 离开长乐宫的时候,温别桑看上去分外安静。 “人在年轻的时候总是会混淆对抗与掌握的概念,轻易吐露一些狂妄之言,做下一些狂妄之事。”坐在马车里,常赫珠的话犹在耳边:“等到年纪渐长,慢慢就会明白,对抗是义愤,熬干所有心血做尽无用之功,掌握则是接纳,从容成败,及时认清世间无有公与不公。” “世间无有,公与不公?” “无有公与不公,只有成与不成。”常赫珠笑了一声,道:“阿桑最是通透,定能明白我在说什么。” 温别桑撩开车窗,外面灯火已起,皇城内偶尔可以看到侍卫成群结队,也能看到贵族的马车大摇大摆。 他的目光从宫墙略过,看向斜飞的屋顶,眼神迷蒙却又清晰。 此刻,常赫珠正坐在桌前,若有所思。 温别桑最后遗留的话语亦响在耳边:“若要掌握,为何要用她的毒?我们自己的毒不行吗?” 青鸾很快重新将温别桑带来的小食放在她面前,道:“除了鱼丝烧饼被人动过手脚,其余都好好的。” 常赫珠颌首,道:“婚服准备的如何了?” “刺绣部分已经完工,不过,太子似乎将所有绣样都要去了。” 常赫珠疑惑,又了然失笑,道:“明知这次大婚注定被毁,他竟然还是如此认真。” 温别桑刚钻出马车,便看到太子正站在府门前。 他皱着眉,快步走上来。 温别桑乖乖张开双臂被他抱下去,对方竟然也不松手,直接一路把人抱到了寝殿。 温别桑先是老老实实搂着他的脖子,发现他到寝殿竟然也不放人,便开始推他:“我还不想睡。” “谁让你睡了。”承昀将在放在了桌前的榻上,自己在另一边坐下,道:“晚饭吃了吗?” “吃了。” 承昀板脸,道:“我是不是说了,等你一起用膳。” 温别桑点头,“可是我发现了一个很大的秘密。” “什么秘密?” 温别桑下意识想有话直说,可却忽然想到了什么,他又看了一眼承昀此刻毫无忧虑的面容。 安静一阵,道:“陶冰玉跟我说你以后要娶侧妃。” 第146节 承昀眼皮猛地一跳,道:“胡说八道!谁要娶侧妃了?!” 温别桑有点受惊,承昀隐忍,又道:“她是故意想挑拨你我的关系,你不会真信了吧?” “我自然不信她。”温别桑说罢,眼珠转了转,故意道:“可是我不能给你生孩子……” “你就算能生,也得先让我上床才行吧。” 话题转的有点快,温别桑呆了下。 庞琦亲自备上了晚膳,放在两人面前。 温别桑老老实实坐着陪他用膳,他已经吃的饱饱,这会儿只能拿着筷子,干巴巴地陪着对方。 他感觉承昀似乎不太高兴,将他从头看到脚,温别桑的目光逐渐落在他红肿的手指上,道:“你手怎么了?” 承昀冷淡道:“没事。” “是被什么夹了吗?” “除了你,我还能蠢到被什么夹?” 他的怨气看上去更大了。 温别桑不明所以。 他敏感地发现,好像不管自己说什么,皇太子都会往那方面想。 他低下头,想了一会儿,道:“我想去睡觉了。” “先去洗澡,洗完一起睡。” 温别桑决定主动出击:“你好狠的心。” 承昀:“?” “你竟然忍心让我跟你一起睡地板。”温别桑放下筷子,道:“我不要陪你吃饭了。” “……” 皇太子看着他跑开的背影,忍了又忍—— “就不能我跟你一起睡床吗?!” 第81章 翌日一早, 温别桑早上醒来之后,并没有见到承昀太子的身影。 床边干干净净,也并不见地铺的痕迹。 温别桑猜测他应当是又出门去练剑了。 …… 可为何没有察觉到他收地铺的动静? 温别桑摸了摸自己的耳朵, 没有多想。 第二日依旧如此, 到了第三日, 温别桑准备上床之前,多看了一眼叠的整整齐齐的被褥。它依旧保持着前两日的样子,不管是位置还是造型,都没有发生任何的变化。 温别桑一边默默上床,一边有点奇怪。 承昀, 没有回来睡觉…… 他去哪儿了? 想的虽然不少,但温别桑还是准时入眠了。 直到半夜忽然一个激灵醒来, 心跳有些加速, 他的手指停在自己的颈脉处,一边感受着那里的速度逐渐减缓,一边尝试性地倾听着外面的动静。 无声无息。 他耳朵本来就不太好, 除非床边的承昀有什么大动作, 否则很难发现对方究竟是否还睡在旁边。 最终还是翻身,拉开了床帏。 床畔空无一人, 旁边的漏刻显示此刻应当已是丑时。 温别桑在床上磨磨蹭蹭, 一会儿朝里面翻翻,一会儿朝外面翻翻, 逐渐有些坐卧难安。 最终还是从床上起来,走出里间才发现自己没有拿蜡烛,他转身回去提了灯, 出门推开房门,守夜的宫人立刻道:“公子怎么突然醒了?” “承昀去哪了。” “太子殿下今夜还是宿在书房了。” 今夜还是。 这代表着这两日承昀一直都睡在书房。 可白日里他去书房的时候并没有发现对方桌子上有太多公务。 他拒绝了宫人的跟随, 自己提着灯笼朝书房走。 府中并不算昏暗,偶尔可以看到远处石灯被夜风吹得摇摇晃晃,还有府兵来回巡逻。 温别桑还是第一次在这样的深夜中,独自穿梭在府中,这让他有种自己正在梦游的感觉,有些奇异和不真实。 他环视黑暗中的宫殿,高大的屋脊,斜飞的宫檐,院子里散落着不知从何处运来布置在府中的怪石,还有一些春日里鲜生的植被。 ……日后他要在这里住很多年。 也不一定,说不定永昌过两年就死了,承昀登基之后,他便是皇后了。 住皇宫里会是什么样? 温别桑很少会胡思乱想,但独自行走在这条路上,他却忽然开始漫无目的的幻想起了和承昀的未来。 快到书房的时候,他短暂收起了思绪。 房内点着灯,窗户半开着,承昀太子正坐在桌前前,膝盖上堆着一件赤红的衣物,翻动之间,可以看到衣物上的金丝在流光溢彩。 那面料温别桑见过,前段时间有人带了料子让他们挑选,温别桑说哪个都行,承昀则认认真真选了好半天,便是挑中了这一块。 礼部还时不时来府中与他商议,温别桑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有什么好商议的。 不过是成个亲罢了,需要如此大费周章吗? 爹娘也不过是在土地庙里简单拜了个堂而已,可却恩爱一世。 温别桑很想走上去询问,为何不让绣娘做这些事,毕竟这婚服无论出自任何人手,都不可能对婚礼带来任何的影响。 “嘶……”太子轻轻甩了一下手,眉头紧锁地凝望着面前镶金的布料,等到指尖疼痛渐渐退去,才重新拿起针线。 窗外忽然起了风,承昀下意识朝外面看了一眼。 只见到拱门处似乎有一道光影略过。 巡逻卫? 承昀抬手,重新将窗户掩了个严严实实。 温别桑再醒来的时候,就发现承昀太子一改前两日的萎靡烦躁,神色间染着几分笑意与轻松。 温别桑喝着粥,间隙看他一眼,承昀也在悄悄看他,一对视又避开,唇角始终上扬。 直到膳后,庞琦捧着婚服进来,温别桑才总算明白他在偷乐什么。 “公子,殿下,婚服缝好了,你们快试试,如今还有时间,若是不合身,还能再改。” 温别桑嗯了一声,承昀则主动接了过来,道:“我们自己来。” “哎。”庞琦识趣地退了下去。 温别桑擦擦嘴,漱口之后从桌前离开,随对方去了里间。 承昀迫不及待地将他身上的外衫宽下,抖开婚服,道:“穿上我看看。” 他神色之间带着几分期待与满足,温别桑的目光追踪着他的指头,看着他动作快速又小心地为自己穿上衣物。 随后取过镶金的红腰带,轻松环过他的腰肢,收拢玉勾。 再蹲下去,帮他仔细整理着下摆,检查上方的明珠。 最后站起身,后退几步,目含欣赏,道:“转一圈。” 温别桑乖乖转圈,听到他低笑出声,道:“再转一圈。” 温别桑便又转了第二圈,转到一半背对他的时候,后方忽然有人靠近,用力将他搂在了怀里。 对方的呼吸压在耳畔,绵长而餍足:“宝宝真好看。” 温别桑豁然愣住,猛地扭脸,正好被他啄了一下嘴唇。 四目相对,温别桑呆:“什么。” “宝宝。”太子收紧手臂,目光痴缠而温柔:“真好看。” 温别桑更呆。 承昀清楚,自己已经向着梦中的那个形象飞奔而去。 但他难以控制自己。 他发现不管温别桑有多不待见他,他都忍不住想着他。 他好像正在失去一种名为羞耻的东西,好像只要与他在一起,哪怕只是这样静静地抱着,也能感觉十分满足。若能更进一步那就更好了,亲他一下,都比蜜还要甜。 当他穿上自己亲手缝制的婚服的那一瞬间,赤红的颜色更将他衬得像是白玉山精一样美好无暇。 他有种对方本就是自他心尖生长,在他心尖扎根,由他鲜血滋养的感觉。 那让他体内的每一滴血液都变得饱满起来。 很难用语言形容的那种感觉,连夜缝制的辛苦,一次次被针扎的刺痛,在此刻都凝成了一股有若实质的喜悦与幸福,让他整个人变得轻飘飘的。 承昀忍不住又亲了他一下,弯腰将他抱了起来,温别桑当即反应过来,急忙拍他,道:“你还没有试呢。” “你想看我试?” “想。”温别桑说的很认真。 他感觉承昀太子好像忽然之间豁然开朗了似的,那股让人过分汹涌的情意扑面而来,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承昀重新将他放了下来,转身去宽了外袍,拿起婚服穿在自己身上,又转过来,道:“帮我。” 第147节 温别桑老老实实走过去帮他整理腰带,感觉某个瞬间,他的呼吸似乎再次重了一下。 他垂着睫毛,把他腰间弄好之后,手指抠了抠那镶金的玉勾,像是下定决心一样仰起脸:“承昀。” “嗯?” “我想跟你说一件事。” “什么?” “我本准备让周苍术在我们得婚礼上赴死,怎么说也称得上是双喜临门。” 承昀看上去并不意外,他颌首,道:“我知道。” “你……你知道?” “知道。”承昀道:“你放心,这一次,他绝对逃不掉。” 那你为何还要为我缝制婚服? 温别桑呆呆的,他脑子转不过这个弯。 如果一开始就知道这场婚礼不过只是一个陷阱,如果一开始就知道注定要鲜血淋漓……他为何要如此用心。 温别桑低头,拉住他的手,去看他肿成胡萝卜的指头。 承昀立刻缩起,懒懒道:“不小心给门夹的。” 前两日积累的被针扎以及被对方嫌弃的怨气,在婚服穿在爱人身上的时候荡然无存,皇太子心中已经被成就感占满。 “你不是说,除了我没人能夹你的手吗?” “……”新鲜的回旋镖。 承昀看了他一眼,道:“说大话呢,这不是遭报应了。” 一语双关,温别桑也没能听明白。他道:“承昀,你想象中的婚礼是什么样子?” “我想象中……”承昀安静了一下,道:“是你大仇得报的开怀,也是你与心尖之人结合的美满,阿桑,你能心满意足,便是我对婚礼最大的期待。” “可是我也希望你可以心满意足。” 气人的手时候是真气人,可爱的时候也是真的可爱。 承昀眼底漫上温柔,道:“我的事情不重要,我希望我们的婚礼作为你人生的分水岭,可以让你彻底与过去告别。” “你说你生于子夜,我生于破晓,如今正是你奔赴黎明之时,我祝你得偿所愿。” “你不在乎,他们的血弄脏婚礼?” “婚礼不会被弄脏。”承昀许诺,道:“我只在乎你心中的阴霾能否用鲜血洗净。” 温别桑定定地看了他一阵,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投身对方的怀抱,双手紧紧抱住他,道:“承昀在乎我,我也在乎承昀。” 承昀用下巴蹭蹭他的发顶,低声道:“真的?” “嗯。” “那我们今晚能行房吗?” 温别桑马上从他怀里离开,无比认真地道:“我想跟你商量一下婚礼上如何击退他们的事情。” “这件事我们不是已经商量过了?” “我又有了新的想法。” “真的?” “嗯!” 时间转瞬即逝,三月初五的晚上,周苍术等人聚在了一起,开始商量计策。 “太子的婚礼礼仪繁多,但是百官不会一直跟随,我们最好的下手方法是问鼎拜天之后,大殿共宴之时。” 何远洲点头,道:“到时候所有王公大臣都会到场,我们只要能拿捏住他们,就不担心有人搬兵偷袭。” 楚王的神色看上去依旧有些紧张,道:“常家竟然没有过来观礼……” “常星竹如今还在盛京,常家也算来了人了。”周苍术道:“如今北亓一片混乱,北疆只能严阵以待,哪里顾得上远在盛京的婚礼。” “你确定他们不会过来?” “不可能。”周苍术说的果断,何继春也道:“据我所知,太子能用的人手只有雷火营,但是他并没有从那边调过兵,能用的不过区区几千府兵,与我们比起来,小巫见大巫罢了。” “那到时。”楚王定了定神,道:“我们,摔杯为号?” 三月初六,艳阳天。 春花开的奔放,绿荫悄然成长。皇宫大内,宫女们穿着干净整洁的新衣,飘飘然地将大臣的贺礼纷纷端到东宫。 一队接一队,络绎不绝。 温别桑一大早便被人抓起来收拾,乌发上绑了金红的绳结,束发之冠也是一片纯金,这金冠与往日有些不同,拢着他的长发呈弧形向后,细细的金丝里串着许多金珠,在乌发间若隐若现,边缘还有金色的精致兰花片。 承昀快速收拾好了自己,走过来寻他的时候,便见青鸾正在往他脑袋上盖着红纱,那纱罩在一众金饰之上,将其光芒稍敛,华美之中有些朦胧,掩了些许奢华,多了一些风流。 温别桑从镜子里看到他,立刻扭脸,掀起碍在眼前的红纱朝他看来。 眸光亮起。 他提起衣摆从椅子上起身,很快来到承昀面前,仰着脸盯着他,眼中带着些惊奇。 “承昀,你真好看。” 承昀的眼睛也一眨不眨地凝望着他。 过分豪奢的衣饰并未将他拖入凡俗,金玉反而因为他而被带离了凡尘,妥妥一个披着华贵皮毛的小狐狸。 “阿桑也很好看。”承昀伸手,手指抚过他颊边垂落的红纱,道:“今日礼仪众多,这个头饰重不重?” 温别桑晃了晃脑袋,青鸾已经道:“这比起女儿家的凤冠来,可是轻了一半还多,已经是按照太子的意思改了又改。” “不重。”温别桑跟着说罢,又去看青鸾:“用完之后这个还是我的吗?” 青鸾掩唇,笑道:“自然是的。” 温别桑很高兴,看向承昀,又有点不高兴:“你故意让他们给我缺斤少两了?” 承昀弹一下他的额头,道:“今日照顾好你自己的脑袋,日后少不了你的金银财宝。” 温别桑哦一声,忽然又笑,道:“做你的太子妃,是不是每个月都有俸禄?” “你怎么句句不离钱?” “若有了钱,日后和……” 在承昀陡然冷厉的眼神下,他识趣地闭了嘴,脚尖朝前蹭蹭,贴近承昀的脚尖,啾地亲了他一口。 承昀勉强消气,拉住他的手,道:“走吧。” 温别桑被他牵着出门。 寝殿两侧已经站满了人,所有人的脸上都挂着笑,彩带与瓜果一起撒了过来。 温别桑左右张望,笑靥如花。 一路来到府门处,看着门外府兵装扮的众人,承昀微微弯起的唇角无声沉了下来。 他和领头的府兵对视了一眼,后者俯身,嗓音沙哑地道:“请,太子,太子妃,乘銮起驾。” 温别桑也敛起笑容,被扶着上了銮驾。 十六马的銮驾缓缓被拉动,温别桑坐姿笔直,再一次审视两旁的宫墙。 老孙穿着白色太子府兵的盔甲,无声朝众人招了招手,列队护在两侧。 齐松和楼招子在仪仗队后方,銮驾车前,静静走着。 大内戒严,巡逻兵贴墙而站,等待銮驾行过。 常星竹匆匆从太子府出来,朝銮驾眺望了一眼,顺手抓过庞琦,道:“烟花投放师去宫里了吗?” 庞琦忙道:“去了,早就布置完毕了。” 銮驾到了地方,承昀托着温别桑的手,径直朝前方的巨鼎行去。 太子妃头顶的红纱延绵,一直拖到地上。 正宫的几个方向跑来了数百禁军,分成几队,纷纷朝四周扩散,牢牢守在了护栏下方或者上方。 陈长风缩着脑袋在中间游走,不断地在他们脚下摆下一个又一个烟花,一边小声说着:“借过,借过,不好意思,我们是长风烟火铺的投放师,麻烦让一下,谢谢军爷。” 其中一个禁军皱眉看了他一眼:“烟花不是晚上才开始放?” “宫中地儿大,我们要挑选位置燃放烟花,必须提前筹备。”陈长风瑟瑟缩缩地解释,又指了指不远处,道:“您看,我就带来了那么几个人,到时候宫宴开始,还要劳烦军爷帮忙点一下。” 他递来一个火折子,禁军有些没好气,伸手接过,又左右看了看,发现每隔几个禁军面前都有一个,随口道:“这么多烟花?” “是啊。”陈长风老老实实道:“毕竟是宫里设宴,订单量大,人多烟花多,放起来才热闹嘛。” 禁军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道:“行了,走吧。” 陈长风推着小车,挨个发着火折子,不断地点头哈腰。 消息很快传到了何继春那里,他也出来看了一眼,道:“听说是太子亲自去订的?全都是蓝色焰火?” “也有别的。”负责通禀的人道:“不过都是太子府区订的,这太子妃精通火器,您说……” 何继春一下子笑了:“火折子在我们手里,这东西没火,他就算摆上一万个,那又如何?” 那禁军恍然,马上道:“那我们便不管了。” “不管。”何继春道:“咱们太子如今正忙着大婚呢,别因为这点小事扰了他们的大喜事。” 常星竹急匆匆赶到的时候,温别桑和承昀之间已经礼成。 他悄悄问戚候爷:“到哪一步了?” “接下来要去宗祠,陛下要为太子妃上族谱了。” 常星竹松一口气,从等待的宫殿朝外看了一眼。 一眼望去,边缘各种地方站的几乎全部都是禁军。 他远远扫了一眼那些人得脚下,牛皮纸的炮筒安安静静,本本分分地待着,没有半分动静。 第148节 他又缩回脑袋,重新回到群臣行列,听着周围的交谈声,耐心地等着宫宴的开始。 掌心却悄悄出了一层的冷汗。 周苍术坐在太师椅上,面无表情地闭目养神。 手中握着一串佛珠,不紧不慢地数着。 另一边,温别桑正和承昀在一起,看着永昌将自己的名字写在上面。 吹干墨迹,盖上私章,由太监重新封存。 身旁有人含笑唱诵:“礼成——” “恭喜太子,太子妃殿下,今日赤绳系定,珠联璧合。他年白头永偕,桂馥兰馨。” “好了。”永昌重新回到主位,道:“过来,敬茶吧。” 承昀先一步起身,弯腰将温别桑扶起,后者揉了揉自己的膝盖。 承昀看上去有些担忧,温别桑已经很快收手,接过一侧宫人递来的玉盏,起身走过去。 永昌拍了拍衣摆,将袖口微微下滑,露出一双完整的手…… 眼看着温别桑一步一步,直接斜着去了皇后那边,老老实实地跪下,将杯子举上,仰着脸道:“母后喝茶。” 永昌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站在皇后身畔端着水的丫鬟神色有些紧张,很想提醒温别桑应该先上给陛下。 皇后已经轻笑一声,伸手从他手中接过了茶水,轻轻抿了一口,重新放回托盘,道:“祝你二人举案齐眉,白头偕老,来人,赏。” 温别桑露出笑容,一直等到看到托盘里端出来的东西,才端起另外一杯,承昀及时凑到他耳边:“要叫父皇。” 温别桑嗯一声,转过身来到永昌面前,两人对视,他缓缓跪下,不甘不愿地道:“父皇喝茶。” 永昌阴沉着脸。 温别桑看着他。 身畔皇后轻咳了几声,永昌皱眉扫了她一眼,终于伸手,仰头一饮而尽,道:“赏。” 温别桑提醒:“父皇还没有说吉祥话。” 永昌:“……祝你二人,白头偕老,举案齐眉。” 温别桑一怔,正要再开口,承昀已经伸手将他拉了起来,道:“多谢父皇。” “你们累了一天,稍作休息,便去前殿用膳吧。”皇后开口,被青鸾扶起,道:“我和你父皇稍后过去。” 承昀和她交换了一个眼神,温别桑一直目送永昌跟着皇后离开,才道:“学人精。” 承昀刮一下他的鼻子:“委屈你了。” “不委屈。” “要去前殿了,怕吗?” “你怕吗?” “怕。”承昀拉着他走出去,道:“怕你受伤。” “不怕。”温别桑许诺,道:“我会保护好自己,也会保护好你。” 第82章 夜月如钩, 宫灯高悬。 前殿之中,陆续响起丝竹之乐,逐渐连绵成片。 珍馐美酒纷纷端上, 一派繁荣热闹。 流银宫的宫门发出嘎吱一声轻响, 陶冰玉抬步走出。 一队禁军护着她, 转过回廊。 昔日常赫珠走路的画面出现在脑中,她尝试地迈出一步,两步,三步。 步伐逐渐,越来越大。 她听着后方让人安心的铁甲之声, 呼吸沉而绵长,脚步, 也逐渐越来越稳。 拐过宫门之时, 已经昂首挺胸。 迎面一个端着托盘的宫女匆匆行来,她停下脚步,身畔的丫鬟立刻上前拦住了对方:“这是什么?” 那宫女呆了一下, 道:“是, 是给皇后娘娘的药。” 陶冰玉眸色微暗,丫鬟强硬地将托盘抢了过来, 道:“贵妃会帮你转达的。” 宫女噤若寒蝉, 识趣地退了开。 陶冰玉一边继续往前,一边从袖中取出了一包药, 全部倒了进去。 来到偏殿门前,她抬手敲了敲门,房门顿时被拉开, 永昌一看到她便愣了一下,道:“你怎么出来了?” “陛下。”陶冰玉对他一笑, 眸子里似乎带着几分哀怨与仇恨,“我是来给姐姐送药的。” “她近日身子不好,近日又是承昀的大喜之日,你还是不要扫她的兴了。” “好。”陶冰玉眼中仇恨更深,她颌首,把药递上去,道:“那这药……” 永昌伸手接了过去,又道:“回你宫里好好待着。” 房门在面前被关上。 陶冰玉面无表情地站在外面,扭脸看向散落在宫中的禁军,还有他们手中锃亮的红缨枪头,面色抽搐着扬起了一抹笑。 今天之后,一切就要结束了。 只要烨儿登基,她便是真正的后宫之主。 即便不断这样告诉自己,但陶冰玉的手指还是不自觉地绞紧着,她不断在脑中勾勒着常赫珠的身影,想着若她是自己,此时此刻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 然后她深呼吸,竭力做出微笑的表情,让自己看上去端庄从容。 直到里面传出一声惊呼:“皇后——!” 陶冰玉难以抑制住激动的神情,两步冲了过去,一眼便看到了榻前的鲜血。一股巨大的欣喜冲击着她的大脑,让她在一瞬间近乎晕眩。 她几乎不敢置信,此刻靠在软榻上的女人竟然是常赫珠。 那个即便不作出任何轻蔑的表情也总是高高在上、即便微笑的时候也让人觉得畏惧,就像一株巨松一般牢牢扎根在整个皇宫,阴影覆盖到宫廷每个角落的女人…… 短短三个月,就在她的计划里变成了这副枯萎苍白的样子。 她止不住笑了起来。 永昌已经怔在原地,脸色煞白地望向她。 陶冰玉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他,她牢牢盯着被青鸾抱在怀里,唇角染着血迹的常赫珠。 看着她头上华丽的凤钗,身上赤金的凤袍,还有此刻和那些威严的外物全然无法匹配的憔悴脸庞。 她似乎瘦了一些,下巴变得尖了。她仔细地分辨,忽然发现这女人褪去了往日的威严与高贵,还有那副漫不经心的散漫与玩味,竟然也是极美的。 她爱怜地摇摇头,忽然扑哧笑出了声。 永昌瞳孔收缩,仿佛突然反应过来,道:“你笑什么?!还不快去请太医?!来人!太医!!” 他朝门口冲去,忽闻一阵铁甲之声传来,顷刻之间挡在了偏殿门前。 “找什么太医。”陶冰玉高傲地迈着孱弱的步子,缓缓来到常赫珠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已经有些涣散的瞳孔,道:“这里面是触之即死的剧毒,此刻应当去找太子,让他过来,见他的母后最后一面……” “你们……”永昌看了看门口,又看向了陶冰玉,喃喃道:“你真的要谋反……” 陶冰玉全然没留意到他这句话里透露出的信息,她勾了勾唇,道:“陛下放心,我也只是想要常赫珠和宫承昀的性命,绝对不会动您一根寒毛。” 永昌下意识去看常赫珠,后者偏头,像是十分虚弱地闭上了眼睛。 陶冰玉已经来到门口,喝道:“还不快去请太子!今日他大婚,这便是本宫送他的贺礼——!” 当陶冰玉推门而入的一瞬间,附近的某一扇窗便被猛地关上,楼招子快步来到了前殿,温别桑正坐在主桌上,不吃不喝地盯着周苍术。 周苍术则神色平静,只是他身边的一个仆人寸步不离地守在温别桑所在的方向。 温别桑站起来,那仆人便根据他的动作而调整角度,周苍术也会用余光打量他。 他很清楚,温别桑每次见到他,都想要打死他。 楼招子匆匆过来的时候,温别桑已经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他盯着楼招子在对方面前说了什么,便见承昀脸色剧变。 直接便朝偏殿冲了过去。 常星竹也是一阵慌乱,跟着他匆匆往那边去。 却见他忽然停下脚步,转脸过来拉起温别桑:“母后出事了。” 他们从侧门刚刚离开,一个人便从前门跑了过来,道:“不好了,皇后,皇后中毒了!陶贵妃让来请太子过去见她最后一面!” 一时之间,整个宴会一片大乱,戚候一个激灵,也从侧门窜了出去。 周苍术先是皱了下眉,抬眸和楚王对视,后者也是一脸愕然,但他很快朝周苍术跑了过来,道:“老师,我们……” 这时,忽然有人喊了一声:“陶贵妃要谋反!!” 周苍术条件反射地转眼去寻找对方的踪迹,却见每个大臣都一脸惊慌,压根没见到究竟是谁嚷的。 “陶贵妃要谋反?!”宴会里的众人纷纷再也坐不住,自发地分成好几派,一派站在对面看着楚王,一派冲过来和楚王站在一起,还有不想蹚这趟浑水的,急匆匆便朝外面跑。 哗啦哗啦—— 一阵刀剑和盔甲碰撞的声音传来,想要扑出去的大臣当即重新退了回来,道:“是,是护龙卫,护龙卫也反了!!” 周苍术脸色微变,明显察觉到哪里不太对劲。 这跟他预想的完全不一样! 他迅速环视了一下整个前殿,发现这里已经没有承昀和温别桑的身影,只剩下一群贵族和不明所以的百官。 “老师!”楚王这时也顾不得别的了,他道:“他们都躲去偏殿了!” 周苍术脑子里一团乱麻,下意识道:“别慌……” 第149节 “母妃在那边!”楚王在旁边催促,道:“我们不是要杀承昀吗,他现在跑了!” “等一等。”周苍术的神色飞速变幻,他感觉哪里不太对,他们约好的摔杯为号,也说好了当所有人都聚在一起的时候再行动手,为何陶冰玉会突然出手,为何皇后忽然倒了,为何那么巧,太子和温别桑都离开了前殿…… 这时,何远洲忽然站了起来,直接从身侧的仆人手里拔出了刀,寒声道:“你们还等什么,快去偏殿啊!!” 另一边,陈长风掐指算了一下时间,在前殿的动静闹出来之前,取出了火折子,道:“到时间了,烟花!” 他亲自点燃了一桶烟花。 炮捻滋滋冒出火花,他捂着耳朵飞速窜远。 “砰——!” 第一簇蓝焰冲上了夜空,楚王和何远洲正好走出门去,前者眉头紧锁,后者轻哼冷笑:“这烟花来的倒是巧,当是给我们助兴了。” 事已至此,何继春麾下的护龙卫已经被贴上了反贼的标签,他清楚自己别无退路,要么杀了常皇后三人扶楚王登基,要么就只能等到一切平息,被当做反贼抄家灭族。 守在各处的禁军也愣了一下,犹豫着问身畔的人:“到时间了?我们要点吗?” 对方看了看手里的火折子,想起何继春的话,道:“统领说最好不要点。” 提前开口的禁军直接把火折子扔在了地上,抬眸看向远处,道:“那边现在怎么样了?” “承昀,你来了。”承昀带着温别桑冲到偏殿的时候,陶冰玉已经躲到了门口,前方有两个禁军站在她面前,手中拿着铁质的盾牌。 四目相对,陶冰玉慈爱一笑,“喜欢我送你的这份贺礼吗。” 承昀目光阴郁,快速来到常赫珠的身边,大脑一瞬间嗡了一下。 染血的软榻,倒在青鸾怀里柔软的头颅,还有那近乎惨白的脸色。 均与梦中别无二致。 他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一点点地蹲下去,温别桑已经快速蹲在一旁,握住了皇后的手,下一秒,他扯了一下承昀的衣袖,示意他握住对方的另一只手。 承昀尝试性地伸手,便感觉那只手用力握了一下自己。 电石火光之间,他明白了一切。 他松手,对方的手便软软地垂了下去,承昀转脸,看向陶冰玉,道:“是你。” “是我。”陶冰玉毫不犹豫地坦诚,似乎生怕这份功劳被人抢了去:“承昀,你不必害怕,也不必担忧,你,还有你的新婚夫人,很快就可以去陪你母后了。” “你觉得你躲在那里,我便杀不了你?” 陶冰玉脸色变了变,门外忽然传来声音,是楚王迈步走了进来,陶冰玉当即大喜,快步冲到他身畔,回眸望向承昀,眉间染上一缕安心与轻蔑。 楚王神色凝重,望向承昀,道:“兄弟一场,我不想杀你。” “虚伪。”温别桑道:“你屡次派人截杀我们,还命人背刺常老将军,事到如今还敢说自己不想?” 楚王沉默了一下,道:“我才是长子,只要父皇愿禅位与我,我即刻撤兵。” 永昌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神色冷硬又枯败,还有些置身梦境般的不真实。 承昀笑了下:“宫烨,我问你,安排石英行刺我外祖,是不是周苍术让你做的?” “砰!” 又一簇火焰冲上了天空,在张灯结彩的皇宫之中散发出蓝色的光芒,将周围的一切染上诡异的幽蓝。 蓝焰…… 周苍术盯着外面的焰火。 周玄按捺着激动,道:“父亲,这,这是阿琼喜欢的焰火,今日定是温别桑的死期,阿琼,阿琼他在天上看着我们呢……” 周苍术脸色大变,他疾步冲了过去,来不及喊住何远洲—— 又一簇焰火冲天而起。 幽蓝的火焰将天空染出一片荡漾的水波,波光粼粼地闪烁,又迅速消失。 与此同时,一道走地鼠一般的蓝色焰火咕噜噜地从一众身边摆着烟花炮筒的禁军脚下滚过。有人惊愕地跳脚,带来一阵混乱:“什么东西?” 周苍术偏头去看。 入目所及,已经可以看到几十桶牛皮纸包装的炮筒,安放在宫城各处。 他不是没见过烟花投放师摆放焰火,但此刻,这些东西,却让他感觉到了毛骨悚然。 “是。”楚王没有否认:“石英是老师让我安排的。” “你知不知道,他杀我外祖是因为和沈如风勾结,想要助亓国私吞北疆?” 楚王愣了一下,承昀接着道:“你知不知道,我这次去亓国,在那里看到了多少大梁难民?知不知道,他们是为何会流落到北亓的?” “别跟他废话。”陶冰玉在一旁道:“管他们是如何流落的,何继春,快动手将他们拿下?” 何继春当即拔刀上前,承昀接着道:“他们都是周苍术和沈如风交易的牺牲品!” 咕噜噜噜。 陈长风和几个人点燃手中的炮捻,顺手将它丢出去,焰火立刻推着圆形的慈石到处乱窜,不经意一般略过那些摆放在四周的烟花炮筒。 空荡荡的地面上,很快窜过了好几个带着蓝焰的圆石。 周苍术眼睛盯着,飞速在脑中搜寻着有关这些的印象。 脑中出现了一个孩童玩滚珠的样子,那滚珠咕噜噜向前,路过前方几个小型木块之间,木块微微震动,靠得近了,还可能会忽然翻倒。 “这是什么?”他忆起自己问那个孩子,小家伙仰起脸来,脆生生对他说:“慈石,它在滚动的时候会惊动被锁在方块里的慈石,我想看怎样可以让这些方块多翻几个跟头。” “咕噜噜噜——” “你们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被囚禁在前殿的官员们小声交谈:“我好像听到了,什么哒,哒,哒……” “哒,哒,哒……” 周苍术脸色煞白地看向那些焰火。 “什么声音?” “你们听到了吗?” 禁军们也纷纷四周寻找,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落在了脚边的烟花炮筒上。 “周苍术伙同边境守备,在沈如风的军队攻打来的时候,或假意应对,或弃城而逃,或偷偷与他们合谋,梁人落在亓人手里,便只能为奴为婢,任人宰杀。” 楚王显然没有想到这一点,他怔在原地,何远洲已经寒声道:“杀了他!” 何继春率先出手,齐松当即迎上。 何远洲也拔剑上前,承昀抬手挡住,那剑劈在他的手臂上,却只是发出了锵地一声,何远洲一愣,耳畔便闻砰地一声,温别桑躲在承昀身后,直接向他打出了一炮。 “父皇。”在一众盾兵的护送下,楚王来到了永昌的面前。 永昌的太师椅被所有的盾兵围住,巨大的阴影投在他的身上,让他神色变幻不定。 楚王让人取来了纸笔,道:“请您禅位。” “哒,哒,哒。” 陶冰玉回头去,眉头紧锁。 她也听到了这种声音。 “哒,哒,哒,哒,哒,哒……” 那声音一开始很小,逐渐变大,就像是无数个木块在一起撞击一般。 “哒哒哒哒哒哒……” 速度越来越快。 快到让人心焦。 楚王伸手握住了永昌的肩膀,呼吸急促,道:“父皇,请您禅位,我绝对不会伤你……” “锵!” 短兵相接,温别桑机灵地朝后退了一步。 “哒哒哒哒哒哒——” 声音更密,仿佛整个皇宫都在震颤一般,前殿的百官已经在这种声音下开始崩溃地看向屋顶:“到底是什么东西?!“ “到底是什么这么吵?!”陶冰玉也发出了暴怒,她冲出了盾卫的包围圈,大步来到门外,下一秒,便察觉背后传来了一声巨大的炮弹出蹚的声音。 整个人忽然朝前方扑了出去。 一下子趴在了宫殿之间的大理石地板上。 她偏着头,呆呆地望着正好摆在自己面前的一个烟火炮筒,逐渐涣散的思绪带走了浑身的剧痛,她终于搞清楚—— 是这些烟花筒,在吵闹不休。 炮击的声音震得整个偏殿都在颤,盾兵们跟着晃了晃,何远洲余光看到温别桑正在放下掀开的小榻薄毯,那毯子垂下来,遮住了下方巨大的炮筒。 他条件反射地喊:“继春!” 何继春急忙随他一起退开。 飞身退后的同时,他们同时看到皇后缓缓从青鸾的怀里直起身体,掀开了自己身下的褥子。 “砰——!” 铁拳大的炮弹远比他们撤退的速度更快,直直朝着撤退的何继春打去。 何远洲目眦欲裂地扑过去,一把将他推了开。 炮弹在一瞬间贯穿了他的身体,将他重重锤落在地上。 两声炮响惊动了前殿的百官,也让守着门的禁军不明所以,混乱之中,大家冲出了前殿,一眼便看到了撞飞了几个烟花筒的何继春,还有身上破了个大洞的何远洲。 以及不远处,静静趴在一旁的陶冰玉。 陶冰玉此刻还有气息,她察觉面前的烟花筒停下了那吵人的声音,轻轻地颤动了起来。 然后,轰—— 巨大的蓝焰在一瞬间爆炸开来。 那是她此生见过最美的烟火,边缘幽蓝,中间隐有一抹白光,仿佛地府幽冥尽头的巨门。 第150节 火焰一瞬间将她吞没,极端的冰冷与极端的滚烫。 断肢飞了出去。 哒哒的声音淹没在爆破声中。 皇宫四处开始传来惨叫,幸运没有被莫名爆炸的烟花筒炸到的禁军开始四处奔逃,机关哒哒的烟花筒被人踢飞,有的直接在空中炸开,有的不慎被踢到谁的身边正巧带走一条性命。 奔走的人群踢动慈石,它到处滚动着,触发其余隐藏在各个角落的烟花桶内机关。 巨大的蓝焰在面前一个又一个地绽放,仿佛幽冥的鬼火一般,将人撕的四分五裂。 楚王带着人刚冲出去,便直接被周苍术抓住了,对方道:“整个皇宫都被他们布满了陷阱,我们的人全乱了!发信号,让外面的人进来!!” “周苍术。”温别桑从偏殿之中走出,红衣在绽放的幽蓝中蒙上一层阴森的鬼魅之感,他直视难得慌乱的老人,道:“你以为他们进的来吗?” 楚王手中的信号弹飞了出去。 他的目光追踪着自己的信号弹,却忽然看到,信号弹炸开的瞬间,四周缓缓攀上了一只又一只,迎风摇动的机关木雀。 木雀三足陀螺嗡嗡转动,木雀在蓝焰下一样闪烁着幽冥的颜色,仿佛在直勾勾地盯着下面的人。 “不可能。”楚王道:“这不可能,雷火营的人不可能来的这么快……” “让你的老师为你解答吧。”承昀走到温别桑身畔,周苍术仰着脸望向四周,喃喃道:“他们,没走。” “什么没走?”楚王颤抖着,抓住他的手臂,道:“什么没走?” 周苍术看向他,目光苍凉,惨淡一笑,道:“那日雷火营送他们入京。” 城门之前,百官林立,永昌和皇后并肩站在前方。 楚王想起,那被雷火营一众簇拥着的马车。 “没,没走……” “周苍术!”温别桑的声音大了起来,他从承昀手中夺过了那把火神箭,直接对准周苍术,细白手指拉起弓弦:“这些机关,全都是我为你,亲手研制——” “咻!” 凤鸣长嘶。 温别桑手指重重一松,指尖鲜血迸溅。 箭矢拖着红色焰尾,直逼周苍术而去。 “太叔真,你还等什么?!” 一道人影倏地闪现在周苍术面前,他举起一把带有弧度的盾牌,箭矢在射中周苍术之前,直接被盾牌倾斜的弧度卸去了所有的力道,太叔真甚至连半分力气都没有用,就直接让这把名动天下的凤鸣箭,像一根羽毛一样,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温别桑看着这个在周苍术面前挡着自己的人。 对方抬手撕下了那张质朴无华的面具,露出了一张略显阴柔的面孔,还有那双冷峻至极的桃花目。 承昀条件反射地将温别桑护在了身前。 “温别桑。”太叔真冷冷道:“太叔氏已经找到了克制机关雀的方法。 温别桑屏息,静静躲在承昀的身后,无声地攥紧了他的衣角。 “我今日来,是奉先帝遗命,取你,还有……”他看向承昀,一字一句:“宫承昀之命。” 半空之中,机关雀忽然被火弹精准打击,一个又一个。 如流星一般坠落了下来,落在皇宫四处,掀起一声又一声的炸响。 “你的机关雀,并非战无不胜。” 承昀猛地看向了愕然的楚王,道:“你当真要与北亓合谋吗?!” 楚王浑身颤抖,看了看周苍术,又看了看太叔真,后者忽然一笑,道:“与我共谋,我可助你灭雷火营,登基为帝,你如今临阵倒戈,会有什么下场,自己知道。” “今日本来就是陶冰玉之过,如今她已经伏诛,此事便可揭过,父皇也只会念你一时糊涂,不会随意取你性命。” 楚王下意识去看陶冰玉,后者的身躯已经不尽完整,周身一片漆黑,几乎已经辨认不出原来的面目。 周苍术道:“她可是你亲生母亲,如今就死在宫承昀手里,这般仇恨,你能轻易揭过?” 楚王双目通红,嘴唇不断颤抖。 “烨儿。”永昌被几个禁军架着,道:“城防都在你手里,只要你愿意与承昀共同抗敌,便可戴罪立功,免除一死。” “你母亲一生受他们压迫,如今又中了他们的诡计,你想清楚。”周苍术道:“究竟是你母亲本就有罪,还是他们用心险恶?” 楚王呼吸急促,手指用力攥着。 “皇兄。”承昀再次开口,一字一句,道:“你一开始,当真是想谋反吗?陶冰玉私制劣银你真的知情?上次截杀,是你想杀我还是周苍术想杀我?他让你安排人去北疆的时候,你真的知道他想做什么?你们合作这么多年,你对他知道多少,他又对你了解多少?此次若是我们没有逼得太叔真现身……” “楚王。”察觉他看自己的眼神出现犹疑,周苍术直接打断了承昀的话,道:“你想清楚,这么多年来,是谁在帮你?如果没有我的话,你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吗?” 承昀接着刚才的话,掷地有声:“如果今日你当真轻易的将我们杀了,你觉得周苍术会主动带太叔真来见你吗?他心中究竟打的什么主意,你清楚吗?他有没有可能在你我残杀之后转手捅你一刀?否则他为何不提前将太叔真……” 太叔真挥手投出一把飞刀,承昀拢着温别桑躲过,对方冷冷道:“承昀太子,你我较量一番吧。” “还是我来与你较量吧!!”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温别桑抬头,旋即惊喜:“谢令书!” 谢令书自宫殿上方飞身而下,双目盯着太叔真,开口道:“蛇手剑。” “上次意外伤在你的剑下,叨扰太子府多日。” “今夜,便拿你性命给阿桑做贺礼吧。” 第83章 信号弹打出之后, 城防的一干官兵分别从不同方向,按照原计划飞速朝着宫城赶来。 百姓们纷纷避向两侧,看着骑兵如狼似虎, 奔袭而去。 皇城里面烟花声中夹杂着阵阵炮响, 感觉不对的商家已经早早关门谢客。但并不是盛京所有的百姓都有这样的敏感度, 外面游荡的依旧不少。 可城防营的异动还是让不少人察觉到了不对,随着骑兵们奔向皇宫,后方的百姓有的开始收拾自己的小摊,有的开始催促客人准备打烊,有的则直接拆装门板。 这股紧张的气氛感染了不少人, 百姓们很快像鸵鸟一样钻回巢穴,只敢躲在窗户内窃窃私语。 宫外的雷火营众面面相觑, 显然没想到机关雀会竟然会坠落。 谢令书与太叔真交战正酣, 太叔真明显有些急躁,攻势越发猛烈。 这厢,承昀还在试图说服楚王:“你和太叔真合作, 即便当真能够登基, 可你堵的住天下悠悠众口吗?” 他很清楚,城防营的加入将对整场战斗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否则雷火营即便火器再多, 只怕也难免死伤。 “他如今迫不及待想要逼你倒戈,无非是觉得你胜算渐大。”周苍术沉沉道:“你为庶多年, 如今正是翻身的唯一机会,你当真要为了所谓的旁人之言,让自己的余生, 继续笼罩在宫晟的阴影里吗?“ 这话让楚王缓缓抬起了头。 承昀的脸色沉了下去:“皇兄,你不要一步错, 步步……” “我什么都是错的!”楚王的眼睛红了起来,“我母妃错的,我出生是错的,如今我只是想要得到本该属于我的东西,为何也成了过错?!” 承昀沉默,温别桑已经皱眉,道:“什么是你的东西?” “我才是长子!”楚王瞪着温别桑,道:“我分明比他还要年长两岁,我从小就被母妃教导要讨皇祖父还有父皇的欢心,我努力了,可是他呢!” 他指着承昀,道:“他还没有出生的时候,皇祖父就为他准备好了一切,从他降世的那一刻,整个天下似乎都成了他的私有物,春霖夏雨秋霜冬雪,所有的好事似乎都是承昀太孙的功劳……他凭什么?!皇祖父甚至还为你改了年号!!他在临终之前竟然要破例让你称帝,你凭什么?!!” “宫承昀。”他怒吼:“你凭什么?!” “凭他是皇后生的。”所有人都因他爆发的情绪而震撼之时,温别桑依旧冷漠:“凭你母妃是个坏女人,所以你自然也是个坏种。你有什么好不满的?若不是皇后慈悲,你能活到你那坏娘把你生下来?你能成为楚王?你和你娘一样都是养不熟的白眼狼,皇后处处忍让,却只养成了你们的贪婪无度,你娘活该死,谁先使坏谁该死!” “温别桑……”楚王怒意升腾,承昀伸手按住了温别桑的手,后者毫不犹豫地躲在承昀身后,只露出的一只眼睛依旧冷漠无情:“是你娘先给皇后下毒的,是她先有了杀心,可惜贪婪有余智慧不足,现在被炸成了稀巴烂都是她活该!” “温别桑——!”楚王暴怒拔刀,飞身冲来,承昀当即提刀迎挡,两人转瞬过了几招,楚王踉跄着后退了几步。温别桑马上笑了起来:“亏你还有脸说比承昀大上两岁,你自己想必也清楚吧,即便不论出身,你的资质也差了他十万八千里,即便你再虚长百岁又如何?” 楚王脸色扭曲至极,温别桑哼哼地笑,承昀无奈看了他一眼,又面对楚王,道:“阿桑小孩子脾气,你不要与他一般计较……” “呵。”楚王气的扭曲起来:“我不与你们计较,反正,你们都要死在这里。” 宫外忽然传来一声炮响,一眼看去,黑烟滚滚,显然是雷火营已经和城防卫交上了手。 承昀眸色微沉,楚王已经再次走向永昌,他抓住对方肩膀,用了力气,眉带戾气,道:“父皇,请写禅位诏书。” 承昀抬步,温别桑却忽然拉住了他,嗓音小小:“让学人精吃点苦头。” 永昌眉头紧锁,神色间仿佛已经不再认识这个儿子。 楚王无声闪躲了两下他的眼神,用力抿了一下嘴唇,逐渐坚定了下来,道:“父皇,请写,禅位诏书。” “轰——” 前方的宫墙猛然倒塌,周苍术条件反射地朝那边看去,看到城防营的骑兵破除万难匆匆冲来,立在了他们身后。 他心神稍定,楚王则强硬地将笔塞在了永昌的手里,拿着他的手按在了纸上,再次咬牙:“父皇,不要逼我。” “事已至此,你们还是束手就擒吧。”周苍术开口,却忽闻风中传来一声轻笑。 那笑声极轻,在此刻的炮火与两军对垒之中,却仿佛山间扫过的清风一般格格不入。 周苍术条件反射地转身去看,却只见到一道黑影急速闪过,他瞳孔收起,又闻一声笑来,骑兵下的马匹不安地走动,步兵也都不自觉地感觉脊背发寒。 一片不安的动荡之中,忽闻一声惨叫,伴随着咔的一声,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士兵脑袋被人折断,脖颈边缘拉伸出可怖的裂痕。 温别桑已经明白了什么,眸中划过兴奋的光。 又是一声惨叫,又一个城防营兵无声地倒了下去。 周苍术也意识到了什么,猛地看向这边,道:“你们竟然把她放出来,你们疯……” 他霍地张开双臂,身影后倾,一脚蹬地,飞速朝后退去。 下一秒,那扑面而来的凛冽的寒风便化成了一道黑影窜到他面前,黑影追着他,唇角微微上扬,雪白的长发披散而下,苍白的脸庞隐隐可以看到青色的血管。 “周苍术。” 那只手抓住了他的胸口,他甚至来不及将其挥开,整个人便被一把抓起,不受控制地被抛到了空中。 他扭脸去看,申悦容微笑着站在一旁,双目之间带着猫逗老鼠一般的玩味,下一秒—— “砰!”温别桑将小弩改良后的大弩拿起,不等火弹击中空中的身体,便再次勾动拨片,“砰砰砰砰砰砰!!!“ 六枚火弹挨个冲击着空中的身躯,每一下都溅起水洼般的血花。 第151节 等他放下了小弩的时候,周苍术的身体也重重落在了地上。 温别桑呼吸急促,一把夺过承昀手中的长刀,疾步冲了上去。 周苍术的身体落地,下一秒,微微弹起的身体便猛地被狠狠刺了一刀。 他哇地呕出一口鲜血,睁眼看到了上方温别桑清澈而饱含恨意的双目。 这一刻,他仿佛忘记了一切,一把将长刀拔出,再狠狠刺了上去,第二次刺穿了对方的手臂,周苍术咳了一声,依旧看着他的眼睛。 这双小鹿一样单纯干净的眸子,此刻就像水洗一样,泛着薄薄的泪光,温别桑第二次将刀拔了出来,他双手握着刀柄,再重重刺了下去,伴随着一声啜泣:“你杀我爹娘!!” 周玄缩在柱子后面,楚王从盾兵的护卫中抬眼去看,皇后不知何时走了出来。 “杀我爹娘!杀我爹娘!杀我爹娘!!” 每喊一声,都重重刺下一刀。 豆大的泪珠落在了周苍术的脸上,身上,他看着面前身上仍然留着自己一线血脉的孩子,看着他晶亮的眸子水光淋漓,仿佛最清澈的湖水,湖底却藏着彻骨的恨意。 恍惚间,仿佛看到了那年春日,对方和周峤一同回府,于相府长廊遇到。 “阿桑,快喊大父。” 小家伙朝母亲身后躲了躲,只露出了一个脑袋,脆生生地叫:“大父。” “杀你!杀你!杀你!” 那张干净中带着好奇的小脸,在此刻和疯狂的恨意交叠在了一起。 周苍术呛咳着笑了起来。 最终还是栽在了他的手里。 这孩子心狠手辣的个性,真是随了他。 长刀一下又一下的穿过周苍术的身体,拔出又刺入,拔出又刺入,就像当年那高高举起重重落下的棍子,温别桑哭的越来越狠,手下也越来越不留情。 周苍术已经一动不动。 温别桑却始终没有停下,他不知疲倦地疯狂地刺着,砍着,劈着,口中发出一阵啊啊呜呜的呜咽。 有人来到了他身边,温别桑什么都顾不得,他依旧不断地劈砍,嫣红的鲜血溅到他的脸上,身上,直到他的手腕被人握住:“周苍术死了。” 温别桑像是回神,又像是依旧处在梦游之中,他倏地扭脸,就像一种本能一般,锁定了一个柱子。 那后方,颤巍巍地探出了周玄的脑袋。 和温别桑冷硬而僵直的目光对视的一瞬间,他忽然发出了一阵惨叫,手足发软地从前方跑了出去:“不,不,不要过来……” 温别桑盯着他的身影,忽然挣脱了承昀的手掌,像兔子一样从对方身边窜出,蹬蹬蹬追了上去。 那夺命的脚步声让周玄双足更软,他一时跑得更快,但温别桑此刻的速度仿佛突破了极限一般,很快追到了他身后。 婚服在行走间被风吹起,温别桑双手举起沾满鲜血的长刀,重重对着他的背影劈了下去。 周玄一下子扑到在地上,惨叫着转过身来,下一秒,温别桑便第二次举起了刀,一点都没有给他求饶的时间,狠狠挥了过去。 刀刃一下子卡在了对方的颈骨上,温别桑用力拔了一下,眼泪疯涌,他一只脚踩在了周玄的胸口,拼命地抽着刀。 周玄唇间汩汩流着血,双目涣散地望着他,温别桑却哭喊了起来:“承昀……” 有人来到他身后,握住他的双手,伴随着一股刀刃刮骨般刺耳的声音,长刀以不可抗拒的力道横推,缓缓将对方的头颅割了下来。 温别桑顿时像脱力一般,眼前一黑,朝后倒了下去。 眼前被迷雾覆盖,他一时分不清黑夜与白天。 他在迷雾之中不断摸索,整个世界似乎只有他自己的声音:“爹,娘,承昀?” 他茫然地环顾着四周,感觉自己似乎处在一片虚空之中。 爹是什么,娘是什么,承昀……又是什么? 他呆呆往前,仿佛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思考,只是出自本能地不断走着,寻找着。 承昀…… 他忽然大哭了起来,哭声被整个空间吸收,他只知道自己在哭,却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哭。 哭累了,又站起来,继续寻找,可还是想哭,止不住的哭。 一边哭,一边寻找。 找爹,找娘,找承昀。 他走啊走,走啊走,迷雾终于消失了。 他左右看着,发现这是一个干净的小院,院外种着一颗桑树与一颗梓树,里面则有几间干干净净的木屋。 他推门进去,先是看到了一个容色清丽,穿着粗布衣裙的女人,对方正端着碗从里面走出来,一看到他便道:“终于舍得回来了,还不去洗手,吃饭。” “阿桑回来了?”一个男人走了出来,笑呵呵地道:“快看,我给你们煮了热腾腾的胡辣汤。” 温别桑来到井边,在水盆旁洗着自己的手。 身边忽然走来了一个人,和他一个盆洗起了手,温别桑仰起脸,对方也抬眸望他。 他发现面前的人衣服正在改变,从一袭布衣,逐渐变成了华贵的锦衣,发上的布带也在缓缓转变成华美的金冠,而平静的眼眸,则正在转变成担忧与深情。 眼角余光处,田园小院正在缓缓退去,被奢华精美的宫殿一点点替换。 温别桑忽然低下了头,田园小院挤走了宫殿,对方的袖口挽着,是布衣的形状,他静静地洗着手,然后转过去,走到桌前。 对方也很快走了过来,四个人占据了四方桌的四个角,男人给他夹菜,道:“多吃芹菜。” 女人给他舀汤:“胡辣汤,多喝点。” 身边的青年则将一块鸡胗,直接递到了他的嘴边。 温别桑张嘴咬住,乖乖嚼着。 太子府中,承昀看着安安静静吃饭的人,缓缓伸手,摸了摸他的长发:“吃完了,我帮你梳头。” 温别桑坐在桌前点头,听旁边的男人道:“我和你娘要去烟火铺,你待会儿带承昀到处去逛逛,不许跟别人打架,知道吗?” 温别桑再次点头。 女人道:“想吃什么,娘回来给你带?” “少吃点乱七八糟的。”男人道:“还是回来做着吃吧。” “回来都什么时辰了,最近马上就要过年了,铺子里正忙。” “孩子不喜欢吃外面的东西。” “是他不喜欢吃还是你非要现一现自己的手艺?” 男人顿时哑住,温别桑轻轻笑了一声。 寝殿,承昀望着他的笑,那笑容带着点孩童般的满足和乖巧:“承昀。” 承昀立刻道:“我在。” “承昀,会做饭,给我吃。” 庞琦马上朝太子看了一眼。 承昀道:“是,我做给你吃,我们待会出去买菜,好吗?” 温别桑转脸看他,目光跟他对视,又缓缓移开,微笑着说:“好。” 饭后,承昀给他梳着头,温别桑坐在梳妆镜前,也只是安静地低着头,并不与镜子里的自己对视。 温别桑轻轻揪着自己的手指,任由头上的被人动作轻柔地抓束着,收拾好之后,对方又过来蹲在了他面前,从下而上地望着他。 温别桑跟他对视,先是笑了一下,察觉木桌木椅正在被红木桌椅替代,马上又移开视线。 “那我们出去了。”女人开口,道:“你要跟好承昀,小心跑丢,知道吗?” 温别桑不说话地望着他们,男人已经开始催促,道:“行了,走了。” 女人被男人拉着离开,目光却不断地流连在他身上:“阿桑,我们走了。” “走了啊,小哭包。” 温别桑还是不说话,只是盯着他们,怔怔流泪。 “阿桑。”承昀握住了他的手,乌眸染上湿润,他抬手试图去触碰他的脸颊,温别桑却忽然起身,从椅子上跑了出去。 承昀急忙追上,温别桑一路穿过长廊,略过前厅,承昀不得不一直追着他,庞琦和齐松也急急守在两旁,唯恐他会摔倒。 温别桑追出了院子,追到了门前,不断抽泣,颤抖。 “爹,娘……”他小声恳求:“别走……” 承昀离的很近,听得清清楚楚。 他立在门前,沿着他的目光朝府门外望去。 空荡荡的太子府门前,仿佛多了一辆马车,载着一对夫妇,渐行渐远。 夯实的土路被铺平的大理石掩埋,温别桑看着前方竖起的高高宫墙,缓缓转脸,对上了承昀的眼睛。 让人沉沦的虚幻再次消失,被面前真实无比的太子取代。 他嘴唇抖动,半晌才道:“我看到了爹娘,我回了云州的小院,我们坐在一起吃饭……” 承昀一笑,道:“我也看到了。” 温别桑愣了一下,道:“真的?” “真的。”承昀给他擦着眼泪,耐心地道:“我听到了你和他们说话,就好像看到了他们,我相信他们也在看着我们。” 温别桑抿嘴,他想说骗人,但他终究没有开口。 承昀试探地将他搂在怀里,温别桑将脸贴在他的胸前,道:“你要好好照顾我,要用生命保护我。” 承昀缓缓放下心,认真道:“嗯。” “要爱我,更爱我,比爹娘还要爱我。“ 承昀收紧双臂,长睫低垂,用更加低沉的嗓音许诺: “嗯。” 第152节 第84章 三月春光温暖而不灼人。 为了让温别桑有个好心情, 太子府的院子里到处都摆满了灿烂的春花,各式各样争奇斗艳。 谢令书被引领着来到府内时,却见到他正靠在长廊的围栏上, 身侧开着一只淡紫色的蝴蝶蓝, 头发有些散漫地挽着, 正仰着脸呆呆看着屋顶。 他甚少会见到对方这个样子,眼神毫无焦距,看上去像是失去了灵魂的行尸走肉。 “他还是听不到外面说话么?” “已经能听得进去了。”庞琦道:“就是时不时还有些失神,楼道长说太子妃生性单纯,爱恨浓烈, 大仇得报之后情绪失衡,才会如此。” 一边说, 一边带着谢令书走过去, 轻轻唤了一声。 温别桑果然扭脸朝他看来,目光逐渐恢复焦距,道:“庞琦。” “哎。”庞琦一笑, 道:“谢城主来看您了。” 温别桑抬眸与他对视, 看神态已是往日的模样,道:“谢令书。” “嗯。”谢令书道:“我是来向你们辞行的。” “听承昀说, 那日容姨出现之后, 到处全乱了,全靠你们才总算生擒了楚王。” “我没能帮上太多忙, 太叔真的武力并不在我之下,若非他后期急着想要脱身,我估计还要费些功夫。” 温别桑道:“你们怎么会过来的?” “我是随容姨一起来的, 容姨离开明都之前得知太叔真受命前往盛京取你性命,便去北疆告知了常家人, 我当时正好和宋千帆一起去北疆,想带他熟悉一下那边的生意,得到消息马上就随她一起来了。” 温别桑道:“常家人也来了?” “承昀没跟你说?” 温别桑想了想,摇头道:“他没有跟我聊这些。” “你近日总是听不进话,一直在哭,他应当也没机会与你说这些。” 温别桑呆,他想起自己在迷雾中穿行的印象,又有些茫然,又有些困惑,喃喃道:“是么……你们受伤了吗?” 他好像突然才想起这一茬。谢令书笑笑,道:“我不碍事,但你昏倒之后怕是把他吓得不轻,当时场面又混乱,他抱着你东躲西藏的时候不知道有没有受伤。” 温别桑眨眨眼,道:“后来呢?” “常星柏带了一些北疆好手及时赶到,还有你们的雷火营,竟然把炮车都推出来了,这么多的火器,楚王即便有再多人也未可敌。” 温别桑微微泛白的脸上来了些精神:“我还让他们在城外的山上发射筋斗雷,不出意外应当刚好可以打到城门。” “是啊。”谢令书道:“阿桑真厉害。” 温别桑像孩子一样笑了起来,谢令书眸光微暗,道:“你和承昀太子成婚,是……” “谢城主。”后方传来声音,谢令书收回视线,下意识转身。承昀太子缠着攀膊,手中端着一盘冰糖绿豆沙,人已经来到了长廊下。 他将东西递给庞琦,自行走来,道:“何时到的?” “刚来没多久。”察觉到他的敌意,谢令书叹了口气,道:“我是来辞行的。” 承昀的敌意明显收敛,弯唇一笑,道:“阿桑今早想吃绿豆沙,我亲自熬了一些,放了冰糖,还加了些碎冰,谢城主要不要一起吃点?” 谢令书意外扬眉:“你煮的?” “是啊。”承昀坦然,偏头看温别桑,道:“岳丈留下了一本菜谱,上面均是阿桑爱吃的,我便照着做了一些,近日阿桑的三餐都是我来打理的,记得吗?” 温别桑点点头,前些日子他不清楚,但自打他从幻象中清醒之后,确实如此。 谢令书看了承昀一眼,须臾失笑,道:“既如此我便放心了,话不多说,走了。” 他抬步离开,温别桑立刻从护栏上坐直,承昀顺势将他抱下来,与他一同将人送到门口,道:“此次宫变多亏谢城主侠义,他日若有时间,我定和阿桑一起拜访君子城。” “我也只是为了阿桑。”谢令书翻身上马,察觉他脸上的感激收敛,不由又笑出声:“行了,回去吧。” 温别桑道:“容姨与你一起吗?” “她行踪不定,也不喜告别,此刻去了哪里我也不知。” 谢令书调转马头,又回头,道:“不出意外,霓虹和宋千帆应当明年成亲,承昀太子若有闲暇,不妨带阿桑一起来君子城观礼。” 不等承昀开口,温别桑马上道:“是我带他去。” 承昀没有开口的余地,温别桑又继续对谢令书:“是我先认识你们的,自然是以我为主。” 他表情认真,语气也很认真,全然没有半分开玩笑的意思。 固然认识他许久,谢令书有时候还是难以理解他的脑回路。承昀无奈,道:“是,阿桑是家主,我是家眷,日后谢城主说话还望注意一些。” 温别桑偏头,谢令书似有同情,回应道:“明白了。” 马蹄声远去,承昀拉着他回府,温别桑却还在纠结这个问题,道:“我没有说我是家主,但谢令书是我的朋友,所以他们那边的事情应该是我带你去。” “我知道。”承昀耐心道:“阿桑不是我的附属,我也不是阿桑的附属,你我同为家主,夫夫一体,对吗?” “嗯。”温别桑道:“你不是茶壶,不可以有很多杯子,只能有我一个。” “当然。”承昀马上道:“你一个我还照顾不过来呢,你看我的手,为了给你熬粥……” “呼——” 承昀的手刚伸出去,温别桑便轻轻吹了起来。 春日的花朵开的正盛,温别桑对着他的手鼓着脸颊吹气,态度同样认真。 分明不含半分暧昧,却若春风吹皱湖面,叫人心潮涌动。 承昀任由他吹着被烫出红痕的手指,忍不住伸手,抚了抚他的嘴唇。 温别桑仰起脸,道:“回去给你擦药。” 承昀弯唇,道:“好。” 回到寝殿,温别桑果然亲自为他上药,一边擦,一边道:“我喜欢你为了照顾我受伤的样子。” “……”承昀缩手,温别桑把他的手拉起来,他又缩,温别桑第二次去拉,全然没有留意到他的不快。承昀只好由着他继续上药,道:“难道你不关心我吗?” “关心。”温别桑上完药,顺势坐在他腿上,抱住他的脖子,亲他的脸,道:“会心疼。” “你定是在骗我。” “没有。”温别桑道:“你以后不用给我煮粥了,我喝什么都行。” 承昀心中那一点不快也因为这个吻而烟消云散,他顿了顿,道:“还是可以煮的,等我日后多学学,便不会再被烫了。” 温别桑将脸靠在他的肩膀,鼻尖贴着他的脖子,道:“那日我昏倒之后,你受伤了吗?” “没有。”承昀翘着缠了纱布的手,将他拥紧,道:“你呢,最近感觉还好吗?” “我不知道怎么了……”温别桑把脸往他脖子里埋,唇间的气息轻轻吐在他的喉结上:“周苍术死了,我感觉爹娘也要离我而去了……这些年,我好像一直都带着他们,不管去哪里,他们都跟着我……承昀……” 他又哽咽了起来:“他们现在要走了,真的走了,要彻底消失了。” 承昀抚着他的长发,一下又一下。 “过两日清明,我们一起去看看他们。” “那里也不是他们。”温别桑说:“他们不在了,呜呜,再也没有了。” “谁说没有了。”承昀道:“你知道为什么我做的胡辣汤你喝着刚刚好吗?” 温别桑泪汪汪地看他。 “因为你爹留下的菜谱里,做了很多批注。” 他取来了菜谱,一页一页地翻给温别桑,道:“我不光知道你爱吃什么,我还知道你娘爱吃什么。” “你看,他们怎么会不在呢?分明今日还在教我怎么讨阿桑欢心,怎么把阿桑养好,怎么能更好的爱阿桑……” 拇指擦过温别桑的脸颊,承昀望着他,道:“我看到他们将你托付给我,也看到了他们对我的殷殷嘱咐。” “你爹说,一定要对阿桑好啊,不管阿桑有什么要求都一定要满足他,宫承昀啊……你一定要比爱自己更爱阿桑,不然就咒你不得好死……” “爹才不会这样说话。” “嗯,后面一句是你娘说的。” 温别桑抿嘴,将脸颊在他掌心蹭了蹭。 他清楚,这些话既不是娘说,也不是爹说,而是宫承昀说。 见终于把他哄好,承昀立刻命人将绿豆沙端了过来,亲手喂他。 温别桑一边吃,一边看他,道:“何如燕和周连景怎么样了。” 承昀似乎不太愿意谈这个话题,但温别桑说了,他只好道:“何继春和何远洲均已被杀,何如燕失父失兄又失夫,在安定司去查封相府的时候,自己了结了,周连景……暂时被押入大牢,和楚王等人一起听候发落。” “你父皇不杀楚王?” “到底是亲子。”承昀道:“可能会被判流放。” 温别桑看了他一眼,道:“你怎么想。” “我自是想斩草除根。” 温别桑睫毛微动,他倒是没有想到,此前还在犹豫要不要阻止楚王自寻死路的人,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承昀没有解释什么。 他反问道:“你想见周连景吗?” 温别桑到底还是去见了周连景。 幽暗的地牢,锁链被人打开,牢门嘎吱一声被人推开。 这是两年以来,温别桑第一次见到周连景,对方瘦的他几乎要认不出,也不知究竟遭受了怎样非人的折磨。 可他分明刚刚被关入地牢几日而已。 齐松提起饭盒,将食物一一摆在木桌上,周连景神色恍惚地抬头看他。 温别桑一如既往,神色冷淡而平静,让人看不出太多的情绪,无法确定他究竟是怀着善意还是恶意。 他素来是如此的,周连景记得,他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素来总是这样,看上去有些薄凉,事不关己一般。 只是此刻他一袭锦缎薄披,头戴鎏金宝珠冠,分明华贵,却又格外无暇,若世间谪仙,与地牢格格不入。 第153节 有那么几息,二人都没有说话。 温别桑不喜墨迹,开口道:“吃点东西,我送你去陪大母。” 周连景怔住,半晌才开口,嗓音沙哑:“大父谋反,承昀太子,岂会容你放我?” “他答应将你交给我。”温别桑坐在了小桌前,道:“此事你并未参与,我也相信你从未想过害我。” 周连景低下头,没有说话,只是泪珠无声滚落在木床。 温别桑看着木桌上的食物,由着室内安静了一阵,道:“爹在世时说过,你最良善,他们去世之后,你也多次在相府照拂于我……我带了些酒菜,你要吃吗?” 许久,周连景才缓缓从上方走下来,坐在他对面,端起碗来,又道:“他到底是太子……你放了我,他会不会觉得,你与周家……” 温别桑看他,神色间有些迷茫:“你在担心我吗?” “没有。”周连景低下头,道:“我,我如今都自身难保,怎么可能,还有功夫担心你。” 温别桑沉默着,道:“我会派人送你回大母身边,周苍术为大母安排好了后路,你日后应当不会过得太难,若遇到什么事,可以来盛京寻我。” 半晌,周连景才说:“嗯。” 他没有问周苍术是怎么死的,也没有问周玄的死因,更没有与他谈论任何关于宫变的事情。 温别桑又坐了一阵,抬手给他倒了一杯酒,自己也倒了一杯,仰头干了。 随即直接从小桌前起身,来到门口之后,又回头,道:“日后少操些闲心,多管好自己吧。” 不等周连景回答,便径直走了出去。 承昀在牢门口等着,见他出来,便立刻迎了上去。 温别桑却忽然道:“我想去小方山。” 马车穿过盛京繁华的街道,一路自城门而出,来到了小方山上。 温别桑一眼看到了坟前巨大的石碑,他提着香烛走上去,蹲在坟前,怔怔看着那块巨大的墓碑,目光缓缓来到下方,看到了自己的名字,旁边竟然是…… 宫晟?? 孝子:温别桑。 孝婿:宫晟? 他下意识扭脸去看承昀,后者也提着纸钱走上来,见他看过来,以为有什么诉求:“怎么?” “是,你为我爹娘立的碑?” “应当……”一句话没说完,他猛地看到了上方自己的名字,下意识回头,楼招子眼珠微微转动,盯着他的视线,带着些紧张和期待。 承昀转脸,看着温别桑,脸不红气不喘地道:“是。” “也未曾与我说一声。”温别桑露出笑容,又去看向那块墓碑,伸手抚了抚父母的名字,道:“之前我只能用石头,随便刻了他们的名字,因为担心坟墓下沉,时间久了会找不到。” “过两日,我找些工匠来,为爹娘修陵。” 温别桑呆:“修陵?” “有了陵墓,就再也不担心会下沉了。” “那会花很多钱……” 话虽然这么说,但看过来的眼睛却是隐隐发光的。 承昀果断道:“花再多钱也要修!” 温别桑笑容扩大,重重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后方的楼招子眼睛一亮,承昀轻咳一声,道:“爹娘看着呢。” “爹娘会很开心!” 看到承昀偷偷为爹娘放的新墓碑,甚至还答应了要给爹娘修陵,温别桑肉眼可见地重新恢复了活力。 回去的路上一直往承昀身上贴,抱着他的脖子时不时就亲他一下,承昀被撩的难以按捺,只能牢牢把人按在怀里。 下车的时候已是傍晚,温别桑高高兴兴地回了寝殿,承昀落后一步,忽闻后方传来声音:“咳。” 回头,正是楼招子。 承昀冷脸,道:“墓碑什么时候放的?” “您别管什么时候……刚才车里那么多……”他看了一眼齐松,呵呵地笑:“我和齐侍卫都听见了。” 承昀唇角抽了抽,转身往前,楼招子心中紧张,直到对方没好气的丢下一句:“知道了。” 这些混蛋玩意儿,早就眼睁睁等着看他笑话呢。 他想到了什么,加快脚步,一路来到寝殿里。 温别桑正在把身上的披风摘下,承昀顺势接过,随手递给身边的下人,又走过来为他脱了鞋袜,细细将他的双脚放在木盆里,一边清洗,一边从下方偷瞥他的表情,试探道:“稍后,我们一起,上床睡觉?” 温别桑笑容明亮,毫不犹豫:“好!” 承昀唇角一扬,顺势托起手中纤细的脚踝—— 鼻间触碰到上方的水珠,才豁然意识到什么,急忙放了回去。 “咳。” 第85章 完结章 楚王最终还是被判了流放。 承昀倒是出门去送了一程, 温别桑没怎么在意,他近日在忙着与工部商议给爹娘修陵的细节。 常星竹匆匆走进来的时候,便发现他正在看图纸, 他急急走过去, 道:“小梦妖, 你听说了吗?” “什么?”温别桑一本正经地拿着笔在图纸上悬着,想要发挥自己的想象力修改一番,无奈脑中空空,半天也没能下笔,感觉这份图纸就已经是最完美的样子。 “陛下要禅位了!”常星竹一路来到他身边才开口, 道:“方才承昀回来的路上直接被传进了宫,听说禅位诏书都已经下了, 很多官员也都去了御书房!” 温别桑道:“竟然这么快。” 常星竹一愣:“你已经知道了?” “不知道。”温别桑很老实:“但我想他这般无能, 经历过宫变应当是吓破了胆,尤其如今只剩下承昀一个,他不给承昀也不可能给旁人。” 常星竹在无能二字就已经开始不知道说什么, 半晌才道:“到底是有些难听了……” 早晨还是阳光明媚, 到了晚上却忽然落了一阵雨。 承昀回来的时候,便见温别桑站在廊下, 正仰着脸伸手接着屋檐上滴落的雨水。 微微偏着头, 眼眸一如既往干净而剔透。 他踩着濡湿的地面走到对方身边,温别桑扭过脸, 四目相对。 承昀命人去拿了布巾,将他的手从廊下拉回,道:“雨天湿寒, 怎么不去屋里?” “我本来想去门口接你。”温别桑道:“但是下雨了,庞琦不让我去。” 承昀一笑:“这么体贴呢。” “嗯。”温别桑想了想, 又说:“你升职,我应该跟你说恭喜,但是我说不出来。” 承昀:“……嗯?” “你父皇不是禅位与你了。”温别桑道:“三公子跟我说的。” 承昀也短暂安静了一下,道:“为何说不出?” “你要是当了皇帝,会不会放很多妃子在宫里?” “???”承昀反应了一下,道:“放,妃子,做什么?”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擅自揣测?”承昀无言,伸手将人抱了起来,直接进了寝殿。 温别桑被放在榻上,听他道:“我当你不高兴是因为我以后可能会很忙,担心我没有时间陪你。” “你没有时间陪我,我可以陪你呀。”温别桑很灵活,道:“日后你在御书房忙的时候,我就在你身边做机关,嗯……不带火药进去。” “说到火药……宫中许多地方都要重新修缮,这次宫变可是损失惨重。” 温别桑笑了下,被他惩罚般地刮了一下鼻头,皱皱鼻子,道:“那你会不会放很多妃子。” “我若放了。”承昀无奈,道:“你会如何?” 温别桑马上皱眉,承昀火速明白了他的意思,道:“我不是因为怕你才不放,而是我本身就没有这个意思。” 温别桑哦了一声,轻哼:“谅你也不会想。” “那你还问?”承昀一把将他搂住,想报复性地揉几下,温别桑却当他是想与自己亲近,直接朝他怀里贴来,还把红艳艳的嘴唇送了过来。 承昀哪里还记得要报复他,忙不迭地含住他的嘴唇,用力吻了下去。 这又唤起他周身的欲望,手臂情不自禁地收紧,正要再继续深入,却发现对方开始推自己。 承昀勉强着将人放开,听他又道:“这件事皇后知道吗?” “她自然是清楚的。”一边说,一边又凑上来吻他,温别桑再推,承昀又不得不再次放开,听他又道:“你父皇这么快就禅位于你,可跟你提了什么条件?” “能有什么条件?” “比如一定要让你生个孙子。” “我上哪给他生孙子去……”承昀再次吻住他,温别桑的舌头给他卷着,呜呜嗯嗯地又推了推,道:“找女子生啊。” 承昀强忍住再次搂他的冲动,勉强让自己冷静了一点。 他发现自己和梦中越来越接近了,这果真是温别桑的过错。 每次主动的都是他,可是每次卡着不给人满足的也是他。 他一开始说他是妖孽,果真没有说错! 想虽然是这么想,但承昀又清楚,温别桑本身根本没有这个意思,他就是单纯有话没说完,倒是自己显得有些急色了。 他滚了滚喉结,认真道:“你这么好,我怎么可能另找旁人?” “我虽有万般好,可到底不能给你生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