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大师(出书版)》 心理大师(出书版) 第1节 心理大师(全4册) 作者:钟宇 编辑推荐 1、畅销书作者钟宇《心理大师》心理悬疑系列,一部破解各种不正常心理的悬疑系列小说 2、壹心理年度读者喜爱心理学图书 3、众多国内一线心理咨询师一致好评,天涯论坛连载超4000万点击 4、该作品的影视改编剧由完美世界影业制作中…… 5、2022年芒果tv s+级影视剧,爆款潜力 6、心理咨询师、精神科医生、法医、刑警、心理学教授、高智商精神病患 pk 高智商连环凶杀人犯 7、嗜血因子能够遗传吗?天生罪犯是否真的存在?如何骗过测谎仪?无限恐惧症?夺妻之恨?偷窥癖? 8、惨烈、失控、疯狂,心理对决风暴一触即发! 9、重复的梦境、潜意识反击、被复制的空间、无限梦魇、嗜异症、精神分裂症……反转、反转再反转!!! 10、没有什么可以缓解,一个连环杀人犯对谋杀的渴望 内容简介 《心理大师》悬疑系列小说是以心理医生、刑警、法医、精神科医生、心理学教授,甚至高智商的精神病患 者和一位在入狱期间表现出了严重精神分裂症的连环杀人嫌犯之间的心理对决为主线,为读者展开了一 幕幕精彩绝伦的心理暗战大戏。深度催眠、潜意识反击、被复制的空间,无限恐惧症、嗜异症、精神分 裂症。 这部小说“几乎囊括了不正常的心理状态”以及我们所能“想象到或想象不到”的心理师的世界。 作者简介 畅销书作家,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当当网年度影响力作家。 痴迷于头脑的推理风暴,常活跃于国内外知名心理学论坛。2011 年开始创作,至今已出版畅销书十五本。 作品包括 《心理大师》系列,《葬密者》系列,《薛定谔之猫》系列,《人间游戏》系列等,深受读者喜爱。 其中《人间游戏》是钟宇根据现实案例改编而成,荣获新浪微博亚洲好书榜十大好书之一。《心理大师》系列同名电影、电视剧正在改编中。 第一部 心理大师 起源 “心理大师”悬疑系列主要人物介绍表 沈非 心理医生,性格沉稳,心思缜密,“观察者”心理咨询事务所负责人。常沉迷于过去而不可自拔,天生痴情种的他有着忧郁迷人的气质,而这也似乎成了他最大的敌手对付他最有力的手段。 邱凌 天才般的人物,疯子般的心理,内心极其强悍。所有的诡异、阴暗和匪夷所思都似乎只是为了证明他的存在。 古大力 一个几乎在任何时候都嚼着鱿鱼丝,运动平衡系统紊乱而经常摔跤的胖子。他还有着如下的身份:图书馆管理员、精神病医院康复期病人、海阳市公安局特殊线人。 乐瑾瑜 精神科女医生,对心理学有极大的兴趣,精通唇语。看似清晰,却又模糊的身影常令人恍惚。解剖刀是她的标配,无论身在何处都会随身携带。 李昊 自带正义光环的刑警,体格魁梧,嫉恶如仇,看似标签般的人物,却在某些时候有着一颗细腻的心。 邵波 说他是花花公子也不为过,身为私人侦探,思维活跃,脑洞大开之际,也会做出让人大跌眼镜的事情。 文戈 这是一个活在所有人记忆中的神秘女人,可能是所有故事的起点和终点。 岩田介居 曾是东京大学和风城医科大的交换生,主攻精神科,资深犯罪心理学专家。 自序 所谓的变态心理患者,对他们的判断并没有一个非常精确的标准。 我——普通的心理医生沈非,在面对我的患者时,我个人所接受的教育、知识以及我对于社会人文的认知认可,便成为我认定面前的患者是否存在心理疾病,或者是否心理变态的标准。认定的前提,便是他们是否违反了社会常模。 虽然心理变态患者都会出现一些违反社会常模的行为,但又不能把全部违反社会常模的人归纳为有病。例如很多强奸、凶杀案的犯人行为极度残忍,明显违反了社会常模。但他们不是病人,心理疾病患者是因为没有能力认定社会能够接受的行为准则,才做出让他人无法接受的行为。 说到这里,便出现了一个问题:某些刑案的凶手,在他们行凶时,是心理疾病患者的状态,还是正常人被欲望驱使着的状态呢,抑或,是一个我们都无法揣摩到的另类状态呢? 那么,又如何来判断,用什么样的标准呢? ——沈非 引子 他把帽檐往下压了压,眼睛往上瞟了一眼。在前方那盏路灯伸出的长臂上,一个白色的监控摄像头正缓慢移动着。 他选择匆匆而过。 今天的雨下得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他本来以为,淅淅的雨丝不过是路过这个城市的过客,转瞬便会消逝的…… 前方那个穿着碎花连衣裙的女人终于放下了手机,和她通话的人和她很亲密吗?男朋友,抑或丈夫,甚至有过几夜温柔的网友? 都不得而知。 他很想知道的是,如果明天,和她通话的那个人在报纸上看到她被扭曲后的照片,会不会想要呕吐? 应该不会的。他加快了步子跟上女人。自己并不是一个凶残的杀人者,而是一位美丽的制造者,怎么可能会让人恶心呢?在这个钢筋混凝土构建的城市里,少了青葱翠绿的一抹装扮,只能靠自己来为她点缀。并且,前方这女人并不是肮脏的,真实的她应该是神圣无比的,就如同每个女人,当她们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也全都是神圣无比的。如果要责怪污垢的由来,只能怪那些肤浅的男人,将她们玷污…… 其中也包括了那个……那个她…… 雨更大了,前面的女人居然伸开了手臂,在雨中东偏西倒、非常放肆地歌唱起来。她的连衣裙被淋湿后,紧紧地贴在身上,浮现出一个洋溢着青春的胴体。这,让他感觉喉头有点发干。他从包里拿出一瓶水来,抬起头,将液体倒入自己嘴里,但始终避免了嘴唇与瓶口的接触。他清楚:自己的dna不能遗留在这个夜色中的城市,一点点都不能留下。 女人终于蹲了下来,在马路边呕吐起来。她蹲下的姿势很像一个简单的凳椅,弯曲的幅度,让他莫名地兴奋起来。他吞了一口口水,插在裤兜里的手不由自主捏紧了,感觉对方细长的手臂与腿骨,在自己的发力中断成两截的声响,很近很近。 但他还需要继续等待,因为他记得前方20米的位置,有一家银行,银行的门口一般都是有摄像头的。另外,前面十字路口有一个不小的商场,商场里夜巡的保安,现在这个时间段,应该正在进行最后一次巡视。万一有太大的声响惊动了他们…… 嗯!他往路边靠了靠,尽量缩到阴影下。 这时,女人站起来了,呕吐过的她好像终于清醒了。她左右巡视了一圈,然后用手把脸上湿漉漉的雨丝往后抹了一下。这个动作让她粉嫩的颈子显露出来,细长,白皙。 他感觉到窒息,裤兜里的手心都是兴奋的汗液。那颈骨,一节一节……一节一节地顽强扣在一起,连着她那有着弧线的脊梁。而那脊骨,一节一节……一节一节顽强地扣在一起,又连着她的骨盆。 他变得有点迫不及待,加快了步子往前走去,他需要用自己的手掌捏住女人的颈子,往后用力掰,让颈子发出声响。 可他突然止步了,已经走到马路中央的他,在瞬间静止,变成了雨夜中一座肃穆的雕像。他压低了头,用眼角的余光往自己身后的街角望去,这瓢泼大雨编织成一幅巨大的帘子,让他的能见度变得极其有限。他无法肯定,让自己警觉的声响是否曾经有过…… 他停顿了十几秒,最后咬了咬牙,决定放弃这次狩猎。于是,他将帽檐又压了压,将雨衣的领子往上提了提,最终,他转过身,朝着旁边一条小巷子里快速走去。 这时,身后那女人发出“哎呀”的叫声。 他转过了头,视线触及到的女人摔倒了,并且还摔倒在街对面一条漆黑的小巷子前。她双手撑地,膝盖弯曲着,臀部微微翘起的姿势,让他深吸了一口气。湿透的连衣裙无力地贴着女人的大腿,贴着她的臀。接着,她在缓缓爬起,用她身体的诸多关节,互相配合着完成这些动作。 他明白自己正在失去自制力,只能继续选择大口地吸气。雨丝与空气一起被他吸进了鼻腔,这种感觉让他能够更快地冷静下来。 但是,爬起后的女人却又用手抹了一下头发,那粉嫩的颈……女人朝着那条漆黑的巷子里走去。 他失去了理智,快速越过马路,追了过去…… 这时,大雨织成的帘子中,几个高大的身影出现了,他们也紧紧地贴着街角,表情异样地严峻。 10分钟后,两辆汽车快速驶到了巷子口,几个高大的男人拧着一个穿着雨衣的家伙快步走了出来。他们身后,之前那醉酒的女人也出现了,她的步伐变快了,脖子也伸得直直的。她身边的一个男人对着手机在讲话:“汪局,我是李昊!”他的声音低沉沙哑,透着一种男性才有的力量:“我们抓到梯田人魔了。” 第一章 梯田人魔 那个裸露着的尸体,软绵绵地搁在看台上,一阶一阶的,就好像铺在台阶上的地毯。 1 李昊把方向盘一转,自顾自地说道:“完了,我落了东西在看守所,跟我回去一趟。” 我坐在他身边半眯着眼睛,李昊欠我的这顿饭拖了有俩月了,今天主动提出兑现,让我有点意外。 李昊眼睛依然望着前方,嘴里却嘀咕着:“今天下午我在看守所审的是谁?沈大医生想知道吗?” 我歪着头看了他一眼:“打住,我可不想知道你工作上那些破事。难道你要逼我再次和你强调一次我的原则——不再参与刑事案件的心理调查分析。” “我知道!”李昊咧着嘴笑,接着扭过脸来,露出一个故作神秘的表情:“我下午审的是邱凌。邱凌,知道不?这段时间新闻里天天在跟踪报道的。” 我自然知道他说的邱凌是哪位——臭名昭著的“梯田人魔”!他落网后,市民送了十几面锦旗到市局,上面写着“一方卫士”“刑案终结者”之类的恭维话,新闻也跟踪报道了几天。只是对于这个叫作邱凌的梯田人魔多余的信息,却没有报道过。这一点我理解:目前案子与嫌疑人都还在预审阶段,太多案情还不方便对外公布。 我继续装作没啥兴趣,伸出手拨弄着李昊车上的cd,然后拿出一张摇滚乐塞进了cd机。李昊这一刻的心情应该是激动的,或者说亢奋。抓到了一年来让自己纠结不已的疑犯,任谁能不兴奋呢?而我,一位爱面子却又对梯田人魔邱凌产生了浓厚兴趣的心理医生,这时不给李昊来点催化剂给催化一下,怎么能让他倒豆子一样给我说道说道案情呢? 我这位老同学却不出声了。他放下车窗,然后点上一支烟,狠狠地吸了几口,紧接着他突然蹦出了一句:“想见见这个邱凌吗?” 我笑了:“李昊,我怎么觉得你今儿个就是在对我下套,想要我帮你瞅瞅这位梯田人魔,然后给出一个心理医生能够给出的某些答案。” 李昊也笑了:“怎么样?算帮忙总可以吧!省厅这几天也派了两个法医过来,是研究犯罪心理学的,给出的结果让我们市局的刑警都有点窝火。可人家……唉!等会你帮我瞅瞅这位人魔再说吧。” 我没再吱声,静静地闭上了眼睛。我叫沈非,是一位心理医生。我在海阳市开了一家叫作“观察者”的心理咨询事务所。我在心理学研究上有点造诣,这让我在业内有一定的名气。早几年,市局一些需要心理医生或者心理咨询师的案件,汪局都喜欢让李昊叫上我帮忙。可,我只是个医生,我的工作是治疗病人,而并不是一位神探。所以从前年开始,我为自己定下了一个原则:不是万不得已,再也不参与刑案调查。 这原则的前提是“万不得已”四个字,如梯田人魔这类让省厅都头疼的命案,自然可以排除在外。 梯田人魔,一位连环强奸杀人罪犯。他行凶后的现场,会把死者尸体的某些关节折断,然后整齐地摆放在有阶梯的公共场所。去年七月一个暴雨后的清晨,第一位死者在露天体育场的看台上被人发现。因为有雨水冲洗,那位饱受折磨的女大学生的尸体,看上去没那么狰狞。她裸露着的身体,软绵绵地搁在看台上,一阶一阶的,就好像铺在台阶上的地毯。 心理大师(出书版) 第2节 整个海阳市震惊了,某些小报甚至提出这是另类崇拜的团伙祭祀的现场,然后杜撰出耸人听闻的类似欧美大片中的桥段来。就在市局刑警队积极展开死者外围关系调查与走访的同时,也就是命案发生后的第五天,尚未完工的海阳大桥下,又出现了一具女尸。这次是一位在夜店疯狂后醉酒的少妇,她的尸体也和第一个死者一样,关节被折断四处,让她能够紧紧地贴在上桥的人行楼梯上。 两个案子第一时间被串联,媒体给这位凶残的罪犯赋予了一个非常有新闻效应的名字——梯田人魔。 接下来的一年里,第三起、第四起、第五起案件陆续被送到了刑警队梯田人魔专案组的办公桌上,凶手始终扑朔迷离。这,在这个被移动信号与视频监控覆盖着的大型城市,基本上是很难做到的。 专案组最后只能用上比较老套的侦破手段:设饵…… 车在第一看守所门前停下了。海阳市一看,关着的都是需要上中院的犯罪嫌疑人。邱凌——这位背着五条人命的家伙,完全够格被羁押在这里。 李昊在门口办理了手续,接着把车开进了一看的院子里。待他停好车,我故意问了一句:“你说的落下了东西是骗我的吧?” 李昊笑了:“早知道你并不抗拒见见这位梯田人魔,我也不用弄得这么麻烦。” 说完,他率先下了车。我犹豫了一下,紧接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拉开了车门。 到审讯室里我才发现,李昊的搭档慕容小雪也在。小姑娘比前年我第一次看到她时,成熟了不少。她也看到了跟在李昊身后瘦瘦高高的我,急急忙忙地站了起来:“沈医生,你也过来了?” 我瞟了一眼她台面上摊开的提审记录本,接着冲她微微笑笑:“你们李队已经招供怎么诱骗我过来的,你就没必要装了。我也只是好奇,想看看这位邱凌到底是个什么人物。” 10分钟后,铁链在水泥地板上拖动的声音缓缓传来,我把椅子往后拉了拉,尽量让自己隐藏在墙角不引人注意的位置。审讯室的门被推开,两名狱警搀扶着戴着手铐与脚镣的犯人进来了。 这犯人自然就是震惊全省的邱凌。我没见到他之前,对这位梯田人魔的形象有一二揣摩。他的长相基本符合一些特定的犯罪人类学里对于罪犯认定的体貌特征。19世纪意大利医生龙勃罗梭在其著作《犯罪人论》里认为:天生犯罪人,是有着某些表现在生理与外貌特征上的遗传缺陷的,比如长长的手臂,锐利如猛禽的目光,宽大的颌骨等。这些返祖现象的体现,让凶犯天生具备了我们祖先无法控制自己作为野兽嗜血的欲望。 可惜的是,邱凌并没有具备天生犯罪人的任何特点,甚至他比我看到的大多数罪犯都显得斯文很多。他瘦高的身材,让人怎么都想不到他有足够的体力完成那些令人发指的罪行。白净的皮肤,说明他有一个非常优越的家庭环境与不需要消耗体力的工作。 我继续缩在椅子里观察着面前这位约莫30岁的嫌疑人。他头发很短,修剪得非常整齐,手指修长,摆放在审讯台上轻微地抖动着。他努力地把眼睛眯成一条直线,很吃力地望着一米以外的李昊和慕容小雪。 他是高度近视?一位有着高度近视的连环杀人案犯? 李昊扭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接着对小雪点了点头。小雪拿出一副非常精致的金丝边眼镜,递给了接受审讯的邱凌。邱凌伸出双手接住,并礼貌地说了句:“谢谢。”紧接着他把眼镜戴上,认真地看了看李昊和慕容小雪,最后把目光移到了角落里的我身上。 这时,我注意到一个很微小的细节,邱凌在戴上眼镜后,摆放在审讯台上抖动着的手指停止了抖动。这点可以理解,因为人的第一需求是对于安全的需求,邱凌在没有眼镜这一辅助工具之前,看不清楚身边的环境,也就是说他感觉不到最起码的安全保证。 但这个念头在他的目光与我接触到之后又被我打翻了。邱凌之前应该是见过李昊和慕容小雪的,所以他对于这两位有一个初步的接触与了解。在他和我对视的同时,他那本来灰暗的目光却闪了一下,那极其短暂的瞬间,如鹰般的锐利被我捕捉到了。紧接着,他眼神再次灰暗,那修长的手指又一次抖动起来。 最后,他做出了一个让我可以肯定他拥有强大的内心世界,并不会是他目前所体现出来的如此平庸的举动。只见他依然畏缩的身体往后靠了靠,靠在了审讯椅的椅背上。我能准确地读懂这一行为所暗示的语言:“来吧!放马过来,邱凌已经准备好了!” 2 在研究精神疾病的医学工作者中,有一个这样的笑话流传:精神病院有一位病人,每天沉默不语,默默地拿着一把雨伞蹲在墙角,把撑开的雨伞高高举起。 有很多位优秀的心理医生都想尝试了解这位病人异样的内心世界,以便于对他进行有针对性的治疗。可这位举着雨伞蹲着的病人,他深锁的世界是完全封闭的。他不与任何人交流,自然也让每一位心理医生都狼狈地无功而返。 某位泰斗级的老师便亲自出马了。老师观察了这位病人几天,最后选择也拿起一把雨伞,蹲到了这位病人身边,和他一样高高举起了雨伞。 一天后,病人终于开口了,他探过头来对这位老师发问道:“您,也是一朵蘑菇吗?” 于是,换位思考成为心理医生需要具备的一个有效工具。要了解不寻常的内心世界,便需要进入这个世界,而进入这个世界最快的捷径,便是转换到对方的思维空间里去。 我把双手伸展开来,平放在双膝上。角落昏暗的灯光,让审讯室内的其他三人不会察觉到我手指刻意的抖动。接着我把身体微微缩起,往后靠到了椅背上。现在,我就是我面前的邱凌,就是梯田人魔邱凌。 “邱凌,这几天在看守所里过得怎么样?”小雪最先开口。 “不好,想回去。”说到这里,邱凌非常勉强地挤出一丝笑意来,“可惜我很难回去了。” “邱凌,31岁,市国土局科级干部,公务员,独子,未婚。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你下个月就要结婚了,未婚妻是你的同事,并且已经怀上了孩子。3个月了吧?”李昊拿着手里的卷宗轻描淡写地说道。 “是两个半月。”邱凌纠正道,“李警官,别说这些了可以吗?五条人命啊,外面的一切都不会是我能够奢望的了。唉!我一直看新闻,关注着这起连环杀人案,确实太恐怖了,太凶残了。到最后落实下来,凶手居然是我……唉!太不可思议了。” 李昊闷哼了一声:“装吧!继续装吧!不要以为你昨天在省厅派过来的心理医生面前演了一场好戏,就有了本钱。给你明说吧,就算是他们给出了你有分裂人格的报告,你这辈子都不可能走出牢笼了。” “我……我不要进监狱!”邱凌身子往前一倾,明显激动起来,“我罪孽太深重了,让法院判我死刑吧!枪毙我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让我当作赎罪吧!我没有分裂的人格,我没有!判我死刑吧!求求你们了。” 李昊没有理睬他,他紧皱着眉扭过头来看我。我装作没看见,然后把手脚都伸展开来,全身放松地靠在椅子上。李昊现在的举动会让邱凌注意到我,会让他接受到一个信息,那就是我——坐在角落的这位和他同样瘦高白净、同样年岁的沈非,会成为这次审讯中的焦点。我现在能最大化体现出来的淡定与不在乎,会让邱凌有表现的冲动,想要让我洞悉他,并肯定他的这种种表演的冲动。前提是他真有一些始终没有体现出来的强大思维布局的话。 审讯室里变得安静下来,我没有正眼看邱凌,但我能感觉到他和我一样在观察着对方。几分钟后,我率先打破了沉寂,因为我想要让对方觉得我没有他沉得住气,因为我是一位观察者,邱凌是我要观察的目标。我所体现出来的弱点,会成为他轻敌的原因。 我再次把双手平放到了膝盖上:“李警官,我们是不是该走了?”李昊却愣住了,他站了起来,接着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审讯台前的邱凌。在他们刑警的世界里,每一次审讯不收获一些东西,似乎都是工作消极的体现。 我笑了笑:“看啥啊!我答应了文戈8点前要到家,对大肚婆的承诺不兑现,到时候孩子生出来会指着我这做爸爸的骂啊!” “你……文戈怀孕了?”李昊有点不习惯在人犯面前呈现他作为普通公民的一面,“你怎么没对我说过?” “才4个月,再说你李昊每天多忙啊!”我提着公文包站了起来,眼睛却偷偷望向审讯台前的邱凌。无论他到底装着什么样的心思,但他即将成为人父的身份却是无法改变的。我想让他感受同样即将成为人父的普通男人这时的心情,这,对于打开他现在作为一位犯罪嫌疑人身份定位的包装外壳,是一记很有力的撞击。 果然,他脸色有点变了,甚至那两片高度数的镜片背后,还放出了企盼的光来。我暗暗窃喜,扭头对他随意说道:“你儿子的名字取好了没有?” 邱凌一愣:“儿子吗?我们还不知道是男是女,所以还没给孩子取名。” “哦!”我点了点头,接着朝他走了过去。我1.82米的身高,对方现在又是坐着的,于是我的俯视可以对他起到一点压迫的效果,“邱先生,对吧!你右手食指与中指的末关节没有焦油的染色,说明你是不抽烟的。31岁,没有肚腩,因为你不饮酒,所以没有酒精带来的啤酒肚。所以,你的身体是呈弱碱性的,碱性身体产生的精子,一般都能让你的妻子怀上男孩。” 邱凌讨好地点着头:“希望是男孩吧!可惜我……我罪孽太深重了……” 我继续朝他走去,最后站到了他的面前。我双手撑着审讯台,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我必须在第一个回合在气势上完完全全地打败他,这样才能对他造成一定的压力。但是这压力又要迎合他现在刻意标榜出来的弱势,也就是说我希望他把我看待为一位自大又自负的对手,然后,他会放纵我的自大,也放大他刻意摆放出来的弱势。这样,我便有可乘之机,洞悉到他内心深处的世界。 “我叫沈非,你可以叫我沈医生。之后我可能会跟你有很多次接触,你——作为一位连环杀手,你的犯罪心理,会成为我研究心理疾病的笔记本上,最为典型的一个案例。”我微微笑着对他说道。 “我有什么好研究的。”邱凌避开了我的眼睛,“我连我是怎么样行凶的过程都不记得了,能有什么好研究的呢?” “走吧!”我也扭过了身子,对着李昊和慕容小雪扔出这两个字,紧接着我抓起李昊放在桌上的车钥匙,迈步走向审讯室的门,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我去车上等你们。” 我感觉得到身后有一双冰冷的眼睛在注视着我的背影。邱凌——应该是一位不错的对手,他那与他梯田人魔完全不匹配的平庸外表深处,一定隐藏着一个绝对强大的内心世界。 15分钟后,我与李昊、小雪的车驶出了看守所。路上李昊变得愤怒起来:“什么专家?扯来扯去都是些拖后腿的货。人给逮住了,凶器铁锤在现场也缴获了。邱凌这变态佬装装傻,说自己什么都不记得,省厅那俩老头便认定他有多重人格这么个破病。可能吗?美国片看多了吧?” 我打断了他的话:“你的意思是省厅来的法医是心理医生?他们审完邱凌后给出的报告是人格分裂?” 小雪连忙回答道:“是啊!沈医生,我们市局的刑警都气疯了,这么个罪犯不能绳之以法,最后扔进精神病院关个几年再回到社会,能让那些死者合眼吗?” “哦!”我点了点头,“李昊,给我一份案卷卷宗,我拿回去瞅瞅。” 小雪却“噗嗤”一下笑出了声,接着从她的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袋:“李队已经给你备好了,就等你开口。汪局也说了,沈医生你疾恶如仇,不会真不管咱市局的大案子的。” 我也笑了,白了我身边开车的李昊一眼。李昊一张脸还是猪肝色,没从愤怒中走出来。我伸手锤了一下他的手臂:“行了!李大队长,消消气吧,现在好好考虑下请我去哪里吃饭吧!” “行,吃饭去,吃饭去。”李昊勉强挤出一丝笑来。 “反正这段时间文戈在学校,最近辅导几个研究生出论文,忙着呢。我俩正好逮着这个时间好好聊聊。”我回答道。 “那你刚才……哈哈!那你刚才怎么说她怀孕了?”李昊说这话时,露出有点奇怪的表情。这一点我并不意外,不止他,我身边的每一个人,在我说到文戈时都露出这样的德性。 “早着呢!”我微笑着回答道。 就在我话还没说完的时候,李昊的手机却响了。他瞟了一眼,嘴里嘀咕道:“给局里说了,忙了这么久,说好这段时间让我放松一下,一般的案子不要找我。得!现在又打过来了。” 他接通了电话:“喂!偷单车的案子不许找我!” 小雪在后排座吃吃地笑:“前天市委院里丢了台电瓶车,陆市长夫人跑到市局点名要李队亲自去破案,队里这两天天天拿这事笑话他。” 我也哈哈笑了,眼睛却偷偷地瞟向李昊,只见他眉头皱了起来,最后嘀咕了一句:“知道了,我马上到。” 李昊放下了电话,把车停到了马路边上,接着扭过身子来,表情非常严肃地对我和小雪说道:“梯田人魔又作案了,队里的兄弟已经赶过去了,我和小雪现在也要过去。沈非,跟我过去看看吧!” 我犹豫了一下,最后重重地点头:“走吧!” 3 路上他俩都没有说话,李昊把车开得很快,入夜以前抵达了市郊某个废弃的工厂外。那里停了好几辆警车,李昊拉开了车门,我却对他摆了摆手:“我不进去了,就在外面等你吧。” 李昊犹豫着似乎想要说什么,可最后忍住了,他冲小雪招了下手:“走,我们进去现场吧!” 我并不是刑案的侦破者,我只是一名医生,一名普通的心理医生。我没有责任与义务去凶案现场采集各种信息,我想要了解与洞悉的,只是那位叫作邱凌的凶手。 我一只手放进我的公文包里,触碰着那包卷宗。李昊下车前非常自觉地把车上的收音机关了,让我能够有一个相对安静的思考空间。我缓缓闭上了眼睛。于是,我的世界变得恬静,手指接触到的卷宗,就好像连着我大脑的一个u盘,大量的数据即将被我读取。但是,在读取之前,我想要抛却外因的左右,对邱凌这个人进行一个初步的定位。 31岁,独子,有一份稳定并收入不菲的工作,不需要为生计而头疼。他有固定的异性陪伴,所以他的性生活是有规律性的,不需要宣泄内心深藏着的兽性。未婚妻即将生产,父母也都健在,那么,他有他要承担的对于家庭的责任,不会轻易去冒险,打乱自己本来平静的生活。 我继续深究邱凌的世界——目前我所看到的这位犯罪嫌疑人在现实生活中呈现出来的种种,显示着他有一个相对稳定并不会率性的意识世界。那……他意识深处的潜意识世界,又是什么模样的呢?弗洛伊德认为:人的意识是由两个部分构成,一个部分是我们被社会常规所控制着的意识,另一个部分却是深埋在内心深处的潜意识。两者之间有一道门,控制着这两种意识对身体的左右。 很多我们在人生中所经历的、看到的、接触到的认知,被这扇门分隔着,我们选择性地把一部分认知放进门里,便是潜意识深处。我们所体现出来的意识这一面,只是我们作为这文明世界里一员的一面。也就是说,潜意识里有一些可能我们自己也不知道的东西,是在不经意间被灌输进去的,只是,这些东西被我们选择性地掩埋着。 邱凌,他的潜意识里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呢?如果说他真的出现了多重人格的心理疾病,那么,是什么导致他分裂出了另一个梯田人魔邱凌呢?这位凭空出现的嗜血的邱凌,又为什么会从他潜意识深处溜出来,进而控制住了他的身体呢? 我不知道我这好像老僧入定般的遐想经过了多久,李昊那大码皮鞋踩在地上“踏踏”的声音,把我唤醒。我扭过头,却只看到了他一个人。 “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我好奇地问道。 “等会还要回来,先送你回去吧!”李昊依然皱着眉,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 我没有拒绝,但也没有对他发问。我了解李昊,他并不是一个冷静的刑警,或者说他火爆的性格,其实早就注定了他不会是一位能够抽丝剥茧的刑案推理专家。但他又有他的优点,那就是行动力强,少了很多因为各种小聪明而带来的弯路。 李昊跨上车,发动了汽车:“沈非,又是一条人命,第六个死者了。所幸这地方比较偏僻,媒体并没有知晓,否则啊……明天的头条又会是——梯田人魔再次出现。” “现场有些什么收获?”我终于忍不住发问道。 李昊瞟了我一眼:“你想知道些什么?现场的细节,还是死者的各项指数?” 我微微笑了笑:“你知道我想知道什么的,直接说你们初步判断的结果吧!” 李昊点了点头,他其实早就知道我对现场的具体情况没一丝兴趣,于是他直截了当地对我说了这么一些结论:“手法一模一样,甚至可以说是完美的梯田人魔犯罪现场。” 我打断了他的话:“完美?” 李昊也愣了一下:“是的,非常完美的犯罪现场,甚至尸体被敲断的关节极其整齐,摆放在台阶上能够达到的对梯田紧贴程度,比之前五个现场都要漂亮。” “哦!”我没有说话。 李昊自顾自地继续着:“不过这一次,凶犯犯下了一个很大的错误,那就是废弃工厂不是第一现场,是在其他地方作案后再把尸体拉过来的。现场我们也发现了车轮的痕迹。算幸运吧,进入工厂的那个分岔路口有监控摄像头,我们已经派出了一组刑警去调取录像了。很快,这案子就能破。” 见我没有出声,李昊又扭过头来看了我一眼:“说说你的看法吧?如果又逮到一个梯田人魔,那看守所关着的那位又做何解释呢?之前我们派出的诱饵与邱凌的正面交锋,基本上可以确定他的身份,只是他一直狡辩抵赖。今天省厅那两位对他催眠后,他那所谓的另一个人格已经把之前所有凶案细节交代得清清楚楚了,不可能他人关在看守所,分裂出来的第二个他,能够离开他的身体,回来继续作案吧。” 望着窗外已经漆黑的公路,半晌,我打开了话匣子:“李昊,因为媒体的跟踪报道,让躲藏在海阳市各个角落的凶残之人,在梯田人魔身上看到了一丝曙光。你等等吧,你们很快就会逮住第二个梯田人魔,而他的出发点只是对邱凌这家伙的膜拜而已。” “你的意思是某个王八蛋想要模仿他?”李昊悟性倒是很强,接着他重重地点头:“你说得对,邱凌每一次犯罪都没留下任何蛛丝马迹,而这模仿者太过愚笨了。” 我摇了摇头:“不是通过这一点来推断的。李昊,你刚才说了,现场对于尸体的梯田摆放太过完美,完美到比邱凌自己设计的现场都更像那么回事。” “对!”李昊继续发挥着他非常直观的理解能力,“完全地模仿邱凌,模仿他布置现场的举动。对了,沈非,这次的死者是一位夜总会小姐,之前梯田人魔从来没有染指过这个另类职业的女性。我想,这也是确定不是同一个人作案的关键点。” “嗯!”我很为李昊终于进步的推理能力激动,接着,我打开我的手提包,把那卷宗拿了出来,可最后我犹豫了一下,又把它放了进去。李昊那晚没有请我吃饭,我也没提。他送我回到我的诊所,然后在诊所外买了几个面包上了车。我看着他远去的汽车尾灯,摇了摇头。男怕入错行,李昊这个当年在全国中学生运动会上拿过三级跳远冠军的男人,选择了刑警这个职业,便注定了是如此颠沛与伤神的人生。 我在停车场启动了车开回家。文戈还没回来,今晚估计她又要留在学校了。我煮了碗面吃,又洗了个澡,最后在客厅舒舒服服地坐下,再次拿出那份卷宗。 几分钟后,我停顿在牛皮纸包那条细绳上的手缩了回来。 我并没有打开它,邱凌——这个谜一样的家伙,继续被封存在我的公文包里。我想,到明天李昊应该有新的案情进展带给我。嗯!那就明天再说吧。 第二章 偷尸体的孕妇 漂亮且长长的指甲与打理得非常讲究的卷发,说明她并没有为成为凶手做必修的功课。 4 心理大师(出书版) 第3节 李昊和我是高中同学,接着,他考入了刑警学院,又认识了一帮同学。 其中便有一位叫邵波的家伙。邵波,一家商务调查事务所的老板,1994年来到海阳市,十几年来从事的工作是国内一直没有得到社会认可的私家侦探。 与很多满大街贴牛皮癣广告的“光头神探”“外遇神探”“数据提取专家”不同的是,邵波是个有着自己原则与底线的家伙。他运气好,来海阳市比较早,积累的社会资源非常广泛。再加上他与两个搭档为人处世也都不错,所以他的那调查事务所经营得一直很好。 可惜的是,他——这么个成功的侦探,却是我的病人,而且是一个很有代表性的病人。 这会儿,他又跑到我的诊所来了,跟他一起过来的还有他的搭档八戒。见我的诊室里没有病人,俩家伙便溜了进来,临进来之前,他俩还在门口一人抽了一支烟,烟屁股上的过滤嘴都快要被点燃了,才依依不舍地扔下。 八戒那奔二百五十斤的身体非常灵活地抢占了诊室里给病人准备的那个沙发,非常夸张地伸展着手脚:“嘿嘿!难怪邵波喜欢来你这里接受什么治疗,就是看上这沙发吧!看来电视里说的没错,心理医生给病人的沙发是最舒服的,躺进来便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邵波却坐到了我办公桌前面的椅子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沈大医生,听说昨晚李昊找过你?” “你怎么知道的?”我耍弄着手里的铅笔。 邵波贼笑着:“我是谁啊!海阳市地下网络之神,大到市长感冒,小到隔壁搬家,有什么能逃出我的掌控呢?” 我却早就洞悉到他今天领着八戒跑过来扯着我闲聊的原因。他给自己的社会定位始终是一名侦探,自然对梯田人魔这案子关注度高于一般市井闲人。可李昊作为市局的刑警大队大队长,有纪律,案子没有完结前,怎么可能随便透露案情出去呢?就算是昨晚他来找我,领我去见邱凌,幕后也都肯定是汪局这“老狐狸”点过头的。至于邵波吧,自然是没机会采集到各种信息的。 我故意钻进邵波刚吹起来的牛皮帐篷里:“那是那是,谁不知道你邵大神通无所不知呢?我知道的事情,你自然是全都知晓的。” 邵波便张大了嘴:“得!沈神医你比我神通,来吧,给我说说李昊昨天晚上是不是来请教你梯田人魔案子的事?给兄弟我说说吧,这几天我心痒死了。” 我继续笑,往后靠了靠,故意瞅着他不出声。邵波在来海阳市开事务所以前,在老家也是干刑警的,干了几年后据说犯了什么错误,被刑警队给开除了。但是,这表面上油嘴滑舌玩世不恭的家伙,骨子里对自己的定位依然是刑警一枚。 李昊刚介绍他给我认识的时候,我也收了他十几个小时的心理咨询辅导的诊金。有一点可以肯定,邵波是一个非常积极乐观的人,被警队除名是他人生中自认的最大耻辱,甚至他那几年骨子里极度悲观过。在对他心理辅导之初,我以为会在他的意识深处挖掘出依然还从事着刑警工作的另一个邵波来,当时他所呈现出来的各项大小毛病,也让我几乎要确定他有多重人格的存在。可结果是,他自身强大的内心世界抵御住了潜意识里某些波涛汹涌的冲击,最终我给他的鉴定不过是轻微的抑郁而已。 邵波见我不吱声,便歪着头笑了,笑得有点贼。紧接着,邵波掏出烟盒来,作势要拿出一支烟点上:“沈非,你是知道我的,抑郁起来就想拼命抽烟,用你的话,怎么说来着?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潜意识动作。完了,我八卦的目的得不到进一步满足,又抑郁了。” 我继续笑,继续不吱声,看着他表演。他有多大的能耐我心里有数,玩笑归玩笑,真正给我这诊所添乱倒是绝对不会。 果然,他小子见收效甚微,又把烟盒塞进了口袋,瘪了瘪嘴,眼珠转了起来,新的花样又耍上了。 就在这时,一记沉闷的鼾声在我们身后响起。我和邵波一起扭头望去,只见身后那位两百五十斤重的八戒兄弟,动作优美地在沙发上睡着了,还打起了呼噜。 我目瞪口呆,邵波却笑出声来。只见八戒兄弟在梦中咀嚼了几下,最后咧开了大嘴,一串发亮的口水滑到嘴角,并顺着嘴角往外缓缓溢出。 “快叫醒他!”我慌了,一把站了起来。要知道,我虽然是位心理医生,自己具备非常良好的心理状态,可我有一个毛病却始终戒除不了,也不愿意戒除。那就是我在对待我诊室的问题上,有着轻微的洁癖。 邵波还在继续笑:“完了!沈医生,八戒这家伙睡着了可很难醒过来的,动刀动枪都没用。金钟罩听说过没?老僧入定听说过没?嗯!心理疾病,八戒肯定有睡不醒的心理疾病。” “少给我添乱了,快叫醒他。”我三步两步冲了过去,拍打着八戒的肥脸。这家伙还真没有反应,大脑袋反而还偏了下来,嘴角垂直对上我那一万多块钱买回来的头等舱沙发。 邵波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得!沈大医生,我也不难为你了,透露一丁点梯田人魔的外围消息给我,我就帮你领走八戒。” “行!”我毫不犹豫地点头了。 邵波跳了起来,对着八戒低声说了句:“快乐大本营开始了!” 八戒醒了,他瞟了我和邵波一眼,然后喃喃地说道:“沈医生,你真厉害,压根没多看我一眼,就把我给催眠了……” 作为他唤醒八戒的交换条件,我答应了邵波窥探梯田人魔案件的求知欲。我走出诊室,对前台的佩怡问道:“今天没有我的预约吧?” 佩怡冲我微笑:“没有了,沈医生,今天预约的病人都是其他几位医生的病人。” 我点了点头。我的观察者心理咨询事务所现在雇了7个心理咨询师,其中不乏业内小有名气的心理研究工作者。再说,我的价码也不低,一般的小白领也消费不起。 我领着邵波和八戒走出诊所大门,邵波的那辆霸道吉普车霸气地停在门口。 我上前踹了他的爱车一脚:“国土局有认识的没?” 邵波一愣:“没有……不,有!”说完他指了指八戒,“他有位网友是国土局的,见面吃饭唱k折腾了好几次,是个28岁的老处女。”“嗯!”我点了点头,接着歪着头看了八戒一眼,就这模样,还混到网友见面了,也是对方的劫数,“打个电话过去呗,约上吃顿饭,我想和她聊聊。” “没问题!”邵波一侧身踢了他身后木讷表情的八戒一脚,“赶紧给你的老处女打电话,说海阳市第一传奇人物要见她。” 八戒依然木讷地点了点头,拿起手机拨了过去:“郭美丽吗?中午一起吃个饭呗?哥想和你聊聊人生。” 半个小时后,我们在海都酒店中餐厅等到了八戒的网友——郭美丽。这位芳龄“二八”的国土局公务员郭美丽小姐,穿着一套灰色的西式制服,那条有点皱巴的西裤,说明她从事着不需要动弹的办公室工作。长相比较平庸,这可能也是她成为一位愁嫁剩女的主要原因。 郭美丽显然因为八戒的邀约而心情不错,八戒却绅士起来,保持着礼貌男士对异性尊敬的那种距离感,不是很亲近对方。邵波却在笑,偷偷在我耳边说道:“看到没有,这就是人脉,我们苦心经营着的人脉。” 我瞟了八戒一眼,之前我和他交道不多,印象中就是个凡事比人慢半拍的胖子而已,甚至我对于他是如何成为邵波那调查事务所的合伙人还有过一二质疑。 寒暄了几句后,八戒便让我刮目相看了,变得不再是之前那木讷的模样。他给郭美丽碗里夹了一根上面明显有两个虫洞的青菜,然后非常随意地问道:“听说那个梯田人魔邱凌就是你们单位的?” 郭美丽微笑着点了点头:“是啊!局里也发了个内部邮件,要我们尽量不要提这事,影响不好,整得人心惶惶。到现在想着都后怕,一个那么可怕的变态杀人犯,每天和我们在一个办公室上班,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郭美丽偷偷看了一眼八戒:“所以有时候觉得,像我这种老姑娘,也是要抓紧行动,把自己早点嫁出去。这社会啊,越来越乱了,一个女孩子……唉!” 我用手肘撞了撞邵波,示意他亲自出马,套出点东西来,要不这饭局继续下去,真会要往约会相亲上发展了。邵波冲我眨了眨眼睛,接着对郭美丽问道:“我说美丽啊,你们以前就没瞅出邱凌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啊!”郭美丽想了想后继续道,“表面上看起来挺不错的一个人,每天除了上班下班,就喜欢逛图书馆,听黛西说……哦,黛西是他未婚妻,也是我们局里的,邱凌还挺喜欢看书的,经常看到图书馆关门才回家。” “看到图书馆关门?”邵波以前也是刑警学院刑侦专业的高才生,所以思维与反应都不慢,“图书馆可以借书出去,他为什么不拿回家看呢?” “谁知道呢?都什么年代了,像咱喜欢看什么书,都是直接上网买,反正也不贵,放家里什么时候看都成。对了,八戒,我就挺喜欢看书的,一个人在家宅着,就是抱着我的猫咪看会儿书。”郭美丽又望向了八戒。 “他都喜欢看些什么书啊?”我终于忍不住发问了。 “谁知道呢?这个要问他家的黛西,只有她才知道。”郭美丽随意地看了我一眼。 喜欢阅读,阅读地点在图书馆,并且从不把要看的书借回家看。也就是说,他通过书籍采集到的知识是哪一种类,外人无从知晓。并且,在图书馆阅读的人,所看的书籍一般都是专业性比较强的,因为在家阅读,心态会比较松散,一般以小说为主。 邱凌,你巨大的信息采集,究竟采集了些什么呢? 我闭上了眼睛,慢慢思考起来。 就在这时,郭美丽的一句话让我猛地睁开了眼。 “对了,上午刑警队的人又来了我们国土局,把黛西给领走了,还把她的那辆菠萝车给开走了。” 我一下站了起来,掏出手机朝餐厅外走去。隔着玻璃窗,我对着邵波点了点头,接着拨通了李昊的电话。 “正想忙完这一会,再打给你,你自己就打过来了。”李昊在电话那头说道。 “有新的进展吗?”我问道。 “逮住了模仿梯田人魔的凶犯,你猜是谁?绝对想不到的一个人物。”李昊有点激动。 “是邱凌的未婚妻?” “你……你神仙啊!”李昊的声音震得我耳膜嗡嗡响。 “她是不是想要给邱凌顶罪?”我追问道。 李昊停顿了一下:“你是瞎蒙的还是推理出来的?” “瞎蒙的。”我毫不犹豫地对他说了句瞎话。“你现在在哪里?人犯在不在你那里,我现在就过去。”我对这个案子的兴趣更高了。我甚至在揣测这位叫作黛西的女人,现在在市局的审讯现场故作镇静呢。 5 我第一次看到黛西的准确时间是那天下午3点。当我偷偷望向这位在市局审讯室里缩成一团坐着的女人时,我以为我会看到一个表情桀骜不驯,甚至表现出试图挑战司法公正的强悍形象。结果,黛西让我有点失望,她的眼神空洞,表情木讷,用一种极其消极的态度面对着自己选择的人生岔路口。 她的目的是给邱凌顶罪,这是在我第一眼看到她时,就可以确定的。因为她那瘦弱的身躯,不可能爆发出虐杀正常人的力量。她那长长的漂亮指甲与打理得非常讲究的卷卷头发,说明了她并没有为自己成为凶手做必修的功课。 我拉过一把椅子,靠着墙角坐下。李昊扭过头来对我摇了摇头,我没有做出多余的反应,反而直接对着他与他身边的慕容小雪说道:“看新闻了没有?前段时间传得沸沸扬扬的孕妇与丈夫合伙杀人的案子,他们的孩子生出来了,是个女儿。” 李昊愣了一下,接着很快明白了我的用意。他冲我点了点头:“是啊!刚出世就要离开父母,听说外公与爷爷都表示不要这个孩子,可能会直接送福利院。” 我偷偷地瞄了一眼审讯台对面的黛西。显然,我与李昊的对话,就像一个重击的铁锤,直接敲打到了她内心最脆弱的位置。接着,她的脸色更加苍白了,视线从最初空洞地注视着屋顶,转而移动到自己的脚尖。这时我才注意到她穿着一双颜色比较鲜艳的正装皮鞋,与她身上那套国土局深色的套装显得格格不入。这是一个缺乏存在感的女人,她没有骄人的身材与曼妙的容貌,非常平庸。于是,她精心地打理自己的头发与指甲,选择能够彰显自己独特性的皮鞋,用以得到更多被外人关注的机会。在受到外界给予她内心刺激时,她第一时间选择的不是思考如何反抗与斗争,而是望着自己的身体,陷入精神上为自己搭建的堡垒之中。 我觉得可以尝试积极主动地与她交流,因为在楼下李昊已经跟我说了,“这位黛西并没有杀人,而是通过一位在医院太平间工作的熟人花高价偷出了一具女尸。黛西还可以回头的,而且她现在有身孕,不会因为自己这一冲动的错误付出太过沉重的代价。” 我站了起来:“陈黛西小姐,我姓沈,你可以叫我沈医生。我有几个问题想问问你,不知道你方不方便回答?” 黛西抬起头来。她像一只高度警觉的刺猬,用一种雌性猛兽望向伤害自己的对手的目光望着我:“我要交代的已经交代完了,那些坏女人都是我杀的。现在警察盯得紧,我找不到作案的机会,所以才用医院的死尸来发泄一下我变态的心理。至于其他事,我觉得我也没必要和你说吧。” 我微微一笑,黛西在刚才的回答中用到了“交代”“作案”以及“变态”这三个词语。这都是作为第三方看待案件时才会使用的。也就是说,在黛西自己的思维意识中,她不过是在强行让自己成为那个凶手,可她又没有让自己代入凶手的思维,所以才会说出“要交代的已经交代完了”这种话,而不是用“要说的都已经说完了”。 我站了起来,拉着椅子走到与黛西正面成90度角的位置坐下:“陈小姐,我可以和你朋友同事们一样,叫你黛西吗?” “嗯!”她避开了我的眼光,但是并没有抗拒与我的交流。在这方面我有作为一个心理医生基本的自信,我的外形干净整洁,语调高低适中,也算悦耳,语速缓慢简短。而我面前的黛西毕竟只是一个普通的社会人,她20多年来养成的最基本的人际交往礼节,让她没有理由拒绝与这样的一个我进行最起码的交流。 “黛西,我想知道你到底爱他吗?”我选择的是她只需要点头或者摇头的问题,这样不会让她对我设定的防线越发坚固。 黛西再次低下头。她没有选择正面回答我,但是我清晰地看到两颗豆大的眼泪滴到了地上。她以此时此刻内心沉痛的悲伤回答了我的提问。 “那么,他爱你吗?”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压得更加低沉一点,用来配合她的伤感。 黛西继续选择沉默,她无法掩饰的悲观态度无疑在告诉我,她在邱凌是否爱自己这一问题上,内心深处也有着质疑。 “黛西,你爱他,所以,你要一生都和他在一起,做他的新娘,为他生孩子,为他奉献你作为一个女人的一生。对吗?黛西,我想听你自己回答这个问题。”我继续着。 黛西终于抬起了头,她眼眶里满满的都是在打转的眼泪,可她的手被手铐铐在面前的审讯台上,所以她无法抬起手抹掉眼泪。黛西望向我:“是的,我爱他。所以……”她停顿了一下,“所以我不能让他因为我犯下的罪行而走向毁灭,我必须选择自己承担。” “那么,他爱你吗?”我又一次重复了这个问题。我清晰地看到,黛西身体抖了一下,紧接着她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似乎在给自己打气,给自己现在在尝试做出的牺牲打气,“是的,他也爱我。” “那就行了!”我站起来,转过身,背对着她说,“陈黛西小姐,你并不能确定邱凌是不是爱你,你唯一能确定的就是你对他是完全的付出。于是……”我的语速在加快,“于是,你想为他做一些事情,来证明这一点,证明你爱他多于他爱你。你想用某种方式让对方认识到这一点,然后用一生的悔恨来为当初对你的轻视付出代价。”我再次转过身,望向黛西,“你说呢?” “不!邱凌是爱我的,他爱我胜过爱他自己的生命,胜过他自己的一切。”黛西激动起来,她甚至在尝试站起来,可被固定在审讯台上的手铐让她无法完成这个动作,“邱凌想为我牺牲,想为我顶罪。因为我才是真正的恶魔,我在利用他对我的这份爱!” 李昊却在这节骨眼上很不应该地闷哼了一声,紧接着沉声道:“陈黛西,你不要因为自己有身孕便无视司法公正,不要以为你这样做就能让邱凌全身而退,而你自己又不用被处以极刑。我给你明说吧,就算……我是说就算,就算你把一切都扛下来,顺利顶替了邱凌所有的罪行,可你觉得所有人会相信凶手是你吗?我们会信吗?检察官会信吗?法官们会信吗?” 李昊的正面针对性刺激,再次让黛西全身的刺一根根竖起。她悲伤的表情在瞬间消失殆尽,换上了一副类似于泼妇的强悍模样:“我不管你们信不信,人是我杀的,所有人都是我杀的。杀每一个人的细节我都记不完整了,我只记得我在那过程中得到了极大的快感。那就是一个女人幻化为男性强行进入对方身体的快感,让对方呻吟与求救时候的快感。” “放屁!你所说的在网上买的圆柱形胶棒在哪里呢?你又是怎么知道每一个抛尸路线上各个监控的位置呢?一切你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你……”李昊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忽地一下站了起来。 “李昊!”我冲他低吼道。 李昊这才收敛了一点。他看了我一眼,然后重重地往椅子上一坐,抓起桌子上的烟点燃,大口吸了起来。 “李昊,你和小雪可以先出去一下吗?” “沈非,你是不是也有病?这里是公安局,不是你的诊所。”李昊明显没有消气,他放肆地对我说道。 我没有看他,我和他这么多年的老同学,自然知道这家伙的脾气。十几年前他刚从警校出来时被分配在特警大队,每个月有15天都关在特警基地进行学习与训练,让他们那群正值青壮年的汉子,都憋成了火爆的脾气。我只能微微笑了笑:“小雪,叫上你们李大队出去抽几根烟,我想和黛西单独聊几句。” 小雪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敢吭声。李昊自己却叹了口气,看来他也为刚才对我耍脾气的事有了自我检讨的意向:“沈非,我们是有纪律的,你不是我们的刑警,没有资格单独与嫌疑人进行交流的。” “让沈医生留下吧!”审讯室的门被推开了,一个高大健硕的50多岁男人出现在门口。是汪局,分管刑侦的海阳市公安局局长。在国内很多地方,分管刑侦的都只是副局长,只有我们海阳市比较特别。因为本来就是特区,对社会治安的要求比较高。汪局又是从刑侦这一基层走上去的,所以待他升为局长后,也没有把刑侦这一块完全放权。 “李昊,你和小雪……嗯,还有我,都回避一下。沈医生,你需要多久?”这位穿着高级警官制服的老者扭头看了黛西一眼,然后对我问道。 “半小时吧!我只是想和黛西聊一些比较寻常的问题,可能与你们要查的案件无关。”我解释的这一理由其实是想说给黛西听的,我不希望之后与她单独相处时,她会用对待审讯的态度来对待我。 “行!我们给你半个小时。”汪局说完对着李昊挥了下手,李昊没出声。他把桌上的笔记本合上,然后和小雪一前一后走出了审讯室。 门被汪局带拢了,20平方米不到的审讯室里一下冷清下来。我再次挪动椅子,放到了黛西正前方大概30度的位置。黛西看了我一眼,居然先出声了:“你是公安局的医生吧?” 我摇了摇头:“黛西,我是医生,但不是公安系统的医生。我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沈非,是‘观察者’心理咨询事务所的投资人,也是所里一位普通的心理咨询师。不同的是,我还有行医的资格,主要研究方向为心理疾病这一块。” “我听说过你!”黛西望向我的眼神中闪出一丝让我无法揣测的东西,“你是本省心理学临床治疗与分析方面的佼佼者,在国内都有一定的名气。” “是吗?”我微笑着。可实际情况是隔行如隔山,一个普通的市民是不会知道一个比较冷门的行业中有些什么大人物的,就像我到现在也不知道我们国家三大金融监管机构的最高官员叫什么一样。 我继续对黛西展现着自己无数次对着镜子练习出来的笑容:“那你想知道我为什么来到这里?为什么坐到了你面前?又为什么想和你单独聊聊吗?” 心理大师(出书版) 第4节 我这三个问题换回的居然是黛西一个非常奇怪的微笑,紧接着黛西对着我缓慢地说出这么一段话:“沈医生,你是不是要告诉我,你不过是因为对我变态的心理产生了兴趣,想了解我的世界。而你研究我的目的,并不是用于协助刑警破案,而是要用我的个案,完成你的什么报告与研究课题?” 我的心往下一沉,但我强行让自己没有表达出什么来:“实际上这也是我现在与你聊天的目的之一啊!”我没有反驳她,隐隐约约地,一个比较大胆与可怕的念头在我心里慢慢成形。 黛西那奇怪的微笑在进一步绽放,就像一个冷静与理智的观众,傲慢地看着舞台上一位拙劣的表演者般的表情,最终,这鄙夷的微笑慢慢演变成一位真正嗜血的凶徒在被捕后的狰狞。她轻蔑地摇了摇头,然后非常放松地对我一字一顿地说道:“我累了,我不想说话。” 说到这里,黛西闭上眼睛往后一靠…… 6 几分钟后,我与李昊、汪局一起走进四楼的局长办公室。李昊坐到了沙发对面的座位上,轻车熟路地从茶几下面拿出一盒茶叶,然后折腾起汪局那套精美的茶具来。 汪局把他的皮椅从办公桌后拉出来,坐到我的对面:“沈医生,听李昊说你昨天已经和邱凌见过一次面了,刚才又和陈黛西聊了几句,说说你的看法吧!” 我冲汪局笑了笑,然后尝试性地问道:“汪局,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说吧!”汪局毫不犹豫地点着头。 “我想看看邱凌的档案,主要是学历那一块的档案。” “我身上正好带着复印件。”李昊抢着回答道,然后他从他的公文包里掏出一沓卷宗,翻了几下,最后抽出一张递给了我。 我的目光直接落到了最高学历那一栏:本科,学的专业是教育。我之前与黛西单独聊天时,突然闪现的那一丝大胆的质疑被进一步放大。紧接着,我看到了一所我熟悉的大学名,苏门大学——我的母校。苏门大学是国内心理学专业数一数二的学府,而学前教育这个专业有好几个大课,都是直接与我们这些心理学专业的学生一起上的。也就是说,邱凌在大学时,就已经接触过心理学,而且他有足够的机会对这门学科进行深入的学习与研究。 我没有继续翻阅李昊摆在我跟前的那沓卷宗,而是端起李昊给我倒的那杯茶,浅浅地抿了一口。 “有什么发现吗?”汪局问道。 “嗯!但是不能肯定。”我对着汪局点了点头,“汪局,我有理由进行一个大胆的假设,那就是黛西在之前与邱凌的朝夕相处中,受到了对方某些强大的心理暗示,最终在黛西的潜意识中,出现了一个本不应该是她会具备的比较牢固的思维布局。这一布局会让黛西义无反顾地选择为邱凌做出各种牺牲。” “哦!那需要我们怎么配合你进行下一步的侦查呢?”汪局说到这里自嘲地笑了笑,“错了,在沈医生这里不叫侦查,叫分析研究!”我也笑了,然后把手里的茶一口喝光:“汪局,我想去看看市图书馆阅览室的视频监控。我想,在那里我应该可以找出足以证明我这一预估的有利证据。” “啊?”汪局的表情告诉我,他对我的这一要求感到非常意外:“我还以为你会要求马上见邱凌呢。”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站了起来,“明天吧!明天我再去和邱凌聊一聊。我相信,等我明天与邱凌聊过一次后,陈黛西这女人身上的疑点就会全数解开。并且……”我顿了一下,“并且陈黛西也会成为我们这个案子结案的关键。” 说完,我拿起包。汪局也站了起来:“唉!沈医生,你没从警,真是我们警队的损失。李昊,你现在就带着沈医生去市图书馆,多带几个人,看视频监控的活虽然不是很辛苦,但人力消耗大,可不能让沈医生太过操劳。” 李昊应了一声,然后把桌上的卷宗往包里一塞。 临出门汪局还丢下一句:“小沈,忙完了这活儿后,我再代表我们警队请你吃个饭。” “嗯!”我转过身,走廊对面墙上悬挂的金色国徽庄严而肃穆。我知道,这金色盾牌的光芒照耀下的市局大楼里,人民卫士们在为这个城市的安定与繁荣近乎疯狂地工作着。就是汪局、李昊这样一群警察,用他们有限的人生,换取每一个黎明照耀到这个世界的明媚阳光。 我与李昊带着另外三名刑警到市图书馆时,已经是下午6点了。图书馆的领导都下班走了,接待我们的是一个叫古大力的图书管理员。古大力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胖子,一套黑色的西装穿在他身上,好像包着一团糯米的粽叶,几近裂开。 古大力听李昊说了大伙的来由后,非常积极地带我们进了图书馆五楼的监控中心。里面有两个穿着保安制服的年轻人面无表情地对着占据了整堵墙的监控画面,而实际情况是,这年月,如孔乙己之流的窃书贼早就消声灭迹,图书馆监控摄像头形同虚设。 李昊按照我的意思,指示古大力找出了上两周晚上7点到10点的录像带。包括小雪在内的三位刑警一人盯着两个屏幕,目不转睛地看了起来。 李昊扭过头望了我一眼:“我先带你去吃饭吧,顺便给他们打包回来。” 我摇了摇头:“晚点吧!我不饿。” 李昊点了下头,然后嘀咕了一句:“那我也去守两个画面,有情况了叫你就是。”说完,这位雷厉风行的刑警大踏步地走向他那几个手下。 我在靠门的位置找了一个长椅子坐下,我的手再次伸进公文包里,邱凌那厚厚的一沓卷宗还静静地躺在里面。我并没有想把它拿出来,我需要继续收集一些外围的碎片,让我对于邱凌内心世界的画像慢慢完整,最后再通过这沓卷宗来勾画具体。可就在我闭上眼睛思考时,长椅子突然往下一沉,一个热烘烘的身体贴着我坐了下来。 我睁开眼,古大力的脸上挂着讨好的神情凑了过来:“你也是市公安局的刑警吗?这么斯文的刑警真少见啊!” 我点了点头,对于与这位八卦的图书管理员瞎聊并没有太多兴趣。谁知道古大力却开口了:“我听他们都叫你沈医生,那你应该是法医吧?法医一般只在凶案现场才需要出出外勤,而你跟着他们来看监控,说明你不是一般的法医。你是心理医生吧?协助办案刑警破案的?” 我这才正眼看他,只见古大力对着我眨巴着他的小眼睛,分析出来的东西还一套一套的。我对他笑了笑:“你怎么知道的?” 古大力也笑了:“我瞎猜的啊!再说其他科的医生我见得少,心理医生我倒是见得多。沈医生是吧?你们要找什么跟我说说,我记性好,在图书馆也待了十几年了,弄不好可以帮上你什么忙。” “哦!”我并没有指望这位大胖子真能帮上我什么,就算他能派上用场,但是梯田人魔这案子不小,媒体关注度也高,我需要对汪局与李昊他们负责,不方便随便对外人说道什么。可是,我身边坐着的这位图书管理员却再次开口了:“你们不会是想找邱凌吧?这段时间电视里天天说梯田人魔的案子,还放了一张邱凌的相片。我当时一看就认出了是棒球帽先生。” “棒球帽先生?”我一愣。 “是啊!这是我给经常来图书馆的老书虫取的外号之一。这位棒球帽先生每次过来,都戴着一顶帽檐很长的棒球帽,一周最少来四个晚上,都是耗到下班才走。这货又小气,一张年费才10块钱的借书证也不愿意办,来了就是搬一堆专业书籍看。” “他都看些什么书?”我把身子往上一移,对身边这位话唠的话产生了兴趣。 “这个我倒没注意,每天进进出出我们图书馆的人这么多,我能记住他们的长相已经算很不错了。不过……”古大力卖起了关子。 “不过什么?”我自动自觉地配合他的卖弄。 “不过你们要在监控里找到他应该很难,因为他每一次来都戴着棒球帽低着头。他看书的角落里也没有摄像头,录像带里你们很难找到他的。对了!”古大力突然间拍了一下大腿,然后扭过头对着李昊他们喊道,“几位警官,你们找出31号监控的带子,应该有你们要找的人,专盯着戴棒球帽的。” 李昊他们一愣,扭过头来露出一个狐疑的表情。我冲李昊点了点头:“这位古先生提供了一些线索,按照他的吩咐试试。” 半小时后,小雪最先在监控画面中找到了一位戴着棒球帽的读者。小雪选择了一个比较清晰与完整的画面,做好定格,然后叫我们过去。古大力也紧跟在我身后探过头来:“是他,就是他!这家伙在咱图书馆里从不抬头,你们很难在监控里看到他的脸。” “放大!”李昊吩咐着小雪。 可是棒球帽先生的全身照放大后,因为像素的缘故,出现在我们视线里的不过是个很模糊的人影。所幸我们需要的只是捕捉他在做些什么而已,按照古大力所说,捕捉到他脸部的画面基本上不会出现。 “是他,身材看上去是他。”小雪非常肯定地说道。 “百分之七十相似度吧,我们是干刑侦的,可以有各种推断与分析,但是要确定一些问题,还是要精确到百分之百。”李昊显然对这一发现并不满意。 “百分之百是他,我可以肯定。”古大力却大声发言了。 李昊白了他一眼,直接选择了无视。他摆了摆手:“继续找,找到一张可以最终确定的画面再说。” 古大力歪着头笑了,他积极主动地凑热闹却讨了个没趣,一个人转身朝监控室外面走去。我却对这家伙产生了一点兴趣,连忙跟在他身后,看他要去干吗。只见古大力掏出一个非常大的手机按了个号码拨了出去,最后在走廊尽头不知道和什么人说起了话。 我犹豫着是不是要跟上去听听他说些什么,刚想过去,古大力却挂了手机扭过头来。他第一时间看到了我,冲我笑了笑,最后回到监控室,站在李昊身后,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这时,李昊的电话响了,李昊看了一下号码,然后也走出了门。半晌,他带着一个有点诡异的笑容走回监控室,伸出手搭到古大力的肩膀上,还对着小雪说道:“把之前那段监控录像找出来,看看邱凌在找什么书,又在干些什么。” 第三章 高智商精神病患 留在纸片、皮革、木头等吸水性物品上的指纹,一般是通过加热碘晶体后的蒸汽与指纹残留物(油脂)产生反应,形成黄棕色的指纹。 7 视频里的邱凌,举手投足的每一个动作,看上去都与正常人没什么区别,但又都像遵循着什么规律。在31号监控探头拍到的录像带里,我们很快就采集到了有他短暂出现的十几个片段,但每一个片段里,他都不过是腋下夹着一两本书,走向他经常坐的角落。 “沈非,需不需要在其他监控里找找这家伙,这一组监控拍到的视频里好像找不出什么线索。”李昊皱着眉头对我说道。 我没有吭声,眼睛继续盯着眼前正播放着的一段视频。视频中,邱凌又夹着一本书匆匆地走过。 “暂停!”我对握着鼠标的小雪喊道。 大伙再次把头凑近了,以为我发现了什么。我指着从邱凌胳膊下露出的半截书封面对小雪继续说道:“放大!再放大!看看是什么书。” 画面的焦点被集中在那本书上,可放大几倍后画面更加模糊,别说书名,就算是书封上的图案都看不清了。这时,古大力“咦”了一声。李昊却马上问道:“大力,有什么发现。” 我扭过头看了李昊一眼,这位火爆脾气的刑警队队长一反常态露出虔敬的表情,很认真地望着古大力。他对这位肥胖的图书管理员的称呼也变成了亲切的“大力”。古大力却翻了个白眼,然后自言自语地道:“这本书应该是……应该是……” 说到这里,古大力转过身,朝着门外走去,嘴里还在继续嘀咕着:“应该是……应该是……” 李昊拉了一下我的衣角,然后跟在古大力身后往外走去。我犹豫一下,也追了出去。只见古大力加快步子,朝着楼下的大阅览室里走去。 我小声对李昊问道:“你以前就认识他吗?” 李昊“嗯”了一声,紧接着好像想起什么,扭头看了我一眼,也压低了声音:“这位大力哥来头可不小,可惜的是脑子比一般人高端大气,智商太高,高到在精神病院住了几年。” “啊!”我张大了嘴,“你是怎么知道的?” “之前给我打电话的是汪局,他告诉我这古大力就是我们海阳市公安局侦破很多大案的智囊,只是他的身份没什么人知道而已。”李昊顿了一下,“算是个线人吧!一个能在刑侦上用他出乎常人的思维方式提供各种参考意见的特殊线人。” 我“哦”了一声,再次望向前方那个一扭一扭走着的肥胖身体。只见他急匆匆地走进了大阅览室,熟练地在一排一排的书架间穿梭,最后走到我们之前在视频监控画面里看到的区域。他嘴里再次嘀咕起来:“应该是……应该是……” 古大力边说边用手指对着周围的书架移动着,最终锁定在某个位置,紧接着大踏步地冲了出去。我和李昊也追了过去,只见古大力从一个书架上扯出一本厚厚的书来,然后转过身对着我们咧开了嘴:“应该就是这本!” 我连忙从他手里接过那本书,颜色与书封、图案都与视频里的高度吻合。 这是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引论》,这本书最早于1984年被国内引进翻译出版,现在国内有好几本不同的翻译版本。而现在我眼前的这本《精神分析引论》,竟然是全英文版本。虽说我在心理学领域有一二见解,但对于啃这种原版工具书,也是非常吃力的,看上几行,便需要翻一下牛津词典。 可同时,我又用一个心理医生的直觉断定:邱凌——这位恶名昭彰的梯田人魔,一定尝试过阅读这本原版的大师著作。甚至有可能,他并不是尝试阅读,而是很熟练地阅读…… 想到这里,我后背冒出冷汗。紧接着,我用两只手指捏住书,对李昊问道:“有没有可能在这本书上找出邱凌的指纹?” 李昊愣了一下,然后迟疑了一会,最终点了点头:“难度不小,但并不是没有可能,需要送到省厅去。” 古大力却像百晓生一般在我耳边出声了:“留在纸片、皮革、木头等吸水性物品上的指纹,通过常规的方法是无法采集到的。国内现在用得比较多的是碘熏法,就是让碘晶体加热后的蒸汽与吸水性物品上的指纹残留物——油脂产生反应,形成黄棕色的指纹。缺点是这一指纹需要立即拍照或者用化学物品固定下来。嗯!”古大力顿了顿,“作为市图书馆一位敬业爱岗的管理员,我不会答应让你们使用化学物品将那短暂浮现的指纹固定下来,拍照倒还是允许的。” 我吞了一口口水,把手里的这本《精神分析引论》小心翼翼地放到了李昊手里。古大力却傻笑起来:“沈医生,要不要去棒球帽先生看书的角落感受一下啊?” 我也冲这位传奇人物笑了笑:“古神探带路呗!” 话还没说完,我面前这位约两百斤重的胖子非常率性地转动了身体,然后华丽丽地摔到了地上。紧接着他快速爬了起来,对着我有点自嘲地苦笑道:“大脑太大,压住了小脑,所以经常摔跤!沈医生你懂的!” 我哭笑不得:“嗯!多吃点鱼和鸡蛋,多补充蛋白质会好点。” 古大力点了点头,紧接着从裤兜里掏出一包鱼干,扯出一条嚼了起来。 很快,一个靠窗角落的窄沙发就呈现在我们眼前。古大力指着对我说道:“棒球帽先生就喜欢坐这儿,安静!” 我径直走了过去,接着选了个相对舒服点的姿势坐了上去。我先尝试着把双脚伸开,肩膀放松下来。可很快我就发现:有点硬、成90度角的椅背,让我无法在这窄沙发上舒坦,甚至我必须保持一个让自己需要集中精神才能坐稳的姿势,才会让腰背不至于太难受。 就在我准备尝试闭上眼睛寻找邱凌曾经的气味时,古大力又吱声了:“这个角落正对着冷气口,平时很少有人愿意坐在这儿,怕冷的缘故。到了冬天,这个位置又因为有窗户,时不时有冷空气钻进来。看来,棒球帽先生并不怕冷,又或者,他是故意选择坐这里挨冻,进而让自己不会因为阅读枯燥的工具书犯瞌睡。” 我点了点头,这些也是我正思考的。 我闭上眼睛,感受着邱凌的存在。我头戴着一顶帽檐很长的鸭舌帽,刻意不让自己的容貌为身边人窥探到。因为冷气的缘故,我后颈的汗毛竖起,全身毛孔在缩小,甚至手臂上起了鸡皮疙瘩。于是,我可以感受到自己异常清醒的灵魂如同一块干枯的海绵,用以吸食手里阅读物的每一滴水分。而我身处的空间,又是与外界完全隔离的,那么宁静。 结果很快就清晰了:邱凌用一种近乎苦行僧修行般的态度,采集着心理学书籍中的知识。并且,这知识能够用最深刻的尖刀,雕刻在他的脑子深处。 他是一个在心理学领域有了极高造诣的人,一个通过自己的阅读与学习,成就了对周围世界巨大魔力的奇迹! “我要见邱凌!现在!马上!”我站起来对李昊说道。 8 晚11时,我与李昊、小雪坐到了海阳市第一看守所的审讯室里。镣铐在地上拖拉的声音再次响起,邱凌——这谜一样的男人,阴着眼睛走了进来。他对着我们挤出一丝很有礼貌的苦笑,然后自顾自走到审讯桌前坐下,伸出手,让狱警把他的手铐固定在桌子上。 这次是我最先站了起来,我觉得我有必要主动出击,与这位对手直接对抗。我拿起小雪带来的眼镜,慢步走到邱凌身边,伸手给他戴上。邱凌非常礼貌地冲我点头,说了句:“谢谢!” “邱凌!知道习得性无助吗?”我盯着他的眼睛问道。 “不知道!”邱凌耸了耸肩肩,“沈医生,我怎么觉得你今天有点奇奇怪怪的。”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话,自顾自地继续道:“习得性无助,是心理学里面一个最简单的专业术语,解释起来也很简单,就是习惯性地感觉到无助。邱凌,这是我与你第二次打交道了,在我看来,你现在要表现出来,并且也已经表现出来的自己,就是这么个状态。你想要让我们觉得你是无助的,但是你的无助不仅仅是对外界给予你的刺激,还包括你自己身体、意识里面出现的第二个自己。你想要我们认为,你对第二个自己是无法抗拒,也无法洞悉的,你只能选择退让,只能在它面前无能为力,是吗?请回答我。” 邱凌却张大了嘴:“沈医生,我怎么不太明白你的意思啊?我身体里面潜伏着一个恶魔,这是我自己都完全不知道,也不清楚的。如果不是省厅来的那两位法医对我实施催眠,捕捉出它,我压根就不知道它的存在,更不可能说我自己在与它进行各种对抗,甚至还会因为它感觉到绝望无助啊!沈医生,你想得太多了吧?” 邱凌的回答看上去天衣无缝,但是到了我耳里,却是对他已经接受我对他宣战的一种回应。多重人格障碍的特点是在一个肉体里面,有着多个灵魂。于是,每当一个灵魂支配这个身体时,另外一个灵魂便选择避开,甚至对肉体所做的事情进行选择性遗忘。与多重人格有点相似的心理学疾病,便是精神分裂症,也就是我们所说的精神病中最普遍的一种,精神分裂病人能清晰地听到身体里出现了一个天外之音,天外之音在诱惑着自己,在欺骗着自己,而这一切,精神分裂症病人能够非常清晰地听到、感觉到。于是,他会与这个天外之音进行抗争,进行对话。到最终自己无法抵御对方的诱惑时,他会很清晰地认为自己在这个对手面前选择了服输,最终任由对方驾驭着自己的躯壳做出各种异于常理的事情,甚至是犯罪。 而邱凌现在这听起来简单的回答,却把自己的心理疾病非常准确地定位到了多重人格障碍上。于是,他可以在不同人格呈现出来时,表现出不同的言行举止,并且每一个人格表现的姿态,都可以是一个正常人。这里所说的正常人,是能够独立思维与行事的正常人。或者说得直白点,邱凌就是想让我知道:我——并不是一个疯子,而是一个有着多个灵魂的躯壳! 心理大师(出书版) 第5节 我为这一发现而兴奋起来,眼前的邱凌依然一副无辜的表情。我冲他微笑着说道:“邱先生,假如我没了解错的话,你是我的校友,学的是学前教育。你不可能对‘习得性无助’这么一个简单与普通的心理学用词感到陌生的。你越否定,越让我能够肯定你是在掩饰某些东西,从而对你更加感兴趣起来。” 邱凌还是一副不知所以的表情:“沈医生,我确实是苏门大学学前教育专业的,可毕业也七八年了,当时为了学分而灌进去的那些东西,现在谁还记得啊?”说到这里,邱凌扭头望向李昊,“李队!你们这么晚跑到看守所来,难道就只是要说些这么奇奇怪怪的话吗?” 邱凌停顿了一下,做出一个稍做思考的表情来:“我怎么觉得李队你们几个人过来,是因为发现了我这案子某些重大突破口。或者是……或者是我这案子又有什么新的进展?” “新的进展?你觉得会有什么样的新进展呢?”李昊说这话的语速并不快,但是我感觉得到他心里和我一样,为邱凌这试探性的问话而惊讶。黛西制造了一起新的梯田人魔案,这一事件,关在看守所里的邱凌是不可能知道的。凶手是他邱凌,那么,在他的认知世界中,梯田人魔案就是已经告破,怎么可能发出“有新进展”的质疑呢? “没有,我就是随便问问而已!这么晚了,李队与沈医生都不回家休息,跑到看守所来提审我,让我觉得应该有些比较重要的事情。”邱凌说完这话,后背弯了下来,他那修长瘦削的身体缩在金属椅子里,就好像一只黏糊糊的海螺,利用坚固的外壳,保护着阴暗的软体。 我突然出现一种感觉,觉得今晚我们会无功而返,造成这结果的是某一个我还没有考虑进去的因素,让邱凌没有完全展露他全身的锋芒,展现他要表现出来的狰狞。我退后两步,再次靠到了光线相对昏暗的角落里。眼前的邱凌并没有看我,他是在故意无视我的存在。 是因为地点!是因为我们现在所待的地点。看守所的审讯室不可能是他想要与我交战的战场,在这里,他只是一个卑微的囚犯,没有任何资格与我对抗。因为他会感觉到金色盾牌的威严,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我望向李昊:“李队!能带邱凌出去吗?” “去哪里?”李昊把手里的烟头掐灭。“去我的事务所吧!” 李昊没有回答我,径直抓起手机,走到门口打了起来。我知道他一定是在给汪局请示。几分钟后,李昊回过头来:“两个小时!汪局给你两个小时。” 我微微笑笑,扭头对邱凌说道:“邱凌,算是校友为你争取到的一点点福利吧!带你出去走走!” 一个小时后,小雪从市局折返回来。她在看守所办好手续,所里又派出了两位全副武装的武警。我们一行六人上了李昊那台警车。 邱凌那瘦削修长的身体,被李昊和两位高大的武警挤在后排。他脚上挂着粗大的脚镣,手铐与脚镣之间也有一根细长的铁链连着,让他根本无法伸展开身体。包括李昊在内的三位壮汉,把他挤得只能用半个屁股贴着车椅。 小雪开着警车驶出了海阳市第一看守所。夜色中的海阳城,宛如一颗闪烁着的星,在夜幕中依然绽放着美丽与多彩的光芒。警车在沿海大道上驶过,一侧是宁静却又祥和的大海,另一侧是不甘心湮灭的不夜城。 我打开了车窗,望着窗外拍打着沙滩的海水。文戈今晚不知道回来了没有,抑或又在学校度过这么个夜晚。海风那微腥的味道刺激着我的嗅觉,让我自动自觉地舒展着神经。 猛地,一个新的念头蹦了出来。 “停车!”我对小雪喊道。 小雪愣了一下,接着把车停到了沿海大道的路边。我扭头对李昊说道:“李昊,我想带邱凌下车走走。” “沈非,我怎么觉得你有点得寸进尺啊?邱凌是重犯,如果他出了什么问题,我可是担当不起的。”李昊有点恼怒起来。 我冲他微微笑笑,重复道:“我就是想带着邱凌在海边走走,说说话。” 李昊没有反驳我,他下意识地掏出手机,接着又迟疑了一下,把手机塞进了口袋。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对着另外两位武警战士说道:“没问题吧?我们三个跟在嫌疑人身边的话。” 那两个年轻的武警脸上泛出对自己体力的自信,其中一个点了点头:“嫌疑人有脚镣手铐锁着,不会出什么事的。”李昊咬了咬牙,白了我一眼,然后拉开车门最先下了车。 我与邱凌肩并肩走到沙滩上,李昊他们四个跟在我俩身后七八米的位置,眼睛死死地盯着因为镣铐而一蹦一跳艰难行走的目标。 我回头看了他们一眼,接着对邱凌说道:“这样没问题了吧!他们不可能听到我与你的对话。” 邱凌面无表情。很明显,他抗拒与我交流:“沈医生,我没你这么有雅兴,也并没有太多兴趣与你聊些什么。” “是吗?”我故意反问道,接着我指了指身旁的大海,“邱凌,我不知道你是如何一步步走入魔障的,我只知道,现在我们眼前这宁静的沙滩上,肯定也有过让你陶醉与放松的回忆片段。你是一个完全不应该成为罪犯的天之骄子,你应该享受的人生是安静与祥和的。” 邱凌摇了摇头,连着手铐与脚镣的细铁链,让他压根就直不起腰来:“沈医生,我不是一个年轻天真的少女,你苦心经营的背景与气氛,只是让我觉得更加难受。”说到这里,他突然打了个嗝,紧接着,他声音沙哑起来,音调低得让人恶心:“让我想要摧毁什么,掰断什么,结束什么。” 我的心一紧,不由自主地往旁边一闪。眼前的邱凌突然之间狰狞起来,他歪着头,眼睛里放出异样凶残的寒光。他那因为镣铐缩着的身体,显现出来的也不再是无法伸展开来的压抑,而是散发出猎豹掠食前的夺人气势。 我的异样让身后的李昊等人第一时间朝我们冲了上来,我连忙冲他们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靠近。 紧接着,我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邱凌第二人格的突然展现,完全不在我预料中。我选择这宁静的沙滩,选择这微凉的环境,是想让邱凌放松紧绷的神经,与我进行一些推心置腹的沟通的。我完全没有想到的是,我对于外围环境的这一布置,反而唤起了一个嗜血的恶魔出现。 我审视着眼前的邱凌,想捕捉一丝痕迹,用以证明他并不是分裂型人格。可是,我看到的这位对手,已经没有了之前温文尔雅的一面,完全蜕变成一只凶悍的野兽。他头压得很低,眼睛往上翻着,透过鼻梁上的眼镜望向我:“沈非,拿掉我的眼镜,让我看看你现在到底长成什么模样了。” 我的心一沉,眼前这第二个邱凌说出的话,好像之前就与我相识一般。我迟疑了一下,跨前一步摘下了他的眼镜。邱凌这才扬起脸来,现在的他并没有因为近视又摘下了眼镜而阴着眼睛,反而更加放肆地打量着我,说着好像与我是旧相识的话:“多年不见,你小子还是这么个嘚瑟的模样,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得到人们的关注与尊敬的。” 我没有出声,静静地望着他。我察觉到这第二个邱凌与之前我看到的邱凌有一点最本质的区别,那就是现在的他是放肆与具有侵略性的,他会任意地宣泄自己的想法。 我的想法得到了进一步的确定,阴沉着脸的邱凌继续着。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享受着海风拂面的微凉:“沈非,你很想了解我吗?你应该高兴的一点是,我也很想要你了解我。你听过树枝被折断的声音吗?你折断过树枝吗?你有没有想要伸出舌尖,舔一舔异性关节处光滑的皮肤呢?” 我继续沉默着,放纵着邱凌的激动。他做了一个有点夸张的舔嘴唇的动作:“每个人心底都有一个天使,相信你这号所谓的心理学家是知道的。那位天使居住在一个表面上平静的火山深处,他沸腾的思想就像火山沸腾的岩浆。人的一生是短暂的,压抑着各种欲望不去释放,迟早会疯癫。所以呢?没必要禁锢天使的飞翔,肆意地放纵自己的欲望,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才是我们应该享用的人生。” 我点了点头,在这位已经呈现出来的人魔面前,我选择了迎合他的倾吐,却又需要进行一些反驳,让他可以更加全面地展现自己:“你认为的那位天使,在我们正常人看来,他是蜷缩着的恶魔吧!” “恶魔吗?”邱凌望向我的眼神中全是凶悍的光,“那就是恶魔吧!我不在乎,我喜欢听到硬物被折断的声音,喜欢蹂躏无助呼救着的异性,喜欢让她们的身体如地毯般贴在台阶上,就像一块猎人自制的毛皮地毯。”邱凌把手里的手铐拉扯了一下,说话的声音越发沉闷起来,“知道被我杀死的第三个女人吗?她刚离开她那阳光高大的男朋友身边,一蹦一跳地走进她们学校的大门。我从大树后面冲出去,用手指捏住她的食道。我可以感觉到她的脖子由一截截的颈骨组合而成,温暖的血液在颈骨周围流淌。她痛苦地挣扎着,双腿不断踹着,用她大腿与小腿间的关节伸展,表现着她的求生欲望。我更加兴奋起来,我放飞了我的天使,我展开了我的翅膀。我是一只抓紧了猎物的鹰,高高飞起。没有人能够捕捉到我的踪影,没有人……没有人……因为我是天使,我可以飞翔……我飞向了我栖身的峰顶,用我坚硬的嘴,啄断猎物的关节……” 邱凌近似于疯狂地叙说着自己行凶的过程。他把每一个细节包装得很完美,披上了华丽的外衣,想要我明白他是那场狩猎中勇敢的猎鹰。我继续沉默着,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想从中捕捉些什么,用以证明面前的人魔并不是他身体里一个新的人格,而是他想要逃避司法制裁的做作。这,也是李昊、汪局以及整个海阳市刑警们想要我证实的。 可惜的是,我无法捕捉到我想捕捉的东西。我面前突然出现的这位邱凌,完全是一个典型的多重人格患者的表现,甚至他原本的高度近视眼,好像也因为人格的转换而痊愈了,这在国外以往的多重人格案例中,是出现过的。 邱凌继续着,他在展现一个被血液与骨屑充斥着的现场。我的思维却没有跟随着他走进那一切;相反,我在不断思考自己需要如何引诱他出现缺口,让我能够进一步突破。 终于,我打断了他:“好吧!天使先生,收起你的翅膀吧!你已经飞不起来了,事实证明你不是万能的猎手。”我故意望了望身后的李昊他们,小雪也正一本正经地望着我与邱凌。我继续道:“在你的生命完结前,现在是你最后一次有机会放飞的瞬间。你已经不在牢笼里了,你的身后有你的猎物,你头顶的天空可以让你飞走。你不是说人生苦短吗?那么你不用压抑自己,反正你也没有机会释放欲望了。转身吧!冲向你身后的猎物吧!让我看看你是如何万能,如何强大。” 我的刺激居然马上让邱凌激动起来,他转过身体,望着身后的小雪发呆。就这样沉默了三四分钟,他终于呼吼起来,完全不顾及脚镣与手铐的束缚,朝着小雪站着的方向冲去。 他被那两位虎背熊腰的武警战士第一时间掀翻在地。他剧烈挣扎着,用那种低沉沙哑的声音吐出一个又一个含糊不清的字眼,甚至露出牙齿朝着小雪咬去。 我冷冷地站在一旁看着他的表演,李昊与刑警们的质疑,在我心中被一步步证实。尽管我还是无法捕捉到邱凌伪装出这个新的人格的证据,但有一点我可以确认:那位在每个现场,每个运送尸体的路程中,没留下一丝丝线索与痕迹的罪犯,绝对不会是现在这位所谓的“天使”邱凌。因为这位“天使”邱凌无比自信,自信到不会把每一次行凶布置得那么完美。并且,天使邱凌是愤怒的,愤怒到可以不计后果,这……绝不是困扰海阳市刑警两年的罪犯应该具备的特性。 我继续冷冷地看着他的表演,我在等待邱凌的下一步动作。按照我的推测,不管他是伪装的,抑或真的错乱,接下来,他会晕倒,只要他选择用晕倒来结束自己的表演,那么,他假装病患的成分,会大过真实分裂人格的可能性很多。 一位武警的枪托,重重地砸到了邱凌的脸上。 邱凌全身一软,眼神中那凶悍的光芒伴随着他眼帘缓缓地落下,宣告了他作为“天使”邱凌的谢幕。 我死死地盯着邱凌闭上的眼睛,他的眼皮有细微的、不易察觉的抖动。我进一步肯定邱凌是在伪装昏迷的可能,紧接着,我跨前一步,对着李昊与小雪他们故意大声说道:“我过两天还需要与他进行单独沟通,因为多重人格患者不可能只出现多余的一个灵魂,最起码都会是两个以上。我需要引诱出邱凌身体里的第三个灵魂。” 9 我回到家已经半夜两点了。 打开家门,漆黑的客厅让我明白文戈并没有回来。如果她回来了的话,会给我留灯,让夜归的我感受到家的温馨。 我掏出手机,翻出她的号码打了过去。听筒里传来“你拨打的电话已停机”,我苦笑了一下,这个钻进学问里面的傻女人,手机没话费了都不知道。看来,明天早上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给她充话费。 我再次选择把邱凌的卷宗扔到沙发上,扭头走进卧室。冲完凉,我平躺在床上,关掉了台灯。黑暗,如同一位披着巨大斗篷的幽灵,把我拥到了怀里。 我看到了文戈,她依然留着短短的头发,穿着红色的格子衬衣。她那精致的五官好像画家素描出来的画像,雪白光滑的皮肤如同丝滑的水流。我欣喜若狂,发疯般朝着她迎了上去。我用我的双手搂住了她。可是,我怀抱中的文戈,突然间幻化为稀疏的流沙,在我的臂弯中散去了。 不!我不能让你就这样消失而去。我嘶吼着,哭泣着。但眼前的她,已是一个朦胧的阴影。就算这一点点阴影,也在我的手指尖,如流沙般在一颗一颗地流逝。 我猛然惊醒,发现自己整个身体都汗湿了。 我发疯般跳下了床,在我这200多平方米的房子里奔跑着,我按开了每一个房间电灯的开关,按开了家里能够发出光线的任何电器。最后,我喘着粗气坐到了客厅的地板上,眼前依然是我这个装修豪华却又空荡荡的家。 我大声地尖叫起来,眼泪好像被放开了闸门的水库,淌出我的双眼。 几分钟后,我缓缓地站了起来,从客厅的茶几上捡起一把钥匙,走向家最深处的那扇门。 我打开了那扇门,一股文戈身体独有的香味扑鼻而来。紧接着,我按开了这个房间的灯…… 眼前,全都是文戈用过的东西。 她穿过的衣服,穿过的鞋…… 她用过的唇膏,喝过水的杯…… 她最喜欢的小说,最喜欢用的那本字典…… 她在每一面墙上的照片中微笑着。 她扬着脸,望着蔚蓝华丽的天空;她低着头,假装沉思却是为了让这剪影显得睿智;她对着我竖起了两个手指,显摆着自己的得意;她用手搭在我的脖子上,脸上都是幸福的光芒。 我跪到地上。我伸出手掌平举着,空气中缓缓流淌着的都是我与她那些年的每一份记忆与味道。终于,我放肆地哭出声来,甚至应该说,我像一只绝望的野兽,在本应属于我的领地里哀号起来。 文戈已经不存在了,她离开我的世界已经两年了。她那曾经高贵与性感美丽的身躯,已经化为浅灰色的骨灰,安静祥和地躺在房间中央那张大床上的盒子里。 闹铃把我从睡梦中叫醒,我睁开眼睛,瞟了一眼床头正欢腾着的闹钟,时针正指向8:00。 头有点疼,我做了一个很伤感又奇怪的噩梦,梦见文戈离开了我的世界,剩下我一个人在一个幽闭的空间里如困兽般哭泣。 我自嘲地笑了笑,拿出手机要打给文戈,让她用专业的理论解析一下我的梦。接着就想起她的手机停机了。 在楼下给文戈的电话充了500块钱话费重新打过去,听筒那边传来“你拨叫的用户已关机”。这女人啊,为了那几个学生…… 我把车停到事务所外,提着路上买的早餐走进大门。前台的佩怡看到我便连忙站了起来:“沈医生,有人过来面试,在会议室等你。” 我点了点头,从她手里接过应聘者填写的表格走进办公室。我随意地瞟了一眼表格最上方的名字:陈蓦然。 居然和我大学时代一位导师的名字一样。我笑了笑,选择先吃完早餐,然后重新拿着那张表格,走进了会议室。 一个满头花白头发的男人端坐在靠窗的椅子上。他侧着身子望着窗外发呆,连我进来的脚步声都没有察觉。 我“嗯”了一声,对方才猛地转过身来。紧接着,他和我一样,第一时间张大嘴站了起来:“真的是你啊!沈非!” 我大步迎了上去:“陈教授,您……您怎么找到我这儿来了?” 老教授反而拘谨起来,他伸出的手慌乱地缩了回去,在裤子上擦了几下,最后才握住了我的手。我能感觉到他手心的潮湿,他眼神中当年的睿智与深邃已经消退,换上的是浑浊的目光。 我挨着他坐下,就像当年挨着他吸食他的学识时一样。老教授很勉强地笑了:“最初听人说这‘观察者’是一个叫沈非的人开的,我压根就没想到会是我的学生沈非。这些年我一直以为,像你这么优秀的孩子,怎么样都不可能选择下海经商,应该在某些机构里从事学术工作,或者在某个大医院里临床。哈哈,世界真小,想不到真的是你。” “是我啊!老师!”我也有点激动,但面前这位曾经的苏门大学泰斗,和我当年认识的完全不像同一个人了。他穿着一套烫得笔挺的深色西服,可肩膀和袖口的布料已经陈旧到发白。他系着领带的白色衬衣,领子已经发泡,甚至颜色都已经泛黄。老教授依然微笑着,可这笑容背后,让我揣测着,会是如何残酷的生活,将这位当年意气风发的学者,逼到了这红尘闹市中来屈就面试呢? 老教授看出了我的心思,他松开了我的手,然后耸了耸肩:“退休两三年了,你师母患病花了不少钱,一点点积蓄都没了,还欠下十几万的外债。早几个月,她还是走了,靠我自己那一点点退休工资还钱不太现实。虽然那几个朋友说不用还了,可我过不了自己这一关,一辈子没有欠过别人任何东西,赤条条来,也想赤条条走……”说到这里,老人摇了摇头沉默起来。 我心里一酸:“老师,只要不嫌弃我这里庙小。” 我扭头对着会议室外面喊道:“佩怡,问下大伙这会儿忙不忙。组织开个会,介绍大家认识一位真正的老师。” 佩怡大声应道:“好嘞!” 看到事务所里一干业务能力与专业水平都不错的年轻人,陈蓦然终于慢慢放开了他的拘谨。老师害怕被熟人知道自己外出打工,专门离开了苏门大学所在的城市来到海阳,然后鬼差神使地找到了我们“观察者”。我想,有老师的加盟,定会让我的事务所在专业上更具权威性,能否转换成为经济效益不太重要,能够让这个团队越来越强大才是我最关心的。 开车载着老教授把他的行李从火车站旁边的小旅馆拉到了宿舍,前段时间正好有一位咨询师离开,他的单间干燥通风,正好让老教授住下。 老教授不断地点着头,絮絮叨叨地念叨着:“多亏遇到你,多亏遇到你。” 我的心却一直酸酸的,感怀着老师的遭遇。 安顿好之后,我带着老教授走进一家餐厅,坐在靠窗的位置。老师翻阅着菜单,点了个最便宜的套餐。我放任着他的客套,对服务员说道:“这个来两份就是了。” 老教授伸手摸了摸额头那花白的头发:“沈非,我确实没有看错。这么多学生里面,一共有四个人是我最为欣赏的。其中有你的两位学长,现在都在专业机构里成了栋梁之才,而你呢,也是小有名气的私营咨询事务所老板。各自发展的平台不一样,飞翔的高度也不好进行比较了。” 我点了点头:“老师,我只是不喜欢受约束而已。再说,自己开事务所,能够接触到的临床病人要多很多。我们这门学科研究的对象,本也不应该是极端明显的精神病患者,而是看上去正常的人群;探寻他们不为人知的内心世界。这才是我选择自己出来做事的主要原因。” 老教授脱下外套,非常认真地把这件旧西装叠好放到身旁的座位上:“沈非,对于你的这一想法,我以前是不会接受的,那些年总觉得游医都是祸国殃民的,拿着自己的一点所学装神弄鬼,愚民骗钱。这两年经历了一些东西后,我的思想变化了不少。各行各业之所以存在,就有它存在的必然性。用经济学那些老家伙的话说就是,买方决定了需求市场,才会产生卖方。” 说到这里,老教授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对了,刚才我说的这些年我最看好的四个学生里面,有一个非常不错的孩子毕业后也在海阳市,我记得当时他进了政府部门,不知道你和他有没有联系?”“叫什么?”我喝了一口水问道。 “姓邱,像个女孩子的名字,叫作邱凌。” 第四章 无限恐惧症 身后的树林里有各种虫子在哼唱着,空气中散发着青春期胴体的那股腥味…… 心理大师(出书版) 第6节 10 我初三开始长青春痘,整张脸上都坑坑洼洼,甚至可以用狰狞来形容。 进入高中后,身边熟悉的同学都离开了我的世界,突然之间结识那么多新的同学,让满脸痘痘的我莫名自卑起来。接着,我患上了一种比较常见的心理疾病:社交恐惧症。 我开始变得沉默,低着头穿梭在狭窄的世界里。我总是怀疑别人在我身后指着我的脊背讨论我狰狞的痘痘,极度抗拒与同学们进行接触,甚至觉得某位漂亮女生与我搭腔是因为可怜我,将她的微笑当成施舍给丑陋者的恩惠。 紧接着,我的这一恐惧症开始放大。我的膀胱变得害羞,无法在除了家以外的任何地方撒出尿液;我粗暴地撕烂了母亲给我搭起的蚊帐,因为它会让我喘不过气来;我在人行横道上一身冷汗,对各种人群无比恐惧。最后,我甚至害怕气流在我的世界里出现,就算是一丝微风或者身边人对我说话时的呼气。几年后我才知道,自己的这种心理疾病就是极其罕见的无限恐惧症。 高一下学期,我与青春痘的搏斗以胜利告终,但是,我因为它们染上的一系列恐惧症却已根深蒂固。我的父亲最先发现了我的这一秘密,他把我带到海边沙滩上,努力尝试与我沟通,甚至给我递了一根香烟。我抽着我这一生中唯一接触过的一支香烟,然后流着眼泪给父亲说起我内心世界的悲凉。 两天后,父亲带着我坐上长途汽车,走进苏门大学找到了他的同学陈蓦然教授。教授当年还挺拔激昂,他听我父亲吐完苦水,然后自信地对我父亲说道:“沈非年纪还小,这点心理问题只能说是障碍,还不算疾病。” 接着,我在教授家里过完了那个暑假。再次回到学校时,我已经重拾一个高中男生应该有的热情与热忱,奔跑在篮球场上,在同学群体中说笑。两年后,我以远远高于录取分数线的成绩,考进了苏门大学心理学专业,成为陈蓦然教授的弟子。 说这段过去,只是想让人知道:其实每一个人,在这日益快节奏的社会中,已经无可避免地变得脆弱。传统医学的日益强大,让我们的肉体已经很难被一些普通疾病长期折磨。但是,精神与心理上的疾病,却好像雨后的春笋,在我们不知不觉中,攻陷了我们的世界。 老教授说出他为之骄傲的学生邱凌的名字时,我身体一颤,紧接着,我再次喝了一口水:“老师,你说的这邱凌也是心理学专业的吗?毕业后也是从事这个行业的工作吗?” 老教授摇了摇头:“这也是我这么多年来觉得最遗憾的事情。邱凌父母都是老师,他们和那一代的很多灵魂工程师一样,觉得自己的孩子必须接自己的班,走上虽然清贫但是足够高尚的讲台。所以,邱凌读的专业是学前教育。对了,你应该见过他的,他比你晚一届,那几年跟我也跟得比较紧。只是他比较低调而已,总是在人群后面默默地看着自己的学长大声说话。” 我忙打开随身携带的皮包,拿出邱凌的案卷资料,从里面拿出一张邱凌的相片:“教授,你说的那个邱凌是不是他?” 教授愣了一下,紧接着手忙脚乱地从衬衣口袋里拿出老花眼镜戴上,举着那张相片认真看了起来:“这……有点像。不过好像没有这么瘦,以前也不戴眼镜。”说到这里,老教授放下手里的相片,“沈非,我也有快10年没见过他了,如果看到人,我应该可以认出来,单纯只是看这相片……嗯嗯,有点难。” 我心头一热:“老师,我带你去见见他吧。” 下午3:00,小雪与另外一名年轻刑警带着我与陈蓦然教授走进了海阳市第一看守所。李昊那天去了省厅,好像也是为邱凌这个案子。 我让老教授坐到审讯室隔壁的房间里,那边有监视器可以看到审讯室里的情况。我还是坐到了角落里,静静地等着门外那镣铐的响动声,等候着我那越发神秘起来的对手邱凌。 小雪一边翻着手里的笔记本,一边扭过头来对我问道:“沈医生,真的不需要和邱凌对质一下吗?以我们目前掌握的线索,完全可以证明他是一位在心理学上所知颇多的专家!” 我摇着头:“你觉得有必要吗?像你们李队一样对着对方拍桌子吼上一场,遇到胆小的还可以,够把对方吓蒙。遇到邱凌这号人物有用吗?” 小雪瘪了瘪嘴,不吭声了。这时,镣铐在地板上拖动的声音缓缓响起,我再次把椅子往角落里拖动了一下。 门被狱警推开了,邱凌——这位双手沾满了鲜血的屠夫,迈步走向审讯台。 邱凌戴上我们递过去的眼镜,透过镜片,他随意地看了我一眼,接着声音显得很是无力地对小雪说道:“慕容警官,我昨晚真的袭击了你吗?伤到了你吗?” 小雪没有说话,她冷哼了一声。另外那位年轻刑警翻开了手里的笔记本,对邱凌开始了一些已经重复了无数次的正常询问。 邱凌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但还是非常配合地回答着问题。我始终缩在角落不吭声,好像自己在这个房间里压根不曾存在似的。 终于,邱凌反倒沉不住气了,他眼睛的余光朝我扫了过来,继而与我望向他的目光交会,又立刻缩了回去。 我微微笑了笑,站起来朝门外走去。临出门时,我故意小声对小雪说了一句:“这两天我会去一趟苏门大学。” 我相信我的一举一动都在邱凌的密切关注中,于是,我在这个狭小斗室里所谓的小声说话,自然也在他的监听之内。我偷偷地瞟了他一眼,他对我吐出“苏门大学”这四个字没有任何反应。那么,他在听到我故意说起他母校名字后毫无表示的原因就只有两个:第一,他压根就没注意听我说话,或者压根没听见,这点在我看来不太可能,因为邱凌的心思绝对比我们想象的要缜密很多很多。 而第二个可能就是,他听到了。但是,他那坚固的内心城堡,把他接收到外界刺激产生的反应,压制到了最低最低。 我绝对相信是后者。 我走出审讯室的门,扭头便看到了隔壁房间的门口,老教授已经站在门边望着我。他面色苍白,露出一个非常沮丧的表情。 接着,我快步走到他身边,清晰地听到老教授在我耳边说出的一句:“是他,是我曾经引以为傲的学生——邱凌。” 11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把车开到了文戈工作的学校外转了几圈,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找她,然后告诉她我可能要离开海阳市几天。可思前想后还是算了,毕竟文戈是个做学问的学者,世俗的这些破事,本不应该沾污她那纯净的世界。 我回到了事务所,同事们都已经下班走了。我伸展着手脚坐在白天佩怡坐着的前台椅子上。我没有开灯,双眼放空地盯着大门。 今晚,我约了几个人过来,他们从事着不同的工作,有着各自不同的世界。他们中间有些人和我很熟,有些人和我只有一面之缘。但是,他们都有一些共同点:那就是他们都有如猎犬般灵敏的嗅觉,有着看上去那么平凡与普通的外表,最为重要的一点是,他们都和我一样,关注着梯田人魔案,关注着邱凌这么个深不可测的对手。 最先推开玻璃门走进来的是一袭黑衣的古大力,他嘴里叼着一支棒棒糖,身上还是那套黑色的西装以及那双非常不搭配的黑色阿迪篮球鞋。他左右窥探着,最后终于看到黑暗中的我,继而对我说道:“沈医生,李队没和你说过吗?我脑子不好用,在一些不靠谱的山寨医院待过一段时间。你约我来你这诊所里,会让我内心对你有排斥感,不方便我们进一步沟通交流的。” 我笑了,伸手按开了大厅的灯:“大力,我这里是心理咨询事务所,不是针对精神病患者的诊所。现在这世道,谁没有一些心理上的或大或小的疾病呢?” 古大力打断了我:“你怎么不忌讳在我面前提到‘精神病’这三个字呢?别人都挺忌讳的,整得好像我听到这三个字便会发病似的。” 我继续微笑着:“因为我是一位心理医生。” 古大力哈哈大笑,继而往旁边的沙发上一屁股坐了下去,那沙发被他压得往下一沉。 就在这时,大门再次被人推开了,走在前面的是八戒那肥胖的身体,邵波叼着烟的脑袋在后面晃了一下就缩了回去,再次出现时,那根让我有点反感的香烟消失了。 八戒冲我憨憨一笑,扭头也走向古大力坐着的那个沙发。两个胖子让沙发痛苦地响了一声,但最终还是坚强地承载了奔半吨的两具肥胖肉体。邵波看了一眼叼着棒棒糖的古大力,然后转过头来对我笑道:“沈非,你大半夜拉我们过来,是要讨论什么国家大事,还是想找我聊聊男性夜话啊?” 我冲他耸了耸肩:“等会儿你就知道了,我们现在还缺两位主角呢。” “谁是主角啊?”古大力发问道。 八戒却斜着眼看了古大力一眼:“沈医生说是主角的就是主角,邵波说了,沈医生的召唤,咱火线出击听好做好就行了,整那么多问题出来,会打乱沈医生整盘严谨缜密的布局的。” 古大力愣了一下,也斜眼望向身边的八戒。两个胖子两双小眼睛对视着,空气中居然弥漫起一股子火药的味道。 大门又一次被推开了,穿着警服的李昊大踏步走了进来。接着,从他身后,一名高大挺拔的老年人也一袭笔挺的制服,大步跨了进来。 我们几个人一起站了起来,冲他点头示意:“汪局!” 我把大门反锁,然后按开了会议室的灯。偌大的会议室里,我们这六个人坐进去显得非常冷清。所幸在座的每个人都有普通人所没有的强大气场,让空气中流淌着的气流都变得比较凝重。 汪局环视了大伙一圈,在座的所有人,包括邵波和八戒也都是他的旧识,只是他作为地方官员,以前并不是很方便与邵波这种私人调查人员接触太多而已。最后,汪局的目光停到了我身上:“小沈,你叫我们过来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 我点了点头,对他说道:“汪局,邱凌这案子目前出现了一些问题,这也是您之所以让李昊找我的原因。根据我目前了解到的一些情况,邱凌远远比我们所想象的要狡猾很多,所以,我想对他进行更加深入的了解,从而出具一份报告提交给省厅的法医组。不过……”我故意停顿了下来。 “有什么就说吧!”汪局表情很严肃地望着我。 我“嗯”了一声,继续道:“不过我需要一些人帮忙,并且不能是警队的人,毕竟我需要了解与调查的不是这起案子的各个疑点与线索,而是想要走进邱凌的内心世界。所以,我想恳请汪局同意,让在座的这几位介入我的调查。也就是说,这个案子的卷宗,他们都会有机会了解与接触。” 汪局没出声,他再一次扫视了大伙一眼:因为听到我这一计划而兴奋起来的邵波,满脸木讷的八戒,叼着那根棒棒糖翻着白眼的古大力。 汪局沉默了两三分钟,最后对着大伙问道:“送检察院之前,都能保证自己所知道的内情不对外公开吗?尤其是媒体。” 邵波和八戒、古大力一起点了点头。 汪局扭过头来:“小沈,这是特例吧!”他顿了顿,“但是要重申一点的是,你们在外围的任何调查,都只是我汪浩私人授意的,绝对不能代表我们警方的意思。也就是说,你们所做的事情,只代表你们作为热心市民应尽的义务,绝不是海阳市警方的意思。” 我连忙点头:“这点我懂。汪局,您听听我接下来的一些布置,会更加放心的。” 说完我站了起来,首先望向了邵波与八戒:“邵波,我想麻烦你带着八戒去一趟邱凌的老家,距离海阳市两百多公里的梧桐县青山村。邱凌的父母当年因为工作的缘故,把邱凌一直放在老家,他小时候是在那里长大的,一直到他小学毕业。我想知道他小时候有什么比较异常的经历,了解得越多越好。” 邵波露出自信的笑来:“没问题,这走访的工作我比较在行,再说我还有优秀助手八戒呢!他号称人来熟,就算到了火星走访,也能快速接上那边的地气。” 八戒谦卑地微笑起来:“邵波玩笑话来着,我就一大众脸罢了。”在座的其他人都吞了一口口水,八戒那摊大饼般的脸,怎么样都和大众脸挂不上号。 我接着望向了古大力:“大力,你和我去一趟苏门大学,我想了解一下邱凌在学校里的点点滴滴。李昊和我说过,你的思维是举一反三,甚至举一能够反到十。我要你帮我通过邱凌留在学校里的点滴片段,放大出一张邱凌内心世界的完整画像。” 古大力面容严肃地点着头:“正好我还有几天年假可以补休,陪你去苏门大学走走还行。” 李昊却忍不住出声了:“沈非,有没有什么计划需要我帮忙的?”说到这里,他可能也意识到汪局就坐在旁边,自己这冒冒失失的毛遂自荐很容易让作为领导的汪局反感,于是连忙接话道:“我是说需要我们警队帮忙的。” 我冲他笑了笑:“肯定需要你了。我们这趟出去,估计要两三天才能折回来,在这两三天里,我希望你不断地提审邱凌,不要给邱凌太多能够放松下来思考的时间。我希望看到的是邱凌因为你们的狂轰滥炸,越来越凌乱起来。唯一要注意的一点就是,一定不要提到我们已经知道了他对心理学有浓厚兴趣的事情。” “那黛西呢?”汪局插话道,“邱凌的未婚妻黛西呢?也需要不断地提审吗?” 我继续微笑道:“黛西和邱凌不同,邱凌在之后体现出来的心理世界可能会越来越强大,而黛西只需要时间来打磨一下。关上她三天吧,不要提审,也不要过问她。三天后,她自己会崩溃的。” 汪局满意地点了点头:“行!沈非,希望三天后,你再回到海阳市的时候,能带出一些撒手锏,把邱凌这王八蛋一次性征服,彻底掀出他那丑恶的原型来。” “嗯!”我自信地应道。 和古大力约好明天出发的时间后,我掏出了手机。文戈没有打电话过来,说明她今晚还是不会回来。我在发动汽车回家之前给她按了一个短信:我,要去挖掘一些东西! 12 我们开了有差不多10个小时的车,直到晚上才到苏门大学。 合上房门,古大力的鼾声离开了我的意识世界。 我缓步走出学校招待所的大门,扑面而至的是一股子熟悉亲切的学院气息。我闭上眼睛深深地吸着气,咀嚼着空气中似乎存在着的文戈的味道,那么甜蜜,那么接近,却又如同蜂翼与汗毛的接触。转瞬后,你找不到回味的痕迹,甚至无法确定那接触是否存在过。 我迈步在这夜间的校园林荫道上。身边来回走动的是大声嬉笑着的学弟学妹们,远处那闪烁着的灯火,是自习教室与宿舍中不断发生着的各种故事。 于是,我有了某种错觉,感觉自己回到了10年前刚走进苏门大学的那个上午…… 我笑了,加快了脚步。远处某段我想要揭晓的东西,正在等待着我,等了有好多天,好多月,或者说好多年了——离开学校的前一晚,我与文戈在学校后山一个只有我和她知晓的地方,埋下了一个盒子。文戈说,她作为少女的故事,全部埋葬在这个盒子里面。我们约定,在世人觉得考验一段感情的期限——7年到来时,才允许我看到盒子里面的内容,并知悉她曾经的心事。 也就在那一抹泥土将木盒埋下后的第二天,她跟着当年还愣头愣脑的我走向万千红尘。 文戈望着我笑:“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想不到我最终落到你这一瓢水里。” 我醉了,搂着她……身后的树林里有各种虫子在哼唱,空气中散发着青春期胴体的那股腥味…… 我摇了摇头,觉得自己越发好笑,像个老年人一般时不时回味当年与文戈的一切。7年了,我们走出学校已经7年了。距离我们约定的那一天只相差一两个月,我想,文戈不会介意我提前几天的。 我加快了步子,往后山上走去。身旁茂密的野草中时不时发出某些匪夷所思的声音。我知道,那是少女们幻化为夜莺在歌唱。若干段少年时期甜蜜的回忆,在其间发生,也在其间进行。 越发僻静了,我走到那棵熟悉的大树下。我伸手将树下的落叶抚开,又摸了摸树干底端那不显眼的印记。最后,我拿出一把精致的折叠铲,开始挖泥。我挖得很慢,因为我害怕锋利的铁铲将木盒划伤。挖到一尺左右深度后,我放下了铁铲,直接用手指抠动着泥土。我的小心翼翼,不过是为了呵护我最为珍贵的与文戈的记忆。 终于,那木盒被我取了出来。捧在手里沉甸甸的感觉,记忆中当时并没有这么沉重。 我将木盒放到膝盖上,用双手将它小心翼翼地掀开。这时,不知道从哪个方向吹过来一丝凉风。伴随着这一丝凉风的,居然是被我掀开的木盒中往外飞舞的灰白色粉末,夜色中显得诡异与恐怖。 我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那敞开的木盒被打翻,倒扣到了地上,散落一地的是木盒中满满的灰白色粉末…… 我皱紧眉头,蹲到地上,将那些灰白色的粉末抚开,然后将木盒再次打开。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封没有被撕开的信函。 一种奇特的预感在我心底浮现,我开始害怕起来,甚至扭头朝着左右的寂静中望去,黑暗中,似乎有某种生灵正在窥探我。而我手里的这个木盒,似乎也被它替换了。否则,文戈不可能只留下一封没打开的信与一堆莫名其妙的粉末在这里。 我的手颤抖起来,终于将信拿了出来。夜色正好,让我能够勉强看清信封正面写着的简单的几个字:文戈启。字迹纤细,但每一笔画收尾处又飞舞开来,说明这撰写者具备某些被压抑着得不到释放的情愫。 不知道为什么,我脑海中突然出现了邱凌没戴眼镜歪着头望着我的模样,那眼神中透着与我似乎相识却又深藏的恶意。被这眼光注视着的感觉,与现在蹲在这棵树下,想要撕开手里这封信函的感觉一模一样。甚至……甚至我开始回想,回想着这种被邱凌独有眼神注视着的惶恐,似乎在当年还稚嫩的大学时代,也有过一般。 我再次左右顾盼起来,手忙脚乱地将那些灰白色粉末与挖出来的泥土重新推到了泥坑里,拿着木盒与那封信朝着不远处的路灯奔跑起来。 我在林荫小道边的长椅上坐下,偶尔走过的男女,让我觉得好过了不少。我终于撕开了信的封口,将文戈唯一留下来的彰显她少女时光的物件展现了出来——如果真是她留下的话。 很普通的一页信纸,上面是那纤细却又企图飞舞的字迹。是一首诗…… 你融入他的世界那晚 我被渔夫捕获 锋利的刺刀将我胸腔划开 延伸向世界的尽头 我的内脏散落 有爱你的心 有恨你的肝 心理大师(出书版) 第7节 还有还有…… 还有纠缠不清的断肠 小诗的落款就是一个“鱼”字,时间是2005年7月30日。 我的手再次颤抖起来。这不是文戈当时留下来的东西,因为我们埋下这个木盒的日子是那年的7月24日,第二天,我和她便离开了学校。 鱼…… 谁是鱼? 这个叫鱼的人,又是怎么知道这个只有我和文戈知晓的秘密?木盒里面的东西,是不是被他全部换走了?抑或,文戈最初就只是放下了这封她压根就没拆开过的信和那些奇怪的灰白色粉末? 我回到招待所的时候,已经过了午夜12:00。让我觉得好笑的是,古大力居然起床了,搬条凳子坐在敞开的房间门口,歪着头看着心事重重走进来的我。 “有什么问题吗?”我不想和他废话,思绪还是比较凌乱,需要安安静静地睡下,将之捋一捋。但紧接着我发现古大力似乎并不是注视着我,他目光的焦点甚至绕开我,继续锁定在我身后的那扇合拢了的木门上。 我有点迷糊,将木盒放下,扭头对他问道:“大力,你在看什么呢?” 古大力没有回话,继续保持着他歪头坐着的姿势,用一种匪夷所思的表情,观察着我身后并没有动静的那扇门。 之前在后山滋生的那一丝寒意再次油然而生,我连忙跨出几步,站到古大力身边,去看他所死死盯着的位置。但就在这时,沉闷的鼾声与古大力的鼻息声一起悠扬地送达。我暗骂一句“见鬼!”,接着低头去看古大力,只见这肥汉微微睁开的眼睛中,透着如同沉静湖面的空灵。 我在他耳边沉声吼道:“嘿!” 古大力慌张地站了起来,定神后望向我:“沈……沈医生,你刚才去哪里了?我起来尿尿没看到你以为你梦游了。” 我冲他微微笑笑,也不想在这大半夜和他聊上几句什么,便转身朝卫生间走去,准备洗漱休息。 古大力也没追问,他的注意力总是会时不时被出现在他世界里的新事物吸引过去,并为之忘我思考。这次吸引他注意力的,是我带进来的那个木盒。 洗漱完走出卫生间的我,猛然发现古大力正坐在我的床头。他一只手搭在敞开的木盒上,另一只手的食指上沾了点遗留在木盒里的灰白色粉末,并一本正经地观察着。 我正要喝止他,可他却将那只食指伸到了嘴里。接着,他白了我一眼,很认真地对我说了句:“这是骨灰!人的骨灰。” 第五章 骨灰嗜异者 骨灰的主要成分是磷与钙,以及碳,所以骨灰的口感会像细沙。吃多了还会引起便秘,因为磷酸钙并不是那么容易被吸收的缘故。 13 我曾经与一位精神科医生争论过关于嗜异症的问题,他有着足够多的临床案例,用数据得出能让他挺直腰杆的结论:有着异食喜好的那些孩子,在通过补充足够的锌后,这一无法被解释的坏毛病,一般都能够被对应治愈。但在我们心理学领域的学者看来,嗜异症,更多的是人们对于并不熟悉的物体所产生的强烈好奇心,这一好奇作用到行为就是伸出布满了味蕾的舌头,对这一新奇物体最直接地体验。 所以在我看来,古大力用狐疑的目光研究手指上蘸着的灰白色粉末的行为,并不属于异常。一个如他般智商高于普通人的家伙,具备了高于常人的好奇心,并不让人意外。只是……只是他在尝了尝这粉末后不假思索吐出的答案,却让我有点毛骨悚然,因为这一答案代表了两层意思。 首先,古大力之前是尝过骨灰的味道的,并且,他是在知道即将入口的东西是骨灰的情况下尝的,所以,他才能这么肯定地给此刻他手指上蘸着的粉末定性。这一结论让我不得不再一次提醒自己——他始终只是个被治愈的精神病患者,他的疯狂异于常人。 第二点就是作用到我与文戈过去故事中,这突然出现的骨灰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这是谁的骨灰?是不是文戈亲手放进去的,抑或莫须有的第三个人将木盒替换后放进去的?不管是谁放进去的,他们放入这骨灰,究竟想要诠释什么呢? 古大力咀嚼了几下,喉头抖动了一下,那灰白色的粉末被他咽入胃部。 “沈医生,大半夜你从哪里带回来这么个骨灰盒啊?”古大力眨着眼睛问道。 我答非所问:“你能够确认这是骨灰吗?” 古大力点点头:“人类的尸体被送进火葬场的火炉后,有机物会被全部焚烧。剩下的无机物,也就是骨骼,最终成了骨灰。骨骼的主要成分是骨胶和磷酸盐,所以焚烧后的骨灰有一股子臭鸡蛋的味道,是骨胶融化的缘故。而骨灰的主要成分是磷与钙,以及碳,所以骨灰的口感会像细沙。嗯!吃多了还会引起便秘,因为磷酸钙并不是那么容易被吸收的缘故。”古大力说到这里,从旁边的床头柜上拿起一板奶片,并从中抠出一块递给我:“要不要来一块,补充点蛋白质。” 我连忙摇头,再次发问道:“就这木盒里面目前所有的东西,你还能推断出一些其他线索吗?” 古大力白了我一眼:“我又不是警犬,再说总不可能你一个心理医生啥事都指望我这么个精神病病患吧?”说完这话,他指了指木盒里面的信函,“介意我看吗?” 我耸了耸肩。古大力将手里那整板奶片全部抠出来塞进嘴里,然后朝着木盒伸手。临拿到信的时候,他硕大的脑袋晃了一下,“嘭”地一下撞到了旁边的墙壁上。 我哭笑不得,上前将信拆开递给他,并问了句:“没事吧?” 古大力揉着脑袋憨笑道:“习惯了。”说完他快速看完了那信纸上简单的几行字:“是诗啊!” “嗯!觉得怎么样?”对于古大力的分析能力,我已经越发信任,尽管他的各种想法悖于常理,太过极致化。 谁知道古大力眨了眨小眼睛:“文学……我不太懂,尤其是这种现代诗,对于古代诗歌,我反倒有些研究。” 我哭笑不得:“我的意思是有什么发现,对于留下这封信的人。”“啊?”古大力放下信想了想,“这木盒外面有点湿,里面倒挺干的。沈医生,之前这木盒里面的骨灰应该不少吧?最起码半盒才对。”我点了点头:“如果你的判断是正确的,那木盒里面的骨灰应该是一个人的分量。” “难怪!”古大力说完这话,将那信纸又拿了起来,朝着嘴里送去。他的这一动作让我有点着急,以为他又要出动味蕾了。所幸他只是把信纸放在鼻子前闻了闻说:“信纸有了些年月,不过沈医生你知道的,我不是警犬,所以我无法给你一个肯定的答复。” 他说得这么一本正经,但话语间的逻辑开始有些混乱起来。我只能冲他再次笑笑:“嗯!明白的,你是个神探,但绝不是警犬。” 谁知道古大力很严肃地点了点头,接着他在我的这张床上站起,看了看自己那张床。两个床之间距离有一米出头。他做了一个想要起跳的动作,作势要朝着自己的床跨过去。靠墙站着的我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连转个身都有可能摔倒的古大力,要完成跨越这么高难度的动作,始终还是让人担忧。 谁知道古大力大步一迈,很轻松就跨过去了,并动作麻利地钻进了被子,从枕头下拿出手机来:“沈医生,给我拍个照呗,我发微博。”我冲他笑了笑,没搭理他,将信纸折好放进信封,又放进木盒,并顺手关了我这边的床头灯。快1点了,虽然我没有其他心理医生的某些毛病——喜欢给自己制定严谨的作息时间。但太晚睡是会影响第二天的正常工作生活,影响第二天正常的判断与思考的。所以,我现在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睡个好觉。再说,睡前想问题本来就是个很扯很不靠谱的思考习惯,毕竟大部分脑细胞已经惯性地进入了休眠,指望剩下那些依然兴奋不已的失眠细胞做出正确的判断,基本上不太可能。这也是很多人半夜各种激动的决定,天亮后回想起来发现是那么愚蠢与弱智的原因。 古大力见我没搭理他,似乎有点遗憾,他自顾自地说了句:“手短了,脸又大了点,确实不太方便自拍来着。” 我嘴角往上扬了扬,背对着他睡下。今晚经历的一切,让我脑子里某部分亢奋起来是很正常的,作为一位经验丰富的心理医生,我自然有不需要药物的好办法让它们消停并入眠。 于是,我开始数羊…… 14 犯罪心理学研究,是自意大利医生凯萨·龙勃罗梭(cesare lombroso)有点偏激的天生犯罪人理论开始起步的。之后的美国心理学家谢尔顿教授(w.h.sheldon)又结合胚胎学知识,将观相术上升到一定台阶提出了体型学。谢尔顿教授将人的体型分为三个类型,分别是:内胚层型;外胚层型;中胚层型。 也就是说,在我们还是在子宫里的无意识阶段,我们胚胎就选择了我们性格的一个发展方向。内胚层发育良好后,消化吸收系统的质量相对来说就比较靠谱,这类人身材肥胖,有着足够的脂肪储备,作用到性格方面,便是天生吃货,喜好社交,乐天知命。外胚层生成的是神经系统,这类人瘦削单薄,大脑和中枢神经系统发达,属于习惯性用脑者,也就是我们所说的紧张型人。最后一种中胚层型,他们的肌肉丰满,热爱冒险与竞争。在谢尔顿的理论中,中胚层型人,也就是我们所理解的肌肉人,出现激情犯罪的概率,会高于其他两种人。 所以说自结识古大力开始,我就对他有了很浓厚的兴趣,其原因基于他——古大力,是对于谢尔顿先生以及那群上世纪的观相理论学者面前挥舞的一个硕大的巴掌。一个内胚层体型的家伙,具备着外胚层型人发达的脑部,还能具备一个胖子应该有的想睡就睡的天赋,确实挺不容易的。 第二天早上7点不到,学校广播的音乐声便将我们闹醒了。古大力站在窗户边朝外面看,冷不丁丢出了一句:“好怀念当年读初中时候的好时光啊!” 我将木盒里面的那封信再次打开看了看,继而放好。我们来苏门大学的目的是为了调查邱凌的过去,但这一刻我突然改变了计划,我想要先查查这个署名为“鱼”的家伙。因为我隐隐地觉得,这个“鱼”,似乎与我有着某些关系,甚至他能对我内心深处某段被隐藏与忽略的冰山底端的记忆,进行强有力的冲击。这一冲击所带来的不适感,又与在海滩那晚恶魔一面的邱凌注视着我那一刻的感觉非常相似。 我俩选择在学校食堂吃早餐,端着饭盒的我俩,在身边大学生中走过,感觉就像进入鹅群的鸭子。我一边啃着馒头,一边拨通了陈教授要我拨打的电话。教授说对方是他比较得意的学生之一,现在留校在医学分院那边当讲师。 电话通了,是一个听起来有点熟的女人声音:“你好,哪位?” “嗯,你好,是乐老师吧?我是陈蓦然教授的学生,回苏门大学办点事。陈教授应该给你说过吧?” 对方没等我说完便开口了,语速还很快:“说过,说过,不过我这一会有课。你知不知道图书馆怎么走?你去图书馆等我,我下课后过去图书馆找你吧!” “行!” 我挂了电话,可手机还没放下便再次响了,是这位乐老师又打了过来。 接通后她没出声,但我能听到她轻微地咳了两下。接着,在我“喂”了几声后,她说话了,语速较之前放缓了不少,略带磁性的声音尝试性地问道:“你是姓胜吗?陈教授说你是胜医生。” 我微微一笑,教授的普通话还算标准,但毕竟年纪不小了,尤其对着手机时候,总是有点含糊。看来,他给这位乐老师介绍时把我的姓给说混乱了。 “嗯,我姓沈,你叫我沈医生吧?也是陈教授的学生,应该是你的师兄吧。” 对方的声音明显欢快了,语调甚至提高了:“你……你是沈非?”我愣了一下,紧接着也终于猜出了对方的身份:“乐瑾瑜?” 我清楚地听到话筒另一边传来她深吸气的声音:“沈非,图书馆等我,我10点下课,最多10点半到图书馆。哦不,我下课后还要回一下宿舍,11点吧!11点以前到图书馆找你。” 我应了,挂线。记忆中乐瑾瑜的模样有点模糊,应该是一位比我低了一届的学妹,而且是医学院那边的。当年我与文戈身后总有一些学弟学妹簇拥着,让我与她时不时有着天造地设一对的错觉。 想到这儿,我再次苦笑了。不知道什么原因,我总是喜欢回味与文戈以前的点滴片段,就好像一位老者对已经失去的东西那种缅怀一般。 “有点意思。”古大力小声嘀咕道。 我这才留意到他那个大脑袋在我耳边,甚至差不多贴着我的手机。我正要说他,可这家伙眨巴了几下小眼睛:“我说沈医生,这姑娘有点问题。” 我耸了耸肩:“古神探请继续。” 古大力一本正经,“她刚才不假思索说10点半到,可紧接着又改到11点,这个变卦是临时决定的。而她的这个决定是因为确定了你是她的旧识沈非后才有的。嗯,沈医生,你不会是曾经做过对不起人家的事情,人家要回去叫些人一起过来修理你吧?” 我看着面前紧皱着眉头的他:“为什么就不能是这位乐老师今天的课比较早,出门有点仓促,所以想要回去化个妆,再换条好看的裙子呢?”古大力挠了挠后脑勺:“换条好看的裙子干吗?” 他翻了翻白眼:“难不成她以为我们要她帮忙是要搬什么东西,穿条裙子好找借口不动手?” 我觉得我还是少和他以正常方式聊天为好。 我们到图书馆时才8:20,距离开馆还有10分钟。在门口来回走动着的保安已经不是当年那位了,我记得当年那位叫作安叔的老头,总是把一套保安制服穿得跟军装一样,我与文戈在等开馆的时间里,会拉着安叔听他说当年他参加自卫反击战的故事。安叔喜欢挂在嘴边的那句话就是:“许世友将军暴跳如雷,要我们火线出击。”每每弄得好像许世友将军和他很熟似的,眉飞色舞之间,是军人的荣耀感与兴奋劲。 出神的思想伴随着大门打开而回到现实,我与古大力跟随着身旁的学生朝里面走去。这么早就来图书馆的,一般都是大三的学生,他们的课比较少。到大四后又要为实习开始忙碌,静不下心来泡图书馆的。 走进图书馆,古大力在我身后长长舒气的声音响起,好像回到了他的领土一般。我加快了步子,朝着我与文戈以前泡得最多的心理学书籍的区域走去。 一切,还和10年前差不多,不同的只是当年明亮的油漆,现在已经暗淡了。书架上大师的那些书,毛边仿佛就是它们的年轮,用来记载年岁。最前排的书架上,若干封面鲜艳的新书,摆得整整齐齐。这些与学术著作混迹在一起的伪心理学书籍,曾经让我很反感与厌恶。但文戈说的没错,它们存在就有它们存在的必然性,就有它们的受众。无论内容如何,对于心理学的全民普及,这类并不枯燥的商业书籍,也算是功不可没。 我在这几排书架前缓缓行走着,闻着只有陈书才有的独特味道。古大力似乎发现了什么,一个人自顾自朝着另一头走去。 紧接着,我的手机响了,一看屏幕,居然是古大力打过来的。我朝着他消失的方向探头过去,只见他正站在几米外对我招手,之所以没有开口叫我,应该是他在图书馆工作养成的噤声习惯吧? 我走到古大力身边,只见他表情有点严肃,并抬手指向他身旁书架的尽头:“沈医生,有没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我愣了一下,只见那角落里面,摆着一张孤零零的窄沙发。窄沙发的旁边,是一扇敞开着的窗户。我意识到古大力想要表达的是什么了,莫名地紧张起来。 是的,我们都想起了海阳市图书馆里棒球帽先生——邱凌独自守着的那个角落。 我大步走了过去,尝试着坐上这个沙发。沙发外面的布应该是近一两年换上去的,下面的木板与弹簧所发出的声音却又暴露了它的年限。旁边窗户吹进来一丝丝风,这在初夏的上午,给人感觉是无比舒适的。但,呈90度的椅背与能够触碰到金属弹簧与木板的座椅,却又让我无法放松。我尝试着往后靠了靠,抬起头朝着天花板上方望去。 不出意外的话,我应该会看到…… 是的,一个冷气口正对着这个角落,正对着这个沙发。刚开启不久的空调,正在徐徐送出冷气。 古大力在我身旁叹了口气:“沈医生,我怎么感觉棒球帽先生曾经在这里待过很长一段时间呢。” 我点点头:“应该是吧!” 我将手放到膝盖上,闭上了眼睛。我的毛孔因为凉风与冷气而开始收缩,手臂上甚至有了细粒的鸡皮疙瘩。邱凌那双没戴眼镜冷冷望着我的眼睛,再次在我脑海中真实地浮现上来。 我打了个冷战,猛地一下睁开眼睛。紧接着,我的视线被正前方的书架吸引。 不是因为书架上的书,而是书架上和我视线平行的位置正好有两排书宽的缝隙,透过这条缝隙,我看到另一边给学生们阅读用的一张长条桌子。 关于当年的很多记忆,我始终记得那么清晰。所以,我不可能忘记这张桌子的。 这是我与文戈每一次到图书馆来都会坐的位置。并且,让我觉得可怕的一点是,我现在视线正对着的,正是当年文戈喜欢坐的座位。 15 我再一次惶恐了,这种感觉昨晚有过,之前与邱凌在海滩时也有过。我暗暗地长舒了一口气,接着又深吸了一口气。我再次挺直腰杆,在这个并不舒服的窄沙发上坐稳。我在进行着一种大胆的尝试,尝试着若干年前,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会是邱凌。 我在代入,代入一个身份还只是大学生的瘦高男子邱凌的世界。我阴了阴眼睛,目光穿过那条缝隙,遐想当年穿着红色格子衬衣坐在那里的文戈。那年的她,长发披肩,皮肤如同美玉般白皙。她低着头,一边翻阅着手里的心理学书籍,一边非常认真地做着笔记。我的视线平平移动着,那当年留着傻傻分头的我……不,我这会儿是躲在角落的观察者邱凌,因此,我所望向缝隙另一边那位完全不应该坐在文戈身边的沈非的目光,是蕴藏着怨恨的。这时,冷气口发出沉闷的“嗡嗡”声。寒意,从我脖子位置朝着我的衬衣领子里面钻去。 当年的邱凌是一个没有太多存在感的人,这是我渐渐得出的结论。他在翻阅手里的书,如同海绵般吸收着书里面关于心理学方面的知识。字里行间那些枯燥的词汇,让他会不时走神,但凉风又总是能够让他的注意力收拢。或许,他觉得眼睛有点发涩了,他觉得孤独了。于是,他抬起头,透过那条缝隙,睹见了如同女神般端坐着的文戈。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闻到了文戈身上的味道。他笑了,有了一种错觉,觉得自己很幸福。他放任着自己无视文戈身边那个愣头小伙的存在。就好像是他——邱凌在陪着文戈,陪着他所关注的女人,一起在这个安静的图书馆里看着书,做着笔记。 我的心在持续着被揪紧……我阴着的眼睛,似乎还是能够看到穿着红色格子衬衣的文戈,尽管她低着头。 邱凌在微笑,感受着伴读者的荣耀。这时,冷气机又“嗡嗡”了,他打了个冷战,继而看清了坐在文戈身旁那位也低着头的沈非。 邱凌的心开始往下沉,酸酸的感觉,呼吸变得微微抖动,好像一条离开了水的鱼。他的心开始疼痛,那么切肤,又那么刻骨。如同有一柄锋利的刀,正在将他的胸腔划开…… 心理大师(出书版) 第8节 我的内脏散落 有爱你的心 有恨你的肝 还有还有 还有纠缠不清的断肠 我从那张窄沙发上猛地站起,继而大口喘气。额头上的汗珠,似乎想要耻笑冷气机的无力进攻。一直站在我身旁没出声的古大力似乎也着急了:“沈医生,这是什么疗法?怎么你的脸色白了。” “古大力……”我的声音有点微弱,“是不是我们想多了,不可能这么巧吧?当年在苏门大学的邱凌,也喜欢在这个角落里面坐着,就如同他回到海阳市后,在海阳市图书馆里面的角落里坐着那样。” 古大力却闷哼了一声,说出一句很有哲理的话来:“永远不要把巧合理解成为偶然,诸多的巧合,不过是真相的遮裆布。” 我没来得及理解他这话的意思,就睹见他跨前一步,也和我之前一样,朝着那把窄沙发坐了下去。 陈旧的沙发发出“吱吱”声,继而崩塌。古大力有些狼狈地差点坐到地上。 他笨拙地从被他坐塌的沙发中挣扎爬起,冲我眨了眨小眼睛:“看到没?不要以为我把这沙发压塌是巧合是偶然。真相是我确实有点胖,不是巧合,也不是偶然来着。” 我双手环抱胸前,往后退了几步,冲他摇了摇头。我想起李昊时不时对我说出的那句——“定罪不需要推理,只需要证据”。那么,本来就工于心计的我,因为先入为主的缘故,不断将邱凌往我经历的种种里面套,会不会是有点太过主观呢? 或许,当年就是文戈埋下了半盒子属于她青春秘密的骨灰与别人给她的未开封的情信呢? 又或者,这把窄沙发不过是昨晚某位图书馆管理员刚移过来的呢? 我尝试着靠向墙壁,身体与牢固的墙壁接触,让我觉得踏实,也镇定了不少。这时,一位头发花白的图书馆管理员因为听到窄沙发垮掉的声音,匆匆忙忙地走了过来。他先是看了我和古大力一眼,接着又看了看那张已经不可能被修好的沙发。 古大力连忙说道:“这位老师,是我压垮的,多少钱?我赔!” 白发的老管理员扭头对他笑了笑:“不用了,这个沙发也到了退休的年龄了。再说,这是大学,你赔的这钱怎么入我们图书馆的账也没有流程,总不可能是我老头私人收了你的钱吧?”说到这里,他又冲我和古大力招了下手:“实在觉得不好意思的话,帮个手,和我把这老古董抬到外面去,一会让校务那边的人拉去锅炉房得了。” 我和古大力忙上前,和他一起将这张已经烂了的沙发抬了起来。沙发并不重,其实一个人完全可以把它拖出去的。不过这是图书馆,任何制造噪音的行为,都被视为对于知识的亵渎。 我们三个很快就将沙发抬到了图书馆的后门。老管理员拿出一包烟,对我和古大力递过来。古大力连忙摇头,但我却伸手接了一根,尽管我并不抽烟,但我需要一个很随性的机会,和这位老管理员聊一会儿,听他说说这把终于退休的窄沙发,与窄沙发上可能有过的故事。 “老师,你在图书馆很多年了吧?”我尝试性地问道。 “嗯,恢复高考那年,我就到了这图书馆,不过之前是在图书馆的办公室里待着,这两年要退休了,才自己申请来外面走动走动,多看看这些我为之服务了三十几年的孩子。”老管理员微笑着。 “之前听你说,这把沙发也有些年月了,是老古董。难不成也有个一二十年了?”我吸了口烟,然后将烟雾吐出去。 “我想想,1995年省里拨钱建图书馆,1999年建二期。这个沙发应该是二期那年采购的。十四五年了吧?那一批的桌椅板凳前几年全部淘汰了,就这把沙发因为位置偏,坐的人不多,于是换了个沙发套留了下来,想不到……”老管理员笑了笑,“想不到它比我还要早了一个月退休。” “老师,也就是说这把沙发从1999年开始就一直摆放在那个角落里没移开过?”我再次确认道。 “没移开过。”老管理员很肯定地点着头。 我还想多问上几句,手机却响了。一看号码,居然是乐瑾瑜打过来的。 “你在图书馆哪里?我已经过来了。”她的声音低沉悦耳,带着磁性。 “你不是说上午有课吗?”我一边说着一边看了看表。 “正好有同事想调下课,便答应了。师兄回母校莅临指导工作,怎么敢随便让你等呢?” “我们在图书馆后门,现在开始往前门走。”我边说着,边对老管理员点头示意,然后朝前门走去。古大力在我身后快步跟上,那位老管理员也将烟在旁边的垃圾桶上掐灭,尾随着我们。 还没走到一楼大厅,就远远地看见穿着一件白色t恤与碎花长裙的乐瑾瑜歪着头冲我笑。记忆中的她,扎着马尾、背着一个硕大的背包,喜欢跟在我们心理学系的师兄师姐身后碎步奔跑,如同一个邻家小妹妹一般。 此去经年,邻家小妹终于出落得亭亭玉立。她本来就高,十年没见,较之前丰满了不少,像熟透了的蜜桃。长发齐肩,额头上还戴着一个精致的发卡。她的脖子很长,裸露出来的颈子,宛如出水的莲藕。 我礼貌地伸出手,乐瑾瑜愣了一下,连忙握上我手:“师兄,我们没必要像社会人一样客套吧?”她这句话还没说完,手便从我手里抽了出来,探头对着我身后的老管理员望去:“老馆长,又在楼上楼下遛弯儿啊?” 那位头发花白的老者笑了:“还能遛一个月,下个月就要回家带孙子了。” 我和古大力也都愣了。老馆长冲我俩笑了笑:“发什么呆呢?一看就知道你们俩是苏门大学走出去的孩子,今天回来看看。随便看吧!就像当年还在这校园里面待着时一样。” 说完这话,老者扭头,朝着楼上走去。 望着他的背影,心里面暖暖的。十年育树,百年育人。就是一群如他一般的老者,在各大学府里面微微笑着。如果说学校高大的建筑,是承载故事的精灵,那学府里将青春奉献的学者们,不正是积累沉淀着的人文灵魂吗? “乐老师对吧?你好,我是古大力,古代的古,很大的大,力气的力。”身边的古大力伸出手对着乐瑾瑜伸了过去,“我是沈医生的朋友,海阳市图书馆的。嗯……”古大力莫名其妙地脸红了,“嗯,我31岁,未婚。” 第六章 咖啡收藏癖 了解一个人,从某种职业的角度来说,最好看看这个人的脑部ct片,或者直接切开他的脑子,看看里面大脑、小脑与脑干的结构。 16 我有过一个患者,她对咖啡有着一种如同宗教一般的信仰与膜拜。 每天两杯手冲,是她不可少的功课。寻访各国的咖啡豆,是她孜孜不倦的旅程。她收集各种手冲壶、滤器、滤壶、滤纸、渣渣的接取杯……将她那100多平方米的房子摆得像一个化学家的实验室。 她被她家人送到事务所来的原因是,她开始变得沉默了,眼神里没有了光泽,瞳孔像两颗深色的咖啡豆。 我第一时间就意识到,她对咖啡的痴迷,可能是因为她某个不愿意人触碰的心结。人这种生物有时候很奇怪,他会下意识地给自己一些无法释怀的情绪寻找一个出处,让精神不至于崩塌。或许,这位叫索菲的姑娘,释放那些压抑情绪的方式,便是对咖啡的迷恋。 索菲的诊断证明上,我写上了收藏癖三个字。 我开始和她说话,尝试和她交流,引导她去参与社交活动。但是,她固守着她坚固的城堡,不为所动。 于是…… 我以前是不喝咖啡的,因为我有一位心理医生的自信,相信自己具备较好的心理素质与茁壮的神经,不需要咖啡与茶这些外因进行刺激。但,因为索菲,我开始学着品尝咖啡,体会黑色的液体在我舌尖上滑动的感觉。也因此,我进入到索菲的世界,知悉了一段关于咖啡师的爱情故事。尽管,在我看来,那段故事可笑且滑稽。但在索菲看来,那就是她的整个世界。 是的,我是一位心理医生,我有很多办法对付各种心理疾病。于是,让索菲神伤的“整个世界”,最终被我化解成为过去……成为过去的一段记忆而已。 只是,我因为索菲这个案例,有了一个心理医生不应该有的坏毛病。我开始喝咖啡了。 因此,这一刻我与乐瑾瑜、古大力端坐在学校咖啡馆内,手里端着一杯简单的美式咖啡,没加奶,却放了糖。因为我不知道这小咖啡厅里的奶精是哪一种。 “你还是叫我沈医生吧!”我很认真地对面前这位脖子很长的女士说道,我实在受不了师兄这个称谓了。 “那你也应该叫我乐医生才对。如果……”乐瑾瑜微笑着,“如果要较真的话,心理咨询师始终不是医生,我们精神科大夫才是医学领域针对心理疾病的权威。所以,我们干脆直接叫对方的名字吧!况且,你以前就叫我瑾瑜。” “等一下,你的意思是你是一位精神科医生?”古大力瞪大了眼睛。“目前还不是,不过,很快就会是了。”乐瑾瑜继续道,“沈非,我下个月就要离开学校,不做老师了。” “不做老师?”我嘴里看似随意地问着,心里却在偷偷回忆面前这位小师妹当初的专业,好像还真是学精神医学的。那么,她说的没错,只有精神科医生才可以给病人开药,心理咨询师相比较而言,村夫野汉太多了。这,也是陈蓦然教授以前之所以那样看待心理咨询事务所的原因。 “是的,不做老师了。我要调去海阳市精神病医院做医生。不出意外的话,本月底就能办好手续,下个月就可以让师兄……不,让沈非你请我吃海阳市的大排档了。”乐瑾瑜看起来有点兴奋。 坐在一旁的古大力莫名地坐立不安起来,端着的咖啡杯举起,又放下,最终再次举起浅浅抿了一口:“乐医生,精神病医院不是个好地方,尤其是海阳市精神病医院,蚊子特别多,空气也不好,里面的病人也很喜欢闹,我觉得你还是没必要去了。况且……”古大力扭头看了我一眼,声音变小了,“况且某个极其可怕的人,之后也可能会被送到那里去。相信我,一旦你在那里认识他,将会是你噩梦的开始。” 我一愣,脑海中紧接着浮现出一幅画面——因为成功逃避了法律制裁,而被送入精神病院后穿着条纹病服的邱凌,站在那一排安静病房最里间的窗户边,微笑地望着正走过他面前的穿着白色长袍的乐瑾瑜。 “已经决定了吗?”我不动声色地问道。我清楚自己不可能改变别人的想法,更不会像古大力一样,将未来有可能发生的事情,理解成威胁当前生活的障碍。 “嗯!怎么了?你俩好像都不很乐意我去海阳市。”乐瑾瑜迷惑地望着我与古大力。 古大力将手里的咖啡杯又放下了:“乐医生,请你记着那个可怕的人比较喜欢吃的药物是马普替林(一种抗抑郁药物),而不是百忧解(同上)。原因是这位可怕的人总觉得百忧解这名字有点土,虽然他自己也知道两种药没有太大区别。” 我这才意识到古大力所说的和我之前所想到的那位可怕人物——邱凌,应该不是同一个。 我对他发问道:“大力,是怎么一位可怕的病人?你为什么对他这么熟悉?” 古大力伸出手指了指自己那张大脸:“你自己瞅瞅,不可怕吗?医生给我说了,如果我不能更好地融入社会,融入人群,就要随时回医院待着。”古大力说到这里笑了,这一笑,模样反倒显得正常了很多,“不过乐医生真要去了海阳市精神病医院,我回去待着倒也无所谓。” 乐瑾瑜没听明白古大力这些话的意思,再说她本来也不知道古大力曾经有过的黑历史。她客套地笑着,权当听到了一个很冷也很不好笑的笑话。 “对了,沈医生,你们过来是要查什么事情吧?陈教授也没说太清楚。” 我点头,之前一天我酝酿着的计划,在昨晚被我颠覆:“乐瑾瑜,在你我还是学生的那会儿,学校有没有什么现代诗的社团啊?”“怎么会没有呢?文戈姐……”乐瑾瑜说到文戈的时候脸色突然变了,并迅速地瞟了我一眼。我权当无视,对身边人说起文戈时流露出来的反常,我早已习惯。我耸了耸肩:“继续。” “文戈姐大二上学期也加入过诗歌社,那时候我还是大一新生。我第一次看到她,就是在诗歌社里面。她那好像是从画里面走出的模样,是每个人都无法忘记的。不过,她只参加了诗歌社几次活动,之后就退出了。” “诗歌社里面有没有一个叫邱凌的男同学?”我很直接地问道。 乐瑾瑜愣了一下,继而点了点头:“有,是一个头发很长,还有点奇怪的男生。” “他有没有笔名?”我的心开始被揪起,某些猜测被串联起来的可能性在变大。 我的反应让乐瑾瑜有点不知所措,她很认真地想了想,最终吐出这么几个字。 “有!他的笔名叫鱼!” 包括古大力也变了脸色,甚至有点慌张地朝我望了过来。我的心快速下沉,但又强行要求自己不能流露出什么,喜忧不形于色本来就是一位心理医生应该有的素质。我看了古大力一眼,接着对乐瑾瑜问道:“瑾瑜,能给我描绘一下当年这个邱凌的模样吗?” “瘦高,皮肤很白,脸上长满了青春痘,所以,他留着长发,用来遮盖脸上的红肿与脓包……” 乐瑾瑜的声音继续着,一个在大学校园中很普通的内向男生的形象,在我脑海中定型。 渐渐地,我似乎可以感受到邱凌的世界了。原来,在若干年前,他的世界里就已经有我与文戈了。陈教授之前也说过,邱凌学的教育专业和我们心理学专业的学生,有很多课是在一起上的。也就是说,当年我也可能看到过他。只是,他混迹在我与文戈光鲜的背后。 当年在大学里面那些慷慨激昂的岁月,再次在我记忆中浮现…… 我与文戈都是心理学专业的,并且都是海阳市考入苏门大学的同乡。入学不久,两人就开始时不时对视而笑。某些大课,我俩心照不宣地坐到一起,继而又一起抱着课本,在学校的林荫小道上肩并肩地走过。到大二上学期,我俩实际上只隔着一层尚未捅破的纸,谁也不愿意率先捅破,都很珍惜彼此这段朦胧的感情。 一直到那一年的一场关于“人本主义能否引导出人形的恶念”的辩论赛,我作为反方一辩,文戈作为反方二辩站到大礼堂台上。那天,台下是热忱于心理学的师兄师姐与学弟学妹们,对手是大三心理学专业几位优秀的师兄。 但是,我们赢了。 当正方的师兄们微笑着走过来与我们握手时,台下的师生集体站起来鼓掌。也就是从那一天开始,我与文戈如同被推上了神坛,成为这一专业内羡煞他人的金童玉女。这,也是为什么乐瑾瑜这种学妹会对我与文戈印象那么深刻的原因。 也是那个晚上,我俩在学校有野鸭子不时游过的湖边,紧紧地拥抱在一起……那天,文戈穿着红色的格子衬衣,腰肢柔软得好像是随风飘荡的杨柳。 湖边的野草很长,皎洁的月也幽然,还有,她的舌尖很滑……那一刻,我感觉自己拥有了整个世界,认为这就是真正的人生帷幕正被缓缓拉开。而也是在那一刻,我似乎又有某种惶恐,害怕自己不能够给予文戈幸福与美满的人生。 就在这时,没有任何预兆地,文戈猛地一把推开了我。我不知所措,望着表情有点奇怪的她。而当时的她,却绕过我,望向我身后的树林,继而整理着她被我拨乱的衣服对我摇头:“沈非,等毕业吧!” 我微笑着冲她点头。有过青春的人都应该记得,当日的少年站在雷池前不会去逾越,因为要捍卫真正的爱情。于是,我欣然同意了,并将她搂入怀中。这时,文戈却再次朝着我身后的树林望了一眼,仿佛那边有某个生灵正在窥探着我们。 我也过去扭头,微风拂面,睹见的只是幽静。 “瑾瑜,你能给我找出邱凌当年在学校里面的档案吗?”我尝试性地问道。 “问题不大,档案馆有个男老师一直对我挺好的。只是,随便调取学生的档案,是违规行为。”乐瑾瑜一本正经地说道。 “是吗?”我点着头。实际上陈教授在我出发前就跟我说了,调取学生在校期间的档案很容易,因为留下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记录而已。真正有意义的那厚厚一沓,早就跟着学生离开学校了。 乐瑾瑜的笑看起来有点点顽皮:“不过,沈医生开口,自然是要帮忙的。但档案不能拿出来,你俩跟我一起过去看看吧!” 我连忙喊服务员买单,与古大力跟着乐瑾瑜往档案馆走去。一路上古大力没说话,他始终像个孩子,注意力总是被身边来回走着的学生老师吸引,并自个小声嘀咕着什么。 乐瑾瑜便开始询问我海阳市的一些情况,欣喜浮于颜面,一看就知道她对下月即将开始的,离开学院后的生活充满期待。我心事重重,有些敷衍地搭着话。 档案馆就在图书馆后面,我们很快就到了。远远地看到那四层小楼的某个窗户的外墙,颜色要比其他部位白了不少。古大力最先发现这个情况,抢先几步对乐瑾瑜问道:“乐医生,你们学校的档案馆是不是发生过火灾?” 乐瑾瑜一愣:“你怎么知道的。” 古大力憨笑着:“那外墙翻新过,而且为了省钱,所以只是让粉刷匠刷了刷被熏黑的部位。你自己仔细瞅瞅,那个窗户外往上的部分是新的白粉,而且……嗯,还不是一般的抠门,粉刷的形状完全就是当时往上燃烧的火焰的形状。” 心理大师(出书版) 第9节 乐瑾瑜歪着头看了看:“苏门大学以诸葛亮《诫子书》的‘静以修身,俭以养德’为治学名言,在这些方面的抠门是出了名的。所以,我们苏门大学的老师,也长期以这句训导来律己律人。穷教书的,就是说的我们苏门大学的老师。” 我在一旁听着,没有当回事,继续回忆着当年自己与文戈的点点滴滴。某些碎片拼凑后,越发感觉曾经有一双眼睛,始终在我与文戈身后偷偷窥探。 “烧毁了学生的档案没有?”古大力又问道。 “烧了一些,不多。好像听人说烧掉的是02、03届的一些学生档案。”乐瑾瑜说到这里突然站住了,继而扭头过来对我说道,“沈非,你要找的那个邱凌好像是和我一届的,什么专业来着?”“教育学。” “坏了,恐怕你这趟白来了。”乐瑾瑜脸色一变,加快了步伐。 17 那位在如此年代还任性地留着一个整齐中分的档案馆管理员向老师摊开了手:“瑾瑜,很遗憾,你们要找的那个学生的资料,就在去年那场火灾中烧没了。” “你再查一下吧!弄不好他的正好在那些抢救出来的里面呢?”乐瑾瑜并不甘心。 向老师微笑着:“当时负责清点的就是我和另外两个老师,你要查的2002届教育学专业的学生资料,全部没了,2003届的倒是还有一点。再说,那些也都不叫什么档案来着,就是记载了学生在学院里的一些社团活动,参加过的竞赛奖项这些,翻出来也没啥用。你真要了解这个叫邱凌的女同学的资料的话,还是去她现在户籍所在地的派出所调档案好些。” “邱凌是个男的。”古大力一本正经地纠正道。 向老师再次摊开了手:“男的也烧没了,找不到了。” “老师,冒昧地问一句,火灾具体是在去年几月份?”我抢在古大力开始啰嗦之前问道。 “去年6月底,28号晚上。”中分头很认真地说道。 “哦!那火灾原因呢?” 向老师想了想:“怀疑是老鼠咬坏了电线,当时保卫科的也来查了,但始终只是烧掉了一些没啥作用的资料而已,也没深究。不过你这么一问我倒是想起了,当时还有件事有点奇怪。” “什么事?”古大力忙问道。 向老师又想了想:“那天晚上的监控探头出了点小故障,所以那天晚上的所有监控资料都没有。” “没调查是什么原因吗?” “查了,可能是监控的软件中毒吧?弄个杀毒软件就好了。” 古大力皱着眉继续问了一些看起来有点混乱的问题,我却转过身走到走廊掏出手机,给李昊打了过去。 “沈非,有什么突破吗?”李昊径直问道。 “有一点吧!目前还不能说是突破。想问问你,去年第一起梯田人魔的凶案发生在什么时候?我记得你上次说过是在7月2日。” “7月2日尸体被发现,那王八蛋作案的时间应该是7月1日晚上。” 见我没出声,李昊在电话那头问道:“沈非,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有什么好消息第一时间告诉我。” “目前还没有,只是……”我顿了顿:“李昊,邱凌有车的吧?”“他有车,不过他很少开车,经常骑自行车,据说是因为身体不好,医生要他多骑。实际上……”李昊又开始愤愤了,就算是和我通电话,他那火爆的脾气依然显露无余,“实际上这家伙就是用骑自行车让自己在这个城市中遁形的。我这几天查了好多东西,他不管是开车还是骑自行车,都很少出现在我们覆盖全市的天眼网络监控探头里。” “那也就是说查不到他去年是否来过苏门大学咯?”我随口说着。 “沈非,你等下。”李昊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有什么发现。 我清晰地听到电话那边有敲击键盘的声音,紧接着,李昊的声音不再像之前那么激动了。这家伙与很多急性子不一样,发牢骚的时候可以很火爆,真正有什么发现的时候,却又很镇定。 “沈非,我正在查黛西的一些资料。你刚才这么一说,我就随意调了一下黛西的车的违章记录。嗯!去年6月26日,她的车在苏门市因为违章被拍过。” 我莫名欣喜起来:“能不能调取当时的监控资料,查查当时的驾驶人是男的还是女的。” “你的意思是想知道当时开车的是陈黛西还是邱凌?”李昊的声音越发镇定了,“沈非,你找到了什么线索,赶紧给我说说。” “真的没什么,只是苏门大学图书馆去年6月28日发生过一起火灾。邱凌在学校的档案……嗯,只是记载着他在学校活动情况的资料全部被烧了。”我尽可能简单地对李昊说了说目前我们所收集到的情况。至于邱凌与我、文戈之间有什么怀疑,我却没声张。 “行,沈非,我已经明白你的意思了。我一小时内打给你,尽管目前还不能确定是否捕捉得到当时驾车人的容貌细节,但是男是女,问题不大。”李昊说完这话就挂线了。 我正要转身,却发现古大力和乐瑾瑜已经走出了向老师的办公室。古大力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对我使眼色。但我没明白他要暗示什么,跟在他身后往下走。 走到楼下,古大力压低声音对我说道:“沈医生,关于火灾与邱凌,想听听我的看法吗?” 我这次摇了摇头,因为他即将推理分析出来的结果,在我与李昊通完电话后,实际上已经能够初步确定了。乐瑾瑜在我们身后快步跟上。她终于隐隐意识到了什么,小声问道:“这个邱凌是你们的朋友吗?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我看了她一眼:“听说过梯田人魔吗?” “海阳市那个变态杀人犯?将受害者尸体折断的那位?”乐瑾瑜睁大了眼睛。 “是的,他,就是邱凌。”我一字一顿地说道。 乐瑾瑜愣住了。她接下来的反应让我开始对她另眼相看,只听她自言自语一般说了句:“挺想看看这个梯田人魔的脑部ct片,或者直接切开他的脑子,看看里面大脑、小脑与脑干的结构。” 古大力吞了一口唾沫,在我身边小声嘀咕道:“我怎么听乐小姐这么一说,感觉今天又认识了一个新的梯田人魔啊。” 乐瑾瑜没有听到古大力的嘀咕声,她似乎因为知悉了邱凌真实的身份而激动起来。她抢先几步:“沈非,我想,我们可以去文学社那边找出当年的校刊看看。假如我没记错的话,邱凌以‘鱼’这个笔名,发过不少诗在上面。” “行!”我点了点头。 犹记得那个清晨 有个她 因为爱情横卧在铁轨上 最终支离破碎 我们牵着手 看铁轨上整齐的躯干切片 你说 那堆被蚊蝇欢喜的内脏里 有爱吗? 我觉得是有的 或许 被压碎的爱 正是蚊蝇最欢喜的那片 这首名叫《爱的碎片》的诗,署名就是“鱼”。字里行间,是在讲述爱,但是,又那么残酷与血腥。 乐瑾瑜所说的邱凌发表过很多诗歌,最终只有这一首被我们找到。但也就这一首,已经足够诠释当年的“鱼”——邱凌所具备的内心世界,有着与常人不一样的阴冷基调了。那么,一个脑子里满是残肢的人,数年后变成一位恐怖的杀人魔,似乎并不让人觉得意外吧? 当我们走出文学社时,已经12点了。身边那些笑着的大学生终于密集起来,我们三个在其中格格不入地穿行着,显得多余与突兀。我看了下表,李昊所说的一个小时内给我回电话,目前看来,寻找到当时摄像头的照片并没有那么容易。 我正这么想着,电话就响起了。不过不是李昊,而是邵波。 “沈非,你什么时候回海阳?”邵波的话干脆又冷静,没有他一贯的油嘴滑舌。这让我意识到,他与八戒有收获了,而且这收获还很让人振奋惊讶。 “应该是明天出发吧!你们发现了什么?”我记得他们昨天下午就到了邱凌的老家,邱凌从出生到初中都是在一个叫作回龙镇的地方生活。 “沈非,可能……可能邱凌要比我们想象的可怕很多。回去再说吧,电话里说不清楚。我和八戒今晚就会返程,半夜就可以回到海阳。你那边如果没啥突破的话,早点回来,我们尽量明天碰一下。”邵波目前这状态,完全符合他曾经沈阳刑警学院高才生的味道,果断而又智慧。 “行!我们也尽量明天赶回海阳。邵波,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我们也有不小收获。对邱凌这个家伙,我们确实需要重新看待了。”我被他面对严峻对手时体现出来的斗志感染了。 “得!回去说吧!明天见。”邵波没多说就直接收了线。 古大力连忙探头问我:“是邵波和八戒发现了什么吧?” 我点点头,电话再次响了。 是李昊…… “沈非,你准备开车回来。”李昊这次的语气也异常冷静。我再次意识到,他那边也有了大的突破,否则,习惯了在我面前显现火爆脾气的李昊,不会这么镇定的。 “你在苏门市去年的监控视频里发现了什么?”我连忙问道。 “我发现开车的是一个男性,应该是邱凌,只是目前还不能百分百确定。我还在安排人手翻看监控录像。不过……”李昊顿了顿,“不过,黛西真如你说的崩溃了。她提出要和你谈谈。” “行!我们马上出发。” “沈非,不用太着急。”李昊一反常态地说出了这么一句,完全不像他的风格,接着,他似乎在犹豫,几秒后,他继续道,“沈非,时间上完全够,因为……” “因为黛西要求今晚两点去你家里面和你单独聊,也就是说,你还有14个小时可以支配。” 挂线后我深吸了一口气:“瑾瑜,请我们去食堂吃个饭吧!吃完饭我们就要回海阳市了。” “行!”乐瑾瑜点了点头,在知悉邱凌就是梯田人魔后,她的表情一直很严肃,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沈非,我想,我可能能够帮上你什么。” 就在她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我脑子里猛然间“嗡”的一声轰鸣,甚至身体往后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一个声音在脑海中响起,说着乐瑾瑜这会儿说的同样的话语——“沈非,我想,我可能能够帮上你什么。” 古大力一把抓紧了我的胳膊:“沈医生,你怎么了?不会和我一样也是脑干被压住了吧?” 我在深呼吸,并再次站直…… 脑海里那个声音是…… 是文戈的声音。 每个人都有过去,只是,有些人记得,有些人不记得而已。再说,还有些人,他本来是记得的,之后,他学会了遗忘。 18 午饭的时候,乐瑾瑜出去打了几个电话,接着她快步走回食堂,在我与古大力耳边小声问了我们在学校招待所的房号,接着说她要回一趟宿舍,一个小时内会赶去招待所送我们。 我正要开口说不用送,但她已经转身朝着门口走去。 我与古大力也没多想什么,吃完饭便往招待所走。可还没走出几步,古大力突然扭头对我问了一句:“沈非,你昨天那个盒子里是不是有满满的一盒骨灰啊?” 我看了他一眼:“差不多,大半盒吧?” “哦!”古大力点了点头,“沈非,昨晚到现在,我始终感觉,你有些东西在瞒着我。当然,你是心理医生,我是一个心智有点不健全的病患,你选择对我保留什么,我没有意见。但是,我有个不祥的预感,不知道应不应该对你说出来。” “说吧!”我知道古大力这家伙脑子好使,关于鱼与邱凌是同一个人的事,他心里肯定早就有了分寸。 “沈非,我觉得……我觉得我们有必要去把你洒落的骨灰全部找回来。因为……沈非,我不能肯定,因为目前所掌握的一些线索太碎片化了,无法拼凑成整片。但是,那骨灰曾经的主人,一定是你,或者邱凌生命中非常关键的人。”说到这里古大力停住了,他扭过头来,眼神中第一次闪耀出了睿智的光芒,“尽管,你到现在也不想任何人知道你与邱凌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 “大力,你想多了。我与邱凌确实没有关系。所以,那些骨灰到底是谁的,我就不在乎了。”我顿了顿,寻思着将一切都对古大力隐瞒,似乎也显得我自己太过小肚鸡肠。于是,我继续道,“但是,我不能保证在邱凌看来,他与我之间是没有任何关系的。甚至,在他的认知里,我还可能是他世界里一个有着一定分量的家伙。” 说完这话,我大步朝前走去,将闪现出睿智光芒的古大力落在身后。 紧接着,我听到沉闷的摔倒声,与古大力的哎呦声。 我和古大力收拾好东西办好退房手续时,乐瑾瑜正好急匆匆地走到了招待所大堂。她换了一身衣服,浅色的t恤与牛仔裤旅游鞋,显得她的双腿修长挺拔。她背着一个双肩包,手里还拉着一个拉杆箱。 古大力瞪大了一双门缝般的小眼:“乐医生,你这是要干吗?送送就行了,没必要给我们买这么多东西吧?” 乐瑾瑜冲他笑了笑,接着对我说道:“沈非,不介意我蹭你的车吧!下月就要去海阳城了,今天先拉点东西过去,免得之后坐火车过去时,一个人搬着费劲。” 我愣了。半晌,我勉强挤出一丝笑来:“不介意。不过……嗯,你不用上课吗?” 乐瑾瑜耸了耸肩:“明天我本来就没课,后天便是周六了。跟你们去海阳市先待上一两天适应一下,师兄你不会不欢迎吧?” 我点了点头,也不好多说什么。可古大力却嘀咕了一句:“乐医生今天去海阳市应该不是这么简单地出发吧?” 心理大师(出书版) 第10节 “还是大力哥贼,确实,我是有些其他想法。”乐瑾瑜表情严肃起来,“沈非,我是一个精神科医生,况且,在心理学方面,我也有一点点自己的看法与见解。今天上午我已经感觉到,你们是因为梯田人魔邱凌的案件而过来的,同时,邱凌又是多年前你我身边曾经安静沉默地用‘鱼’做笔名的学生。” “所以吧……”乐瑾瑜望向我的眼睛,眼神中是一名成熟心理咨询师才有的那种自信以及具备穿透洞悉的锐利,“所以,今晚你将要面对的诊疗——这个叫作什么西的女人,我想陪你一起过去看看。我想,我是可以帮到你的。” “如果我反对呢?”我歪着头。 “嗯!沈非,虽然陈教授现在是你的员工,但我相信,他在你心中,永远都是你我所敬佩的师长。”乐瑾瑜笑了,“如果你需要的话,我现在打给他,让他给你说吧。要我过去帮助你,也是他的意思。”我没吭声,朝着外面走去。走出几步后回过头来:“瑾瑜,那个叫黛西的女人就是邱凌的妻子,不过她要求在我的家里和我聊聊。你我都只是医生,并不是公检法系统的侦查人员。那么,按我的理解,这就是我的一位叫作陈黛西的病患,选择了我家里作为这次治疗的诊疗室。诊疗室对于心理医生来说,除了自己与病患,是不可以有第三个人的,这点相信不用我给你提醒吧?对了,还有一点就是,患者是有权利要求我们不得进行录音的。不管外力如何介入,我自己也知道今晚与她的谈话,保留下音频有巨大作用。但,心理医生的职业操守,是绝对不可逾越的鸿沟。” 我吸了口气,继续着:“那么,你想跟我一起出诊,在今晚和黛西聊聊的夙愿,现在就可以肯定,是不可能实现的。” 乐瑾瑜又笑了,这次露出的笑容,散发着一种让人觉得很诡异的自信:“沈医生,她是病患没错,但你和古大力刚才聊天的时候也说了,她还是在押的犯罪嫌疑人。那么,你和她的诊疗室门外,应该有几位优秀的刑警看门吧?让我也站在门口看门就是了。这要求不过分吧?” “随便你!不过你要知道,现代建筑,隔音效果都非常好,希望你不会失望。”说完这话,我对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指向了门外我那台白色的大切诺基。 回去的路上有些堵车,因此,我们在晚上将近1点才回到观察者。对面的邵波事务所里亮着灯,他和八戒比我们早回。半小时前和他通了电话,他想今晚就和我碰碰,但被我拒绝了。因为今天我所接受的关于邱凌的信息已经太多了,我害怕自己无法将之一一琢磨明白。 并且,黛西提出的今晚午夜两点的约会,势必会有一些让人更加震惊的东西继续灌入我的思想。 “我需要梳理。”我是这么给邵波说的,“明天早上我们再碰头吧。” 邵波在电话那头应着:“行!那我今晚就在所里面待着吧。对于这个人魔,我也越发有兴趣了。” 古大力打着哈欠跳上了他自己的车回家了。我不是很喜欢太多人去我家,古大力自己也没啥兴趣去。因为就算他对今晚我与黛西的较量很感兴趣,但只能被隔离在门外,对于他来说,不具备任何意义。 接到陈教授抵达我家楼下时,已将近1:30。李昊也给我打了电话,他们大概十几分钟后就会到。停好车走进电梯间时,我拿出电话,给文戈打了过去。她的电话又关机了。我冲陈教授与乐瑾瑜笑了笑:“文戈带学生,这段时间都住在学校里。” 陈教授应了一声,但乐瑾瑜却叹了口气:“沈非,难道你这么多年在心理学领域积累的经验,就是让自己能够筑造起一堵坚固的围墙,用来禁锢过去吗?” 我没理睬她,也不想去咀嚼她说出的这段话是什么意思。我自顾自地掏出钥匙,将房门打开。扭身按房间里灯的开关时,眼睛的余光扫到了陈教授正冲乐瑾瑜摇着头,表情很奇怪。而乐瑾瑜似乎有点情绪,噘着嘴很不情愿地点头。 “进来吧!不知道这个周末文戈会不会回来,到时候让她做几个菜,也算是比较正式地给教授接风。对了,也给瑾瑜即将来到海阳市提前庆祝一下。”我脸上挂着作为一个专业心理医生应该具备的有亲和力与感染力的笑容,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心底深处的某个角落,或者应该说是我潜意识的冰山深处,位于海底的幽暗地带,却又有着一种隐痛。这隐痛如同两根有力的手指,紧紧地揪着我的心脏,揪得很疼。 陈教授连忙说道:“行了!沈非,我和瑾瑜都知道文戈比较忙,本周不行的话,就下周吧。或者下下周都可以。” 乐瑾瑜却还是噘着嘴,跟在陈教授身后走进了我与文戈的家。 “有点乱。文戈在家的话,会整洁很多。”我冲她俩耸了耸肩。 “不乱,一点都不乱。收拾得很干净。关于文戈的一切,也都收拾得非常非常干净。”乐瑾瑜淡淡地说出了这么一句奇怪的话。 “瑾瑜,我可以命令你出去吗?如果你继续违反你与我的约定的话。”陈教授的脸终于阴沉下来,转身对乐瑾瑜很严厉地说道。 这时,房门旁边的门铃响了,我按下按钮,对方是已经到楼下门禁处的李昊:“沈非,开门,我们到了。” 我看了乐瑾瑜一眼,她没敢迎上我的目光。 “上来吧!”我按下了打开楼下铁门的按钮。 第七章 嗜血因子 一起被拉上来的,还有个女人尸体。她的致命伤从胯下开始,一直延伸到胸腔,被血淋淋开了膛。 19 门外电梯间的灯很自觉地亮了,电梯开门的声音,与镣铐被拖动的声音同时响起。 黛西并没有换上市看守所的衣裤。她是个孕妇,所以这几天应该在市局招待所四楼被监视居住。她较前几天看到时显得憔悴了很多,眼神黯淡,嘴唇发青。她的妆容已经被清洗干净了。这时,她最害怕出现的事终于来了——她很普通,混入人群中不会给人留下任何多余的记忆。尽管,她还穿着那双颜色鲜艳的皮鞋。 “为什么给她上脚镣?”我站在敞开的门前,冲李昊问道,“她只是个嫌犯,并且,她有多大的罪,你自己心里有数。” “沈非,我是一个执法者。我们有我们的纪律与原则,为了真相我们可以破例,但不代表我们就会因此而玩忽职守。”李昊很认真地说道,“陈黛西现在仍然是梯田人魔连环杀人案的犯罪嫌疑人,重案犯。让她离开有国徽的地方,就必须上镣铐。这是底限。” 我知道我无法说服他,伸出手帮黛西将手铐与脚铐中间那条铁链往上提着。 “我来吧!”从李昊身后走出一个娇小的穿着警服的女人。 “赵珂,你也过来了?”我冲她点头示意。 “嗯!黛西是孕妇,局里都是些粗枝大叶的男人,小雪年纪也不大。我好歹也是个医生,所以就跟着李昊一起过来了。”说话的这位女警就是市局女法医赵珂——李昊的未婚妻。她在海阳市很多起大案侦破过程中,都有非常出色的表现,是汪局时不时挂在嘴边的“市局之花”。 黛西好像并没有因为我对她流露出来的关切有所触动。相反,她的视线早早地越过我与我身旁的陈教授和乐瑾瑜,朝着我身后的客厅望去。 镣铐在地上拉动的声音继续着,在赵珂的搀扶下,黛西迈着因为脚镣而局限的碎步走入房间。她来回审视房间里的一切,仿佛身旁的所有人在她眼里都是透明的。最终,她想抬手,但因为镣铐,变成只能勉强地做一个抬手的姿势,继而指着我的卧室问道:“这应该是客房吧?” 我愣了一下,点了点头,却不知道怎么回答,思维中似乎有一条鱼刺扎在那里,让我不能应对。 黛西叹了口气:“他做的一切其实与你一样,你们的主卧都是被封锁着的库房,而自己休息的房间只是客房。” 我不太明白她这话的意思,指了指我的书房:“黛西,不介意的话,我们就在这里开始我们的闲聊吧?” “只是闲聊吗?”黛西淡淡地笑了笑,“沈医生,其实你没有必要说得这么轻松,我们的谈话不可能只是闲聊而已,这是我们都知道的。或者,在你看来只是闲聊,对于我……” 她再次费劲地抬手:“我想在你的卧室和你单独说话。” 我迟疑了一下,甚至变得有点愚笨,像个不知道如何面对的少年,扭头望向李昊他们几个。可我所要做出的决定,本也不可能在他们身上找到答案。最终,我点了点头,打开了卧室的门:“黛西,你想喝点什么?咖啡还是茶?或者给你来一杯白开水怎么样?” 黛西的目光却被我卧室里面的布置吸引了,站在她身边的我清晰地听到她抽泣了一声。我忙扭头去看她的脸,却正好看到黛西身后站着的乐瑾瑜。乐瑾瑜头微微低着,正在观察黛西被铐着的手。 黛西的手在颤抖,而她那张平凡普通的脸上依然没有表情,也就是说她的手正在出卖她波动的情绪。镣铐声在继续,她走入我的房间,身后的李昊与赵珂也尝试着跨前,被我拦住了。 “陈黛西小姐是我的病人。”我冲他们耸了耸肩。 我关上卧室的门,门外是包括李昊带过来的两个大块头刑警在内的六个人,而门内是一个继续在莫名其妙发出轻微抽泣的犯罪嫌疑人。 我靠墙站着,双手环抱胸前,看着黛西在我的卧室里缓缓地走动,并不时伸出手,触摸房间里的某些物品。 那一刻,我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她似乎来过这里,或者说她见过我房间的照片。这一怀疑,在几天前看来是完全不符合逻辑也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但是在捕捉到邱凌过去的种种碎片后,我对于这个怀疑,变得有点相信了。 我换了个姿势,因为我意识到自己这环抱胸前的姿势,实际上是缺乏安全感的一个下意识动作。这一动作,在很多病患走入我的诊疗室之初,都会不自觉地做出来。 黛西走到我的床头坐下,接着,她脱下了那双颜色鲜艳的皮鞋,努力地尝试将挂着那十几斤铁镣的脚往上抬。我连忙上前,帮她完成了这一动作。 黛西很自然地对我做出了一个点头示好的动作,尽管她自知悉我身份后,就一直在我面前竖立起尖锐的锋芒,但她曾经受过的良好教育与所处的正常的社会环境,让她具备文明人应该有的礼节,并不自觉地表现出来。 “这几天挺辛苦的吧?”我拉了一条凳子,在她面前坐下,或者说在我自己的床边坐下,“身体与精神上,都挺大压力的吧?” “沈医生,不止是压力吧?一个女人本来所拥有的世界,在某个夜晚某个消息到来的时候,瞬间崩塌,最终支离破碎。那种感觉,你是不会明白的。”黛西面无表情,但话语却较之前少了些对我的抗拒。 “其实你没必要为他背负太多的,不值得。”我径直说道。因为我明白在今晚的诊疗过程中,一味回避与遮掩,反而会让对方反感,继而变得不愿意将心声一一吐出来。 “沈医生,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像你一样,具备强大的精神力量。你可以随意地抹杀,肆意地忘却,但大部分人……”黛西一边说一边摇着头,“最起码,我是无法做到的。” 她这句话中,似乎蕴含着某种暗示,但是这暗示,在我,却再次很自然地选择避开,并将话题拉回我们现在应该谈论的主题上面:“邱凌阴暗的一面,你知道吗?” “我知道。”黛西抬起头望向我,眼神在这一瞬间变得闪亮起来。看来,这也是她今晚专程过来,想要和我说的话题。 “知道多少?包括他私底下是梯田人魔的一切吗?”我声音低沉,语速缓慢,就好像和一个要好的朋友说起她与丈夫的私事。 “我是一个女人,很多东西我没去细究,自然也不想去深挖。不过,我所知道的是,他想成为一个人,一个像你一样的人。沈医生……”黛西的语调急促起来,“沈医生,他想变成一个像你这样的人。因此,他拥有一个和你一模一样的私人世界。” 黛西的话让我心底那种被邱凌犀利眼光审视着的感觉再次油然而生,我坐直了一点,脚很无意地朝着房门的方向伸去。我知道,这一动作是我们的祖先还在荒野中奔跑时就养成的习惯——在危险与不适面前很自然地想要离开。是的,我在抗拒着与黛西的这一次诊疗,甚至,我想要离开这个房间。 “沈医生,你能开一扇窗吗?这些天我在市局招待所里面被监视居住的房间很闷。”黛西淡淡地说了句。 我没多想,站起身将旁边的窗帘拉开,并打开了一扇窗。初夏的凉风,从窗外吹拂进来。黛西扬着脸,让那微风将她的发丝吹乱。 “挺舒服的。”黛西轻声说道 “陈黛西小姐,你爱这个世界吗?” “算爱吧!”黛西应着。 “你不应该承受这一切的,你完全可以选择避开这一切。要知道,邱凌世界里的一切,对于一个普通如你的女人来说,是多么狰狞与可怕。这些,你应该都知道,也不需要我来给你说吧?”我在尝试诱导她的思想,或者应该说我在引导本该是社会常规一员的她的真实思想。 “沈医生,你爱过一个人吗?”黛西又一次岔开了话题。 我愣了一下,接着毫不犹豫地说道:“是的,我很爱我的妻子。我们是大学同学,毕业后就结婚了,到现在已经七年了。” “那她现在还在这个世界上吗?”黛西声音缓慢无力,说出的这句话在我看来,是典型的人在恍惚状态下的胡言乱语。 “陈黛西小姐,你可能有点累了。”我又一次想转换话题。 “沈医生,你的妻子还在人世间吗?”黛西再次追问道。 “我想,我们今天的诊疗到此结束吧!”我站了起来,想中断这次对话。 “沈医生,你妻子是不是已经死了?”黛西在我身后第三次大声说道。 我感觉自己的喉头开始发干,压抑的空间让我想要怒吼。我转过身望向窗外,想要大口吸进微凉的空气。但,似乎远远不够。 我朝着房间的门走去,边走边说道:“陈黛西小姐,我不知道你今晚找我到底想说些什么,你的状态很不好,不适合进行心理咨询。” “沈医生,邱凌在郊区还有一套房,是用他妈妈的名字买的。”黛西在我身后说出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我拉开门,门口站着的是乐瑾瑜与李昊、赵珂。 我大声说道:“她很抗拒与我沟通,我们的谈话一度陷入……” 我的话还没说完,就看见赵珂与乐瑾瑜的脸色变了。而李昊更是一把推开我,朝我身后的房间冲去。 我不明就里,但意识到身后的黛西正在做一件让人出乎意料的事情。 我转过身,只见陈黛西站到了之前我拉到床边的凳子上,并朝那扇被我打开的窗跃起。 李昊那魁梧的身体从我床上踩过,大手朝前一挥,但并没有抓住黛西。 她消失在那扇敞开的窗户外,漆黑的天幕中,有着铁镣铐“哗啦啦”的声响。 我面前的赵珂说了句:“李昊,完了。”话音一落,她便与另外两个刑警朝着我家门外冲去。而还在我房间里的李昊大半个身子都伸出那扇窗户,紧接着缩回来朝着门口跑过来,继而追着赵珂她们,朝楼下跑去。他一边跑着一边大声对着赵珂她们三个喊道:“挂住了,陈黛西没摔到楼下。” 20 不幸中的万幸,黛西被我们楼下那一棵茂盛的歪脖子树给挂住了。之前小区里面有人认为那棵树长得比较另类,要求管理处锯掉它长歪的那一截,目前看来,管理处的坚持,在关键时刻还救了一条人命。 黛西被紧接着开进来的120急救车带走了,李昊他们也开着警车尾随而去。临走前,李昊板着脸对我很不客气地说了句:“差点被你害死。” 我没有反驳。事实上,犯罪嫌疑人如果真的在这种情况下有个三长两短,李昊与今晚出这次外勤的刑警们,要背的处分都不会小,甚至汪局也可能被记过降职。 赵珂在李昊身后对我低声说了几句:“沈非,我刚才看了下,黛西只是多处骨折。”说到这里,她又看了一眼那台120急救车,“肚子里的孩子恐怕已经没了,但我还不能肯定。李昊的脾气你也知道,他和你不是外人,所以才对你大声嚷嚷,别见外。” 我点了点头,在楼下目送他们的车跟着急救车远去。 “乐瑾瑜,小区对面就有个商务酒店,你去前台报我们观察者事务所的名字可以直接入住,我们和他们有协议的,之后账单会给到我们事务所。”我扭头对站在我身后的乐瑾瑜说道,“我想一个人静一下。” 陈教授可能察觉到我情绪有些波动,连忙说道:“我送瑾瑜过去就是了,你上楼吧。” 乐瑾瑜却没有动弹,她拦在我身前,歪着头盯着我的眼睛。 彼此都是心理咨询师,明白躲避别人的直视,实际上是心虚的一种体现。但我不明白自己在乐瑾瑜面前到底心虚什么…… 我避开了她直视的目光,绕过了她的身体,朝着电梯间走去。身后,我听到陈教授对乐瑾瑜再次说道:“瑾瑜,你答应过我的。” 我加快了步子,电梯还在5楼,可是我不愿意继续站在乐瑾瑜能够看到的世界里。 心理大师(出书版) 第11节 我朝楼梯间走去,最终朝着楼上快步奔跑起来。 我很平静地刷牙,冲澡。我的手机放在客厅的茶几上,但今晚我并没有给文戈打电话。 我走进自己的卧室,将床上李昊踩过的痕迹抚平。我又合拢了那扇被打开的窗户,拉上窗帘,让我的世界封闭起来,这样,我觉得自己很安全。 我关掉了灯。 黑暗,如同一位披着巨大斗篷的幽灵,将我拥入怀中。我在黑暗中站起,走向客厅,在熟悉的位置摸出那片钥匙,接着打开了我这套房里本应该是主卧室的房间门。 文戈最喜欢用的香水味道,在房间里荡漾着。 她穿过的衣服,穿过的鞋…… 她用过的唇膏,喝过水的杯…… 她最喜欢的小说,最喜欢用的那本字典…… 她在每一面墙上的照片中微笑着。 我没开灯,如同一个黑暗中的精灵,缓步走到这宽大房间中间的大床前。我跪了上去,伸出手搂住了承载了文戈身体的黑色木盒,文戈微笑着,幻化成木盒上一张黑白照片。她依旧乐观地望着这个世界。 她来过,经历过,欢笑过,又哭泣过…… 最终,她走了,走得那么洒脱与随意,走得那么不经意。留下的未亡人,又应该如何面对没有了她的世界呢? 没有人能告诉我应该如何面对,不管是哪一位师长,抑或同行医生。心理学领域的那些大师,也没有能诠释与指引的著作,因为他们都没有过同样的经历。 我的人生太顺利了。一个知识分子的小康家庭,求学路一帆风顺,在同学们的目光焦点中长大。我与文戈的相识与相恋,再到我们一起走入社会,拥有自己的事业,都太过顺利了。于是乎,我以为我是内心极其强大与乐观的。 事实证明了,我并不是。生命中有很多很多的坎,都是需要过的。有些人是跨过去的,他们是生命的强者。而有些人,却是选择避开,选择绕过去的。 我,属于后者。 我一直睡到9:30才醒来,头有点疼,又做了那个奇怪的梦,梦里文戈离开了我的世界。 我冲了个冷水澡,自嘲地笑着,走向客厅。邱凌的档案袋还在茶几上放着,我依然没有打开。 事实也证明了我这么做是对的,我自己所捕捉与判断出来的邱凌,越发清晰起来,包括他的过去,也包括他的内心世界。而档案袋里,应该是很官方的一套。一个如邱凌般城府的人想要伪装的话,他一定能让其中的白纸上,都是很积极正常的语句。 手机上有4个未接来电,都是邵波打过来的。我坐到阳台的靠背椅上回拨了过去。 “沈医生你还真能睡哦!”邵波愤愤地说道。 “不休息好怎么能够陪你剖析梯田人魔呢?”我想让彼此紧绷的神经放松一点。 “你们昨晚的事情我听说了,李昊估计这会儿日子不太好过。你直接来我的办公室吧!我让前台给你叫份早餐过来。”邵波的语气也缓和了一点。 “行!我大概会在20分钟内到。” 放下电话,我穿戴整齐。临出门前,我朝着最里面那个房间望了一眼。黛西说的没错,那是这个套房的主卧…… 邵波的办公室比我的办公室大了四倍,旁边还铺着一条模拟的高尔夫草坪。之前我和李昊都笑话过他,说他这办公室的摆设是肥皂电视剧里面那种霸道总裁流的布置。邵波自己也讪笑,说他这职业所要塑造给外人心目中的人设,本也是一个没有太多生活情趣与品位的市井小人。 邵波叼着烟一本正经地看着我吃完了他给我叫来的早餐,那严肃的模样,变得有点不像他。我喝了口水,对他说道:“行了,现在就开始说说你们在回龙镇的发现吧。” “沈非,在说邱凌以前,我可能要提一个你不太喜欢说起的人。”邵波沉声说道。 “有什么人是我不喜欢说起的呢?”我微笑着反问。 “文戈的外婆就住在邱凌家老房子的隔壁,这个你可能不知道吧?”邵波说这话时身子往前倾了倾,好像害怕我会因为这句话而突然有所触动一般。 “她外婆?她外公外婆在她高中时就已经走了。再说,文戈打小也不是在回龙镇读书生活。”我语速变快了不少,“邵波,文戈怎么从你嘴里说出来,就变成了一个我不太喜欢说起的人呢?我们还正想这个周末或者下个周末在家做饭叫你过去吃。” 邵波眼神中闪过一丝什么,紧接着从旁边一个黑色皮夹中拿出一张巴掌大的泛黄相片,对我递了过来:“你自己看看吧!八戒花了200块钱从邱凌的舅姥爷手里买的。” 我抬手,发现自己的手又在轻微地颤抖。接过泛黄相片的瞬间,我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气。是的,邵波没说错,我抗拒别人和我聊起文戈的点滴,只愿意一个人想着念着她的一切。 相片上是两个10岁左右孩子的合影——男孩很黑很瘦,手脚很长,个子并不高,眉目间似曾相识。而女孩…… 是文戈,是10岁左右的她,我看过她那时候的相片。她穿着浅蓝色的t恤和一条那个年代比较流行的健美裤。 “是邱凌与文戈的合影?”我声音不大,但是情绪反而较之前稳定。 “是的。”邵波点着头,“沈非,文戈和邱凌认识。我和八戒打听了一下,文戈小时候每年寒暑假,都会被她妈妈送到回龙镇,也就是说,每年都有几个月,她的玩伴就是邱凌。邱凌在回龙镇也只待到了初二,接着,他就被他在海阳市工作的父母接回了市里。” 邵波说到这里顿了顿:“沈非,顺着这条线,我们昨晚也往下摸了摸,一个更加让人意料不到的情况是——邱凌和文戈是高中同学,而且关系不错。”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如同断片。邱凌用鱼做笔名写的另外一首诗,在我脑海中回荡起来…… 犹记得那个清晨 有个她 因为爱情横卧在铁轨上 最终支离破碎 我们牵着手 看铁轨上整齐的躯干切片 你说 那堆被蚊蝇欢喜的内脏里 有爱吗? 我觉得是有的 或许 被压碎的爱 正是蚊蝇最欢喜的那片 “邵波,文戈高中是在第三中学上的,三中附近有没有铁路?”越发被放大的惶恐反倒让我冷静下来,“你这里能不能查到2000年前后,那附近有没有发生过自杀事件。” 邵波应了一声,走到了他那张暴发户才用的硕大办公台前,按了几下键盘:“三中附近是没有铁路的……等等,三中有个旧校区,2002年前旧校区有使用,那旧校区旁边有铁路经过。” 说完这几句后,他又快速按了几下键盘。半晌,他抬起头来:“沈非,你脸色不太好。” 我深吸了一口气,接着缓缓吐了出来。我明白自己目前的状态并不好,应该说这几天的状态都不太好。在我内心深处,有某个不想被触碰的角落,正因为李昊牵引着介入邱凌案件后,被强行拉扯着一次又一次被拨弄、提起。 但,整个事件逐步展开后,却又让我本应该缩回去的步子,被邱凌的过去拉扯着继续深入。 “你发现了什么,直接说吧。”我很肯定地对邵波说道。 “2001年12月23日,三中老校区外面的铁轨上,一位少女卧轨自杀。因为当时是晚上,火车高速行驶,所以,她的尸体基本上被碾成了肉泥。” “那堆被蚊蝇欢喜的内脏里,有爱吗?”我如同梦吟般念叨出了邱凌当日的诗句。 我往后靠去,闭上了眼睛,邱凌的脸与文戈的脸在我脑海里来回闪现。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皮鞋敲打地面的声音,紧接着,门被人推开了。 走进来的是穿着警服戴着宽檐帽的李昊,他昨天就知道我今天上午会来邵波这里。他的眉头还是皱得紧紧的,看了邵波一眼,接着又看了我一眼:“你俩跟我走一趟吧!正好在路上把你们前一天搜集到的东西给我说说。” “去哪里?”邵波问道。 “昨晚黛西跳楼前透露了个不算秘密的秘密,今天上午我们就去查了。邱凌确实还有一套房子,不过不是用他的名字买的,在海阳市市郊。去年收楼,装修好了,不过他们一直没有入住,也没对外人提起过。黛西昨晚跳楼前唯一留下的线索就是这套房子,那么,这套房子里面肯定藏有邱凌某些不为人知的秘密。鉴证科的同事已经过去了,而我专程绕道过来,想问问你俩要不要一起过去。”李昊说完后没看邵波,反倒看着我,因为我之前很抗拒跟他一起去所谓的现场,我对自己的身份有着清醒的认知。但这一次……这一次我的对手,是一个叫作邱凌的家伙。 我站了起来,头往上微微抬起。这一次我甚至张大嘴吸了一口气,继而大口吐出。 “李昊、邵波!你俩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的一切,你们也都知道得最多最清楚。”我说到这里淡淡地笑了,“尽管,你们都害怕我突然彻底垮掉,但是请你们相信,我就算垮塌后,也能够快速站起来的。” 说完这话,我耸了耸肩:“再说,我还有文戈始终如一地支持着我。” 他俩又一次露出了那个我所熟悉,却又蕴含着无奈的表情,摇着头率先走出了房间。 21 人的大脑由三个部分组成:脑干,边缘系统以及新皮层。 脑干又被称为爬虫类脑,因为有它,我们才会具备足够的动物性,产生生理需求。也是它,驱使着我们完成着人类的繁衍。 边缘系统也就是哺乳动物类脑,它是唯一一个负责我们生存的大脑部位,从不休息。它也是我们的情感中心,并且还非常诚实。对于心理学的很多研究,其实就是对边缘系统的研究。边缘系统对于外界的反应是条件式的,是不假思索的。于是,它对身体发出的指令,便可以直接折射出个体在当时最真实的思想与感官体验。 而人类大脑——新皮层,便是我们所说的爱说谎的大脑。 相对来说,其实黛西是属于比较容易洞悉的女人,我没能从她身上挖掘出她所熟悉的邱凌,是因为我与她真正相处的时间太短了。而且某些我内心深处不想被触碰的东西,被她尝试着提起。客观地说,黛西就是属于新皮层并不是足够强大的典型,那么,她的边缘系统驱使着她的身体,将她各种内心折射,投影到外界,进而让人能够知悉她真实的心中所想。 朝李昊的车走去的短短时间里,我快速思考着。我甚至在想,昨晚如果真的由着乐瑾瑜的构想,给予多的时间,让这位优秀的精神科医生与黛西多接触的话,可能我们收获到的,要比我单独与她聊的要多。 只是,黛西指定要与我单独沟通…… 李昊发动了汽车,这辆他经常开的警车也和他的人一样,有着粗重的鼻息与宽大的身材。李昊端起了车上的半杯咖啡,一口喝下,继而将咖啡杯对着不远处的垃圾桶掷去。咖啡杯没能入桶,李昊只得跳下车将之捡起再放入垃圾桶。坐在副驾驶位置的我,望着李昊魁梧的背影,莫名其妙有着某种感怀——当年高中校队的篮球主力,若干年后在警队中,正将光芒一点点地收拢,也在一点点地磨灭。 “李昊,组织打场球吧!否则你真会退化到嘘嘘都尿不中马桶了。”邵波在后排建议。 “忙完这个案子吧,把邱凌送到检察院再说。”李昊说到这儿扭过头来苦笑着,“如果能将他送到检察院去的话。” “就算不能起诉他,他这辈子也不可能离开精神病医院了,这点,李大队尽管放心。”邵波想用玩笑话将李昊紧皱着的眉头舒展开来。 “不能让他受到应有的制裁,死去的那几个姑娘,九泉下能甘心吗?”李昊一边说着一边将头上的宽檐帽端正了一下,上面那银色的国徽,似乎响应着李昊的话语。他再次苦笑了一下,“邵波,说说你在回龙镇的收获吧。” 邵波应了一声,继而看了我一眼。我明白,他不会将文戈在回龙镇的故事说出来,但实际上,我已经决定之后会对他俩说起,说起邱凌可能与我,与文戈所有的一切。 “我们是前天中午抵达回龙镇的,回龙镇并不大,就几条街。我们很快就按照李昊提供的地址找到了邱凌家的老房子。我刚点上一支烟,寻思着怎么进去搭讪,八戒就拿出电话在那‘喂喂喂’地嚷个不停。接着,一个40多岁的中年人便从远处朝我们跑了过来。” 邵波说到这里停了一下,似乎想给时间让我和李昊提问,见没人吭声,便自嘲地笑着继续道:“所以说八戒憨,但心思还是挺多的,他到回龙镇之前就上网雇了个住在邱凌家附近的人,给我们做向导。当然,这向导也只是说说而已,实际上就是给他两百块钱,从他嘴里套出点东西。” “你们这一行本来就是这么一套,花钱买话,不稀罕。”李昊没扭头,随意嘀咕了一句。 邵波讪笑:“雇来的这中年人姓卜,应该是个吸白粉的,站我们旁边不断地抽烟吐痰。八戒虎着脸,对这个老卜胡乱掰扯了几句,无非就是要求对方知无不言,也注意保密。老卜连忙点头,领着我们就往邱凌小时候住过的那个大院子进,并大声喊邱老倌。” “等下,回龙镇是邱凌母亲的老家,现在住那里的是邱凌的舅舅。可现在照你这么一说,他舅舅家也有姓邱的老人?”李昊插嘴问道。 “邱凌是随他母亲姓,并且他现在的爸爸不是他亲爸。这一点之前你给我看的邱凌的档案里是没有记载的。这次过去我们了解清楚了,嗯,也就是我这次要给你们说的重点——邱凌他亲生父亲的事。”邵波答道。 “不可能啊?邱凌父母结婚,然后当年就生下邱凌,这部分档案我记得当时还认真看了的。”李昊继续嘀咕道。 “行了,你就别打岔了,反正邱凌不是他现在的父亲亲生的,你听我慢慢说吧。”邵波将手里的打火机按亮,点燃两支烟,并将其中一支塞到了李昊嘴里,“邱凌的生父叫王钢仁,在回龙镇还有个小名,叫‘西霸天’。打小就有些奇怪的举动,让镇子里的人不寒而栗。据说他9岁的时候,镇上的疯狗追着他咬,把他惹毛了,扭过头去龇牙把那疯狗的脖子给咬了个窟窿,狗血哗哗地流。那疯狗怕了,扭头想跑,被他抓着尾巴甩起来砸到地上,最后被他一脚一脚地踩成了肉泥。15岁时,他一个人上山抓了只猴回来,在镇中央那棵大树上,把一只活猴给现剥了皮,说这样宰的猴子肉吃起来味好。当时镇子里的老人都说,这是造孽,老王家这小子迟早会遭报应的。”“也就是说如果邱凌真是这西霸天的儿子,那他本身的遗传基因里面,就有嗜血的性格因子了。”我松开了安全带,侧身对邵波说道。 “差不多吧,我记得上次在沈非的办公室看过一本书,是说犯罪基因是有遗传的,所以才多问了问这西霸天的事。而邱凌的母亲,很早就出去念书了,回来得不多。并且在海阳市谈了对象,准备结婚。”邵波继续着,“就在她结婚前两三个月吧,她和她对象……嗯,那个时候叫对象,现在应该叫男朋友。他俩回了趟回龙镇,两人大晚上的溜到后山去玩,谁知道就碰到了上后山逮野物的王刚仁。邱凌的母亲那时候长得不差,我们看了相片来着。这西霸天就起了歹心,把邱凌现在的父亲——当年的毛头小子给打昏了,强行要了邱凌他妈妈的身子。”“当地派出所第二天去抓西霸天的时候,这家伙不在自家院里。民警正要走,突然听见他家院子里那口井下似乎有声音,用手电往下一照是口枯井。也是因为这手电的光射到了井底,下面便传来了女人撕心裂肺的叫声,喊着‘政府救命!’。民警当时就意识到出了连环案,调了人手过来,发现西霸天竟然也在井底,还在大声对着上面骂娘。那女人的声音却再也没有响起。” “没有人敢下去,因为西霸天的凶悍是路人皆知的。到最后没办法,直接打电话到市局,派了神枪手过来,在井上面对着下面开了十几枪。那口井我和八戒也去看了,说是神枪手开枪打中的我可不信,因为里面太黑了,井底也太多射击盲区。应该是跳弹吧。最终,西霸天的尸体被拉了上来,一起被拉上来的,还有个赤身裸体的女人尸体。有眼尖的认出来,女人是附近村里嫁到镇里来的小媳妇,之前都以为她骗了彩礼跑了,想不到是被西霸天给囚禁在地下。她的致命伤从胯下开始,一直延伸到胸腔,被血淋淋开了膛。” “所以,邱凌出生后就一直被放在回龙镇,没有被他父母带回海阳市。”我做着总结。 “是的,不过听邱凌的舅舅说,邱凌现在这个父亲没有生育能力,两口子折腾了十多年,始终生不出孩子。那些年也时不时回来看邱凌,觉得这孩子似乎也挺机灵,所以到他13岁时,就接回了海阳市。” “你这所谓的发现不过如此,只能说是发现了他亲生父亲有问题而已。”李昊边说边将烟头掐灭,再把车窗按上。 “但邱凌小时候的一些事,却是他舅舅没有让邱凌父母知道的,因为害怕他父母知道了,不要这孩子。” “什么事呢?”李昊连忙追问道。 心理大师(出书版) 第12节 “邱凌3岁时,就把一只他舅舅抓来给他玩的青蛙活生生撕成了两片,还咧着嘴笑。他7岁刚上学时,班上一个丫头因为骂了他一句什么,被他用铅笔在大腿上扎了个窟窿,对穿的一个窟窿。也是因为他的这些举动,他舅舅对他从小打骂都是下重手,害怕他重蹈他亲爸的覆辙。也是他7岁戳伤女同学那次,他舅舅差点把他打死,据说打得休克了,那以后才算长了点记性,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从此斯文起来。” “也应该是那时起,他就认识了每年寒暑假到回龙镇的文戈,并与文戈成了玩伴。”我小声补充道。 “沈非,我可没说哦!”邵波听我提到了这些,连忙冲我嚷道。 “邱凌与文戈认识?”李昊扭头过来,“什么个情况,怎么扯到了文戈身上。” “是的,而且不止扯到了文戈身上,还扯到了我的身上。”我如实说道,“李昊!邵波!我这次苏门大学也收获不少,最大的收获就是——邱凌,这些年始终是冲着我来的,我甚至有种感觉,觉得他在海阳市犯下的这么多孽,也是因为我与他,以及文戈之间的一些缘由。”李昊和邵波都瞪大了眼睛。 我再次将安全带扣上,将自己在苏门大学经历的一切说了一遍,甚至包括我与文戈那一个不为人知的小木盒。 我的话落音后,车厢里安静了很久。汽车驶出了城市,往市郊那个新开盘不久的校区驶去。终于,李昊浑厚的声音打破了沉寂:“沈非,你能像个没事人一样说起你与文戈之间的小秘密,让我放心了很多。”邵波也莫名其妙地补上了一句:“是的,你始终是会走出那一切的,我们一直以来,也相信你一定能再次站起来。” “什么?”我并没有明白他们话里的意思,但也没有追问太多,反倒望向了车窗外。 窗外是一片种着稻田的丘陵,那些不高的小山,被分隔成若干个台阶。而这整齐的台阶,便是农民们苦心经营的梯田。 不得不承认——梯田,远眺起来,确实很好看,很美。 第八章 弗洛伊德解剖刀 心理学家最主要的理论来源,始终还是来自一位曾经的精神科医生,甚至来源于那把沾着些许红色血液与白色脑部组织的解剖刀。 22 汽车很快就驶入了这个崭新的小区,小区外的围墙上,是各个装饰公司的广告,进出小区的车辆,也有不少装修公司的小货车。 我们把车停在了另外两辆警车旁边,来接我们的刑警小雪领着我们大步朝其中一个单元走去。她边走边说道:“鉴证科的同事没有什么发现,确实只是刚装修好,并没有入住。可能邱凌是想多放几个月吧?毕竟,陈黛西怀着孩子。” 我们三个都没吱声。对于我,是因为这几天持续的低谷。对于他俩,自然是因为知悉了邱凌与我、文戈的错乱关系后,用各自不同的思维方式进行理解与思考。 我们很快就跨进了其中一个单元的电梯间,熟悉的布置让我终于开口了:“小雪,这也是万石地产的楼盘吧?” 小雪冲我点头:“是的,他们的楼盘样式都差不多,包括户型与外观,甚至包括楼里面的细节。”说到这里她好像想起什么,“沈医生,你住的也是万石地产的房子吧?我听李大队说过你是住四楼,很巧,邱凌的房子也在四楼,而且他的这个新房,跟你的户型很可能一样。” 我愣了一下,紧接着发现走入电梯的李昊,正朝我望过来。我与他认识十多年了,彼此的一个简单眼神,就能猜出对方想要表达的是什么。 我冲他点了点头。是的,如果照目前的节奏看来,邱凌的新房,有很大的可能与我的户型一样,甚至房间里的布置,也会大同小异才对。 我们都不敢往下想,因为这个想法一旦被坐实,那么,邱凌那深不可测的强大内心世界里,我——沈非,便会是作为一个图腾存在着的,尽管我们不能理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走出电梯,看到的是一扇与我家一模一样的敞开着的房门…… 门后是一模一样的户型,一模一样的木地板,一模一样的家具、沙发,一模一样的电器、吊灯…… 我听得到自己呼吸的声音,似乎蕴含着湿气,湿气进出瞬间,发出如同蜂虫飞舞时翅膀的颤抖声。这时,身旁走动着的每一个人,都好像不再鲜活,只是我这一个个体以外的摆件。 我伸出手,在房间的墙壁上摩挲着。接着,我感受到了邱凌在这一空间里的心境。他是压抑与痛苦的,这一空间是他释放自己的海洋。于是,他和我一样,在房间里来回走着,坐到沙发上看看电视,走进厨房倒杯温水。他会去阳台上的跑步机上奔跑,奔跑的时候戴着耳机听喜多郎的电子音乐;他会去书房的榻榻米上盘腿坐下,打开电脑玩一会儿游戏。 我有点晕眩,只得闭上眼睛,思想也因为闭眼而被放飞,进而与所处的这个世界融为一体…… 邱凌,你到底想要做什么?难道,你真的想成为另一个我?成为一个你不可能替代的沈非? 我猛地睁开眼睛,大步朝着卧室的方向走去。这里所说的卧室,并不是套房的主卧室,而是邱凌与我一样选择的那间客房。 不出所料,里面的一切都是一模一样的,包括那扇洞开的窗户与窗户前摆着的椅子,都似乎在刻意模拟昨晚我房间里发生的一切。 “沈非,你脸色很差。”邵波一边说着一边对我伸出手,想要搀扶我。但我冲他摇了摇头。 李昊递了一瓶水给我。他与邵波都经常上我家,面前这一切对于他俩来说,自然也是无比震惊的。但是他俩也知道,相比较而言,这一切对于我来说…… 我拧开瓶盖,喝了一大口水,接着走出了卧室。 我转向主卧室的方向,那扇门是合拢的。我有犹豫,但最终还是咬了咬牙,朝着那扇门走去。这时,小雪在李昊耳边说了什么,李昊连忙跨步过来,伸手拦住我,不让我去推开那扇门。 “李昊,里面有什么是我不能看到的吗?”我对他发问道。 “沈非,你自己应该可以猜到里面是什么。很多东西,你并不是真的遗忘了,你只是不愿意想起,不愿意去触碰而已。沈非,我不想看到你崩溃,再说,你现在状态不太好,要不,你和邵波先下去吧!毕竟,出现场这种活儿是我们刑警才应该做的,而你,只是个医生而已。” 我伸出手去尝试着推他,但发现自己力气似乎在变小。最终,我淡淡地笑了笑:“李昊,我明白我在做什么,也知道我即将面对的可能是什么。” 说到这里,我扭头看了看身后的邵波,也看了看包括小雪在内的另外几个刑警。我挺起了胸膛,将声音尽可能地放大,也尽可能显得镇定与冷静:“每个人都是一个不可测的火山,潜意识沸腾着,在人们看不到的深处。于是那火山里,住着天使,抑或恶魔,没有人知道的。但是我们都能够肯定的是,里面住着记忆——我们不愿意随时翻阅的记忆。有些记忆,我们将之放入,是因为我们不需要记得。还有些记忆,我们将之放入,却是因为我们不愿意记得。” 我顿了顿:“有个词叫作心理防御,你们应该都知道的。是的,我是一个缩在龟壳里面的懦夫,但是,我只是想多缩一会儿而已。实际上我自己也知道,生命中的坎儿,始终是要跨过去的。” 23 当一个人受到超我、本我和外部世界三方面的压力,难以承受时便会产生焦虑。焦虑的产生,会促使身体发展出一种奇妙的机能——对自我进行保护,抵御压力对精神以及身体的伤害。这种机能就是心理防御机制。防御机制有101种,其中有一种就叫作“否定”。 是的,我在否定一部分事实的存在,为了让自己不至于崩塌。我的世界曾经完整,最终毁灭于那个下着小雨的夜晚…… 我再次望向李昊,他脸上的表情是意外与欣喜。我明白,其实我身边的每一个人,一直以来都小心翼翼地保护着我,害怕触碰到我那一块娇嫩的保护膜。新的人进入我的世界,他们又会一本正经地去提醒与要求,要求对方也和他们一样,不去尝试将我唤醒。正如陈教授对乐瑾瑜那样。 我伸出了手,又一次去推李昊。他犹豫着,最终移动了脚步。邵波也跨前几步,靠着那个主卧室的门旁边站着,歪着头看着我,似乎害怕我随时会倒下一般。 我反倒没有之前的晕眩了,其实,我知道这个房间里面可能会有什么,正如我一直以来都知道自己家那扇长期紧闭着的房间里面有什么。关于文戈的一切,被我封闭在其中…… 我推开了门,一股子文戈身上独有的香味扑面而至。只是,我看到的却不是我自己家里那个主卧室里的布置,而是一个灰色的暗色调空间。家具所摆放的格局大致相同,几近当年文戈还在的时候,我与她的房间布置。 我按开了灯,缓步走了进去。墙上零星地贴着十几张黑白相片,大小不一,个别还有点泛黄,一看就知道是翻拍的。相片上的主角是文戈,不过这个文戈年岁还小,眸子里闪着的是孩子青涩的光芒,透明而又纯粹。桌子上摆着干花,我记得文戈说过,这种花叫作映山红,是只有她们老家才有的植物,春天会将整个山谷染红。 很可惜的是,我一直没有去深究,以为她说的老家,是她父亲祖籍的外省。而目前看来,那里就是她外婆家——当日有邱凌的回龙镇。 接着,我看到了一把精致的用铁丝做成的弹弓,旁边还放着一把小石子。我想起文戈说过她打弹弓很准,曾经一度让她有去当兵的冲动。 我的视线在这房间里游走着,渐渐地,我明白了这是一个和我自己家里那个被封闭的房间一模一样的世界,不同的是,这里埋葬的是曾经年少的文戈。这个文戈,可能还是邱凌的好友,甚至可能是与邱凌有着稚嫩情窦的懵懂少女。 我的视线平移着,望向了床中央摆放着的黑色木盒。文戈的骨灰在我家里放着,那这个木盒里面放着什么呢? “沈非,没事吧?”李昊在房间门口关切地问了句。 我冲他笑笑,这笑并不是努力挤出来的,反倒带着一丝丝舒展开来的释怀,尽管这释怀中,有压抑得让我几近崩溃的情愫:“李昊,我想,今天下午就安排我和邱凌见一次面吧。” “好的,没问题。你之前叮嘱我要反复地提审他,我们一直没消停过,估计这会儿他还在审讯室里待着。”李昊冲我点了点头,拿出手机往外走去。 邵波却还歪着头,冲我笑着:“没事就好。” 我冲他点了点头,单膝跪到床上,将那个黑色木盒拿了过来。隐隐约约间,感觉木盒似曾相识,那上面的花纹让我想起了什么。紧接着,我猛然将木盒翻了过来,朝盒底望去。因为在这一瞬间,我记起当日我与文戈埋在树下的木盒盒底有一道浅浅的裂缝,也因为那道裂缝,才让我们用相对比较便宜的价格买下了它。 手里的这个木盒盒底,一道浅浅的裂缝出现在我视线中……这,也就意味着,我在苏门大学所挖出的木盒,压根就不是我们最初放下去的木盒了。 邱凌,你到底想做什么?这些年你又到底在做些什么? 我越发迫切地想要与邱凌见面。我想要大声质问他,将他的一切一切都翻开,呈现在阳光下,让丑陋与阴暗的他变得无处遁形。 我深呼吸着,让自己镇定。 我打开了木盒的盖子。 里面是若干封信,都是没有开封的。信封上写着文戈启,下面的落款又都是那个简单的鱼字。 我拆开其中一封,那纤细却又企图张扬的字迹出现了…… 文戈: 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拆开这封信,或者我给你的所有信,你都只是封存在你的抽屉里。而我,被封存在你过去的记忆里。 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让你开始对我变得害怕。我们当日手牵手在蓝天白云下快乐地行走,在小桥流水间欢快地歌唱,一幕一幕,成为烙印在我心坎上的永恒,不可能被抹杀。而你,怎么能够忘记了呢?难道,就因为我晚了这一年吗?还是,就因为你在这一年里遇到了他吗? 我躲在暗处,偷偷地看你,也看他。我们都是学心理学的,不可能感性地看待世界上的人与事。那么,我必须承认,他是优秀的,站在人群中,如同钻石在煤炭中那般夺目。但是文戈,你有没有想过,他能不能给予你永恒。他的光芒在之后年月里会更加耀眼的,而你呢?你是一个普通的小女人,尽管你现在这么美丽与妩媚。但终究有一天,你所吸引他的一切会逝去,你会有鱼尾,会有赘肉。到那天,他身后的拥护者扬起灿烂的笑脸,每一个都比你更具吸引力。到那时……我亲爱的文戈,你怎么办呢?为什么你就没想过呢? 写着写着,心里越发伤感起来。文戈,你了解我,了解之深,多于我自己对自己的掌握。我能给你永恒,给你真正的同年同月携手离去。 你是懂我的。 爱你的鱼 2004年11月2日 一切的一切,越来越清晰与透明。在我还没有认识文戈的岁月里,邱凌与文戈相识相知过。紧接着,文戈考入了大学,认识了我,从此疏远了一厢情愿的邱凌…… “邵波,你看过邱凌的档案吧?”我没有扭头,目光还是停在木盒里。 “看过。” “他是不是复读过一年?” 邵波停顿了一下,应该是在回忆。这时,小雪的声音在那边响起:“沈医生,邱凌是复读过一年,他第一次高考没考上苏门大学心理学专业,不过第二志愿报考的学校也不差,他没选择就读而已。我们也走访了他的亲戚,听说他当时为了能让父母同意复读,才答应选择父母要他读的教育专业。也就是说,他是为了复读考上苏门大学,才选择的教育学。” 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会与文戈是高中同学,却又在苏门大学是我们的学弟了。 我将那沓信整理了一下,放到了旁边。里面记载了什么,我之后要慢慢地、一封一封地看完。 信的下面是几张泛黄的相片,与墙上贴着的不同的是,这几张都是合影。每一张合影里面,都有文戈,也都有邱凌。于是乎,稚嫩容貌的他俩,成了这个房间里的主角,甚至让我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他俩本身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而我,便是在之后年月里横空而出的路人。 “沈非,我已经给你安排了,下午2点提审邱凌。”李昊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只是……只是你现在这状态,让我有点担心。” “有什么需要担心的呢?”我将那木盒合拢抱上,转身朝门口走去,“我还是你们所认识的沈非,并不会倒下。” 说到这里,我反倒笑了,迎着李昊与邵波那两张爬着担心的表情:“其实,我觉得我应该感谢邱凌才对。可能,不止你们俩,所有认识我的人都会害怕,害怕我在最终面对文戈的事的时候,会疯癫或者崩溃。甚至我自己也小心翼翼地,不愿意去触碰,也不愿意让自己痊愈。可实际情况是,已经过去两年了。这几个月里,我习惯性地拨打文戈电话的时候,我拖着疲惫的步子走回家的时候,我已经明白要面对的是什么。” 我继续苦笑着:“所以,我知道我只是在等着一个台阶,一个让我接受这一切的台阶而已。邱凌给了我这个台阶,他让我看到了一个文戈不为我所知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主角却不是我,而是他——邱凌。接着,我因为邱凌而被激起的好奇心驱使着我重新开始面对,面对过去,面对文戈,也面对他——邱凌。” 面前的他俩张大了嘴,似乎不敢相信我能一下说出这些话来。我耸了耸肩:“李昊,这几天咱三个都挺辛苦的,找个地方去按下背吧。你欠我的那顿饭,我看就今天中午请了得了,请完饭后,我算是正式作为刑警队邀请的心理咨询师介入梯田人魔案,所以说你请的这顿饭不亏吧?给汪局说说,应该还能够报销才对。” 邵波也笑了,扭头对他身边的李昊说道:“肯定不亏了,沈非对决邱凌,一定能帮你们市局刑警队把邱凌打出原形,最终送检察院上法院的。况且,还有我呢!” 李昊还是板着脸,他也没看我,反倒朝着邵波一本正经地望过去。邵波被他看得有点发瘆:“李大队,又怎么了?” 李昊严肃地冲他说道:“吃完饭你就回家,毕竟你的身份是群众,职业在我们市局看来是闲杂人等,提审邱凌时不被允许在场。”邵波一愣,继而骂道:“你就一过河拆桥的白眼狼。” 最终,李昊还是点头答应了让邵波跟着去看守所,但不能进审讯室。邵波也没勉强,警队的纪律他是知道的,尚未被定罪的犯罪嫌疑人是不得随便接触的。 到吃饭时,我感觉自己的状态始终不可能达到最佳,毕竟内心世界正在抹杀一段经营很久的防御机制。于是,我拿出电话来,翻到了陈教授的号码,要打过去。 可手指却停住了。我突然想到,教授已经是一位差不多70岁的老者了,他所积累的始终只是丰富的专业知识与书本里面有过的案例。这些知识与案例应对一般心理问题的病患问题不大,但对于我与邱凌的对抗,能否派上用场还真不能确定。因为教授自己的人生观与世界观与我们这一代人早已是隔山隔海了。那么,让心理学泰斗与一位具备高智商,又有着较高心理学造诣的狡黠罪犯对抗,似乎不会有什么碰撞后火花般的突破。 我犹豫了一下,最终翻出了乐瑾瑜的号码。 乐瑾瑜是一位精神科医生…… 很多精神科医生,对心理咨询师都是有一定看法的。她们会肯定心理学的作用,但又会最小化地贬低。甚至她们会觉得,压根就没有意识与潜意识这两个名词所释义的东西存在,不过是弗洛伊德那位精神科医生用来骗人而捏造出来的词汇。 乐瑾瑜却不同,她本身就对心理学有浓厚的兴趣,并具备精神科医生的身份。更为重要的一点是,她是邱凌在大学时期就见过并打过交道的人,那么,她的出现,便可以少了很多废话,直接让邱凌意识到,他那躲在暗处窥探别人的阴暗大学时光,已经被我们翻出来,放在阳光下曝晒了。 我拨通了乐瑾瑜的电话。 13:30,我们在观察者心理咨询事务所门口接到了乐瑾瑜,而她,跳上车来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如果可以的话,其实我想带点仪器去看看邱凌。我很想看到他被高压电击时的脑电波数据。” 李昊和邵波都愣住了,接着,李昊对我说了句:“你确定她是个医生吗?” 24 心理大师(出书版) 第13节 1882年,弗洛伊德开始在维也纳综合医院担任医师,从事脑解剖和病理学研究。当时的他还不是精神分析学派的创始人,26岁的他想要成就的理想不过是一位收入颇丰的精神病医生。 对于他在维也纳综合医院工作的三年经历,目前很少有记载。因此,我时不时在揣测,这位有着足够学者倔劲的白人老头,在他还青涩的岁月紧握着锋利的长柄解剖刀,站在被开颅的脑组织前思考与出神的场景。或者,若干之后影响世人的伟大理论,就是在那些时间中被提炼总结出来的。 但,真正去勾画那幅画面,想象着他那把沾着些许红色血液与白色脑部组织的解剖刀,还是感觉有点毛骨悚然。 所以,我们必须承认,我们当下这些心理学家最主要的理论来源,始终来自一位曾经的精神科医生,甚至来源于他对于脑部解剖上的研究。相比精神科医生那些已经能够得到肯定的治疗手段与处方药物来说,我们心理咨询师不过是一群很可能在下个世纪被当成笑话来调侃的愚蠢人类。 因为我们所纠结的根本——意识与潜意识,是不可能真实呈现的东西,甚至可以说只是一个大家需要用诸多论据来证明其存在的虚无而已。 那么,乐瑾瑜的权威性,实际上是胜过我们这些心理医生的。这会儿和我一起坐在车后排的她,脸颊有点微微发红,嘴唇张开。她放在腿上的双手手指贴在一起,没有交叉,手掌也没有进一步的接触。这个手势我们俗称“尖塔”。说明一个人对于自己的想法与地位具备足够的自信,这自信作用到乐瑾瑜身上,可以诠释为她期待着与邱凌的接触,并有信心将邱凌看透击破。同时,尖塔式手势也能让我洞悉到,乐瑾瑜对于她所从事的行业——精神科医生,有着高度的专注。这一专注,也会让她在这一领域一旦被打败会变得崩溃与消极。 我将自己即将贴合到一起的手指放下,收住了自己下意识想要做出的和她一样的手势。 李昊边开车边冲乐瑾瑜问道:“乐医生要不要先看看邱凌的资料,我车上有。” 乐瑾瑜冲他摇头:“不用了,太早看到他的档案,会影响我对真实的他的判断。” “这点你和沈非倒是有点像。”坐在副驾驶位置的邵波说道。 “像吗?”乐瑾瑜扭头看了看我,“不可能像的,专业本来就不同。” 汽车很快就驶到了海阳市第一看守所,车刚停好,就有两三个年轻刑警迎了上来。李昊跳下车,开口问道:“几点把邱凌放回去的?” 一个皮肤黝黑的刑警愤愤地回答道:“12:40,还被所里的同志批评了几句,说犯罪嫌疑人也是人,也要吃饭,不能审得耽误了他们的饭点,整得好像邱凌那种人比我们更矜贵似的。” 李昊闷哼了一下:“本来就应该放人家回去吃饭,所里的同志批评得很对。” 那皮肤黝黑的刑警便笑了:“李队,你自己要我们疲劳轰炸来着,我们寻思着一会儿你要亲自上正戏,所以抓紧给多炸一下而已,怎么说也是贯彻你的指示来着。” 李昊瞪了他一眼:“你们几个吃饭没?” “没!”黑刑警老实地回答,“等着你过来拿提审单给你。”说完这话他从包里面拿出薄薄的一沓纸,抽了一张递给李昊。 李昊接过这张提审单,冲我说道:“这就是你的安排来着,为了不让他有太多时间消停,所以开了一沓单子,所里的看守干部瞅着都笑了。” 我点点头,问那黑刑警:“这两天他有没有什么异常?” “你就是沈医生吧?老听李队说起你。”这黑刑警话还挺多,“你说的异常是不是说那个什么第二人格?好像出现过一次,但是我们不能肯定。” “能不能详细说说,具体是什么症状?”乐瑾瑜连忙问道。来的路上她从李昊和邵波口里又多收集了邱凌被捕后的表演与表现,参与度一下就高了很多。 那黑刑警想了想:“昨天晚上吧,我们吃完晚饭又提审了一次。在将近12点的时候,这家伙突然间脑袋就往下面耷拉。我听小雪说过之前他在沙滩犯病时的模样,好像开始时也是脑袋晃了一下。于是我们几个精神头就来了,以为这货要开始变身了。” “好好说话,什么叫变身?”李昊骂道。 “是!”黑刑警继续道,“我以为他要出现那个什么人格,连忙站了起来,谁知道他脑袋下垂后,接着重重地磕到了他自己放在审讯椅上的手铐上面。” “接着呢?”乐瑾瑜追问着。 “接着我们就连忙上前,发现他只是眼眶位置给磕了个红印而已,也没出血,没啥大碍。” “我们想知道的是他当时的状态。”我终于忍不住了。 “精神状态吗?就是很糟糕,鼻涕都出来了,眼皮瞅着就要睁不开了。嘴里还在念叨着‘拦不住啊!我始终都拦不住他啊’!”黑刑警一本正经地继续道,“我当时以为这就是什么第二人格,小刘他们看法却不一样,说这应该只是被我们给折腾得太累了,想睡觉了。我一寻思,我们每天上午8点多开始提审他,晚上12点前都让他回监室了,不算什么疲劳轰炸啊,最多只能算审得勤快了一点。但瞅着他那副死鱼一般的模样,便还是让他回了监室。” “确实不是出现了第二人格,上次我也看到过邱凌另一个人格出现时的症状,跟没有理智的禽兽一样,凶悍得很。你们说的确实应该只是犯困吃不消了。”李昊点着头说道。 乐瑾瑜却扭过头来看我,似乎猜到了我有什么话要说。其他几个人见她望向我,也都扭过头来。 我朝着监区方向远眺了一眼,心境反倒出奇地镇定,仿佛一位即将进行一台高难度手术的理智医生。 “我们首先假设邱凌是一个有着多重人格的病患,那么,他昨晚的状态确实是一个多重人格患者应该表现出来的。当然,我们也可以认为邱凌是将自己伪装成一个多重人格患者,那么,他在昨晚这么个时间段,更要呈现出一个新的人格分身出来。” 邵波便迷糊了:“新的人格分身?什么意思?难不成除了我们所看到的邱凌,与沙滩上那个自称是天使的凶手邱凌,还有第三个人格在他身体里面吗?” “是的,在心理学的理论里,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说话的是乐瑾瑜,可她说到这里时,突然发现面前包括邵波与李昊在内的几个人,都用一种漠然的表情看着她,便顿了顿,“我说的是学名,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也就是你们刚才说的多重人格障碍,简称为did。对于这类型病患的存在与否,业内一直有争议,认为它的症状很可能只是某些癔病患者臆想出来的而已。再说,现实生活中碰到这类型案例的概率也确实很低。” 见面前这几个高大的汉子总算听明白了,乐瑾瑜微微笑了笑:“多重人格障碍有一个特别明显的特点,那就是它不会只有一个分裂出来的灵魂。我们可以在这类病患身体里面,很轻松地发现三个以上的不同人格,甚至最多的可以达到30多个。” “你的意思是说,邱凌身体里可能有30多个不同的梯田人魔?”李昊又皱紧了眉头。 “不会是30多个不同的梯田人魔,可能,某个人格只是个旁观者,某个人格只是一个路人,甚至还有某个人格是一个女人,是一条狗,都有可能。”乐瑾瑜继续解释道。 “有点乱。”李昊望向了我。 我点着头:“乐瑾瑜说得没错,多重人格障碍患者身体内不止一个分身。心理学领域具备一定造诣的邱凌自然是知道这个明显症状的,那么,他流露出新的不同人格来,在我看来,是计划内可预见的。” “你怎么知道他这次流露出来的是一个新的人格呢?”李昊又问道。 “之前我们所看到的邱凌的核心人格,自称并不知道其他人格存在的。而你们所说的昨晚邱凌很迷糊状态下说出了‘拦不住他’这样的话,所要拦的应该是那个作恶的‘天使’邱凌。那么,这个企图拦住‘天使’邱凌的新出现的人格,我们给他暂时命名为阻拦者。阻拦者应该是和‘天使’邱凌有过沟通的一个人格,甚至,它尝试说服‘天使’邱凌不要去行凶,但它的阻拦,在强大潜意识怂恿着作恶的‘天使’邱凌看来,不过是个挡车的螳螂而已。” 我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后,叹了口气:“以上推断,都是假设邱凌确实是多重人格障碍患者的前提下。反之,他如果伪装成为病患的话,更会展现出这些来麻痹与诱导我们。” 邵波与李昊他们几个人一脸迷惘地点着头,那黑刑警更是挠了挠后脑勺:“李队,这些东西,我们几个一时半会儿理解不了,还是先去吃饭吧!反正小雪应该马上过来和你会合。” 李昊冲他们点着头,接着领我们几个大步朝看守所的审讯登记处走去。很快,慕容小雪也赶到了,提审犯人必须两人以上,我和乐瑾瑜、邵波都不是公安系统的,自然不能算。看守所的管教干部虽然也是系统内的,但不被允许参与。所以,小雪不到的话,李昊一个人还真不能提审邱凌。 登记完毕,所里的看守干部便要求我与邵波、乐瑾瑜将身上的金属物件都放在保管处,毕竟纪律在那儿放着,不能违背。而也是在这时,我第一次看到了乐瑾瑜的那把小刀。 是的,只是一把小刀,一把她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的有着结实皮套的锋利解剖刀。 第九章 天生罪犯 从尸袋鼓起的轮廓可以揣摩到,里面是支离破碎的。法医在现场不断地搜集着零星的残肢碎片,都只是很小很小的红色肉块与骨头。 25 我和乐瑾瑜坐在审讯室的角落里,从我们这个角度看即将受审的邱凌,能够看到审讯椅上他的全身。他的细微动作,都将很容易被我与乐瑾瑜捕捉到。小雪又打开了那本厚厚的本子,握住了笔。 镣铐的声音再次响起,哗啦啦……哗啦啦…… 与之前听到这声响时的平静比较起来,现在的我情绪上有不小的波动。值得欣慰的一点是,我比自己所想象的强大了很多,真正要面对真相时,并没有显露出太多异常。当然,我不能保证今晚夜深人静时的自己会不会崩溃。但最起码,现在的我,是镇定与冷静的。因为……因为我很想将邱凌完完全全地剖析开来,了解透彻。这一被激发起来的强大斗志,让某些小肚鸡肠的情愫消失殆尽。 他终于又一次出现在我面前。只是短短的两天不见,邱凌明显憔悴了不少。青褐色的胡楂儿,爬满了他的下颌与嘴唇周围,显得他的颌骨有点宽大。他已经不能像最初我看到他时有力气抬起手铐了。他的胳膊垂下后显得手臂很长,阴着的眼睛里依然是听天由命的消极眼神,但其间曾经闪烁过的锐利,却在我记忆中那般深刻。 我突然觉得,从最初第一眼看到他时,我就对他有了错误的判断。他之前所呈现出来的形象,确实是一个表面斯文的普通男人。而经过几天的提审后,他的原形一点点地显露出来——长长的手臂、锐利如猛禽的眼光、宽大的颌骨以及浓密的毛发。 这是一种在龙勃罗梭理论中最典型的天生犯罪人。再结合他的亲生父亲西霸天所遗传给他的嗜血基因,与他幼年时期做出的残忍举动…… 邱凌,我必须把你绳之以法,尽管,我并不是刑警、检察官,也不是法官。但,我必须让你受到应有的惩罚,尽管我只是个普通的心理医生。 邱凌接过小雪递过去的眼镜,他放在审讯台上的手已经没有之前那样快速地抖动了。不管这是他真实心理的投射,抑或伪装出来的状态,经历了这么多天的牢狱生活与频繁提审后,他情绪上的波动导致肢体上的失常,在他,确实应该是成为常态,达到了最小化。现在的他,相对来说处在一个消沉的谷底,一种近乎于麻木的状态。 诚然,这一刻我所看到的他,给人的感觉也是麻木的。他将眼镜架上,冲李昊和小雪看了看,接着视线平移,望向了坐在角落的我和乐瑾瑜。“邱凌同学,你好。”乐瑾瑜率先开口,轻声和他打着招呼。 邱凌愣了一下:“你是……你是……我们认识吗?” “苏门大学医学分院的乐瑾瑜,和你一届的。那时候在很多心理学的大课上,都和你在同一个教室里待过,不过你可能不记得。”乐瑾瑜冲他微笑着说道。 “是吗?”邱凌淡淡地应着,将目光转向了我,“沈医生,你今天气色不太好看,这几天经历了些什么吗?” 我耸了耸肩:“确实经历了一些事情,去了趟母校缅怀了一下过去,收获到一个孤僻者的过去。” “孤僻者?嗯,我挺喜欢这个名字的。”邱凌说这句话的时候,双脚往前稍微伸长了些,“那沈医生觉得这孤僻者是可爱抑或可悲的呢?” 他这松弛尤胜于我的语气与姿态让我感到不适,但我并没有让自己的这一感觉显现于颜面。于是,我往椅背上靠了靠:“应该算可悲的吧!在那几年时间里,始终躲在暗处窥探着世界,滋味应该不太好受吧?” “看来,你现在应该也调查到了不少东西,这几天您没有闲着,来回奔波挺辛苦的吧?”邱凌笑了笑,他那双细长的眼睛里,依然是消极与悲观的眼神。这,让我们并不能通过他的眼睛洞悉他内心世界的真实想法。但话又说回来,我们还可以把他的这种眼神解析为慵懒与傲慢——半眯着眼睛,俯视着面前这群在他看来压根不够格成为对手的对手。 他转而望向了李昊与小雪:“李队,两天没见了,今天亲自过来,应该有什么新的发现吧?”他的语调与最初所表现的礼貌与客套大相径庭,看来这几天频繁的提审,确实让他意识到没必要继续伪装成谦谦君子的模样了。 “是有不少新的发现。邱凌,之前低估了你,你在某些领域的成就与造诣,就算你不愿意承认,但对于我们,都是已经能够肯定的了。”李昊说话的声音沉着又威严。 “李队,就算一个身在囫囵的犯罪嫌疑人,他也是有一定人权的。可能,你们这几天剥丝抽茧,将我与沈医生之间有着的某些关系给梳理出来了。但,那重要吗?” 邱凌瞟了我一眼,接着继续对李昊平淡地说道:“并不重要,这与我身体里另一个我所不知晓的邱凌所犯下的罪恶,并没有任何关系。” 他的语调在升高,显示着这场谈话中,他作为主导者的身份被进一步加强:“是的,我是暗恋过一个叫作文戈的女人。在没有他——沈非的岁月里,这个叫作文戈的女人,也为我而绽放过,欢颜过。但我并不怪文戈,也没埋怨过沈非,我只是恨我自己,为什么那年高考没发挥正常,让文戈孤身一人走入了大学校园。” “不得不承认,沈非是一个有魅力的男人。嗯……”邱凌再次瞟了我一眼,“那时候应该叫男孩吧!所以有时候我甚至在想,如果我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女,也会被他吸引。他那口若悬河的激昂模样,那风华正茂的笑貌音容,比当年那个内向腼腆的我,强了太多太多。文戈的选择自然是正确的,她怎么可能不痴迷于沈非呢?她又有什么理由不痴迷呢?” 邱凌的语调再一次升高,坐在我身旁的乐瑾瑜用脚轻轻碰了我一下,我没有扭头,但做了个轻微的点头动作。 是的,邱凌的情绪在进一步变化,亢奋在持续升高。他在失态,而且这一状态在继续……也就是说,在下一秒,或者下一分钟,他……另一个他,即将呈现出来。 26 我曾经接待过一个叫衣千颜的病人,她和所有有着心理疾病的患者都不一样。她不会低垂着头,在自己那个狭窄的世界里困惑。相反,她,拥有着非常自信的迷人微笑。 但是,她的世界被我一层一层剥开后,我发现,在衣千颜作为一个影视圈耀眼明星的华丽光环背后,骨子里真实的她,却是一个无比自卑,也无比胆怯的叫作张娟的普通女人。张娟会双手抱膝蜷缩在诊疗室的费洛伊德椅上,流着眼泪小声地说话,诉说内心深处那些已无法继续承载的心结。 当她最后一次走出我的诊疗室时,衣千颜——这位万众瞩目的明星彻底消失了。她脸上那放出诱人光芒的微笑,再也没有了。 因为,她终于摆脱了那个并不存在的身份——千衣颜,蜕化成真实的自己——一位始终并不入流的小演员,甚至连名字也普通得如同尘世中沙粒般的——张娟。 那么,她曾经的自信,只是属于她自己幻想出来,也让自己完全相信了的那个虚构人物——衣千颜。 意识到面前的邱凌即将展现出某些我们想要接触的状态后,我和乐瑾瑜都有一丝激动与期盼。这时,我感觉到自己手心有了点微微的湿润,这是属于神经系统掌管的汗腺感觉到了压力。 我因为这个叫作邱凌的对手,感觉到压力。 我将手在裤子上随意地蹭了蹭,尽量不让邱凌注意到我这个细微的动作。我知道,在我观察他的同时,其实他也在窥探我,包括我的每一个细微动作,他都会留意到。 而就在这时,他很突然地将视线转移到了我这边,眼神在瞬间犀利尖锐起来。乐瑾瑜身子往前一倾,嘴里小声嘀咕了一句:“来了。” “沈非,你还是这么一副让人恶心的模样。” 这是邱凌越发高调的声音变得沙哑后的第一句话语。紧接着,他有点粗暴地低了下头,将眼镜摘下,他那如同鹰隼般的眼神,将房间里每一个人都扫视了一遍:“很欣慰,你们并没有怠慢我,来了这么多人,就为了看到天使张开的羽翼吗?” “是的,就是想看看你绽放的羽翼。”乐瑾瑜站了起来,并朝着邱凌走了过去,“我可以称呼你为‘天使先生’吗?” 被卡在审讯椅里的邱凌像一头被囚禁的野兽,用贪婪的眼神恶狠狠地盯着乐瑾瑜:“你也可以叫我猛禽先生,因为像你这样的姑娘,迟早会成为我的猎物,并在我的利爪下,变成赤裸裸的羔羊。” 乐瑾瑜反倒笑了。她再次往前走了几步,径直站到了邱凌的跟前。这时,李昊沉声说出一句:“乐医生,邱凌是个极度危险分子。” 我冲李昊摆了摆手,示意他住嘴。接着自己也站起来。面前的邱凌看起来极其亢奋,似乎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他面前的乐瑾瑜身上,于是,我朝旁边走出几步的动作,好像并没有惊动他。我静静地站到了邱凌的侧面,这样,邱凌脸部肌肉的细微变化,在这个位置可以明显看到。如果他是在伪装的话,那他呈现出的假象,必定集中在脸部的正面。他眼角的细微颤抖,才是目前我能看到的最真实的表情细节。 乐瑾瑜嘴角依然往上扬着。我不明白一个像她这样一直站在讲台上的女性,为什么在面对邱凌这个极度危险的变态杀人犯时,能够呈现出如此镇定的模样。邱凌似乎也感觉到了乐瑾瑜的强势气场,他开始变得有点不安,身子往上尝试着挺了一下,但又被镣铐与椅子阻止了。 乐瑾瑜摇了摇头:“真可怜,想不到当日那个玩弄着忧郁,书写着情怀的诗人邱凌,变成了这么一副让人觉得如同一条疯狗般的模样。” 乐瑾瑜的话语让我的心为之一怔。我意识到,乐瑾瑜是在刺激这个所谓的“天使”邱凌。 邱凌变得更加狂躁了,他再次想要站起,但镣铐让他无法伸展身体。这时,我注意到他那想要站起的身体,在尝试未果后坐下的瞬间,做出了一个不易被人察觉的小动作——他的上半身朝着乐瑾瑜所站的方向微微倾了倾。而这一身体语言想要诠释的答案是——他在赞同与迎合着乐瑾瑜的刺激。 一个可怕的想法在我脑海中“嗡”地一下跳出——乐瑾瑜在那四年的大学时光里,与邱凌有过多少交集我并不知道。我当前所了解到的她与邱凌的关系,只是听她自己诠释的。那么,实际情况呢?我暗暗将乐瑾瑜在学院里陪同我与古大力调查邱凌的整个过程,在心里快速回放了一遍。一个非常可怕的疑点突然间蹦了出来——在知悉了我们要调查的人是梯田人魔,而这梯田人魔就是邱凌后,乐瑾瑜便开始呈现出一种让人觉得有点奇怪的亢奋,仿佛对人魔邱凌的进一步剖析,会让她得到一种压抑很久最终得以释放出来的快感一般。 我不露声色,继续静静地看着面前的乐瑾瑜与邱凌。 “很好,你竟然敢辱骂神灵派来的使者,你这样做,所要付出的代价会是什么你意料不到吧!夜色来临的时候,你将害怕昂起头仰望天空。因为当你仰望天空的时候,拍打着翅膀的天使伸出的利爪,会将你撕成碎片,撕成碎片……” 邱凌第二次重复最后四个字的时候,声音好像被放气的轮胎,明显小了。但是他那咆哮着的嘴并没有合拢,嘴角反倒流出了一串发亮的唾液,落到了他被平平固定在椅子上的手臂上。 心理大师(出书版) 第14节 我往前跨出几步,因为我清晰地看到了他眼角开始抖动,这一细微动作时常出现在癫痫病人身上,正常人想要伪装是很难的。紧接着,他的眼睛竟然湿润了,也就是说在极短的瞬间,他由一个如同凶悍野兽的人魔,变成了一个流着口水挂着泪花的沮丧的家伙。 他的声音也带上了哭腔,不大,但是却很清晰,可能是因为这一声音尖细的缘故吧。 “我拦不住他,我也想拦住他,但是他太强壮太高大了。”他带着哭腔说道。 乐瑾瑜第一时间朝我望过来,但我并没有迎合她的注视,扭头冲审讯台前猛然站起的李昊与小雪做了个镇定的手势。 “我为他所做的已经够多了,但是他觉得一切不过是因为我害怕他,所以我才会忍让……”这个看起来企图阻拦天使邱凌行凶的阻拦者身体开始缩成一团,说话的声音里,也已经多了鼻涕充斥鼻腔的液体声响。 乐瑾瑜冷哼了一下,往前再次跨出一步。她的表情依然傲慢,将邱凌上上下下审视了一遍。很明显,她要用自己的方法,再次挥舞起尖锐的利刃,进一步刺激邱凌这个如同谜一样的对手。 我跨前两步,伸出手阻止了乐瑾瑜。乐瑾瑜愣了一下,看到的是我坚定与冷静的眼神。她嘴角抖动了一下,似乎要对我说什么,但最后硬生生将话咽了回去。她往后退了两步,站到李昊与小雪所坐的审讯台一旁,眼神中放出的光在消散,如同被收入剑鞘的利刃。 我转过身,面向邱凌。他并没有看我,表情痛苦地低着头,脸上的眼泪与鼻涕、口水同时朝下滴着,那模样让人觉得恶心反胃。 “邱凌,我想我会再申请一次带你走出看守所的机会。上次我是想带你去我的诊疗室聊聊的,可路上我改变主意去了沙滩。那么,今晚你我好好休息一下吧。明天,让我们在我的心理咨询事务所的弗洛伊德椅上,好好地进行一次具备一定深度的沟通。” 邱凌似乎并没有听我说话。他开始了碎碎念,隐隐约约地,我能听到“拦不住他”这么几个字。但是,我有一个心理医生才有的直觉,我能感觉到他并没有真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相反,他的碎碎念,只不过是麻痹我们的一个手段而已。 我笑了,就像乐瑾瑜嘴角上扬的那种笑:“邱凌,知不知道我因为要了解你的过去,这几天来回奔走时最大的感受是什么吗?” 邱凌的身体很不明显地顿了一下,但他的碎碎念与脸上液体的滴落并没有停下。 是的,他在听,他在认真地听我说出的每一句话。 “我在想,如果十年前你刚走入苏门大学时咱俩就认识的话,很可能,我们能成为不错的朋友,甚至成为好兄弟。校园里,两个好兄弟同时爱着同一个女生的故事太多太多了,或许不会差你我这一对。”我说出的这段话是自己由衷的感想,毕竟对他了解得越多,越容易被他痴迷于某些东西的执着所感染,尽管,他痴迷的是我深爱着的女人与我从事的心理学研究。 “拦不住的,真的拦不住的。”他碎碎念的声音渐渐变大了,接着,他那满是体液的脸庞微微抬起,却又没有完全仰起。于是,他用翻白眼一般的眼神呈四十五度角望向我。 这种注视,让我感觉有点发瘆。 “沈非,拦不住的。就像你永远拦不住你的命运,拦不住那列飞驰的火车一样。”这位阻拦者邱凌小声说道。 我的身体开始颤抖起来…… “支离破碎吧,她对你的爱,又是其中的哪一片呢?”阻拦者邱凌那并未完全抬起的脸上,展现出一个无比诡异的笑容。 我往后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27 我再次来到那个有海风吹过的公路边,头顶是一轮圆满的皎月,但星子却尽数不见,因为它们被云彩拦住了,于是乎,唯一没被拦住的月亮,形单影孤,显得那么无力。 我没有开车,从公路边出发,朝着远处高架桥下走去,那是一座有火车不时驶过的桥,那一道道的铁轨如同钢筋铸就的手臂,整齐地码在铁架上,延伸往海另一边的海阳市市区。 终于,我看到了文戈,她站在10多米高的桥上,孤单的身影好似即将铸入铁轨的一颗长钉。她穿着那条白色的长裙,买这条长裙时她说,到怀上我们的沈小墨时可以穿,生完后还是可以穿。 这时,海风来了。长裙飞舞起来,与长裙一起舞动的是她那满头长发。我仰起头,尽管距离那么远,但是却能够看清她的脸。 她已经不是那个穿着红色格子衬衣的短发少女了。今晚的她化了淡淡的妆,甚至还有腮红。这让她的脸不至于那么苍白。自从沈小墨化为残肢离开她的身体后,她就很少笑了。抑郁症好像一团纠缠不清的麻绳,将她的世界缠绕。接着,她开始整晚整晚地不睡觉,持续地听同一首歌,却又哼唱另一个调子。 很可笑的一个现实情况是,在我们心理医生这个职业群体中,却有很多无法将自己治愈的心理疾病患者。人最可怕的一点就是,知道的多了,却做不到每一个所知都能融会贯通,而这些所知,反而会成为崩溃的原因。 是的,文戈知道一个人在什么情况下会患上抑郁症。因此,当她的人生中有了流产这种能够让人患上抑郁症的经历后,她顺理成章地抑郁了。 她想治愈自己,但是每一种治疗方法,对她来说都是了如指掌的。于是,这些方法都变得徒劳,无法说服潜意识里已经消极无比的她。 她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这是一个过程,低谷后的悲痛与惶恐,是人生的一种历练。”她还说,“涅槃重生,需要的是经历火焰。”而她,就是在火焰中寻找着蜕变。 我相信了,并且,当时我以为她真的会慢慢变好,因为我已经看到她嘴角偶尔上扬的笑容了。 直到那个下午,李昊将那起离奇的命案中最关键的那盘录像带拿给了我。我将录像带放入了播放机,文戈走到我身边。 她对我说了句:“沈非,我想,我可能能够帮上你什么。” 当日的我对文戈的这一要求甚觉欣喜,因为她能够主动介入某些个案,就意味着她不再沉迷在受损的思维中无法自拔。 我们看完了那段录像带,只有1分23秒。画面中,是空无一人的酒吧吧台,唯一动弹着的,只有吧台上方挂着的那面电量已经不足,但还在尝试跳动的挂钟。钟摆已经不动了,只有指针还在努力。 1分23秒,没有任何收获。我正要将这段视频重新看一次,抬头却看到了文戈那张不知何时开始变得苍白的脸。 我连忙站起,她却淡淡地笑了,说要吃药了。 她转过身,倒水,吃药,接着又坐回沙发上看书。 那晚,她一个人出去了,说想回学校看看,毕竟假也休得差不多了,需要准备回去上班了。 她换上了那条孩子没了后也可以穿的白色长裙,拿着她自己的车钥匙走了。 她一宿未归,我打了她电话无数次,都是关机。我开车去了她的学校,学校的人说文戈压根就没有回来过。然后,我在这座城市里她可能去的每一个地方寻找她,都没找到。 凌晨3:00,我打给了李昊,打给了邵波。我那发颤的声音,让他俩意识到这不是玩笑。邵波赶过来和我会合,李昊当时还在局里值班,放下电话二话不说便领着两个同事,直接到监控着这座城市的天网系统中寻找。 邵波陪着我继续在大街上盲目地开着车。天微微亮了,车上的收音机里播放出一条新闻:市区外跨海的高架铁轨上,有人卧轨,被碾轧成了碎片。死者的尸体残肢从高架桥上掉落,在沙滩上被晨练的老人发现。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李昊。 他告诉我,他马上要去跨海大桥一趟,有命案发生。他还告诉我,他已经在天网中找到了文戈的车,那台红色的汽车,开上了去往海边的公路。 我的心莫名地下沉。李昊接着说:“你和邵波自己来市局吧,我安排一下,小雪陪你们盯着文戈的车,你在旁边守着就行了。” 我在电话里问道:“你们现在要去的发生命案的位置,是不是跨海大桥铁路经过的高架路段。”说出这话时,我的声音开始颤抖起来。 李昊“咦”了一声:“你怎么知道的?” “是不是有人卧轨了?” 李昊回答:“是的,应该是个年轻女性。”他说完这句后沉默了一下,也意识到了什么,“沈……沈非,你别紧张,应该不是的。” “告诉我位置,我和邵波现在就过去。” 李昊犹豫了一下,最终将位置告诉了我。放下手机,我将车直接往旁边开去,最终停下。 “沈非,你脸色很差。”邵波在副驾位置上对我说道。 “邵波,我想……我想我可能开不了车了。”我拉开了车门,要和他换下位置。可接触到地面的腿一软,整个身子往下倒去。 邵波连忙绕过来将我扶起,放到了副驾位上。汽车被他发动,朝着海边开去。 一个小时后,我看到了文戈…… 不过她在一个深蓝色的尸袋中蜷缩着,我无法看到没有了生命的她的模样,但是从尸袋鼓起的轮廓可以揣摩到,里面的她并不是人形。她是支离破碎的…… 法医在现场不断地搜集着零星的残肢碎片,都只是很小很小的红色肉块与骨头。而我,并没有像闻讯赶来的文戈的父母那样大声哭泣,甚至企图冲进警戒线。 我如同失去了灵魂的行尸走肉,瘫坐在文戈停在路边的车旁…… 穿着警服的李昊将一瓶水递了过来:“沈非,还不能最终确定,你别急。” 我冲他笑了笑。 不远处停着文戈的车,车门甚至都没关,那高高的铁架上有她那条长裙的碎片,随风在飘。甚至,我能在空气中捕捉到她身上熟悉的味道,尽管那味道与血腥味混杂在一起。 我拧开了水瓶,喝了一口水。 紧接着,我朝着空中如同喷射般吐出了泛着酸味的浑浊液体,继而大口地呕吐起来…… 她,支离破碎…… 我的世界,在那个夜晚后也支离破碎…… 我醒来的时候,是在李昊的警车上。邵波与李昊正说着话,似乎在说哪个医院最近,要把我送过去。接着,我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味,是依兰依兰花精油的味道。这种神奇的花具备镇定与催情的作用,让我感觉很亲切。 接着,我才意识到自己蜷缩在警车后排的椅子上,身体弯曲着,枕在乐瑾瑜裙下裸露出来的腿上。她那饱满圆润的肌肉,让我能够感受到成熟女性的健康与性感。 我连忙坐起,但头还是有点疼。 邵波与李昊也发现我醒来了,邵波探过头来:“马上就到医院了,沈非你这身体啊……我正在抱怨李昊以后不能再让你介入这些案件了……” “我没事,不用去医院了。”我打断了他的话,并冲着用关切目光望着我的乐瑾瑜点了点头,表示某种感谢。 我用力咬了咬嘴唇,疼痛感真实而又真切:“李昊,送我回诊所吧!” “沈非,我们几个今天都陪着你吧。”李昊用不容拒绝的语气对我说道,“我已经给同事们说了,今晚就算有人被杀,也不要打电话给我。我们兄弟三个好好聊会儿天,听你说说话。就算我们不是心理医生也都知道,很多东西,在心里憋着憋着,久了就会憋成变态。” “我们找个地方喝点酒吧?”我望着窗外淡淡地笑了笑。我们正在经过海阳市体育场,去年7月,梯田人魔案的第一个受害者,在这里的看台上被人发现。那赤裸的身体被折断成三节,如同铺在地上的兽皮地毯。 “你确定你的状态能喝酒吗?我记得你已经好久没喝酒了。”邵波问道。 我没有回头,继续望着窗外:“是好久没喝酒了,从文戈那年离开后,就再也没喝过酒。” “不过今晚……”我顿了顿,“今晚我想醉一次。” 第十章 依兰依兰花精油 我始终无法抵抗的是自己作为成年男人的动物本性。面前这熟睡的女人,是已经怒放的花,而我,是一个没有伴侣的正常男人。 28 我醒来的时候,是在一个有点湿的凌晨。我仰卧在客厅的沙发上,衬衣敞开着,有一双纤细的手,搭在我裸露的皮肤上。 接着,我看到了乐瑾瑜,她双腿弯曲着坐在地板上,头枕着我的胳膊,正睡得酣畅。她身上穿的还是昨天下午那件粉紫色的衬衣,张开的衣领里,能窥探到浅色的有着绣花的胸罩。她的大腿圆润,短短的一步裙如同被胀开的花瓣,想要呈现的是花蕊的美艳,让我不由自主地多看了一眼。 是的,无论我如何痴情于过往的爱人,但我始终无法抵抗的是自己作为成年男人的动物本性。面前这熟睡的女人,是已经怒放的花,而我,是一个没有伴侣的正常男人。 我不可能不乱想的。于是,我伸出手,将她的手拿开,接着从沙发上坐了起来。 很奇怪,这个宿醉后的早晨,我并没有头疼。空气中,还有一股依兰依兰花的香味,我知道,这是乐瑾瑜身上散发出来的精油味道。 我又扭头去看她,她蜷缩着的姿势,如同一个在生活中经常看到的东西,但我又想不起是什么。我觉得自己有必要把这种东西的名字想出来,思绪不由自主地继续浮想联翩…… 我猛地站了起来,因为我想到了她这一让我感觉美好的姿势像什么了…… 她像是台阶上铺着的用人体扭曲而成的地毯……手放在沙发上,身子靠着沙发,臀部坐在地上,腿弯曲着…… 这一发现让我瞬间清醒了不少,包括空气中混着催情的香水味道,似乎一下从我嗅觉中被抽离。我迈步走向窗边,将窗户推开。 这是一个有着露水的凌晨,整个世界如同被洗过一般。我深呼吸,感觉自己似乎是再次走入社会,身后是我与文戈所有的故事。 我笑着,嘲笑着自己傻得可以的过去。两年了,有什么伤口,需要用两年才能最终愈合呢? 我转过身,走入卧室拿出一条毯子,搭在乐瑾瑜身上,也遮盖住了她对成年男性具有足够诱惑力的身体。尽管依兰依兰花的香味,依然让人向往着。 猛然间,我想起一个细节来——我记得昨天中午乐瑾瑜跟我们一起去看守所的时候,她身上的香味似乎是茉莉花香。之所以我会把这个细节记得那么清晰,是因为当时我还在暗暗想着这位精神科医生,懂得用茉莉花精油的味道来刺激自己的自信心,进而呈现出最为饱满的工作状态。 这,也就意味着,昨天我在审讯室昏迷后,直到我醒来的时间段里面,她悄悄地在身上喷了依兰依兰花的香水或者精油。而依兰依兰花的作用,她不可能不懂,镇静只是它其中的一个而已。 是的,依兰依兰花香是最具催情作用的,甚至有人把它称为情欲之花。 我觉得面前的乐瑾瑜越发神秘起来,为什么,她要在我身边使用这种奇特的精油呢? 我又看了她一眼,觉得自己可能多虑了。毕竟,对方是个已经28岁的女人。很明显的一点是,她单身。虽然她身边不会没有追求者,但对于人性了解得足够透彻的女人,往往更难以被人感动与轻易心动。除非,对方是在她情窦初开时的某些情愫,才会是她变得不理性的缘由。 心理大师(出书版) 第15节 我不想再往下想。我从没有觉得自己有多优秀,但是一直以来,还是有一定的女人缘。不过,我身边有文戈,以前有,现在……现在是在我心里有,将来……将来,我心里也永远只会有她。 我走入洗手间洗了个澡,换了干净的衣裤,接着拿起邱凌那沓被我一直放在客厅茶几上的档案。7:00已过,或许,这个时间,就是某一页被翻过的日子的开始。尽管,我心里还是只有文戈。 我静静地翻阅着邱凌的档案,与我这几天逐步了解到的差不多——他在回龙镇读完初中后,才被父母接到海阳市,进入海阳市三中。他高三确实也有复读,最终考入苏门大学教育专业读完了本科。毕业后,他进入他父母工作的学校,教了一年书,之后才考上公务员,进入了国土局。 在单位,他很普通。家庭关系似乎也很简单,独子,早早离开家在单位宿舍住着一个单人套房。他没有得过任何嘉奖,但是也没有犯过任何错误,整个档案如同平淡的流水账,显得那么敷衍——对于一个有过抱负的年轻生命的敷衍。 我望向档案上方他刚毕业进入学校上班时的相片。相片里,他留着整齐但不长的分头,眉目间寄居着某种忧郁,而这种忧郁,让我有某种想要窥探深入的冲动。于是,我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黑框眼镜后面的眼睛。 我看到了压抑,看到了憋屈,我还看到了在其间闪啊闪的某些东西。这时,我想起了邱凌为了进入苏门大学,选择复读时而答应父母的要求——报考教育专业,原因自然是毕业后可以接父母的班,成为一名平凡的老师。 他不可能做到的。 他是一个桀骜不驯的血腥屠夫的儿子,注定了他身体里有着张扬跋扈的基因。他一定渴望过辉煌,放肆地想要任性与猖狂。当然,我们不能断言他承载了父亲的遗传因子,就注定是残忍的。但是最起码,他不可能平庸,不可能平庸得如同这档案里的薄薄几页纸。 事实最终也证明了:他确实不平庸。他所犯下的血案,势必将成为刑事犯罪案例中极有代表性的一例。况且,他当下所呈现出来的一切,如果最终被定性为多重人格,那么,逃脱了法律制裁后进入精神病院的他,也同样会成为心理学领域最为典型的个案。 我将邱凌的档案资料重新放回档案袋里,再次望向窗外,此刻晨曦正好。看守所里的邱凌这会儿肯定也起来了,他可能也在仰望铁窗外的天空。我想:他应该在等待,等待着与我的命运的碰撞。因为我的世界里,似乎有他所热爱的一切。 “沈非,你什么时候起来的?”身后传来了乐瑾瑜的声音。 我扭过头,冲她微微一笑:“比你早半个小时吧,昨晚我喝得很醉吧?辛苦你了。” “没什么,我自己也醉得很厉害,李昊和邵波把我俩送回来扔在客厅,便笑得贼眉鼠眼地走了,我费了很大劲才把你拉上沙发,可自己头也很晕,也不知道怎么就坐在地上睡着了……”乐瑾瑜边说边把散开的头发收拢,扎了个松松的把子。 “我给你拿个牙刷和毛巾吧!”我一边说着一边往客房里走去。 “嗯!”乐瑾瑜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说,可是又硬生生吞了回去。 “你还需要什么吗?”我扭头问道。 “我……我的衣服上都是酒味,你……你能拿件干净的衣服给我吗?”乐瑾瑜问道。 “我拿个t恤给你吧!”我边说边朝着自己房间走去。 “可是,沈非师兄……可是我的裙子也脏了,昨晚在楼下你吐了,我裙子上有酸酸的气味。”乐瑾瑜边说边扭过了头,似乎害怕我看到她脸红。 “那我拿条沙滩裤给你。”我扭开了自己的房门。 “你可以拿一套文戈姐的旧衣服给我吗?”乐瑾瑜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紧接着,她似乎鼓起了很大的勇气,大声说道,“我不介意穿文戈姐的旧衣服,而你,更加不应该介意,因为你昨晚上说了很多很多次,你完全放下了,也完全能够走出两年前的阴影了。” 我怔在原地。 是吗?我放下了吗? 我不可能放下,也永远不能放下,只是,我开始直面这一切。 “沈非师兄,你是一位优秀的心理医生,你明白真正强大的灵魂,能够打败一切来自内因的恶魔。并且我也相信,你肯定能够将这个恶魔打败的,就像你肯定能够将邱凌这个变态凶手绳之以法一样。” 乐瑾瑜是在激励我,用最简单的心理治疗方法——激励。诚然,我与文戈一样,我们懂的东西太多了,所以,对自己的心病反而很难释怀,太妙的方法反而会让我们反感与厌恶。 我转过身,但并没有看乐瑾瑜的眼睛。我走出房间,转身,向前。 我在客厅拿起了那片钥匙,打开最里面那间房间的门。这里,是我与文戈以前的卧室,而现在,这里是囚禁我与她所有回忆的堡垒。 我按开了灯,深吸了一口有着文戈气味的空气。 “瑾瑜,我知道你故意这样做是为了什么。你是在强行让我面对。”我扭头看着她那双明亮的眼睛说道,“瑾瑜,我能做到的也只是面对了。至于如何释怀……可能永远无法做到了。” 乐瑾瑜听到这里,眼神中闪过一丝什么。似乎有欣喜,但是更多的像是失望。 她淡淡地笑了笑,却没有走上前来。她扭头望了望窗外,耸了耸肩:“沈非,我其实挺笨的,我的酒店就在你们小区对面,直接过去换一身就可以了,没必要真的用文戈姐的东西。” “不过……”她回过头来,“不过那个酒店的洗手间挺小的,你不会介意我在你这里先洗个澡再穿着你的沙滩裤和t恤回酒店换衣服吧?” 我笑着,笑得很努力,努力让自己好像有足够的勇气坦然于她玩笑般说起与文戈有关联的一切。 我点着头:“不介意。再说,我的t恤和沙滩裤,你穿着也应该很好看。” 29 走出浴室的乐瑾瑜,身上还有着依兰依兰花的香味,让我不由自主地偷吸了几口。她湿漉漉的头发梳往脑后,显得脖子很长。同样修长的,还有她裸露出来的圆润双腿。 我们一前一后走出了我家的房门,对面的阿姨正好也从家里出来。她瞅见我身旁的乐瑾瑜后愣了一下,但瞬间换上了微笑:“沈医生,这是女朋友吗?” 我连忙摇头,但还没开口说话,乐瑾瑜便冲阿姨笑着说道:“阿姨你好,我姓乐,你叫我瑾瑜就可以了。” 我只得搪塞一句:“是师妹。” “嗯!表妹挺漂亮的。”阿姨耳朵有点背,也不知道她到底听明白没有,她笑着点头,“挺好的,挺好的,有个表妹挺好的。” 我开车出小区,停在对面酒店楼下等了她半个小时,其间给李昊打了个电话,要他给我安排与邱凌在我诊疗室里谈话的事。李昊说还在打报告,不过问题应该不大,毕竟汪局支持。 换了一套浅蓝色运动装的乐瑾瑜终于走出了酒店。她似乎心情很不错,望着车窗外对我问道:“你每天都这个点去上班吗?” 我点着头:“诊所上午10:00开门,但是我习惯每天8:00出门,吃点东西,然后到处转转。” “去哪里转?沈医生每天早上还要游个车河吗?” 我苦笑着:“也算游车河吧!习惯而已。吃完早餐,我会开车到文戈的学校,在学校里面转个圈再回来,就好像以前的每天一样,送她上班。” 说完这话,车里的空气似乎凝固了。尽管我想让这话题显得坦然,因为我终于能够将它说出来,而不是憋在心里。但,它是伤感的,并且伤感得那么彻底。 “沈非,真希望你能够真正站起来。”乐瑾瑜叹了口气。 “一定能的。”我点着头。 遇到八戒和古大力是在我们吃完早餐回诊所的路上。人民公园门口有一排上百年的大树,很多老头在树下打拳或者下棋。我与乐瑾瑜将车开得很慢,因为眼前的这些画面会让人心境变得安详。 就在这时,我们看到某棵树下的石台前,居然坐着两个胖子,两人面对面低着头,正在下棋。而这两个胖子,居然是古大力和八戒。 “那不是跟你一起去苏门大学的古大力吗?”乐瑾瑜最先发现他俩。我也被震撼到了,因为我记得,他俩之前并不认识才对,况且唯一的一次交集,应该只是几天前在我诊所里的那次会面。这一刻,两人却像多年的好友一般,在清晨的人民公园下着棋。 “过去看看他们在干吗。”我将车停到路边的停车位,对乐瑾瑜介绍着另外那位胖子,“你昨天应该听他们说起过八戒吧?邵波的搭档,嗯,也就是现在和古大力下棋的那位。” “哦!”乐瑾瑜点着头,跳下了车,“他应该情商挺高的。” “为什么这么说?”我饶有兴趣地问道,因为身旁的这位散发着依兰依兰花香的女人,并没有和八戒有过接触,单从外表进行这种判断,自然应该有她的理由。 “感觉吧!”乐瑾瑜笑着说道,“你看他肥头大耳的样子,穿的也算是商务男装,可偏偏咬着一颗棒棒糖,让人觉得很亲切,从而愿意和他打交道,觉得是一个顽皮的大孩子。” “确实算吧!”我点着头。 让人觉得奇怪的是,同样是在下象棋,他俩身旁另外几个石台的旁边都有人围观,只有他们那一桌没有。看来,就算是情商高的八戒,也并不具备磁场的吸引力。 走近后我才发现他俩没有围观者的原因——他们在下儿童象棋。 所谓的儿童象棋,就是把所有的棋子都反扣着,将半个棋盘的格子摆满,一人翻一个如同下军旗般的弱智玩法。 我和乐瑾瑜都笑了。乐瑾瑜率先冲古大力大声喊道:“大力哥,你不是说自己智商不低吗,怎么下这种规则的象棋啊?” 古大力被乐瑾瑜的喊声吓了一跳,差点从石凳上摔倒在地。扭头看到我俩后,便咧嘴笑:“正常规则八戒下不过我,让他两个车都不行。” “得!你牛x总可以吧?我就算下不过你,也不会像你一样,坐着下两个小时棋,从石凳上摔倒三次。”八戒也看到了我们,冲我们笑着,叼着的那根棒棒糖让他显得很欢乐。 “你俩怎么聚到一起的?”我问道。 古大力抓了一把石台上撕开了封口的鱿鱼丝塞进嘴里:“昨天上午八戒这胖子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了我的电话号码,打电话给我,说你和邵波、李昊几个人,上看守所会邱凌去了,剩下我和他两个,啥情况都只是了解个片面,憋着难受,所以找我吃饭。” “接着就一起吃了晚饭,把我们调查到的东西互相之间交个底。不知道怎么就说到下棋上面来了,约了今天早上来下棋。”八戒抢着说道。 “为什么不打给我们呢?昨晚我们几个一起吃饭喝酒,早知道就叫上你们俩了。”乐瑾瑜说道。 古大力瘪嘴:“我倒是想打电话给你的,可八戒说你们火线出击,金牌团队在看守所和那变态邱凌针锋相对,打给你们怕影响你们收服那变态。对了,昨天怎么样了?搜集回来的东西,把邱凌这家伙直接给震到投降了吗?” “你说呢?实际上我们所有人对他过去的碎片捕捉,并没有能够证明邱凌伪装成病患的实质性证据。”我看着他俩说道,“总不可能说就因为他生父曾经犯下过血案,就定论他必然嗜血。也不可能因为他暗恋过文戈,就必须是个凶徒。这些之间,压根就没有因果关系。” 两个风格迥异的胖子都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八戒偷偷瞄了一眼乐瑾瑜:“你就是沈非从苏门大学带回来的乐老师吧?” “你可以叫我乐医生,因为下个月我就要调到海阳市精神病医院做大夫了。”乐瑾瑜冲八戒客套地微笑,“昨天听他们说起过你,目前看起来确实人如其名……不!我的意思是说人如其名的可爱。” 八戒讪讪地笑:“说我胖也没事,我不介意来着。”说完这话,八戒冲乐瑾瑜伸出了手,“得!我就是八戒,很高兴认识你这么位美女医生。对了,我31岁,和你一样未婚来着。” “你怎么知道我未婚?”乐瑾瑜伸出了手。 八戒冲坐在旁边瞪着绿豆眼的古大力努了努嘴:“大力说的啊!大力还说,逮个机会他又犯病半年,回医院和你好生亲近一下,弄不好出院时,他下半生就从此被改写了。” “我哪有说这种话?”古大力脸红了,结巴起来,“我……我的意思只是……我是说我……我……我那个啥。” 他的语无伦次说明了八戒说的话八九不离十。可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和八戒的手机差不多同时响起,我俩掏出手机看了一下屏幕,接着对视了一眼。 “是邵波!”八戒对我说道。 “打给我的是李昊。”我冲他点头,接着按下了接听键。 “沈非,汪局那边点头了,不过可能不能等到下午,必须现在就带他过去。”李昊说电话总是单刀直入直奔主题。 “为什么要现在?下午比较好,午饭后两三点人的精神防御能力是最弱的。”我建议道。 “他下午要被带去省厅,省厅有个什么专家组要用专业仪器对他进行测试,据说没有人能够骗得过那些机器的。”李昊说这话的语气酸酸的,似乎对省厅的人始终有一股情绪。 “那……那需要我诊所怎么配合吗?”我点头。 “邵波会带着八戒提前过去安排,这家伙虽然不是我们公检法系统的,但是对程序还是了如指掌。看守所那边在准备车,我们大概10:00到,中午1:00左右走。沈非,我给你3小时够不够?”李昊问道。 “够了!” 挂线后八戒对我嚷嚷:“邵波要我去你诊所,就现在。” “我知道。”我冲他点头,接着望向古大力,“大力,你没见过邱凌吧?” “看到过照片。”古大力是个实诚人,一本正经地说道。 “走吧!跟我去我的诊所,一会儿李昊会带邱凌过来。” 古大力愣了一下,接着连忙站起:“成,我看能不能帮上些什么。” 乐瑾瑜插嘴问道:“沈非,邱凌现在就要过来吗?” “是的。”我点头。 “哦!”乐瑾瑜皱眉了,“你准备与他来一次什么样的对话?” 我抬起头望了望刚升起的那轮红色骄阳,手掌用力搓了几下,手掌很干燥。 “瑾瑜,你觉得我能够把邱凌催眠吗?” 乐瑾瑜一愣,紧接着摇着头:“沈非,我不是不相信你的能力,但我更加相信的是——邱凌早就能料到你会对他催眠。如果他要对你的精神世界进行攻击,催眠,似乎也是他能用上的最好的武器。” “是吗?那我似乎也可以被他催眠一次。”我将十个手指的指尖贴到一起用力按了按。这是尖塔式手势,强大自信的表现,乐瑾瑜应该懂的。 她笑了笑:“看来,你是有一定把握了。” 9:10,我们回到观察者心理咨询事务所,邵波已经坐在门口的沙发上等我们了。茉莉花香的空气清新剂,让人觉得这是美好一天的开始。前台的佩怡冲我和我身后一起走进来的三个人点头:“沈医生,邵波哥要我给其他医生打电话,他们都会吃完午饭再过来。约在上午的那几个病患我也都通知了,改成下午或者明天。” “嗯!”我点了点头,“陈教授呢?” 心理大师(出书版) 第16节 “他马上就到。” “已经到了。”声音是从我们身后响起的,只见陈蓦然教授提着一个黑色的皮包走了进来,“沈非,你要的药物我已经给你带过来了。三唑仑的用量,相信不用我教你吧?” “就算我们真的把握不好,也有乐瑾瑜在,她可是有资格开处方药的。”我接过了教授递过来的皮包。 20分钟后,一杯融入了催眠镇定药物的牛奶与一杯同样放了药物的咖啡摆在了我的桌面上。 9:45,李昊的电话打了过来:“我们10分钟后就到,现在还差两个红绿灯。” 9:50,我将修剪指甲的锉刀放进了抽屉,接着拿出一本崭新的笔记本,这本笔记本将会记载一个叫作邱凌的病人的所有病史。 我拿起桌子上文戈的相片,朝着诊疗用的弗洛伊德椅走去。我把文戈的相片放到我与邱凌即将坐的座位前的小茶几上。文戈在相框里微笑着,看着她热爱过的世界。 9:53,铁链在地上拉动的声音响起,很远,但是很清晰。我知道,这是邱凌到了,他应该正抬头望着我的观察者事务所的大门。我相信,在之前的年月里,他一定无数次在街角或者对面盯着这扇大门看,至于他每一次远眺的眼神里蕴含着什么,却是我无法揣测出来的。 9:57,被两个武警架着的邱凌,出现在我的诊疗室门口。武警想要架着他走进房间,但是被李昊制止了。 我伸出手指了指我面前的沙发:“邱凌,不介意和师兄一起聊聊吧?” 邱凌站在门口没有动,因为手铐与脚镣之间那条细长的铁链,让个子不矮的他,弯曲得像是一只可悲的虾。他看了我一眼:“沈非,我想要站直一点,最起码不用仰视你,这要求应该不算过分吧?” 我冲他身后的李昊说道:“能去掉他镣铐上那条细长铁链吗?” 李昊摇头。 “如果我坚持呢?”李昊是知道我的性格的。于是他回过头,小声和那两个武警说着话。 这时,我那半开着的窗户外,开始有人影闪动。那军色的制服让我明白,诊疗室已经成为一个被封闭的世界。 最终,李昊有点粗暴地将邱凌拉得转过了身,用钥匙将铁链取下。 “这是底限。”李昊再次检查了一下邱凌的手铐与脚踝上的脚镣,对我沉声说道。 30 房门被李昊带拢了。转过身来的邱凌,腰杆挺得很直,他的眼睛透过那副依然闪亮的眼镜,四处打量着。诊疗室里的每一个细节,似乎他都想洞悉透彻。 “你应该进来过吧?我家里的布置你都一清二楚,不可能这里的一切,你反而是第一次看到。”我端起了牛奶和咖啡,放到了与他即将开始对阵的沙发前。接着,我率先坐下,很放松地靠在靠背上,用绝对优势的目光望着他。 “我没去过你家,不过,每周给你做清洁的阿姨,只需要200块,就给我拍回了上百张相片,甚至包括你床头抽屉里面放的那半盒两年没用过的避孕套。”邱凌转过头来望向我,表情很放松地说道。 “你挺有心的。”我指了指面前的沙发,“坐吧!我刚才移了一下,你与我会是平等的。” “有录音吧?”邱凌缓缓地移动着步子。看得出,他在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尽管他被脚镣禁锢得好像一个小脚的老太太。 “你能接受我录音吗?就算你接受,我的录音能录到一些我们真正想要的内容吗?”我反问道。 “嗯!你们想要什么我并不知道。我这么一个罪孽深重的人,是需要得到法律的严惩的。尽管,我并不知道我身体里的另外一个自己,到底为什么要犯下这些罪孽。”说这话的他已经走到了我面前,他的嘴角是往上扬起的。我能够明白他这滴水不漏的话语与得意表情要表达的是什么——他在悠闲地向我发起挑战,并且,他很期待这场对战。 我点头。 邱凌坐下。 “这里有两杯热的饮料。”我指了指面前的茶几。 “牛奶与咖啡,牛奶能缓和情绪,辅助入眠。咖啡提神,让人亢奋。”邱凌往后靠了靠,摆出了一个很松弛的表情来。我这才意识到,他在门口对房间每一个角落的窥探,是在寻找监控探头。最终他没有看到那圆形的小机器,才开始肆无忌惮地在身体语言上,对我叫嚣与冲撞。 我微笑着望着他的高姿态,听到的却是他用那谦逊的语调继续着:“说说今天的主题吧?首先,你并不是刑警,只是一位心理医生。那么我想,我不应该把与你的这次谈话看待成审讯,而应该看成你对于我这么个有着多重人格障碍的患者的一次治疗吧?” “算是吧,”我再次伸出手做了个请的手势,“选择一杯喝的吧。” “饮料里面放着具备催眠镇静作用的药物吧?”邱凌双腿想要完全伸展,但是因为脚镣的原因,只能算是伸直而已。 “是的,今天我想尝试的是催眠疗法,相信你不会觉得陌生吧?当你走进这个房间的时候,你的鼻子就微微抽动了几下,苦橙花精油的味道,应该第一时间就告诉了你我想要做什么。”我望着他的眼睛。邱凌并没有回避,并且他将他的微笑收拢了,眸子里闪出决绝的斗志。很明显,他和我一样,尝试在气势上占据主导——对于这一次谈话。 “沈非,你很幽默。你觉得我会喝下你已经让我知晓放了药物的饮料吗?” “两杯都放了。”我照实说道。 “哦!”邱凌看了看那两个杯子,“那沈医生这样做想要怎么样?可以说说吗?” 我点头:“邱凌,如果你我都将注意力集中,来进行这次谈话,那结果肯定会是索然无味的。所以,我们都喝下这杯有催眠作用的饮料,那么今天上午,我们可能会聊出一些火花。” “有点意思。不过沈非,这对我还是不公平的。”邱凌伸出手拿起了那杯咖啡:“你毕业七年了,从事的一直都是心理咨询临床治疗。而我,只是一位教育学专业毕业曾经的老师,懂一些心理学而已。”邱凌笑了笑,将咖啡放下,接着把那杯牛奶端了起来,“不过,沈医生,你今天肯定是想要我好,我明白的。你这样做是想把我身体里的那个恶魔呼唤出来聊聊。那么,我就满足你吧。” 他举起了那杯牛奶,戴着手铐的他这一动作无法优雅,但还是具备某种气度:“我摸了摸杯子,都不烫了,可以直接喝下去。那,我们一起吧!你昨天不是说过吗?如果我俩当年就认识,可能会是好朋友。” 我举起了那杯咖啡,对着他手里的玻璃杯碰去:“干杯。” 邱凌却将杯子往后一收,躲开了我的这一示好:“嗯!沈医生,昨天我忘记告诉你了。如果当年我们就认识,也绝不可能成为朋友的。那么,现在更加不会,以后……”他摇了摇头,“如果有以后的话,到时候再说吧。” 说完这话,他将牛奶一口喝下。 玻璃杯被他扔向身后,碎裂的声音,在这隔音效果很好的房间里,显得那么清脆。 他的眼神变得越发犀利起来,近乎于挑衅般的眼神注视着我,说话的语气却还是那平淡温和的音调。 我将咖啡一饮而尽。他的傲慢实际上是对自己强大内心世界的自信的体现。他接受了我的建议,并且选择本来就有舒缓心神作用的牛奶。当然,我也可以理解为,他选择牛奶的原因,是因为他小肚鸡肠地认为我会将牛奶里面的剂量放少一点。 10:18,邱凌进入我的诊疗室已经快20分钟了,他已经喝下了催眠药物,比我最初计划的提前了两分钟完成这一步骤。 “靠着休息一会儿,我们一起感受下药物的强大作用吧!”我建议道。 “可以。”邱凌说完这话后,将双手放到了膝盖上,目光望向茶几上文戈的相片:“不介意我多看看她吧。” 我耸了耸肩。 7分钟后,具备弱化他构建的强大堡垒的因素即将出现。 10:25,诊疗室的门被人猛地一下拉开了,正低头的他似乎被吓了一跳,如同一只警惕的刺猬般站起,对着身后望去。 门口出现的是陈蓦然教授,他的出现让邱凌明显有点措手不及。 教授瞪大着眼睛,望着戴着手铐脚镣的邱凌喃喃地说道:“真的是你,想不到恶名昭彰的梯田人魔真的是你。” 邱凌疯狂地摇头:“不,陈教授……” 紧接着他转过身来,音调提高了:“沈非,为什么老师会出现?这不是你我的私密时间吗?难道你与你的病人谈话的时候,外人能够随时冲进来吗?” “教授是外人吗?”我反问道,“你曾经是他的骄傲,是他始终挂在嘴边的学生,这点你不会不知道吧?况且,毕业后,你还与教授通过几年电子邮件,聊过人生。那么,你现在这个模样,教授看到了感觉心疼,不对吗?” “沈非,我小看了你。”邱凌冲我摇着头,紧接着他朝着教授身后敞开的房门喊道,“李队,我只是犯罪嫌疑人,并不是你们拉出来随意给人参观的猴子,不相关的人,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吧。” “是的,我并不相关。”教授叹了口气,“邱凌,这不该是你的人生。” 教授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被合拢的房门后,依然站着的邱凌,似乎还是不放心,继续盯着那扇门看了几秒。最终,他回过头来,重重地坐下:“沈非,以前我暗地里揣测过你的人性,揣测过你的卑劣,最终我告诉自己,那可能只是我无法客观地看待你而已。现在,你安排陈教授在这个时间段出现,利用我对他的尊敬来冲击我的情绪,就确实很无耻与过分了。” “请说说有什么过分。”我很平静地说道,“房间里没有监控,也没有录音,其实你大可不必这么遮遮掩掩,有什么直接开诚布公地说出来,无所谓。” 邱凌低头看了看文戈的相片,接着他做出了一个很细微的动作,而这一细微动作让我在那一瞬间一下捕捉到了——他瞟了我一眼,而且不是透过镜片,也就是说,他在这一低头动作时很随意地偷偷看了我一眼,这一眼他是用他的高度近视的眼睛裸眼直接看我的。 我假装没注意到这一细节,低头在笔记本上随意地画了几下。 “沈医生,你不用一而再再而三地解释监控与录音的问题了,我不关心。而且这些对你我之间的一些私人问题而言,也无关紧要,我不觉得与你这么个人物一起爱过某位女性是可耻的。是的,你现在站在一个明显的优势高度,用俯视的目光望着我,但是我也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在我眼里,你是个卑劣的小丑,以前,现在,以后。” 邱凌的语调开始升高了。 我继续在笔记本上随意地涂画着,并写下四个字:恶魔来袭。 但我本以为即将持续激动,并切换出第二个邱凌的他,语调突然下降了:“对了,你读过我的诗吗?应该没有,你这种在学校里威风过的大人物,不可能注意我这种没有光彩的学弟在校刊上的文字的。” “你是说你署名为鱼的诗吗?”我故意问道。 “你看到过吗?”邱凌抬起头来,眉目间竟然是欣喜,“你是在哪里看到的?” “在你留下过那些诗歌的每一个地方。”我也抬起了头,说着自以为将他一步步逼到了墙角的回答。 “那么,你也读到了那首叫作鱼的诗吧?”邱凌眼神越发变得单纯,似乎很期待我肯定的回答,就好像一个顽皮的儿童对刚走进他家门的大人显摆他的玩具时一般。 我耸了耸肩,读出那首《鱼》的最后两句:“还有还有,还有纠缠不清的断肠。” “看来,你确实已经读过。那么……”邱凌那欣喜的表情转瞬即逝,他的头开始再次低下,用眼睛往上翻的方式继续注视着我,眼白如同死鱼的肚皮。 他吸了一下鼻子,鼻腔里似乎湿润了:“那么,你应该到了那棵大树下,也找到了与这首诗一起盛在木盒子中的文戈的骨灰。” 第十一章 偷窥者的夜晚 隐隐约约地,一个蹲着的人影,在那位置慢慢显现出来,跟着他一起出现的,还有一排低矮的灌木。 31 我脑袋一片空白,猛然站起,大步跨上茶几,接着身体如同崩塌的雪山般扑向面前的邱凌。我感觉得到自己的声音在变调,近乎癫狂,脑海里全都是那个夜晚被我倒在地上的灰白色粉末。尽管当时古大力提醒过我,但我怎么都不可能想到那盒骨灰,会是文戈的。 “你骗我的!你说谎骗我的!”我咆哮着,狠狠地揪着他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文戈的骨灰只是被你藏了起来,说,你把她藏到了哪里?说!” 邱凌的眼镜掉到了地上,接着失态的我并非有意地踩到,眼镜变得支离破碎。但邱凌似乎并不在乎,他脸上所呈现出来的表情,是对这个世界上任何东西都已不在乎的那种坦然,但是眼角又似乎有点湿润。 “沈非,我拦不住他的,就像我拦不住肆无忌惮冲撞向文戈的列车一样。”邱凌的声音变了,变得低沉与碎碎念,“我也拦不住你,拦不住你陷入过往种种之中的痛苦与无法自拔……” 说完这话,这位眼泪已经溢出眼眶,鼻涕与口水也从口鼻滑出的邱凌抬起了头,那分不清是犀利还是安静的眼神中,呈现出如同湖水般的深邃:“沈非,你还记得七年前吗?那一晚你对文戈说过,会永远永远和她在一起。” 他猛然将我往后一推,让我重重地坐到了两个沙发中间的茶几上:“现在,让我们一起回到那一晚吧……” 我又一次来到了那个海风吹过的公路边,有圆满的皎月,星子依然尽数不见。乌云没能拦住的月亮,形单影孤,显得那么无力。 我走出了汽车,习惯性地朝着高架桥的方向望去,可看到的却不是熟悉的钢铁巨人…… 那里有一棵树,孤孤单单地伫立在荒野中。这时,风吹过来,树叶“哗哗”作响。 我认出了这里,这是我与文戈埋下她少女时期记忆木盒的树下。于是,我大步奔跑过去,但是不管我怎么用力迈动步子,那棵大树总是那么遥远,无法靠近。 我站住了,也突然明白。眼前这一切其实是我记忆中的一个片段,它独立存在着,如同我过去时光中的一个里程碑。在它之前,是我与文戈的大学时光,之后,是我与文戈走入社会后的携手岁月。 我安静下来,感觉眼前这如同烙印在心坎上的一切的出现,或者说那个夜晚我与文戈的私密故事,将在这里重新上映。 我朝大树周围空旷的荒野望去,很快就捕捉到两个牵手走来的人影。留着看起来傻傻的分头的是当日的我,穿着蓝色的牛仔裤与白色的旅游鞋,浅色的t恤上是尤文图斯队的徽章。我环抱着那装着秘密的木盒,另一只手紧紧地握着文戈。 文戈脸上荡漾着幸福的微笑,这微笑是那么熟悉,让当日与现在的我涌出千般爱怜,想要万般疼惜。那年的她,短发让她的脖子显得好长,红色的格子衬衣纽扣敞开了两颗。微风放肆地吹入,想要触碰她丝般的肌肤。 我再一次朝前奔跑起来,想要冲到他们跟前。 可依然徒劳无功,依然望尘莫及。于是,我开始大声呐喊,但是张大嘴后,发现声带如被切割般,压根无法发出音符。是的,我在徒劳地注视着过往的记忆,我并不是时间中穿行的行者,不可能改变,也无力触摸。 远处的我与文戈,重复着我记忆中的动作。他们交谈着,但是我却听不清楚他们交谈的内容。我知道,其实记忆存储的内容,画面多过言语。接着,他们用那一柄小铲子挖了个小小的坑,将那个盒子埋下。 他俩再次开始说话。这时,皎月依旧,繁星钻出了乌云,那点点星,在夜空中如同钻石般闪亮。穿着浅色t恤的我搂抱着文戈,开始说那些激情飞扬的话语,誓言要给予文戈美好的未来。可这时的文戈,表情似乎有了一丝变化,眼神开始游离,不时朝正在抑扬顿挫的我身后瞟去。 我开始意识到什么,朝着那个方向望去,隐隐约约地,一个蹲着的人影,在那位置慢慢显现出来,跟着他一起出现的,还有一排低矮的灌木。他个子不矮,因此,他必须蹲成一个很吃力的姿势,才能让自己不至于暴露。 是邱凌吗?我开始怀疑,但是我又不能确定。因为这个他,单薄得好像被风吹得随着灌木摇摆。 我开始听到一种声响,来自他的鼻孔。沉重,急促,宛如被激怒的牛犊在尝试压抑怒火。 心理大师(出书版) 第17节 文戈又朝着这丛灌木看了一眼,但她面前那眉飞色舞的少年,压根没有注意到面前少女的细小心思。终于,文戈似乎咬了咬牙,做出了什么决定。 她跨前了一步,一把抱住了少年的我。接着,她吻上了那个我的嘴唇…… 我的脸颊上多了两行热热的液体,因为我太熟悉她香甜的吻了。曾经,这香甜让我着迷,但终究是永远的失去,如同撕裂般的失去,不可能再次得到。 我想要呐喊,但发现自己不止是声带不在,口腔里也是空荡荡的,舌头似乎被拔走了。 热吻中的文戈眼睛却突然睁开了,并再次望向躲藏在灌木丛后的那个单薄身影。接着,她被少年的我缓缓放到地上,红色格子衬衣的纽扣,被一一解开…… 那低沉急促的鼻息声越发重了,到最后,似乎带上了湿漉漉的味儿…… 终于,他站起了,因为这个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的头发有点狼狈地耷在头上,风开始袭向没有灌木拦着的他的颜面,一张布满粉刺与青春痘的坑坑洼洼的脸呈现了出来。是邱凌,是少年时代的邱凌,只是,他的眸子里是消极与悲观的眼神,就像一个永远不敢大声说出所想的窝囊废。 他跨过了灌木丛,朝着树下一步步走去。他在那捧刚盖上的泥土前蹲下,用腰上挂着的钥匙笨拙地尝试挖向地面。在一再受挫后,他的鼻息声里带着的湿气更加重了,最终变成了持续的抽泣与“呜呜”声。 他嘶吼起来,钥匙被他朝远处扔去。接着,他用双手去抠那些泥土,动作很大,好像一只癫狂的野兽。我感觉得到他的指甲在裂开,手指上的皮肤被撕破,但是他似乎一点都不在乎。 他终于捧起了那个木盒,接着靠着树坐下,将木盒放在膝盖上。他没有打开,缺乏打开的勇气。或许,在他默默注视着我与文戈的那些年月里,他有很多次机会打开那木盒,最终缺少的也就是那份勇气吧。 他脸上的液体往下流淌着,但他并没有尝试擦抹,任由木盒被打湿。终于,他站起了,用脚把泥土踩了踩,然后抱着那个木盒,好像一个行窃的小贼,飞快地逃离了这片荒野。尽管木盒中放着的,不过是本就属于他的,那些年寄给文戈的一段段纠缠不清的断肠。 我继续站在那里,望着冷清的荒野与荒野中的大树。我开始明白,这里不止是我记忆中的一个里程碑,似乎也是邱凌记忆中的一个沉痛节点。于是,我开始等待,因为我明白,他终究是会回来的。 果然,那荒野中再次出现了一个瘦高的身影,是邱凌。 他戴着金丝边眼镜,脸上也不再坑坑洼洼,显得清秀与斯文。他脖子很长,气质优雅。得体的服装与微亮的皮鞋,证明了黛西为他痴狂并不是愚蠢与盲目。 但是他的表情很沉痛,步履也很缓慢。 终于,他走到了树下,将身上背着的背包打开。 他先是从包里拿出一个黑色的塑料瓶,有点像装汽车润滑油的那种。他把塑料瓶放到了旁边,接着从背包底部,抱出了一个木盒和一把折叠铲。 我第三次朝着前面冲去,尽管我明白我不可能冲到他跟前,但是我无法控制地开始愤怒。因为我知道,这个木盒里面放着的,已经不是最初文戈埋下的那些邱凌写的情信与情诗,而是被灰白色粉末掩埋着的一首《鱼》。 木盒被邱凌埋好了。他站起,驻足于旁边,如同雕像,很久很久。最终,他呼出一口长长的气,将铲子收拢,与那塑料瓶一并放入背包。 我突然意识到,塑料瓶里应该是能被点燃的液体。而这一天,应该就是去年6月苏门大学发生火灾的日子。几天后,一位残忍血腥的变态杀人者——梯田人魔,即将在这个世界出现。 “知道我最恨谁吗?”邱凌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恨我,还是文戈?”我抬起沉重的头望向他。他依旧戴着手铐与脚镣,坐在我诊疗室的沙发上,用那种似乎很安静的眼神望着我。 “我恨我自己,恨自己的胆怯与懦弱,恨自己的渺小与自卑。”邱凌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而我的意识也慢慢回到这熟悉的诊疗室里。 “你恨自己当初没有站出来与我竞争文戈?”我在努力睁着眼睛,尽管我感觉得到自己的眼帘那么沉重,“所以你才会在文戈离开后,做出那么那么多事情。” “是的,文戈跟你离开学校后,我的世界空荡下来,我做了太多太多事情。甚至尝试代入,想让自己成为你。于是,在没有你的那年里,我努力站在人前,像曾经的你那样抑扬顿挫地说话。而且,我对你的模仿开始近似于疯癫,甚至时不时以为自己就是你。但毕业时……”邱凌眼神黯淡了,“毕业的时候,我知悉你成为心理咨询师,开始了频繁的临床。但我的人生,却被我的父母强行勾画。” “沈非,我不愿意成为一个老师。当然,我对于心理学、哲学、教育这些都有深入的了解,所以,我会客观看待,不会因为自己厌倦教师这个职业而污蔑它的神圣。我尝试说服我的父母,告诉他们我想成为一位心理医生,想沿着你沈非走过的路子一步步往前走。可是……” 邱凌摇了摇头:“我不是你,我又一次选择了妥协。我走上了讲台,成为一名初中历史老师。” “你只做了一年老师而已。”我插话道。 “沈非,你知道那一年里我是怎么过的吗?”邱凌看了我一眼,接着把目光转向我身后墙壁上的大幅油画——仿墨西哥画家鲁斐诺塔马约的《戴红面具的女人》。 “沈非,一个有着满腔抱负的少年,被强压进入他不喜欢的职业时的那种沮丧与失落,你不会明白的。就像你永远都不会知道那一年我是怎么过的一样。” 32 相较起寒冷与饥渴,人类还有着一个比较原始的需求,那就是安全感。 一只初生的小鹿,生来就具有蜷缩到母亲怀抱的行动,因为在母亲身边,它会得到安全感。一头受伤的狮子,会在狮群中央静静地趴着,伸出巨大的舌头舔自己的伤口。因为这样子,它会觉得自己得到了治疗,得到了保护。而我们人类,对于安全的需求,就高级了很多,不只是因为惧怕突如其来的危险,更多的反倒是精神世界对于安全的需求。 于是,在精神世界里这一安全需求没有得到满足时,我们就会在夜深人静时、卸下假面后,变得脆弱与柔软。我们会蜷缩着身体侧卧在床上,或者隐藏在浴缸的泡沫里。这样,我们会觉得安全,实际上,这就是我们潜意识深处对于母体子宫的企盼,因为那时,才是我们作为一个生命所能感觉到的安全的最大化时刻。 邱凌将目光从那幅《戴红面具的女人》画框上移了回来。他淡然的表情与满脸的液体搭配着,显得很诡异。接着,他碎碎念道:“我拦不住,很多事情我都拦不住。我也拦不住他疯狂地想要改变。”“你想要改变什么?”我的意识开始越来越清晰,之前那如同幻境般的场景,很明显是我的心神因为邱凌突然说出骨灰的事,陷入了一次极其短时间的催眠。但这一刻渐渐苏醒过来的我,反倒觉得之前的环境,与其说是邱凌的催眠,还不如说是我自己将那一串连贯的碎片交织了一遍,并在脑海中放映一次而已。 于是,面前有点失态的邱凌,他所呈现出来的这个所谓的阻拦者的一面,似乎也只是在他那段当老师的回忆中痛苦万分而已。 我再次追问道:“那一年里,你想要改变什么呢?” “想要改变人生,想要离开那所可怕的学校。”他的声音小了点,变得有点含糊,但周遭安静的环境,让我不会也不可能遗漏他说出的每一个字。 我的笔记本上写上了这么几个字:“阻拦者来访。” “他太好强了。”满脸泪花的他说道,“他从一个对于土地与建筑一窍不通的人,到考上国土局公务员,只用了短短的一年时间。七百多个人参加考试,只录取两位,他却通过了,并如愿以偿地离开了学校。于是,从那一天开始,他明白了很多东西,只需要努力争取,再不可能的,也终究会成为可能。” “他开始走入图书馆……”我接着他的话说道,“他疯狂地学习心理学知识,企盼书本上的东西,能够拉近自己与从事心理咨询工作的对手沈非之间的距离。他以为,文戈的选择,是因为沈非在专业领域的学识上散发出来的魅力而已。而他自己,只需要在这些方面超越,便能够再次得到。” “是的,他是这么想的。”阻拦者低着头,眼睛上翻望向我,眼白如同死鱼的肚皮,“他不但这么想,他还做了。” “嗯!他做了很多很多,做了你绝对意料不到的那么多。但有一天他发现自己做再多也没用,缺少的是真实接触病患,缺少的是临床的经验。于是,他开始在这个城市里默默穿行。他做了很多很多事情。”阻拦者的声音越发小了,但所说出的东西,似乎显露出某些我们目前还不知道的秘密。 “能告诉我他还做了些什么吗?”我的声音低沉悦耳,语速适中,与我平时对待病患时一样步步为营。 “他和很多很多人聊天,聆听他们的故事,揣测他们的思想。他们内心世界中的憎与恶、乐与怒,被他一一收集。然后,他发现,人性,其实是那么奇妙。我们的身体不过是一个容器而已,盛载着我们的灵魂。”阻挡者邱凌继续着,“当他意识到这一点以后,对于生死,他开始看得比普通人豁达。” “他,是指的邱凌吗?”我柔声问道。 “是的。” “他所看淡的生死,是他身边其他人的生死吗?” “最初他以为是的,但之后,有一个女人离开了这个世界。他才发现自己所看淡的,其实始终还在那里牵绊着,并没有变过。拦不住的,他拦不住火山的喷发,就像拦不住那女人跟着恶魔离去时的夜晚一样。” “你所说的女人是不是文戈?”说到这个词的时候,记忆中那飞舞的灰白色粉末让我的心微微发颤。 邱凌没出声。 我没有追问,我以为他在思考,就好像平日里躺在这里的那些病患,她们在涉及一些内心深处最伤痛角落时,都会沉默一会儿一样。 但几分钟过去了,他还是没说话,连那抽动鼻子的声音也没有了。这时,他的头在下垂,缓缓地……缓缓地…… 他身体滑离了沙发,撞倒了茶几,最终一头栽倒在地上。 玻璃茶几破碎的巨大声响让诊疗室外的人都听到了,门被人用力拧开,李昊和小雪差不多同时跨了进来。 我连忙上前,想要把他扶起。可就在我双手伸出的同时,他那本来已经闭上的眼睛却猛地一下睁开了,那让人感觉灼热的凶悍目光第一时间锁定了我。 来自火山深处那位天使抑或恶魔的邱凌出现了…… 他低吼起来,戴着手铐的手好像一个牢固的绳套,一把套上我的脖子,并往回一拉。紧接着,他那因为呐喊而张开的嘴,狠狠地咬住了我的肩膀。 被他咬住的部位瞬间麻木,因为他咬合的力量,已经不是人的思维控制下使出的力度。 李昊像一头小猎豹一般,从门口冲了过来,阻碍他的沙发,被他一跃而过。 “松口!”李昊粗壮的胳膊圈在了邱凌的脖子上,邱凌的脸瞬间通红。但是……血,开始将我肩膀打湿。 小雪也赶到了我们身边。她双手伸出,准确地按在了邱凌两耳下方,做了一个非常细小的动作。 咬着我肩膀的牙齿松开了,和他牙齿一起松开的还有他那圈着我脖子的手臂。接着,我看到他的下巴狼狈地垂在脸上,好像一个松垮的乳房。他眼角的肌肉抽动了几下,瞳孔往上一翻。 邱凌因为下巴脱臼而痛得昏死过去。 12:20,因为邱凌的昏迷,我们的这次谈话宣告结束,邱凌被武警押出了我的房间。李昊看了看表:“沈非,我们现在就要赶去省城了。汪局刚才打电话过来,说想要找你聊聊,要我问你下午有没有时间去局里。” “可以帮我推到明天吗?明天下午我回来后第一时间到他办公室。”我一边说着话,一边将衬衣脱下。佩怡用酒精和纱布给我包扎,嘴里小声念叨着:“多亏没有咬到骨头,要不骨头都会被他咬断。” “你要去哪里?”李昊问道。 我摇了摇头,不想回答。这时,远处和八戒站在一起的古大力开口问道:“你是不是要回苏门大学?” 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猜到的,只得避开他那不知道是该用笨拙还是犀利形容的目光,缓缓地点了点头。 “我和你一起回去吧?”乐瑾瑜说这话时站在诊所的大门口,望着外面停着的警车。 我“嗯”了一声,接着看了看站在一旁的陈蓦然教授:“老师,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你说吧!”教授点着头。 “你和李昊他们一起去省城,今天下午测试的整个过程,我希望你能在旁边看着。” “可以。”教授说完便转向李昊,“李队,你们什么时候出发?” “很快。”李昊说这话时眉头皱得越发紧了。他看了一眼我肩膀上已经裹好的纱布,大手便伸了过来,将衣服还没换好的我拉扯着往旁边走去。 “沈非,今天你和邱凌的这次对话收获大不大?不止是汪局关心,我也想马上知道。”李昊小声说道。 “李昊,邱凌比我们想象的强大太多太多了。”我也同样小声地回答着,“并且现在,我不但不能确定他是否真的有人格分裂,甚至能感觉到,他想要做的事情,会比现在我们所了解与掌握的更为可怕。” “什么意思?”李昊边说边看着表。 “李昊,我不是个刑警。”我摇着头,“我只是觉得邱凌的被捕,似乎是他想要做的庞大计划中的一个起步而已。我能够揣测到的已经全部告诉你了,而现在,我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做。” 说这些话的同时,我将身上刚换上的衬衣纽扣全扣好了。 我转身望向其他人,每一个人眼神中其实都和李昊一样有着期待与好奇,想要知道在诊疗室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冲他们抱歉地笑了笑,大步朝门外走去,乐瑾瑜紧随在我身后。 我发动了汽车,与那辆警车擦肩而过时,我看见了邱凌,他已经醒来了,正在警车后面的铁栏杆处望着我。 我将车窗放下,迎上了他的眼神。 他笑了。 是的,邱凌笑了,用一种打量可怜猎物的笑容。 33 从海阳市到苏门有将近800公里,路况好的话,7个小时左右,遇到堵车就可能要久一点。 我们离开诊所便径直冲上高速,汽车一度开到了时速160。这时,天暗了下来,涌动的乌云好像它突然决定换上的面具,轰隆隆的阵雷喻示着一场大雨即将到来。初夏的珠三角,暴雨本就是它最喜欢耍玩的花样。 我开始害怕起来,不断地超车,朝着苏门市的方向疾驶。一直没吭声的乐瑾瑜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问道:“沈非,你这样着急赶回苏门大学要做什么?” 我没吭声。 “邱凌给你说了什么?” 我还是没有回答她,抬眼望了望那业已乌黑的苍穹。我的手心又一次开始出汗了,我知道,自己的状态已经越来越糟糕。甚至我已经明白——自己正在陷入一张巨大的网,而且越陷越深。而织网的蜘蛛,却是满脸无辜表情却又用嘲笑眼神望着我的邱凌。 这时,暴雨将至。我将车开得更快了,身旁的乐瑾瑜伸出手抓住了头顶的把手。我的沉默让她变得越发担忧,但也是因为我的沉默,她没有再次开口发问,默默地坐在我身旁。 我知道这是一个不错的女人,尽管她在某些瞬间流露出对我的急功近利以及些许神秘,但这些又可以理解成她职业塑造出来的习惯。她懂得在这个时候闭嘴,尽管她疑惑,但依然不会抗拒陪伴着疯狂飙车的我。 我又一次瞟了一眼天际的黑暗:“瑾瑜,能帮我查下苏门市今天是不是也有暴雨?” 瑾瑜点了下头,拿出手机按着,嘴里说道:“应该下的,这场台风带来的暴雨是全省范围的。” 我更加担忧,担忧着没有人知道的事…… “苏门的雨可能会晚一点,晚饭后吧!”瑾瑜看着手机说道。 心理大师(出书版) 第18节 我的呼吸变粗,但这时,高速公路前方似乎出现了车祸,三个车道上全都是拥堵的汽车。大风呼啸着,不知道从哪里刮来的落叶在空中飞舞,好像在尖啸的精灵。 我的车狼狈地停下,等候着前方的再次蠕动。乐瑾瑜将抓着把手的胳膊放下,扭头望向我:“沈非,你现在的状态很糟糕,如果你需要的话,让我开车吧!” “我们要在大雨来临前赶到苏门大学。”我低声说道。 “为什么?” 我望向窗外,飞舞的落叶不知道飞向了哪里,空中只剩下被卷起的尘土。这些尘土颜色很浅,就像那个木盒中洒落一地的灰白色粉末。 雨终于下起来了,它们来得那么嚣张,那么跋扈。它们将空中浅色的尘土使劲地打下,并扼杀在地面。 我低声念叨着:“不要啊!不要!”我的碎碎念,就像邱凌身体里那个阻拦者。我开始感受到他的无可奈何与无法改变。 乐瑾瑜连忙摇了摇我的胳膊:“沈非,到底发生了什么?邱凌对你说了什么?你告诉我吧!不要憋在自己的脑子里面,你会受不了的。” 我扭头望向了她,我的表情如何我自己并不知道,但从乐瑾瑜的眼睛中,我能看到的是越发强烈的担忧。我喃喃地说道:“我们要在苏门大学下雨以前赶到,因为……因为文戈的骨灰,被洒落在后山的泥土里。” 乐瑾瑜的脸色也瞬间变了。 一道撕裂苍穹的耀眼白色仿佛在诠释末日的恐怖,紧接着让人的心往下一沉的雷鸣,又那般强劲。暴雨终于倾盆而降,车厢中的我与乐瑾瑜,就像隔离在陋室中的渺小生灵。 周围的能见度被雨帘所阻,瓢泼的雨与短时间不可能疏通的车道让我心中越发凄苦。这一凄苦不会麻木,因为连日来心理世界经历的磨难,我早已绷到了神经即将裂开的极限,最后一根压垮骆驼的稻草不知何时会出现,或许,就是这场大雨。 我狼狈地抽泣起来,嘴里继续碎碎念道:“我拦不住的,我拦不住这场雨,也拦不住文戈的骨灰被雨打湿,拦不住她被混入泥土,就像我拦不住撞向她的那辆列车一样。” “沈非,哭出来吧。”乐瑾瑜边说着边伸出手搭到了我的肩膀上,并将我往她的怀里拉。 我顺从地靠到了她倾过来的肩膀上,继续抽泣着。她身上散发出的是苦橙花的味道,这是用于催眠的精油。 我没有抗拒,因为瑾瑜说的没错,我需要抒怀,让自己越发紧绷的神经得以缓解。 乐瑾瑜的声音很轻柔:“沈非,我们的人生就是一本在阅读着的书。某一页,会让我们欣喜,但终究要翻过,翻过后,欣喜只是停留在原地。而某一页又会让我们那么悲伤,但经年累月,得到与失去,不过是阅读过程的某一次伸手而已。生命中的坎儿,是跨过去的,而不是绕过去的,这道理你比我们任何人都明白,可你为什么就是无法说服自己呢?” 我默默地流着泪。我很冷静,很冷静地脆弱着。乐瑾瑜的声音在继续:“沈非,你听,那雨落的声音,其实是那么悦耳。它们来到这世界,尽管来得匆匆,但是世界会因为它们而欣喜或悲伤。沈非,你再听雨刮的声音,一下……两下……” 她的声音越发轻柔,如同一只拉着我走向远处的温软手掌:“三下……” “生命中的坎儿,是要跨过去的,而不是绕过去的。” 文戈那支离破碎的身体,并没有得到火葬场化妆师成功的修复,因为她的头颅如同一个被拍碎的西瓜四分五裂。最后,她静静地躺在那里,被白布遮掩着,白布下,是尸块与碎骨。某些可能并不属于她身体的部分,也被收拢在一起。 她曾经温热的身体最终被推入了焚炉。我静静地站着,两边搀扶着我的是邵波与李昊,之所以搀扶,并不是因为我无法站稳,而是他们害怕我随时做出什么,跟随文戈离去。 文戈的父母泪流满面,他们的哭喊声,是当时我的世界的背景音。而我的内心世界里,相对来说却安静很多,只有水滴在缓缓滴落。我知道,那是裂开的心脏在哭泣。 朋友们陪我回家,亲人甚至住了过来。但我的沉默与不吃不喝,让他们惶恐不已。 出殡是在第三天下午,也下着暴雨。我站在墓园外面,远远地看着人群。和我一样没有打伞的邵波与李昊在尝试着点烟,但徒劳无功,因为雨帘没有允许。终于,李昊将手里没有点着的香烟对着地上一扔,冲到我面前低吼道:“沈非,你可以去死,没有人要拦你。只是你自己想想,文戈会不会愿意你这样做。” “她不会愿意。”我望着李昊低声说道。 “那不就得了!”李昊用着他拙劣的手段企图说服我走出低谷,“那你还这么个不死不活的鬼样干吗呢?” “我也不愿意她走,她知道的。”我伸出手想要推开他,因为他拦住了我望向人群的视线。 邵波在我身后冷笑:“沈非,你是个心理医生,道理你比我们懂得要多,总不可能你自己反倒走不出低谷,要沉沦到底吧?” 我摇着头,脸上是雨水在往下流淌。它们路过我的眼眶,进入其中,接着被稀释,又溢出。 乐瑾瑜的声音响起了:“你已经失去过了,也已经伤痛过了。但日子始终还要继续,谁也不可能真的成为谁的永恒,谁也不会是谁的世界。其实,你应该感到欣喜,在文戈姐的世界里,你成了永恒。”眼前的雨帘继续着,远处出殡的人群身影晃动着,看起来是那么朦胧。 “是吗?我是她的永恒吗?”我喃喃地说着。 我自己清楚答案——是的,我自然成为她的永恒,甚至一度以为自己就是她的整个世界。于是乎,这些,成了我难以自拔的理由。 “但,你并不一定就是她的整个世界。”乐瑾瑜的声音继续着,轻柔,具有魔力,“那么,你值得吗?你对邱凌越发了解,也越能洞悉文戈在邱凌世界里经过的事实。其实沈非,你的无法自拔,不过是你对自己的不愿救赎。实际上,你有足够的理由来救赎自己,因为你并不是她的全部。至少,她在没有结识你的时光里,有过一个叫作邱凌的男孩。” 凌晨1点,我们终于驶入了苏门大学,被暴雨蹂躏过的世界,显得那么恬静与安详。乐瑾瑜陪着我走上了后山,我们在那棵大树下久久地站着,落叶与不知道哪棵植物的花瓣被吹落一地,进而被雨点打入尘土。那片混着文戈骨灰的泥,经历过雨水洗礼后完全没有了被松动过的痕迹。 “要挖出来带走吗?”乐瑾瑜问道。 脸上泪痕早已风干的我摇了摇头:“不用了。” “那你真的能够放下吗?”乐瑾瑜再次问道。 “放下了吧!这里,本来就是放下文戈的过去的地方。”我淡淡地说道,“放不下的,只是她在我内心世界里深深的烙印而已。” 乐瑾瑜叹了口气,没有再说话。 第十二章 虐猫事件 创伤的定义,是因为某件事或者情境的知觉,超过了我们能够成功应对与承受的能力极限。 34 第二天上午我还是7点不到就醒来了,前一天的放肆哭泣与宣泄倾吐,让我似乎好受了很多。但创伤,并不会这么简单就治愈的。 创伤的定义,是为某件事或者情境的知觉,超过了我们能够成功应对与承受的能力极限。通常来说,创伤性经历包含对身体和生命的威胁或一个个体化的经历、目睹死亡或悲哀的伤害。在我,这承受不了的,便是在我经历了深爱着的女人的死亡。 心理是人的一部分,实际上它也是作用到生理的。对创伤的治疗非常复杂,因为它还包含了帮助病人发现创伤所连接的恐惧、幻想和冲突。精神科医生会开处方药物,让创伤产生的对生理的伤害变得最小化。但心理层面的,就只有我们心理医生才能够帮助释怀。也就是说,我们心理学要寻找到创伤的最终根源,发现那个被死死拧着的结,将它打开。 其实,乐瑾瑜这位精神科医生对我的心理治疗,与其说是她治疗的成功,不如说是我自己对自己克服的成功。我让自己变得弱化,放肆地卸下防备,袒露自己的伤口。 我收拾妥当,下楼准备离开这座被我留下了文戈的城市。可在一楼的沙发上,我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乐瑾瑜,她还穿着昨天跟我一起的那套运动服,单手托着头,眼睛闭合小寐着。我心里微微一酸,意识到这女人可能因为不放心我,留在一楼待了一宿。但越是这样,让我越发不敢上前摇醒她并说出什么感激对方的话语。 我不配…… 我小声在前台办理了退房手续,静静地走出招待所的大门,发动了汽车。我透过车窗,又透过招待所的玻璃,窥探那睡着的美丽的女人。 下个月见吧!我暗暗想着:希望在你来到海阳市精神病院的时候,梯田人魔已经被定罪伏法,而不是被押入你将要工作的新单位接受强制治疗。 我接入车载电话,拨通了李昊的电话。接电话的是赵珂,她压低着声音:“李昊在睡觉,你等会儿,我出去给你说。” 我“嗯”了一声,对方脚步的声音通过车载音响放出,显得那么真实与接近。终于,赵珂的声音变大了,充斥着整个车厢:“李昊昨晚快两点才从省城回来,送完邱凌回看守所后,便赶到局里,和梯田人魔案专案组开紧急会议,一直忙到4点多才回来。” “那让他多睡一会儿吧!赵珂,你昨天跟他们一起过去了吗?”“我没去,在局里和鉴证的同事为另外的案子忙活。”赵珂回答道。 “哦!那……那我晚点再打给李昊吧。”我有点失望,对于昨天下午邱凌在省厅接受的测试结果始终期待。 “沈非,我知道你想问他什么。”赵珂在那头深吸了一口气,“李昊昨天给我打电话时说你在诊疗后,只给他说了一句话,就是邱凌比我们目前看到的要强大太多太多了。” “是的,我是这么给他说的。” “嗯!那么对于昨天他在省厅的表现,也可以用这句话来回复你——邱凌,比我们看到的,强大了太多。” “他战胜了机器?” “是的。”赵珂应着,紧接着她用斩钉截铁的语气说道,“沈非,我是法医。在我这一层面,邱凌截至目前所呈现出来的一切,实际上已经能够定性为不需要承担法律责任的精神病患者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 收线后我又拨给了陈教授,老教授在话筒那边咳嗽了一下:“沈非,你自己怎么样?” “我没什么。” “你还在苏门大学吗?” “我在回来的路上。”说到这里我顿了顿,因为我知道陈教授担心的是什么,于是我接着说道,“老师,我已经翻过去了,这一次是真的翻过去了。” “嗯,我相信你。”教授沉声说道,“你打给我是想知道昨天下午邱凌的表现吧?” “结果我已经知道了,刚才我打给李昊了,他女友给我说了。” “但是细节你必须好好听听。”教授说道,“测谎仪的原理你应该是清楚的,人在说谎时候会有大量的生理变化,比如呼吸速率、血容量异常、脉搏加快、血压升高等不受意识控制的生理反应,而且这些反应是条件反射的自主运动。而这脉搏、呼吸与皮肤电阻三个方面的生理变化,也就是我们测谎中主要数据的收集来源。其中又以皮肤电阻最为敏感,是测谎的主要根据。在昨天,省厅请来的专家使用的,便是收集这些数据的pg-7型多参量心理测试仪。” 陈教授如数家珍般继续着:“pg-7只有一本32开的书本大小,由传感器、主机和微机三个部分组成。传感器有三个触角,要戴在哪三个位置你应该是知道的。而我要给你详细说的,就是邱凌的身体在接触到这三个位置传感器时的细微表现。” “等下!”我打断道,“整个过程你近距离接触过邱凌吗?”问这话是我害怕教授因为只是在一片大玻璃后窥探,采集到的不过是模棱两可的数据,无法确定什么。 “沈非,我是本省心理学领域的权威。来到省厅协助公安检测的那几个老家伙,基本上都和我认识。虽然他们这些精神科的老顽固之前和我在很多专业杂志上吵过架,但是对对方的敬重,还是始终如一的。”教授说到这“呵呵”地笑了,“所以,在他们看到我后,便给省厅的公安同志说了,并对我发出了邀请。我有幸和他们一起参加这次检测,身份是作为专家组成员。”“那报告结果你也参与了吗?” “参与了,但是可能我所反馈的意见没办法改变结论,因为在他们看来,数据强过一切。” “哦!”我应了,没再打岔。 “沈非,邱凌昨天上午在你的诊疗室喝水了吗?”教授突然间问出一个与整个事件无关的问题。 “就喝了那杯牛奶。”我有点诧异,“有什么关系吗?” “我问了李昊,早上他们是9点将邱凌从看守所带出来的。在你的诊所里面他喝了一杯牛奶,大概是200毫升。去往省城的路上,他在警车上吃面包时,又喝了一瓶矿泉水,应该是350毫升。接着抵达省厅后,他又要求喝了一杯水,应该是150毫升……” 我猜到了教授想要说什么了:“你的意思是他自始至终都没有上过一次厕所?” 教授应道:“是的,但咱又说回来,从上午9点到下午测试结束,他一共摄取的液体只是700毫升。我看了下他体重的数据,75公斤,那么他每天需要摄取的水量大概是75x40=3000毫升吧。所以,可能也只是我多心了而已。” “问题是……在他被李昊他们从看守所带出来之前,他喝了多少水,又有多久没有上厕所,这就没有人知道了。”我大声说道,“如果他从昨天早上开始,就一直憋着一泡尿,那么,他的神经所承受的来自膀胱的痛感,应该是非常恐怖的。这将直接影响到他的呼吸速率、血容量、脉搏、血压这些数据,让这些数据始终稳定在一个比较高的基调上。相比较而言,他心里所思所想作用到这些数据上的冲击与波动又算得了什么呢?” 教授沉默了几秒,最终在话筒那边“嗯”了一声:“沈非,这也是我所担心的。心理活动对身体的影响,比较起生理方面的,压根不算什么。”他顿了顿,“沈非,我继续给你说昨天下午的测试吧。”我应了。 教授:“传感器的三个触角,第一个是戴在手指上的皮肤电阻传感器。这个不锈钢电击贴贴上去时,我注意到邱凌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按道理说,这一贴片不可能让他有不适感觉的。之后第二个触角——呼吸传感器被拉伸开来,系到他的胸部时,他也有极其不易被人察觉的细微动作,不过这次是眼皮的跳动而已。脉搏与血压传感器在我们平时使用时,一般都是戴在被测试者的腕部。但邱凌当时提出要求,说手腕因为这几天频繁审讯时被手铐锁得近乎麻木,可不可以不戴脉搏血压传感器。” “专家们便将脉搏血压传感器戴到了他的臀部。”我沉声说道。 “是的。不过这次,他身体并没有任何细微动作。当然,我也可以理解成是他注意到了我在死死地盯着他的缘故吧。”教授接着说道,“之后便是测试开始,省厅的专家提问的问题都是梯田人魔所犯下案子中的细节。也就是说,任何一个问题,目前我们所看到的状态下的邱凌,不管他选择如何回答,在测谎仪器面前,他的回答都应该是谎言。因为他所伪造出来的自己,是对于那一切完全不知情的。”“可是他身体作用到主机的曲线全部正常。”我淡淡地说道,甚至不是用询问的方式。 “是的,他的线条始终如一,与他回答自己的姓名年龄这些时一模一样。” “数据太过稳定,难道你们就没有担忧与怀疑吗?任何一个人,不可能在面对测谎仪器时,情绪上没有任何波动的。”我提出了我的看法。 “沈非,你我是心理学领域的学者,但这次测试的其他专家,基本上都是精神科研究上有着自己建树的老学究。当然,在测试结束后,我和他们私底下也聊了两句。数据太过平和,同样让他们有过担忧。但目前我们所知的公安大学测试中心在1000多例刑事案件实战中,心理测试技术的嫌疑排除率是100%。那么,我们最终所得到的数据,就可以理解成我们最终形成报告的认定结论。” 我苦笑道:“结论就是邱凌曾经犯下的所有罪行,全部是在他不能辨认或者不能控制自己行为的情况下发生的。或者可以直接得出结论,真正的犯罪人压根就不是他——邱凌,而是他身体里面那个隐藏着的恶魔。” 教授应着:“是的,最起码,目前我们通过法定程序鉴定所得出的结论——他是一名多重人格障碍患者。” “老师,那么在测谎结束后,邱凌是不是提出上厕所了?” 教授再次顿了顿:“是。” 从苏门回到海阳市的几个小时里,我的脑子好像一台不会停摆的钟,重复地摆动着。我将我第一眼看到邱凌开始,到目前收集到的所有一一整理,并在脑海中回放了一遍,唯恐漏过任何一个细节。然后我发现,其实从一开始,我们可能就是在做一个伪命题——如果他确实是一位多重人格障碍患者,那么,我们所有人不过是在做着愚蠢甚至罪恶的事情——证明一位精神病人并没有精神疾病。 可能吗?我开始质疑了。其实赵珂说的没有错,我们目前所能捕捉到的种种,没有任何一项能够否定邱凌是个多重人格的既定事实。我们来回奔波,心力交瘁,挖掘的实际上只是他与我之间,围绕着一个死去的女人的爱与恨而已。这,压根就不能说明任何问题。 我将车窗打开,暴雨后的凌晨,有着让人舒坦的凉风。可偏偏这时,旁边一辆运载着生猪的卡车驶过,那难闻的腥臭让我眉头一皱。 我连忙按下按钮,让车窗往上。也就在这时,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邱凌这几天里,每一次与我的接触,其实都是被动地钻进我精心布置的想要将他击垮的狙击战。他所面对的所有,在他而言都是事先不可估的。那么,他每一次都能将我击退的武器是什么呢? 他随时变换的人格,这点是他的武器无疑。他可以在每一次即将被我触摸到什么的时候,释放出另外一个自己——恶魔,抑或阻拦者。于是,我会下意识地换上新的对策,就好像他真的变成了分裂出的新人格的那个人。实际上,我们目前想要证明的命题里面,他压根就并没有多重人格,而是用他在心理学领域的所知所学,来逃避法律的制裁。 我再次望了一眼那辆满载着生猪的卡车,车上某头猪用它的三角眼注视着我。 心理大师(出书版) 第19节 邱凌的另一个武器,也终于被我发现了——文戈。就如同我为了躲避腥臭而合上车窗,厌恶三角眼的眼神而转移视线一个道理。邱凌在我猝不及防时,戳中的我的软肋,始终是文戈。有他在场的,更多的是他不在场,但是他知道我会寻找到的。 我明白,这一武器,在他举起的同时,对他自己,其实也是一次自残式的伤害。 邱凌,你的躯壳里面到底装着一个什么样的灵魂呢?你所具备的足够的理智,注定了你不应该犯下那些血腥的罪恶。那么,你选择走上这条无法回头的道路,又是为了什么呢?难道,真的只是要证明自己在心理学领域的博学贯通,做到凌驾于法律之上的无所不能吗? 我摇了摇头。赵珂的话在我耳边回荡。 “沈非,我是法医。在我这一层面,邱凌截至目前所呈现出来的一切,实际上就已经能够定性为不需要承担法律责任的精神病患者了。” 35 我驶入海阳市公安局的时间是下午3:20,汪局上午和我通话时说要等我一起午饭,我推托了,一个人在人民广场的路边吃了一碗面,看了一会儿路人。这样,我的心境才能越发平和。 汪局办公室的门敞开着,这位高大的老者正在和几个年轻刑警说着话。李昊也在其中,脸色并不好看,好像憋着什么即将爆炸。不过汪局的气势,似乎又让他无法得以释放。 我在敞开的门上敲了几下,汪局回头看到了我,冲我点点头,示意我进房间。接着他对李昊他们几个沉声说道:“都下去吧!我和沈医生再单独聊聊。你们还有情绪的话,晚上我让马政委找你们谈话。” 另外几个刑警没吭声,站起来便朝外面走。李昊看了我一眼,似乎很不甘心,但最终还是咬了咬牙,往外面走。走出几步后,他突然猛地扭过头来:“汪局,这案子真这样了结的话,我们全队的人都会郁闷一辈子的。” “少废话!”汪局一反常态地大吼起来,“你是刑警,你需要的是证据,我们都不是街上贴小广告的神探。” 他吼完这一嗓子后,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有点失态,语气缓和了一点:“你以为我心里就舒坦吗?他送到精神病院的那天,我们全局的人都会没脸见人。” 李昊摇了摇头,低头骂了句粗话,往外走去。 “小沈,坐吧!”汪局跟着他们走过去,把办公室的门带上,“喝铁观音还是普洱?” “普洱吧!”其实我更喜欢绿茶,但汪局早年在一线工作,身体落下很多毛病,胃溃疡患者多喝普洱可以养胃。 汪局点了点头,开始沏茶。我注意到,他今天沏茶的动作并不连贯,甚至还遗漏了其中一个程序。珠三角的茶道文化,尤以老者更为讲究,汪局这种老茶虫,犯下这种错误,原因只有一个——他憋着火,无法冷静。 “汪局,对不起,没有在这个案子里帮到你们什么。”我小声说道。 “别这么说,小沈,你并不是警察,你没有责任与义务。况且,你也不是医生,所以你所能揣摩的种种,实际上也并不能成为将邱凌定罪的诊断结论,这一点上,大伙也都事先有数。之所以我这老头想要你帮忙,因为你是李昊的好兄弟,你们会一个鼻孔出气,不会先入为主地接受省厅那些家伙的谬论。”汪局边说边将刚沏好的茶端到我面前,“也就是说,你会和我们一样,希望推倒邱凌是个病患的命题。” “谢谢你了,这几天你所做的一切,李昊都给我说了。关于小文的事,你终于开始面对。这……”汪局苦笑着,“这可能就是我们这几天费劲折腾后,最大的收获。” 我感觉脸上有点发热,汪局的话说得很诚恳,但在我听来,依然感觉羞愧。我端起茶杯,吹了吹。这一泡茶叶很好,深黄的茶水上,似乎飘着一层白色的水雾,这是陈年普洱才有的奇妙。 “汪局……”我语塞了,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沉默片刻,我将手里的茶水浅浅抿过,最终一口喝下。 “不用说见外的话。省厅的领导其实也挺郁闷的,但是现在不像以前了。我们执法的同时,也不能一棍子将人打死。疑犯从无……”汪局说到这里叹了口气,“都是群直肠子的刑警,虽然也都懂那么一点所谓的科学办案,但归根结底,又都玩不出真正的水平,也尿不出一丈高的尿来。” “邱凌已经被定性为精神病病患了?”我终于开口问道。 “是的,连预审都不用送了。省厅的同志这几天会出最终报告——定性为完全限制行为能力的精神病患者。快的话,这个月月底,邱凌就会作为危险级别比较高的病人,送入海阳市精神病院。”汪局望着我说道。 “是接受治疗还是?”我小声问道。 汪局苦笑道:“我们唯一能够做到的,就是让他终生都不可能离开精神病院。强制关押……”他顿了顿,“终生。” “汪局,最终结论下来,还有多少天?” 这位魁梧的老者抬起头来:“最迟三天。” 我吸了一口气,站起:“汪局,这三天我还能让李昊带着我提审邱凌吗?” 汪局压低了声音:“有些话我不可能当着李昊他们说,但你不是我的手下,我们的聊天可以理解为发牢骚。” 我点了点头。 “沈非,我权力的极限,都将用来配合你。”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精光,“如果邱凌是装的,那么,让他逃脱法律制裁的话,包括我,都会内疚终生的。”说完这话,他缓缓站起,冲我行了个礼。 我点着头,往外走去。 而实际上,我和他们一样,感到绝望,也不知道接下来怎样才能让那一纸强制关押的裁定报告被收回。 “去哪里?”李昊黑着脸跳上了我的车,没什么好气地对我说道。“去找邵波吧!”我提议道。 这时,李昊电话响了,他掏出来看了一下屏幕:“邵波这家伙有顺风耳吗?他打来了。” 说完这话,李昊接听了电话,可对面的邵波才说了一两句,李昊嘴角便抽动了一下。紧接着,他打断了话筒那头邵波的话:“你等一下,我按免提。沈非和我在一起。” 邵波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你俩厮混在一起有用吗?就俩脓包。” “少废话,赶紧说正事。”李昊骂道。 “得!沈非,邱凌在三中上高中的时候,曾经在校园里犯过一个小案子。” “什么案子?”我连忙追问道。 “他摔死了一只学校里面的流浪猫。”邵波似乎为这一发现很得意。 “这叫犯案?”李昊又要发飙了。 邵波没等李昊继续:“他将猫尸体的脊椎骨拧断了,与几本书一起放在一位女同学的桌子上。那几本书,被他摆放成阶梯状,而猫尸,就像阶梯上铺着的地毯。” “邵波,你在哪里?我们现在马上过来。”李昊欣喜起来,对着手机大声说道,“如果这一情况属实,那就可以证明当年的他,就有过用现在梯田人魔案的手法虐杀动物的前科。” “得!你别着急,我还有更好的消息没说,你三番五次地打断会让我没有积极性的。”邵波心情似乎也很好,又开始耍贫嘴了。 “我闭嘴总成了吧。”李昊扭头看了我一眼,单手举了个拳头,做了个有戏的手势。 “你俩现在开车去曙光中学吧?就是邱凌曾经任教一年的曙光中学。我在过去的路上。那里有一个老师,与邱凌是高中同学。”邱凌说到这顿了顿,“沈非,那个老师和文戈也是同学,并且……”邱凌语调明显欢快起来,“并且这家伙从省师范毕业后,和邱凌同时进入了曙光中学。” “也就是说,他在我们所不知的邱凌那两段黑历史中,是最好的见证人。”李昊又插嘴了。 “得!赶紧过来,我们去逮住这家伙好好聊下。” 下午4:30,我们抵达位于城乡接合部的曙光中学。 我们想要将车开进学校,可保安却探出头来:“干哈呢?学校又不是菜园,咋谁都想往里冲啊?” 李昊探出头:“市局的,过来调查点东西。” “啥局?俺们校长交代过,俺们只受教育局管,其他局俺们都不用鸟。”保安一根筋,冲李昊皱着眉说道。 李昊正要发火,可一瞟操场对面,邵波的车四平八稳停在那儿。李昊便伸手指了指邵波的车:“这位小同志,那辆车为什么就可以开进去呢?” “你说甚?你说黑色那辆吗?那是公安局的,你吹胡子瞪眼耍脸子,俺喊一嗓子,那公安局的同志抓起你。”小保安显然对李昊的态度很有看法。 我哭笑不得,连日来的抑郁似乎被化开了些许。李昊扭过身翻手包,拿出警官证。他似乎还和这小保安较上劲了:“你自己看,到底谁是公安局的。” “你急什么急呢?拿来给俺瞅瞅。”小保安钻出了保安亭,接过李昊的警官证仔细打量,并小声嘀咕了一句,“现在坏人贼多,法制节目说坏人冒充警察的也贼多。” 这时,邵波的声音响起了,只见他钻出了车,对着这边扯着嗓子喊道:“保安同志,他们是我们队里的同事,和我们一起来搞调查的。” “收到!”小保安咧嘴对着邵波喊道,“邵同志莫急,我放他们进来。” 李昊哭笑不得:“我说小伙啊!你就怎么断定他是警察,我就像是冒充警察的坏人呢?” 小保安挠了挠后脑勺,傻笑道:“你瞅瞅,你瞅瞅,不是误会吗?你莫生气。邵同志浓眉大眼的,一瞅就像个好人。” “那我呢?”李昊追问道。 “呵呵,这位哥,是你非要逼俺说的。”小保安咧着嘴,“你长得一点都不像警察,哪里有警察一脸横肉,跟电视剧《马踏山剿匪记》里面那个山大王钻山豹一样一样的。” 我终于没忍住“噗嗤”一下笑了,李昊自己也没忍住乐了:“得!小同志你看得贼准,俺要是长得跟邵同志一样一样,现在早就做刑警大队队长了。” 小保安讪笑道:“你也莫着急,邵队长同志以后升了局长,看你表现好,弄不好就提你去接他班当队长咧!” 我们将车停好,邵波被李昊狠狠削了一顿。但邵波皮厚,嬉皮笑脸,李昊也只是说:“冒充公安可是犯罪行为,你小子以后给我注意点。” “我难道不是公安吗?别忘记了你和我是哪里的同学,刑警学院。”邵波笑着说道。 “嘿嘿!你一个被警队开除的家伙,还敢斗嘴,信不信我直接把你给铐了。”李昊也笑了。 距离邵波和校方的人约好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我们仨便在操场里聊了一会儿。邵波这一天也真没消停,他顺着邱凌在国土局工作的历史,一步步往上翻,包括再次拉着郭美丽吃了顿中饭。 “那个高中同学叫穆肃,教体育的。三十挂零了,还没对象,牛高马大一个汉子,据说是个‘同志’。校方为这事还真找他谈过话,可他说压根没那事,只是自己要求高,所以找不到合适的姑娘而已。”邵波看了看表,开始领着我们往教学楼走去。 我们仨一溜烟走到了四楼,邵波径直拧开了副校长办公室的门。里面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师连忙站了起来:“是邵警官吧?” 李昊脸色又一次阴了,但不好发作。谁知道邵波还冲那老师笑着迎上去:“市局刑警队邵波,您就是范校长吧?” 范校长点头,指着坐在墙壁边沙发上的一个年轻人:“这个就是你们要找的穆老师。” 穆老师瞟了我们一眼:“按照程序,你们应该先拿出证件来吧?”邵波便对李昊使唤道:“小李,拿你证件给老师们看看。” 李昊白了邵波一眼,掏出证件,穆老师也没仔细看,就白了一眼:“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呢?” “小穆,你这是什么态度。你在学校外面犯了什么错误,警察同志都找到学校来了,你还不端正态度。”范校长似乎有点生气。 “范校长,你误会了。我们是有情况想要和穆老师聊聊,希望他能帮助我们提供点线索而已。”邵波连忙插嘴道。 “这样子啊?我就说穆肃同志除了不结婚以外,其他方面也都好,应该不至于犯错误来着。”范校长笑了,“那好吧,你们的规矩我懂,我回避一下。” 说完这话,他便朝着门外走去,并给我们带拢了房门。 “你们是想找我聊邱凌的吧?”穆老师径直问道。 “你怎么知道我们是来了解他的情况的?”李昊反问道。 “很正常,这几天新闻里天天提他,还有传闻说他可能不会被枪毙。”穆老师一本正经地说道。 “那都是谣言。”李昊小声说道。 “穆老师,你和邱凌、文戈都是高中同学吗?”我坐到了穆肃身旁开口问道。 “嗯!”穆老师点头,“这位警官,你也认识文戈?” “我不是公安局的,我姓沈,是心理医生。”我解释道。 “你叫沈非?文戈的丈夫?”穆老师眼睛一亮,“邱凌说起过你,说你是个学识渊博的心理学高才生。有一次他喝醉酒还说他很嫉妒你,事业成功,爱情美满。” 我淡淡一笑:“穆老师,这样说来,你和邱凌关系应该走得很近咯?” 穆老师点点头:“还可以吧。你们想要了解什么,尽管开口问吧,但我不一定会回答,毕竟我有着公民的权利。” 我扭头看了邵波一眼,邵波会意:“穆老师,你在同性恋论坛里曾经和别人说起过,你高中时期有个同学,虐杀野猫后将猫尸摆放的方式,与梯田人魔摆放受害者尸体的现场类同。你说的那个同学,就是邱凌吧。” 穆老师脸色一变:“这位警官,我没有进入过同性恋论坛,请你不要随意诬蔑我。” 邵波耸了耸肩:“嗯!穆老师,如果你觉得我说你曾经在同性恋论坛里与人聊过天是诬蔑你的话,那我们可以换个话题。俩男的玩绳子和皮鞭这些细节,让我们对你在性方面的尺度,还是有一定的好奇来着。” “你……”穆老师站了起来,紧接着压低声音,“这是学校,请不要将我私人的一些事情拿到这里来说。” “那行,那我们就说说别人的事情吧!邱凌高中时期虐杀猫事件的整个过程,我想听你说得仔细点。”邵波笑着说道。 “请你也不要对人提起我私人的……” 穆老师的话被邵波打断了:“我们不关心。” “嗯!”穆老师点了点头,接着看了看我,“那是我们高三上学期。虽然还有半年面对高考,但压力已经让每一个人都感觉窒息。我记得那天晚自习前,邱凌和文戈似乎为什么事在生气。我去自习教室路上,看见他俩站在操场的角落里。文戈趴在邱凌肩膀上好像在哭,邱凌在小声地安慰她。” “你等下,你说文戈趴在邱凌的肩膀上哭?”李昊打断了他,并偷偷看了看我的表情,“你确定你当时没看走眼?” 心理大师(出书版) 第20节 “很奇怪吗?”穆老师再次看我一眼,“沈医生,难道你不知道邱凌和文戈是好朋友吗?” “听说过。”我小声应道。 “就是啊!后来你们都在苏门大学读书,三个人关系那么近,不可能不知道他俩高中时就是好友来着。”穆老师很认真地说道。 “你的意思是我与邱凌、文戈三个人在大学时期关系很近?”我终于没忍住,打断了他的话。 “不是吗?”穆老师一脸的疑惑,“邱凌对于你们三个之间发生过的细节,始终遮遮掩掩。不过我也能估出个大概来——邱凌因为晚到一年,所以文戈被你抢先一步,开始了疯狂追求。虽然文戈始终还在等着邱凌,因为他们有过约定……” “什么约定?”我再次插话。 “他俩青梅竹马,很小的时候就说长大后要在一起,这些可能你并不知道吧?邱凌和文戈应该都没对你说过。”穆老师看起来不像在撒谎。 36 “嗯!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通过邱凌了解到的是——他俩私定终身,我横刀夺爱捷足先登。接着呢?”我觉得有点好笑。 “沈医生,我所知道的都只是邱凌给我说过的一些碎片而已,他让我了解到的是他觉得自己与你比较起来,渺小而懦弱。所以,他才拒绝了文戈,断开了与文戈的爱情。对了,沈医生,如果我说的这些有什么触碰到你与文戈的婚姻,希望你不要太过较真。” “文戈已经死了。”我很平静地说道。在我说出这几个字的同时,我看到邵波和李昊一起朝我望了过来,似乎从我嘴里吐出这几个字来,诠释着我真正意义上的放开一般。 “啊!”穆老师瞪大了眼睛,“对不起,我并不知道。” 我冲他淡淡一笑:“没关系。再说,关于我与文戈以及邱凌,我们三个在苏门大学发生的一切,与我们这次谈话本来就没什么关系。你继续说说虐猫事件那一晚发生的事情。” “行!那晚邱凌和文戈晚自习大概迟到了半个小时,所幸那天老师不在,没人注意他们。没过多久,第一节 课的下课铃声响起,坐我前排的莫晓丽就站了起来,冲坐在后排的文戈开口骂,说文戈一个姑娘家没有一点羞耻,不懂得洁身自爱。” “具体是什么个情况?”李昊问道。 “也不是很清楚,后来听说是因为莫晓丽喜欢的一个男生和文戈关系不错吧。莫晓丽那姑娘嘴巴也狠,说了几句后,居然扯着文戈曾经有一次上体育课来了例假,赶回女宿舍的事来骂,说得很难听,说什么一条白裤子都变成了红色,一瞅就知道那地方口子开得大,是个狐狸精加祸害。”穆老师说到这里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连忙打住了,并对我说道,“只是那莫晓丽骂人的话,沈医生别多想。” 我没吭声,李昊问道:“邱凌当时在,难道就没有护着文戈说上几句什么?” “你说邱凌?”穆老师笑了,“那时候的邱凌就一窝囊废,除了和文戈话多点,和其他人聊天都是要脸红的主。他当时一张脸憋得通红,可一句话都憋不出来。莫晓丽看到了,便对文戈还骂上了几句‘身边天天站这么个脓包,长大了嫁给脓包生几个杂碎得了。’” 我咳嗽了一声,穆老师连忙改口:“都是那女生乱说而已。反正邱凌从我高中认识他开始,就不怎么说话。别看他个子不矮,但是单瘦,不像个男孩子应该有的健康模样。他脸上那几年还长满了疙瘩,所以留着长长的头发,搭在额头,一副很邋遢的样子。我们大学毕业后,和他在学校做同事时我还笑话过他,不知道当年文戈怎么会看上他的。” “行了,穆老师,我们还是说回虐猫事件吧!”我沉声道。 “我只能说我知道的,具体细节我肯定是不知道的。”穆老师继续道,“我们所有同学知道的只是第二天早上,莫晓丽抽屉里的书全部被人放到了桌子上,摆成了楼梯一般的模样。她时不时去学校湖边喂食的那只野猫,被人弄死了,而且还被拧成了好几段,摆在那楼梯形状的书上,这样,猫被拧断位置的伤口流出的血,就能够将莫晓丽的每一本书,都给湿透。” “与梯田人魔之后犯下案子所用的手法完全一致。”李昊很镇定地说道。他只有在真正有发现与收获的时候,才会显得像一个睿智的刑警。 “是的。和后来我在电视里看到的梯田人魔杀死那些女人采用的手法是一样的。”穆老师点着头,“不过,他俩弄死猫并放进教室的时间,我们没有人能够估摸到。” “他俩?”我追问道,“你说的是他俩。” “没错啊,他俩。”穆老师点了点头,“第二天莫晓丽被吓哭了,老师当时就急了,说一定要查出是谁。所有人都不假思索地将矛头指向文戈,说肯定是文戈做的。文戈也不解释,就坐在那里望着窗外不吭声。邱凌就站了起来,说话声音跟蚊子哼一样,说是他做的。实际上我们心里都有数,怎么可能是他呢?凭他那小胆子怎么可能弄死一只猫呢?” 说到这里,穆老师自顾自地愣了一下,接着讪笑道:“话也说回来,当时在电视里看到梯田人魔是邱凌的时候,我第一时间想到的也是不可能,他这么一个窝囊的家伙,怎么可能犯下五起命案呢?太不可思议了。” “你只是因为邱凌窝囊,就认为弄死猫的不会是他?”李昊插话道。 “时间也挺久了,不太记得了。反正当时我们私底下都认为不是邱凌弄的,因为和邱凌一个寝室的同学说那天晚上邱凌压根就没离开过寝室。”穆老师回答道。 邵波问:“他就不能在寝室里的同学睡着后再一个人出去吗?”“有点难。”穆老师笑了笑,“他寝室里有两个出名的学霸,一个是晚上不睡熬夜看书,一个是早上早起赶早看书。两学霸后来就约定了,晚上不睡熬夜看书的准备睡觉时叫醒早上早起赶早看书的,权当互相激励。也就是说,那一宿邱凌要离开寝室出去,除非是学霸出去上厕所。只是一个普通人上厕所的时间,他也不可能完成杀猫摆放的整个作案过程。” “文戈那天晚上呢?”李昊沉声问道。他这问句一出口,我的心也紧跟着往下一沉,有点害怕听到穆老师的回答。 穆老师似乎也意识到了我心理的变化。他叹了口气:“沈医生,那一次事件受罚的人是邱凌。但实际上我们所有同学心里都知道,大半夜去将那只野猫摔死,并折成几段摆到莫晓丽桌子上的人,只可能是文戈。” “感谢你刚才用了‘可能’这两个字。”我自顾自地站了起来,“李昊、邵波,你们继续和穆老师聊聊,我想去外面走廊上站一会儿。”说完这话,我没有等他们的任何回应,便大步朝外走去。我拉开了门,学校里下课的铃声正好响起。我站到走廊边,远处那些从教室里快步走出的孩子无忧无虑的,他们所憧憬与热爱的未来,是美好与绚丽的。 而这一刻的我,却很想告诉他们,未来,其实也可能是狰狞的。 我知道自己的内心深处某个角落,阴暗已开始聚集。我无法控制自己,不时意淫世界的悲观与残酷一面。邱凌,这一刻被禁锢在看守所中的他,散发出来的黑色雾霾,似乎正在将我笼罩。而他的所思所想,我越是想钻研进入,越是不可控地代入其中。 我摇了摇头。如果摔死野猫并将猫尸拧断的人不是邱凌,那虐猫事件的凶手,就可能是文戈…… 我望向天空,晚霞在天际缠绵着,红色与白色的云彩纠缠到一起,如同那穿着红色格子衬衣的少女在微笑。或许,拧开邱凌内心世界那座火山的钥匙,就是文戈。 第十三章 猛禽的猎物 这是个充斥着各种阴谋论的世界,但是,又始终是个单纯与简单的世界。 37 我不再关心邱凌与文戈高中时的所有故事了,因为有些东西其实我早就猜到了一二,包括他俩曾经有过的情愫,也包括邱凌曾经在文戈世界里所占据的位置。于是,站在走廊前看那些并未被世俗染色的孩子时,我在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文戈那些不为我所知的一面,充满了阴暗的一面。 我想,或许我所认识的文戈,并不是整个世界里的她。我们都知道,每个人的潜意识世界里,天使与恶魔都同时存在着。不管我们给自己加上什么样的所谓“高级生物”的标签,但始终,我们的动物性隐藏得那么深。再纯洁美丽的少女,她也认真地捏断过蝴蝶的翅膀与触角。再阳光帅气的男孩,他性幻想的世界里,也憧憬着痛苦的喘息声与挣扎。那么,在我不曾认识的文戈的过去岁月里,她也血腥与残忍过,似乎再正常不过。 她不时望向我的身后草丛中的那双眼睛,被晚霞再次刻画出来。眸子里,闪耀出的纯情不再。对始终如一深爱自己的男孩的深深伤害,甚至当着那男孩的面,将自己的一切交给另一个男人…… 文戈很罪恶,我有了一个可笑的念头——我开始同情邱凌了。因为我终于意识到,他这半生所做的一切,似乎都是为了文戈而舞爪。 一个多小时后,李昊和邵波走出了校长室。穆老师和邵波在教学楼楼下小声说了一会儿话,应该是关于穆老师的那奇怪性取向的保密事宜吧? 我不关心。 走到车旁,他俩点上了烟。李昊便开口对我说道:“要不要听听邱凌那一年教师生活里的故事?” 我摇了摇头:“没太多兴趣。” “也确实没什么好听的。”邵波笑了笑,“就一个青年老师逆袭考入公务员的励志传奇而已,顺便还加上自吹自擂了一段大学虐恋过去而已。” “你觉得有收获没有?”我望向了李昊。 李昊将烟雾吐出,较我和他之前驱车离开市局大院那一会儿,现在的他反而显得抒怀了不少。他苦笑着:“能叫什么收获呢?总不可能给省厅的人说邱凌曾经的女友是梯田猫魔,在高中时期虐杀过一只流浪猫吧?” 说到这里,他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不过他的粗犷注定了他不会像邵波一样马上改口。他看了我一眼:“沈非,文戈小时候可能也比较强大。” “嗯,是比较强大。”我点着头。 邵波连忙岔开了话题:“两位神探,今天折腾了一下午,不过是我们再次对邱凌的过去种种有了更深的了解,那么接下来呢?之前李昊说还有几天来着?” 李昊齆声回了句:“三天。” “是的,三天,今天是第一天。”我补充道。 我们给古大力、八戒打了电话,邵波领着我们去了他常去的海都水城。他以前帮水城的香港老板处理过一个很麻烦的破事,所以作为高级vip的他,有一张永远花不完的会员卡。我们五个人脱了个干净,进去胡乱地洗澡,换上了水城的短裤去西餐厅吃了个饭,最后,找了个很大的包房钻了进去,五个人趴成一排,背上都是滚烫的玻璃罐,就好像地狱里受罚的落难灵魂。 按摩师离开后,八戒扭动着一身肥肉,开始折腾包间里的茶具。很快,那淡淡的绿茶香味,让人觉得很放松。我们围着茶台坐着,品着香茗。 “技师都出去了,可以开始聊邱凌那案子的事情了吧?”古大力一本正经地说道,他额头上有一个大红包,是在洗澡时没站稳在墙壁上磕的,鼓得很高,好像矿工头上戴着的电筒。 邵波看了我和李昊一眼,见李昊点头,便将邱凌即将定为精神病病患送入医院一事,给八戒、古大力说了。他俩听着自然不高兴,皱着眉不说话,一时间房间里有点冷场。 很明显,他们都很郁闷。因为他们点上了烟。我站了起来,将窗户打开,接着站在窗边扭头说道:“八戒、大力,我现在想听听你俩的看法。” 古大力没吱声,望着天花板发呆,好像还在思考。八戒看了他一眼,回头冲我说道:“沈医生,要听我们的意见,我们也给不出什么意见。” “就说说看法。”邵波冲八戒瞪眼。 八戒讪笑:“看法……嗯,沈医生,那我就说咯!我是个直肠子人,有啥说啥,说错了什么,你别往心里去才行。” “哪里这么多废话?”邵波骂道。 八戒又笑:“沈医生,大伙忙活这几天,捕风捉影到的一切,实际上都与梯田人魔案无关。当然,与案件有关的事情,是李队他们在做,也轮不到我们做。但是实际上,我们折腾几天,唯一的收获,只是发现了邱凌与你沈医生之间,存在着某些可怕的联系。” “什么叫作可怕?”我问道。 八戒耸了耸肩:“可能我的想法比较阴谋论吧?邵波也没有对我隐瞒大伙捕捉到的细节。于是,我就是有种感觉,感觉邱凌从去年决定要成为梯田人魔开始,他就好像在等落网后,有机会与你直面并对抗。” “所以他潜回母校将自己在学校的资料烧光,又把自己的房子布置得跟沈非家一模一样,并且将文戈的骨灰盒掉了包。”邵波沉声说道。 八戒点着头:“沈医生,是你要我说的看法,这也只是看法而已。” “你说的虽然没啥逻辑性,但应该是事实来着。”一直没出声的古大力突然间开口说道,“沈非,几个细节吧!首先是从那首诗开始,我们逐步找到的关于邱凌的过去碎片,都在反复围绕着‘支离破碎’这么个中心论调走的。最初我并没有留意到有什么不对,直到上午和八戒聊天时,他说起了沈医生和邱凌同时爱着的文戈,是被火车碾死的,尸体支离破碎。那一刻我就开始怀疑,邱凌是想通过自己做的某些事,引起沈非的注意,并一步步引导沈非的整个世界围绕着支离破碎四个字走。嗯!假如我没猜错的话,他因为文戈的死,因为文戈的支离破碎,而怨恨着沈非。沈非的不敢面对,让他更为恼火。” “有一点点道理。不过,他大可不必做出这么多事情,才能让沈非直视文戈的死。他那种极端主义者的行事风格,完全会找出文戈尸体碎片的相片,寄给沈非不就可以了吗?”李昊问道。 “你们今天下午不是去了学校,打听回来一个邱凌与文戈的过去的故事吗?”古大力一本正经,“这个故事正好可以把邱凌之所以这样做的原因给诠释出来。” “继续!”李昊点头。 我却插话了:“他想要为文戈做些事情,做一些当日的他,并没有勇气去做的事情。” 大伙都望向了我,而我望向窗外已经漆黑的世界:“大力说的很对,我们始终不愿意面对的一个假设,就是邱凌从一开始,就是为了将我拉入整个事件。我们都自以为是地以为,这种让人咂舌的阴谋,不可能出现在我们的身边。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呢?” 我转过了身,搓了搓手掌:“我们这几天捕捉到了邱凌人生的若干个断层,断层与断层之间衔接的位置,也一一得以清晰。于是,我们来给邱凌的人生画上一幅画像吧。这幅画像,能够映射出他真实的内心世界。” “他生命轨迹中的几个阶段,落差都很大。首先,他是一位有着遗传嗜血基因的孩子,所以在他的童年,他做出的任何让长辈害怕担忧的举动,都被放大,并迅速扑灭。可能,他在孩童时期犯下的错,并不会有多么可怕,顽劣的男童时期谁没有过呢?邱凌不同,因为他是王钢仁的儿子,所以他弄死了一只青蛙,与女生发生了一次打斗,所要受的惩罚,会大过其他孩子。那么,在他的童年时光里,他想要泛滥的自我与个性,被压抑着纳入了潜意识深处。他是一座火山,但是沉睡了,沉睡得比一瓢清水还要平静。” “也就是说他的这一压抑,一直延续向了他的青少年时期。”邵波附和道。 “算是吧!并且目前我们所了解到的他的青少年时期,相对来说算是一个比较正常的少年的成长时期。”我点着头。 李昊似乎对我的看法不太赞同:“那也叫正常?满脸疙瘩,极度自卑地跟在某个女同学屁股后面,有什么心思也不敢表白,整个一窝囊废。” “谁的青春期没经历过成长与历练呢?只是有些人的时间长一点,有些人的又不为人知而已。实际上,情窦初开的时光里,谁不是傻傻的呢?难道,因为青春痘而感觉自卑的邱凌,就必须与众不同,在那些岁月里就显露出张扬与跋扈吗?”我望着李昊说道,“当时的他很正常,他有暗恋心仪的女同学,也有自己的理想与抱负。但女孩并没有选择他,他很伤心与失落。但最终,他选择了面对,因为他对心理学的深入学习,明白强大的内心才是能够成就自己的关键。于是,在我和文戈毕业后,他开始改变了,并且,他的改变有了一二成效,最起码我们所知的一点是——陈教授最满意的几个学生里,有一个是他——邱凌。” 李昊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我苦笑:“遗憾的是,他并没有在那一年里完成蜕变。他真正经历的涅槃,应该是在曙光中学教书的时候。他很反感每天面对中学生的日子,因为他最狼狈也最压抑的那几年,就是他自己的中学时代,但那个时代有文戈。站上讲台后,文戈不在身边了。上一次在我的诊疗室里,他分裂出来的另一个阻拦者邱凌,对于那一年表现出了极度的反感。但今天我们和穆老师接触时发现,那一年其实他也有与穆老师说笑,甚至吹牛。” “所以,我们可以将他这段日子,视作他人生的第三阶段——破茧。重生的阵痛,让他不愿意直面。他在那一年里,没有文戈,也没有方向。最终,他找到了离开那一蚕茧的方法,考公务员。” 我望向了窗外,那轮弯月正在云彩后缓缓露出颜面:“最终,他成功了。同时,已经没有了满脸疙瘩的他,大步走向了新的人生道路。他个子高,瘦削,斯文干净,知识面也比较广泛,注定了他的人缘不会差。当然,他之前所经历的压抑,让他也不会随意对人打开心房,包括爱人陈黛西。这段时间里,他其实是一个安静与健康的正常男人,生活与工作相对来说都算稳定。他也有自己的兴趣爱好——对于心理学的继续学习与实践……” 说到这里时,我突然一愣,诊疗室里阻拦者邱凌的那段话,在我脑海中回放…… “他开始在这个城市里默默穿行。他做了很多很多事情。”邱凌在看似正常的时间段里,在这座城市中做了什么呢? 38 是的,阻拦者邱凌泪眼婆娑地说过,邱凌在离开学校后,因为缺乏心理学方面的临床经验,在这座城市中做了很多事情。那么,他做过一些什么事情呢? “沈非,你又突然想到了什么?”邵波将我的思绪打断。 “没什么。”我小声应道。毕竟不管阻拦者是邱凌伪装抑或真实存在,他所说的话语,可信的程度并不高。 于是我再次望了大伙一眼:“在这个阶段里,邱凌即将在他正常人的人生道路上一往直前。就在这时,两年前发生的一个事件,将他的整个世界打碎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继而吐出,因为我知道自己说这一切其实需要很大的勇气,而我已经具备。我淡淡一笑:“文戈死了,那个他以为将幸福终生的女人死了,而且死得支离破碎。邱凌的世界,也支离破碎……” “他曾经以为,我——沈非会给予文戈完美的未来。甚至他给穆老师编织过一段美好愿景的故事,说是因为害怕自己无法给予文戈幸福,而舍弃了对方,让对方与真正优秀的男人结合。”我再一次深吸一口气,继而吐出,“他的爱是无私的,甚至一度可以不计较回报,不需要对对方的占有,只求对方快乐。但是他绝对不能接受的是,他自认为自己那般痛苦做出的决定,最终并没有让文戈幸福,反倒让她走上了自杀的末路。” 我扭过头,弯月又一次被乌云遮住,世界漆黑一片。 “因为文戈的死,我崩溃了。我所选择的办法是否定,这一心理防御机制启动后,我看起来又过回了从前的生活,如同我的世界里并没有发生过文戈的死这一事件一般。同样地,邱凌也崩溃了,他心底的所有恶念,再次像夏季的草原般为火星所点燃。他觉得更不应该被原谅的是——我,应该比他更加痛苦的我,甚至应该跟随文戈选择自杀的我,还好好地活着,还假装着悲剧从未发生。” “那么,邱凌想要做些什么,来与我的生命交集碰撞。他的天性本来就苛刻淡薄,对待任何生命甚至身边最亲近的人,也冷漠如同路人。陈黛西所经受的精神层面的伤害,就可以窥探出他的冷血。或者,他也有过热情,覆灭在文戈离去的那个夜晚。” 心理大师(出书版) 第21节 邵波脸色也变了,他低声道:“所以,邱凌开始了用他自认为应该用的方式,成为这座城市中血腥的屠夫。当年他并没有摔死那只野猫,因为没有勇气。于是,他在夜城市里,将落单的女人一一虐杀,就像文戈当年虐杀那只野猫一样。他觉得,当年他就应该做的事情,现在只是重新开始而已。” 李昊也倒抽了一口冷气:“他做这些的目的只有一个,让自己最终落网。紧接着,因为知悉我与你的关系,那么在他所伪装的多重人格障碍病征出现后,你就一定会被我们市局邀请卷入进来。也就是说,在你第一次走进看守所审讯室的瞬间,他是得意的。因为你迈入梯田人魔案件开始的一刻,才是他真正的计划拉开帷幕的时刻。” 包房里的五个人都沉默了,因为我们目前揣测出来的完整的邱凌,似乎变得越发狰狞起来。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怨念,真能演变出这么可怕的故事吗?”古大力小声嘀咕道。 沉默……我们都在沉默。这是个充斥着各种阴谋论的世界,但又始终是个单纯与简单的世界。我们时不时将身边的一切想得那么复杂,可实际上它可能又那么简单。我们又时不时将身边的一切想得那么简单,可实际上…… 李昊电话的铃声响起。他看了下屏幕,接通后朝这硕大包房的阳台走去。他先是小声地说了几句什么,紧接着冷不丁地低吼道:“你们是不是疯了?别忘了你们的身份。” 我们被他的低吼吸引,朝他望去,可他似乎意识到自己声音太大了,连忙将阳台的玻璃门拉上。 “李大队又开始训人了。”邵波冲我们笑笑。 几分钟后,李昊走回房间。他点了支烟,大口地吸着,眉头皱得很紧,这一表情在他算是常态。 “又怎么了?”邵波笑着,似乎想让包房里的气氛活跃起来,“市委大院又丢了电动车吗?” 李昊白了他一眼,接着咬了咬牙,望向了我:“沈非,今晚上想不想再会一会邱凌?” 我愣了:“怎么了?” “就问你想不想。”李昊突然吼了起来。 “李昊,发生了什么,你就不会好好说话吗?”邵波冲他瞪眼骂道。 李昊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叹了口气:“局里有几个同事憋着难受,打给我,希望我们再多做点什么,能够在这最后两三天,将目前既定的结局推倒。” 我点了点头,我和李昊认识不是一年两年了,很明显他在对我说谎。这时,邵波也正扭头看我,他是个人精,不可能看不出李昊高举着的幌子。 “那他们要你怎样配合?”我故意问道。 “今晚我们提审邱凌吧!你不是喜欢把他领出看守所吗?我们可以找个空旷点的地方,你和他单独聊聊。”李昊这样说道。 “八戒,你和大力先出去泡会儿澡吧,我们仨想单独聊聊。”邵波径直扭头对他俩说道。 古大力愣住了:“你们是要聊秘密的事情吗?” 八戒站了起来,提了提短裤:“你这胖子怎么这么多事呢?要你跟我出去泡会儿就泡会儿。” 古大力点了点头:“行吧!”说完跟在八戒身后朝包房外走去。临到门口他似乎又想起什么,回过头来,“我知道了,你们接下来要说的事情,不方便我和八戒知道。” 八戒怒了:“嘿!小样怎么这么多废话呢?” 古大力没敢吱声,往外走去。合拢房门的一刹那,听到什么东西碰撞到旁边墙壁的声音,与古大力小声的哎呦声。 李昊又点上了一支烟,他不怎么适合撒谎,尤其是遮遮掩掩的这种撒谎。要他趾高气扬地说着大白话去震慑犯罪分子问题不大,对身边人耍个小心眼什么的,对他来说就是高难度任务了。 我没吭声,望着李昊。邵波最先开口:“李昊,刚才你接的是谁的电话,对方对你说了什么?” “是局里的同事,梯田人魔专案组的刑警。”李昊照实答道。 “他们说了什么?”邵波也板着脸。他很少下脸,但真正发起火来,也有一股子杀气。 “确实是想要我们今晚再提审一次邱凌。” “为什么他们自己不去提审?”邵波不依不饶追问道。 李昊抬起头来:“因为他们无法把邱凌带出看守所,现在唯一能将邱凌带出看守所的人,只有沈非。” “是因为汪局吗?”我想了想。 “嗯!”李昊应道,“汪局私底下对人说了,目前唯一有可能弄倒邱凌的人,就只有沈非了。所以,沈非的任何要求,市局能够配合的,都将开通绿色通道,先办事后申报都可以。” “他们想要你领着沈非申请将邱凌带出看守所,在看守所外沟通一次。而且,他们提出了最好是沙滩,因为那里有呼啸着的海风,有海浪拍打的声音。最关键的一点是,那里空旷。”邵波冷冷地说道,“李昊,你是不是疯了,你们想做什么?” 李昊闭上了眼睛,半晌,他睁眼望了我一眼,又望了邵波一眼:“你我都有女性亲属,如果,被邱凌虐杀的人,是你我的姐妹,或者母亲女儿,那么,我们应该怎么样看待即将不用承担法律责任的邱凌?” 他点上了第三支烟,并大口吸着:“邱凌是个极度危险分子,但并不是说我们自己就不能将他提审,不能带他去犯罪现场取证了。目前最终认定报告没出来,我们就有权限领他外出。” “然后,邱凌企图逃跑,最好是他还袭击了你们中间的某一个刑警。最终,你们鸣枪示警没能将他震慑住后,果断开枪,将他击毙。”邵波一鼓作气说道,“李队,你们海阳市刑警队都是一些好汉子啊!还真没看出来你们有这血性。” “这不是血性,这是正义应该战胜邪恶。不可能犯下滔天大罪的人可以比我们还淡然。法律是要制裁犯罪分子的,刑法制定出来,就是惩与罚。邱凌可以钻法律的漏洞,远离惩罚。那我们为什么不能钻程序的漏洞,让他得到他应该受的惩罚呢?”李昊低声说道。 “快意恩仇,是我们作为刑警应该做的吗?”邵波愤怒起来,甚至一度忘记了自己早已经没有了刑警的身份,“如果我杀了人,你就可以因此将我的性命夺走,那么,法律制定出来又有什么用处呢?” “行了,别吵了,怕外面的人听不见吗?”我猛地站了起来。 李昊和邵波同时扭头望向我。 我再一次走向窗边,望向幽暗的天空。弯月与星子全数不见了,暗流涌动,一场夜雨似乎随时就要降临到这个世界了。 “李昊,你去安排吧!我们去那天我们去过的那片沙滩。”我对李昊说道。 “沈非,你疯了?”邵波站起。 “如果他们真的要开枪击毙邱凌,那么,除非他们还将我与你都开枪击毙,否则,我俩都会将真相告知整个世界。”我淡淡地说道。 李昊摇了摇头,将手里那根烟大口吸入,最终叹了口气:“沈非,我,与我的战友们,我们真心希望你能够将邱凌那阴暗恶毒的一面完完全全地揪出来,并让他得到应有的惩罚。我和你认识十几年了,我知道你有你的原则,你敬畏自己的职业操守。可是,对方是一个双手沾满血的屠夫,那么,你就不能为了帮助我们将他定罪,而做出一点点让步吗?其实,你俩单独谈话时你录下一段对话给我们,都可能成为推翻他即将拿到的鉴定结论的有力武器。” “李昊。”我打断了他,“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邱凌真的只是一个多重人格障碍患者呢?如果他真的是一个精神病人呢?一个完全限制行为能力的病患,他到底应该受到什么样的惩罚,难道你会不清楚吗?”我望着他的眼睛继续说道,“医学上精神病的解释,与司法上精神病的解释是不同的。刑法的解释是限制解释,是严厉到近乎于苛刻的。邱凌被捕已经这么久了,省厅对他的鉴定不是一天两天能批下来的,他们所做的工作,相对来说已经足够严谨了。”李昊避开了我的目光。 我叹了口气:“李昊,给你的同事们说一声,只要还有一丝丝的机会,我都不会放弃。” “沈非,你可以告诉我你还有什么办法可以击垮他,让他自己乖乖认罪吗?”李昊回过头来,对着我摇了摇头,“沈非,答案是没有。因为你的内心本来就不如他强大,心思也没有他缜密,毕竟他对这一切已经酝酿了几年。在你俩真正直面交锋的时候,你真正也唯一能够战胜他的武器,是他对于文戈永远的迷恋。而这,也是他挥向你的利刃。” “你斗不过他的。”李昊叹了口气,“不止我,包括我们队里的其他同志都是这么看的。” 我没吭声,朝着包房门外走去。 39 12:15,我与邵波来到了沿海大道。我们停好车,迈步走上沙滩。夜城市闪耀着华丽的光点,在远处婀娜。邵波点上烟:“真好看,这也是我选择留在海阳市的原因。” “其实,你应该说是我们选择留在这个世界的原因。”我淡淡地说道。 邵波看了我一眼:“沈非,你外表看起来比我们任何人都强大,但是骨子里的你又比我们所有人都悲观。一个真正优秀的心理咨询师不应该是你这样的。” “那应该是什么样呢?”我看了他一眼,这平日里给人感觉玩世不恭的家伙认真的模样其实挺有意思的。 邵波笑了:“我也不知道应该是什么模样。我认识的心理医生也就你和你们事务所里面那几位,所以,我压根就不知道真正意义上的心理咨询师应该是个什么模样。不过……”邵波顿了顿,“不过就目前看起来,邱凌似乎比你更像一位真正在心理学领域有高度的智者。最起码的一点是,他能够冷静与客观地对待他人生经历的种种,时刻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什么、放不下的是什么,而你……”邵波摇了摇头。 我没看他,望向远处天际那涌动的乌云。海浪不大,海风也不强劲。但,闷热的天气,预告着昨天那场暴雨,并没有完全释放开来,并即将再次来袭。 “邵波,其实你说的是对的。”我沉声说道,“作为一个心理医生,应该具备的第一素养,便是能够客观地对待意识世界的种种,包括别人的,也包括自己的。但是,人,不是机器,每一个人的精神世界,都是一个风起云涌的广阔天地。就算我们心理医生,也无法真正做到因为自己懂得那么多的道理与原理,就能够绝缘于心理疾病。” 我笑了:“就像一个脑科医生,他一样会头疼。某一个早晨,他端详自己的体检报告时,也一样会发现癌细胞正在吞噬他的生命。他曾经行医的年月里,无数次地安慰过病患,激励对方勇敢面对病痛。但厄运最终袭向他时,他曾经激励别人的那么多话语,对于他自己,变得无效起来。他能够帮助别人,但并不一定能帮助自己。甚至,对病魔了解得越深刻,也让他比别人感受到更多的恐惧。邵波,始终,医生也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 “沈非,邱凌懂的也和你一样多,但是他为什么能做到呢?”邵波问道。 “那么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你所认识的这位在你事务所对面开诊所的人是邱凌,以你目前对他性格的了解,你觉得你会不会和他成为好朋友呢?”我反问道。 邵波一愣,接着毫不犹豫地回答道:“不会。” 说完这句话,他将手里的烟头对着远处弹出,那闪耀的暗红,在黑暗中划出一道弧线,最终湮灭。他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道:“沈非,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邱凌和你最大的区别是,你给人感觉是真实的,尽管你的职业是一位心理医生。而邱凌性格是走向极致的符号,尽管他又是一位看起来很平凡的公务员。” 我却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的这一看法。半晌,我点着头:“应该是这样理解的吧,有种人,天性淡漠。在他人性一步步走向最终形态后,他的世界便会展现出他最为极致的一面。这一面可以是对某些研究方向或者某些他所爱好事物的全身心投入,也可以是对某些他想占有的东西近乎于疯狂的掠夺。所以,社会常规在他看来,变得不算什么了。他的世界里,没有了对与错,只有最终他想要达到的目的。” 邵波却扭头了:“沈非,他们好像来了。” 我转身,望向沿海大道边正在停车的两辆白色警车。前面一辆车里跳下了李昊与另外三个身材高大的便衣刑警,他们似乎在说着话,但距离太远,又看不清他们的表情。 从后面那辆车里首先跳下的是两个背着枪的武警,接着被他俩拉扯着下车的是依然被镣铐紧锁着、耸肩弯腰的邱凌。这一瞬间,我突然莫名地产生出一种感觉,我竟对邱凌有了一种很奇怪的亲切感,其中的原因基于文戈。 他似乎也看到了我,扭头朝沙滩的方向望了过来。距离太远,我不可能看清楚他的眼神,但被他注视的寒意,却如同慢性毒药一般,从我心底某处开始滋生,并蔓延开来。 一滴冰凉的雨水,打到我的脸上,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下雨了,本就黑暗的世界,被一场不应该到来的雨搂住。这安静的世界,变成了被雨丝分隔开来的无数个格子,其间又禁锢着无数的人。 我拨通了李昊的电话:“带他过来吧!” “下雨不影响吧?”李昊问道。 “挺好,淋湿了彼此都冷静些。”我接着说道,“李昊,给他松开中间的链子吧!” “行!”远处的李昊似乎很乐意这样做,他对着他身边的刑警传达着指示,接着转身朝一旁走去。我知道,他是想和我说上几句不想让别人听到的话语。 他走出了七八米,接着望向我的方向:“沈非,我和你是多年的好朋友,有些东西本来可以瞒着你,但是,有两个情况我还是说给你听吧。” 他顿了顿:“第一,邱凌身上被我们装了录音装置,你与他的交谈,我们还是希望采集到。这一点,你不答应也得答应,否则,我们带他出来,就没有了任何意义。” 他再次顿了顿,似乎是给我时间思考。没有听到我的异议后,他声音压低了:“第二个情况就是——沈非,今晚的邱凌如果像那天晚上一样,伪装出分裂的人格,有那么一点点暴力倾向的苗头,那么,他的任何过激反应,就会被我们视为想要逃跑,或者想要对你的人身安全造成伤害……” “李昊,你们不能这样。”我打断他。 “我们怎样了呢?这么一个极度危险的犯罪嫌疑人,想要逃跑或者伤害人,我们有权行使我们的责任。”李昊斩钉截铁地说道,“沈非,这一点和上一点一样,你不答应也必须答应。我们是执法者,我们有权力也有义务制止犯罪。” 我皱紧了眉,望向那边正被人松开手铐与脚镣之间细长铁链的邱凌。我沉默了几秒,最终对李昊说道:“你能不能答应我,你刚才说的话,对得起你头上的金色盾牌,也对得起你加入警队时的誓言。我不希望某些东西,成为你们给自己想要做出的极致行动所编织的理由。” 李昊似乎在那边苦笑,鼻息的声音清晰传来:“沈非,在车上我们已经讨论过这个问题了。结论是——我们是警察,不是私刑的执行者。” “那,让邱凌过来吧。”我说出这话时候,被松开手铐脚镣之间的细铁链的邱凌,挺直了脊梁。站在沿海大道边的他,在黑暗中远远望去,像一只正在树梢上休息的猛禽。而这只猛禽锐利的眼神,正望向着远处的猎物。 让人有点不安的是,我,似乎就是这一猎物。 第十四章 如果重来一次 你曾经无数次在意识的世界里模拟着与我的对抗和博弈。甚至,你还可能幻想过将我击倒在地,对着我的脸吐上一口唾沫。 40 邵波退到了远处,与李昊他们站到了一起。他们几个距离我和邱凌并不远,10米不到吧?但雨帘与开始呼啸的海浪声,将我们与他们隔离成了两个不同的世界。 邱凌歪着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他并没有率先开口说话,似乎知道了自己即将拿到最终的鉴定报告,赢得这次博弈的胜利。于是,我也笑了,因为他这一自信表象的呈现,让我明白,在我今夜即将举起的武器面前,他将有点猝不及防。 “如果让你的生命重来一次,你会怎样面对自己的人生?”我望着他缓缓地说道。 邱凌一愣,那浅笑似乎瞬间凝固在他的脸上。之前在诊疗室里,那副金丝眼镜被踩烂了,所以,这一会儿的他,戴着一副看起来有点滑稽的黑框眼镜,让他这一凝固的表情,在夜雨中显得格外诡异。 “沈非,我可以选择结束与你的谈话。因为我并没有责任和义务回答你的问题。”邱凌很认真地说道,“况且,我并不明白你这问题是什么意思。” “你不会选择结束与我谈话的。”我继续缓缓地说道,“你曾经无数次在意识世界里模拟着与我的对抗和博弈。甚至,你还可能幻想过将我击倒在地,对着我的脸吐上一口唾沫。” “确实有过。”邱凌耸了耸肩,“不过那些幻想都发生在我少不更事的年月里。对了,沈医生,你今天把我领到这沙滩上来,不会还是想要和我叙叙旧,套近乎吧?” “嗯,我们也是应该叙叙旧。”我点着头,“毕竟,你曾经一厢情愿地认为,是你的伟大成就了我与文戈的婚姻。你也曾经一厢情愿地认为,文戈能在我这里得到幸福与美满。” 说出这话的瞬间,我感觉得到自己的心在一下一下地被什么东西抽紧。我也知道,我现在所要挥向邱凌的利器,它的锋芒同样也能将我自己割伤。 所幸,雨下得更大了,黑色的天幕,让我脸上可能显露出的些许心碎痕迹,不会被邱凌所洞悉。而海浪与海风演奏着的乐曲,也将我语句中的某些细微的颤音掩盖。 心理大师(出书版) 第22节 邱凌闷哼了一声,选择了沉默。我只得转过身面向他,尽管这样可能让我本就并不那么自信与从容的颜面,展现在他面前。但同样地,对这一话题的讨论,他和我一样,也会有触动,这是不容置疑的。 可遗憾的是,邱凌还是最初的那个表情,嘴角往上微微扬起,似笑非笑着。见我转身,他瘪了瘪嘴:“沈医生,你没有觉得自己很滑稽吗?” “怎么说?”我故作轻松地问道。 “你压根就放不下,然后在我面前伪装成一个能放得下的模样,有必要吗?而且,我……”邱凌说到这里,突然住嘴了,似乎硬生生地咽下了半句什么,并再次沉默。 我笑了,这次的笑却是真实的放松后的微笑,因为我洞悉到了他的幼稚,并明白他下一步想要做些什么。于是,我率先说道:“邱凌,你想要表达什么,其实并不需要释放出你那所谓的某些分裂出来的自己。” 他却低下了头。 “接下来你又想扮成谁呢?”我继续说道。 这时,低着头的他身子猛地抖动了一下。 “邱凌!”我低吼道,因为我在他身子抖动的同时,猛地意识到一个问题,那就是如果他释放出来的是那所谓的“天使”邱凌,那么,狂暴与不计后果,这些都将是他为这一人设所做的布置,也正迎合着李昊身后那几个暴躁的刑警希望看到的场面。 我朝身后的李昊他们望了一眼,黑暗的夜雨中,我无法洞悉他们的表情。但李昊身后的几个刑警的手似乎抬了起来,放到了后腰上。 “邱凌,你最好冷静下来。我希望这一刻与我交谈的是一个真正敢于面对自己人生道路的对手邱凌,而不是一个像当年一样,任何事情都不敢直面的满脸疙瘩的邱凌。”我冲他低吼道。 “是吗?”他没有抬头,但眼睛又一次朝上翻着望向我,“沈非,那你希望与哪一个邱凌直面呢?”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身上皱巴巴的囚衣纽扣解开,并缓缓退下:“沈非,我们可以往前走几步吗?或许,我们应该好好地观察一下这大海,与正在上涨的潮汐。” 说这话的同时,他的囚衣被他用一种很繁琐的方式从手铐中缓缓带出,并扔到了旁边的沙滩上。 我没出声,径直朝他赤裸着的身体望过去。这时,我看到他的左胸接近腋下的位置,有一个黑色的好像伤疤一样的圆点。 “你身上这个伤疤是哪里来的?”我问道。 可邱凌却转过了身,朝着海面走去。他的脚镣约束着他只能很小步地行进,但这一动作在当下反倒并不狼狈。 “沈非!”李昊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我转过了身,双手张开大喊起来:“没什么!我们想要走走。”说完这句话,我循着邱凌的脚印往前走去,并尽可能地拦在邱凌与身后李昊他们几个刑警的正中间。我知道,有邵波在,李昊他们不可能真的拔枪,但…… 但对方是邱凌——梯田人魔。 几分钟后,我和邱凌投入了大海的怀抱,海水,漫过了我们的脚踝,拍打着的浪花,将我们的裤子全数打湿。雨水,又淋湿着我们的头颅与身体。 “冲不干净的。”邱凌淡淡地说道。他终于抬起头来,那黑框眼镜上全部是雨水,于是,他的眼神被掩盖在了镜片后,“沈非,可能,现在才是真正的安全了。” “可以告诉我是什么意义上的安全吗?”我问道。 “一种如同回到了子宫中的安全。”邱凌的声音冷静清晰。 我意识到了什么,并正色道:“这又是你对我展现出来的一个新的邱凌吗?” 他点着头,湿漉漉的头发盖住了他的额头,让我无法看到他是否有皱眉的动作:“算是一个新的邱凌吧!如果需要受到法律的严惩,那么,被拉去枪毙的,应该是这一刻的这个邱凌吧。”他继续淡淡地说道,“今晚真好,有雨丝,也有海浪。淋了个彻底的身体,让我不用担心彼此身上可能有着的窃听器。沙滩上的监控也照不了这么远,看不到我在这片海上的嬉笑与怒骂。至于……”他扭头望了望那边的李昊他们,“至于那几个警察,不过是笨蛋而已。” 他嘴角往上扬了扬:“想不到的是,他们竟然还是你的朋友。”我终于明白了他为什么要脱掉上衣,并领着我走入漫过脚踝的海水中,是因为害怕被监听而已。但他不知道的是,我也压根不愿意被人监听,监听我与他聊的所有细节。我继续问道:“我应该如何定义现在这个你呢?或者我是不是应该问上你一句,你是谁?”“我?”他摇着头,“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谁。对了,你应该把之前看到的两个我,都加了备注在笔记本上吧?能告诉我他们分别是什么名字吗?” “天使,阻拦者。”我照实回答道,“并且,对于那个暴躁冲动的人格,到底是命名为天使还是恶魔,我也还没想好。” “叫他天使吧!毕竟他始终还是单纯的,单纯地遐想着要去做很多很多他应该做的事情,但最终,并没有付诸行动。”邱凌建议道。 我说道:“如果这些人格确实都是存在的,并不是你杜撰与模拟出来的,那么,从一个心理医生的角度看的话,那个他,也不可能是真正的梯田人魔。他不够冷静,无法完成那些繁琐的凶案步骤。” “杜撰与模拟?”邱凌把头微微地歪了一点,“沈非,我觉得你挺会用词来着。杜撰……模拟……嗯,我喜欢这两个词。”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手抬起,并将10根手指竖立。我依然看不到他的眼神,但我相信,他这一刻所释放出来的眼神,是自信满满的。 “看看这10根手指吧!”他的声音越发悦耳,语调不高,语速适中,像一个成熟理智的心理医生的声音,“沈非,我从去年开始,手指上就一直有倒刺,甚至每一根手指上都会有。这是因为我在自己的食谱中舍弃了维生素c和b6的摄入。但是,我并不会去拔掉它们,任由它们拉扯着手指上的肌肉。这样,我可以随时随地肆无忌惮地让自己感受到撕裂的痛感,只要我愿意。” “这样,你就可以让自己随时因为痛感而变得清醒与冷静,就像你在图书馆里总是找最不舒适的位置坐的原因一样。”我望着他说道。 “这是其一吧!但还有一个功能,你应该可以猜得到的。毕竟,从我决定了为文戈做某些事情之后,我就时刻面临着被抓获。那么,在我走入牢房后,我需要更为冷静清晰的思考时间。倒刺的刺痛,是一个非常便于携带的办法。” “也包括你在面对测谎仪的时候吗?”我望着他的手指,那手指细长,但指甲位置,有着比较明显的肿胀,至于是否布满了倒刺,黑暗与雨水让我无法洞悉清楚。 “你说呢?沈非,你我虽然都不是精神科医生,但对测谎仪的结构与原理都是有了解的。感应器贴上我手指的同时,也会接触到我的倒刺,很疼。对了,你刚才不是问我左胸接近腋下那个伤疤的缘由吗?我可以告诉你它是怎么来的,它是被带去你的诊疗室的前一晚,我与我所在的监房恶霸打架时被对方用牙刷刺伤的。当时,有十几个囚犯都亲眼看到了,之后赶过来的狱警,也正好看到了这一幕。所以,这个伤疤是我被人欺负时得来的,它象征着我的懦弱,象征着我的狼狈。这些,应该都是你沈非希望也喜欢看到的吧?” 我没吱声,继续冷冷地看着他。 邱凌的嘴角再次往上扬了扬:“这伤疤真好,正好能够塞进一支圆珠笔芯,这支圆珠笔芯从我肋骨缝隙里挤入,触碰着我的肺。呼吸感应器缠绕到我的胸部,也正好缠绕在这支圆珠笔芯上,让我的身体不能够放肆地改变呼吸速度。因为……”邱凌笑了,“因为身体太可怜了,呼吸速度改变,它会疼。” “如果没猜错的话,你的臀部也有一个这样的伤口吧?用来对付第三个感应器。”他说这一切的同时,我开始变得冷静,对方显露出的强悍,同样也激发了我的斗志,让我不再像之前那样如临大敌。 “你如果想看的话,可以脱下我裤子看看,我并不介意的。”邱凌冷冷地说道,“同样地,你一会儿还可以让你的警察朋友也都看看,你可以说说我胸口的伤口,也可以说说我的臀部。沈非,像你我这种有着心理学知识基础的人,其实有足够多的办法对付测谎仪器,只要我们提前准备就成。让自己臀部的肌肉变得结实与愚笨,并不难的。” 我打断了他:“邱凌,你还没有回答我之前的那个问题。你是谁?或者说,你现在伪装出来的这个自己是谁?你又想让我在笔记本上给现在的这个你备注一个什么样的名字呢?” 邱凌终于笑得裂开了嘴:“对应你之前的那个‘天使’邱凌吧!”他的眼镜往下滑了些许,那双眼睛显露出来,肆无忌惮地望着我:“你可以称呼我是‘恶魔’邱凌。因为,所有的一切,对于邱凌这个母体来说,都是我这个恶魔来完成的。一切的一切……” 41 缺乏正常的伦理与道德感受,按照他们自己的准则生活,倾向于使用那些冷血的、工具性的威胁和暴力来满足自己的需求,无视社会规范和他人的感受与权利。 以上种种,便是犯罪心理学里强调的犯罪型精神病态。在很多案例中,这类连续犯罪者都是极其残暴与冷酷的,他们不会有任何,甚至应该说不会有一丝丝的情感。行凶在他们看来,只是一段简单、直接,也不值一提的工作而已。 让人觉得更为可怕的是,有犯罪型精神病态的罪犯中,性犯罪者比较起其他犯罪者又要更加暴力,更加残忍,也更加无情,对受害者实施的虐待也更加严重。因为主导着他们往下行进的动力,是刺激与兴奋。 面前这个自称“恶魔”的邱凌,完全符合这一特性人群的诸多元素。或者,我也可以换种说法——面前的邱凌在这一刻所伪装出来的自己,就是一个具备犯罪型精神病态的极端人物。 我也笑了,和邱凌一样笑得咧开了嘴。对方所具备的在心理学领域的博学,让他能够早早地勾画好几个具备特色的人格出来,在各种需要的时刻,又随意释放出来。 在这一刻,他终于释放出来的这一恶魔邱凌,实际上就是一个对我完完全全宣战的他而已。 夜越发深沉,海浪凶悍,甚至将我与他的身体推动得有点摇晃。海水漫过了我们的膝盖,让我们全身湿了个透彻。邱凌抬起了手,将脸上的眼镜往上推了推,拦住了双眼:“沈非,那我们现在就开始吧!开始你与恶魔邱凌之间的对话吧!” “你是什么时候把文戈的骨灰带走的?”我径直问道。 邱凌摇头:“沈非,你觉得我会和你开始这么一场你问我答的交谈吗?再说,我所做的一切,凭借你们的能力,全都能将之剥茧抽丝,并还原。你没必要在我这里进行确认。况且,这一切…… 这一切也只有现在的这个‘恶魔’邱凌知晓而已。” “那‘恶魔’先生,你又想要和我聊什么呢?”我反问道。 “我们聊聊心理学吧。聊聊弗洛伊德,聊聊潜意识吧。”邱凌建议道。 “你是想让我和你一起剖析你的深层世界吗?”我抬起手,将脸上的雨水抹去,“这确实是我比较乐意探讨的问题。” “在心理动力学的角度,对于我这么个人应该怎么样诠释的?我想听听沈医生你的分析。毕竟我们自己看待自己,都无法真正做到客观精准,不管我们知悉多少心理学知识。”邱凌收住了笑,一本正经地说道。 “你……”我点着头,“其实你并不复杂。遗传基因让你具备成为犯罪者的冷漠跋扈。” “那冷漠跋扈也就是那位你命名为‘天使’邱凌的我吧?”他点着头,“暴躁,嗜血,总是想要疯狂,无法理智。” “是的。不过,这个邱凌因为幼时家人的高压管理,而变得谨小慎微,进而收敛了本性的一面。于是,阻拦者出现了,他生活在你的青少年岁月里。他总是苦口婆心地告诫你什么可为,什么又不可为,害怕你无法控制内心的阴霾,做出违反社会常理的事情。” “阻拦者……嗯,我开始喜欢你给他取的这个名字。而且,他的悲观与懦弱,让他不可能成为任何群体里的主角,只能躲在人们身后,默默地窥探这个世界。”邱凌点着头说道,“不愧是沈非,总结得挺不错。那么,接下来呢?” 我耸了耸肩,很奇怪的是,邱凌的夸奖,让我莫名地有一种被认同感。对对手的赏识竟然在无形中形成,尽管他是个嗜血凶残的屠夫。 “从你进入学校开始,你对你所处的压抑世界开始了反抗。你惊喜地发现,原来束缚住你的不过是自己主观的意愿而已,只要争取,便很容易改变。当你骄傲地走出学校,迈入新的工作单位时,你终于找到了自信,并开始了你真正应该有的生活。这个阶段的你,我可以看作当下作为社会人呈现在现实中的邱凌人格——温文尔雅,具备社会常规下的种种行事规则,并展现着自己独特的人格魅力。”“挺精彩的,可惜我的手被铐住了,无法为你鼓掌。”邱凌说道,“沈医生请继续。” 我点头:“你的世界被颠覆的瞬间,是你得知了文戈的死讯。于是,你在某个夜晚近乎癫魔与疯狂。”说到这里,我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是的,我今晚想要对他举起的锋刃,就是他对于文戈的那份深爱。同样,这也是能够将我割成碎片的利器。 邱凌却开始继续了,他的声音悦耳,语速适中,说出的语句却是接着我刚才说的话题:“你,沈非的世界被颠覆的瞬间,也是当你得知了文戈死讯的那一刻。你曾经以为的美满生活,曾经以为能够承载并给予对方的幸福,在那个夜晚没有任何预兆地崩塌。接着,你开始咆哮,开始呐喊。你在你与文戈曾经的卧室里整宿地哭泣,端详着她的每一件物品发呆。沈非,你之前的人生道路太过平坦了,于是,你所自以为是的良好心态,被最终证实不过是个笑话而已。坚必折之,锐必挫之。最后,你无法承受,只能用某些让我觉得恶心的专业手段。” 邱凌深吸了一口气,望了望并不安静的大海:“知道吗?我恨过你,当我刚走入大学的时候。我所深爱并以为将携手终生的女孩,她是那么幼稚与单纯,就因为短短的一年时间我不在身旁,便被你夺走。但很快我又释怀了,因为你——沈非的足够优秀。你我都是学心理学的,理智、冷静、客观,是我们应该具备的心理素养。是的,我能够做到,所以,我努力让自己去祝福你们。但最终呢?文戈死了……” 邱凌叹了口气:“她走后,我并没有怨恨过你。因为我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一个相对来说比较狭隘的小小世界,这个世界里有着很多秘密,是没有任何人知悉的,就算是最亲近的人。因此,在你沈非所未知的一个世界里,文戈有着她足够多的理由走向毁灭。这一切,不是你沈非的主观意愿。那么,作为一个能够理智看待世界的我,怎么可能因此而否定你呢?但是,你最终选择的面对文戈离去的方法——否定,就彻底地激怒了我。” “你不应该不去面对,那痛苦的滋味,是你必须尝试的。我是邱凌,是一个凶徒的儿子,是一个曾经扭曲过的生命。那么,我可以躲避,可以阴暗,也可以消极。但是你不可以,因为你是沈非,是得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优秀心理咨询师沈非。” 我插话,望着他那拦住了双眼的镜片说道:“于是,你便制定出一系列的阴谋,并做出了一系列伤天害理的行径,就是为了让我关注你。因为我一旦想要洞悉你的世界,就不得不直面文戈的死。” “是的吗?”邱凌耸了耸肩肩,“这个问题我还真不能回答你。答案你自己清楚,从当下的我嘴里,得到我的肯定没太多意义。沈非,我并不惧怕死亡,对别人生命的淡漠,同样也是对自己生命的淡漠。但是我想要抵抗,想要抵抗这个世界对某些所谓的常规做出的结论。为什么说一个凶徒的孩子,就一定会具备嗜血的本性呢?他没有这份本性难道就不可以吗?” “好吧!”邱凌显得越发激动起来,“好吧!既然你们认为他势必要成为凶徒,那么他就释放出他那不为人知的一面吧!对了,应该说是裂变,裂变出你现在所看到的这个恶魔邱凌就是了!我没有天使的羽翼与光辉的外表,也没有你们这些得天独厚的优秀基因与美满童年。我不过就是一个没有人想收养的可怜孩子,甚至像一条丑陋的狗,每个人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我,害怕我随时扑上去撕咬他们。” “好吧!好吧!”邱凌的声音越发大了,逐渐开始了咆哮,“好吧!那就让恶魔降临吧!每个人的潜意识世界并不是海面下看不到的那块冰山,而是一座看似平静的火山。沸腾着的,始终会汹涌,压抑着的,始终会释放。我并没有想要拯救这个世界,因为我压根就不是你这样的具备神圣使命的圣徒。好吧!我就是恶魔!就是一个恶魔而已!” 说到最后,他双手高高举起,脸上的黑色镜框再次下滑,让他那闪烁着兴奋眼神的双眼显露出来。他的咆哮,让他的身影似乎在夜色中变得越发高大。这时,一道白色闪电划破长空,那灼眼的亮光下,他苍白的脸上布满水滴,分不清是浪花的点点还是雨水的蔓延,抑或他自己眼眶中溢出的眼泪。 邱凌的这一大幅度动作,在紧接着到来的轰鸣声响起之前,引来邵波的大吼声。我猛地转过身,睹见远处那几个人影正在晃动着。 伸开手拦在其他人身前的,正是邵波。 “轰隆”一声,巨大的雷鸣震彻天地。也就在雷鸣声收拢的瞬间,站在我身旁的邱凌,身体朝着他身后海浪袭来的方向重重地倒了下去。 我对着李昊他们的方向怒吼了一声:“不要!”因为那一刻,我已经无法分辨雷鸣声中,是否有手枪的巨响。枪声相较大自然的怒吼,显得那么卑微,完全可以被盖住的。于是,我连忙跨前一步,但潮汐操纵着的海水已经漫到了我的腰部,倒下的邱凌沉入了水底。 我深吸了一口气,尽管吸入的除了空气还有雨水与浪花。我钻入水底,伸出手要将面朝上的邱凌往上托起。 这时,我看到了可怕的一幕,这一幕,似乎本不应该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因为这是雨夜的漆黑海水。但……但它又射入我的瞳孔,最终在我脑海中真实成像了。 我看到的……看到的不是邱凌,而是驾驭着邱凌身体的文戈那微笑着的脸,她望向我的双眼里,是讥讽与嘲笑般的神情。 我开始意识到,我所举起的利刃,最终刺向的人,还是我自己。因为我的不敢面对,注定了我无法被救赎。 是的,我深爱着那个穿着红色格子衬衣的女孩,深爱着那独特的气味。我不可能释怀,也永远不可能释怀。 我意识模糊,伸出的手变成想要搂抱上这个已经幻化成文戈的邱凌的身体。但仅存的一丝意识,还是控制着自己在这苦涩的液体中不致肆意地张开嘴。因为我的口腔里,还有一个从邵波的事务所里借来的录音器。 42 我再次醒来是在两天以后,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竟然是古大力,他正眨着小眼睛凑在我面前端详着。见我睁眼,他被吓了一跳似的往后一蹦,并扭头对着身后喊道:“醒来了!沈非醒来了。” 紧接着我便看到了八戒和陈教授,以及我所里的两位心理医生,他们都围了上来。周遭白色的世界与我病床边正在下滴的药水瓶让我明白——我在医院。 “邱凌呢?”我很努力地挤出了这三个字,但似乎这三个字的吐出,也让我用光了全部的气力。 “在看守所里,他比你好多了,喝了几口水,被李昊他们锤了几下就没事了。你倒好,差点溺水死掉,被折腾得能够出气进气后,又怎么都唤不醒。整整两天了,把我们几个都吓死了。”八戒一本正经地说道。 “邱凌……邱凌没有被李昊他们……”我往上挪了几下,事务所的佩怡连忙上前,将我扶起,并塞了枕头到我后背上。 邵波打断了我后面将要问出的话语:“他们没有,当时只是打雷而已。那一个闷雷轰鸣的同时,你和邱凌也同时倒下罢了。” 我点了点头,似乎有着些许不应该有的欣慰。 “省厅的鉴定报告已经出来了,下发到市局了。不过,汪局和李昊他们上午拿着报告与你那晚录下的音频赶去省厅了。”邵波站到我床边说道。 “哦!”我点了点头。这时,闻讯而来的医生与护士快步走进我的病房,最前面的中年医生看到我便笑了,对其他人说道:“我说的没错吧!这孩子就是劳累过度,又因为某些突发情况引起虚脱而已,吊几天水就会醒过来的。” 他与护士动作麻利地给我做了几项检查,最终心满意足地离开。病房里的其他人自始至终都站在一旁,关切地看着我。医生离开后,邵波微微笑着说道:“沈非,有一点你说的没错。” 我在小口喝着佩怡喂给我的白粥,冲他点头,示意他继续。 “如果观察者心理咨询事务所的头牌是邱凌,那么,他不会收获到这么多人的关心与呵护。我们,也不可能和他成为朋友的。”邵波的浅笑再次挂回到脸上,淡淡地说道。 和他的话语一起传过来的,是他们一干人等身后响起的长长的鼾声。只见八戒歪着头,四平八稳地坐在这单人病房的长椅上睡着了,他的嘴巴微微张开着,若隐若现的晶莹口水正在等候就位。 大伙都笑了,气氛变得没有之前那么凝重。我小声对邵波问道:“我含在嘴里的录音器录下的音频清晰吗?” 邵波摊开手:“怎么说呢?你昏睡了两天,市局鉴证科的人也忙活了两天。到今天早上才勉强让那段音频被修补整理出来。可当时风雨声太大了,你自己的说话声清晰,但邱凌说的话就太含糊了。至于李昊他们装在邱凌身上的那窃听器……”邵波笑了笑,“机器都被海水给冲走了,虽然不贵,但市局刑警队也要写个情况说明,说清楚那机器遗失的原因。” 心理大师(出书版) 第23节 “有可能将邱凌重新定罪吗?”我再次小声问道。 邵波叹了口气:“够呛。但在汪局和李昊他们看来,这是海阳市公安局能够祭起的最后法宝了,就算模糊不清,也被他们带着赶去省厅了。” 陈教授接话道:“小邵说得没错,够呛。我给我那老学究朋友打了电话,为这事还又争论了几句。在他们认为,司法程序上最终认定的结论,已经是极其严谨与缜密的。如果这一结论也能够被很轻易地推翻打倒,那么,司法的权威性在这一同时,也算是被狠狠地扇了一记耳光。” “况且……”陈教授顿了顿,“沈非,你我包括我们身边的所有人,都必须承认一个很严肃的问题,那就是我们都先入为主地认为邱凌是利用他所掌握的知识,达成他对于一个多重人格障碍患者的饰演。于是,我们看待这个问题的整个过程,都会将一二线索放大,看成我们预设的结论的论据。实际上反过来想,那几个老学究说的没错,数据,比判断是要严谨太多太多的。” “是吗?”我淡淡地笑了笑。我知道,在那夜雨中、海浪声中,邱凌说过的每一句话,可能都不会有第三个人能够听到。那么,他那些所用到的伎俩,也再也不会有人知悉。当然,我是全数知道的,但是陈教授说得没错,司法程序上的认定并不是我们诊所里接待的某一起病患,凭借某一位心理咨询师个人的判断就可以给出结论了。 我扭头望向了窗外,天气正好。远处的草坪上,有孩童在奔跑,有坐着轮椅的病患被护士推着在行进。蓝天与白云笼罩着这一切。 是的,我热爱这个世界。但,这个世界是否热爱我,我无从分辨。况且我依然相信:邪恶,始终会被正义消灭。而不应该只是被隔离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 恶魔,所犯下的罪行,最终势必要受到惩罚的。 邱凌,迎接你的,不可能是蜷缩在精神病院度过余生,而应该是法律的严惩。 第十五章 也许只是开始 监控探头显示的世界是黑白的,于是,没有人会注意到陶瓷茶杯里液体的颜色。 43 邱凌低着头,望着正将自己手铐打开的刑警。这位老警察从离开看守所开始,就一直紧皱着眉头。看来,他对于邱凌今天被送到海阳市精神病院的使命,有着严重的逆反情绪。不过,他再怎么逆反也没有用,司法不是某几个人反对就会改变结论的。邱凌被认定为完全限制行为能力的精神病人,这已经是最终裁定了。 老警察一言不发,将手铐收回。他手腕上的手表显示着这时的时间——5:43。邱凌知道,自己之所以被选择这个时间段被送入精神病院,是刑警们可笑的小心眼手腕。看守所的晚餐是5:20。于是,5:00他们把邱凌领出了监房。而精神病院的晚餐是5:30,也就是说邱凌迈入这座新的牢笼时,已经赶不上这边的晚餐了。今晚,邱凌将要饿上一宿。这……可能是狱警们唯一能够对自己施展出来的手段吧。 5:43…… 邱凌心里开始数数:1、2、3…… 他一边数着数,一边目送着面前的几个警察与医生们转身,他们与自己之间隔着一扇硕大的铸铁门,铁门的另一边,还有十几平方米,那是为即将对自己开展治疗的医生们准备的。中间摆着的那张靠背椅上,沈非之后一定会多次端坐在那里,一本正经地望向自己。对了,那靠背椅上应该还会坐着那位叫作乐瑾瑜的精神科医生,刚才穿过精神病院大门的时候,邱凌看到了大门上方的横幅,写着:欢迎苏门大学医学院乐瑾瑜医生调入本院! 邱凌打了个寒战,乐瑾瑜那美丽而又温柔的外表下,藏着一个什么样的灵魂,是困扰了自己很多年的一个问题。大一与她刚认识时,乐瑾瑜所做的一二举动,就让邱凌不寒而栗。尽管,自己与她在之后的学校时光中并没有太多接触,毕业后也再无来往。 想到这些,邱凌笑了,他伸展着手脚,缓缓地转过身,心里还在继续数着:89、90、100…… 这个病房有13.8平方米大小,卫生间2.16平方米。海阳市精神病院一共有六个这样的单间,目前只有两个是空着的。也就是说,加上自己在内,一共有四个被认定为终生限制自由的精神病人被关押在内。 邱凌继续数着数:848、849、850…… 另外三个病人分别是:1983年海阳市“独眼屠夫”张金伟。完全疯癫的他在街边将一位少女按到地上,用石块将她的头颅砸开。当时正值1983年严打,他原本是被判处了死刑的,但,他的疯癫是毋庸置疑的……最终,他被送入了精神病院,强制治疗,时限是终生。 武小兰从小就是个愚笨的女人,木讷的眼神让她始终只是站在人群背后可有可无的人物。终于,她想为人们所知,想得到更多的关注。她痴笑着将手伸向自己供职的妇幼保健院里尚在襁褓中的婴儿……1999年5月2日,这位放肆尖啸着的年轻女人被逮捕,最终被送入了精神病院,强制治疗,终生。 第三个病人叫尚午,他是否是精神病人,这个问题一直是媒体人与学者争论的话题。媒体认为,一个能够蛊惑人心,让那么多人崇拜与迷信的家伙,怎么可能是个疯子呢?他在2012年12月20日那所谓的世界末日时,在闹市区放下那么多炸药的行径,让人们至今都无比恐慌。尽管最终这一计划被市局刑警队提前侦悉,并成功化解。但尚午的疯狂,又怎么会是学者们认定的精神疾病就能够诠释的呢? 邱凌笑了笑,他朝着自己右边的墙壁看了看。尚午,应该就在墙壁的另一边。这一刻的他,应该刚吃完晚饭,正坐在病房里发呆。 邱凌继续数着数:2031、2032、2033…… 文戈自杀之前,海阳市有一起让人费解的连环自杀案,死者都是一家叫作灵魂吧的酒吧的常客。他们的死法匪夷所思,自己用透明胶带将头颅缠绕,最终窒息而亡。市局刑警们大为头疼,愚笨的他们只得又找到当时意气风发的沈非帮忙。于是,一卷奇怪的视频短片被送到了沈非的观察者事务所。 然后……便是文戈走了。尽管不能最终确定,但她临走前看到的那段视频,似乎是唯一有可能将她推向悬崖的诱因。 沈非并没有意识到什么,他将文戈的死依然归纳为流产所带来的抑郁。并且,他对文戈离去这一事件的否定,也注定了他不会继续寻找文戈自杀的真相。 邱凌继续数着数:6437、6438、6439……他静静地端坐在木板床边,让天花板上的监控探头能够将自己照得清晰而全面。是的,文戈的离去,让邱凌的世界彻底裂变。他开始在这个城市中疯狂地寻找,捕捉关于那段视频短片背后的一切。最终,他发现了尚午——这个疯狂极端的家伙,很可能是发生于灵魂吧连环自杀案背后的操纵者。但在邱凌发现这一结论的同时,尚午被捕了。接着,他被认定为精神病人,送入了海阳市精神病院接受强制治疗,时限是终生。 10017、10018、10019、10020…… 邱凌站了起来,距离狱警走出这个病房的5:43,总共过去了167分钟,10020秒。也就是说,现在是晚上8:30整。 这个时间段,是海阳市精神病院监控室保安们换班的时间,值夜班的家伙,会在监控室外与走出监控室的值白班的保安寒暄几句,并一起抽根烟。 邱凌站了起来,朝监控探头的盲区走去,他搬起了病房里的椅子,放到探头下面,小心翼翼地站上去,尽可能不让自己被拍到。 探头被他微微移动了一点。 邱凌快速从椅子上下来,并快步走到病房另一边。他动作敏捷地跨上那张书桌,踮起脚,将天花板上的通风口往上一推。那块塑胶板被推开了,邱凌的手伸进去,继而从里面拿出一瓶红酒和一个开瓶器。 他将通风口的胶板复原,跳下桌子,又回到探头下…… 邱凌将红酒拧开,倒了一杯到床头柜上的陶瓷茶杯里。监控探头显示的世界是黑白的,于是,没有人会注意茶杯里液体的颜色。 他微微笑了,将红酒塞重新盖上,与开瓶器一起放到床板下一根铁丝拧成的凹槽里。 他举起了茶杯,对着铁栏杆外那张靠背椅做了一个干杯的动作。沈非,希望你不会厌烦与我的这场战斗! 晚安!沈非! 晚安!这个并不乐意我存在的美丽的世界! (第一部 完) 第十六章 番外篇 我们是一群聆听者,聆听着这个世界许多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有时候,我们的病人需要的其实并不是我们的开解,也没有哪位心理咨询师能够凭一己之力治愈病人。况且,包括我们自己,也不能保证自己不会患上心理疾病。 虫子 故事提供者:袁立,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 性别:女 年龄:33岁 任职单位:海阳市观察者心理咨询事务所 袁立又一次伸出手,在桌子下偷偷抚摸自己的腹部,那微微凸起的位置,一个小小的生命正在用力成长。孕育的缓慢过程,让袁立欣喜不已。 面前的岳太还没有醒来,袁立有时候觉得,岳太来自己的心理咨询事务所就诊,其实并不是要自己为她治疗,而是眷顾自己这诊疗室里那淡淡的精油香味与舒适的长椅罢了。 袁立站了起来,朝旁边的阳台走去。两个月的身孕让她腰围稍微有点变粗,但外人压根看不出什么。她那细长的腿还是那么圆润,只是会偶尔有点疼,据说,过些日子还会发胀。 她推开阳台门。封闭式的阳台上,袁立精心打理的长藤已长得非常茂盛,这让那些被袁立囚禁在玻璃容器里的爬虫,有一种回到了自然世界的错觉,日益变得恬静。袁立蹲到装着一只美洲蜻蜓的罐子面前,很认真地看着小家伙的颜面:巨大的眼睛与微微颤抖着的嘴唇。袁立从旁边拿出一个塑料袋,打开罐子盖,将几只被晒干的长脚蚊子尸体扔了进去。美洲蜻蜓快速叼上美食,接着,它好像故意要给袁立表演一般,面对着袁立咀嚼起来。那几片嘴唇快速地抖动着,蚊子被一点点往里拖。袁立甚至能感觉到蜻蜓那并不存在的牙齿,在磨着可口的食物,最终吞入。 不知不觉,袁立望得痴了。 “袁医生!”身后岳太的声音响起,让对着美洲蜻蜓入神的袁立,吓了一跳。 她连忙站了起来,不好意思地说道:“我看你睡得那么沉,便不想吵醒你。” 岳太微微一笑,紧接着走入袁立的阳台。她以前就看到过袁立的这些藏品与宠物,所以不以为然。 可这次,她却“咦”了一声,然后对袁立说道:“袁医生,我记得上次过来不是听说你怀上孩子了吗?” “嗯!还早,才两个月。”袁立点了点头。 “哦!”岳太似乎要说些什么,可她犹豫了一会儿,最终没有说出口,继而和袁立道别,朝门外走去。 袁立把她送到了门口,拉开了门。可岳太并没有走出去,反而在门口停住了,接着她回过头来:“袁医生,有个事我觉得必须给你提个醒,毕竟你和我女儿一般大小,做长辈的知道的一些东西,还是需要拿来告诫你们。” “嗯!岳太有什么直接说吧!小袁有什么没做好的,以后一定改正。”袁立微笑着。 “那倒没有。”岳太摇了摇头,接着越过袁立朝袁立的身后望了一眼,“袁医生,你都怀了孩子了,就少接触点那些虫子吧!我刚才看到你看着那些虫子发呆出神,这样不好的,对孩子不好。” “呵呵!是吗?”袁立还是笑着。 岳太表情却严肃起来,接着她压低了声音,好像在透露一个天大的秘密一般:“袁医生,怀孩子的时候看什么东西的脸看得多,生出来的孩子就会长得像什么,这个可是以前我们乡下老家传说的。老祖宗的东西虽然在你们看来是迷信与封建,但很多东西都是科学也解释不了的。你总不愿意将来的孩子长得像虫子吧?” 袁立继续微笑着,客套地点头,最终将这位好心却又絮叨的老妇送出了门。 她看了看表,才3点多一点,印象中今天下午已经没有预约的病人了。于是,袁立再次走进那个封闭式的阳台,观察着她喜爱的漂亮虫子们。 狼蛛的脸好像越来越大了。袁立歪着头盯着这大脸的虫子姑娘:“看来你最近真的需要减肥了。” 说到这里,岳太的话却突然跳了出来,让袁立不由自主地站起来,继而将目光从狼蛛脸上移开来。她耸了耸肩,怎么可能信那些市井妇女的话呢? 说是这么说,但袁立还是关上了阳台门,退回到诊疗室,坐在沙发上翻起书来。 怀孕的女人,为什么那么容易睡着呢? 睡眠中的袁立,欣喜地发现自己被人推进了产房。即将为人母的欣喜,让身体下方的剧痛变得并不可怕,婴儿的哭泣声,让袁立激动不已。 “医生,是男孩还是女孩?”袁立抬起头问道。 医生却没有理睬她,反而和那个护士一起低着头,死死地盯着她们手里的孩子。 “医生,是男孩还是女孩?能抱给我看看吗?”袁立再次问道。 可对方依然不为所动。 袁立只得撑起了沉甸甸的身体,伸长脖子望了过去。 睡梦中的袁立猛然惊醒,因为梦中的她看到,医生手里抱着一个全身赤裸的婴孩,粗壮的手脚正在晃动着,还在大声哭泣着。可是…… 可是他的脸……他的脸上竟然是一对巨大的虫眼以及三瓣蠕动着的虫唇…… 袁立一身冷汗。她站了起来,快步走入洗手间,搓了条毛巾擦脸。 这时,岳太的话又一次在袁立脑海中回荡,并且越发清晰。袁立甚至觉得,好像在自己潜意识深处,也有过这段谬论的存在一般。 袁立终于想起自己还是小女孩时听说的一个故事:故事的主角是母亲在轮胎厂的同事,一位叫崔阿姨的女人。她有着一头特别好看的黑色长发,垂到了腰际。 那年夏天,崔阿姨怀孕了,袁立记得自己在崔阿姨身边跑来跑去,被长辈们来回询问着:“你觉得阿姨怀的是弟弟还是妹妹啊?”袁立蹦蹦跳跳,抬头看到了崔阿姨房间墙壁上挂着的猴王脸谱,接着大声说道:“阿姨怀的是一只猴子。” 几个月后,崔阿姨进了产房就再也没有出来。一个强壮的男婴,让她的母亲难产而死。 紧接着,崔阿姨的爱人就搬走了,再也没有人看到过他。 据说,那个克死母亲的男婴,全身都长着浓密的金色绒毛,就像一只没有尾巴的毛猴。于是,人们传说着:因为每天看着猴王的脸谱,才让崔阿姨孕育出了那个可怕的怪婴。 这一段回忆的逐渐清晰,让袁立觉得有点恶心。她回到诊疗室收拾起了东西,提前回家。 但,当天晚上,梦中的袁立,再一次被推进了产房。 “医生,是男孩还是女孩,可以给我看看吗?”袁立撑起了身子,望向那两位低着头的接产医生。 可她看到的竟然还是…… 全身赤裸的婴孩,手脚晃动。他的脸上……一对巨大的虫眼以及三瓣蠕动着的虫唇…… 袁立再次尖叫着醒来,丈夫不明所以…… 接着,第二天,第三天……同样的梦,一次又一次地袭向袁立。作为心理医生的她,明白自己出现这些梦境,不过是潜意识深处让自己无限恐惧过的一个故事,被现在的自己重新拾起罢了。 她稍微用了一点自我治疗手段,便将这一梦境驱散了。 半月后,一次孕检中,b超照出的胚胎采图,已经有了基本的婴儿形状。丈夫拿着那模糊的黑白照片欣喜若狂,袁立也微笑着享受即将为人母的骄傲与期待情怀。 心理大师(出书版) 第24节 丈夫终于将手里的黑白照片伸到袁立眼前:“你看看!现在就感觉长得挺像我呢!很帅。” 袁立笑骂了一句:“臭美!”接着望向那张黑白的b超照片。 袁立全身一颤,因为她突然之间觉得,b超照片里初具雏形的婴孩,颜面长得为什么那么奇怪,有点像…… 当晚,进入产房的梦又一次开始了……全身赤裸的婴孩……巨大的虫眼以及蠕动着的虫唇…… 袁立的孩子在怀到第四个月时被医生发现心脏不再跳动了,被确定为死婴。医生摇着头说道:“真奇怪,好好的一个孩子,为什么在母亲的子宫里吸收不到母亲身体给予的养分呢?” 袁立反倒舒了口气,因为这两个月来,她无时无刻不在担心身体里那个有着虫子容貌的孩子最终长成。甚至她还时不时想着,如果自己这个母体,不再给予身体里的魔鬼养分,那么是不是他就不会被孕育成功呢? 引产手术后,袁立终于看到了身体里那孩子初具人形的颜面……袁立泪流满面…… 其实,我们的潜意识对身体的可控程度,有着我们永远无法了解与解释的惊人力量。甚至,这力量惊人到可以让……可以让一位母亲轻易地放弃身体里胎儿的生命…… 旋涡 故事提供者:徐瑞宁,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 性别:男 年龄:32岁 任职单位:风城弗洛伊德心理咨询事务所 徐瑞宁拧开了水龙头,让洗脸盆里水流旋转着流入下水道,那旋涡般的画面,让他想起了一个日本恐怖漫画大师关于特定事物恐惧症经典的故事。 一位父亲疯狂地迷恋起旋涡状的图案,最后发展到了无药可救也不可收拾的地步。他在他能够得着的墙壁上画满了旋涡的花纹,房间里所有的东西也都换成了有着旋涡图案的。他欣喜地发现眼珠可以如旋涡般旋转,并开始寻求自己的身体中能够顺应这一切的旋涡花纹。 最终,他的尸体散发着腐臭。被家人发现时,他蜷缩着,如同一个简单的旋涡图案,缩在一个木盆中。 丈夫的意外死亡,让母亲的世界也随之发生了改变。这位内心脆弱的女人,陷入巨大的恐惧氛围中。她害怕看到身边的每一个旋涡状的东西,觉得那一切的出现,都会剥夺自己的生命一般。马桶中旋转的水流,贝壳上美丽的花纹……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她近乎癫狂起来。 最终,母亲被送入精神病院的原因是:她用剪刀将自己手指指肚上的皮肤一整块一整块地剪掉了,原因是旋转着的指纹,在她眼里也是一个个旋涡。 医生们尽了最大的努力,让旋涡花纹消失在这位母亲的世界里,她的病情也终于慢慢好转了。因为,她有一段足够多的时间,没有看到过旋涡了。 一直到……一直到她出院前那次走入医生的办公室…… 墙壁上悬挂着一副耳蜗的图案…… 这位绝望的中年妇女终于意识到,旋涡从来没有走远,反而如同两个贴紧着自己头颅的恶魔,想要吞噬自己的大脑。 在一个绝望的夜晚,她用两把很长的剪刀,插进了自己的耳朵…… 我们所以为自己已经不再害怕的黑夜与尖啸,其实依然隐藏在我们的潜意识深处。恐惧从未远离,只是在等待着释放而已。 哥哥 故事提供者:马艳芳,国家一级心理咨询师 性别:女 年龄:53岁 任职单位:苏门大学教授,苏门市阿拉丁心理咨询事务所特邀咨询师 我有过一个叫作陈老师的病人,这位病人爱着一个不应该爱的女孩。 陈老师从小就生活在一个很传统的家庭里,父母辈也是站在讲台上工作,享受着灵魂工程师应该享有的骄傲与严肃。 于是,陈老师也顺应天意一般考入了师范,在那年的初秋走入校园,又在4年后的夏末走出校园。最终,在一个满世界郁郁葱葱的春天,陈老师再次回到校园,不同的是,从学生到老师身份的切换。 接下来的日子里,陈老师行走在不可能有分岔路的生命轨迹上,唯一需要做出的选择,就是婚姻——这一与工作同样重要的人生选项上。 但是,陈老师却无力了。 因为,陈老师发现自己爱上了一个不应该爱的女孩——自己的亲妹妹,并且是与自己同一个子宫,同一个时间段被孕育生产出来的孪生妹妹。 陈老师痛苦万分,这一违背常理的心思无法得到释怀,注定了只能隐藏在陈老师的灵魂深处。于是,陈老师找到了我,想要我走入她的潜意识深处,唤醒自己对整个世界的爱意,而不会去纠结一段不应该的畸形恋。 结果是……我挖掘出来这么一个奇特的故事:陈老师——这位叫作陈松梓的漂亮女人是没有妹妹的,在她降生到这个世界时,母亲的子宫里还承载着另外一个孩子,一个本应是她哥哥的婴儿。 哥哥搂抱着陈松梓,在那充满液体的狭隘空间里生活了十个月,却不懂放手,双手霸道地拦在产道两边,想要阻止任何伸向自己妹妹的外力。因为他害怕妹妹被伤害。 细长的剪刀被伸入产道,因为医生们只有这一选择,可以让母子三人能够活下两个,尽管这一决定太过残忍,但这个世界本来就到处是需要割舍与放弃的隐痛。哥哥那并不粗壮的手臂被剪断了,或者应该说是那股子傻傻地想要护佑妹妹的力量,被剪断了。 陈松梓来到这个世界时,身上都是血。母亲的?抑或哥哥的? 她那第一次睁开的眼睛,看到的画面是支离破碎的哥哥。那一画面非常清晰,尽管现实中的陈松梓自己,压根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也压根不记得那么一幅画面在自己的潜意识深处存在。因为有关她哥哥的故事,被父母藏到了深深的皱纹褶子里,但作为婴孩第一眼看到的那一幕,已经深深地烙印在了她潜意识深处。 于是,陈老师幻化了,她分裂出了一个潜意识中的哥哥,哥哥伸出两条粗壮的胳膊,如同那拥挤着的十个月里一样,紧紧地搂着妹妹。 而陈老师自己,就是哥哥深爱着的那个妹妹。 我们的潜意识世界深处,到底有些什么,是我们永远无法知晓的,如同我们不知道自己心里装着什么一样。 如同看这段文字的你,也永远不知道自己心里装着什么一样。 子宫 故事提供者:沈非,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 性别:男 年龄:30岁 任职单位:海阳市观察者心理咨询事务所 我失去过一个病人,是永远失去的那种。 冼星只来过我的诊疗室一次,但也就是那一次,让我终生难忘。因为,她在离开我的心理咨询所不久,便走到了海阳市最高的一个屋顶,捧着一把花白色的芦苇花跳了下去。 她的身体在十几秒后,沉重地摔到了冰冷的地面上,可那丛芦苇花却在空中飘荡了很久很久,就像在完成一段华丽的舞蹈,最终结束才落到了主人的身上。血液,像是渗向海绵的侵略者。而那丛芦苇花,便是那块饥渴的海绵。 负责这个案件的警察走进我的事务所,想要了解冼星在这世界上与人的最后一次交谈,到底说了些什么。这一要求被我拒绝了,因为无论冼星——那个脸色苍白的女人是生,抑或死去,我作为一位心理咨询师的职业操守,都不允许自己把病人内心的世界剖析开来,给第三个人看到。 警察有点失望,甚至那个年纪小一点的女警官还小声在她的师父耳边说道:“我觉得这个医生有点可疑,会不会是他把死者催眠,指挥她选择自杀的……” 这位鼻翼两侧有着几颗雀斑的女警察的话,被我不经意地听到了,我微微笑着对对方说道:“警官,我只是一个医生,并不是一位魔法师。那些在你的臆想中万能的催眠者都生活在电影里,而且……”我继续微笑着,“而且都是在好莱坞的电影里。” 年长的警官抱歉地对我笑了笑,接着站起来道别,要结束这次无功而返的拜访。他握着我的手失望地说道:“其实,我们只是想要多一点点的信息就够了,一点点都行!” 女警可能也意识到自己之前的冒犯有点不礼貌,补充了一句:“家属也不同意我们解剖尸体,让我们根本没有任何途径了解这位女死者的世界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俩的话被我听在心里,感觉隐隐作痛,但……我不能告诉别人,那位高高个子,腿很长的女人,她的内心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二天下午,我接待了一位男病患。男人脸色苍白,眼角有着眼泪的痕迹。他靠在我诊疗室的沙发上,死死地盯着我说道:“我想要知道冼星死亡的原因。如果你需要钱,说个价。” 我望着他摇了摇头。 男人的眼睛继续死死地盯着我:“你也可以选择不说,那我就坐在你对面吧!每一个小时我都会按照你的价码给你付费,一直到你说出真相为止。” 我摇了摇头,接着从身后的书架上拿下一本书翻了起来。翻了几页后,我抬起头来,透过镜片望着对面的男人:“其实,你可以考虑答应让警方解剖冼星的尸体,答案就在尸体里面。” 男人愤怒地站了起来:“不!不!她已经支离破碎了,我不能让她再继续受伤害!” “那……在她活着的时候,你又为什么没意识到这一点呢?”看得出,我的话语像个沉重的铁锤,敲打在男人心坎上。 几天后,解剖报告显示:在冼星刚进行过人工引产的子宫里,被塞入了一包用避孕套包扎着的粉末。粉末是白色的,有点发灰。法医给出的结果是,那些粉末是人的骨灰,就一点点,就那么小小的一点,就那么小小的一点点的骨灰…… 因为,那个永远离开了冼星世界并未成形的孩子,在他离开母亲温热身体的时候,本也只有那么一点点,那么小小的一点点。而不懂放手的母亲,又将这一点点,将这小小的一点点费心地收集,重新放回他应该待着的暖床。 男人长跪在妻子墓碑前泪流满面。当自以为征服了整个世界时,却失去了身边最珍贵的东西。当自以为需要不受牵绊地带着爱人飞翔的瞬间,却忘记了爱人真正需要的,只是一个完整与温暖的家。 食物 故事提供者:顾洁,国际注册高级心理咨询师 性别:女 年龄:29岁 任职单位:香港路西法心理咨询事务所 今天有一位老同学到香港看望顾洁。本来约了晚上一起吃晚饭的,可没想到临下班时,管先生却来了。所以,顾洁只能安排助理带着那位同学去楼下餐厅就餐,等自己与管先生聊完后,再接待这位贵宾。 管先生是一位上市企业的财务总监,并且是元老级别那种,洞悉了企业里所有的一切,能见光的,抑或不能见光的。所以,他不必担忧与害怕自己在公司里的地位是否牢固,也不用担心温饱问题,在香港这个绚丽的城市中,过着舒适的生活。 管先生每天7:00起床,8:00在同一个茶餐厅里吃固定的早餐:豆浆与流沙包。 结束一上午的工作后,中午的他会走半个小时的路,到附近的超市买午饭。同样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固定:一条胡萝卜与一块松饼,以及一杯果汁。 下班后,每天下午7:30,海边的长椅上,人们都会看到一个60多岁的老头,手里提着一个饭盒坐在那里,望着满天飘红的晚霞,享受自己的晚餐。 他会在自己的大腿上铺一张报纸,把饭盒里的食物整齐地摆在上面。管先生会慢慢地,很小口小口地咀嚼,最后吞咽。 如果遇到下雨,他会打一把伞。如果雨很大,那么,他就干脆直接坐在雨里,吃完这顿晚餐。 至于晚餐的饭盒,里面固化为每天不变的两个菠萝包,和一包榨菜。 管先生不止一次对顾洁说:“其实我已经老了,能不能治好自己的心理疾病,实际上都无所谓了。就算真正治好了,牙也已经不行了,没有福气消受那些美食,也不可能能吃下太多肉了。”说完这些,管先生还会耸耸肩,用孩子般的眼神望着顾洁,说自己之所以来找顾洁进行心理咨询与治疗,其实只是想找人聊聊天而已。毕竟每天晚上回到那个空旷的大房子,都觉得非常孤单。 其实顾洁知道管先生心理上的病症并不是很特别,而且还很好治疗。就只是非常普遍的特殊事物恐惧症,有人害怕汽车,有人害怕飞机,也有人害怕树梢上洒落的树叶……而管先生恐惧的比较另类罢了,他恐惧食物。具体地说,是恐惧吃到看上去非常美味的食物,尤其有着肉味的食物。 他不愿意向顾洁说明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这种恐惧的,这反倒让顾洁好奇起来。但顾洁也知道,好奇心并不是一个优秀的心理医生应该具备的,她需要挖掘病人之所以出现心理疾病的原因,但绝不是心理疾病产生背后的故事。毕竟,任何人都有权利拥有自己的故事,华丽的,抑或阴暗的。 终于,管先生在一个夜晚哭泣了,老人那晚很激动,抹着眼角的泪痕。顾洁突然发现管先生真的衰老到即将入土了一般,衰老到眼泪都已经无法淌出,只能是那么淡淡的一抹湿润。 他终于对顾洁说起20年前的一个故事,也是这个故事,让管先生的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时候,三十出头又风华正茂的管先生,是一位出名的美食家,或者应该说就是一个馋猫。年轻的他,因为工作需要,他保守着很多公司里的秘密,所以,他需要在其他方面进行宣泄,他选择了美食。管先生每天孜孜不倦地与几位同样喜欢到处吃喝的朋友,寻找着各种奇珍美馔,让它们进入自己的肠道,但又始终无法满足,总觉得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东西是自己没有尝过的,需要自己继续猎食。 管先生的妻子是一位日本女人,女人每天在家里想的最多的就是如何做出更加新鲜与可口的美食,得到丈夫的赞美。慢慢地,她发现丈夫对美食的喜好,已经变得不可理喻,甚至他可以一年都不与妻子亲热,任由精子每半月梦遗一次,也无法放弃追求一日三餐的痛快淋漓。 在这样的丈夫身边,这位只知道迎合对方的女人,思维也慢慢出现了变化。 某一天,管先生发现妻子炖了一种味道非常鲜美的汤,闻起来有点让管先生这种肉食者激动的微微腥味,尝起来又好像只是放了牛奶而已。最后,他在碗里找了很久,只发现了几块微微发红的肉块。 妻子那天好像身体并不是很好,她的脸色有点苍白。管先生并没有注意到这点,他只关心着碗里的美食。一整份煲汤都被管先生喝完了,他咂吧着嘴巴,说希望明天还能喝到如此鲜美的汤。女人微笑着说道:“好啊!只要你喜欢就可以了。” 第二天,第三天,管先生都喝到了鲜美的有牛奶味道的浓汤,心情非常开朗,并不断地赞美妻子。可妻子的脸色却越来越苍白,笑容却越来越灿烂。 直到第四天晚上,半夜起来上厕所的管先生突然觉得口渴,想要喝点冰的东西。于是,他打开了冰箱的门,发现冰箱里有一个碟子里放着一块圆形的肉。肉上面还有一层皮,那层皮细腻得好像人类的肌肤。 管先生好奇地打开灯,端出了那碟鲜肉。 紧接着,他看到了让他这辈子都不再敢享受荤食的画面。 他看到了……看到了…… 那天下午,管先生在顾洁的诊疗室里和顾洁聊了很久。他还是絮絮叨叨地说起他那躯壳已经残缺的妻子,说妻子在精神病院弥留之际,他并没有到场。管先生说自己并不是不想去看她,不想去握着她的手送她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而是害怕,但又说不出是对谁的害怕,或者对什么东西的害怕…… 心理大师(出书版) 第25节 第二部 心理大师 罪爱 序:我们都有病 有些传统科目的老医师始终质疑:心理疾病真的是病吗?或者,压根就只是矫情而已。 抑郁症,这一最为普遍又最为可怕的心理障碍恶魔,在夜色中伸出了它那尖细有力的手指,捏向城市中失眠的人们。无数个抑郁症患者理解力、记忆力、注意力明显下降,脑子里好像被强行塞进了一块大石头。在整个世界都酣睡的时间段里,抑郁症患者表情木讷地躺在床上,双眼却又睁着…… 很困,想要入睡,但是却又无法入睡;如同裂开般的头疼撕扯着神经,想要呼吼与挣扎,但,无法动弹。可怕的“抑郁性木僵”,将抑郁症患者身体捆缚。 精神科医生和神经内科医生可以使用药物,让抑郁症患者的病痛得以缓解。但用于治疗的药物一旦长期服用,会让患者产生严重的依赖性,停药后容易复发,甚至会导致病症加重。于是,心理咨询,也终于成为各大医院开设的新科室。但是,因为传统医学与心理学在很多方面的意见相悖,导致真正好的心理咨询师,并没有在体制内任职。这也是整个行业发展还不够完善的表现。 我是沈非,我在海阳市开设了一家叫作观察者心理咨询事务所的机构。我与我的伙伴们都很热爱与崇敬我们所从事的这个职业。但,我们也都不能肯定我们自己没有心理疾病。 ——沈非 引子 她走进探视间的时候,秃头男人已经坐在那片大玻璃背后了。 她莫名酸楚,尽管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因为对方的处境而情绪低落。 于是,她坐下了,抬手扇了扇风,表示自己有点热。接着,好像无意一般解开了粉紫色衬衣最上面的三颗扣子。这样,对面的他就能看到自己衣领下边若隐若现的胸部。 今天,她也和往日走进探视间时一样,并没有穿胸衣,娇嫩的鲜花正在怒放的年月。 秃头男人笑了,笑容依然是那么狰狞与恶心,让她觉得不适,她弯曲的双腿下意识缩回到椅子下方。那修长饱满如同莲藕般的长腿着一双肉色丝袜,再配上超短黑裙,让她在来时的路上,收获了不少男人的关注。可惜的是,这些关注,在她看来,都是那么可笑与愚蠢。如果说每一个二十出头的女人都是一朵盛开的花,那么,花的芬芳总期待着特定的人驻足。如果说22岁的她又是花丛中最为娇艳的一抹绽放,那么,她的美丽,却又展现得扭曲与不可理喻。 秃头男人歪着头,将双手抬起,放到了面前的木桌上,这样,他的手掌距离女人的身体似乎近了很多。尽管,之间还有一块不可能被冲破的玻璃。 她深吸了一口气,身体打了一个寒战,汗毛似乎也因此而竖起。她知道,对方的脑海中正在浮现出某些画面与片段。而那些画面与片段的题外音,是自己曾经抽泣着的呻吟。她开始发抖,巨大的惶恐如同一位虚无存在着的魔王,将自己一把抱住,并用力捏紧,让她喘不过气来。 感觉,是一种无比奇妙的东西。它能在人们并没有触碰到的时候摩挲,能在人们并没有品尝到的时候咀嚼。这一刻,坐在玻璃对面的男人正在感受着对自己的蹂躏,这点是不容置疑的。可是,她却像一个被钉在这张椅子上的玩偶,胳膊与脚踝处,那被勒紧的绳子实际上早就不复存在,却又似乎从未被解开,让她无法动弹。 男人的手开始动了,隔着玻璃。他放在桌上的手掌的位置,与女人微微敞开的衬衣衣领位置在同一个水平线上。接着,手指上青筋凸起,明显是在用力揉捏。 她不由自主地急促喘息,但又不敢让胸部的起伏变得太大。因为这狭小房间上方的监控探头正对着自己,某位看守应该正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这样一位拥有着丰满身材与姣好面容的女人,在这探视间里的一举一动。 那场夜雨似乎再次来了,淋湿了一切。是的,淋湿了一切…… 她微微喘息着,身体湿了。 秃头男人似乎很满意,他将右手收回,伸进了他自己的裤子口袋。 她知道,对方的裤兜肯定是破的,甚至里面压根就没有裤兜,不过是男人触碰自己的一个通道而已。 她再次深吸了一口气,将椅子往后移了移。 这样,男人透过玻璃看到的自己,会变得更加全面与立体一些。 接着,她弯曲的双腿开始移动,膝盖慢慢朝向玻璃对面那满脸油光、秃头猥琐的中年男人…… 第一章 越狱逃犯 越狱犯人是一个因非法拘禁和强奸而被判处十年有期徒刑的中年男子。他在急性肠炎发作住院治疗期间,用一根锯条将自己被铐在病床上的右手锯了下来…… 1 邵波最近比较忙,他接了一个保险公司的案子,调查一起有点奇怪的火灾。那场火并不大,唯一的损失只是一台刚从美国进口的仪器,问题是这台仪器在保险公司投保了价值400万元的财产损失险。 因为这个单子,他认识了本城知名女企业家韩雪女士,并向对方吹嘘了一通他有个叫作沈非的好友,在心理学领域有着独到见解。于是,韩雪女士要他给我打了个电话,约我晚上找个地方坐坐,想和我聊些比较私人的事情。 我在电话里答应了,自己毕竟只是个俗人,所以,我也会和一干小市民大同,希望攀附上某些权贵,并开拓出一批相对来说收入比较高的优质客户。心理咨询师是我这么个俗人在这社会上得以谋生的职业而已。 邵波见我答应得干脆,似乎很得意,开始得寸进尺:“要不……要不沈非,你下午诊所里如果没有约的话,现在就过来吧?我们和韩姐先喝个下午茶,一会再去吃饭。” 我答:“下午有约,出个外诊,现在在过去的路上。” 邵波也没勉强,约了时间地点便收了线。 是的,我今天下午确实不在诊所,不过也不是出诊。而是…… 这时,车上电台里播报出一条新闻:海阳市监狱发生一起越狱案件,越狱犯人是一个因非法拘禁和强奸而被判处十年有期徒刑的中年男人。他在急性肠炎发作住院治疗期间,用一根锯条将自己被铐在病床上的右手锯了下来…… 我皱了皱眉,按下了车载音响的按键,切换到低沉悠扬的萨克斯音乐。我知道,这一刻自己需要的是保持最为平和的心态,不能像三个月之前那样反复为某一个事件而使心绪大幅波动。 况且,今天车窗外天气很好,穹顶上铺垫着蓝天白云。或许,这确实是一个见故人的好日子,而这个故人就是…… 我减缓了车速,前方的标志显示着:距离海阳市精神病院还有2公里。 我自顾自地笑了。是的,邱凌,我来了,来赴你通过医院向我发出的邀请函。 停好车,我便看见乐瑾瑜正站在海阳市精神病院的大门口冲我微笑。她从苏门大学调入海阳市精神病院已经两个多月了,但这两个月里,我和她一直没有见过面。彼此都很忙吧?新的工作单位,又是作为高学历人才被引进,且被任命为院长助理,确实没有什么机会去市区。至于我,基本上处于半休息的状态,心绪的安宁,需要时间来细细打磨。 薰衣草精油的味儿,与乐瑾瑜一起迎了上来。穿着白大褂的她头发扎在脑后,显得脖子很长,粉嫩的脖子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多看几眼。薰衣草的作用是净化与安抚心灵,我想,这应该也是她现在每天工作要做的事情——让医院里面的精神病病患重拾安静。 “还适应吗?”我寒暄道。 乐瑾瑜笑得依然那么好看:“还行。” 接着,我们一起转身,往医院里面走去。我们并没有太多交谈,似乎有着某种尴尬充斥在空气中。几分钟后,我跟随她穿过旧院区,往去年刚落成的新楼走去。 “邱凌的病房在新院区?”我率先打破沉静,开口问道。 乐瑾瑜应着:“是啊,他和另外三个被终身限制自由的病人,都被关在新院区的负一楼里。” “哦!”我随口应着,继续往前。可一个大胆的假设却又一下子跳了出来:“新院区的地是国土局给批的吗?” 乐瑾瑜一愣,扭头瞟了我一眼:“这个我倒不太知道,不过肯定是政府划拨使用土地,国土局有备案的。承建方的图纸,也应该向市政工程中心提交过。”说到这里,她似乎也想到了什么,脸色一变:“沈非,邱凌之前是在什么单位工作的?是国土局吗?” 我点头:“是。” 乐瑾瑜愣了下,紧接着微微一笑:“我现在对于邱凌各种让人出乎意料的举动,看来都不应该再感觉奇怪了。” “为什么?”我问道。 “以后你就知道了。”乐瑾瑜加快了脚步。 新院区的负一楼和其他病区不同,门口有很大一张铁门,铁门外还有一个保安值班室。两个中年男人坐在里面盯着墙壁上密密麻麻的监控屏幕,整个医院的视频监控都在这里汇总。但二十几个黑白屏幕,只有两个人守着,又似乎不太合理。嗯!不过,这里只是医院,并不是监狱。他们能做到24小时实时监控,已经算非常高标准的安保级别了。 乐瑾瑜并没有急着带我走进邱凌被囚禁的病房,反倒是进了这个监控室。那两个保安扭头,冲乐瑾瑜微笑:“乐医生,今儿个是来看邱凌,还是瞅尚午啊?” 另外一个胖保安打趣道:“乐医生今天就不能是看看独眼屠夫或者疯婆子吗?” 乐瑾瑜冲他们笑笑:“给你们这么一说,整个医院里,我就只关心这四个有着重度伤害倾向的病人了。”“难道不是吗?”胖保安笑道。 这时,我的目光从墙壁上20多块屏幕中一眼就锁定了邱凌——那是一个整洁到没有任何多余物品的狭小空间,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的邱凌,正歪着头望向我……是的,他似乎在尝试越过监控探头,经过线路,进而窥探到这边盯着他的我。 几个月不见,邱凌似乎较之前清瘦了不少。之前那不长不短的分头被剃掉了,短短的发楂让他没有了之前的斯文气质,或者应该说,他终于显露出了原形——骨子里对世间一切的冷漠,终于得以放肆地展现。 我与他的目光在这根本不可能交汇的监控画面中交汇着,有一点让我为之欣喜,那就是我并没有思维上的波动不安。 我为自己的镇定而感到欣喜,并明白,自己终于做到了释怀。 “进去吧!”乐瑾瑜在我身旁小声说道。拿着钥匙串的那个胖保安注意到我的目光锁定着邱凌,干笑着说:“我们都叫他眼镜,眼镜每天就是这样一动不动地发呆,时不时对着墙壁,时不时对着铁门。今天他不知道又是哪根筋搭错了,对着这个监控探头。” 说完这话,他朝通往病区的铁门走去,手里拿着一大串钥匙。我缓步跟上,并问身旁的乐瑾瑜:“你是不是经常来见邱凌。” 乐瑾瑜“嗯”了一声,没有继续说什么。反倒是正在开铁门的胖保安听到了我的话,回过头来咧嘴笑着说道:“乐医生忙得很,每一个病人她都希望了解明白,特别是这负一楼关着的四位。” 他边说边往里走,嘴里好像介绍自己收藏的珍宝一般絮叨着:“喏!这重度一号叫张金伟,这货外号还挺牛掰,叫‘独眼屠夫’。你们这些年轻的可能不知道,当年海阳市可是被他给整轰动了。周末的上午来着,百货大楼里好多人,这家伙穿得整整齐齐,在百货大楼对面的市政府门口,抠那石狮子嘴里面的圆石头,也不知道是怎么被他抠出来的。这家伙打篮球的,手掌大,单手抓着那圆石头,扭头就走进了百货大楼。” “是哪一年的事?”我插话问道。 “1983年,那会儿你们可能还没出生呢。”保安边说边指了指身旁的监房,“这张金伟在百货大楼一楼,逮着一个最好看的姑娘便上去了,直接举起石头就砸那姑娘后脑勺。听说那姑娘的眼珠子当场就蹦外面了,这家伙也不吭声,一下骑到了姑娘身上,用那圆石头一下一下地砸,把那姑娘的脑壳……唉,不说了,恶心。” 我扭头朝他所指的紧锁着门的小房间里望去,只见小小的玻璃窗后,是巨大的铁栏,铁栏的另一边才是病人的病房。一个满头白色发楂的男人背对着我们坐着,他肩膀很宽…… 这个叫独眼屠夫的家伙在我视线中渐渐消失,因为我们已经走到了另一个紧闭的房间门口。保安继续着:“武小兰出事的时候听说才20岁,之前没有人看出她有啥不对,只是觉得这姑娘神经有点大条而已。谁也想不到,她会伸手去害那些无辜的小孩,还把那些小孩的身体撕开了……” 说到这时,乐瑾瑜轻咳了一声。我不明就里,朝她望去。紧接着便看见她身后那扇小玻璃窗里,一个面容姣好的女人,正站在巨大铁栏杆前望向我们。奇怪的是,她的目光清澈,清澈得好像一个儿童。 她看到了我望向她,于是,这个叫武小兰的病患笑了,那笑容无邪也天真,却又让我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 乐瑾瑜的声音响起了:“沈非,其实第三个病人你应该很感兴趣,他叫尚午。” “哦?为什么我会有兴趣关注呢?”我问道。 “因为他是‘灵魂吧案件’里那位自杀的女凶手的亲哥哥。”乐瑾瑜沉声说道。 我的心紧跟着往下一沉…… “灵魂吧案”……那段文戈离去之前看过的奇怪视频…… 我咬了咬牙,让自己不会因为知悉这些而在情绪上有太多的波动。这几个月里,我不断培养着的,就是自己对于人生所给予的历练应该有的胸怀。其实,每一个低谷与打击,并没有真正左右我们的生活与世界。让我们崩溃的,不过是自己对于这一切的看法与该用怎样的方式去面对而已。只有真正做到冷静客观地看待所有变故,才能骄傲地说自己是生命中的强者,进而战胜挫折。 我面无表情,朝着第三个玻璃窗望去。但窗后的铁栏深处空无一人。 “尚午应该在厕所吧?他每天蹲在小格子里的时间多于在外面的时间。”保安一边说着,一边朝第四扇门走去,并晃动着手里的钥匙…… 我深吸了一口气,鼻腔里瞬间被薰衣草的味道充斥,乐瑾瑜身上的精油香味让人镇定。 “邱凌应该等得不耐烦了。”乐瑾瑜微笑着说道。 木门被保安打开了……一间30多平方米的病房出现在我面前,铁栏杆又将房间分割成两个世界,世界的另一边,昂着头站着的,正是邱凌。 他在笑,在望着我微笑。那笑容我能读懂,有蔑视,有得意。而更多的,似乎是遇到亲近的人而呈现出的欣喜。 让我有了一丝惶恐的是——我,似乎也和他一样,在看到对方时,感觉到了某种不应该有的亲切。 2 “乐医生,谢谢你帮我把沈非领了过来。”邱凌冲乐瑾瑜微笑着说道。他穿着一套竖条纹的精神病院病服,这样让他本就高瘦的身体显得越发修长:“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和沈非单独聊聊,我想你不会不同意吧?” “嗯!”乐瑾瑜似乎没兴趣和邱凌搭话,她冲我小声嘀咕道,“沈非,看你自己。如果你不希望和他单独交谈的话,我和保安可以留下来。不过,我觉得你既然来了,就肯定期待着这次对话时,身边没有人干预吧。” “行了!乐医生,你可以出去了。放心吧,就算我能够挣脱铁门,也不会伤害沈非的。毕竟我和沈非也算旧识,和旧识聊会儿天,对于我的病应该是有益的。”邱凌笑着,没有了分头的他给人感觉很凶悍,之前印象中那一点点的斯文荡然无存。 我冲乐瑾瑜点了点头,她往后退去,嘴里小声说了句:“小心点,有什么情况我们在监控室里看得到的。” 身后响起了木门合拢的声音。可就在这时,邱凌却说话了,他对着木门外喊道:“乐医生,放心吧!我答应你的一定会做到。” 我一愣,但紧接着意识到邱凌故意的喊话声,实际上是在木门合拢后才发出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精神病院的病房隔音效果都是非常好的,这样癫狂的灵魂才不至于骚扰到整个世界。邱凌肯定是知道这点的,那么,他之所以这样喊上一句,实际上是想打乱我的思绪,让我开始瞎想,甚至开始怀疑乐瑾瑜。 邱凌这拙劣的伎俩让我觉得稚嫩到可笑。 心理大师(出书版) 第26节 房间的这边有一把靠背椅子,是为医生准备的。我没有选择坐上去,反倒和他一样站到了铁栏杆前。我俩的身高差不多,于是,不存在谁对谁的仰视抑或俯视。 “其实,你也可以理解成为现在的我——沈非,和你一样,是站在一个被隔离着的笼子里面的,因为我与你之间有着这个铁栏杆。”我打趣道。 邱凌笑了:“实际上确实是这样,我现在所处的位置,是足够安全的。我不用面对满世界的假面,不用面对人潮对生命的冲击。而你呢?沈非,你还在这个龌龊的世界里像一条肮脏的爬虫一般生存着。当然,你可能自我感觉良好,觉得自己是个蝴蝶。实际上,你什么都不是,你连自己最爱的女人都无法保住。” “嗯!邱凌,你不觉得自己来来去去都是耍玩着这一套,还有意思吗?”我将双手放到背后,两脚分开跨立。这一站姿是一种对于现场企图完全掌控的身体语言,邱凌应该是很明白的。于是,我继续着,“邱凌,如果你让乐医生将我邀请过来,就是听你再说一次关于文戈的那些事,那么,我觉得我们的谈话不如现在就结束吧!你我有一个伤口是共通的,撕开的同时,彼此都会有隐痛。难不成这就是你叫我过来的缘由,一起感受下文戈离去给我们带来的苦涩?” 说到这里,我漠然地看了他一眼,作势对当下的谈话变得没兴趣,并开始转身。果然,邱凌身体朝前倾了倾,话音急促地说道:“如果这关于文戈的话题,是关于她的死因呢?那么,沈医生,你会有兴趣吗?” 我的心一沉,甚至不能确定这句话传入我耳膜的同时,身体是否有一些颤动。但我没有转身,背对着他继续缓缓说道:“文戈是自杀的,这点是不争的事实。” “是的,她确实是自杀的。可是,她为什么会自杀,这点你想过没有?你我所认识的文戈具备一个如何强大的精神世界,彼此都心里有数吧,她不可能真的就被一个抑郁症所毁灭。”邱凌在我身后大声说着,但他的话语被我打断了。我转过了身:“邱凌,你最好有更好的理由让我留下来,否则,我会将今天的约会理解成——你被关在这里感觉无聊后,做出的一个想再次耍我的尝试。” 邱凌耸了耸肩:“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们的谈话也就到此结束吧!”说完这话,他也转过了身,好像自言自语一般低语了一句,“看来尚午的想法是对的。” 我不想再搭理他,往那扇木门走去。我开门,跨出,接着关门。锁舌合拢的瞬间,我听到房间里的邱凌在继续着他的自言自语:“停摆的吊钟,会用另一种方式诠释它未完的故事。” 这话让我感觉莫名其妙。 我转身,迈步,准备朝外走去。但紧接着,我猛地转身,朝着那扇木门望去。只见那木门的中间位置,有一条细长的缝隙。邱凌最后那句话是在木门被带拢后说出口的,而木门上这条用来让医护人员偷偷观察病患的缝隙,成为他的说话声传进我耳朵的通道。 我深吸了一口气,再次转身朝外面走去。乐瑾瑜在关上木门后是能听到邱凌那句喊话的,那么,她就有可能确实与邱凌有着某种交易。当然,如果这喊话只是邱凌离间我与乐瑾瑜的可笑伎俩,那么,在几分钟后,我走出病区与她碰面时,她就会主动提出并进行解释的。 我迈步,朝前,思维清晰。我也并没有因为这次与邱凌的交谈而在情绪上产生巨大波动与思维的混乱。而我在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似乎还有点儿童般的沾沾自喜。可也就是在这一沾沾自喜的瞬间,寒意,莫名地从我心底往上涌。 我看到了三号病房的病人——尚午。他倚在铁栏杆前,望向小窗外走过的我。他的脸很长很窄,短短的发楂让他这一脸型看上去像一把开刃的匕首。而他的眼睛也很细长,其目光好像能够看到你的骨子里。鹰钩鼻、薄薄的嘴唇、稀稀拉拉的胡须…… 我开始意识到,这被囚禁在三号病房的叫作尚午的重度危险病患,他的故事,可能真的不会那么简单。乐瑾瑜之前的话在我耳边回荡开来,加上邱凌那阴阳怪气的腔调……似乎,这一切的一切,又一起构建起一个巨大的力场。力场中间的,难道就是这个叫作尚午的病患? 我依然不露声色,从他面前走过。 奇怪的是,虐杀婴孩的武小兰居然也站在铁栏杆前望着我,砸死少女的张金伟也站了起来,冲我小声嘀咕着什么。他们……他们就像正被放映着的幻灯片,在我的世界里缓慢飘过。 几分钟后,我走出了负一层的病区,那扇大铁门被合拢后,乐瑾瑜说了一句让我感到些许欣慰的话。她冲我笑了笑,扬着脸说道:“听到邱凌那句话没?弄得好像他与我之间有什么黑暗契约似的。这套伎俩,他在这几个月里来回使用,好像每一个精神病院的医生与护士,都是他想要离间与瓦解的同盟者一般。” 我点点头,面前这位穿着白大褂的女人美丽依旧,那薰衣草精油的味道特别好闻:“邱凌想的东西比我们每个人都要多很多。或者……”我顿了顿,“或者他真的与医院里面某个人有着某种契约,而他反复地展示这种契约存在的可能性,反倒是他对他那位契约对象的一种保护。” 乐瑾瑜扭头,再次望向墙壁上的监控画面。这时,我们也再次看到了邱凌,他还是歪着头,望着他头顶上方的摄像头。他的黑框眼镜滑到了鼻梁下方,脱离了玻璃镜片的眸子放出的光,似乎想要成为电波,穿过线路,最终与我们的视线交汇。 “沈非,我来海阳市两个多月了,你是不是也要考虑请我吃顿饭了?”乐瑾瑜将手里的一个文件袋随意地晃了晃,示意我与她朝外面走。我笑着跟上:“今晚可能不行,邵波给我约了个客户。” “哦!”乐瑾瑜似乎有点失望,“那就改天吧!” 她的神情让我有点不忍,我咳了一下:“不过……” “不过什么?”乐瑾瑜连忙扭头。 “不过像我沈医生这种大人物出场,身边有个助理医生也是再正常不过了。”我笑着说道。 乐瑾瑜也笑了:“沈医生,您的助理医生职称和职务都这么高了,那您自己岂不是……?” 乐瑾瑜的笑容好像三月里盛开的花…… 3 我在车上等了乐瑾瑜差不多半个小时,才瞅见她快步从医院里跑了出来,身上却还穿着那套白大褂。我打趣道:“要你去冒充个助理,也不用直接穿个白大褂吧?我们心理咨询师不用穿制服的。” 乐瑾瑜跳上副驾驶座位:“谁说我就这个样子跟你去吃饭啊?我们医院的宿舍在马路对面,你送我过去,我还要上楼换套衣服。” 于是,我又在海阳市精神病院员工宿舍楼的楼下等了半个小时,才接到了一袭素雅长裙的她。一看表,将近5点,从精神病院所处的市郊开到市区,要差不多一个小时。而我与邵波以及那位韩女士的饭局,正是6点。 路上,脱下白大褂的她,似乎再次变回了叽叽喳喳的学妹,给我说着她这两个月在新工作单位的琐碎事。乐瑾瑜是带着职称过来的,业务能力自然不用说,之前在学院做学问的时候,就是精神疾病领域正儿八经有着个人观点的人物。别看现在只是当了个院长助理,工作几年后,顺理成章升个副院长不会太难。 初秋的下午6时,天边已经有了一抹微红,漫天落霞正好,如同不舍得离去的情愫,眷顾着藕丝般的缠绵。香榭丽舍西餐厅位于海阳市人民公园后门,我们把车停在路边,走路穿过幽静的林荫小道,小道尽头那欧式的建筑便是我们今晚吃饭的地方。 邵波最先看到我,他站起来冲我挥手,在看见乐瑾瑜时,很明显地愣了一下。 我和乐瑾瑜迈步走进角落里的卡座。抢先起身冲我们微笑的女人,自然就是邵波要介绍给我认识的那位知名女企业家韩雪,她比电视与报纸上看起来斯文很多,皮肤很白,大花的连衣裙包裹着丰满的身体:“沈医生你好!我是韩雪。” “嗯!韩女士你好!我是沈非。”我身体向前微微倾出,握上她的手,脸上挂着无数次在镜子里练出的职业微笑。接着,我指了指身后的乐瑾瑜:“这是我搭档,海阳市精神病院的乐教授。” 乐瑾瑜连忙纠正道:“现在不是教授了,离开了学校,只是医生而已。” “嗯!想不到你们都这么年轻。”韩雪点着头坐下,“我之前还以为沈医生的年纪应该不小,担心你和我们家……”说到这儿,她突然打住了,眉目间掠过一丝什么。 邵波连忙站起:“对了,我好像还有点事要先走。”他一边说着一边拍了拍乐瑾瑜的肩膀:“瑾瑜,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出去转转。”可韩雪却连忙说道:“邵波,你想多了,我没有想要你们回避的意思。只是……”她再次犹豫,并扭头看了我一眼,“只是……” 邵波坐下了:“韩总,我明白你的意思。沈非是心理咨询师,他的职业操守第一条就是对客户情况的绝对保密。乐瑾瑜是医生,精神科医生的世界里,病患的故事与我们正常人的世界是完全分割开来的。至于我……”邵波笑了笑,“我是靠保守秘密吃饭的。” “嗯!”韩雪点了点头,“沈医生,我想让你看看我的女儿,她叫岑晓。” “介意我做下记录吗?”我将公文包打开,尝试性地问道。 “尽量不要留下文字记载吧!”韩雪说道,“喜欢盯着我们家做文章的小报记者太多,不是说不相信沈医生你们,而是……” 最终,她选择了用略带抱歉的微笑代替了她的理由:“希望你们理解。” “嗯!没问题。” 以下为那晚我们所收集到的岑晓的资料,不过这些资料并没有形成文字或者电脑文档。况且,那天邵波还提出了一点——不是所有人都知道那个普通大学生的母亲,就是海阳市的知名女企业家韩雪女士。于是,我们几个负责跟进这个案子的人,保证尽可能地低调,实际上就已经起到了对我们的当事人的保护作用。 岑晓,23岁。海阳大学大二学生。身高172厘米,体重55公斤。照片中的她清纯靓丽,微微仰着脸,嘴角有往上抬,但展现出来的却又不像笑意,眸子中晶莹清澈,看得出是一个未经世事的女孩,但个中的幽怨,如同那一眸清泉中溢出的深色水草。 “她经历过什么吗?”乐瑾瑜很直白地问道。尽管她在心理学上也有着一些见地,但毕竟没有做过临床心理咨询,所使用的询问口径依然是精神科大夫的直接话语,不懂得循序渐进深入浅出地介入病患的病情。当然,她的直白反而让我和邵波少了一些需要委婉的话句。 韩雪有一个轻微皱眉的动作,很明显,在她的世界里,很少有人这么单刀直入地对她发问。不过,她很快就恢复了常态,点了点头:“是的,她经历过一些东西。” 她边说边搅动着手里的咖啡勺:“我有两个女儿,岑晓还有一个姐姐,叫岑曦。两年前,我把她们送到了国外……”韩雪浅抿了一口咖啡,表情依然保持着那如同固化着的优雅神态,“岑晓是去年回来的,而岑曦……” 她再次抿了一口咖啡,上半身往前倾了一下并马上恢复正常。我知道,这是她放在桌子下面的双脚在一起往后缩,缩脚动作会作用到上半身出现这么个并不显眼的晃动。我知道,她的这一身体语言展现的画外音是——她在抗拒,抗拒即将对我们说出的故事。 果然,她苦笑了:“岑曦没有回来,永远地留在那边,甚至她是生是死我们都并不知晓。” “她俩在国外经历了什么?”乐瑾瑜追问道。 韩雪的眉头再次皱了一下,但她的苦笑继续着:“她俩徒步进入森林公园,在里面迷路了。一周后,搜救人员只带回了半昏迷状态的晓晓。而岑曦……岑曦被那片森林吞噬。” “岑晓也不知道她姐姐的下落吗?”我边说着边递了一张纸巾过去。尽管韩雪并没有要落泪的模样,但这张纸巾应该可以拉近我与她的距离。 韩雪接过纸巾,冲我点了点头:“晓晓当时自己都已经神志不清了,怎么可能知道她姐去了哪里呢?并且,晓晓如果知道她姐岑曦的下落,怎么可能不说呢?警方说了,晓晓的情况是因为极度的悲伤与绝望而出现了记忆缺失。”她说到最后几句时,语速明显加快了,似乎想要让我们明白被找回来的“晓晓”与大女儿岑曦的失踪并没有什么关系。 “韩女士,我是直性子,所以说话比较冒昧。”乐瑾瑜打断了韩雪的话,并朝我看了一眼。我明白她想要问什么,韩雪的语句中,已经可以感觉出她对于找回来的女儿岑晓以及失踪的女儿岑曦有着不同的轻重定位。 韩雪眉头又一次紧皱,继而舒展:“乐医生,有什么你直接开口问就是了。” “嗯!”乐瑾瑜点点头,她身上那股子薰衣草的味道,让一身素色长裙的她像一朵真正的花儿一般,“韩女士,岑曦和岑晓不是亲姐妹吧?” 韩雪愣了下,接着点头:“嗯,她俩是同父异母的姐妹。” “丢了的那个叫作岑曦的女儿应该不是你亲生的吧?”乐瑾瑜似乎有点咄咄逼人。 “乐医生,这些是我们的家事,与我女儿岑晓目前的心理疾病没有太多关系。”韩雪明显在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怒火。 乐瑾瑜却笑了,她是位学过心理学知识的精神科医生,对韩雪当下的情绪变化自然是有分寸的:“韩女士,实际上我想要采集到这些信息的缘由,只不过是想了解在你的女儿岑晓的世界里,有几个什么样的至关重要的人,她们又都是什么样的关系。要知道,她身边最亲近的人,正是构建出她独立意识世界的主要元素。这些人所辐射与作用到她的好的或者坏的能量,才会真正深层次地影响到她的精神世界。” 她俩的交谈在继续着,我却自始至终微笑着望着韩雪,留意着这位女人眉目间的细微变化。可是在乐瑾瑜说完这些后,韩雪的视线主动地移向了我,却又没有吱声。 我明白她想要问询什么,冲她微微点了点头,示意她可以将方便回答的一一道出。 韩雪叹了口气,伸手在包里翻着,并嘀咕了一句:“你们不介意我抽烟吧?” “不介意。只是这个西餐厅好像不准抽烟!”邵波讪笑道。 “嗯!邵波,你还没注意到今天晚上这里的生意格外冷清吗?”韩雪掏出烟,动作依然优雅地点上,“我先生离世前就留下了一些家底,这些年我也一直没闲着。我知道,钱不是万能的。但很多时候,它又确实能做到很多很多,比如让这家本来就只做预定生意的餐厅今晚婉拒了其他所有的客人。” 她深吸了一口,继而将烟雾吐出。之前的雍容与华贵少去了些许,替代的是放松与几分慵懒:“乐医生,其实你很像我年轻的时候。信不信,过些年,等你也有了鱼尾,也变得松弛后,你同样会非常反感别人用你刚才那种语气对你说话的。” “我只是想让我们的聊天快速走进主题。”乐瑾瑜耸了耸肩。 “嗯!我明白,这也是我没有生气的原因。”韩雪点头,将手里的烟头掐灭在面前咖啡杯下的碟子里,“岑曦是我先生与他前妻生的,不过他前妻难产走了。当时我先生事业刚起步,也没钱请人看岑曦。所以,我才在认识他不久就嫁入了岑家。之后便有了晓晓,晓晓比岑曦小3岁而已。” 韩雪说到这里顿了顿:“乐医生,你还年轻,有些感受可能你一辈子都不会有。一个女人,对于自己亲生的骨肉,与自己深爱的丈夫与别人生的孩子,永远不可能做到真正意义上的公平对待。但我先生走得早,这些年我可以扪心自问,尽到了作为一个继母所该尽到的一切责任。岑曦失踪的时候只有25岁,但她这25年里,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是个缺乏母爱的孩子。” 韩雪再次吸了口烟:“嗯!说完了。这些就是你们想知道的关于岑曦与岑晓的关系。” “韩女士,那现在的问题应该就出在岑晓自己身上。”我继续着我的彬彬有礼,“因为经历了那场变故,姐姐又突然间在自己世界里消失。于是,岑晓开始变得沉默,变得抑郁,思想困在一个人们未知的世界里,不再对人敞开心扉,没有了笑容与快乐。” “是!”韩雪抬起了头,眼眶里终于有了些许湿润,“沈医生,她还只有23岁,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我明白了。如果方便的话,明天下午我就想和你女儿交流一次。有一点请你放心,年轻女孩在经历了一些不开心后,出现自我封闭与抑郁是很正常的。况且她的心结很明显,我想,不久的将来,我就能让她重新恢复你想要的模样。”我很自信地说道。 只是,那一刻的我根本没有意识到……一个被阴霾笼罩着的可怕故事,正在慢慢侵蚀我的世界。人性的可怕,在那晚后,又一次向我展现出了它的狰狞与残酷。 第二章 短裙女孩 女孩坐下后,脚尖对着那扇敞开的窗户,这一肢体语言的寓意是:我想要通过那扇窗户离开这个房间。而这一刻,她潜意识里所企盼的逃亡出口,被我紧紧关闭了。 4 送完乐瑾瑜后,回到家已经9:30了,我拧开房门,按亮了客厅的大灯。房间里依然冷清,没有了女主人的世界始终让人不习惯。我将皮包放到沙发上,抬头看了看墙壁上挂着的文戈的相片,她微笑着,穿着白色的婚纱……我有点痴迷。 邱凌案之后,我开始直面缺少了文戈的这个世界。我将她的所有东西重新整理,该处理掉的处理掉,该保留的保留下来。她的相片被我重新悬挂到房间里,这样,我就能勉强保留一丝丝她不曾远去的感觉。而之所以让自己保留这种感觉,是因为我不希望自己在没有了她的世界里,被红尘中的娇嫩与芬芳吸引,背弃了当初对她始终如一的诺言。 爱情,其实是会进化的。褪去了最初的欣喜若狂,经历着相守的锅碗瓢盆,最终走入的是与对方世界的彻底融合。于是,爱好像不在了,对方成了你世界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正如我不可能舍弃我的身体器官,我也不可能割弃你——那穿着红色格子衬衣扬脸微笑的女孩。 第二天到诊所是9:11,停好车,看见邵波和八戒的车都在马路对面,他俩很少这么早到办公室。紧接着,又瞅见古大力的车竟然也停在那儿,想到这胖子便觉得欢乐。于是,我提着包转身往“正剑商务调查事务所”里走去。 前台的姑娘冲我咧嘴笑:“邵总在里面。” 我点头,推开“邵总”那硕大办公室的门。邵波的皮椅这一刻并没有摆在办公台后面,反倒正对着门。只见他大咧咧地叉腿坐着,正一本正经地在说教着什么。见我进来他瞟了我一眼,也没理我,继续着他的说教。 坐沙发上受教的是耷拉着脑袋的八戒和正在吃鱿鱼丝的古大力。奇怪的是八戒光着膀子,一身肥膘喜气洋洋地显露着。邵波的声音响起:“几十岁的人了,真把自己当个大人物了不成?文个这东西在背上跑出去丢人,我瞅你就是古惑仔电影看多了。” 八戒没吭气,古大力反倒不太服气:“邵波哥你这也有点小题大做,八戒不就在背上文了个身,有必要这么上纲上线吗?我瞅着挺好看的啊,像个乌龟似的。” 我一听就乐了,跨前几步:“八戒,怎么了?文了个啥给我瞅瞅。” “沈医生,你也要来帮他训导我吗?”八戒抬头,脸上挂着没羞没臊的笑,并站起来转身,背上是一个花里胡哨的关公。 “啧啧!疼吗?”我伸手去摸了摸。 八戒瞟了邵波一眼:“怕疼能成大事?文身师傅说了,干咱这行背个关公叫作带煞,保咱做啥都顺。” “煞个毛!”邵波在那里继续吹胡子瞪眼,“以后去桑拿你别和我走一起。” 我故意搓了几下,八戒皱眉:“别!沈医生,昨晚刚文上,还没长拢。” “哦!”我笑着,“听说刚文上去的颜料能吸出来,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说完这话,我冲邵波使了个眼色。 邵波本就不是啥好鸟,别看这一会吹鼻子瞪眼冒充大象。他眼珠一翻,咧嘴就乐了:“应该是吸不出来的。” “怎么可能吸不出来呢?始终只是颜料,就算是血,有个口子在,还不是一样能吸出来。”我故意和他较劲。 心理大师(出书版) 第27节 邵波做奋起状:“沈医生,别的问题上你读书比我多,我不会和你争论。但这个问题上,我倒要和你耗耗。”他一边说着,一边偷偷去瞟坐在沙发上的八戒和古大力。 只见古大力真开始思考了,并翻着白眼:“理论上是可以吸出来的。文身又叫刺青,原理是刺破皮肤在表皮下的真皮层敷用颜料,创口愈合后形成永久的花纹。”他说着,眼神开始发直,扭头冲八戒说道,“所以,我支持沈医生的意见,在伤口没愈合前,颜料应该是可以吸出来的。” 八戒和邵波长期以来穿同一条裤子,遇到这种情况一般都不会示弱叛变,具备对他好兄弟邵波近乎无脑的忠诚。只见他瞪大了那双小眼:“不可能,如果颜料这么容易几下就能去掉,那满大街文身的人身上,岂不是都只背着几个针眼了。” 一场并没有太多意义的争论开始了…… 半个小时后,古大力嘴唇周围满是花花绿绿的颜料,坐沙发上咧嘴乐:“我说了能吸掉你还不信。” 八戒手里拿着个小镜子,站在邵波办公室里那面大镜子前仔细端详着后背,后背上的关公就剩下了零星的颜料点点。他一边看着一边骂道:“妈的,还真能吸掉,古大力你能耐,给我吸得这么干净。” 古大力很高兴,对着旁边的痰盂又吐了一口:“嘿!不相信科学,活该你受罪。” 我环抱着手坐在邵波旁边,和邵波一起微笑着看着他俩。 这时,邵波扭头过来了:“对了,沈非,昨晚韩总那单案子你是怎么看的?” “问题不大。”我边说边望着似乎正在琢磨今个到底是哪儿不对的八戒,“就一个抑郁症患者的案子,况且年轻,自身条件又比较优秀,很容易翻过这一页的。” “是吧?”邵波点着头,“但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似的。” 我没理睬他,站起来拿着公文包往外走去:“有啥不对,也要下午见了对方才知道。” 邵波在我身后大声问道:“昨天韩总说她女儿多大来着?” 我站住:“23岁。” “哦!那我并没有记错,昨晚我一直在琢磨,23岁,大二。咱高中毕业都是多大来着?18岁。大学毕业也就是22岁左右。这岑晓姑娘难不成脑子有点问题,留级了两年?再说了,现在是初秋9月,新学年开始。也就是去年的这个时候,韩总的千金以22岁的高龄进入大学。那她这中间的两三年都干吗去了呢?” 邵波的话让我也不由自主地皱眉了,但很快我就冲他耸了耸肩:“邵波,病患选择对我们心理咨询师隐瞒一些东西是很正常的。再说,她那两年去干什么了,是人家的私事。我要面对的只是她因为姐姐离去而开始的抑郁而已。” 说完,我大踏步走出了邵波的办公室,身后的八戒和古大力似乎还在继续小声地讨论颜料的问题。 5 说实话,岑晓长得很好看。她走进诊所的时候,我正在前台和佩怡说事。远远地就看见一个身材高挑的姑娘从对面公交车上下来,打开一把遮阳伞,迈步走向我们诊所。 她穿着白色的短裙与白色的凉鞋,衬托出双腿特别修长,浅蓝色的polo衫上有很简单的图案,清爽干净的形象扑面而至,会让人不由自主多看几眼。接着,她走到了我们诊所门外,推开了玻璃门。 她头发很顺,皮肤白皙,扬着素颜的面孔:“请问沈非医生在不在?我和他有约的。” “你好,我就是。不过你应该之前并没有和我约诊吧?”我站直,那一刻并没有意识到她就是我今天下午要面对的病患。 “嗯!我叫岑晓。”她将伞收拢,放进单肩包里,接着捋了捋鬓角的头发,“我母亲叫韩雪。” 说实话,那一刻我根本不相信——海阳城知名女企业家韩雪的女儿,会自己坐公交车出门,并打扮得如同一个普通邻家姑娘一样,出现在我面前。 我冲她伸出手,讪笑道:“我还以为……” 岑晓没抬手,她看了我一眼,姣好的脸庞上并没有太多的表情:“我没让我妈陪我一起,毕竟我自己单独出来少了不少是非。” 我点了点头,对方是本城名门千金,保持矜持、低调,才是她能像普通人一样生活的前提。 最终,岑晓只是象征性地握了一下我的手,又快速缩回:“沈医生,我想,我们可以开始了吧?” “嗯!我的诊疗室在那边。”我领着她朝我房间走去。 “其实,我并没有我妈想象的那么麻烦与严重。”岑晓在我对面坐下,双腿弯曲,脚尖指向房间一旁微微敞开的窗户。 “嗯!”我没有反驳,因为我并没有觉得现在就是我与她交流的开始。 我从书柜上的精油架上拿出一瓶苦橙花精油,滴入旁边的香薰炉里。这种产自法国南部的白色花儿,拥有其作为精油世界女神的神奇力量。它兼顾薰衣草的镇定与玫瑰花的煽情,可它在让人镇静的同时,又不会带给人失落抑或忧伤。 况且,它还具备一种对于女性来说特别的魔力——它是精油世界里最为体贴女人心思的魔女,细致温柔的芳香能安抚女性的心神。也可以说,它是一种催化剂,让每一个女人,都能如同苦橙花一样,缓缓绽开。 最关键的一点是——苦橙花还具备催眠的功效。 香薰炉的炉火忽闪着,芬芳开始在房间里萦绕。岑晓看着我完成这一系列举动,双腿却朝着那扇微微敞开的窗户再次伸了伸。这一细微动作被我捕捉到,我不动声色地转身,拿起桌子上的录音笔和笔记本,接着走到窗边,将那扇窗户合拢,并将深色窗帘带上。岑晓在刚进来坐下后,脚尖对着那扇敞开的窗户,这一肢体语言的寓意是——我想要通过那扇窗户离开这个房间——而这一刻,她潜意识里所企盼的逃亡出口,被我紧紧关闭了。 于是,房间里不再有自然的阳光,头顶微黄色的落地灯与暖色的墙壁辉映着。几分钟后,岑晓即便再不习惯,也会开始略微适应,接着,她会认为这里虽然陌生,但也是个能让她感受宁静与安全的不错选择。 “介意我录音吗?”我在她对面坐下。 “随便。”她将身体往后缩了缩,双腿由之前的伸出变成了缩到沙发下。我知道,她在寻找足够的舒适与安全感。于是,我开始微笑了,我的微笑是职业化的,能辐射出亲和与亲切,让人感觉放松。但奇怪的是,岑晓看见我坐下,反倒变得紧张起来,与之前她走入时的平和略有不同。 在我抬起一条腿准备搭在另一条腿上,做出一个跷二郎腿的姿势时,眼前的她开始有了明显的紧张。她的整个身子往沙发深处缩了缩,肩膀耸起,脖子伸向前。 当然,这些细枝末节,是只有我这种临床多年的心理医生才能够捕捉到的。虽不明显,但映射出的内心世界,又是极其精准的。 我能够以此推断出的结论是,岑晓害怕与不熟悉的人在封闭空间里单独相处。她微微翕动的鼻子说明这一刻的她呼吸急促,但她的胸部并没有快速起伏,又说明她在努力让自己的紧张不至于显露在人前。 我翻开笔记本,在上面写下:幽闭空间会让患者感到不适。写完这几个字后抬头,与她的眼神交会,她那闪烁着什么的双眼马上拒绝了与我的目光接触。 抗拒与陌生人接触——我在笔记本上继续写道。 “岑小姐,喝温水还是凉水?”我伸手向旁边的饮水机。 我的话语似乎让她脑海中正思考着的某些事情被打断了。她愣了一下:“凉水。”说完这句后,她做出了一个很奇怪的动作——她将腕上的手表摘了下来,着短袖的双臂没有了任何遮盖物,接着,她抬手,解开了那件polo衫衣领处的几颗纽扣。 “你热吗?”我忙问道。 “嗯,有一点。”岑晓回避着我的目光,双手迅速放到了裸露的膝盖上,长腿弯着扭向一边,于是,她的上半身面向我的角度,变成了侧面。这样,我直视向她的视线中,那敞开的衣领深处,浅黄色有着刺绣花纹的胸衣若隐若现。 我反倒变得有点不自在了,收起了目光,并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我把空调调低点。” “调到17度吧!”岑晓建议道。 我按动,接着将遥控器放下,面前的女孩盯着空调上显示的“17”数字,舒了口气。我再次用手里的铅笔在笔记本上写下:室温17度会让她感觉舒适与安全。 “沈医生,其实,我并没有我妈妈想的那么麻烦与严重。”岑晓再次说出了这句她走进诊疗室时就说过的话,“我每天晚上10点半准时上床,6点起来。而抑郁症患者最头痛的失眠,这,对我来说,根本就不是个问题。” “睡眠质量怎么样呢?”我望向她,但我尽可能让自己的目光中满是暖意,不至于将她终于望向我的眼神逼退。 但最终,她还是回避了与我的目光交会,并且,她放在膝盖上的手还微微抖动了一下:“睡眠质量很好,甚至睡下时是个什么姿势,早上还是那个姿势。”她说这些话时,语气和普通女孩完全一样——自然,也很松弛。但坐在她面前的我明白,她并没能真正做到轻松面对与我的这次接触。“你有午睡的习惯吗?” “没有。”她一边说着,一边展示出一个微笑。这时,与她颜面不到一米距离的我再次捕捉到一个非常隐秘的细节——她并不是完全素颜的。在她的眼袋位置应该涂抹了类似遮瑕粉底液之类的东西,只是这层东西质量非常好,不是这么近距离的观察,绝不可能发现的。 我开始犹豫,因为这一发现让我意识到对方有某些刻意对我掩盖的东西。而我之所以犹豫,是因为我无法确定自己是否应该将这一发现很直接地向对方发问。 “你觉得自己是一个虚伪的人吗?”我有了一个可能会刺激到对方的决定。 岑晓一愣:“沈医生,我只有23岁,那些满世界虚伪与阴霾的理论,对于我来说,接触的机会不多。所以,我并没有理由呈现假面。” “是吗?”这一刻的她,语气依然平和,如果让我闭上眼睛,只选择聆听的话,我一定会认为对方有着镇定安静的灵魂。我继续道:“实际上你所展现在我面前的模样,也给了我这种误会,素面朴实,不着粉黛。但是,我想问你的一点是,既然你觉得自己是真实的,那么你可否用卸妆液卸掉眼睛下面的遮瑕霜,让我看看真实的你呢?” 岑晓身体再次明显地缩了一下,继而又马上舒展,恢复了原来的模样。她猛地站起,转身,接着又折返,抓起她放在桌上的手表和沙发上的单肩包。最后,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朝着诊室外大步走去。 我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看到被她拉开的那扇门外,韩雪不知什么时候到了,正站在那里歪着头。她并没有与迎面的岑晓说什么,那模样就像自始至终就站在那儿,等着这扇门被打开一般。 接着,她走进了我的诊室,依然是微笑着的,但眉宇间却似乎有某种忧心愁绪。当然,我并不了解她的整个世界,也不能妄自认为她心绪凌乱。 韩雪的动作始终优雅,对我做了一个微微颔首的动作:“沈医生,刚才,我已经在你诊所里交了20个小时的心理咨询费用。不过,这些天岑晓要去外地待一段时间,所以,后续的心理辅导,可能要等到她回来再说。” “嗯!”我点头,“她不是前些天刚开学吗?” “学校那边我已经给她请假了。”韩雪边说边扭头看了已经走出门的岑晓一眼,似乎这话也是对岑晓的通告。 “那……那我们的下次咨询大概安排在什么时候呢?我好提前把时间调整好。”我问道。 “再说吧!可能只是一个星期,也可能要一个月,甚至……甚至是……”韩雪说到这里顿了顿,“再说吧!到时候我打电话给你。”说完这话,她转身往外走去。这时,我发现站在门口的岑晓身后还有一个矮个子女人,正在对岑晓小声说着什么。而岑晓的脸色…… 她的脸色变得无比苍白,嘴唇似乎在抖动…… 最终,她紧跟着脚步匆匆的韩雪往诊所外走去。 6 我缓缓走出诊室,觉得这么一次诊疗过程,像极了悬疑小说里的碎片剧情,开头汹涌,最后衔接上一个有无限可能的收尾。佩怡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啧啧!沈医生,刚才那个看上去很贵气的女人,给你按照每小时一千元的出诊费预交了诊疗费,两万块呢。” 我“嗯”了一声,却并没有一丝丝欣喜,反倒感觉隐隐有某种不安。好像这笔不小的收益,要置换的是代价不小的付出。 “对了,李大队来找你了,他说打你手机关机,估摸着你在诊疗中,所以直接来了诊所,在会议室里等着你。”佩怡道。 我冲她微笑,扭身打开了会议室的门。却发现不止李昊,邵波也坐在里面。他俩打开了会议室墙上挂着的电视,正一本正经地盯着电视屏幕。 见我走入,李昊对我做了一个收声的手势。我望向屏幕,是在播前一天那起越狱事件。逃犯名叫田五军,他的正面照片被放大出现在画面中央——秃头,满脸油光,甚至连眉毛也掉得稀稀拉拉。眼鼻普通平凡,下嘴唇却很厚实。他的这一微笑着接受相机定格的面部特写,完全可以定义为一个极其普通的中年男人,甚至还透着一丝憨厚。但是,真要将他剖析开来,可能也并不那么简单。 秃顶,油脂分泌旺盛,说明他新陈代谢极其迅速,大量的油脂才导致了脂溢性脱发。那么,他的整个世界,是在不停运动与翻腾的。我不知道他之前是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还是高强度的脑力劳动。如果他没有通过运动将这些旺盛精力释放的话,那么,他内心世界也应该是沸腾的。 另一方面,某些心理医生认为,下嘴唇的厚度,可以理解为判断个体性欲的一个准则。尽管我对这一理论并不完全认可,但一个精力旺盛的男性,具有超强的性欲,似乎也合乎情理。 “他当时是什么案子入狱的?”我开口问道。 电视报道接近尾声,李昊扭头过来:“非法拘禁,强奸。昨天这家伙刚越狱,我就想去瞅瞅他的案卷。可奇怪的是,他的案卷极其简单,甚至受害人姓名这些都没有在系统里录入。当然,如果真要查下去,我可以去档案室翻文字记录。” “你的意思这案子不是你们市局破的?”我坐下问道。 “有点儿奇怪而已。案子的具体情况是这样的——前年夏天,住在虎丘山森林公园里面的猎户田五军,掳走了一位落单的女大学生。他将女大学生带回自己在半山腰独居的家里囚禁。几天后,警察踹开了他家的大门,将女大学生解救。”李昊板着脸说道。 “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吧?”我质疑道。 李昊解释着:“我想说的并不是案件本身的奇怪,而是案件所走的程序比较奇怪。虎丘山森林公园大部分在我们海阳地区辖内,负责案件侦破工作的,也都是海阳市虎丘山分局的同事。可逮了这名犯罪嫌疑人后,第二天就将他移交到隔壁地区的坤州市看守所关了起来,卷宗也给了坤州的公安机关。” “虎丘山森林公园地方不小,会不会因为第一案发现场是在坤州境内呢?”邵波手里拿着一支烟来回耍玩着,在我的诊所里他不敢点上。 李昊摇头:“我和我同事也这么认为的。况且,田五军将那名女大学生掳走的位置在森林公园深处,具体是海阳市境内还是旁边的坤州市境内,很难有个真正意义上的定数。” “会不会是因为这案子棘手,所以某些不靠谱的领导就将案子推给坤州公安呢?”我又问道。 “不会的,已经抓到凶手了。再说,这种性质恶劣的案件的侦破,当地公安部门是要嘉奖的,没有谁会傻到把到手的功劳转交给别人。”邵波对我解释道。 “不过也都无所谓吧!犯罪分子最终落网,受到了法律的严惩,并被送到关押重刑犯的海阳市监狱。只是监狱的同志也太不小心了,怎么就能让人给跑了呢?”李昊边说边按下了手里的遥控器,将电视关上,“对了,沈非,我这趟过来,就是想听你说说邱凌的事。我听说你昨天去了精神病院?” “嗯!见了他。”我点着头。 “这杂碎怎么样了?”李昊板着脸问道。 “比之前神经质了不少。”我回答道,这时,一个念头在我脑海中跳出。我望向李昊,“对了,你知道尚午吗?也是被放在重度危险病房的,是个什么人?” “你说的是被终身限制自由,和邱凌一样被送进精神病院的那个疯子尚午吗?” “嗯!”我点头。 “好像是涉及危害公共安全吧?据说当时有过一些争议,那家伙应该是属于介于疯子与天才之间的人吧?反正也挺传奇的。过几天我再去看看他的档案,那案子不是我们这边做的,我看了后再说给你听呗。” 这时,邵波插话了:“我说李大队,去我那边再继续我们的话题吧!沈非这边高大上,不准抽烟,我那边没这么多讲究。” “话题?”我一愣,“什么话题?” 李昊白了邵波一眼,玩笑道:“谁知道呢!这家伙神经兮兮把我给叫过来,如果不是想顺便问问邱凌的事,我压根没空搭理他。” 说完这句,他也没管我,径直大踏步朝诊所外走去。邵波冲我笑:“跟上呗?反正是个和你也能扯上关系的话题,过去听听呗!” 邵波和李昊点上烟,两人动作一致地深深吸了一口。 “说吧?什么事?”我坐在抽风机正下方问道。 心理大师(出书版) 第28节 邵波却没理睬我,扭头瞅着李昊。可能之前他们也就某个话题开了个头吧?于是李昊瞪大了那双铜铃眼:“看什么看?我答应你就是,前提是不能逾越我作为一名警察的职业操守。” 邵波这才点头并望向我:“沈非!其实,韩雪最初找到我,并不是想要我帮她介绍心理医生。我虽然不是什么真正意义上的私家侦探,但总也时不时接些小活儿,帮人查些乱七八糟的事。而认识了韩雪后,她委托我帮忙调查的人,居然是她的亲生女儿——岑晓。”“她委托你调查岑晓?”我有点蒙。 “是的。”邵波耸了耸肩,“不过这委托在我看来也算正常,哪一个做妈妈的会不关心自己女儿身边的男孩呢?尤其是像韩雪家这种没有男丁的大富人家。” “她让你查岑晓的男朋友?”李昊露出一个很不高兴的表情,“看来,你们事务所的业务范畴还越来越大了。”在李昊看来,一切私底下的调查都是犯罪。 “嗯!”邵波点了点头,“但调查出来的结果却有点奇怪。”说到这里邵波打住了,眼神中蕴含着某种自以为的深意望向了我。 李昊便不乐意了:“我发现现在和你聊天越来越费劲,有什么东西就倒豆子一样全部倒出来呗!说半截留半截,拍韩国肥皂剧呢?” “她并没有男朋友。”我打断了李昊的训斥,一字一顿地说道。 邵波愣了一下:“沈非,你是个有本事的人我知道,但这岑晓没有男朋友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哦……”邵波自顾自地点头,“刚才你和岑晓接触时听她自己说的?” 我摇头:“她什么都没说,甚至我和她的交谈根本就没有进入任何主题,便提前宣布了结束。”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呢?”邵波再次问道。 “我猜的。”我冲他微笑道。 “和你们说话都累!”李昊扭头冲我瞪眼了,“沈非你也被邵波传染了。” “我和岑晓确实没说几句话,但岑晓所呈现出来的模样,很不真实。家境宽裕的岑晓,并没有因为优越感而扭曲的世界观。保持着平和心态的她,在学校里自然也是个没有架子的女孩。她会笑着和所有人接触,但绝对不会对人敞开心扉。因为她的自我世界,是完全封闭着的,不希望任何人靠近。并且,潜意识里的她还捍卫着一片目前我还一无所知、属于她自己的极其隐蔽的角落,那个角落,应该没有任何人能够触碰到。” 我顿了顿:“她害怕受到伤害,并且……并且她也曾经受过伤害。” “你说的伤害,是指她在国外失去了姐姐的那次冒险吗?”邵波说道,“至亲的人离开了她的世界,对她影响肯定非常大,这点我们都知道啊!” 邵波这么无意间说出的话语,反倒让我一愣,某些怀疑如同瞬间被点燃的火焰。我猛地站起。面前的李昊和邵波见我这反常表现,都意识到我捕捉到了什么。而我自己的脑子快速运转着:至亲的人离开了她的世界,她承受过的应该是巨大的悲伤才对。但现在我所看到的岑晓,呈现的却是对整个世界所有人的不信任。这两者之间,不应该具备因果关系的。那么,让岑晓形成当前这种如同刺猬般人格的,又会是一段怎样的人生经历呢? 安静了差不多一分钟后,我再次坐下。邵波和李昊冲我翻白眼,李昊嘀咕道:“沈非,你又开始想些什么了?” 我微笑:“没什么。邵波,你能继续说说你调查到的岑晓的事吗?” 邵波耸肩:“奇怪的事就是,韩雪在前几天刚委托我调查岑晓,到今天中午便打电话告诉我,委托取消了。语调有点奇怪,好像我有什么地方冒犯了她似的。沈非,昨天你看到的,她对你我都给予厚望,希望我们能帮到她女儿。可一眨眼工夫,又换了个人似的。甚至刚才在你的诊所里看到她,她跟变了个人似的,对我只是点了下头,多余的话都没有一句。所以我就觉得这中间有什么蹊跷。” 我继续微笑着,对邵波的了解,让我能洞悉他这一刻真实的想法,于是,我盯着邵波的眼睛说道:“邵波,你不是一个沉不住气的人。实际上你和李昊一样,自己的案子从来不会随便对其他人吱声。那么,我很想知道,你今天是哪根筋搭错了,要将我和李昊都叫出来,并把案子这么随便地说出来。” 李昊的脸色也变了。他一本正经地对邵波说道:“不是有特别重要的发现,你不会打电话给我,拉我出来也不会只是要说这么个破事的。你到底发现了什么?” 邵波将手里的烟在烟灰缸里按灭,叹了口气:“实际上到目前为止,我并没有发现什么,但凭借刑侦人员独有的预感,我怀疑岑晓与她姐姐的失踪或者死亡,有着某些干系……” 邵波看了我一眼:“甚至……甚至可能她姐姐的失踪就是因为她。” 这番话让我的心微微一震,邵波的机灵是我和李昊都公认的。他一定是发现了什么,才说出这样的结论。但我并没有动声色,望向李昊。李昊在笑:“邵神探,接你这报案让我感觉压力挺大啊。那田五军案还只是旁边城市而已。你现在的这么一个怀疑,直接要我海外缉凶吗?” 邵波没有理睬李昊的讥笑:“你们知道韩雪所说的那个国外是哪个国家吗?” “又开始卖关子了。”李昊嘀咕道。 “也冷岛国,北欧一个在地图上压根就不存在的法属微型国家,岛上住的都是尚未接受现代文明的土著。也就是说,岑晓与岑曦的那段过去,直接就是黑历史,没有任何东西可查。” 正说到这里,李昊的手机响了。他看了看来电号码,然后转身站到了窗边。只见他微微点头,“嗯”了几声便挂了线:“我要回局里了。昨天越狱的那个重犯田五军,据说潜入我们海阳市了。我们市局要协助抓捕。” 李昊说完这话便望向邵波:“得了!神探兄,其实我早就明白你的意思,但我确实帮不到你什么。这样吧,我回局里看看关于她姐姐岑曦的失踪档案吧,有什么情况我再打电话给你。” 说完这话,李昊朝门外走去。邵波也没管他,扭头对我问道:“有空没?” “干吗?” “我约了和岑晓同一个宿舍的姑娘聊天,要不要一起去?” “韩雪不是已经不需要你们继续调查了吗?”我疑惑道。 “好奇不行吗?” “哦!”我点头,“几点?” “就现在。”邵波边说边将他的手机递了过来,只见屏幕上面有八戒发过来的一条短信:人已约好,速来。 我有几秒钟的犹豫,但脑海中,岑晓那姣好的面容与修长的身材如同鬼魅般晃过,那微微敞开的衣领与衣领深处浅色的胸衣……一切,似乎都散发着某种诡异奇怪的吸引力:“走吧!过去看看。” 第三章 癔症患者 “你的意思是她的声音有点像男女之间发生什么时的呻吟声吗?”邵波追问道。周梅咬了咬嘴唇:“应该是吧,最起码我们听着像是。”“你能够学一下给我听吗?”邵波继续说道。 7 以前我一直认为,能使用聊天工具成功约到女性的,应该是邵波这种人才对——形象合格,能言善道。可世界上很多事,往往都出乎我们的意料,或者说是毁三观般的颠覆。我们有幸与海阳大学新闻系这位叫作周梅的姑娘见上面,牵线搭桥的居然又是八戒,而他使用的利器,居然又是聊天工具。 周同学端坐在海阳大学门口那家咖啡厅里板着脸,这位来自四川、肤白貌美的大二学生,显然对自己约来的网友八戒不太满意。而八戒满脸是笑,贼眉鼠眼地不时瞟对方一眼,怎么看都透着一股子猥琐劲儿。见到我和邵波进来,八戒连忙站起来冲我们挥手,并对面前的姑娘说道:“喏!没骗你吧?我们海阳f4并不是浪得虚名的,还有一个在市局刑警队加班,今天没空过来而已。” 邵波小声嘀咕了一句:“也忒土了点吧?都什么年代了还f4!”我笑了,跟在他身后走上前。 八戒给我们互相做了下介绍。也许是颜值的缘故吧,面前这姑娘神色较之前好了不少。 可能是因为受不了八戒的那一套,所以这次邵波没有以他惯有的油腔滑调作为聊天的开场,而是很直接地对对方说道:“周梅对吧?我们让八戒约你过来,其实是想跟你打听下你们一个舍友的事情。” “八戒是谁?”周梅问道,很显然她并不知道她网友的大名。 “嗯!八戒就是舞动斜阳。”邵波一本正经地回答道。这时,坐在邵波身边的,只需要轻而易举甩甩,就能舞动身上大肥膘的胖子八戒微笑着冲周梅点了点头:“嗯!是我。” 我哭笑不得,忍着没吱声。 “大叔,我觉得你们还真好玩。一个胖子挂一张都教授的相片约我出来喝东西,这点就不怪你们了,谁叫我自己笨,相信头像呢?接着,你们又神秘兮兮,说要找我打听我舍友的事。嗯!美剧看多了吧?冒充fbi?” “我觉得我必须打断一下你了。周小姐,实际上我们确实是某些不方便透露身份的部门的人,希望你配合。”八戒脸色一变,正色说道。 “少来这套。”周梅冲八戒翻白眼,“不过我猜得到你们想要打听谁,岑晓对吧?老规矩,500块随便问,我知道的都可以告诉你们。” “还有其他人也找你打听过岑晓?”邵波问道。 “想追她的人多了去了。我不知道你们中间到底是谁对岑晓有想法,不过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们,都没啥戏。”周梅愤愤地说道,言语间可以感觉到泛着某种女生之间的酸酸情愫。 “清纯百合,你真的太让我失望了。”八戒摇着他那颗肥大的头颅叹了口气,“300成不成?” 最终,岑晓的这位舍友在收下了邵波递过去的400块钱后,浅笑着抿了一口咖啡:“好吧!有什么想问的现在可以开始了。看上岑晓的男人太多太多,凭你们想要俘获他,基本上很难。” “沈非,你先问吧!”邵波双手环抱在胸前扭头望向我。 我点点头,面前这叫作周梅的姑娘的表现,让我明白,岑晓在学校里的人缘应该不怎么样,最起码她和这位舍友是肯定不太好的:“周同学,你注意过岑晓睡觉的姿势吗?” 我的发问让周梅一愣:“大叔,你为什么要问这些?” “钱已经收了,你照着回答就成了。”八戒在一旁齆声齆气地说道。 周梅耸了耸肩:“岑晓每天很早就睡,一挨枕头就着的那种。我们三个小姐妹疯啊闹啊什么的,她都不参与。当然,她白天也是那么个模样,看到谁就微笑,问一句答一句。说她高傲吧?也说不上。不知道是真的蒙呢,还是脑子有点问题。” “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成你们其实都不怎么喜欢她。”我继续问道。 “说不上什么喜欢不喜欢。对了,你提起这睡觉,我还想起个事。”周梅皱起了眉。 “啥事?”八戒很配合地问道。 “有两三次吧,我们熄灯后听那些午夜节目,说些小话。其实我们的声音也不大,但岑晓却似乎有某些反应。” “什么反应?”邵波似乎来劲了。 周梅白了他一眼:“她在发抖,还有,就是梦呓一般的哼哼。当时我们几个就纳闷了,要知道我们住的是老宿舍楼,本来就有师姐们一届一届流传下来的各种鬼故事。于是她们几个就让睡下铺的我上前去看看。我当时也没多想,踏上拖鞋就过去了。接着便借着手机的手电光看到侧躺着的岑晓,表情很诡异,好像承受着很大的痛苦似的。” “你当时注意到她的眼睛没有?是睁开还是闭上的?” 我插话问道。“眼睛?”周梅想了想,“是闭上的,不过好像眼帘一直在抖,就好像肌肉抽搐那样抖。” “你没有尝试去摇醒她吗?” “有!当时我以为她是做噩梦什么的,便喊她名字,还用力摇她的身体。可没用,她那痛苦的表情继续,眼帘依然抽动,嘴里哼着挺难听的声音。”周梅回答道。 “嗯!她的身体是硬邦邦的,肌肉收得很紧。你当时可以感觉到她想要挣扎,并在为挣扎而努力。但那一刻的她,却又无法完成这一动作,我这样描绘是不是比较符合当时岑晓的状态?”我盯着周梅快速说道。 周梅眼神中闪出一抹惊恐,仿佛那晚的经历再次来到:“没错,那一刻岑晓给我的感觉就像被什么东西捆住了,无法挣脱。其他几个同学也都连忙起来了,动静大了点,她才不哼了,但还是没醒。到第二天跟她一说,她居然啥都不知道。哦!我猜到你们是什么人了。”周梅冷不丁地望向我,并压低了声音:“你们是那种调查灵异事件的秘密调查员吧?”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了,与此同时,我开始怀疑岑晓可能有着某种比较常见的精神疾病。八戒却似乎来劲了,向前探头,表情凝重:“姑娘,看来要瞒你也有点难了。没错,我们确实是灵异事件调查员。所以,希望你对我们的这次交谈保密。” 周梅倒抽了一口冷气,再次巡视了我们仨一圈。面前的周梅似乎在深呼吸,她在尝试让自己冷静,最后恢复了之前的冷漠面容,正色说道:“可那400块钱已经收了,不给退的。” 邵波终于出声了:“周梅,刚才你还提到岑晓在那天晚上出现诡异症状的同时,嘴里哼哼地发声。你在描述她的哼哼声时,用到了‘很难听’这个形容词。所以,我现在很想知道她当时的哼哼声是不是有异于常人的呻吟。” “确实是很难听。”周梅回答道,“虽然我和我们宿舍的几个姐妹都不是小女孩了,但当时听到她的那哼哼声,也都觉得挺羞的。” “你的意思是她当时发出的声音有点像男女之间发生什么时的呻吟声吗?”邵波追问道。 “应该是吧。”周梅咬了咬嘴唇, “最起码我们听着像是。” “你能够学一下给我听听吗?”邵波继续着。 周梅脸红了,八戒见缝插针地补上了一句:“我们是为了调查那些脏东西。” 周梅左右看了看,旁边并没有其他客人在。于是,她微微张嘴,很认真地发出了“嗯!啊!啊!”的音符,表情还挺投入的。 “谢谢!”八戒吞了一口口水,“周梅同学,很感谢你的配合。” 配合的周梅讪笑着看看表,继而站了起来:“时间也差不多了,我们还要上晚自习。有什么其他要了解的之后再喊我吧!” “得!再联系。”网名“舞动斜阳”的胖子冲着网名“清纯百合”的女大学生讪笑着说道。 8 癔症(hysteria),又称歇斯底里症,是由明显精神因素、暗示或自我暗示所导致的精神障碍,主要表现为感觉或运动障碍、意识状态改变,症状无器质性基础的一种神经症。 当然,我们也可以说得简单一点,癔症就是患者的脑海中出现了完全以自我为中心来认知一切的奇特世界观。而这个世界观所产生的思想,也开始逐步接手对躯壳的某些管理。 同时,这一病症,在当下也非常普遍。首先,它拥有特定的癔症人群。这个群体的人,在面对某些经历后,会很轻易地变成癔症的病患。 情感丰富、具备表演色彩、以个人为中心、暗示性高等在我们平时评价为“矫情”的品性,实际上就可以理解为癔症个性。而岑晓目前所表现出来的种种,尤其是出现类似鬼压床的症状,基本上可以初步认定,是癔症的表现——她的世界里出现了让她无法控制自己感官与运动的心理障碍。她想要挣脱,却又无能为力。 “沈非,你怎么看?”邵波用流行语问我。 “应该有严重的心理疾病。”我搪塞着,并不是不想将目前怀疑的结果告知邵波,而是说了他俩也可能并不明白,反而要将“癔症”这两个字给他们解释好久。 “这不是废话吗?”八戒拿着账单站了起来,“很明显这岑晓是有心理疾病,不是癔症,就是抑郁。” 说完这话,他拿着账单朝吧台走去。邵波冲目瞪口呆的我微笑:“八戒最近和古大力关系好,学到不少新的词汇。” 夜,是否安静其实我并不知晓。自己能够安静,世界才得以安静。反之,满世界都是喧哗…… 我冲凉后换上睡衣坐在阳台上,海阳市的初秋夜晚有一丝丝凉意,微风拂面,如同那条熟悉的手臂在肌肤上轻轻滑过。 放在一旁的手机响了,是收到电子邮件的提示。李昊发过来的,文件名是“给你手打的尚午资料”。 心理大师(出书版) 第29节 我笑了,估摸得到这位在市局加班的粗大汉子之所以选择手打的原因——我只是个医生,并没有权限去了解任何人的隐私,而他,也不被允许随意泄露公民的隐私。那么这个文件里,应该只是一些公开披露过的属于尚午的信息,以及尚午案官方的卷宗而已。 那张又长又窄的脸再次出现在我的面前,相片应该是他进精神病院前拍的,相片中的他留了个并不是很长的分头,头发稀少,眉毛也很淡。他的眼睛细长,眸子里放出的是某种让人微凉的目光。鹰钩鼻与薄嘴唇一起,展现着一个看上去就透着虚伪的微笑。 尚午,1975年5月16日生。海阳市人,他在前年12月因为私藏大量爆炸物品被捕,连带着被抓的,还有他的一班信徒。信徒们膜拜尚午,认为尚午是唯一可以带领他们远离末日伤害的人。而这位被那几十个人膜拜的男人,他所要做的事情,是用一次地铁站爆炸案来警告世人——对大自然的改造必须要受到惩罚,人类密集的集聚地注定会成为一个密集的墓场。 被捕后的他依然坚持着自己异样的思想。他在看守所里嘶吼叫嚷,煽动同监房的犯人,甚至尝试说服刑警与狱警相信他拯救世界的论调。最终,他的疯狂让警方开始怀疑他可能具有精神疾病,测试的结果也证明了他确实是个严重的幻想症患者。最终,他被送入了海阳市精神病院,终身限制人身自由,接受强制治疗。 这些资料排序混乱,很明显是李昊复制粘贴出来的。一个神经兮兮的末日论者跃然纸上,似乎平凡,也似乎不平凡。对于乐瑾瑜提到的尚午是两年前“灵魂吧”案件中那位疯狂的女凶手的亲哥哥一事,这样看来,确实也合理——精神疾病具备先天遗传,这是当前已可以基本确定的了。 至于那起匪夷所思的“灵魂吧”案:若干走入灵魂酒吧的单身男人,选择了用胶带将自己头部缠绕窒息而死。剥茧抽丝到最后,凶手——酒吧老板娘索菲也选择以这样的手法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她的尸体旁边,是一本厚厚的日记与一杯没有喝完的粉红色液体。日记上记载了她对婚外恋者的极端仇视与每次利用催眠来作案的心路历程,而那杯粉红色液体里,含有可摧垮理性的制幻剂。 当时现场的电视机是开着的,连接着电视的机器里重复放映的碟片被李昊他们取出,是一段酒吧的监控视频。 1分23秒……这段时长1分23秒的视频被拿到我的办公室,我与文戈一起看了后…… 我并不是阴谋论者,这世界上有着很多很多的巧合,它可能真的只是巧合。那段视频这两年我看了不下千次,它是普通的,并无其他含意,这点肯定是不争的事实。所以,我能够理解乐瑾瑜将尚午与女凶手的关系告知我的用意。 手机再次响起,是一个新的电子邮件,发件人还是李昊。里面没有文件只有一段简单的文字: 沈非,你看看这个——尚午,1997年7月师范毕业;1997年9月至2005年7月在海阳市三中担任音乐老师,并创建了他的第一个社团“折翼音乐兴趣小组”。 这段记载后面应该又是李昊打上的文字了: 我刚才查了下,邱凌和文戈在三中读初中高中那几年,他们的音乐老师,就一直是尚午。 手机从我手里滑落,直接掉到了地上。我的心跳在加速。我扭头望向身后客厅一角里摆放的钢琴,文戈当年时不时会弹奏一曲。我记得她曾经告诉我,最初让她迷恋上音符的,只是中学时期学校里的一架风琴而已。而引领她爱上弹奏的人,就是她当年的音乐老师。 不过,她从来没有让我知道那位老师是男是女,我也一度想当然地认为那音乐老师是位长发齐腰的女教师…… 我望着远处黑暗天幕中闪烁的光芒沉思着。半晌,我捡起手机,翻到了乐瑾瑜的号码,并拨了过去。 过了很久她才接通,语气慵懒:“喂!” “瑾瑜,我现在想去你们医院见邱凌。” 话筒那边出现了几秒的安静,我吞了口唾沫,准备回答她对于我在这个时刻想要造访精神病院提出的质疑,可想不到的是,我所听到的她的回话那么从容:“你到了吗?还是现在打算过来?” 她并没有问我原因,也没有任何推诿。于是,我反倒有点不好意思:“我还没出发……况且……况且我就是想问邱凌几个问题而已。” “嗯!我现在就起床去院里,你到了给我电话吧。”乐瑾瑜应道。 我换了衣服,抓着车钥匙往楼下走去。乐瑾瑜的爽快让我欣慰,但这个女人身上,又始终隐藏着某种神秘是我无法猜透的。例如现在才9点,她的语气却像在熟睡中被我电话吵醒似的。我所认识与了解的她,并不像那种习惯早睡的人。最起码,也不会是在9点以前睡的人。 汽车在夜色中的滨海大道驶过,暗影被我甩在身后,我无法阻挡的,是前方依旧的黑色天幕。40分钟后,我驶入了海阳市精神病院,远远看见站在医院门口已经换上白色大褂的乐瑾瑜。她头发披在肩膀上,冲我笑着,如同若干年前我身后跟着的那个小师妹。可经年累月后,她的青春似乎也正在缓缓落下帷幕。有人说,女人过了26岁,就开始逐步失去她的美丽。那么,我眼前的乐瑾瑜,正处在缓缓退却芳华的年月里。 我停好车,莫名地,一种异样的酸楚涌上心头。我突然间觉得,自己对这个叫作乐瑾瑜的女孩,是否太过残酷。她在夜色中站着,等待着我的到来,正如她之前好几次那般傻傻等待一样。她对我的情愫,尽管未曾表白,但又是谁都能洞悉到的。我甚至可以猜到,今晚的她身上应该又会有依兰依兰花的花香,用来俘获我这无法配得上她的男人。 我深吸一口气,九月的海阳市有着微凉。我无法释怀过往的情愫,自然也无法拥抱唾手可得的幸福。 乐瑾瑜迎了上来,那让人心醉的依兰依兰花香扑鼻:“我已经给保安那边打过招呼了,我们现在就下去吧。” 我点头,看了下手表——10:11。 “没有影响你们吧?”我沉声问道。 “没有,我来医院不久,但算个红人,给值班医生他们打个招呼就可以了。” 10分钟后,我们再次站到监控室的门外。胖保安还在,不过话却没有昨天那么多了,他的桌子上放着一本对折的小说,封面花里胡哨,写着一些吸引眼球的鼓吹性的标题。我微微笑笑,看着保安那紧皱着的眉头,洞悉着又一位忧国忧民的匹夫的世界。接着,我尝试着在墙上的监控画面上寻找邱凌,看到的却是一整排关掉的屏幕。 胖保安注意到了我目光的焦点所在。他白了我一眼,摇晃着手里的钥匙:“这四个重度精神病患者都挺听话,9点左右基本都睡了。院里给他们的资源最多,都是单个养着,我们几个瞅着能为院里省点就省点,所以等他们睡了后一般就会关闭监控,反正他们也不可能撞破墙壁飞出去。”说到这里,他按了下旁边的开关:“既然现在乐医生你们俩要进去,我们把监控再打开就是了。放心吧,你们在里面有啥情况我们第一时间就会看到并冲进去的。” 我没说话,邱凌在这里只是个病人,并不是个罪犯。监控设备在医院的作用,是害怕病人有突发的病症发作,而不完全是为了预防他们作乱。 胖保安走出了房间,按亮了走廊的灯,负一层的过道亮了,宛如白昼。我却莫名地汗毛竖立,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自己如同好奇的潘多拉,正在启开面前饰有花纹的神秘魔盒。而邪恶,即将涌现…… 铁门被打开了,我和乐瑾瑜在胖保安身后迈动步子。第一个木门旁的窗户深处,灯泡似乎坏了,忽闪忽闪的光影下,张金伟宽厚的肩膀若隐若现。 第二个窗户深处,我们看见那女人站起来,并朝着走廊上的我们望过来。她的发丝半遮面,一双布满仇恨的眼睛让人心底发凉。 接着,我看到了尚午——刀削般的脸,站在铁门后透过窗户望向我。我必须承认,他的锐利目光,竟然能够让从事临床心理咨询工作几年的我,有一种想要回避的冲动。但我并没有扭头,反倒站定了,隔着那扇窗户望向他。 尚午笑了,我第一次发现,长着一张淡漠面对世界的脸的男人,他的微笑竟然也可以灿烂。接着他摇了摇头,似乎在叹气,或者……他们竟然并未睡去…… 我不想琢磨太多,继续朝着邱凌的病房走去。我开始有了某种迷信,觉得邱凌知道的东西,可能比我多很多,关于文戈的,也关于尚午的。 9 胖保安打开门后对我们问道:“真的不需要我守在这里吗?不需要的话,我就出去外面看着监控就是了。不过乐医生不能和我一起出去,大半夜的让一个外人单独待在病人房间里,终归不太好。” 乐瑾瑜冲他点头,尾随着我走进了房间,将门带上,并背靠着门双手抱胸。 邱凌似乎在等待着我们的到来。他盘腿坐在床上,短发让他显得年轻而精干,或者应该说,这短发让他像一头随时会发起进攻的猎豹一般。他笑了,歪着头:“沈医生,我本来以为你昨天晚上就会赶过来找我,看来我高估了自己对你的世界的重要性,你对我的重视并没有达到我的预期。” “昨晚我为什么要来找你呢?”我也和他一样歪着头,站到了那把隔着铁门和他正对着的靠背椅前。 邱凌耸了耸肩:“因为你朋友很多,但是却没有真正了解你的人。于是,真实的你很孤独,迫切需要找人聊天。而我,又是你觉得唯一能够多聊上几句的人。”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因为这一刻的我,正缓缓坐到了那把靠背椅上。 灯光并不暗,于是我看见了他的鼻孔微微扩张了一下。 是的,他有一个并不希望让人洞悉的舒气动作,这一细微动作,是我到目前为止,唯一能够捕捉到并确定是他下意识做出的举动。而他的其他肢体语言,我都可以理解为是他麻痹我的种种。那么也就是说,我的坐下,会让他产生某种欣慰。他在等待我坐下,或许因为我的坐下,便意味着我与他的交谈,有了一个能够持续下去的好的开始。 我不动声色,邱凌继续着:“像沈医生这么聪明的人,不可能放弃与我的交流的。因为我们的每一次交流,沈医生都可以有所收获。”他望向了乐瑾瑜,“你觉得呢?瑾瑜。” 身后的乐瑾瑜没吱声,我也并没有回头。之前乐瑾瑜也提到过,邱凌会利用一切机会,来让面对他的人互相之间产生各种猜疑。那么,他这一刻对乐瑾瑜亲热的称呼,应该也是他所用的手段中的一种。这一手段尽管无比拙劣,但每次施展后,都能够扰乱人的正常思考与判断,久而久之,也就让眼前人有了一种对身边伙伴习惯性的猜忌。 同样地,我们心理医生所使用的催眠,其实也是这么一种心理暗示行为,施术者通过语言、声音、动作、眼神的心理暗示,在受术者的潜意识中输入信息,改变其思维模式和行为模式。邱凌现在所做的,就是最为普通的浅度催眠,他想要在眼前人的潜意识中输入一个信息——我邱凌,并不是独自面对这个世界。 “尚午是你的老师?”我收起心思,盯着他的眼睛说道。 “是的。”邱凌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他在为我提出的这个问题激动兴奋,但这闪烁转瞬而逝。 “他怎么样?”我继续死死盯着他的眼睛,只有这样,我才可以让自己高度集中于与他的对话,也同样能让他集中注意力融入与我的交谈,除非他回避我的眼光。 但,他是邱凌,一个具备着强大内心的邱凌。所以,他也绝不会回避我的眼光。 是的,他并没有回避,并且他的嘴角开始上扬,他在企图呈现一个比我更为放松的姿态:“沈非,你真正想要了解的是尚午,还是想要了解文戈曾经和我一起,在音乐课堂上经历的种种呢?”邱凌的目光依然桀骜,让我又一次感觉自己是在与一只骄傲的猛禽对视。 “嗯!这些都是我想要了解的。” 邱凌嘴角上扬:“我可不可以将你的这些问题的答案,当作一个能够为自己交换某些物品的资本呢?这样,你我以后的互相要求,就可以理解为纯粹的相互利用,而不需要某种彼此都会觉得不屑的交情。” 我也微微笑了笑,对方想要把与我的谈话气氛变得缓和,关系也变得简单。这,同样是我想要的。“没问题,不过以你的聪明,应该知道我们能够带给你的东西,实际上只会是普通的日常用品,而且材质会是塑料的。” “沈非,你想多了。”邱凌挺了挺背,让自己的坐姿显得更为稳当,“实际上我想要的不过是一个掏耳勺而已,这要求并不过分吧?当然,塑料的掏耳勺如果有的话最好,就算你找不到塑料的,满大街随便买一个铝的给我也行。再说,你们总不会害怕我用一个铝制的掏耳勺逃出去吧?” 我没有回答他,扭头看了乐瑾瑜一眼。乐瑾瑜耸了耸肩:“邱凌,你在我们院里的定义是一个疯子,万一你这个疯子用掏耳勺伤害别人怎么办呢?或者,一个小小的掏耳勺,无法让你伤害别人,你用来自残,我们麻烦也挺大的。” 邱凌笑了:“乐医生,你始终对我有成见。我俩好歹也算是校友一场,那些年月里的交情虽然够扯,但也诸多重叠。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应该有一些了解的。”说到这里,邱凌突然间从床上蹦了起来,额头朝着旁边的墙壁上猛地撞了过去。 “嘭”的一声,撞击后的他扭过头来。 而我和乐瑾瑜却都没有动,甚至只是用轻描淡写的目光看着他。在乐瑾瑜心绪里是怎样的想法,我不知道,不过我想,她应该和我想的一样吧——不过是邱凌又一次想要耍玩的把戏而已。 鲜血,慢慢渗出。邱凌在微笑:“如果我需要自残,那么,就算没有任何工具,我都是可以做到的。这一点两位不会有任何怀疑吧?” 身后的铁门响了,保安的脚步声快速传来。我知道,这是邱凌的反常举动让他们看到,并有所行动了。这也就意味着,今晚与邱凌的碰面,即将告一段落。 乐瑾瑜在我身后开口问道:“给你五分钟够不够?” 我没扭头,“嗯”了一声。 乐瑾瑜走出房间带拢了门,门外是她与保安的交谈声,依稀能听到保安说着:“必须赶紧给这眼镜疯子止血。” “我想知道尚午与文戈之间更多的信息。”我快速说道。 “你答应了我的条件?”邱凌的目光依然炯炯,甚至有点咄咄逼人。 我厌倦了每次都被他这样逼到墙角。但所剩无几的时间,又让我只能对他妥协。于是,我选择了点头。 邱凌阴着脸,语速快了:“沈非,文戈从小就喜欢音乐,甚至她曾经梦想自己成为一个音乐家而不是之后的心理医生。尚午在少年时期的文戈心里是完美的,那时的他英俊、斯文,手指细长,在琴键上弹奏时的模样,如同天空中缓缓飞翔的白衣天使。于是,文戈加入了尚午开设的音乐小组‘折翼’,至于我……”邱凌顿了顿,“我也想加入这个兴趣小组,但文戈不答应。” “你的意思是……”我犹豫,但最终还是咬着牙将某些质疑说了出来,“你的意思是文戈与尚午可能有着某些超越了师生的关系?”邱凌耸了耸肩:“他们没有机会超越的,因为整个中学时期,我都没有领略到爱是需要奉献与舍弃的。于是,他们的每一次授课与单独相处,我都会默默地守在教室外面,傻傻地站着。沈非,那些年,我就是文戈在这个世界上一个沉默的影子,这点你应该早就查到了。所以,他俩不可能走得太远的。况且,尚午那时候还有位漂亮的女友。也是因为那位女友的事,尚午最终在我们高三那年离开了学校,从此在我们的世界里面消失。” “文戈弹琴是尚午教会的?” “是的。或者,尚午还教过文戈其他东西,但我并不清楚,因为我只是守护者,而绝不是偷听与偷窥者。”邱凌答道。 “哼!你不是偷窥者。”我冷笑了,“邱凌,作为对手,你之所以让我没有把你看成一条可怜虫的原因,是因为你始终的客观,并不会无端地狂妄自大。而今天,你那渺小的一面终于展现了,实际上,你也不过是一条自以为是的丑陋毛虫而已。” 邱凌也笑了:“沈非,我是不是一条丑陋毛虫无关紧要,再说,你觉得我会在意自己在你心目中的模样吗?我承认,我偷窥过你与文戈的一切,但那同样是一种守护,一种害怕文戈受到伤害的守护而已。” 木门外传来“啪啪啪”的敲打声,我知道,这是乐瑾瑜在告诉我,保安需要进来给邱凌做止血措施了。 我站了起来,盯着邱凌的眼神依然尽力保持着锐利与坚定:“自始至终,你就不是一个无私的守护者。” 说完这话,我转身朝着木门走去。身后的邱凌大笑着:“我不在乎!我真的不在乎!我一点儿都不在乎!我完全不在乎……哈哈,哈哈哈……” 胖保安径直推开我,与他同事朝那扇铁门走去,嘴里还嘀咕着:“都疯成这样了,还有人说他正常。” 我并没在意,迈出了第四个监房的木门。与此同时,我又被隔壁那扇小窗后的两道锐利目光所吸引。 是尚午,他那刀削般的脸白净、刻薄。 他的嘴唇在微微抖动,但我并不能听到他在说什么。 “沈非,他在说‘爱情不可能长久,只有仇恨才是永恒’。”乐瑾瑜在我耳边小声说道。 我“嗯”了一声,朝着走廊尽头快步走去。跨过铁门后,我瞟了一眼空荡荡的保安室,再扭头看了一眼敞开着的负一楼的铁门。 “这只是医院。”乐瑾瑜似乎猜到了我的担忧。 我点了点头,朝着楼梯口走去。乐瑾瑜紧跟在我身后。 直到确定身边没有人能够听到我的话语声后,我才扭过头来:“瑾瑜,你怎么能够知道尚午刚才说的是什么?” 乐瑾瑜一愣,紧接着笑了:“我会读唇语。这,也是之前在你与黛西接触时我尝试着想要介入的原因。” “哦!”我点了点头,学精神科专业的,又对心理学有着极大兴趣的女人,精通唇语,似乎并不会让人觉得意外。 “沈非,能送我回宿舍吗?我有个礼物想送给你。”乐瑾瑜说道。 我不假思索地摇头,但扭头看见她在一楼灯光下细长的耳根与粉嫩的脖子。 于是,我脱口而出的话语却是:“我也想送个小礼物给你,但是一直没有想好送什么。” 第四章 精神科医生 人们踹开了大门,扑鼻的血腥味让人咂舌。电源被剪断了,黑暗的诊所里,红色的血喷溅得到处都是。医生被人刺死在血泊里,致命伤是左眼部硕大的血洞。 10 我们平时所说的精分,就是精神分析学说,这是现代心理学两位知名学者弗洛伊德与荣格共同推广开来的。两人合作六年后,因为某些理念的出入分道扬镳。之后荣格创立了荣格人格分析心理学理论,摆出“情结”的概念,把人格分为内倾和外倾两种,认为人格具备意识、个人无意识和集体无意识三层。最终,这位伟大的学者于1961年6月6日逝世于瑞士,他的理论和思想至今仍对心理学研究产生着深远影响。 心理大师(出书版) 第30节 与弗洛伊德一样,荣格最初也是一位精神科医生,他在精神病院拿到了他的医师执照。几年后,他又进入苏黎世大学担任精神医学的讲师,主讲精神心理学。这段时间里,他在精神病院的临床工作始终没有停止,并拿到了资深医师的执照。 其实,乐瑾瑜所行走的人生轨迹,可以理解为沿着这位心理学与精神医学领域大师级人物走过的道路前行。 想到这些,我偷偷瞟了一眼坐在副驾驶位上的乐瑾瑜。依兰依兰花的香味似乎在退却,但是另一种让我一时想不起名字的植物芬芳,正缓缓充斥车厢,但我又一时想不起这股味道来自哪一种植物。 “能跟我上楼吗?那礼物有点大,我可能拿不动。”乐瑾瑜微笑着说道。 “嗯!”我停好车,拉开了车门。精神病院宿舍楼是幢只有四层的老式楼房,现在刚11点,所有房间里的灯光却都已经灭了,楼道间浅黄色的微弱灯泡,让人觉得有点荒凉。 乐瑾瑜迈步朝上走去,我跟上并问道:“你每天值晚班回来时不会害怕吗?” 乐瑾瑜没有回头:“你说呢?沈非,我们是精神科医生,又是心理咨询师。我们能够给害怕这两个字明确的定义,那我们还会有害怕这种情绪吗?” “会!”我答道。 乐瑾瑜扭头冲我笑了笑:“是的,确实会。” 她边说边朝楼上快步走着,四楼的楼梯间没有灯,乐瑾瑜小声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楚。紧接着她的手便抓住了我的手,似乎害怕我因为黑暗而摔倒。 我将手掌快速缩回。黑暗中,隐隐感觉着某种失落的情愫,在空气中萌芽,继而散开。那股我依然没能确定的芳香,继续通过我的鼻腔与毛孔渗向我的神经末梢。 我们走过四楼那一条简单的过道,周围的每一个房间始终那么安静。乐瑾瑜掏钥匙,开门,按亮灯……这一系列动作发出的声音都很清脆。 “四楼没有人住吗?”我回头再次看了看冷清的走廊与走廊旁那一扇扇紧闭着的门。 “住在宿舍的人本来就不多,基本上都在一楼和二楼。再说,他们都是海阳市的人,这里只是他们有时候没赶上末班车时留宿的地方而已。”乐瑾瑜一边说着一边换上了拖鞋。我并没有想要走进她的世界,于是我在门口转身,望向不远处的精神病院。 “沈非,地方不大,进来吧。”乐瑾瑜柔声说道。 走廊上微冷,放眼望去,世界似乎透着某种凄凉。相比较而言,身后有着乐瑾瑜的房间如同另一番洞天,房间里那柔和的灯光与让人放松的精油香味,无不让人期待侵入。 我在动摇,我在揣测着当我跨入门后,可能会触摸到的软玉温香。甚至,我在揣测着她想要送给我的礼物,正是她自己的柔情万千。 我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精神世界真正强大的人,我不可能像邱凌那样,具备对自己近乎苦行僧般的苛刻。再者,我是个正常的男人,我的世界里面没有异性已经很久很久了。我身体里那溢出的汁液,会让我在睡梦中狼狈地爬起。梦中,甚至也曾有过与身后这位近在咫尺的女人亲热的场景。 为此,我自责过,最终,我必须接受的现实是,无论我们冠以自己如何高端的生物级别,终究只是以繁衍为原始需求的动物而已。 我想要转身,生理需求上痛快淋漓放肆一次的机会,触手可及。 空气中香味淡淡,有依兰依兰花的余香,是乐瑾瑜释放出来的花语。还有…… 我动摇的思维在瞬间猛然冰冻住了……因为……因为我终于想起了这股花香所掩盖的香味来自哪一种植物了。 岩兰,来自热带地区的一种并不茂盛的草。它的精油萃取自它的根部,根部越老,提炼的精油越好,气味也就越香。这种精油有杀菌消炎,促进伤口愈合的作用。当然,这是它作用到皮肤上的功效。而它——岩兰草精油作用到心理方面的疗效是——它是最为强大的镇静油,平衡中枢神经、缓解压力、改善焦虑、失眠和忧虑。 而这些功效,是我们用褒义词对它进行的描绘。这种用于深度失眠患者的精油又可以阐述出另一种功效——它会让人想要停留,想要休息,想要放松,甚至……甚至想要抛弃自制,拥抱情欲的放纵。 我的感性戛然而止。我缓缓转过身,面前那并不大的房间里,整洁干净。一个铺着粉色床罩的小床,看上去很软。墙壁上贴满发黄的报纸,说明居住在这个陋室里的姑娘也有着不为人知的拮据,与微笑掩饰着的为难。瑾瑜,依然那般站着其间,依然微笑着,依然望向我。她的发丝散开,披在肩膀上,如同来自天边的精灵。作为一个男人,面对如此时刻,似乎太应该有那不由自主的冲动,想要拥有这个女人,并带领她离开这个天地。 是的,幸福,触手可及。 我耸了耸肩:“瑾瑜,下次等我也准备了礼物,再来和你交换吧。”说完这话,我扭身朝楼下大步跑去。 我的奔跑印证着我的狼狈,我的世界拒绝着丝滑的柔情。我曾经以为自己不会辜负,但不自觉地……我始终在辜负。 我是沈非,我热爱这个世界,但我也绝不能骄纵了她。 我冲下了楼,跳上了车。这一刻是10:41。 9月19日的晚上10:41。 不远处,她会抽泣,抑或会恼怒?又抑或…… 我只用了半个小时便开回到市区,经过诊所时,瞟见对面邵波的事务所亮着灯。我心里憋着一些东西,但不再像上大学时那般了,那时候,我们会选择和好兄弟说道说道自己在情感上一些自以为轰轰烈烈的“大事”,尽管这些“大事”过后看来是那般可笑。 我将车停下,朝邵波的事务所走去。我并不是要倾吐什么,只是想有个人说几句话,就算是无关紧要的话也无所谓。因为,我们在这日益浮躁的世界里,正在日益地感受着近在咫尺的孤独。 但我刚迈开步子,事务所的灯就灭了。紧接着,邵波的身影从黑暗中朝大门外走出。我喊他,他愣了一下:“沈非?” 说完他按了按手里的遥控器,智能锁门的门禁系统微微轰鸣:“沈非,你怎么也加班到现在啊?” 我故作轻松地笑:“你以为满世界就你敬业吗?” 邵波耸了耸肩,接着左右看了几眼,眉目间透出八戒般的鸡贼。最后,他小声说道:“有热闹看,要不要跟我一起过去?” “什么热闹?”我问道。 “李昊和赵珂都过去了。嗯!市局刑警队的人应该都到了,据说汪局也在赶过去的路上。”邵波继续小声说着,表情也严肃起来,“凶案,人只死了一个。但行凶的人……” 他顿了顿:“行凶的人,很可能是田五军。”“你怎么知道的?” 邵波眼神中掠过一抹睿智:“刚才看电视上说的。” 我们上了邵波的车,朝着海阳市市郊驶去。路上邵波和我说了他在新闻里看到的我们即将赶去的凶案现场情况——大量的武警与狱警在海阳市监狱附近山区搜寻着逃犯田五军的影踪。距离海阳市监狱80公里的市郊的某个私人诊所,今天没有开业。紧闭着的大门让人们以为那位西医大夫休假,可直到晚上9点左右,夜跑的人经过时,却依稀听到里面有女人微弱的呼救声。 人们踹开了大门,扑鼻的血腥味让人咂舌。电源被剪断了,黑暗的诊所里,红色的血喷溅得到处都是。医生被人刺死在血泊里,致命伤是左眼部硕大的血洞。而年轻的护士被捆绑在诊所里小小的检查台上,她的所有衣裤浸泡在不远处那摊黏糊糊的暗红色中。被松绑后的她抽泣着告诉营救了她的夜跑者,凶手是揣着一支断了的手掌冲进诊所的。在胁迫老医生对他进行了治疗处理后,老医生面对的依然是一把尖锐的剪刀。帮助缝针与止血的护士,最终面对的是禽兽粗暴的蹂躏。 “只可能是田五军。”邵波最后很肯定地说道,“李昊他们现在应该都赶到现场了,这是大案,越狱犯才离开监狱几十个小时,便进入了闹市区。并且,他已经近乎于癫狂般开始了行凶,难保之后几个小时里,另一起,甚至另几起入室强奸杀人案又会蹦出来。” “他要医生和护士对他伤口进行了什么样的处理?”我的问话显然和邵波所关心的事不在同一个频道。 邵波继续开着车:“大医生,我只是看电视新闻而已,你真当我是个在家没事就掐指的神仙啊?要说神仙,古大力才是。” 他话音一落,放在驾驶台上的他的手机便响了。我瞟了一眼,居然显示着“古大力”三个字。邵波便笑了:“还真是神仙哦,说他就显灵。你接吧!看他放什么屁。” 我笑着按下了通话键,“喂”了一声。话筒那边却没声……嗯,不是没声,虽然依稀能够听到鼻息隐隐传来,却没有人开口说话。 我正要开口问话,古大力那憨憨的声音便响起了:“是沈医生吗?”我应着:“是!我就喂了一声,你就听出了我的声音,果然够神啊。” 古大力的啰嗦理论便再次袭来:“声调语言的特点,就是指只发同一个语音的时候,用不同长短、不同高低的声调……” 我连忙打断了他:“行了!你大半夜打给邵波干吗?” “我……我就是问他看了电视没有,郊区小诊所里发生离奇命案的那个新闻。”古大力答道。 我示意邵波按下车载电话键,这样,古大力的话语声便充斥了车厢,如同他加入了我们之中。 “你是有些什么发现想要和你邵波哥说说吗?”说到这里,我怕邵波因为没听到古大力之前的言语而不明白,又补充了一句,“关于郊区诊所命案的。” “嗯!我觉得这个凶犯很可能是海阳市监狱越狱的那个叫田五军的犯人。”古大力很认真地说道。 “废话,刚才电视里都已经说了。大力,你说点有建设性的话题好不好?”邵波抢白道,“我和沈非现在就在去往现场的路上,你肯定是有了什么独特的看法才会打给我,赶紧说吧!一会儿我也可以把你的意见传达给李昊他们。” “行。”古大力那边传来了咀嚼的细碎碎声响,应该是他又在嚼鱿鱼丝什么的。伴随着吞咽的“咕嘟”声,他的声音再次通过车载音响传来:“逃犯来到海阳市应该是有目的的。” 邵波附和:“这点我也想到了。离开海阳市监狱后,他成功进入了监狱外的森林,那片森林又连着虎丘山国家森林公园。田五军之前就是虎丘山里的猎户,对山上环境比较熟。那么,他潜入虎丘山肯定要比进入到海阳市容易得多,也更为方便躲藏逃避抓捕。可现在,他并没选择钻入森林,反倒来到海阳市。那么,他的目的肯定就是海阳市的某个人了。” “为什么他的目的不会是海阳市的某个物品呢?”我捕捉到了邵波这话里不自觉流露出来的线头问道,“邵波,你怎么知道是因为某个人呢?” “邵波说得没错,是因为某个人。”古大力带着鼻音的话语在音响中传出,显得很遥远,“并且应该是个女人,所以他才会冒险过来。他找到医生,让医生把他那只自己锯下来的手掌接上,目的就是想让他即将再次面对的女人所看到的,是一个完整的他。” “说个可以力证的理由。”我打断了他。 古大力顿了顿,声音忧郁起来:“我觉得,能驱使这么一个亡命之徒冒险来到海阳市的,只可能是爱情。” “小样!你懂什么是爱情吗?”邵波打趣道。 古大力在话筒那头叹了口气:“懂的!懂的!” “大力哥,你处过女朋友吗?”邵波微笑。 古大力沉默了几秒:“还没。” “哦!那么男孩,你就赶紧睡吧,有什么事我们再打给你得了。”邵波没和古大力继续瞎掰,主动挂了线。他的神色依然和往日一样,似乎对什么事情都无所谓,但我知道,他的内心世界里,正在尝试一层一层地剥开什么。只是他想解开的谜团究竟是什么,他暂时没有告诉我。 “邵波,你到底发现了什么?”我将座椅往后移了移,这样,我就能更好地观察邵波,而不是坐在副驾座只能扭头看到他的侧脸而已。 邵波笑了,但并没有扭头:“沈非,我是刑侦出身,其实刑侦工作首先要学会质疑,对各种线索线头的敏锐捕捉。换句话说,就是多疑。尽管,我已经离开警队好几年了,但这毛病却改不掉,也不想改。” 我“嗯”了一声,几年前初次走入我的诊所寻求心理咨询的那个邵波历历在目。他从小的理想就是从警,他的祖父是我国第一批派往苏联学习刑事侦查的公安中的一员,他的父亲是某重镇已退休的公安系统领导。而他,刑警学院高才生,加入警队干的也是刑侦,一颗本应该冉冉升起的警队新星,却因为某个不方便提起的原因早早陨灭(邵波故事见拙作《黑案私探社》)。但在他身上,随时都能捕捉到一个警察的影子,尽管他已不再是警队的一员了。 邵波苦笑着:“正因为这些多疑,让我习惯性地把很多东西串联起来,相关的,不相关的。沈非,目前我有一个可怕的怀疑,正在被一步步地印证,但这一怀疑,又太匪夷所思了。所以,请你容许我继续保留一段时间。一旦有了进一步的证据证明这一系列怀疑的真实性,我答应你,我会第一时间告诉你的。” “我可不可以理解成——你是在拉着我走入你目前所怀疑并深挖的案件吗?”我问道。 “是的,不过这案件也可能与你有关。”邵波答道。 我没再说话,将椅背放低,微微闭上了眼睛。其实所谓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并不是谬论,之所以我与邵波、李昊能成为好朋友,因为我们骨子里都有自以为是的所谓正义,以及对未知事件的强大好奇与渴望主导。汽车开得很稳,朝着罪恶留存过的地方驶去。我想,我愿意接受邵波的邀请,因为,我需要一些事情,将自己的注意力吸引开。关于文戈的过去,以及邱凌、尚午……太多谜团。而乐瑾瑜的情愫,我害怕,也惶恐着。 我知道,我是在用一种自以为说得过去的理由,让自己再次躲避需要面对的一些事情。 11 gps引领着我们的车开到那幢位于郊区的小诊所附近,已经凌晨1:30了。警车上闪烁着的警灯,好像黑暗中精灵眨着的眼睛。邵波把车停到一个不显眼的位置,我俩缓缓走出,并拨通了李昊的电话。 “我和邵波在你现在出警的凶案现场。”我小心翼翼地说道,因为我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肯定是李昊低吼着的责备。 “哪个位置?看得到我的车吗?马上过来一趟。”李昊紧接着说出的话让我觉得很意外。 “能看到你的车。”我回答道,“你的意思是……你是说要我和邵波现在过来?” “是的,赶紧!”李昊声音很大,说到这里,就听到不远处他的叫喊声,“这边,这边!沈非,这边!” 我和邵波面面相觑。 “过去吗?”邵波的笑依然是满不在乎,“万一是个圈套,李大队憋足了劲准备把你我忽悠过去当面臭骂一顿。” 我耸了耸肩:“我们今晚过来就是让他骂的啊。” 说完这话,我俩一前一后朝李昊站着的警车位置走了过去。 这时,汪局竟然也从那辆警车背后探了出来,对我俩点头示意。李昊凑近对我小声嘀咕道:“汪局正想要我给你打电话。” “什么事?”我答道。 “解救出来的护士姑娘看到我们警察后,便说不出话来,只是坐着哭。想要送她去医院,可她又不肯。”李昊皱着眉说道。 “人呢?”我看了看汪局,老者表情也很严肃。对手是一个已经进入自己辖区的丧心病狂的歹徒,汪局的焦急程度完全可以估摸得到。 “在后面那辆车里。哦对了,她姓熊。”李昊指了指身后一辆救护车的车厢。 “可以让我单独和她聊聊吗?”我问道。 “小沈,尽量快点。”汪局抢先答道。 救护车的后车厢并不大,但给人感觉很空荡,因为车厢中唯一一张担架床平放着,与竖立着用来挂药水瓶的支架结构都那么简单的缘故。一个披着蓝色毛毯的长发女孩低着头坐在小床上,肩膀耸动着,吸鼻水的声音断断续续。 “你好!我是沈非。”我蹲到了她面前,但又不能完全蹲下,因为我要保证自己的眼睛和坐着的她的眼睛在同一个水平线上。于是,我只能用一种很吃力的姿势半蹲着,并尽可能让自己这个姿势显得自然,并不难看。 女孩没有抬头,掩面的发丝缝隙中,眼白和黑色瞳孔上翻着,很警觉地望向我。 “我可以称呼你小熊吗?嗯,我是一名心理咨询师。”我依然用我擅长的直白,因为我始终觉得,简单直接的话语,才是容易被我的患者接纳的。毕竟这个世界变化太快,面具和尖刺成了每一个人必备的铠甲。阴影下的人们,他们真正需要的不是虚伪的关怀,而是朴实的交流,“我想,我可以帮你点什么。” 女孩眼睛中闪过一丝什么,但又转瞬而逝。她的脖子上有一道很明显的瘀青,我不敢想象在刚过去的时间里,她到底经历了什么。接着,她微微抬起了手,手掌纤细,皮肤光滑。 “你是要我看你的手吗?”我柔声说着,想要诱导她做出最简单的回答。 心理大师(出书版) 第31节 她没回答,自顾自将手翻过来,手背送到了我面前,那淡淡的青筋如同蛛网般蔓延。我有点犹豫,不明白她想要表达什么,抑或想要我做些什么。于是,我伸出手,尝试着握向这纤细的手。 她快速缩回了,并急促地吸气、呼气。她裹在毛毯里面的身体很明显地做出了一个抖动的动作,眼神中那警惕的目光再次闪过。 “对不起,我以为你想要我握住你的手。”我继续保持着半蹲的姿势,很吃力,“小熊,你介不介意再次抬起手来,让我有机会捕捉你要透露的信息?” 她似乎在犹豫……我明白,这位刚刚受到巨大刺激的女孩,这一刻还能够这么安静地坐着,其实已经算很不容易了。因为,她的精神世界在接受着历练。崩溃,抑或正在将苦难努力地溶解着? 必须承认,她是坚强的,但……我们不可能因为她的坚强,就强行要求她立刻站起,告诉我们之前发生的一切。 让受伤者对苦难再一次描述,实际上就是逼迫她将伤害进行再次体验。这,对于面前这位年轻的女孩来说,确实太过残酷。 我开始自责起来。可能这也是我之所以时不时告诫自己不能介入李昊这边的刑案的原因。作为一名医生,我认为目前给予小熊最好的治疗就是让她安静,慢慢自行愈合。但作为刑警队的委托者,我又需要帮助李昊他们在尽可能短的时间里,收集到线索与证词。这样才能让他们快速制定出下一步对案件的侦破方案,并从小熊的描述中捕捉出凶犯逃匿的可能方向。 我没再说话,因为我最终说服了自己——我是医生,我关心的是被伤害者的灵魂,而不是执法者想要扑灭的罪恶。于是,我继续保持着半蹲的姿势,用坚定却又能让对方觉得温暖与安全的目光陪伴着她。很狼狈的是,这半蹲的姿势让我很吃力,最终,我的小腿不自觉地有了轻微的抖动。 这一动作小熊应该注意到了,或者这一小动作也触动了她内心中的柔软。终于,我发现她隐藏在发丝后的警惕眼神开始慢慢收敛。接着,她再次抬起了手,手心向下,朝着我伸了过来。 我连忙冲她微笑,但没有再次做出想要握手的动作。接着,我看向她的手背——皮肤、血管、透出的手骨,甚至细微的毛孔与绒毛…… 最终,我终于明白了什么,冲她点了点头:“我懂了,你等会儿,我现在就安排人上来。” 我拉开了门,身体却因为腿部肌肉太过酸痛的缘故,一个踉跄朝外面摔了出去。邵波抢前一步将我抱住,李昊也连忙上前扶着我,并压低声音在我耳边说道:“什么情况?” 我扭头冲身后车厢里的女孩看了一眼,她的发丝拦在面颊前,闪烁着的目光让人心疼。 “小雪!”我冲不远处正在忙活着的慕容小雪喊道。 小雪快步走了过来:“沈医生,有什么我能帮上的吗?” “嗯!”我点了点头,“这诊所里平时非常干净吧?” “是的,虽然现场目前看起来非常乱,但是依然能看出这里的主人有着良好的清洁习惯。”小雪回答道。 “这与受害者现在不肯说话有什么关联?”李昊插嘴问道。 我没答他,继续对小雪说道:“想办法找点温水,帮车里的姑娘泡一下手。” 小雪似乎还没明白:“120的医生们已经给她做了简单的包扎与清洗,甚至还完成了对她身体里罪犯残留的体液进行的取样与清理。” “小雪,沈医生要你做什么就去做吧!”汪局在我身后说道。 “是!”说完小雪便朝旁边走去。 “这姑娘有洁癖,她的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死者的血迹。”我扭头对汪局说道。 10分钟后,小雪再次拉开了救护车的车门,对李昊喊道:“李队,小熊现在能配合我们回答几个问题了。” “好!”李昊胸脯一挺,迈步前对着我狠狠捶了一拳,“心理医生还挺好用。” 整个凶案的经过很快便被还原出来:上午,当诊所的医生——小熊的父亲熊大夫和女儿一起拉开诊所卷闸门时,隐隐的血腥气味,便让有洁癖的小熊感觉不太对劲。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他俩跨入诊所,背后却响起了卷闸门被再次拉下的声音。黑暗中,一个沙哑的声音恶狠狠地说道:“我已经回不去了,不会介意收了你们两个人的命再走。所以,我希望你们能配合。” 诊所里的灯被按亮了,一张苍白的脸出现在熊大夫父女面前。他的左手没有手掌,黑糊糊的泥涂在断口处,隐隐约约还能看到血水在继续往外渗。而他的右手紧握着一把镰刀,镰刀被他平举着:“我只是条疯狗,如果你们不听我的话,我只能选择将你们撕成碎片。” 他的吐词还算清晰,但话语有点含糊,因为他没有多余的手来拿一件在他看来特别重要的东西,所以只能选择用嘴叼着。而这个东西,便是他那耷拉着的被斩断的手掌。 老医生与刚从卫校毕业的半大孩子小熊,颤抖着为他做了个完全遵照他意愿的手术——将他的手掌缝合到了断肢上。实际上,他的伤口与断掌已经不具备再次被接上的可能性,就算有,也不是这么个小小的诊所能够完成的。老医生尝试着解释,并希望对方到大医院去。但对方…… 被缝好的左手上,小熊给他用干净洁白的绷带绑得非常好看。包扎的过程中,小熊能清晰地听到对方那沉重的呼吸声,带着一股子汗臭与血腥味的鼻息冲向她的脖子,那气息还似乎尝试从小熊的衣领处往下,进而钻入她的后背。 这,让小熊感觉身体不自觉地僵硬。 “谢谢!”凶徒说道。 几分钟后,想要保护女儿的老者眼部被扎入了一根利器。紧接着沉重的呼吸声,让已经不懂哭泣的小熊被压迫得喘不过气来,凶徒那只尚能正常活动的右手,揉捏的力度很大,好像要将小熊完全捏碎一般。 一切,都发生在太阳缓缓升起的这个初秋的早上…… 12 这段卷宗被李昊进行了简单描述,似乎权当对两个好事者帮忙的回报。 “是田五军,他进入海阳市这一事实基本上可以被确认了。”李昊很肯定地说道,“我们给她看了相片,现场留下的大量指纹也进一步印证了这一点。所以,接下来我们市局刑警队就有得忙了,监狱方面的追捕人员也在火速赶过来的路上。” “这是条疯狗,他目前的状态,会伤害到他遇到的每一个人。”李昊皱着眉说道,“你们的车是停在小树林那边吧?现在……嗯!就是现在,你俩就给我乖乖的,过去打开车门,开车回家。我不希望你们这些不相干的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打扰我们的工作。” 说完这话,这大块头扭头朝他的袍泽们跑去。 “交友不慎。”邵波嘀咕道。 “嗯!过河拆桥。”我补上了一句。 牢骚归牢骚,但我俩还是遵照李昊的要求,将车重新开上了回市区的公路。我俩都在思考着,但又都没有先开口就当前的案件拉开个讨论的氛围。 这时,前面路边出现忽闪忽闪的灯,是一辆拖车正在将一辆黑色的crv挂上。邵波“咦”了一声:“那被拖的不是古大力的车吗?”话音还没落,便瞅见了拖车旁边站着的肥胖的身影似曾相识,他正在和拖车司机说着什么,驶近了一看还真是古大力。 我和邵波相视一笑,将车停到了他身后。古大力没注意,咬牙切齿地对那拖车司机大声嚷嚷着:“说好的拖车300,现在坐地开价要350,你就不怕我去投诉你们吗?” 司机也挺激动的:“你以为我乐意多收你50吗?我只负责拖车,凭啥把你也载回去。让你上我的车就上车,可你还非得要躺在自己那破车后排,就你这身肉往后排一躺,我要拖的重量一下就多了两三百斤,那还不得多烧几升油?” “放屁!”古大力愤怒起来,“我的车落地重量是2610公斤。今天下午刚加的400块钱油,50升左右重35公斤。就算加上我的体重121公斤,以及车里的一些杂物算5公斤。一共也就2771公斤。你的是3吨的拖车,那么,你的排量就是……” 拖车司机似乎终于受不了,他低吼了一句:“神经病。”接着油门一轰,古大力那辆黑色crv颤抖了一下,被牵引着朝前开去。空中回荡着司机的叫喊声:“明天自己去4s店拉你的车,爷就一拖车的,伺候不了。” 古大力追出了两步,然后站住了,扭头朝着对他按喇叭的我们望过来。邵波故意开着远灯让他只能举起手拦在面前。他一双小眼睛眯了眯,终于看清楚是谁,便开始咆哮:“帮我追他,我今天不把这个问题给掰清楚就不姓古!” “不姓古就改姓邵吧!叫邵大力。”邵波冲着打开后门钻进来的他打趣道。 “快开车,追他。”古大力因为我们的到来,胆变肥了不少。 邵波故意将油门轰了几下:“不行,你太重了,开不动。” 古大力恼了:“我才121公斤,你的车的排量是2.0的,车上目前就坐着我们三个……” “得了,大力,邵波逗你的。”我打断了他,“再说追个啥呢?我们送你回家,你明天再去车行拿车就是。” “不行,我要让那小子知道,这世界是有个词叫作讲道理。”古大力身上散发出来的凛然正气,充斥了整个车厢,让我们一度觉得他的病句显得那么自然。 “可是,我们现在想要去虎丘山森林公园,没时间陪你去维护正义。”邵波慢悠悠地说道。 “去虎丘山森林公园?”我和古大力一起说道。 “嗯!去不去随你自己,反正我现在就想去田五军老家的屋子里看看。”邵波依然不紧不慢地说着。 “哥!我去。”古大力应承着,似乎一下就忘记了前一分钟“今晚这事解决不了就不姓古”的叫嚣。 可能是因为邵波不时卖弄这个关子的缘故吧,我对这个越狱逃犯的案子也越发关注起来,于是,我没有反对,将安全带紧了紧。 “应该只要3个多小时吧,只是最后那段路可能不太好走。”邵波说道。 古大力没应声,自顾自往后排左右看了看,接着脱了鞋躺下,肥大的身体用一种很奇妙的姿势缩在座位上:“你开车我放心,再说我一直和八戒说,还是邵波的车好,空间大,舒服。” 我扭头笑了笑,看了看表——1:11。 窗外漆黑的世界,还有多少未知,是我们这些渺小的人类所不曾知悉的呢? 我不是圣贤或者先知,也没兴趣去一一钻研。我之所以选择介入田五军的案件,缘由只是我想用一些能够吸引我的事,让自己心底的某些情愫被压抑。 而此刻,这份情愫,在空中蔓延,蔓延向几十公里外的海阳市精神病院。我无法洞悉与感知的是——1:11,在精神病院那间邱凌的病房里,一件让我之后几近崩溃的事,正在悄然拉开帷幕。 第五章 寡妇和少女 被压抑的生理需求,使田五军对受害者自然地产生了想当然的强烈思念。这很容易形成一种自我催眠,认为对方也和自己一样,迷恋着那段短暂的时光。 13 古大力今晚之所以狼狈不堪,缘于他那颗固执的心。本来他计划第二天要去找修理厂给轮胎充气的,在与我们通完电话后,再也压抑不住那颗要到凶案现场看热闹的沸腾的心。于是,他精确地计算着被扎了个小洞的前轮轮胎能够行进到的足够距离,接着义无反顾地和我们一样,驱车奔赴电视里说的凶案现场地址,想要从李昊那里套点八卦消息。没料到的是,卑鄙的轮胎违背了力学原理,果断抛锚,才会有了之后我们看到的那一幕。 将古大力从对司机进行惩罚的意图中拔出来的是——我们将诊所现场的情况对他进行了描述。这位继续躺在后排的胖子思考着,我和邵波也没尝试打断他,因为我们都知道,他接下来要说的,很可能是让我们为之震撼的逻辑分析。 一分钟后,古大力尝试性地“嗯”了一声,终于开口了。 “我突然想起个事。之前我进入了测算的误区——我的体重是121公斤,可是我出发前上了趟厕所,我每次的排泄物是1公斤左右,那么,我现在的体重应该是120公斤才对。”古大力很认真地说道。 邵波将方向盘一扭,停到了路边。 “大力哥,请你下车。”邵波也很认真。 “为啥?”古大力坐了起来,“我又做错了什么?” “你没做错什么,是我觉得载着你耗油。”邵波开始微笑,“除非你能就田五军案,给分析个条条道道出来。” “哦!那我继续想想。”古大力舒了口气,再次躺下,以那种奇妙的姿势蜷缩回后排座位里,“教育程度不高,对现代医学缺乏足够的了解,进而做出了强迫医生将已经坏死的手掌缝合到断肢上的手术……”说到这里,古大力顿了顿,“不对,再怎么没文化,也不会无知到这么可怕啊。那么……” 说到这里,古大力开始了再次的沉默。我和邵波也再次住嘴,等着他石破天惊的分析。 又过了几分钟,古大力问道:“田五军的妻子在海阳吗?” “他没有妻子。他的档案我通过一些渠道找出来看过,爹妈很早就没了,打小就很独立,住在半山上的一个小破屋里,不怎么与村里人接触,靠打些野物去镇上换钱过生活。据说村里的一个寡妇曾经和他发生过一些什么,后来那个寡妇嫁到虎丘镇去了,他也就一直单着了。”邵波边说边按下了车窗,并叼上了一根烟。 “那个寡妇现在在不在海阳呢?”古大力再次问道。 “我也查了,不在,还在虎丘镇那边。这趟过去,我们首先就是尝试找到她,和她聊聊田五军的事。” “邵波,你为什么对田五军了解这么多?”我冲邵波问道。 “因为我始终觉得他之前的那个案子里有着某些古怪。”邵波回答道。 这时,身后的古大力又说话了,继续自言自语一般低声说道:“妻子也没有,寡妇又改嫁了,一个人憋在山上,那得多无聊与寂寞啊!接着是犯罪,也是因为女人,再接着是入狱,继续憋着忍着……” 古大力边说边坐了起来:“让田五军如同赴死一般逃到海阳市的只可能是女人,为了这次辛苦逃亡后将要与对方的见面,他还尝试着自以为是的体面,将断下的手掌缝合,进而让自己之后出现在对方面前是完整的。邵波!”古大力顿了顿,“被田五军侵犯过的那个受害者现在在哪里?” “我不知道,找不到相关的受害者的信息,可能是对方申请了对那段过去的保护。” “邵波、沈非……”古大力的话语声莫名地带上了一股子幽怨的伤感,“结论显而易见,凶徒的这番作为,是为了爱情。” “唉!”他叹了口气,“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脱衣脱裤……啊呸!是直教人生死相许。” 我却望向了窗外,路灯未能照亮的世界,黑暗如同一只潜伏着的猛兽。 我扭过头来:“古大力分析的结果如果成立的话,那么,能让田五军冒险来到海阳市的女人,只可能是那名曾经被他囚禁过的受害者。田五军的整个人生轨迹中,被压抑的生理需求,从没有得到过肆意的释放。唯一的一次,便是两年前他将受害者劫持的几天。于是,他对那名女性受害者有了一种异常的情感,甚至在之后更为压抑的牢狱生活中,自然地产生了对对方想当然的强烈思念。这,很容易形成一种自我催眠,认为对方也和自己一样,迷恋着那段短暂的时光。他朝思暮想着对方的日子里,也幻想对方对自己有着难熬的思念。” “嗯,所以说还是因为爱情。”古大力坐了起来,一本正经地说道。 “爱情个头。”邵波冲古大力骂道,“你谈过对象吗?开口闭口爱情,说得好像自己啥都懂似的。” “我哪里不懂爱情了?”古大力又开始较真了,“脑科学以及心理学研究发现,浪漫、轰轰烈烈的情绪是一种生物程序,核心目的就是为了交配与繁殖……” “大力,你接触过女人没有?”邵波单刀直入。 “没!”古大力倒也老实,“不过……” 邵波:“不过什么啊?你智商高我们承认,但是你那少得可怜的情商,就不需要我们来告诉你具体参数吧?” 心理大师(出书版) 第32节 邵波的话似乎打中了古大力的死穴。他叹了口气,再次朝座椅躺下:“沈医生,你继续,我不插话了就是。” 我冲他微微一笑,心理医生那职业的笑容,在我思考自己专业问题时,总是很自然地呈现出来:“大力提出的爱情,确实可能是让田五军为之疯狂的原因,但又绝不是全部。因为人们在情感方面的需求再强烈,也只是社交需求下的一个子项,不管是友情、爱情抑或性亲密,都绝对盖不过人们对于安全的需求。而驱使田五军舍弃对安全的需求,用有点超乎我们想象的体力极限奔赴到海阳市的原因,更可能是——生理需求上的某一诉求。个人认为,他的这一诉求,应该不是吃喝这些最为简单的选项。” 我再次望向窗外:“性……他无论生理与心理,都极其迫切地需要,在目前尚处于海阳市的那位受害者身上,得到他对于性的满足。” 14 亚伯拉罕·马斯洛是美国著名社会心理学家,第三代心理学的开创者。作为人本主义心理学的主要发起人和理论家,他那理想化比较明显的理论,又被人们诠释为美学在其中被杂糅的缘故。 人本主义心理学的核心认为:人们通过“自我实现”,进而满足多层次的需求系统,达到“高峰体验”,最终找回被技术排斥的人的价值,实现“完美人格”。 马斯洛将这些人们通过努力逐步实现的需求分为五个层次,这些需求在不同时期体现出来的迫切程度也不会一样。它们分别是: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社交需求,尊重需求,自我实现。最后的这个自我实现还包括了对于审美的需求与认知的需求。 生理需求顾名思义,是人们对于空气、水、食物以及性的需求。这点在我们还是个婴儿时,就开始了索取的举动。 安全需求,体现在人身安全、生活稳定以及免遭痛苦、威胁或疾病这一方面。最简单的举例就是——尽管我们生活在五彩缤纷的钢筋森林中,各种吸引眼球的绚丽事物总是让我们渴望拥有,但归根结底,自己的那个简单的窝才是我们觉得最为舒适的场所。 友情、爱情、性亲密这些比较感性的元素组成了我们对于社交的需求。但这一需求必须建立在生理与安全两个需求得到满足之后,所谓的“温饱思淫欲”便是对于这一理论的诠释。 尊重需求既包括对成就与自我价值的个人感觉,也包括他人对自己的认可与尊重。 而自我实现便可以理解成为马斯洛所理想化的最终的完美人格的形成。 实际上,我们身边的每一个人,也都在这五个需求前一步步地朝上行进。生理与安全的需求是纯粹的、动物性的,在这两个需求没能得到满足前,其他需求不可能萌芽出来,更不用谈什么所谓的实现。 那么,作用到我们目前所看待的逃犯田五军身上,他当下最想得到的是生理与安全上的满足。而能够让他舍弃安全这第二层需求,冒着被捕甚至击毙的危险,赶到海阳市的缘由,只可能是最原始也最为强大的那一层需求驱动力——生理需求。 汽车很快就上了高速,两个多小时后进入了虎丘镇。我们在虎丘镇找了个宾馆开了进去。这一路上也没聊太多,毕竟三个都是比较务实的人,某些尚不能被确认的怀疑,说多了似乎也没用,反而会扰乱身边伙伴相对独立的思维逻辑。况且,与田五军要好过的那个寡妇,现在就在虎丘镇的一家饭店做服务员,明天我们的第一站,便是去找她,并听她说说她所认识的田五军。 办入住的时间里,古大力站在破破烂烂的宾馆门口一本正经地举着自拍杆,给自己拍了张背景显示着“虎丘镇大”四个字的相片,后面的“酒店”两个字没有被他收入画面。邵波拿着房卡,手机里刷出了古大力发到朋友圈的这张照片,他笑着扭头说道:“大力哥,‘虎丘镇大’是啥意思啊?” 古大力讪笑:“主要是拍我自己,背景无所谓,再说随便一个人也都猜得到后面是‘酒店’两个字。” 话音刚落,古大力的电话就响了。一瞅居然是八戒。 古大力嘀咕了一句:“这家伙这么晚都没睡,一定又是在刷手机和网友聊天。” 邵波手快,给他按了接通键还开了免提。八戒的声音便放肆地传了出来:“大力哥,你咋跑到虎丘镇大澡堂去了啊?那里的88号技师按摩手法很好,推荐你去试试。” 古大力很气愤:“我是在虎丘镇大酒店。” 八戒也爽快:“啊?那就没事了。” 挂了。 邵波笑:“大力哥,反正咱单一个,要不我退一间房,你去虎丘镇大澡堂过夜吧?” 古大力瞪眼:“不去。” 我始终没吱声,跟在他俩身后。古大力一个人一个房间,我和邵波一起。房门合上,我径直开口问道:“邵波,你给我说实话,你为什么对田五军的案子了解这么多?” 邵波笑着:“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毛病,就喜欢操心市局刑警队接的那些个破事。要不,沈医生你再给我来几次咨询,拿点药,将我这症状给治疗一下?” “说实话吧,你到底发现了什么?”我追问着。 邵波似乎也意识到不可能一直对我瞒着掖着,他耸了耸肩:“沈非,你有没有胆量将田五军与岑晓两个人的世界给串联起来?” 我愣住了:“不太可能。” “嗯!我也觉得不可能。但是之前在韩雪委托我开始调查岑晓后,我就很快捕捉到了这姑娘的一个小秘密。”邵波的眉头皱了起来,“她……她会不定期地、偷偷地前往海阳市监狱所处的地区,当天去,又当天回。没有人知道她去做了些什么,也没有人知道她又是去见了什么样的人。” “于是,你怀疑她去见了田五军?”我摇了摇头,“邵波,你这质疑就太有点站不住脚了。两个完全不搭的事情,怎么能这样牵强地扯到一起进行放大与质疑呢?” “直觉吧……”邵波似乎也不想继续和我讨论这些,钻进了卫生间,并带上了门。 淋浴的淅淅沥沥声响起,我将灯调暗,走向窗边,将窗帘拉拢,只留出20厘米左右的缝隙。接着,我透过这条并不窄但也绝对不宽的缝隙,望向了远处连绵的山脉。虎丘镇是个小地方,旅游业也并没有按照预期的规划发展起来。这个时间段里的它,就像个完全沉睡下来的孩子,安静,并不着粉黛。 岑晓……田五军…… 我摇了摇头,两个处在完全不同世界里的人,就算真的有过某些交集,也绝对不可能发生什么。这点,是毋庸置疑的。 想到这里,我又猛然想起了尚午那张刀削般的脸 ……尚午……文戈…… 之前乐瑾瑜尝试着让我关注他俩之间有可能的联系,但我始终抗拒将两者联系起来进行思考。我用对当下岑晓与田五军的看法,对待着尚午与文戈之间有可能的故事。 邵波的大胆让我开始质疑自己了——难道,我也应该和他一样,敢于怀疑一切,并放大任何可能性,以这种近乎于多疑的眼光面对这个世界吗? 我将窗帘又拉拢了一点,透过越发窄的缝隙窥探世界,越能给人带来一种莫名的、有点可笑的安全感。 我在继续思考,咀嚼着这几天因为见到邱凌而开始有的细微情绪与若干遐想。最终,我发现,自己自以为终于走出了文戈离去的阴霾,实际上压根就没有真正走出过。我和当日一样,还是会逃避,心理防御机制始终在运行着。归根结底,我还像个孩子一样,压根就不敢深挖文戈离去事件中的每一块碎片。 我的胆怯还在,只是我以为自己足够勇敢而已。 “沈非,快去冲冲早点睡,我们明天上午见见那个寡妇,下午便进山里去看看田五军故居吧!”邵波包着浴巾走出了卫生间。 我“嗯”了一声,朝那边走去。就在我迈步的同时,旁边的墙壁传来了沉闷的撞击声。 邵波笑着说道:“大力哥又发病撞到墙上了。” 第二天上午9点出头,我、邵波,以及额头上鼓起一团青紫的古大力走出了宾馆。我们很容易就找到了邵波说的那家叫“湘菜王”的小饭店。饭店还没开门,一旁的橱窗上写着几行字,最上面一排是——营业时间:早11点至晚7点。 古大力很认真地朗诵完这几个字,最后若有所思地说道:“只营业8小时,这饭店老板是个有原则的人。”“看来要等一会儿了。”邵波自言自语道。 我的目光却被旁边一家小旅行社给吸引了过去,只见那旅行社门口贴的海报上,写着硕大的几个字——虎丘山驴友协会。 接着邵波也发现了这几个字,他在我身后小声说道:“进去看看吧,当时被田五军逮回去的就是个驴友。” 我点头,率先朝里走去。身后的古大力在继续朗诵小饭店玻璃上贴着的字:“湘菜王饭店,专业粤菜川菜东北菜……” 15 旅行社很小,五六十平方米的办公室里就坐着一个穿着白衬衣与黑色西裤的年轻男人。他一抬头看到我们很激动,连忙站了起来:“三位是来咨询虎丘山旅游的吧?” 我正要点头,可邵波却先我一步吱声了:“你好,我们是协助市局刑警队过来了解点情况的。”他故意把“协助”那两个字说得有点含糊。 对方一愣,接着反问道:“我们是归旅游局管,你们公安局也可以来查我们吗?” 最后进来的古大力咳嗽了一下,他扬起大脸,表情很严肃,努力扮演着邵波所说着的人物:“同志,我们不是来查你们的,只是来找你们了解点情况。”他一边说着,一边拉动着旁边一条椅子,并尝试着坐下。最终,他没能站稳,华丽地摔倒,并横躺到了地上。 我和邵波有点尴尬。邵波白了古大力一眼,接着继续对那白衬衣说道:“你是小周吧?全名周德全?”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这小周很惊讶,“你们查过了我才来的吗?” “嗯!”邵波继续一本正经地打着马虎眼,“确实和队里的同志了解了一些东西才过来的。”说完这话,邵波指了指旁边的一个小圆桌,示意小周坐下。 衬衣上挂着工牌,上面端正写着“周德全”三个字的小周显然很震惊,他小心翼翼地说道:“警察同志,我只是个业务员,有啥情况要不要等老板娘回来了再说啊?她一般要下午2点以后再过来。”“没必要。”邵波坐下,瞟了一眼旁边墙上贴的营业执照,上面印着法人的名字:“你们老板娘是李莉对吧?我们没准备和她谈话,和你聊几句就够了。” 我也在那圆桌前坐下,并纠正道:“小周,我们也不是警察,只是……” “可以给我们说说虎丘山驴友协会的情况吗?”邵波连忙打断了我的话。 所幸这小周并没有注意到我说的话,他坐下后脸居然红了,支支吾吾道:“那我和老板娘的事你们应该也都知道啊?” 邵波面不改色:“自然知道。嗯……她应该比你大吧?” 小周小声说道:“也没大多少,我属马,她也属马而已。” “没事,大一轮很正常。”古大力微笑着插话道。 小周摇头:“是两轮。” 邵波咳嗽,换了个话题:“这不是我们今天想要了解的。小周,我们希望听你说说你们虎丘山驴友协会的事情。” 小周点头:“这驴友协会成立时间也不短了,老板娘四年前开了这旅行社,可咱虎丘山的旅游一直没有发展起来,接不到外面的旅游团,反倒时不时有三五结伴的徒步者进来询问。老板娘一寻思,既然做不到团单,那就多做散单得了。于是,从前年开始,她便和海阳市的几个大学生合作,对方有这么个虎丘山驴友协会,而我们,就当了这个驴友协会在虎丘镇上的分舵。” “分舵?”我有点迷糊。 小周咧嘴笑:“我们开玩笑这么说的,也可以说是协会的地面店吧?说营业部也成。反正他们旅游协会组织的驴友,第一站都是到我们这里,由我们给他们安排好当天的住宿,准备一些必备的物品。并针对团队人数多少、男女比例这些,制定不同的徒步路线供他们参考。收费虽然不高,但那段时间里看起来,也挺稳定的,每个月总有几十个人过来。” “那也就是说前年夏天,正是这个驴友协会红火的时候咯?”邵波问道。 “我想想……”小周作势思考,“应该是的,我记得那个夏天就是我负责这些驴友的业务,光提成都拿了有400块来着。” “有当时的台账没有?”邵波追问道,“具体说,有前年8月中旬的徒步游客的台账没?” “台账是什么东西?”小周瞪眼了,“我们每个月都有交税的,上次工商的人过来也问这个,老板娘说是什么定额交税。工商就没说了,难道你们公安也要看这个?” 邵波瞪眼:“就是当时的游客登记本。” “有的有的。”小周边说边伸手去旁边的桌子上拉了一个大本子来,接着非常熟练地翻到了其中某一页:“你们看,这就是前年8月份的。嘿嘿,人还不少,接待了47个。” 邵波将本子抓过来看了一眼,紧接着对桌上一扔:“这都是记的什么啊?” 我和古大力不明就里,探头去看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只见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一串一看就知道是网名的名号:小雏菊、丑得不明显、轩辕浪子…… “这就是你们接待过的游客的台账?”我皱着眉问道。 “嗯!”小周点头,“人家都是驴友,并不是正常来报名的游客。我们只是给人家做些准备工作,不可能要人家的资料。所以,我们登记他们协会发过来的这些网名就够了。” “连电话号码都不留的吗?” “协会不给我们留,只是把我们的号码给这些驴友,因为他们害怕我们有这些驴友的资料后,没事就打电话过去骚扰他们。实际上……”小周说到这里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实际上我们最开始时也是打陌生拜访电话勾搭上的他们。” “哦!”邵波扭头和我对视了一眼,看来要在这里捕捉到什么线索,基本上有点困难。古大力似乎没死心,他一边翻着那本子后面几页,一边对小周说道:“为什么这年8月以前来的驴友都是递增的,8月以后却都是递减的,而且减得这么快,到11月压根就没了。” 小周耸了耸肩:“谁知道呢!好像说他们那个协会的一个什么管事的不想做了,到那年年底直接就解散了。” 邵波:“能联系到那个管事的人吗?他那里应该有每一个驴友的真实资料才对。” “联系不到,电话换了,qq也天天黑在那里,发信息过去没有回过。”小周很配合与邵“警官”的对话。 “把他以前的手机号和qq号都抄给我,我拿到局里面去查查。”冒牌的邵“警官”皱着眉,很严肃地命令道。 小周应着,回自己座位上撕了张小纸条抄下两行数字。这时,旅行社的门被人推开了,是一个40多岁的粗壮妇女,手里还提着一个崭新的拖把。 “你是李莉?”邵波扭头站了起来。 “她是霍大姐,给我们做清洁的。”小周连忙纠正道。 这霍大姐压根没拿正眼瞧我们,好像我们是透明的。她一转身,拎着那个拖把就往旁边的卫生间走去。 “小周,我们还想打听一下前年夏天虎丘山里发生过的一件事,也是关于驴友的。”我继续询问道。 “前年夏天?虎丘山里天气很好啊,风平浪静,啥事都没发生过。”小周很肯定地回答道。 “哦!”我点头,邵波拉了拉我的衣角,在我耳边小声嘀咕了一句:“有啥他也可能不知道。” 我寻思着也是,景区里发生的一些刑事案件,能低调的一般都会尽可能低调地处理掉,毕竟关系到城市旅游的远期经营。再说,田五军案只用了几天就破获了,又是在森林公园里面,所以一般人不知道也很正常。 “得了,也了解得差不多了,感谢你的配合。”邵波站了起来,率先朝外走去。我和古大力也没多话,跟着他走出了旅行社的大门。 可就在我们都出了门后,身后却传来了说话的声音:“你们三个是想打听虎丘山里那个大姑娘被绑走的事吧?” 我们一愣,一起转身。只见那块头粗壮的中年妇女,跟着我们出来了,并站在门边歪着头望着我们。 心理大师(出书版) 第33节 “是的。你知道那档子事?”邵波反问道。 “嗯!”中年妇女点头。 “哦!同志你好,我们是协助市局刑警队……”邵波又开始他的那一套了。 中年妇女打断了邵波:“你们可以给我100块吗?”说这话时,她面无表情,好像开口向我们要钱是天经地义一般。 “也好,你这么直接我们也少费事。没问题,100块就100块。”邵波点头。 中年妇女左右看了看,接着指了指旁边一条巷子:“去那里面说话吧。” 第六章 天生犯罪人 古大力再次探头到石台上,去闻那没有了石磨一面的磨齿。半晌,他抬起头来:“沈非、邵波……如果我没有估摸错的话,这磨台……这磨台磨过骨肉。” 16 这条小巷子里有一股子很难闻的泔水味道,地上有点湿滑,可能平时也很少有人进来。古大力皱着眉,站巷口没有跟着我们进来。 “可以先给我钱吗?”妇女转过身来对我们说道。 “但我们不能确定你说的就是我们想要的。”邵波瘪了瘪嘴。 “那就算了。”妇女说完这话,径直朝外走。邵波反倒慌了:“你站住。” “大姐,我先拿钱给你。”我并没有做出想要拦她的动作,只是微笑着对她说道。 妇女看了我一眼,伸出手来。 我一边掏钱包,一边观察着面前这位中年女人的某些细节。她的骨架不小,应该从小就习惯了干体力活。五官也还端正,但弥漫着一层蜡黄,让人能够估摸到她生活上的艰难。她身上穿着一件枣红色的外套,深蓝色的袖套上点缀着白色小花,说明她尽管拮据,但始终保留着整洁干净的习惯。那双白色的雨靴,在这晴朗的初秋早上看来,显得很突兀。但雨靴上一块用单车轮胎的橡胶打上去的补丁,让我明白,无论她有过如何的青春,但这么多年来,人生给予她的,始终只是一次又一次的磨难。 她接过了钱,对着阳光射过来的方向照了照,确定不是假钞后,快速将钱塞入了口袋。这时,她发现我的目光落在了她的雨靴上,连忙把脚往后挪动了一下,让那个补丁掩在了另一个脚的后面。 “那年山里面出了事,警察进去待了几天,后来把住在山里的一条汉子给抓走了。”她扬起了脸,脸上的皱纹刻度很深。 “嗯,我们想了解的也是这事。”我冲她微微笑着,尽可能让她与我们的距离拉得近一点,“你如果不是很急的话,就请说得更详细一点吧。” 对方点点头:“那些天派出所门口多了好多辆车,一看就知道是从市里开过来的。也多了很多生面孔的大盖帽,一个个黑着脸。折腾了几天后,田……嗯,就是那个天杀的犯罪分子终于被他们抓到了。一起从山里被警察带出来的,是他那天从虎丘镇回去的路上绑走的姑娘。” “你知道那个罪犯的名字?”我从她话里捕捉到了什么。 “是。”中年女人别过了脸望向一旁——她想逃避这个话题。 “并且,你认识他?”我追问道。 “嗯。”她没看我,应着。 “能和我们说说田五军吗?”我柔声道,“说说你所知道的田五军。” “我和他不熟。”中年女人扭过脸来,“我只答应了给你们说前年8月里虎丘山里发生的事,其他的我不想回答。”她顿了顿说:“你们给再多钱也不会回答。” 说到这里,她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现在压根没人用的直板手机,看了下上面的时间:“你还有什么问题要快点了,我11点还要去上班。” “去哪里上班?”不远处的古大力冷不丁地问出一句,“是湘菜王吗?” 女人愣了一下,没吱声。古大力便开始来劲了:“你走出旅行社的时候就看了下手机上的时间,当时是10:20。现在你说11点你要上班,那么,你当时主动和我们搭讪并开始我们的话题,在你自己看来半个小时应该足够了,就算再加上些不确定,多5分钟,最多也就10:55结束。你11点要上班,那么从这里到你上班的地方也就两三分钟路程。旁边那家湘菜王正好符合条件。况且,湘菜王也是11点开始营业。可是,现在才10:37,你便想结束这次对话,那么这说明了骨子里的你开始抵触这次对话。而让你开始产生抵触情绪的,应该是沈医生问到的关于田五军的问题,让你有了情绪上的波动。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田五军被抓以前一定欠了你的钱。”古大力自顾自地点着头,用他那情商为零的高智商分析道:“经济上的损失,让本就拮据的你非常气愤。可你又不可能跑去监狱要他还钱。所以……” “所以……”邵波打断了古大力的话,并冲古大力挥了下手,示意他闭嘴,“所以,你就是那位姓霍的改嫁到虎丘镇的寡妇。” “不对吧?寡妇应该都是有几分姿色才对。”古大力一本正经地说道,“否则怎么招蜂引蝶勾搭上当时还是个光棍的田五军呢?” 那中年妇女脸黑了,她绕过我朝着古大力走去,一抬手,一个耳光抽到了古大力脸上。古大力哼哼了一声,双手扶到了旁边的墙壁上,没有倒下:“你干吗打我?” 妇女没答话,朝着那家已经被人从店里面拉开一条门缝的湘菜王走去。 “我做错了什么吗?”古大力一脸无辜。 “她就是霍寡妇。”邵波冲我很肯定地说道。 我点头,率先朝那店走去。邵波和古大力在后面跟上,邵波低声训斥道:“一会你别吭声了。” 古大力哼哼着,没回话。 我推开了饭馆的玻璃门,带着油腻味的腥臭扑面而来。一个嘶哑的女声在大声谩骂着,穿着雨靴的女人低着头,正大步朝着饭店角落里的拖把走去。 见我们仨进来,站在吧台里面骂人的女人扭过头来:“三位吃饭吗?” 我点点头:“还没开始营业吧?” “开始了开始了,我家那臭不要脸的在后面收拾,你们点好菜,他应该就可以开始折腾了。”对方应该是饭店的老板娘,手脚麻利地抓起菜谱迎了过来,“你们是海阳市过来的吧?一看就知道是城里来的。” “嗯!我们是霍女士的朋友,能让她休息一中午,和我们一起吃个饭吗?很久不见她了。”我冲她微笑着,用着专业的有着亲和力的微笑。 对方一愣,扭头看了一眼依然低着头拖地的女人一眼:“她也会有朋友?嘿嘿!说笑的吧?你们一定认错人了。” 邵波耸了耸肩:“不可能认错,她那走了的丈夫是我们在部队时候的班长,当年对我们挺照顾。没想到的是他走得早,没机会一起喝酒了。所以我们专程过来,和嫂子唠唠嗑说会儿话。”邵波边说着边拿起老板娘手里的那本菜谱,翻开前面两页瞅了一眼,然后很大气地说道:“第二页到第四页的菜全部做上来就是了。” 一般小饭店的菜谱上,靠前的都是店里的大菜和荤菜,邵波的豪爽让老板娘顿时喜笑颜开:“没问题,你们三位先坐。那臭娘们……啊呸!你们瞧我这嘴,真该打几下。那霍大姐,你陪你的大兄弟们坐会儿吧,他们大老远难得来一次,可别怠慢了人家。嗯!领他们去楼上包房里面,下面这些破事我来就是了。” 姓霍的女人有点手足无措,手里的拖把被老板娘抢走了,站那扭头看着我们。 古大力似乎想要补偿之前自己的不是,大步走了过去,一只手搭在霍寡妇的肩膀上,另一只手伸出:“嫂子,上去吃饭吧!如果不是班长当年在前线照顾我们,我们哥几个早就被叛徒给杀害了。” 我和邵波哭笑不得,所幸霍姓女人并没有挑明什么,由着古大力扶着,朝楼上迈出了步子。 我们在二楼那间简陋的包房里坐下,霍寡妇冲我们拘谨地笑着,又看了看外面,然后小声说了句:“你们换个菜吧,这里的红烧排骨都是煮过三次水的,煮出的肉汤被老板娘他们自己喝了。” “无所谓吧。”我坐在她旁边,依然微笑着。 其实很多时候,这个世界对待我们每个人的态度,就取决于我们对待世界的态度。打心底对别人的尊重,得到的回报,也是对方的尊重。 霍寡妇抢着给我们都倒了茶:“我那第一个死鬼男人是当过兵的,不过他天生窝囊,怎么可能当过班长?更没上过前线,也自然不会有你们几个一看就知道见过大世面的战友。”她顿了顿,别过了脸将袖子抬起,往眼睛上擦了擦:“不管你们到底是冲什么来的,但我霍招弟始终感谢你们。咱穷,在这里又是异乡人,人人都看不起咱。也回不去了,再说回去又怎么样呢?村子里的男人死了,寡妇门前是非多,风言风语本来就不少,连田五军都坐牢去了。前年改嫁到这边,那王八犊子男人年初也莫名其妙得了个怪病没了。所以嫂子我不管走到哪里,人家都是说咱克夫,是丧门星,抬不起头做人啊。” “你的资料我看了点,你没孩子,没啥牵挂,就算跟过的男人都没了,也不至于过得现在这么艰难吧?”邵波问道。 “王八犊子犯病时候花了不少钱,撒手走了后,他和他以前那婆娘生的娃娃总不可能没人管吧?我是人家过了门的媳妇,虽然不久,但是娃始终叫我一声娘。”霍寡妇摇了摇头,“也还好吧?我自己没娃,这娃娃和我八字合,我三舅姥爷给算过。就算现在过得紧张,但他始终认我,不认他的亲娘。娃也11岁了,我再养他个几年,到他自己长大了娶了媳妇成了家,认我的好,那我老了也有个依靠。不认我的好也没事,毕竟我八字太硬,跟过的男人都不得善终。克死了他爹,也只能这样来补偿。” “听你这么说,你当年与田……嗯,与他确实也处过一段时间咯?”邵波尝试性地问道。 “是!”霍寡妇回避着邵波的眼睛,“五军是火体,八字先生说了,他命里犯煞,生错了年代。如果生在乱世,一定是个大将军大元帅那种。而我也是五行火盛,和他犯冲。再说,村长他们也都说了,老田家再窝囊的汉子,要找的也必须是黄花闺女。所以,我和他压根就不可能在一起。可五军不这么想,他隔三岔五地摸黑来我家找我,劲又大,我弄不过他。每次完了事就和我说要我跟他住山上去的事。” 霍寡妇叹了口气:“我只是个寡妇,虽然也想有个依靠,但知道自己没这个福报,始终不肯答应。正好那年这虎丘镇上有个死了媳妇单着的,人也还不错。我便没怎么声张,偷偷嫁了过来。” “田五军知道你嫁到了虎丘镇后,没有追过来吗?”邵波问道。 霍寡妇点头:“他绑走人家黄花闺女那次,就是他追到虎丘镇来的那次。” “霍大姐,有个问题可能有点冒昧,你可以不回答。”我开口说道,“那天你们在一起应该没有发生关系吧?” 霍寡妇看了我一眼:“没有。那天王八犊子不在家,娃出去玩去了。五军气呼呼地冲我一通数落,可我就是不吭声。最后他也知道没戏,毕竟我和王八犊子领了证,是法律承认的了。五军蹲在那里连着抽了几根烟,上前就想睡我……”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眼睛有点红,头也低了下去:“所以说还是我克这些男人啊……不管我怎么注意,但怎么做都是错。事后我寻思着,如果那天我从了五军,让他痛快了,那玩意消了火,他回去的路上也就不会对那女娃子起歹念……”女人抽泣起来:“他做人做事虽然比较极端,但也不是分不出对错黑白。算命先生说他如果在乱世是个英雄,这是当面说的话。背地里说的是五军杀气重,但只要压着不走起,一辈子也这么平平安安过了,毕竟现在是和平盛世。” “你知道田五军这几天的事吗?”邵波边说边看了我一眼,似乎在征求我的意见。见我点头,邵波继续道:“田五军越狱了,昨天早上,他逃亡到海阳市郊,将一位给他处理伤口的老医生杀了,还强奸了老医生的女儿。” “他……他不是被关起来了吗?”霍寡妇激动起来,“政府不是判了他10年吗?他只要表现好,待个七八年就能出来了,他越狱干吗啊?” “可能……可能是他变了,杀气已经压不住了。”古大力小声地多嘴道。 “他确实是变了……”霍寡妇抬手抹了下湿润的双眼,“今年过年时我去看过他一次,当时王八犊子刚死不久,我本不应该过去。但寻思着五军没啥亲人,大过年的如果有个念想,应该就只有我了。可……唉!不说了。” “可是什么?”我追问道。 霍寡妇抬眼看了我一眼:“可是五军看到我似乎并不高兴,相反,在他第一眼发现是我的时候,脸上的笑都挂不住,好像很失望一般。聊了半小时,他也没说什么话,就瞅着我胳膊上戴着黑袖套,随便问了句是不是又守寡了。我应着,然后我以为他会安慰我几句什么,谁知道他扭过头压根不看我了。” “他在看到你的时候露出很失望的表情?”我小声复述道,“也就是说你与他本来期待出现的探望者并不是同一个人。” 我扭头望向了邵波,邵波也紧皱着眉头对霍寡妇发问道:“你能确定不会有其他人去看他吗?” 霍寡妇摇头:“不可能有的,他无亲无故,甚至连一个能一次性说上超过五句话的人都没有。”说到这她又想了想,似乎在确认这一结果。最后她很肯定地说道:“不可能有的,绝不可能有人会去看他的。” 17 我们和霍寡妇在那小小的包房里聊了有两三个小时,话题始终是围绕着田五军的。渐渐地,一个话不多、孤僻固执、为人处世存在很大问题的光棍汉子在我们脑子里逐步成形。至于寡妇挂在嘴边的算命先生所说到的命理论,在我看来,也有他的道理。因为我们中国的面相学说,在中华文化产生之初,便开始酝酿并逐步成形了。根据一个人五官与外表的一些特点,来揣测人的性格。而什么样的性格,其实也基本注定了这个人是一种什么样的人生。 西方科学与之对应的,便是犯罪心理学萌芽最初的“天生犯罪人”理论。意大利医生龙勃罗梭(cesare lombroso,1836—1909)撰写的《犯罪人论》(l’uomo delinquente,1876),内容很大程度是基于达尔文的进化论而延伸开来的。他将犯罪人外形上的特点,诠释为遗传缺陷,并认为这是一种返祖现象。东方的心理学家将《犯罪人论》看完后,再对照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面相学会发现,两者的区别在于——前者的基础是人类已经确定的各种论据,后者为天马行空的神来之笔。 于是,前者成了科学。后者沦为封建迷信。 到吃得差不多了,似乎该聊的也聊完了,邵波最先站起来,对着楼下喊话:“老板娘,买单。” 楼下传来那女人的声音:“好嘞,已经算好了,258块。” 这时,霍寡妇却率先走出包房往楼下喊:“老板娘,这顿算我的。” 楼下似乎没听见。 邵波追过去:“嫂子你别闹,怎么可能让你请我们吃饭呢!” 说话间,大家都到了一楼。只见霍寡妇已经抢先到吧台前拿起了账单:“算我的吧,不过我身上钱不够,从我这个月工资里扣。” “还怎么扣呢?”吧台里的女人阴着脸,“前些天你娃住院,已经支了这个月工资,现在这算啥?算赊账吗?” 邵波三步两步上前,掏出三张一百的递了过去。紧接着又犹豫了一下,多拿出一百来:“这位大姐,不用找了,多的算小费。下午我们想让嫂子领我们去一趟大哥坟上烧炷香,没问题吧?” 吧台里的女人喜笑颜开:“没问题的,没问题的。”她说完对着霍寡妇嘀咕了一句,“去吧,不算你请假,也不扣你工钱。” 寡妇愣了下,嘴角往上翘了翘,最终硬是没笑出来:“那一会儿我娃娃……” “你去吧,娃娃放学回来了我让他上楼上,自己做作业。对了,你们村子远,如果晚上你回不来的话,我让你娃跟我娃睡一晚就是了。”老板娘继续说道。 我们走出湘菜王的时候是下午1:11,以前文戈说过,如果一个人无论有意无意看表,看到的都是好几个“1”的话,那就说明他很孤独。 我是不是孤独我无法确定,因为我身边始终有一群要好的朋友。 但……我每次看表时,都能看到很多个“1”。 霍寡妇扬起脸看了看天:“你们是真想去看看我那第一个死鬼男人的坟吗,还是想去看看田五军以前的家?” “后者。”我很老实地回答道。 “你们一点都不像公安,公安不会对人这么和气。”霍寡妇念叨着。 “我们确实不是公安。”我点头。 “可以给我说说你们的目的吗?算了,我也不想听了……”霍寡妇朝着街道前方看了看,“我们坐那种蹦蹦车过去吧?不贵,到田五军那破房子只要30块钱。” 她说的蹦蹦车,其实就是带斗的三轮摩托。司机见我们是城里人,开口要50,来回100。霍寡妇一顿数落,最后还价到了来回50块。可邵波天性大方,败家是常态,递给了人家100,说不用找了,给开稳当点就行。 寡妇和司机都愣了一下,两人差不多10分钟的拉锯战似乎没啥意义。 蹦蹦车便驶出了虎丘镇,开上了蜿蜒的山路。所幸南方的山都不陡,起伏不是太大。古大力以前应该没坐过这种三轮摩托,看上去比较兴奋,那颗大脑袋东张西望,嘴里不时小声嘀咕着什么。到某个颠簸得厉害之处,他又正好摇头晃脑得太狠,一不小心差点往车斗外面翻下去。多亏邵波反应快,抓住了他的皮带给扯了回来。平衡能力有着严重问题的大脑袋男人满脸苍白,至此没有那么激动了。 心理大师(出书版) 第34节 霍寡妇一路上都没出声,望着前方的山路,似乎在想着心事。和她一样沉默的是我,脑子里也始终在思考着一个问题——田五军当日所企盼的探视者会是谁?但想来想去,发现自己的这一尝试有点可笑。目前所了解到的田五军,片面到只是个碎片。他的整个意识世界,就算再封闭、再狭窄,但也始终是一个完整的世界,有着我们都不知道的与其他人的交集,似乎也非常正常。 于是,我将思绪收拢。接着发现面前的霍寡妇放在座位下面的双脚始终盘着,那个有着补丁的鞋面,依旧躲在另一只鞋的后面。 我心里微微酸楚:“霍大姐,你在那个湘菜王干活,工资有多少啊?” 寡妇抬头,有点羞涩:“很少,才800块。小地方赚钱本来就难些。” “给旅行社那边做清洁每个月多少钱?”我继续道。 “120块。这个120块赚起来挺容易的,每天半个小时就够了。”对方回答道。 “嗯!”我没出声了,有个小小的想法在酝酿着——观察者事务所里做保洁的阿姨来来去去始终不够稳定。 邵波似乎看透了我,微微笑着对我说道:“沈非,你的最大优点就是对任何人都很真诚,也总是发自内心地为身边人着想,想要帮助这些人。于是,你身边最终聚集着的,又都是一群愿意为你无私奉献的人们。” 我冲他瘪嘴,小声说道:“到时候你那边的清洁也可以给大姐做,人家只给120,你怎么样都要翻两倍吧?” 邵波笑了:“我直接加个零。” 霍寡妇不知道我们说的什么意思,坐那儿愣着。 这时,前面不远处出现了三个背着旅行背包的年轻人,两女一男,正朝山上迈着步。古大力的手稳稳地抓着车上的铁扶手,探出那颗硕大的头颅对着那三个步行者喊话:“喂!你们是进山徒步的驴友吗?” 年轻人停了下来,扭头看我们。一看他们就知道还是学生,脸上洋溢着一种叫作青春的物质,闪耀并发出光芒来。两个女孩身体都很饱满,如同两颗等待采摘的苞谷。相比较而言,那位男生显得猥琐不少。但他脚上那双限量版的登山鞋与身上穿戴的有点奢侈的装备,又映射着他那富足的家境。 个子高一点的女孩扬着脸:“是啊!你们也是准备进山露营的吗?” 另一个女孩笑着:“不像,你看到过穿西裤出来的驴友吗?” 我们也都笑了,蹦蹦车没搭理我们的对话,冒着滚滚黑烟从他们三个面前快速驶过。古大力咧着大嘴继续对那两个女孩喊道:“我们确实不是来徒步的,我们是进来查案子的。” 说完这句话,邵波冲他瞪眼。古大力吐了下舌头闭嘴了。 这时,霍寡妇看着已在我们身后的那三个年轻人,自言自语一般说道:“当日田五军遇到的就是这种年轻的姑娘吗?” “是的。”我点头。 “都挺漂亮的。”霍寡妇有点抱歉地微微笑笑,仿佛田五军犯的错,必须要她来偿还赎罪般,“你们瞅瞅她们两个,还知道叫上同伴一起进山来,为什么田五军遇到的那个姑娘就那么傻,傻到要一个人跑到山里来呢?尤其那天还下着雨。” 霍寡妇这很随意的几句话,让我一下愣了。接着,邵波和古大力两人也一起朝我望了过来,眉头都拧成一团。 沉默了几秒后,古大力小声问道:“会不会是那受害人一个人走失了?” “不太可能。”邵波摇头,“这虎丘山森林公园地形并不复杂,也没啥兜兜转转的山路。除非……” “除非是那姑娘和同伴斗嘴生气什么的。”我接话道,“不管是什么原因落单的,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她肯定是有同伴一起进山来的。”“废话!一个人跑这山里来岂不是有精神病?嗯,除了精神病才会一个人跑进来以外,其他单个进来的就是想进来寻死的。”开蹦蹦车的司机终于忍不住插话了。 古大力脸色不太好看了,小声说了句:“神经病也不会这么冒失来着。” 说到这里,我突然感觉有液体滴到我的脸上。我连忙抬头,天上的太阳还在,可不知道什么时候一抹乌云在一旁弥漫开来。 “下不了多久的,这只是太阳雨而已。”霍寡妇冲我说道。 “嗯!凭我在这虎丘山跑车几年的经验,咱都不用搭雨布,这雨啊,滴几滴就打住了。”司机也很肯定地说道。 半个小时后,我们一行五人都全身湿了个透彻,手忙脚乱地将车斗上方的雨布支好。司机咧着嘴笑:“嘿嘿!想不到我在这虎丘山跑车几年,也有把这天气看走眼的时候。” 古大力:“诸葛孔明借东风那次,其实就是凭自个估摸天气的经验来装模作样。可第一天眼巴巴瞅着,风就是不来,当时也急眼了,到第二天晚上才来了风。所以说这看云识天气,始终只是靠既往经验总结出来的规律而已,做不得数的。” 邵波却望着身后的山路:“那三个学生不知道现在淋成了啥样。”“不用操心的,他们应该都有帐篷。这些来山里徒步的学生,都挺有钱的,随便一个啥物件显摆出来,又是防水又是防火,听说还能防辐射。”司机边说边踩了几下油门,把三轮车鼓捣得冒起黑烟,“防辐射你们城里人应该比我们懂吧?就是防原子弹核武器来着,也就是说,他们那些帐篷什么的装备,连核武器都不怕,狠着呢!” 古大力的情商终于提高了一次。他也对着司机开起了玩笑:“也要看核武器轰的位置距离帐篷有多远。如果是在核武器直落的位置,啥都会被冲成渣渣。就算像你说的那样,有可以防核武的帐篷,那么碰上我刚才说的直落,帐篷被原子弹那么大个铁疙瘩砸个正中,里面的人岂不是也被轧成了肉泥?” 我和邵波对视一眼,依然觉得古大力的世界里,逻辑是一个很奇怪的存在。 而司机这一会儿被撩起了瞎掰的劲,咧着嘴呵呵地乐,也没反驳古大力的谬论,岔开了话题,给我们说起他跑山路这些年遇到的一些好玩的事儿来。 于是,接下来的一两个小时似乎也过得挺快。蹦蹦车在山路上开得并不快,时速最多也就十五六吧。也就是说,从虎丘镇外上山,到我们的目的地——位于虎丘山森林公园另一边的田五军的小屋,大概是30公里。 霍寡妇望了望前方:“上了那个坡就到了。田五军他爹是个哑巴,娘生了他后没人照顾,得了个狂躁症。他们一家都住在山里,那疯婆子是什么时候不见了的,也没人去找哑巴询问。后来田五军长大了点下山给人说他娘是摔死了,具体死在哪里也没人知道。到田五军十五六岁时候吧,他那哑巴爹也不见了。村里的人就问半大的田五军‘哑巴他人呢’。田五军翻白眼,说他也不知道,就是有天早上起来,他那哑巴爹就没看到人了,整不好是进山去弄活物时被活物给叼走了。” “这一家子的脑子看起来都不是很正常。”邵波扭头对我说道,“沈医生,也就是说田五军不正常,不单单只是遗传上随了他的狂躁症亲娘出了问题,后天相对来说又比较封闭,没能融入社会,导致他轻而易举地走入了极端的一面。” “是。”我点头,“意大利心理学家龙勃罗梭认为我们身边的人群中,有着一个应该与我们正常人隔离开来的群体,就是天生犯罪人。他的这套理论比较片面,有一棍子打死的嫌疑。但是他对于这个群体的人勾画出来的画像,我觉得倒可以作用到田五军身上。他因为没有受到教育,也没有与人群长期居住在一起,于是他的是非观念相对来说比较薄弱,甚至混乱。加上长期独居,看待任何事物的主观倾向就会非常严重。那么,因为没有是非观念,他们所认为的对错,便都是自己自以为是的对错。犯下的错误在他看来,并不是罪恶,甚至他也不会学着如何辨别是非。而最为可怕的一点是,这种人不会轻易与他人建立起坚固亲密的关系,他们很容易背叛同伴。”古大力也严肃起来。他接着我的话说道:“这类犯罪人还容易表达出极度的自我中心,他们的性格冲动、冷酷。并且,他们这些人先天对疼痛有着高度的耐受力。换句话说,就是他们不单单只对这个世界苛刻,对于自己,也一样近乎残酷。” “沈非,我想起了邱凌。”邵波小声说道。 我微微笑了笑:“确实有点像。但两人最大的区别在于,田五军没有接受过教育,他走向极端后,呈现出的是我们祖先茹毛饮血的一面,淋漓尽致。而邱凌有高学历,并且在当下社会中有一定的社会地位。所以,他的疯狂,相对来说会要收敛很多。” “你觉得他收敛了吗?”古大力扭头过来望向我,“沈非,心理学方面的理论知识我倒是知道不少,这类天生犯罪人还有一个特点,就是他们对于审美所具备的天赋。他们所创造出来的艺术品忠实再现了我们骨子深处——原始人对于审美的最初倾向。那么,邱凌所做的一切——将那些柔弱的女人虐杀,身体折断,并像地毯一般铺在阶梯上的行为,和田五军比较起来,在你看来难道还是一种收敛吗?他压根是将骨子深处的返祖思想放大到了极致。” “什么叫收敛?”古大力越发激动起来,并抬起手,指了指自己肥大的头颅,“沈非,真正的收敛,应该是我这号才对。” 坐在一旁认真听我们说理论,并严肃思考的邵波终于没忍住笑出了声来:“大力哥,得!你是收敛的典范。” 古大力点头:“事实如此,不用费事雄辩。” 18 说话间,蹦蹦车也开到了那个山坡上方,前面没有了能继续往前的路。远处一个孤零零的土砖砌成的房子,与周围的世界摆在一起显得有点突兀。所幸雨也停了,司机将车停在这条山路的尽头,掏出烟来蹲到旁边,嘴里念叨着:“这破房子里早些年住的汉子应该就是你们刚才一路上说的那人吧?他具体是犯了啥事被政府给抓了我也不知道。不过这地方晦气,不只现在这么看着古怪,早些年里面还住有人的时候,这地方就阴森森的,也不知道里面住的那人是怎么过的。” 他边说边将烟点上:“你们过去吧,我就不跟着了,免得沾上晦气。现在才4点,你们进去转个半小时应该够了吧,我们4点半出发回去,还赶得上到虎丘镇吃晚饭。” 我们应了,霍寡妇走前,领着我们朝田五军的老房子走去。她边走边说道:“我也只来过几次,以前这里还有条小路。现在田五军被抓走了,这小路也长草了。过些年,估计更没有啥人气。” 我们很快就走到了那老房子前。说是个房子,可就只有四面墙和一个顶,连个窗户都没有。也没门,可能当日的门被公安一脚踹了,自然不会有人来给安上,于是,就一个黑乎乎的四方的入口。房子里面空荡荡的,堆了些柴和稻草。那个土灶一看就知道很久没开过火了,上面积了厚厚一层尘土。 霍寡妇其实是个重感情的人,这一刻的她神色黯淡,一个人默默往里面走。邵波跟了进去。 古大力胆小,没有跟上,站在外面东张西望。而我的注意力,却被老房子外面一个用石头垒成的井台吸引住了。 我捡起个小石子缓步走了过去,将石子扔了进去。没有水波响动的声音,说明是口枯井。大自然是一个很神奇的孩童,它将地下水灌溉到各个不同海拔的岩层,让植物动物们都能够茁壮成长。但对于环境的破坏,哪怕只是一点点染指,它便能察觉到。于是,这些年各地的枯井越来越多。当然,国家的基础工程也让自来水覆盖面越来越广,人们对于井水的需求也不如原来迫切了。没有进一步深挖,也是枯井越发多的缘由。 但这一刻,我脑子里想着的,却不是枯井的问题。很奇怪,我脑子里浮现出邱凌生父的故事。那个外号叫作西霸天的凶悍屠夫,在公安抓捕时,据说就蜷缩在这么一口枯井里面。和他一起挤在下面的,还有一位全身赤裸,当时还活着的女人。公安在井外怒吼着,西霸天并没有迎合,也没有投降。反而利用那些时间,将可怜的女人胸腔划了条长长的口子。 我感觉身上的汗毛在微微竖立。我在想,尽管这世界上的每个人都是绝对唯一的,不可能相同,但这世界上发生的事情,又总是能够惊人地相似。不同的结果仅仅取决于任一随机或者某一转念。当日田五军与被他囚禁的女人,如果也是蜷缩在这么一口枯井里的话,那么,他会不会也将那女人划开呢? 古大力的喊话声将我从思考中拉了回来。他绕到了房子的另外一边:“沈非,你过来看看,这里有一块好肥的地。” 我转身,屋里的邵波没搭理古大力的大惊小怪,正低着头在寻找什么。 我朝房后走去,只见这老房子的另一边,居然有个七八十厘米高的石台,上面摆放着一个直径一米左右的石磨。磨盘伸出来的半截木把手黑糊糊的,布满青苔。那磨盘颜色也有点奇怪,不灰不白。 古大力却没有留意这个磨盘,他站在后院一块两三百平方米大小的草地上。与旁边的植被不同的是,这块地上的野草有差不多一米高,而且还很浓密。古大力手里抓了两把草往上一提,扯出了野草茁壮的根茎,根茎上带着黑糊糊的蓬松泥土。 古大力将那两把草放到了磨盘上,扭头看了我一眼,没说话。他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伸出,去捏野草根部的泥巴。他将捏到的泥在指肚上搓了搓,又放到鼻子下闻了闻:“用的都是有机肥,没有整那些化学肥料。” 说完这话,他那肥大的舌头将手指上的泥舔了舔。我便有点犯恶心,毕竟有机肥都是些啥大伙都知道。但我没有阻止他,因为古大力做的很多事情虽说让人摸不着头脑,但最后证明了也都有他的道理。 但这一刻的他似乎并没有咀嚼出什么。 他再次左右看了看,鼻头抽动了几下。 我不明就里,往后退了一步,看他又要开始什么样的把戏。 可他的东张西望似乎没有收获,最后目光又落在了磨盘上那两把草的根部。他没有将草抓起,反倒是弯下腰,伸出头再次去闻那野草。鼻头抽动几下后,他自顾自地“咦”了一声。 我正要问他发现了什么,可还没等我开口,他却将那两把野草往旁边地上一甩,紧接着用鼻子贴着那个硕大的石磨开始闻了起来。 他闻得很仔细,从磨盘边上闻到磨盘中间那黑乎乎的洞,又闻到了磨盘下面那条缝。最终,他直起腰来:“沈医生,这磨盘有点古怪,我们将它掀开吧。” 我点头,上前去帮手,可石磨太大,除了那半截都要烂掉的木把外,就没有能够使劲的位置。我们两人折腾了几分钟后,又将邵波给喊了出来。邵波在屋里应该也没啥收获,绕到后面来见我们在折腾这磨盘,便以为我们发现了什么惊天秘密,连忙上前。三个人一起使力,最后终于把那石磨给掀了开来。 果然,这石磨被掀开后呈现出的里子一面,还真有些不对劲。按理说,石磨主要作用是碾轧粮食,长期工作后的磨齿一面,应该反而比较干净,有着石子本来有的灰白色才对。可这个磨盘的磨齿面却不是灰白色,反而黑糊糊的,隐隐约约还透着有点诡异的紫红。 邵波也愣住了:“这是怎么回事?田五军给这磨齿面还刷了颜色不成。” “应该是磨过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古大力说道。接着,他再次探头到石台上,去闻那没有了石磨一面的磨齿。 半晌,他抬起头来:“沈非,邵波……如果我没有估摸错的话,这磨台……这磨台磨过骨肉。” “是人的骨肉吗?”我们的脸色都变了,邵波皱着眉头问道。 古大力站直身子,冲我们翻白眼:“就算是警犬也不能闻出几年前有过的气味,再说,我以前也给你们说过,我不是警犬,我只是个康复期的精神病人。” “但石磨外面为什么没有发暗的紫红色呢?按理说石磨磨出来的东西,都要从这个口子漏出来,那么,这个位置应该也是深色的才对啊?”我指着石磨出口问道。 古大力笑了,从口袋里掏出几颗奶糖来,三下两下剥开塞进嘴里:“沈医生,我发现其实你也挺傻的。这石磨出口位置在这里日晒雨淋两三年,怎么可能还留下骨肉的颜色呢?再说石头也不是海绵,外面这部分就算被染红了,田五军提点水给冲冲刷刷不就没事了!”我点头:“大力,还能捕捉出一些什么吗?” 古大力扭头又看了看身后茂密的野草,跨大步子朝旁边走出几步,接着扯着嗓子对不远处那蹲着抽烟的司机喊道:“司机同志,你之前说这边阴森森的是不是因为这位置到了晚上有鬼火啊?” 那司机耳朵倒也尖,将手里的烟头朝旁边一扔,对着古大力也喊上了:“是啊!不过鬼火是封建迷信,哪有鬼火这么个玩意儿,都是野外的什么元素自己发光。所以只能说明这个位置的那个什么元素比较多,到了晚上闪啊闪的瘆人而已。”这家伙懂得倒还是挺多,看来《走进科学》栏目这些年还是普及了不少东西。 “他说的没错,这里到了晚上是经常有鬼火。”霍寡妇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走到了后院,冲古大力答道。 “那就没错了。”古大力边说边再次朝着那堆野草走去,他蹲下,双手伸出,在地上用力刨了几下,最后抓起两把泥土。泥土还是很黑,有点像池塘底的那种淤泥,但是又没有那么干。 古大力再次将泥土放到鼻子下闻了闻,继而搓了起来。散落的泥在他手掌边缘落下。十几秒后,他将手心里剩下的一些颗粒举了起来:“这应该是有机物,还没有完全被这片土地吸收掉。” 他顿了顿:“骨渣,嗯!骨头被磨成的渣渣。” 霍寡妇连忙说道:“田五军是个猎户,虎丘山里的野物也多,所以他这里长期有荤食很正常啊。你们也看到了,这旁边没有散落的兽骨,田五军将吃剩下的兽骨敲成小块,放到石磨里磨成粉末当肥料,有啥不对的吗?” “你看到他磨过兽骨没有?”邵波反问道。 “没,”霍寡妇垂下了头,“但我本就来得不多,可能我来的时候他没有磨而已。” “大姐,就算你说的是真的,那田五军也没必要将没有过水的骨头和肉拿来一起放磨盘里碾吧?”古大力一本正经地说道,“只有生的骨肉才会有这么多的汁液,渗进到磨齿的石头里。” “你说的……你说的汁液是血吗?”霍大姐声音有点发颤。 古大力摇头:“不止是血,还包括淋巴液、体液……以及脑浆这些。”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而且必须是新鲜的,刚从肢体上被弄下来的,因为时间一长,这些汁液就会结成痂。” 第七章 末路凶徒 邵波刚说完,李昊便抢着数落道:“一个是山区猎户,一个是含着金钥匙长大的妙龄少女,也就你能把他们串联起来。我看你还是开点药吃吃,否则你迟早会变成个精神病。” 19 古大力的发现让我们都有点犯恶心。按照他的推断,田五军曾经在这屋子后面肥沃的土壤里,撒下过被碾碎的动物的骨肉。 是的,我和邵波、包括霍寡妇都认为只会是动物的骨肉。 所幸古大力也没有发表其他骇人听闻的看法,只是他的眼神开始变得发直,望着那个被掀开的石磨露出很奇怪的表情。 屋子里倒没有什么发现,空荡荡地散落着几件破烂的衣服,连像样的被褥都没有。唯一能够与当年那起非法囚禁案扯上关联的,可能只是屋子另一边的一架锈得不能再锈的三轮车了。霍寡妇指着车说道:“那天他就是骑着这车去了虎丘镇找我,车上还放了三只野兔,他在市集上卖了两只,剩下最肥的那只拿给了我。” 说到这里,她叹了口气:“可能那个被他绑回来的姑娘,当日也是用这辆车给拉回来的。” “应该是!”古大力的注意力终于从后面的石磨转移了过来,他能够从自我世界琢磨不出答案的牛角尖里,自行走出并被其他人的话语带走注意力,说明他的精神疾病确实已经好转不少,并能够完成社交活动。这一刻的他小心翼翼地提了提三轮车的车把:“被绑的姑娘就像田五军猎杀的野兔一样,打横着放在后面的这块破布上。” 他所说的破布,是车斗上铺着的一块已经发黑的绿色绒布,上面有着斑驳的血斑与血痕,映射着一个猎户辛劳的岁月。这时,邵波好像想起了什么,他大步走上前去,用随身带的瑞士军刀将这块绒布缝合在车斗上的线一一挑开。 心理大师(出书版) 第35节 古大力齆声问道:“邵神探,你想拿走这块破布,拿回家洗洗缝个披风吗?” 邵神探扭头,那一丝微笑再次回归:“嗯!缝个帽子送个你。” 古大力摇头:“我不喜欢绿色的帽子,再说,上面红色的血迹应该是洗不干净了的,红配绿,有点俗,不符合我的风格。” 霍寡妇却自顾自地叹着气:“人一走,茶就凉。屋子里像样的东西都被人捡走了,剩下这辆没人要的破三轮上面的这么块破布,想不到也有人要。” 因为雨水的缘故,我们回去的时候尽管刚过5点,但天已经很暗了。 “今晚应该还有暴雨!”司机抬着头说道,“这次我不会看走眼的。” 这时,前面的一棵大树下,再次出现了那三个年轻的身影,他们伸长了手臂,竖起拇指,示意要搭顺风车。 司机是小地方的人,自然不明白这么个属于穷游驴友的手势。他讪笑着:“那三个娃娃在表扬我车技好吗?” “是!你靠他们身边停下,听听他们赞美你的话语吧!”邵波说道。 车停下,没人赞美司机。三个全身湿漉漉的年轻人要求搭车。司机装出不太愿意的神情:“我这车拉四个人都吃力,现在你们也看到后面啥样了,有个大家伙一个顶俩,已经算超标了。再加上你们三个,怎么可能开得动?就算开得动,到虎丘镇不得要三四个小时?” 末了,他眼珠一转,又补充了一句:“就算后面包我车的大兄弟们答应,我自己也不会答应呀!给多少钱我也不会答应。” 10分钟后,司机收下了那个长得有点猥琐的男生的100块钱,冲我和邵波、古大力讪笑:“还是你们好心,照我那暴脾气,还真不想管他们这些自己进山来找罪受的娃娃。” 说完这话,他一轰油门,滚滚的黑烟喷向了滚滚的红尘。三轮摩托抖动了几下,朝着虎丘镇开去。 我们七个人挤在用帆布包裹着的车斗里,古大力稳稳地盘踞在只坐了三个人的这边的中间,左右是我和邵波。对面的俩姑娘冲我们抱歉地笑笑,从包里面拿出梳子来,收拾因为之前的大雨而狼狈的发丝。猥琐男面无表情,并时不时用鄙夷的目光瞟一眼坐在他身旁的霍寡妇。 邵波虽然并不是很富裕,但这些年也积攒了两三套房,不动产过了七位数。一穷二白里走出来的人,对这种一看就只是仰仗父母而眼高的家伙始终有一种近乎于仇视的厌恶。于是,他那玩世不恭的表情跃然脸上,笑着冲着俩姑娘问道:“如果不是遇到我们的话,你们今晚得怎么过啊?” “我们带了帐篷,再说昊哥以前来过,他知道往里走有一个没人住的破房子,我们本来的计划也是去那破房子过夜的。”头发扎成一个把子的大脸姑娘答道。 邵波一愣,接着朝我望过来。我正要冲他点头用以配合两人之间的默契,谁知道坐中间的古大力厚实的身体朝前一倾:“你们说的昊哥是谁啊?是这个傻不拉几的男的吗?” 说完他指了指那猥琐男。 猥琐男很生气:“你这胖子说谁傻不拉几了?”吼完他还猛地站起,头撞到车斗上面支撑帆布的铁架上。他“哎哟”了一声,抱着头又坐下。 “对不起。”古大力一本正经地说道,“我脑子不是很好使,管不住自己,社交能力很弱,想什么就说什么,不能和你们一样具备约束能力,所以才会经常说错话,希望你不要介意。” 猥琐男白了他一眼,没说话了。 邵波嘿嘿笑:“姑娘,你们所说的昊哥就是这位同学吧?” 大脸姑娘点头:“嗯!他是我们师兄,驴友协会会长。” “驴友协会?”我重复着这几个字,并望向依然捂着头的猥琐男:“你们协会全称是虎丘山驴友协会吗?” “是的。”这位被称呼为昊哥的男生挺了挺胸,“虎丘山驴友协会是本校当年做得非常好的协会之一,后来因为上一届会长不给力,所以协会日益衰落。我陈昊今年开始接手驴友协会,就告诉自己,一定要让这个协会再次恢复当日的辉煌。” “昊同学,你们协会是不是就是当时和虎丘镇上那个旅行社有合作的那家?”邵波收住了笑,扭头问道。 “那是前年他们那些穷酸孩子经营协会时才选择合作的。”昊同学点了点头,“实际上驴友并不就是穷游的代名词,协会以后也不会出现这种情况。我已经在虎丘镇谈好了一个宾馆,协议价一晚上才100块,全部算我的也没多少钱,为了协会,这点小钱我倒是无所谓的。” 说完这话,他瞟了一眼旁边坐着的两个女生,但那两个女生并没有迎合他送上仰慕的目光。邵波的声音却低沉了不少,看来他也发现,与这种炫富的孩子沟通,用轻松的闲聊口吻似乎不行。他清了清嗓子,瞪大了眼:“陈昊对吧?我刚才问你的问题你是不是没听明白?” 对方一愣,想要发作,但紧接着看到邵波那凛冽的眼神。 他犹豫了一下:“什么问题?哦,你说是那家旅行社吗?没错,当时师兄们是和旅行社合作的。” “也就是说前年暑期来虎丘山徒步旅行的人基本上都是你们这个协会送过来的?”邵波继续道。 “差不多吧。虎丘山只是个森林公园,里面没啥好玩的,除了我们学校以外,也确实没太多人进来。”昊同学应道。 “你们协会里还有前年8月出行的驴友花名册吗?” 我插嘴问道。昊同学看了我一眼:“肯定是有的,不过当时的会长据说在那年9月……嗯,也就是开学不久的时候失恋了。接着,他将协会的登记手册全部撕烂了,其他同学发现时,只看到了一堆纸屑。”说到这里,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对了,你说的前年8月的花名册,好像就是唯一一本被他烧掉的那册。” 古大力自说自话般开始吱声了:“都是那个8月,旅行社里从8月开始驴友减少,学校里8月的花名册被彻底销毁。那么也就是说,前年8月在虎丘山驴友协会里发生过的某件事,导致了协会从此一蹶不振。” 昊同学:“是的,我们海阳市师范学院驴友协会,就是自那个时候开始,因为前任会长离去而失去辉煌的,一直到我陈昊开始接手,才……” “你们是海阳市师范的?”邵波也忽地一下站起,接着头撞到了铁支架上,继而抱头坐下,“你们的虎丘山驴友协会其实就是一个海阳市师范里面的校内组织?” “是的,除了本校以外,就没有专门进虎丘山徒步的组织了。”昊同学嘴角往上扬了扬,瞅着捂头的邵波硬是憋着没笑出来。 “沈非,岑曦失踪前就在海阳市师范上学,当时她大三。”邵波朝我望了过来。 “岑曦这名字好熟。”昊同学冷不丁说出一句。 “你认识她?”邵波连忙问道。 “不认识。”对方摇头,“挺路人的一个名字,所以乍一听觉得似曾相识。” “难道会要比你的名字路人吗?还要人叫你昊哥……”古大力大声说道,“啊呸!难道你不知道我们的邵大神探生平最恨的人就叫昊哥吗?” 邵波翻白眼:“我就哪里恨李昊了?” 古大力连忙改口道:“嗯!不是叫恨。应该说你和昊哥之间是亦爱亦恨,捏捏相惜。” 我清楚地听到那两个姑娘中的一个小声嘀咕了一句:“同性恋。”而昊同学则试图纠正古大力的别字:“是惺惺相惜吧?” 古大力瞪眼:“你才是猩猩呢?你不但是猩猩,还是只猴!野猴!马猴!金丝猴!” 20 因为严重超载的缘故,我们抵达虎丘镇已经是晚上8点了。昊同学提出要请我们一起吃个饭,被古大力拒绝了。古大力说:“我们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就不和你们这些孩子们一起了。”说完,他率先站起,从车斗处往下跳。邵波连忙伸手想扶他一把,害怕古大力表演这么个华丽动作时摔跤丢人。所幸古大力稳稳地落到地上,回头冲车上的我们微笑:“都赶紧下来吧!地上有点滑,别摔倒了。” 邵波乐了:“就你这没事就跌跟头的还操心起我们来了。”说话间,他一脚跨到车斗上就要往下跳,谁知道那车斗的铁板没有拴紧,邵波踩了个空,高大的身子朝着三轮车下摔去。古大力倒也灵活,连忙上前,用肩膀扛住了半空中朝前扑去的邵波。接着,古大力冲我们车斗里的其他人耸了耸肩,微微一笑,最后……最后古大力扛着邵波转身了…… 两人一起摔到了地上的泥泞中。 我们有点狼狈地和学生们道别。 因为他俩还要回宾馆冲冲洗洗,所以也没和霍寡妇一起吃饭,再说霍寡妇惦记着她的娃娃,便道了别,留下了电话号码,说之后联系。 我们在虎丘大酒店一楼买了几套有点土的衣裤,邵波和古大力上楼去洗澡。我没上去,坐在一楼的沙发上等他们折腾完出去吃饭。沙发旁是一整块落地玻璃,向外望去,是酒店不大的停车场。 我将头往后靠了靠,让身体体验陷进沙发深处的惬意。接着,我微微闭上眼睛,将目前所了解到的关于田五军的一切,在脑海中尝试着过一次。是的,我在企图给他进行“心理画像”。 刑侦中所用的犯罪心理画像是在侦查阶段,警方根据已掌握的情况对未知的犯罪嫌疑人进行相关的行为、动机、心理过程以及人员心理特点等分析,进而通过文字形成对犯罪嫌疑人的人物形象及活动征象的描述。它通过对罪犯遗留的反映其特定犯罪心理的各种表象或信息的分析,来刻画作案人犯罪心理,进而服务于侦查工作。 而我,并不是刑侦人员,只是个心理咨询师。我对于我的目标人物所勾画的一切,其实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犯罪心理画像,毕竟犯罪心理画像是由刑事侦查、法医鉴定、心理评估和文化人类学这四种技术组合的联合体。很多影视作品与小说里,心理医生能够夸夸其谈,不慌不忙地为他的刑警朋友勾画出犯罪嫌疑人的种种……嗯!有点扯。毕竟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没有谁能做到真正的什么都精通。就算有,那也绝对不是我。 于是,我只能用我所掌握的心理学知识来揣摩田五军的意识世界与潜意识世界。作为心理动力学的拥护者,我们始终认为,目标对象童年的经历,会是改写他人生的主要因素之一。不完整的家庭,哑巴父亲与疯子母亲会有什么样的外人不可揣测的独特交流方式,这是我们都无法知悉的。但儿时的田五军肯定是看到了的,那么,他父母的交流方式自然会影响到田五军对待社交的看法。 我继续摸索着,循着田五军走过的轨迹:在他还是个儿童的时候,母亲失踪;再到他具备独立生活能力后,父亲失踪…… 我抬起手按了按太阳穴,因为我感觉捕捉到了什么——田五军父母的凭空消失,没有任何人能给出准确的答案。纵使有,也只会是深藏于田五军心底的秘密,无人深挖,也无人在意并尝试深挖。那么,在田五军看来,虎丘山深处的其他人如同他父母般失踪,会不会也是再正常不过,并不会有什么严重的后果呢?况且,田五军自己的父母当日消失后,尸体并没有被人发现,那么,虎丘山里面迷路的其他人在田五军看来,实际上是否也可以消失得足够彻底呢? 我打了个冷战,脑海中再次出现了石磨紫红色的磨齿一面…… 我抓起电话翻出了李昊的号码,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拨了过去。我想要李昊查查田五军父母的死因,但也知道自己继续向他打听田五军的事会被他训斥。不过,只要我开口,他始终还是会给我一个他所知并且允许让我知道的答案。 “喂!沈非,什么事?”李昊问道。 “你们关注过田五军父母的死因吗?”我也没绕弯子,径直问道。 李昊那边停顿了几秒:“嗯!沈非,你是不是和邵波在一起,他是不是又在犯二想当好市民,当我们警队好助手了?” “我们在虎丘山这边。” 李昊再次停顿了,沉默了一会儿后,他声音越发低沉了:“行了,你们不用折腾了。案子已经结了,不过官方还没有正式对外公布,9:30市局会开个新闻发布会。你和邵波知道了低调点就是了。”“啊!”我愣住了,“田五军被抓到了?” “没……”李昊的回答明显有点遮遮掩掩。 “好吧,不方便的话就不用说了。” 李昊吸气的声音在听筒里非常清晰:“沈非,田五军今天下午6:10在宏福路出现,最先赶到的是宏福路派出所的两位便衣,在发现田五军企图劫持人质冲入人流之前,那两名便衣果断开枪,将其击毙了。” 我张大了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一结果的出现,是不是说明我和邵波、古大力这一天一夜的忙活,实际上没有任何意义呢? 李昊也没多话,直接收了线。这时,邵波和古大力换了衣裤下来了。邵波脸色不太好看,大步朝我走了过来:“沈非,我刚才听到的消息,田五军可能已经被击毙了。八戒给我打了个电话,说6点左右市区鸣枪了,据说现场有歹徒被击中要害。他收集到的信息说歹徒就是越狱的逃犯。” “死者是田五军。”我望向他,“李昊已经证实了这一消息。” 古大力:“那我们这趟过来岂不是叫作瞎折腾?” 邵波微笑着望向我,接着古大力的提问说道:“我们这次过来本来就不是以查田五军为主。” “那是查谁?查霍寡妇吗?”古大力翻白眼。 我不想回答他的疑问,望向邵波:“9:30市局会有个新闻发布会,汪局和李昊他们应该都会参加。也好吧!这两三天刑警队里的那些个不要命的估计又是连轴转没睡觉,发布会结束后,李昊他们总算可以回家好好休息一晚了。” “对了。”邵波突然说道,“沈非,李昊他们忙完大活后总喜欢去海都食府。” 我和古大力都瞪大眼睛看着他,邵波用力拍了下古大力的后背:“走,上去收拾东西,现在8:30,我们开快点,11点前可以回到海阳市。” 说完这话,他率先朝着电梯口跑去。我和古大力有点懵,追上问道:“赶回去干吗?” 邵波笑着:“赶回去蹭饭。” 我愣了一下,紧接着猜到了他想要做什么,便和他一样笑了,钻进了电梯。古大力还是不太明白,他大步一迈,接着靠在电梯的铁板上继续问道:“蹭谁的饭?是八戒吗?我刚才瞅见八戒的朋友圈发的照片,他又约了网友在吃好吃的。” 十几分钟后,我们的车驶出了虎丘镇,朝着高速公路入口开去。邵波的计划有点卑鄙,他想领着我们去海都食府偶遇市局刑警队那帮大块头。队里面的人他基本上都认识,一起喝酒吹牛好几年,就差没一起出去杀个人纳投名状再喝点红墨水兑酒那种了。所以,邵波今晚打算用的伎俩,实际上之前也时不时会用上的。 没错,他要领着我和古大力去海都食府偶遇刑警队的那帮汉子,然后上演一出“那就一起吃得了”的大戏。 我们提着几袋面包干嚼着,一人开了一个小时,保证一路上驾驶者都能够维持着油门踩到底的状态。进海阳市时,我瞟了一眼时间,11:11…… 嗯!我依然孤独…… 十几分钟后,我们将车停在海都食府的停车场里,邵波眼尖,远远地看到了李昊的车,接着笑着说道:“看来不会扑个空。” 我们径直走上二楼,经理认识邵波,大步迎了上来:“邵总几位?” 邵波反问:“李队他们在哪个房?” 经理指了指身后:“老地方,不过已经买了单要走了。” 邵波连忙大步往前,拧开旁边的一个包房门,跟在他身后的我看到他朝着里面探头后,第一时间反倒愣住了,并且还做了一个很孩子气的动作,吐了吐舌头。 我与古大力连忙往里瞅,只见包房里压根就没有刑警队那群糙汉子。李昊一本正经地正对着我们坐着,左边是他的未婚妻——市局法医赵珂,右边是…… 右边是穿着便服的汪局。 “还真被李昊给蒙对了,哈哈!”汪局笑着望向我们,“开完发布会我就要李昊打电话叫上你们两个家伙一起出来吃点东西。可李昊说你们还在虎丘镇,也是为田五军案子在折腾。他还说不出意外的话,你们会火急火燎赶回来,到海都食府来尝试偶遇我们。刚才买单时我还在笑话他判断失误,想不到话音还没落,你们几个就真到了。”汪局边说边指了指旁边几个座位:“坐吧!坐吧!李昊,叫服务员加几个菜,一直想要请上沈非、邵波他们喝几杯,今天正好手里没什么要费神挂着的案子,可以放空下来和你们年轻人好好唠唠。” 我们讪笑着,一一坐下。古大力眨巴着眼睛:“汪局,我们见过面的,我是小古,大小的小,古代的古。” 汪局点头:“市局谁不认识你古大神探呢?你以前帮忙破的那些案子,咱就算到现在也还没事就拿出来说道。可惜小铁不在了,没人能用得到你。不过也好,你和沈非他们走得近点,有啥事一样能为我们局里帮上忙。” “小古”连忙点头:“是的,是的。” 汪局又望向我:“小沈这几个月好了点吧?文戈的事我一早就知道,听李昊说你现在已经走出来了,挺让人欣慰的。” “嗯!学会了面对。”我应着。 心理大师(出书版) 第36节 “你还这么年轻,未来的路途够远,本就需要早点学会承受与担当。男人这一辈子经历的每一道坎,都是历练。”汪局说到这又自顾自地笑了,“你看我,给他们训话上课上习惯了,忘记了你才是心理医生,励志的话语你比我强才对。” 邵波听着这些客套话便坐不住了,他早几个月因为邱凌案与汪局开始了接触,之后李昊也给汪局说了邵波的过去。谁知道扯着聊开来,汪局竟然是邵波那位在某重镇退休的老公安父亲的同学。1983年严打的时候,公安部组织全国刑侦一线的优秀刑警在北京有过两个月的封闭培训,搞什么业务大练兵。二十出头的汪局与三十出头的邵波他爹都被送了过去,两人在开学第一天就打了一架,之后又灌着马尿说过什么“不打不相识”的客套话,关系一度好得不行。只是之后年月隔得太久,慢慢没了联系而已。 于是,汪局看待邵波的态度比以前也好了不少。 这一刻的邵波便仗着汪局把自己不当外人开始肆意插话了:“汪局,让李昊给我们说说田五军的事呗!反正也瞒不住你们,我们仨开150迈赶回来,就为了了解现场细节。” “必须给你们卖个关子。”汪局眼神中闪过一丝狡黠,“一个抓捕逃犯的案子,你这么上心不可能是没有原因的。邵波,你也当过刑警,很多线索需要付出代价。那么,你我目前各自掌握的东西做个交换,我觉得是很有必要的。” 邵波笑,开始耍滑头:“汪局,难道你不相信这世界上有着真正的雷锋吗?” “少给我来这套。”李昊打断道,“我已经给汪局说了之前你的某些怀疑,我们也尝试去找出田五军非法囚禁案的档案,想要了解那个案件里的细节。可是卷宗里面很多细节都写得很模糊。受害者自己有权申请案件卷宗的保密,但屏蔽如此之多的情况,非常少见。连受害者的姓都没有保留下来。” “是不是意味着这个案件的卷宗里,受害人不只是通过正常渠道申请保密的,还……还有某个内部的人在卷宗里做了手脚吗?”邵波追问道。 “邵波,这类型的案件,对女性受害人进行必要的保密是应该的。所以,我们也不能说卷宗屏蔽了太多受害者的信息,是因为经办人员有什么不对。”李昊一本正经地回答道。 汪局点着头:“李昊,别上了邵波的当,我们的话题还是要回到交易上来。先听听邵波的一些想法后再给他说道说道我们的发现吧!” 邵波笑了:“汪局,所处的位置不同,所以角度也不一样……”接着,邵波将自己接手调查岑晓的案子经过,与这次去虎丘山的发现给大伙一五一十说了,描述得很细,也比较客观,末了才将自己对两个看似完全无关却又可能有牵连的人的怀疑说了说。 自始至终,李昊似乎听得都不是很耐烦。邵波刚说完,他便抢着数落道:“邵波,我瞅着你就是闲得蛋疼,不是所有的重大新闻都能跟你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调查小三案扯上关系的。一个是300公里外的山区里面的猎户,一个是含着金钥匙养尊处优的妙龄少女,也就你这么一个社会闲杂人等会把他们串联起来。我看你还是让沈非给你开点药吃吃,否则你迟早会和古……”说到这他顿了顿,“你迟早会变成个精神病。” 古大力那点情商自然没能反应过来,坐一旁点着头:“没错,大部分精神病人前期病症就是开始疑神疑鬼。” 邵波的微笑依然挂在脸上,也就他能对李昊的痛骂保持处变不惊的淡然。等李昊消停了,邵波再次耸肩:“汪局,我已经把我目前所查到的东西给一五一十说了,现在是不是应该轮到李昊给我们汇报田五军的事了。” 汪局点头,示意李昊开始。这时,我注意到汪局的表情较之前严肃了很多,几分钟前的松弛状态荡然无存,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我没去深究,因为李昊开始清嗓子。别看他没事大呼小叫,实际上邵波这些年的各种要求,他能做到的基本上都会做到,只是岗位摆在那里,不能与邵波这种所谓的“社会闲杂人等”打成一片而已。 他煞有其事地瞪了邵波一眼:“逃犯田五军,于9月20日下午在海阳市宏福路出现,被我局辖区民警张旭彬、王文杰发现。两位民警果断开始抓捕,遭遇逃犯田五军顽抗。为防止田五军钻入人群挟持人质,伤害群众,民警王文杰鸣枪示警无效后,果断对逃犯田五军开枪,将其击毙。王文杰同志的英勇与果断,为挽回国家经济损失与保障人民群众生命安全提供了……”他说到这里开始结巴,明显是在背诵某些说辞,而且还背得不怎么灵光。 坐在他旁边的赵珂终于笑了:“得了,就你这点文化水平,之前还想要汪局安排你上台面对媒体。” 李昊自己也笑了,这粗糙的汉子只有望向赵珂的时候,眼神中才会闪烁出一丝叫作柔情的东西:“看来多亏没去,否则警队形象会被我毁于一旦。” 邵波打断道:“别酸了!李昊,你不会告诉我作为交换的一方,你就是拿这么几句官方话语把我给对付了吧?” 李昊扭头过来,再次满脸正气:“有什么问题吗?实际情况就是这样,并没有隐瞒你什么。” 邵波便开始挠头,朝汪局望了过去。汪局和李昊一样摆着一张扑克脸:“有什么问题吗?你要的不就是这些情况吗?” “可是……”邵波终于收住了笑,“可是这也太官方了吧?过来的路上我们在电台里听市局今晚的发布会,也是这套说辞。” “嗯!没错,是统一的。”汪局点头,“实际上这也确实是当时的情况,我们都没到现场,所掌握的情况和你们目前所知悉的一样。” “好吧!”邵波点头。 “不过……”李昊开始笑了,并卖着关子。 “不过什么?”邵波抬头,“赶紧的。” 李昊扭头看了看汪局,汪局点头:“让赵珂说吧。” “是!”赵珂应道。这位优秀的警花和李昊确实登对,不苟言笑,气场却又强大。很多法医给人的感觉都不怎么接地气,和刑警们站一起一眼就能分辨出来。而赵珂不同,她站在凶案现场,俨然就是一名刑侦人员。 “死者田五军,男,35岁,汉族。死亡时间应该是在下午6:20左右,致命伤为枪伤,位置在头部,左眉偏上。我们赶到现场时间为6:31,田五军已经没有了任何生命体征。在听取了有关人员的情况介绍后,我们开始了现场勘察工作。天色昏暗,勘察在灯光条件下进行。尸体上身穿灰色汗衫,下身穿黑色长裤……” “赵珂,死者尸体细节就跳过去吧,直接说之后我们发现的那两个疑点吧。”汪局插话道。 “是!我们在死者身上搜出了一张只有半截的纸条,上面应该是一个地址,但后面半截却没有了。” “什么地址?”邵波忙问道。 赵珂答道:“海阳市宏福路东拐二胡……嗯,能分辨出的就是这十个字,后面的没有找到。” “路东拐二胡?”古大力念叨着,“这是什么地址名啊?” “宏福路还没有被纳入新城市建设的时候,是有这么个地名的,我记得当时叫作东拐二胡同。在1986年县改市时就取消了这个名,使用了统一的门牌号。也就是说,只有年纪大的那一帮人还知道有这个东拐二胡同的存在。”汪局解释道。 我开口问道:“汪局,你的意思是说田五军兜里揣着的这个地址应该是某位年岁不小的人抄给他的?” “没错,最起码40岁往上走。” “那也不一定。”坐在一旁的古大力小声嘀咕着。 见我们都望向他,他连忙讪笑道:“我记得县志里面说废除那些老门牌是在1986年和1987年间,我自己小时候家里住的地址——海泉路王二拐涌这么个名字,也是在那两年被取消的。可是我小时候的身份证上,一直都是王二拐涌这个名字,到后来换二代身份证时才统一替换掉的。” “说这个有什么用呢?最终结果还不是没有再用这个地址了吗?”李昊说道。 “等一下,古大力想要表达的意思我大概明白了。”邵波打断了李昊,“老的门牌地址虽然废除了,但是很多人的证件还沿用了老地址。也就是说,田五军手里的这个地址除了可能是年长者抄给他的外,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就是——某人的某个证件里面,显示了这个地址。” 邵波继续着:“李昊,岑晓的爸爸发家就是在改革开放刚开始的时候,在宏福路摆地摊卖皮鞋,之后才一步步做大起来的。那时候的人想要做生意,都不敢满世界跑,第一选择就是在自己家门口折腾下。那么,岑晓爸爸的老房子很可能就在宏福路。” “这些不用你在这里分析,我们是警队,可以去查,只是在我们看来有没有必要查而已。”李昊答道。 汪局却抬起手来,示意李昊不要继续抢白,他将桌上的茶水浅浅抿了一口,接着说道:“邵波,你目前的各种怀疑,确实太过牵强了,所以你也不要责怪李昊生气。你刚才逮住一个新的细节,就放大到把田五军案和岑晓父亲二三十年前的住址扯到一起,也确实不着边了。不过呢?我倒是挺喜欢你这股子轴劲儿,况且,有一个我知晓的事可以拿出来和你们共享一下,应该可以给你这一系列不靠谱的线索,提供一个有点分量的骨架。” “嗯!汪局,您说。”邵波收住了嘴角那长期挂着的笑。 “岑晓我没见过,但她母亲韩雪,我打过几次交道。假如我没记错的话,韩雪有个堂哥在坤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做副院长,而且是分管刑庭的。”汪局说到这里顿了顿,径自拿出手机,“被你们几个给撩得对这案子有点兴趣了,我干脆打个电话问下。” 说完他站了起来,举着手机朝着外面走去。 到汪局走出门,李昊板着的脸舒展开来,还难得一见地对我们几个翻了下白眼。赵珂知道我们几个的德性,小心嘀咕了一句:“你们啊!就只能对付得了汪局这种实在人。” 一两分钟后,汪局回来了,脸色较之前凝重了不少。 我们连忙站起,一起望向他。 汪局沉默了几秒,最终抬起头对我们说道:“要求把田五军案转移到坤州的人,就是韩雪的堂哥,坤州中院的韩小龙副院长。” 我们都愣在那儿,邵波这段日子的一系列不靠谱怀疑,到这一刻终于有了真正能够被我们捏在手里抓住的线头。这也就意味着……意味着一直以来,我反复对自己说的不相干的人不可能被串联起来的所谓理论,被田五军案彻底打败。 我开始了恐慌。 还不能被最终确定…… 还只是怀疑而已…… 我在心里默默对自己说道。 手机的响声将我从思绪中拉回,只见上面显示着一个没见过的电话号码。 莫名的,我反倒有着某种欣喜一般,如同这个电话的到来,能够将我从当下的恐慌思绪中解放开来。 我按下了接听键…… “沈医生,没打扰你休息吧?”对方是一个富有磁性的女声。 我的心微微一颤,因为我压根都想不到这一刻会接到她打来的电话。 “沈医生,你方便现在来一趟我这边吗?”女人继续着。 见我没说话,她顿了顿,又补上一句:“我是韩雪。” 第八章 受虐狂 人类骨子里沸腾着的来自我们祖先的兽性,是始终存在的,对其他生物的伤害,似乎是我们天生就具备的本领。对伤害的享受,似乎也是某类人所嗜好的快感来源。 21 10分钟后,邵波载着我朝滨海小城开去,那是海阳市的别墅区,每一幢别墅与别墅之间都有一两百米的距离,保证了每个单栋都享有完全独立的一方世界。 邵波双手搭在方向盘上,眉头皱得紧紧的,没有微笑挂在脸上的他,让人看起来有点不习惯。韩雪和我通电话时也问起了邵波,知悉我与他在一起后,便要求邵波一起过去。她的语气没有了之前那股子慵懒与慵懒背后的自信,很反常地,我在其中捕捉到了某种不经意流露出来的无助与无可奈何。 “沈非,在我针对岑晓的种种怀疑中,最让我觉得可怖的一个,便是关于岑曦死因的。如果……如果你我一层一层剥开后的真相,真的是岑晓这么一个看似文弱善良的姑娘,让她的姐姐走到末路,那么,我们要不要将真相公诸于众呢?”邵波声音很小,似乎自己也不太希望这一假设会成为现实。但让人沮丧的是,这一假设似乎也是我们目前一路调查的最终指向。 我望向车窗外,远处那跨越海面的高架桥延伸向远方。这世界上总是有很多不得已,并不是人们的初衷。这世界上也总是有很多人们的坚持,最终陨灭在扑面的红尘中。岑晓那张透着某种伤感的俏脸浮现在我脑海中,我叹了口气:“邵波,你觉得岑晓是一个会夺走人生命的人吗?” “不像!”邵波不假思索地回答,但紧接着又补上了一句,“被抓以前的邱凌也不像,甚至他被抓了以后也都不像。” 我们没有再就这个问题继续讨论。窗外的黑暗天幕依旧,我在思考的却是——人,为什么能够如此可怕呢?道德与法律,压抑着我们不会随意肆虐。但骨子里沸腾的来自我们祖先的兽性,却又始终存在。 对其他生物的伤害,似乎是我们天生就具备的本领…… 想到这里,一个念头猛地蹦到了我的脑海中——对伤害的享受,似乎也是某类人所嗜好的快感来源。 岑晓那解开纽扣的衣领深处,有着刺绣花纹的浅黄色胸衣在我脑海中快速成像。接着,她开始微微将上半身朝旁边转动,让我的视觉进一步得以窥探仔细…… 我吸了吸气,让自己的思绪不再混乱,免得再记挂那一画面,因为那一画面让我产生了一种虚幻——似乎能够嗅到来自女性身体的微微腥味。 情欲,是正常男女的生理需求。但是,与温饱这些需求不同的是,它能够被人强行压抑。 是的,我压抑着自己对于情欲的宣泄,所使用的手段拙劣且狼狈。我不断地说服,也不断地告诫,文戈始终是我唯一的理由……我的视线再次望向那耸立着的高架桥。 我的世界,崩塌在文戈离去的那个夜晚,继而支离破碎…… 韩雪家的保安指挥着我们将车停在院子里,这幢四层高的小楼房在夜色中并不明亮。相反,没有男主人的它,如同一位幽怨的少妇,用那微黄色的灯光当作眼睛,望着这个世界,与走入别墅的我与邵波。 我们走上三楼,韩雪穿着一套绿色的睡衣蜷缩在客厅的欧式沙发里。她脸颊微红,诠释着她面前那杯液体里是有酒精的。看到我们后,她站起,动作依然慵懒,但没有了之前那种慵懒后显露出来的率性与随意。 “沈医生,我领你去岑晓的房间吧,她今天有点失眠,想要有个说话的伴儿。可惜的是,我无法成为她想要的人。所以,我才打给了你。”韩雪缓缓说道。 “我不能保证自己就不是她排斥的对象中的一员。”我很老实地说道,“我与她上次的交流,最后并不愉快。” “岑晓会接受你的。”韩雪很肯定地说道,“她是我的亲生女儿,我知道她乐意与什么样的人接触。而沈医生,你具备岑晓所能接纳的男人的一切因素。” “韩总,如果没有我什么事的话,我就先回吧?”邵波在我们身后傻乎乎地站着,并开口问道。 韩雪扭头冲他笑了笑:“邵波,你等我下来吧。毕竟……毕竟我也想有个人陪我聊聊天,而你——邵波,具备我所能接受的一些因素。” 邵波“哦”了一声,不再吱声了。而我的思想,却伴随着脚步在台阶上的一步步迈动,开始融入一个新的世界。 四楼的墙壁是粉紫色的,深红色的地毯上有着简单的如同藤一般的花纹。因为没有开灯,我无法洞悉这个四楼客厅里的各种细节。接着,韩雪拧开了其中的一扇房门,里面依然漆黑。 “岑晓,沈医生过来了!”韩雪柔声说道。 黑暗中并没有人回应什么,甚至里面的空气都凝固了,不再流动。 “沈医生,进去吧!岑晓不喜欢在夜里看到光,所以你担当点,陪她好好说会儿话。”韩雪扭头对我说道,“或者,你也可以尝试说服她,拧开一盏台灯。” 我有点蒙,一位母亲在深夜将一个男人送入女儿的闺房,似乎有点让人不知所措。但我依然下意识朝里面走去,因为我的另一个身份是心理医生。这房间的黑暗中躲藏着的那个灵魂,她无论如何可怖可悲,在我看来,始终只是一个被病魔折磨着的病患而已。 借着最后那丝微弱的光线,我勉强捕捉到眼前有一个竖立的人影。紧接着,身后的房门被合拢,黑暗宛如饥渴的恶魔,瞬间将这个人影吞没。这一幕,有点像某些惊悚电影中老土的桥段。在我们坐在影院里观看这些桥段的时候,会有着情绪上的波动,而在生活中遇到时,也不过如此。 “你好,岑晓,我是沈非。”我说话的语调适中,语速不快不慢,这是作为一个专业的心理咨询师应该具备的技能。并且,我还习惯性地挂上了微笑,尽管微笑在黑暗中并不能得以展现。 于是,我的声音变成了唯一能够在这片黑暗中穿越,并抵达岑晓世界的东西。但让我有点难堪的是,她没有回应,或者应该说她的整个世界都没有回应,我的企图介入如同扔向水池的石子,沉了下去。 “岑晓,我是沈非。”我再次开口尝试。 心理大师(出书版) 第37节 我面对的依然是悄无声息的黑暗。 我往后退了退,脊背触碰到墙壁后,终于有了种得以踏实的自我暗示。然后,我选择了沉默,与她一样融入到这片暗影之中。暗影中的她,是否在望向暗影中我的方向呢?我不得而知。但我,面对的一定是她所站立的位置。 我一直认为,一位成功的心理医生,其实就是一位在夜晚的大海中摇动船桨的船夫。这片黑暗深海时不时死寂,时不时汹涌,各种不确定,都孕育在它冷漠而又浩瀚的怀抱。迷失了的灵魂,就是漂浮在这片海面的无助的人,他们或麻木、或绝望、或痛苦…… 在他们飘荡着的漆黑世界里,唯一能够将他们照亮的,就是我们心理医生摆放在船头的一盏油灯。而也是这盏油灯,会带领他们走出深海,重达有着阳光的陆地。 是的,我就是那位黑暗中的船夫,我面前站着的就是海面那受苦的人儿。可悲的是,我船头的灯火太过灰暗,灰暗到我自己也有点不知所措,灰暗到让我无法捕捉受苦的人这一刻的表情,是麻木抑或痛苦?甚至可能是绝望。 这般沉寂的时间过得无比漫长,最终,我忍不住了:“岑晓,不介意我开灯吧?”因为我意识到继续在黑暗中耗着,我永远不可能触碰她本就喜好幽闭的患病的灵魂。 她没有回复。 “你不回答我就当你答应了。” 她没有回复。 我摸索着走到了门边,接着通过指肚的触碰,找到了开关并按下。 灯并不明亮,这点让我舒了口气。因为心理咨询过程需要营造的,不一定是明亮与通透。相反,封闭与昏暗,能让对方在一个可能很陌生的环境下,快速捕捉到对安全的渴求。 穿着一套浅蓝色睡衣的岑晓面朝墙壁木木地站着,因为是侧面,我看不到她面部的表情。但她自然垂下的手臂,让我油生起一种恐惧,或者不是油生,而是感受到一种恐惧,一种从她的意识世界散发出来并能在空气中传染给别人的叫作恐惧的思绪。 接着,我看见她面前的书架上,有一盏精致的香薰炉,香薰炉下面的蜡烛并没有被点燃。在她垂下的手上面,我又看到了一个打火机。 “岑晓,你是想要点亮这个香薰炉吗?”我问道。 岑晓没有回应,但身体似乎微微抖了一下。我犹豫了一下,跨步向前,从她手里拿下那个打火机,点燃了蜡烛。 岑晓还是没有动弹。我退后,将灯的开关按下。这样,岑晓的世界里只有香薰炉下面的烛光了。我自以为是地认为,这可能就是她想要的氛围。 我再次靠到墙边,望着她。因为有了光亮,于是我在这一空间里,不会像之前那么无聊。即便岑晓继续沉默,我也可以选择观察,观察这个最能够捕捉到岑晓内心世界的房间。 于是,我看到了天蓝色的墙壁,七色的彩虹如同五线谱般,在上下游动着。大块不规则几何图形的被套与床罩诠释的应该是凌乱的内心,但又宣示着某种极致的界限,正得以被彻底划分。 我眼光扫过,却没有看到与这种公主房基色调相协调的毛绒公仔。相反,房间里并没有过多的摆设,很整洁,整洁到让人感觉这不是个姑娘私密的天地。 我微微抬头,望向天花板。 我看到了一台与整个房间完全不搭调的电风扇,而且是那种很笨重的,笨重到有四个金属扇面的老式风扇。这一发现让我有了更多疑惑,我觉得应该再次尝试与岑晓建立交流。因为某些不可理喻,如果能够得到当事人自己开口解析,那么,距离触碰到当事人的心结,将是一个迈得很大的跨步。 因为有了烛光,我不用再像之前一样站在原地。我向前,并探出头,去看站着不动的她的眼睛,嘴里依旧柔声地说道:“岑晓,坐下吧!你站了有……” 我的话并没有说完,将我打断的,是我终于得以看清楚她的脸。 她在颤抖,烛光正对着的面部肌肉在放肆地颤抖。而她的嘴唇微微张开着,似乎努力想要吐出什么词汇。她的眼帘距离闭合只有小到要用毫米来计量的程度,眸子里似乎没有了眼白,黑色如同暴雨即将来临前的夜空。 我意识到她正在经历什么,被癔症控制住的人们所感受的恐惧,是足以摧垮正常人的心智的。我一把将她搂了过来,按着她双肩大声喊道:“岑晓,醒醒!岑晓,回答我,我是沈非。” 被我摇晃了几下后,岑晓“哇”地一声叫唤了出来,身体却往下软瘫下去。我顺势把她往床上放,想要让她平躺。但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她的双手竟然径自环绕到我的脖子上,并将猝不及防的我拉得跟着她一起倒向软绵的床铺。 我整个压到了她的身体上,而她那两条手臂快速收拢,将我环绕。我试图挣扎,但耳边响起的是她轻声的说辞:“我不想……” 我意识到:岑晓这一刻需要的只是一个怀抱,并不一定因为面前所出现的人是我,也无关于面前这个我的性别或者身份。 她的身体很软,少女胴体的芬芳与质感侵略着我的世界。我想将她推开,因为我害怕自己身体里的情欲暴虐地滋长。但最终,我并没能挣脱这一次拥抱,而我说服自己尝试抱紧她的理由是——我是一个医生,一个正在治疗对方的心理医生…… 深夜的城市看似平静祥和,但浮生焦躁,红尘汹涌澎湃,没有人能避开。 是的,我是一个医生。 但,我也是一颗平凡的尘世沙粒,我和岑晓一样,可能需要的,确实只是一个拥抱而已,无关面前出现的人的性别或者身份。 22 有一些心理学家喜欢将潜意识对个体的作用放大。因为潜意识占据了大脑92%的空间,而显意识不过是挤在剩下的8%里充当幕前的傀儡领袖。作为在这一心理学知识体系下受教并一路成长起来的咨询师,我认可潜意识的强大作用,但潜意识也不应该被诠释得像万能的神一般的存在体。那些膜拜潜意识的同仁,甚至阐述着如下的理论:当个体遭遇到寒冷后,潜意识——这一伟大如神祇的存在体,会指挥身体感冒生病,用以抵抗,并驱使个体躲到温暖的场所里。 每每看到这种类型的说法,我总是一笑而过。诚然,我是弗洛伊德的虔诚信徒,对荣格的理论也深信不疑。但我又始终觉得,显意识作为我们能够自主的意识,并不完全是被潜意识这一本能反射出的引导而充当木偶。当然,显意识与潜意识两者谁才是真正的指挥者,这也是一个伪命题。我们躲避飞驰而过的汽车是一种本能反应,是通过显意识来指挥完成的。但指挥显意识的是本能,也就是我们并不能完全洞悉的潜意识中的本能。 那么,这一刻放下姿态,搂抱着岑晓的我,是由显意识主导的还是潜意识指挥着的呢?我想,应该还是那强悍的潜意识吧!我执着着,倔强着,不愿意接受任何闯入我的世界的女人。因为我想捍卫对那位红格子衬衣姑娘曾经的诺言,并苛刻地拒绝潜意识中成年男人对性亲密、男女之爱的任何企图。 又或者,我需要的只是一个拥抱而已。因为就算只是这样抱着,我的心思居然会一反常态地平静,平静着……如同文戈未曾进入我世界前的简单安宁。 岑晓的身体似乎还在颤抖,但明显有减弱的趋势。她的手臂很用力,好像害怕我会将她推开似的。于是,我那本来紧绷着的身体,也放松下来。这样,会让她觉得这个拥抱是真实的,并且不会马上失去。 我将头往下放去,贴着床上松软的被褥。岑晓的发丝如同长有触角的精灵,与我脸上的汗毛摩擦,它们试图通过我的毛孔,钻入我的身体。怀抱着同样目的的,还有着岑晓有点急促的鼻息,热气让我耳边的皮肤有种湿湿的潮感。紧接着,我清晰地听到她吐出了两个让我极度震惊的字眼,伴随着这话一起来到我耳部的,分明是湿漉漉的气流:“打我!” 我第一反应是推开她坐起,可她那紧紧环抱着我的手臂让我无法立马挣脱。她那湿润的声音再次袭来:“沈非,捆绑我!打我!” 我连忙站起,但她的手依然没有松开,并跟随着我坐起。接着,我挣脱,并怒目注视。但岑晓的目光反而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变得松弛下来,眸子深处甚至带有她母亲的那种慵懒。 “岑晓,我想,你有着比较严重的心理疾病。”我尽量让自己不会显得太过慌张,一本正经地说道。 “我自己知道,我也翻阅了很多资料,尝试了解自己这一切问题的来源。很可惜的是……”岑晓看了我一眼,往后挪了挪,靠到了床头,“可惜的是,了解得越多,越觉得我的受虐癖好,是那么理所当然。” “介意我再开盏灯吗?”我站起,身后那微弱的烛光在摇晃,我害怕它熄灭,害怕漆黑吞噬这一刻岑晓与我终于开始的交流。 “嗯!”岑晓点头,并伸手按亮了她床头柜上的台灯。灯的颜色竟然是红色的,映照下的房间里,情色的暗示味道更加浓郁起来。 我往后退,拉出了书桌下的椅子坐下。我迅速地挺直脊背,尽可能地让自己保持着一位心理医生应该有的优雅与从容。 “多久了?”我开口说道,俨然一副每次面对病患时的模样。 “不记得了,很小很小的时候开始吧。只要幻想自己被人辱骂或者殴打,我便有某种异样的快感。”岑晓将双脚弯曲到胸前,轻声说道。 “你爸爸对你好吗?”我试探性地问道。因为很多有着受虐倾向的人,他们的童年都并没有受过父母太多的指责甚至打骂。并且,他们连父母的关怀也感受得不多,从而在潜意识里埋下了之后成为苦果的记忆。 “沈医生,我之前给你说了,我看了很多关于这方面的书籍。很荣幸,我是你们这些心理学家研究认证后所阐述的结果中的典型案例。我父母在我小时候给我物质上的东西很多很多,但我真正想要得到的来自他们的关怀却又很少很少。我记得那时候,我和姐姐总是站在阳台上,一人抱着一个巨大的洋娃娃看着日落,盼着爸爸妈妈回来陪我们一起吃晚饭。可惜的是,我们大多数时候都是失望的。那时候,我们老房子的对面住着一个叫仲夏的小胖子,他的父母都是普通工人。每天晚上,他妈妈在厨房做饭所散发出的气味,总是让我和姐姐特别向往。小胖子很调皮,经常闯祸。于是,我和姐姐在阳台上,时不时能看到他那大胡子爸爸把他一顿胖揍……接着,我们自己的爸爸就走了,离开这个世界,再也不会出现在我们望得到的那条回家的小路上了。” 说着说着,岑晓的眼泪便开始放肆流淌下来。我没打断,也没有尝试递过去一张纸巾,因为岑晓在这一刻是在释放,释放出内心深处堆积的淤泥。 她继续着:“渐渐地,我有了一种错觉,尽管这一错觉很快就被我们在学校和社会上学到的社会常理所纠正。但……沈医生,这几年心理学越来越普及,大家都知道了什么是潜意识。而我也终于明白了,我的那一错觉其实并没有得到扑灭,它始终在那里堆积着,进而造成了我目前无法被解决的顽疾。” “你所说的错觉就是——童年的你羡慕着小胖子有着父母陪伴的时光,接着,你羡慕的场景里,也包括了这个姓仲的小胖子被他父亲打骂的片段。”我柔声说道。 “是的,并且在进入青春期后,我有了性幻想。我揣摩着自己被人打骂的场景,感受着惶恐与羞愧。但同时,我又能得到一种温暖,好像对方对我的所有折磨都是我急迫需求的一种缺失的情感。”岑晓闭上了眼睛,“而最为可怕的是,在那个时间段里,少楠出现了。” “少楠?”我问道,“是一个男人吗?” 23 “是的,他就住在我家附近。很多个夜晚,他会偷偷地钻进我的房间,将房门反锁,并关闭所有的灯。他不喜欢听到我哭泣,但是很享受我的喘息与颤抖。他随身携带着绑旱冰鞋用的布带,并用布带将我捆绑得无法动弹,就算再怎么辛苦,也只能承受。” 岑晓的眼睛缓缓睁开了,语调却有了变化,我能够捕捉到这一刻的她对这段关于少楠的描绘,正意淫出虚无的快感。于是,我插话,尝试将她拉回现实:“他是怎么进入你家的?是这里吗?” 岑晓愣了一下,抬起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好像猛地想起面前的人是沈非似的。接着,她嘴角往上微微扬了扬,好像最后咀嚼了一下那段记忆:“是这里,不过是隔壁房间。以前我住在隔壁,两年前才搬过来的。” “你还是没回答我,少楠是怎么进入你家的。” “很容易啊!”岑晓从旁边抓了一张纸巾,开始擦拭脸上的泪,语气也慢慢过渡到我曾经接触过的那位素颜大学生的味道,“我妈妈长期不在家,楼下的李伯并不是很勤快。少楠只需要从后墙翻进来,然后踩着那边的一整排空调外机,几分钟就到了四楼。然后,他从我给他在阳台上留的窗户爬进来,穿过客厅,最后进入我的房间。”“岑晓,我可以打断一下你吗?” 岑晓:“你不是正在打断吗?” “嗯!”我点头,“我的意思是打断你现在脑海中所想的东西,然后,听我说一个小小的故事。” “你说吧。”岑晓应着。 “在每一个青春期少女的遐想世界里,都有着一位居住在城堡最顶端的公主。爱情,是她渴望却又害怕的。情欲,同样也是她试图尝试却又陌生的。本能对于安全的需求,会要让她谨慎面对这一切,并且,她会告诉自己,之所以自己没有放下包袱,大胆选择某一位阳光帅气男孩的原因,是因为高高的城堡与城堡下面守护的卫兵。” 面前的岑晓再次搂紧了弯曲的双腿,将头枕到膝盖上,这一聆听姿势非常好看。 我继续着:“终于有一天,一位并不存在的王子,出现在少女遐想世界里的城堡下方了。于是,少女会放飞想象力,自圆其说地为王子架设楼梯,甚至这楼梯荒谬到用自己的长发。最终,王子来到了楼顶,与少女思想世界中那位公主说着情话、亲吻,并发生着进一步的关系……但是,作为成年人,我们必须深刻地认识到,虚构的东西,始终只能在幻想中存在,如果陷入幻想中无法自拔,那么,你永远无法真正融入社会,成为一个你想要成就的女人。” 岑晓笑了,并且笑出了声。她的眼袋在红色的灯光下显得很明显,但姣好的面容与白皙的肌肤,让人很自然地忽略着这一瑕疵:“沈医生,有没有人给你说过,其实你就是一个自以为是并且自负的混蛋而已。” 我耸了耸肩:“岑晓,我也可以很负责地告诉你,你刚才对我的评论,和很多癔症病患被我初次指正时,说的一模一样。” “你觉得我是个疯子?”岑晓抱着双腿的手似乎在用力,进而让环抱膝盖的自己得以缩到一个更加狭小的空间里,这是在尝试最大化的自我保护,“沈非,我没有癔症,不但没有,而且我还能够很清晰地洞悉我身边某些人是否具备容易患上这一病症的癔症性格。” 我抬起右脚搭到了另一只脚上。作为一位男性心理咨询师,我不可能像女性同行一样,始终顺从着病患的跋扈,并伺机引导。相反,我喜欢一针见血地直击要害,让对方正视现实,从而走出阴霾。岑晓有着很明显的癔症状态,但她的癔症应该并不严重,在心理治疗后能够得到缓解并康复,问题不大。但是,我首先需要让她直面自己的问题所在,而不是一味地否定自己是个病人这一事实。 我搭上二郎腿的动作果然让岑晓开始气恼,因为我体现出来的对她所做的一切都不在乎,并将她的嘶吼看成病患的叫嚣,这一点,很容易让她产生逆反,并企图做出某些事情或者说出某些话语,来吸引我的注意力。 终于,她松开了环抱双腿的手,细长的腿向前伸了伸,眉目间有了一种企图证明什么的决绝,而少了之前那种渴望被虐的柔弱。 “沈非,少楠是真实存在过的。这点我无法拿出证明,我也不想拿出证明,因为他是我的第一个男人,也是我这辈子唯一深深爱着的男人。将他的故事对人宣泄,在我看来,是对他的亵渎。”岑晓一边说着一边站起,并指向了紧闭着的房门,“沈非,我承认,你是唯一能够敲开我心门的人,或许,和你多聊聊,我潜意识里面那些可怕的猛兽,确实能被你一一驯化。但我又觉得,你我之间能够走近的前提,是对对方最起码的尊重。而现在的你,让我感觉不到这一点。” 岑晓说着说着,眼泪再次开始漫出。我没有动弹,因为面前的她所展现出来的情感波动起伏,在这么短短的几十分钟内,落差实在太大了。甚至我在猜测,她会不会也有分裂型的人格。 “你走吧!我不想和你继续了。或者,今晚我让妈妈将你叫过来,实际上是个错误。我们就应该继续待在那个安全的地方,没必要回家的。”岑晓指着房门,表情无比坚决,“沈非,现在,你不是一个受欢迎的人,请你离开。” 我愣了一下,因为岑晓这段话里有一个信息被我捕捉到了——“我们就应该继续待在那个安全的地方,没必要回家”。也就是说今晚之前,她们并没有在这个别墅里面住,而是在一个所谓的安全的地方……那么,哪里是安全的地方呢?又是什么因素会让她们去到那个安全的地方,到今晚才回来呢? 我没有继续往下想,反而站起来,因为在我看来,岑晓是个癔症患者这一客观事实,基本上可以被确定下来。那么,我在这里和一个正在发狂的精神病人较劲,似乎也没有太多意义。 “岑晓,等你冷静下来我们再继续吧!”我朝着门口走去,接着,我拉开门,往外迈步。就在这时,我身后传来岑晓很无力的一句说辞:“我只是抑郁而已,抑郁到将要崩溃的程度而已。”话音落了,那扇门被重重带拢。 我装作没听到,朝着楼下走去。因为我想到了乐瑾瑜,让乐瑾瑜这个女性精神科医生来和岑晓聊聊关于癔症与抑郁的话题,似乎要比我好很多。 三楼的客厅里没有人,茶几上摆着两杯红酒,邵波在虎丘镇买的那件老土的暗红色外套随意地搭在沙发上,他的手机和车钥匙也搁在一旁。 我笑了,也不去想象正值壮年的他与风韵犹存的韩雪有可能发生什么。 我抓起他的车钥匙就要往楼下走,可茶几上一个银色的铝制掏耳勺又将我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我犹豫了一下,将这个掏耳勺放到衬衣口袋里。 一楼的保安表情木讷:“走啊?” 我点头。 我发动了邵波的汽车,朝着别墅区外面开去。4点了,城市中所有生灵都在睡梦中,安全需求得以满足后,他们享受着祥和与安宁。 而游荡在外者,宛如孤魂抑或无根絮尘。 我将车停到了空荡荡的滨海大道路边,放下车窗,望向远处如同钢铁猛兽般的高架铁路。突然间,我心头涌上一股莫名的伤感,眼眶紧接着开始湿润。我明白,刚才岑晓那来自骨髓深处的孤寂,已经感染到了我。她就是一个诱因,引诱出我满世界的孑然。 咸咸的液体,往下流淌……邱凌写过的那首小诗,在我脑海中出现。我没有尝试记下它,但可能就是那一次不经意的审阅过后,它烙入了我的潜意识深处。 犹记得那个清晨有个她 因为爱情横卧在铁轨上最终支离破碎 我们牵着手 看铁轨上整齐的躯干切片你说 那堆被蚊蝇欢喜的内脏里有爱吗? 我觉得是有的 或许被轧碎的爱 正是蚊蝇最欢喜的那片 心理大师(出书版) 第38节 第九章 窥探者 胖保安坐到了副驾驶的座位上,他很警惕地左右看了看。接着,他要求沈非把车窗合拢,掏出手机按开了一个视频并递了过来:“沈医生,你先看看这个,看完后我再给你说吧。” 24 清晨的海风将我吹醒,我猛地发现自己竟然睡在车子的驾驶位上,甚至车门都是敞开着的。我看了下表,7:11,整个世界都在逐步苏醒中。 我打给了邵波,依然没人接,他的手机应该还在沙发上孤零零地躺着。跳下车,伸展着手脚,接着想起今天是周六,前天晚上和乐瑾瑜在一起的时候,她开玩笑一般说起自己周六休息,还说要利用周六到我的诊所做个兼职。 她那张俏丽的脸庞,在我脑海中快速绽放,进而扩展成为一幅硕大的图案。突然间,我有了一种冲动,一种想要马上见到她的冲动。这种冲动在很多年前也有过,那时候我在苏门大学的校园里,脑海里满是那位红色格子衬衣的姑娘…… 我笑了,望向天空中的浅蓝色晨曦穹顶。因为有了之前的放肆泪流,我感觉自己正在迎接着一种叫作解脱的东西,驱使着它到来的,是豁然。 我深吸了一口气,避免自己的视线再次被那高架铁轨吸引。接着,我迈上车,打给了乐瑾瑜。 “沈医生,这么早有事吗?”乐瑾瑜的声音有点反常,冰冷到让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嗯……”我不知道想要说什么了,“嗯!瑾瑜,你很忙吗?” “在上课。”乐瑾瑜继续着她的冷淡,说完这三个字便没再吱声。 我没有继续,在考虑是不是需要收线了。可这时,我清晰地听到话筒另一边传来了乐瑾瑜的鼻息,也就是说,这一刻的她,手机依然紧紧地贴在脸上,等待着我开口继续话题。 我知道那天晚上我拒绝了她的举动,对她肯定会造成伤害的,那么,小师妹耍点小脾气似乎再正常不过了。 “你不是说今天休息吗?怎么又在上课了?”我问道。 “关于香薰精油的课程。”她再次顿了顿,“沈医生,有事吗?” “没。”我语气柔和,“你几点上完课,我想叫上你一起吃饭。” 话筒那头再次没有了声音,但我感觉得到对方情绪的愉悦。半晌,她语气缓和了不少:“11点前我会回到医院,你在医院等我吧!” 我应着,挂了线。接着,我用力地搓了搓手,然后贴在脸上,让有点凉意的面颊感受到一丝温暖。我轻车熟路地找出了邵波放在车上的电动剃须刀,又嚼了两颗他放在前排的口香糖。 汽车再次被我发动了,我看了看表,8点不到。我想现在就去海阳市精神病院,然后用几个小时的时间等候乐瑾瑜的归来,就像曾经在学院的我用几个小时等候文戈一样。 我径直将车开进了精神病院,放下车窗,我开始咀嚼路上买的早餐。可能是因为经历了这几天的种种,又被昨晚岑晓那具有侵略性的孤独感袭击过一次的缘故,心境潜移默化地渴望得到温暖与美好。不过,自己作为心理医生而养成的职业习惯,又引导着这一刻愉悦的自己开始惯性的思考——这有点反常的欣喜,是否预示着自己潜意识里的某种渴望正在得到满足? 答案很容易被捕捉到——岑晓的那个拥抱,将我砌得高高的城墙轰开了一条裂缝。她让我用医生面对病患这么一个理由,接纳了异性温热的身体。这种接纳一旦开启,也就是自己给自己划下的原则界限被冲破了一次,继而给自己一个理由,开始放肆。 我笑了,喝了一口手里的牛奶——自己会不会因为这一缺口而开始泛滥感情,目前还不能肯定,但是能够肯定的是,这种感觉很好,很舒服。 就在我琢磨这一并没有太多意义问题时,从我车的后方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呼喊声:“沈医生?” 我连忙扭头望过去,只见喊我的是之前在精神病院新院区监控室见过两次的那个胖保安。只是,这次他没有穿制服,黑色的西裤配了件宽松的蓝色条纹衬衣,乍一看这件衬衣还有点像医院的院服。 “您是……”我在脑子里开始搜索他的名字,最终发现见面两次,居然连他如何称呼也没有问过,每一次都是第一时间被邱凌吸引走了所有的注意力。 “我是监控中心的老刘啊!你和乐医生来过我们那里两次。”胖保安凑到了我跟前回答道。 我讪笑着:“你看我这记性,记得你人,但是一下卡在了怎么称呼你。怎么了?这会儿你不当班?” “这个星期我晚班。”胖保安继续道,“沈医生今天怎么没去看眼镜那疯子?你每次过来不都是为了他吗?” “嗯!我等乐医生,约了中午一起吃个饭。”我笑着答道。 “乐医生……哦!”胖保安表情一下严肃了,眼神中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东西。 “有什么问题吗?”我问道。 “没啥……没啥!”胖保安边说边往前面走,“沈医生下次过来咱再唠唠吧,我要出去一趟。”说完他加快了脚步。 他的反常让我意识到可能在这几天里,他捕捉到了什么在他看来有点惊人的发现,而且他的这一发现,肯定与乐瑾瑜有关,或者与邱凌有关。因为我与他的世界的交接点,只有这两个人。尤为重要的一点是,我能捕捉到他的欲言又止,也就是说,经过某种催化后,他会给我说一些可能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事情。 我从副驾位置的手套箱里拿出两包邵波放在里面的烟,接着拉开了车门,对着胖保安喊道:“老刘师傅,你等下。” 他扭头,表情依然严肃:“咋了?” 我快步上前,将那两包烟塞给他:“没什么,就是看着你晚上值班也挺辛苦的,拿两包好烟给你尝尝。” 胖保安应着,低头看了下烟的牌子:“沈医生,你这……你这也太客气了。你给的这烟,一包顶我抽的一条了。” 我自己不抽烟,自然也不知道邵波藏在手套箱里的烟是多少钱一包的。我冲他微笑着:“没事,尝尝呗。” 我一边说,一边注意着他的眼神。只见他快速眨了几下眼睛,大脑袋不自觉地左右晃了两下。最终,他压低了声:“沈医生,有个事我想给你说说,况且这几天我想来想去,也就只能给你说了。” 我装出一愣的表情:“什么事?很重要吗?” “是……是……”胖保安犹豫着,最终咬了咬牙,“是关于乐瑾瑜与邱凌的。” 我的心往下一沉,因为之前我揣测着胖保安所知悉的秘密,肯定是关于乐瑾瑜抑或邱凌的,但是我以为只是他们两个人中某一个人的某一秘密。而目前胖保安想要说道的,竟是关于乐瑾瑜与邱凌他们两个人的。 我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保持平静。胖保安扭头看了看我身后的车:“沈医生,去你车上吧,我给你看段视频。” 25 胖保安坐到了副驾驶的座位上。他很警惕地左右看了看,上午8点多的精神病院停车场本就安静。接着,他要求我将车窗合拢,最后,他掏出手机按开了一个视频并递了过来:“沈医生,你先看看这个,看完后我再给你说吧。” 我的心在快速下沉,因为我第一眼就认出了视频所拍摄的是监控墙上那个我最为关注的显示屏,屏幕里映射出的邱凌依然歪着头,一动不动地望向在他世界里的摄像头。而看着这段视频的我,又一次有了被他那冷冷目光注视着的不适感。 几秒后,本来昏暗的房间一下亮了不少,邱凌的头也扭向了一边,应该是有人走入了他的病房。 他站了起来,直面着那个方向。紧接着,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面部表情我无法捕捉到,但我有理由相信,他感受到了某种危险。 他站住了,扭头了。 邱凌那张并不狰狞的脸再次面向摄像头,他的嘴角开始往上扬,眸子里闪烁出让人无法琢磨的眼神。他往前,动作相当迅速也极其灵活…… 他跃起了,右手拍向我所看到的第一视觉位置的摄像头。 镜头被打偏了,本来白色的墙壁,这一刻显示出来的是深灰。 “进去的是谁?”我拉动着视频的读条,想要重新看一次。可旁边的胖保安却伸手从我手里将手机夺了过去。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反倒一本正经地将这段视频固定在某个位置,并放大了。 这是邱凌跃起以前的画面,画面的一角,我看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这身影穿着一件白色大褂,长发披散在肩膀上。 我无法控制自己的声音,发颤但又着急地问道:“是……是乐瑾瑜吗?” “是她。”胖保安回答道,“那晚你们俩走后,我安排另一个值班的伙计去休息一会儿,我一个人继续看书。1点左右吧,乐医生像个幽灵般出现了,并要我将重症病房的钥匙拿给她。我也没多想,毕竟她虽然来咱医院不久,一直以来都奇奇怪怪的,做的一些事情,和其他医生不太像。但是,老院长也说了,乐医生以前是做学问的,很多我们看似不正常的行为,实际上都有她的深意。再说她拿走钥匙独自进去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病房里面真有啥事,我冲进去也就十几秒,不会真有什么危险。” “难道你不知道邱凌手里有好几条人命吗?”我大声质问道,甚至莫名其妙地愤怒起来。 胖保安耸了耸肩:“沈医生,我们是医院。不管他们曾经做过什么,他们在我们眼里都只是病人而已。” 我摇着头:“她为什么要进入邱凌的房间?为什么要深夜进入邱凌的病房?她想做什么?他们俩能做些什么?” “沈医生。”胖保安打断了我,“我老刘虽然现在混得不好,是个普通的保安。但当年在部队时也在一个叫作511的保密机构当过兵,很多东西我不会轻易对人说。乐医生虽然在专业上有点古怪,但为人处世倒是挺好。所以,这段我临时打开监控器后录下的视频记录,我当时就直接给抹了,留下的只是我手机里面对着监控屏幕拍下的这一段而已。乐医生自己应该也不知道我录了这些,因为我们平时到了晚上都会关掉负一楼的这几个摄像头。我看到这一幕后,也吓了一跳,直接冲向了邱凌的病房,结果……结果……” “结果怎么了?”我追问道。 “结果我看到邱凌他……”胖保安再次咬牙,“我看到邱凌他隔着铁栏杆伸出手,一只手搂着乐医生,另一只手伸进了乐医生的衣服里。” 我身体一软,驾驶椅的沙发靠背并不够柔软,无法让我陷入其中。 “老刘……”我感觉身体里某些东西被抽空,这两三天来淤积的疲劳在这一刻全数到来,“老刘,你能告诉我当时乐瑾瑜在做什么吗?” “她……” 胖保安看了我一眼,似乎在犹豫着要不要说出后面的话。可能我煞白的脸色让他有点害怕了:“沈医生,你还好吗?” “我没事。”我努力让自己平静,可前一刻让我想想也会甜蜜欣喜的人儿,转瞬间被扯下高台,进而甩入泥泞。这种巨大的落差,让本就彷徨在某个路口的我,不知如何面对了。 “沈医生,要不要抽根烟,你这样子有点吓人。”胖保安边说边递了根烟过来。 我不自觉地,或者说没有多想,直接接过了他的烟,并顺从着他伸过来的火苗,将香烟点燃。我并不会抽烟,但这一刻又希望烟雾能将自己正在沸腾的情绪往下压迫几下。 我疯狂地咳嗽起来,但干咳的间隙,我再次尝试吸入。胖保安坐旁边有点不知所措:“沈医生,早知道你有这么大反应,我就不告诉你了。” 我将香烟扔出了车窗,扭头望向他。我的眼眶里,有被烟熏出的湿润:“告诉我,乐瑾瑜当时在做什么?她是不是在挣扎,在反抗?这不会是她自己的意愿,邱凌在强迫她。告诉我,告诉我当时乐瑾瑜在做什么!” “乐医生……乐医生……”胖保安吞吞吐吐了几下,最终咬了咬牙沉声说道,“乐医生当时已经将邱凌的裤子脱到了膝盖处。” “你骗人!”我咆哮起来。紧接着,我一把拉开车门跳下车,冲到另一边将他拉扯了出来:“你走吧,我不想看到你。” “可是沈医生……”胖保安表情很为难,“得!等你冷静下来后,再来找我吧。” 说完这话,他转身朝着医院外面走去。 我没有拦他,背靠着车头。我的脑子里很乱,心头好像压着一块巨大的石头。终于,我转身了,将那扇敞开的车门重重带上,并朝医院里面走去。而迈步之初,我做了一个非常无意的下意识动作——我摸了一下衬衣口袋里的那个掏耳勺。 我穿过院区,精神病人的吆喝声与尖叫声,编织出一张凌乱的大网,将我的感官世界紧紧包裹住。我开始产生一种幻觉,觉得这一方空间里,每一个人所做的每一个事情,纵使再如何出格与无法理喻,似乎也都是正常的…… 最起码这个空间里的人看起来是正常的。 那么,乐瑾瑜在那一晚我走之后,所做出的这一举动,又是否正常呢?道德与法律是制衡我们每一个社会人的准则,我们一旦挣脱,就会受到指责与惩罚。但在精神病院里,社会常理本就变得没有太多意义。什么是道德?答案在这里算什么呢?病人的世界里,对于道德是否有概念呢?就算是法律——这一强制执行的社会准则,在无法正常思考的人群中,也没有了它应该具有的冷酷与无情。类似邱凌、尚午他们这些极度危险人物,换上病服后,他们曾经犯下的罪恶都可以变得无关紧要,甚至在这一方空间里的正常人眼里,他们还相对是个弱势群体,是让人觉得可悲并且还要接受各种帮助的病人。 我不知道自己在乐瑾瑜的世界里到底占据着多么重要的地位,我也无法判断一个如她般的女人,内心世界里又是如何看待爱情与性亲密的。有一点我可以确定,她在那个夜晚钻入邱凌病房事件的诱因,必定是我之前站在她的宿舍外拒绝了她这一事所刺激的。但是,她……她为什么要迈入邱凌的房间呢? 我步履匆忙,快速穿过医院的大楼。新院区的楼房是白色与浅蓝色拼接而成的,几何形状的细长板块,像精神病人身上病服花纹的放大。 我走入负一层,正在当班的保安我之前并没见过,他们用疑惑的目光扭头看我,其中一个大个子站起将我拦在门外:“你好,请问你找谁?” “你们给乐瑾瑜医生打个电话吧,就说是沈医生来了,想见见4号病人邱凌。”我语气并不是很好,冷冷地说道。 “这下面是重度危险病患的病区,不是随便一个人想进去看,就可以进去的。”对方说道。 “嗯!”我点头,并拿出手机,直接打给了他们医院的安院长,在好几次省里精神科与心理学科的交流会上,我与安院长都聊得比较多,他的年龄注定了他对于我的职业有一些看法,但对于学术上的热忱,又让他与我建立了不错的忘年友情。 “喂!小沈今天怎么有时间给我打电话了?”老院长在电话那头寒暄道。 “安院,我想进重度危险病患的病区与邱凌单独聊聊。”说到这里我顿了顿,“之前他在看守所期间我就介入了他这一病例,现在我想跟踪一下。” “这样啊!”安院长想了想,“就你一个人吗?按照规定,进入重度危险病患的病房最起码得有一个我们的医生在场。” “就我一个人,不过乐医生一会儿要过来,所以我想自己先进去和邱凌聊聊。” “好吧!你让当班的保安接下电话。”安院长也并没有深究,看来,胖保安说得对,在他们所有人眼里,负一层的几个重度危险病患再如何凶残,也始终只是病患而已。 那道坚固但是非常容易被开启的铁门被拉开了,“哗啦啦”的声音,似乎是给负一楼的四个病人知会——又有人到来。 这条走廊其实并不短,往里有十几个病房,但目前关着人的只是前面四个而已。院里为了节约开支,把走廊里面的灯泡都拧掉了,于是,在这本就昏暗的地下世界里,漆黑的走廊尽头让人感觉诸多不可测,深邃如邱凌的内心。 我左边的病房里传出轻微的敲打铁栏杆的声音,不知道是他们哪一位正在发出噪音。但我并没有斜视,大步往前。 大个子保安将4号病房的门打开,他并没有选择迈入,站在门口对我说道:“安院长给乐医生打了电话,她一会儿就会过来。你自己进去吧,有啥事大声喊就可以了,再说真有什么情况,我们在监控室也盯着呢。” 我“嗯”了一声,迈步走入。 莫名的寒气冲我袭来。我尝试着歪头,因为铁栏杆另一边笔直站立着的邱凌也正歪着头。 “沈医生,今天,你又是想和我聊聊文戈吗?”他嘴角往上,开始微笑,“或者,你是想要和我聊聊乐瑾瑜呢?” 26 古希腊医生希波克拉底的体液学说,可以说是我们目前所知的最早形成理论的人格学说。这位被西方尊为医学之父的医学奠基人认为:复杂的人体是由血液、黏液、黄胆汁、黑胆汁这四种体液组成的。四种体液在体内的比例不同,形成了人的不同气质:性情急躁、动作迅猛的胆汁质;性情活跃、动作灵敏的多血质;性情沉静、动作迟缓的黏液质;性情脆弱的抑郁质。每一个人,生理特点以哪种液体为主,就对应哪种气质。先天性格表现,会随着后天的客观环境变化而发生调整,性格也会随之发生变化,为后世的医学心理疗法提供了一定的指导基础。 心理大师(出书版) 第39节 虽然目前看来,希波克拉底的理论是错误的,但是他对于人格的划分,却很有代表性。作用到我们身边,典型的胆汁气质者李昊,多血气质如邵波等,都很容易对号入座。而邱凌……在任何一种学说的人格或者气质分类中,都无法给他一个准确的定位。可能当日给他的那一纸确认函是对的吧……或许,他确实是多个人格的混合体,而他可以游刃有余地驾驭其中的每一种状态。 希波克拉底在古希腊是个有着革命者作风的医者。神赐予病是当时普遍的认知,于是,希波克拉底想要对这一神的意图进行反驳,受到了很多宗教势力的指责。而希波克拉底当时最想做的事情,更是人们完全不可能接受的,那就是尸体解剖。 于是,某些个深夜,属于黑暗的交易在悄悄进行。刚刚下葬的死者被掘出了坟墓,这位医者与助手表情凝重地将尸体抬入地下室。接着,解剖刀被他握到了手上,锋刃的寒光,诠释着新的学说即将到来。 著名的外科著作《头颅创伤》里,希波克拉底详细描绘了头颅损伤和裂缝等病例,提出了施行手术的方法。其中关于手术的记载非常精细,所用语言也非常确切,足以证明这是他亲身实践的经验总结。那么,我们可以将这位古希腊医生,也和弗洛伊德一样,归纳成为一位开颅者。颅骨里面居住着的秘密,注定了他们的成就的高度。 乐瑾瑜那柄随身携带的手术刀,再次出现在我的脑海中…… 之前的愤怒,在这一刻反倒消失殆尽。多年的职业习惯,让我在走入与我的病患单独相处空间时,总能生效。又或者说,眼前这对手的强大,让我在这一瞬间冷静下来,快速投入到与他看似闲聊的对决中。 于是,一个大胆的构思在我脑海中跳出。邱凌看似随意地询问,直接抛给我一个双选择的问句。那么,作为这次对决的另一方,从一开始就处在被动的位置上,顺理成章地进入他想要为我俩开启的话题当中。或许……或许我也可以尝试来引导邱凌的思想,因为邱凌除却一位嗜血者的身份外,也是一位和我一样热爱心理学并一度深深钻入这门学科的着迷者。 “不!我今天过来,是想和你聊聊我的一个病人。”我再次坐到了那张与邱凌直面的靠背椅上,因为这样会让邱凌放松,不会害怕我马上会离开。 “哦!沈医生居然想要和我聊聊你的病人?”邱凌耸了耸肩,“难道还会有你无法洞悉透彻的病患吗?” 他在不断地用问句与我交谈,实际上这也是在语言沟通中快速占据主导权的手段。但他又没有对我抛出的这一话题加以拒绝,也就是说他愿意接受这一话题。 “你有兴趣和我聊聊她吗?”我也用问句对他进行反击,并且开始尝试在他所引以为豪的专业领域示弱,“因为这个病人我有点看不透。” 他的鼻孔微微扩张了一下,他在兴奋……他愿意接受……他之前的年月里不敢与命运抗衡,没有将自己最喜好的学科当成终生职业,这是他头脑深处一块积郁着的黑红色血块。而丰富的临床经验,是他在这一学术领域所缺少的。所以,我可以肯定,他在快速投入到我所拉开的话题里,而不再像以前那样,都是他引领着我一路继续。 “是女病患吧?”邱凌径直问道,“需要心理咨询师的一般都是女性,实际上很多时候,她们也有自己想当然的错觉,这应该也是你们心理咨询师生意不错的缘由。” “确实是,但并不能说她们没有心理疾病,就没必要走入诊所。毕竟这个世界越来越浮躁,也越来越冷漠。很多东西,堆积在内心深处,没有人倾诉,确实难受。不是吗?”我微笑着,与他对决的气氛第一次变得没那么紧张了。 邱凌点头,他坐到了床边,正对着我。这时,我发现,他的床板的高度居然比我座椅的高度稍微高了10厘米左右。这样,我望向他需要微微抬头仰视,而他看我相对来说就是略微俯视。这样,双方都会受到一种心理暗示的影响,而确定了主动与被动的定位。 “说说你的这位女病人吧?这几个月我也挺无聊的,权当听个故事吧。”邱凌继续着他大量的问句,反复引导与占据话题主导者位置。 我开始笑了,我第一次收获了支配邱凌思想走向的喜悦。这一刻的他像一个好强的孩子,渴望得到高高在上压制着我的喜悦。那么,一直以来,我与他针锋相对的对抗,可以理解为我在对待他这一病患上的决策性失误。实际上,我可能只需要微微示弱,就能一步步地进入他的内心。 我恢复了自己作为心理医生应该有的表情,冲他点头,并将岑晓的案例向他从头到尾说了起来,包括岑晓所呈现出的各种细节,甚至还包括我与她有过的那么一次拥抱。当然,我将我们对田五军的调查相对来说诠释得没那么详细,两者之间有可能出现的联系也只是提了提而已。 邱凌安静地听完了我描述的故事,他的表情从最初假装出的不在意,渐渐过渡向严肃与凝重,眸子里的狡黠目光也悄然逝去,替代的是学术者思考时的深邃。 我的描述结束后,有差不多两分钟的沉默时间。在他,应该是在思考。在我,是在观察,观察着邱凌这一刻的转变。 “沈非,你刚才反复提到岑晓有着癔症的病症状态,但这一定论,我想,我可能有与你不一样的判断。”邱凌终于开口了,“你将她失魂的状态定义为妄想症精神病人进入癫狂自我世界的病状,这一点我赞同。但是你也不要忘了,类似的麻木状态,还有一个病症里也会出现。”“你说的是木僵?stupor?”我为邱凌的大胆而惊讶,并和他一样开始融入这次对岑晓案例的探讨,“如果你的这一假设成立的话,那么,我们就必须把岑晓在宿舍里整晚的麻木状态也归纳到木僵症上……这……这不太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呢?”邱凌语速加快了,清晰的逻辑本就是他的强大之处,“木僵症是指一种高度的精神运动性抑制状态。患者会出现无意识障碍,各种反射保存。并且在木僵解除后,病人可回忆起木僵期间发生的事情。刚才你给我说了岑晓两次类似的状态,第一次是她在学校宿舍入睡后,她同宿舍的女生所聊起的话题,实际上她都能听到,并且刺激到她的思想,作用到身体出现了某些反应。我可以很肯定地判断,当时的她是想尝试挣脱这一状态的。木僵和昏迷都是身体出于自身防御而主动选择的比较极端的表现形式。当抽搐性癫痫发作时,意识不清持续更为持久。这个叫岑晓的病患让人担忧的一点就是,她的木僵症状态持续的时间很长,并且目前看起来,发作的频率很高。所幸她有时候能因为外力而从木僵中解脱出来,就像你通过点亮她木僵之前想要点亮的蜡烛,并摇晃她的身体后,她的意识能够快速重新掌握身体。” 我的眉头开始皱紧了,邱凌的想法大胆,但是又直击要害。我顺着他的论调思考着,并娓娓说道:“她的木僵很可能是抑郁型木僵,那么,她在如此严重的抑郁症状下所承受的痛苦,绝对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得了的。但她没有疯癫的原因,又因为她是一位重度的受虐狂患者。她在遭受痛苦的过程中,反而能得到一种只有她能咀嚼与感受到的快乐。” “是的,受虐狂不只是在身体受到刺激时能够得到快感,她们的精神上被蹂躏时,也能够被刺激。所以说,岑晓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个体,就像一条正在从尾部吞咽自己身体的蟒蛇一样。抑郁,进入木僵,产生痛苦,又在痛苦中感受到受虐待的快感,快感又被抑郁所消磨。嗯!沈非,看来,我们要做的其实还是捕捉她世界里的那个死结。将这个死结打开,才是你这趟出诊能否成功的关键。” 我点着头,对对方论调的认可,让我一度忘记了自己本就在刻意顺从他的主动权:“只是目前看来,这个死结,尽管有若干个线头,似乎都能指向最终结论。但真实情况是,哪一块记忆,才是铸就她目前扭曲心理的核心呢?” “沈非,你真的明白女人吗?”邱凌的话锋突然间改变了,“你是一位心理咨询师,你的专业就是与人相处。但是说到底,你真的明白女人吗?” 我突然间变得哑口无言了。是的,我明白女人吗?我每天面对着若干个有心理疾病的女性病患,游刃有余地在她们的精神世界中穿梭。但是,我又是否真正明白女人呢?如果我明白女人的话,我为什么到现在都不知道文戈为什么要走向末路?如果我明白女人的话,我为什么到现在也不知道乐瑾瑜脑子里到底有着什么样的思想? “邱凌,你又明白吗?”我反问道。 “最起码我应该比你要好很多,陈黛西就是典型的例子。她能够为我赴汤蹈火,为我奋不顾身,甚至愿意为了我去死。而你呢?你能做到吗?”不知不觉中,我与邱凌的对话再次充斥着火药味儿。 “你觉得自己近乎残忍地对待陈黛西,利用陈黛西是一件很光彩的事情吗?那是一个深爱着你的女人,你怎么能狠下心反复地说服她,不断地催眠她,最终让她产生对你一种如同宗教信仰般的膜拜呢?”我声音也越来越大了,“实际上,你不过是想在陈黛西身上找到一种成就感,一种你在之前年月里没有过的对女性的款款深情的收获感而已。”“邱凌,你在我面前是完全赤裸的,你不过是一个躲在灌木丛里偷窥我的窥探者而已。有些话题,你这么个冷血的禽兽,压根就不配说起。”我大声说道。 “是吗?”邱凌站起了,冷笑着说道,“我走过的道路,难道不是你现在正在爬过的荆棘丛吗?沈非,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应该已经和那个胖保安聊了些什么。他是个很好玩的人,总希望掌控这个世界上的一些事,但他的平凡,注定了他不可能左右任何人。于是,在他撞见乐瑾瑜与我有了身体接触后,他自以为是地来找我聊过。至于结果……嗯!沈医生,你应该不会对我引导普通人的思想的能力没有信心吧?他是个有心机的人,所以他录了一段视频。你不会知道在我知道那段视频存在时有多么激动,我甚至差点开心地大喊出来。很好,很好,看来,那个愚蠢的家伙已经将我与乐瑾瑜的事告诉你了,你也看过那段视频了。现在,请你看清楚我,看清楚我的嘴唇。” 他边说边往前走出几步,并一把摘下那副黑框眼镜:“今时今日,到底谁才是一个可悲的窥探者,请你回答!回答!” 我努力将呼气与吸气拉长,让情绪不会失控。我要迎合他的强势,却又在半途中再次露出了锋芒。于是,我在搜索着自己能够劈斩向他的利器。 我努力笑了,不管我内心深处有多么沸腾与酸意,但颜面上呈现的却是欢颜。 我耸了耸肩:“邱凌,你的自以为是让人觉得特别幼稚。难道在你看来,乐瑾瑜与你之间发生了什么,会是我在乎的吗?” 我也站起了,向前走出两步,逼近到彼此说话时的气息能够完全交织到一起的距离:“我不在乎,不在乎你,也不在乎她。就算你和她真的在这么个狭窄的房间里,完成了恶心的苟且情事,我也不会在乎。”“那么,就算我看到了视频,又能怎么样呢?”我一字一顿地继续道,“你与乐瑾瑜,不关我的事。” 在我将这段话说完的时候,我猛然发现邱凌眼神中之前一度不见了的狡黠眼神再次出现。紧接着,他嘴角上扬了,朝后退出了两三步。 他戴上了眼镜,双手摊开,如同一个神祇般站立着,又好像在天堂张开白色羽翼的骄傲的路西法一般:“沈非,你的世界,再次支离破碎了。” 我愣住了,空气中有着淡淡的精油芬芳,在我之前激动的分秒里,我居然无视了。 我意识到了什么,继而转身,看到敞开的木门外,穿着一套素色长裙的乐瑾瑜脸色苍白地站立着。她的手臂往下垂着,地上有一束被摔散了的花。黑色,有着怒放却又简单的花瓣与细长的花身,是少见的黑百合。 我不知所措…… 百合是为了纪念圣母玛利亚而命名的,它的花语是纯洁、天真与独立。而黑百合的花语却走入了另一个极致。 黑百合的花语是——诅咒…… 第十章 催眠大师 邱凌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那些被我折断的女人,那个叫黛西的愚蠢的家伙,甚至所有所有人,在我的世界里,都是我毫不犹豫、也不会皱眉,进而实施我的凶狠举动的受害者。” 27 乐瑾瑜转过身奔跑的声音,好像能够穿透时空。鞋跟的每一次落下,又好像踩踏在我的心坎上。 “很满意吧?”我回过头对邱凌说道。 “还可以,只是……”邱凌退到床边,拿起床头柜上一个白色的茶杯浅浅抿了一口,嘴唇周围赫然留下的是微红的液体:“只是那些爱情剧里面,在乐瑾瑜转身后,沈医生你应该一边喊着她的名字,一边追上去才对。看来沈医生,你又一次刷新了我对你的智商与情商的评估数据,你确实不像那些普通男人般愚蠢。” “谢谢!”我沉声应着。实际上,我有想要追上去的冲动,但是,我并不知道我究竟应该以何种身份追上去。我,并不是乐瑾瑜的什么人,这个世界上,本就没有谁还值得我有义务或者责任去追赶。 “沈非,你觉得我残忍吗?”邱凌收住了笑。 我没有回答,只是冷冷地望着他。 “我知道你们给我的定义——一个残忍的屠夫。况且在你们认为,我的残忍不单单是对身边的其他人。”邱凌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那些被我折断的女人,那个叫黛西的愚蠢的家伙,甚至包括黛西身体里面孕育着的有着我的基因的婴儿……所有所有人,在我的世界里,都是我毫不犹豫、也不会皱眉,进而实施我的凶狠举动的受害者。最后,我的残忍甚至还要作用到我自己身上,作用到我自己这个躯壳上——用利器将它拉开,用意志将它折磨。所以……”邱凌睁开了眼睛,“所以,包括你在内,都对我的残忍咋舌,对吧?” “那是因为你的基因里先天就有嗜血的因子,从你来到这个世界开始,就注定了你会和你父亲一样,成为一个冷漠的屠夫。”我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内心在这一刻真正充斥着的,却又是乐瑾瑜那张苍白的脸。 “不过,和你比较起来,我真的不算残忍。”邱凌一反常态地叹了口气,转身用背对着我,“我再如何自制,也无法收敛身体里作为一个正常男人想要的原始需求。而你,沈非,你比我强大,你心中居住着的那位不知道到底是天使抑或恶魔的精灵,比我强大了太多太多。必须承认的一点是,我错了!我把你看错了,当初我那么愤怒,将你对文戈离世的否定看成逃避。而现在你开始面对失去了,却依然和当日一样恪守着对文戈的诺言……” 他的声音竟然有点哽咽。我木木地望着他的背影,因为他的任何一个举动,我都必须理解为对我思想的某种诱导。况且可悲的是,这一刻我脑子乱到不知道该如何说话,也不知道自己接着要做些什么。 半晌,邱凌淡淡地说道:“保安老刘是一个只需要些许恩惠就能够被收买的市侩人,我对他编了段很不真实的故事,要他试探一下你对乐医生是否真心。实际上,乐瑾瑜与我并没有发生什么,那天晚上她只是代替你送了个铝制的掏耳勺进来。她是个精神科医生,心理学知识虽然强大,但她所信仰的并不是弗洛伊德的动力学,人本主义在她看来也不过是个笑话。作为一位生物学取向的心理学研究者,乐瑾瑜和行为主义者一样,认为应该研究直观的东西。所以,在她看来,我那晚给予你一定的信息后,适当的奖励是必须的,相当于巴普洛夫的狗,条件反射的建立是要从第一次开始落实的。” 邱凌顿了顿:“沈非,你走吧!你去追赶乐瑾瑜吧,我不会讥笑你。相反,我很希望你早日开始一段新的感情,有一位新的爱人。那样……我就能够成为为了文戈而舍身的唯一一个人。” 说完这话,他又往前走出了几步,不再吭声。 我有点麻木,混乱的脑子下意识接受着邱凌的指令。我转身了,走向那扇开启着的木门。我弯腰,想拾起地上的黑百合,就像拾起某人给我下的诅咒。最终,我并没有完成这一举动。我直起腰,抬头……那抬头的瞬间,寒意,从骨子里渗出…… 我看到了尚午那张狭长的脸,如刀削般的五官和细长的眼睛。他也站在铁栏杆前,透过那扇洞开的窗户望向我。 我猛地意识到,之前我与邱凌谈话时,病房的木门是敞开的,而隔壁的这位叫作尚午的男人竖起耳朵的话,应该能够听到什么,只是在他看来,有没有必要听而已。 这时,铁栏杆后的尚午笑了。他说话的音调很高,轻而易举地穿过窗。 “沈非?文戈的丈夫沈非?”他笑了,笑起来的样子竟然很好看,“很高兴认识您,沈非先生。请问您有兴趣和我聊几句吗?” 身后的邱凌猛地转身:“沈非,滚出去,快滚出去,不要和尚午说话……” 我将他病房的木门一把合拢,让他的话语声好像被割断了脖子的雄鸡哀嚎,刹那无力。 “我也很高兴认识你,尚午先生。”与尚午的交谈让我有了一种奇特的快感,好像能够因此刺痛到邱凌,又能够惩罚到我自己一般,“你想聊些什么呢?” “嗯!我只是想给先生您提几点看法而已。”尚午咬了咬嘴唇,这一动作说明他确实很久没有和人说话了,有点不习惯,“关于你最近经手的岑晓的案子的看法而已,沈先生您有兴趣听听吗?” “哦!”我站直了,“你说。” 尚午点头:“请恕我冒昧,刚才您和我隔壁的疯子说话时,我没有忍住就细细听了。在我没有因为精神病送入医院以前,对于心理疾病也有过一些了解。我认为,在针对岑晓的案例上,我们依然可以使用平时我们用得比较多的治疗方法,去直击造就她畸形心理的病灶。” “你的意思是深究她童年的阴影?”我说,“实际上,这也是我之后想要尝试和她沟通并梳理的。” “不,沈先生。”尚午摆了摆手,这一动作做得非常生硬,显得有点滑稽,就像木偶剧里没有灵魂的木偶被指挥着做出的举动,“我认为我们应该直击的是她的世界里的第一个男人,也就是那个叫作少楠的男人。” “你认为少楠是真实存在的?”我问道。 “可以肯定他是存在过的,因为一个像岑晓这么严重的受虐狂患者,不可能只在意淫中能够得到满足的。只是,这个叫作少楠的男人,可以有其他的真实身份,或者并不叫少楠,或者并不像她自己所说的,是一个和她年岁相当的男孩。沈先生,您可以把思想放飞开来,不要局限在自己给自己设置的框架里面。人与人的关系,其实可以理解为一个直观的事物,它就像一只自由的雄鹰,可以在世界的任何一方天空掠过。”尚午说到这里顿了顿,“就像沈先生您自己,您与您世界里最为亲密的人,难道就只局限于爱人或者朋友这些普通的关系吗?” “放飞吧!”尚午说话的音调有点高,这不是一名优秀的心理医生所具备的声音,但穿越耳蜗的速度似乎又很快,瞬间抵达大脑。 “放飞吧!谁也不是谁的全部,谁也不会是谁的永恒。控制岑晓世界的,归根结底只是她自己思想中的魔鬼。主宰你的世界的,也只是你一厢情愿的误会。” 说完这些,尚午笑着往后退,双手缓缓张开,这一动作与之前邱凌做出的动作如出一辙。本已被他的说辞完全征服并融入其间开始思考的我,因为他的这一动作,思维猛然抽动了一下。这时,尚午转身了,也和邱凌一样背对着我。 他的这一系列动作,让我越发清醒。我隐隐觉得自己好像在陷入什么之中,但又说不清楚为了什么。最终,我大步朝着出口位置走去。 保安迎了上来,他说了什么我压根就没心思听。我的步子越来越大,到楼梯口时甚至开始了小跑。 几分钟后,我发动了汽车,有种想要逃离这个空间的感觉。但踩动油门的瞬间,我依稀看到后视镜里,似乎有一道素色长裙的人影晃过。 是乐瑾瑜站在那里吗? 我不得而知,因为我没有犹豫,将车开出了海阳市精神病院。 车上的时钟显示着:11:11。 我依然孤独着。 28 路上我接了邵波一个电话,和他说了我将车开走了。邵波也没说什么,只是搪塞了一句:“没关系,一会儿韩雪会送我的。” 我将车窗打开,初秋的凉意让人觉得很舒服。这几天的遭遇让我开始明白,邱凌就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的梦魇,远离他,我能够享受宁静。即便在自己潜意识里的东西翻涌不止,但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最起码我可以说服自己只是个普通人而已,工作与生活沉稳安逸,并收获着一个还算成功的心理医生的虚荣与自信。 但邱凌,一个我始终不可能躲开的存在体,他曾经走过的生命轨迹,是隐藏在我身后的一条以前我并不知晓的辅线。他认识文戈的第一天,实际上就是与我的人生交集的起点。而文戈离去的夜晚,却不是我与他轨迹交集的终点。相反,他开始将我缠绕,进而束缚、收紧,让我窒息。 我是一位心理医生,我明白再强大的精神世界,都不可能像一台机器一般理性。并且,这几天经历的一切,如果都是因为与邱凌见面后才开始混乱的,那么,问题始终还出在我自己身上。可能,我需要休息,需要梳理,不应该就这样被邱凌弄得凌乱不堪。 我回到了家。 打开房门,我冲着客厅里文戈的相片微微笑了笑。我很平静地冲了个澡,从冰箱里拿出熟食放进微波炉。我坐在空荡荡的餐桌前吃完午餐,给诊所的佩怡发了个信息。最后,我走进卧室,将遮阳窗帘拉上。是的,我思想很乱,但连日的奔走又让我的身体很累。我目前最需要的是休息,之后,我才能走出房门,面对这几天里凌乱不堪的一切。 我睡下了,手里的手机上是我翻出的乐瑾瑜的号码,我的指肚在屏幕上方停顿。最终,我将手机关机了,并将身体蜷缩入被子,闭上了眼睛。 我们对于安全的最初感受,来自母亲的子宫。子宫里没有光,充满着液体。那十月里小小的我们双腿弯曲着,眼睛紧闭,缩成一团。母体给予的安全感,是我们终生都无法戒除的一种如同信仰的依赖。 所以,在我们对生活、对世界、对周遭的人感到恐惧与害怕时,会不由自主地将自己包裹在一个相对来说封闭的空间里,我们会侧趟躺着、蜷缩着,如同一个胎儿。我们的潜意识里需求着的,是回到母体子宫里的状态,很安全。 再次醒来,周遭依然漆黑,遮阳布让我无法洞悉日夜。我按亮了灯,将手机开机,竟然9点了,我这一觉睡了有8个多小时。这时,手机里跳出了6条未接来电的提示信息,其中4条是邵波的,2条是李昊的。我意识到应该发生了什么,连忙回拨过去。 我打给的人是李昊。 “你总算开机了,邵波和我在一起,我们轮番打你电话都逮不到你。”李昊的声音还是那么洪亮。 心理大师(出书版) 第40节 “我睡了一会儿,有什么要紧的事吗?”我边说边坐起,并朝房间外面走去。 “妈的,出了个比吃屎都要恶心人的事,你现在赶紧下楼,我和邵波过来接你。”李昊的语气命令多过商量。 “哦!”我应允着,并补上了一句,“去哪里?” “市精神病院,我和邵波15分钟到你们小区门口。”李昊说完直接挂线了。 换我开始迷糊了,李昊说得不清不楚,但牵涉到精神病院就十有八九和邱凌有关联。那,我是不是应该去呢?去继续让邱凌搅乱我的世界吗? 不得不承认的一点是,我并不是一个会惧怕对手的人,况且,我对李昊将带我去精神病院接触的事件,有着每一个正常人都会有的强烈好奇心。 10分钟后,我站到了马路边,城市在黄色路灯的照耀下,像一位慵懒的少妇。远处慢跑的两位姑娘双腿修长,遛狗的老人驻足望着远方,像在缅怀逝去的时光。我深吸了一口气,想要收获面前这一画面所能给我带来的安详,但思路像一台刚上了机油的器械,快速地转动着。 我逃避着脑海中想要展现的乐瑾瑜那张苍白脸庞,努力咀嚼着与邱凌的对话。接着,我又回味起尚午的一举一动,并将其间的各种端倪整理,尝试着疏通。 邱凌警告我不要和尚午进行沟通时的语气,不像他惯用的演技。但这个叫尚午的神秘家伙,所体现出来的状态,不止是正常,甚至可以说非常绅士。 就在这时,尚午那双细长的眼睛,在我脑海中逐步定格。从我进入邱凌的房间开始,他可能就已经站在铁栏杆前,非常认真地偷听我与邱凌的对话。我不知道他能从中捕捉到多少,况且邱凌这么个心思缜密的家伙,应该可以洞悉到尚午可能会偷听到我们的话题。那么,我是不是可以理解成,邱凌不止对我演绎了一场好戏,同时,也想引导旁边的聆听者尚午做些什么呢? 另外,邱凌与尚午都做过的那个往后退出两步,并张开双臂,继而转身的动作,在我脑海中再次浮现。 猛然间,我似乎猜到了什么…… 催眠师在给病患进行催眠治疗前,会设置一个小小的梗。它可以是一个词汇,也可以是某一个画面或者事物。接着,催眠师会和对病患娓娓说道,这个小小的梗只要在之后开始的梦幻中出现,受术者就会第一时间走出催眠状态。而之所以设置这么个梗在病患的意识里,是因为催眠师自己也不知道受术者潜意识里有着什么,而理论上,也确实会出现受术者被困在睡眠里,不再醒来的情况。 那么,邱凌在我与尚午交谈之前所做的这一系列动作,是不是就是他故意给我设置的一个梗呢?邱凌明白我对他的观察会细致到极致,会记住他的每一个举动并分析琢磨,进而捕捉其间可能映射出的他的内心世界。那么,他张开双臂的奇怪动作,我肯定会记得很深刻的。然后,在尚午做出这一动作时,无论我在一种什么样的状态下,被邱凌放置在我潜意识中的这一动作画面的梗,势必会第一时间驱使我跳出当时的状态。 我背上莫名地冒出了冷汗,与尚午那短短几分钟接触的过程,似乎就是一个被尚午快速拉入他所设置的思路的过程。尚午的简历在我脑海中回放了一次——教师出生,引导学生产生对课程的热爱是每一个教师的必修课程。接着,他走入了歪路,拥有一大群信徒,宣导着他自以为是的末日论。那么,他让人信服的方式,一定是靠个人魅力最大化表现的演讲。而这种能够将受众洗脑的演讲,本就是催眠术中的一种。伴随着强有力的心理暗示的语句,将受众吸纳为自己的信徒。 尚午是一位催眠大师?这个念头在我脑海中被逐步定性。那么,我就可以琢磨明白邱凌在今天上午对于尚午即将与我开始的交谈,表现得那么惊慌失措的缘由了——他能感觉得到当时我不堪一击的状态,在那一状态下,尚午能够轻易将我摧垮俘获,甚至将我直接控制。 汽车喇叭的响声,将我从思考中拉了出来。我这才发现,李昊的车已经停在了对面,戴着大盖帽的他,瞪大着眼睛望向我。 坐在副驾驶位上的邵波身上那套来自三线城市的男装已经不见了,一套笔挺的西装贴着他魁梧的身体,显得越发有男人味。可我还没坐稳,李昊就开口了:“沈非,你瞅瞅,你瞅瞅,邵波转行后精神面貌是不是好了很多?” “谁转行了?”邵波笑着,“我不就是开始了一段忘年恋爱吗?” “忘年个球!人家的闺女都20多了。”李昊边说边扭头看我,“沈非,邵波完了,他被富婆包养了,500块一个月的生活费,富婆一次性付了俩月。以后我们要叫他喝酒,还要先看富婆的脸色了。” “就不能和你好好说话了。”邵波也望向我,“韩雪今天中午瞅我在虎丘镇买的那套衣服难看,领我去商场买了套西装送我,现在被李昊知道了,就在这里吹胡子瞪眼上纲上线了。你瞧他那羡慕嫉妒恨的模样。” “我会羡慕嫉妒恨?啊呸!邵波,你给我好好听着,你昊哥我生平最看不起的三种人,第一就是小白脸,第二是帮人调查出轨的小侦探,第三是……” 他翻了翻白眼:“反正你邵波目前一个人占了仨,今天之所以还和你称兄道弟,完全是看在我与你当年同学的缘故上。” 邵波直接伸手塞了根烟到李昊嘴里:“行了,不和你贫了,你赶紧给沈非说说发生了啥事,你瞅他那大眼瞪得……” 我微微笑笑:“西装确实不错。” 邵波翻白眼:“听不听案情?不听就下车,大力哥的理论是坐多了人浪费油。” 我耸了耸肩,示意他们开始。李昊便干咳一声,将方向盘打了个弯朝海阳市精神病院的方向开去。 “沈非,你觉得精神病人能够治疗其他人的精神疾病吗?”李昊问道。 “你说的精神病人是邱凌吧?”我反问,“如果是他的话,专业知识方面是肯定没问题的。” “不是邱凌。”李昊摇着头,“是尚午,具备着强大洗脑技能的催眠者——尚午。” 我愣了。这时,旁边一辆超速行驶的红色跑车疾驶而过,李昊骂了句:“迟早一天要把这群家伙全部给逮住。”但我的思想却随着这一抹红色的掠过而飘远…… 太多的不应该连接到一起的人和事,一一汇集到了一起。 29 我们这代人接触最早的电脑游戏《红色警戒》里,有一位外形酷似列宁的大反派尤里。尤里拥有一项骇人听闻的超能力,那就是精神控制。当然,很多科幻作品里,也都对这种神奇的技能进行过渲染,但能否实现,至今都是个未知数。 1945年“二战”结束,大批纳粹科学家和尖端科技人员,被美国政府引渡。由中央情报局牵头的绝密计划projeck mkuitra,于1953年开始实施,该实验实际上就是人类对于精神控制开发与研究最为极致的一次集体行为,旨在发明出一种精神控制的药物,用以对抗在朝鲜战争中苏联人对美军囚犯所使用的精神控制技术。同时,cia还希望借此开发出一种针对敌方领导人的精神控制技术,用以对付类似卡斯特罗这样的对手。最终,在消耗了2000万美金,死了许多实验品军人后,该计划终止。可惜的是,该计划的相关档案,大部分被销毁,实验中究竟收获了些什么,外界始终无法知晓。 而催眠术,在很多人的理解里,就是具备精神控制一般的神奇技能,但实际上并没有那么可怕。催眠术(hypnotism),源自希腊神话中睡神hypnos的名字,是运用心理暗示和受术者潜意识沟通的技术,因为人类的潜意识对外来信息的怀疑、抵触功能会减弱,因此施术者会用一些正面的催眠暗示(又称信息,例如信心、勇气、尊严)替换受术者原有的负面信息(又称经验,例如焦虑、恐惧、抑郁),从而让受术者能够产生和原有不同的状态。 说得简单一点,就是通过心理暗示,与病患进行沟通的技术。也就是绕过表面思维,直接向潜意识输入语言或者肢体暗示的一门技术。 那么,对尚午的定义,其实很容易通过反推来坐实。催眠师——让尚午能够充当末日论的洗脑者一角;讲台上的灵魂工程师——说明尚午曾经也是教育学专业的学生,参加过无数堂心理学的大课……一位与心理学有着密不可分渊源的知识分子,正在缓缓褪去他作为违背社会常理者的外壳,呈现他本来的面目。 “是你们又查到了尚午的什么案底,现在要将他再次提出来教训一顿吗?”我面不改色地问道。 “不关什么案子的事,而是韩雪……”李昊说到这停住了,扭头冲坐在副驾驶的邵波努了努嘴,“小白脸,还是你来说吧。” “小白脸”倒也没有反驳什么。他将安全扣松开,侧身转向我:“沈非,今天下午韩雪接了个电话,对方据说整得神神秘秘的,声称知道她女儿岑晓心理上有比较顽劣的恶疾。对方还说,能真正化解岑晓潜意识里病灶的,整个海阳市里只有一个人可以做到。而那个人,就是曾经名噪一时的尚午,催眠大师尚午。” “韩雪信了?”我插话道。 “沈非,韩雪目前进入一种病急乱投医的状态,但她能够选择的医生,又有太多太多的局限性——岑晓的情况又不便于对外说太多,心理障碍本来就是病患家属不愿启齿的疾病。不过,我那会儿也没在意,她放下电话后,坐在副驾驶位置上自顾自地搜了下尚午的资料,然后才对我说起这个电话的内容,以及她想要找关系安排岑晓见一下尚午。我当时就傻眼了,因为之前听你和李昊也提到过尚午这么个人。但韩雪是那种一根筋的女人,认定了什么,就火急火燎去做的主儿。于是,我也没吭声,将车停到了路边,看她打了几个电话。” “你吭声也没啥用,人家富婆不会听小白脸话的。”李昊不失时机地插了句话。 邵波白了他一眼:“她把我送到了事务所,自己开车走了。我想着她应该也不会太当真吧?谁知道8点左右古大力打了个电话给我,说自己回精神病院接受复诊时,看到了一位一瞅就是大人物的女人。古大力便向负责他的医生打听了一句,医生告诉他,那女人就是韩雪,到医院找安院长谈投资建个慈善机构收留精神病患事宜的。古大力前几天听你我也说了韩雪与岑晓,所以他便给我打了个电话告诉我这些,并煞有其事地说,城里的疯子越来越多,海阳市精神病院迟早会装不下,这些有钱人都开始给亲人霸位置来了。” “然后呢?”我追问。 邵波继续道:“然后我打给了韩雪,韩雪也没隐瞒什么,说自己和我分开后,便去了精神病院,在安院长的陪同下,和尚午聊了十几分钟,便确定下来,约了今晚10点,领岑晓去和尚午聊一聊。” “李昊,难道你们就没有对这些重度危险病人的规定吗?随便一个什么人想见他们,就可以这么轻而易举去见的吗?”我扭头对李昊质问道。 李昊的眉头又皱上了:“沈非,我们是司法系统的,他们是医疗单位。在我们看来,尚午和邱凌这些家伙是罪犯,但是在精神病院的那些医生看来,他们又只是病患而已。并且,一号重度危险病患张金伟你应该也见过吧?就一彻彻底底的疯子,但是你觉得他被关在病房里,还能够兴风作浪吗?” 坐在后排的我只能看到李昊的侧面,他说到这儿时腮帮子鼓了一下,说明他在咬牙,情绪上有点激动。接着,他深吸了一口气:“我们没能力让他们受到法律的制裁,司法给他们最终诠释的结论是精神病人,那么,我们就只能把他们看成病人,而不是罪犯。”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点了点头,而实际上,这几天我自己也能够感觉到精神病院对这几个危险病患的定位。 我又沉默了几秒:“邵波,给韩雪打电话的是谁,你没问吗?” “问了。”邵波答道,“韩雪说是一个公用电话打过来的,对方也没说自己是谁。” 说到这里邵波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不过,对方没说不代表韩雪没问,据说对方在回答这个问题时语气整得挺神秘的,好像还随口说了句自己在部队什么秘密机构干过,口风很紧,不会随便透露身份。” “秘密机构?什么秘密机构?”李昊问道。 “韩雪当时说了,好像是几个数字来着……”邵波开始挠头。 “是511?”我猛地想起胖保安老刘上午对我进行误导时说过的话,“在511当过哨兵?” “对!对方是说了自己在一个叫作511的秘密机构当过哨兵。”邵波头点得跟捶大蒜的机器似的。 开车的李昊却直接用手肘将我顶了下:“沈非,你知道这个人?” 我“嗯”了一声,犹豫着要不要对他们说起上午发生的事,最后,我淡淡地说道:“打电话的人是精神病院的保安,他和邱凌应该有某种交易。”接着,我想了想又补充道,“或者也不是某种交易关系,邱凌要将一个普通男人哄骗得唯命是从,不是很难。” “那你的意思是邱凌指示人给韩雪打电话,要韩雪领着有心理障碍的女儿去接受尚午的治疗?”李昊沉声道,“邱凌又是怎么知道韩雪和岑晓的事情呢?” “是我说的。”我应道,“我上午去见了邱凌,和他聊起了岑晓的个案。” 车里的气流好像瞬间停顿了。他俩都没吱声,似乎都在等我给出一个合适的解答。 半晌,我深吸了一口气:“邱凌是一位有着很高天赋与深厚知识储备的心理学学者,我希望在他那里得到某些启示——针对岑晓的心理疾病。” “你自己就是个神经病。”李昊毫不留情地骂道,“你难道觉得一位嗜血的凶徒,能够学会拯救别人吗?你难道指望一位打骨子里反人类的家伙,会因为你的天真请求,而明白救赎两个字的意义吗?沈非,你怎么这么幼稚呢?难道岑晓这么一个普通的女病患,就让你束手无策了吗?” 李昊的抢白,竟然让我一时无言以对。是的,难道我要在邱凌的世界里充当一位引道者,充当一位摆渡人?邱凌不可能被我感化的。那么,我又为什么会幼稚到期望得到他的帮助呢? 不,我没有期望过得到他的帮助,因为我今天早上去精神病院,是想要见乐瑾瑜的。让我有想要见她念头的缘由,是岑晓昨晚与我的一个莫名其妙的拥抱。然后,我对自己说,为什么不尝试邀请乐医生来和岑晓接触一下呢? 我揣着这一冠冕堂皇的理由来到了医院,接着,我在医院经历的一切,又不是三言两句能够描述清楚的。 我就像一只被蛛丝缠绕着的飞蛾,想要挣扎,但是我越挣扎,被缠绕得越紧。 我往椅背重重一靠,闭上了眼睛。半晌,我沉声问道:“韩雪他们现在已经去精神病院了吗?” “已经出发了,我和李昊打你电话打不通,就打给乐瑾瑜了。瑾瑜应该是感冒了,声音有点嘶哑。她今天休假,但听我们说了这些情况,似乎也马上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然后她赶到医院了解了情况后,又给我们回了电话。目前,她和安院长一起,在等着韩雪与岑晓到精神病院。”李昊答道。 “尚午呢?尚午知道自己今晚会有这么一次面谈吗?”我再次问道。 李昊摇头:“目前还不知道,但是瑾瑜在电话里说,以尚午那么个高智慧的头脑而言,对于今晚会有的这次面谈,应该在他意料之内。甚至他今晚应该在安静地等待,等待着被他灌输了某些我们目前不得而知的思想洗脑后的韩雪,领着女儿走入他的病房。” 我深吸一口气,眼睛还是没有睁开。我的脑海中一度出现了韩雪站在尚午面前,两人隔着铁栏杆对话的场景。因为我的愚蠢,尚午对岑晓的病症已经知晓了个大概,那么,他在与韩雪聊起这些时,让韩雪感受到的肯定是一位先知般的博大与万能。不管现实生活中的韩雪是如何强势的女人,在母性驱使至近乎狼狈的状态下,被尚午折服,在我看来也会是顺理成章的事。 我睁开眼,扭头望向车窗外,为什么每每沉思时面对的都是这满世界的漆黑呢? “李昊,开快点吧,我要进入尚午与岑晓今晚对话的病房。”说完这句我顿了顿,又补充了几个字,“必须要。” 第十一章 施虐者 岑晓的动作开始变得诡异,只见她在尝试微微侧身,又如同被电流击中般快速坐正。将右手抬起当作蒲扇扇了几下,最终,她完成了这个想要说明自己有点热的举动后,手往下,缓缓地伸向自己蓝色衬衣的纽扣。 30 李昊一路都将油门踩到底,9:45我们就抵达了海阳市精神病院。远远地就看见医院门口站着四五个人,其中穿着白大褂满头银发的,正是市精神病院的安志洪院长。他与他身旁的人似乎在寒暄着什么,并一起转身朝医院里面走去。 我率先跳下车,想要追上他们。这时,他们中最后一位穿着白大褂的女人转过身来。 是乐瑾瑜…… 纵然相隔还有一二十米,但彼此视线交汇后,负疚感依然如同瞬间而至的洪流,侵入我的整个世界。 我停顿了一下,用极短的时间让自己平复。最终,我再次大步往前。乐瑾瑜似乎也和我一样愣了一下,接着,她冲前面的人群喊了句什么。 他们站定了,转身。我看到了穿着深蓝色套装的韩雪,以及站在她身后同样穿着一件深蓝色衬衣的岑晓。只是,岑晓的眼神与我接触后,第一时间又缩回了,如同一只谨慎的幼兽。 “小沈,你也过来了?之前韩总还给我说起你就是辅导岑晓的心理医生。”安院长微笑着冲我说道。 我大步走到他们面前,冲安院长点头示意,但又第一时间望向韩雪:“韩总,我不同意让岑晓和尚午接触。” “为什么?”韩雪问道。 我回答:“因为尚午是个极度危险的家伙,他不一定能够帮助到岑晓,反倒可能让岑晓的思想陷入更深的沼泽。” “是吗?”韩雪扬起了脸,“沈医生,如果你给我一些对于岑晓病情的分析当作理由的话,我可能会听进去一些。可遗憾的是,你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对尚午在相关领域的诋毁,这一点,就让我觉得有点不适,甚至第一时间觉得这话语有点像同行之间的相互挤对。不过,沈医生,你的心态我理解。我是个生意人,面对竞争对手时最好的利器,是自身修为的提高。一味地贬低别人从而抬高自己,反倒会让你的终端顾客觉得你非常拙劣与无能。” 我朝前跨出一步:“韩雪女士,我并不在乎你怎么看待我,但我是个医生,我有责任也有权力阻止我的病患被家属带着肆意地游荡。尚午是具备强大催眠能力的洗脑者,他能够用他的办法,直击岑晓的潜意识深处,在那里面埋下某些不可告人的东西。而岑晓昨晚所呈现出来的状态,正是最容易接受心理暗示的时期。所以,我坚决不允许岑晓与尚午进行接触。” “但是沈医生,我今天下午已经和尚午聊过一次了。”韩雪耸了耸肩,“他对于人性的剖析有着非常独到的见解,并且,对于岑晓的这种案例,尚午就像一位未卜先知的圣人一般,每一句说辞,都能让我感觉到他的智慧。”说到这里,她又看了我一眼,“这种智慧,与之前我们见过的所有心理咨询师是大相径庭的,其中,也包括你——沈非。” “那是因为他早就知悉了岑晓的病情,知晓了岑晓很多不为外人所知的隐私。”我不假思索地说道,“所以,他才会快速征服你,并让你答应带岑晓来与他接触。” “咦!”韩雪皱起了眉,“沈医生,下午我过来时就有人告诉我,你在今天早上也到过精神病院新院区的负一层,而岑晓的情况,整个海阳市知晓得最为深刻的人,可能也只有你……”韩雪的眼神中闪出母兽般气恼的光芒,“你刚才说尚午知悉岑晓的病情,难道……难道他所知道的,都是从你的嘴里听到的吗?” 邵波和李昊这时也已经走到了我身后,眼前韩雪强大的气场,让已意识到自己触碰到她最敏感问题的我,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邵波连忙开口圆场:“韩总,有些事情可能并不是沈非的本意。”“回答我,是,还是不是?”韩雪没有理睬邵波,她再次大声质问道。 我木讷了,越过韩雪,我看到了岑晓的眼睛。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神中流露出的是惶恐。而这一刻让她觉得最为惶恐的问题,似乎只是因为我将她私密的东西说给了别人听。 但我不可能回避,也不可能否定。最终,我点了点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不那么愧疚与无力:“是的,尚午是从我嘴里听说的。” 心理大师(出书版) 第41节 韩雪并没有出现我所预计的气恼模样,相反,她再次耸了耸肩,扭头望向岑晓:“喏!你看到了没有?他只是个普通的靠心理咨询维持生计的庸医,他也不可能把像你这样的姑娘的一切,真正放到自己的世界里。你,只不过是他再寻常不过的一个病人而已。” 岑晓依然看着我,有着深色眼袋的眼睛里释放出来的绝望神色,让我感觉害怕。于是,我涌出一种很强烈的欲望,想要帮助她,就像一个医生走近向他伸出手的垂危病患时那样…… 我朝她迈步,嘴巴张开,想要说声什么。但她往后退了一步,双手第一时间放在她挎到身前的巨大挎包上。 于是,我站住了。因为她的这一个防备动作让我明白——之前我为走入她的世界所付出的一切,在这一刻全部归零了。 “安院长,我们进去吧。”韩雪扭头,不再看我。 这时,李昊却快速跨出几步:“韩雪女士,我是市局的李昊,想要和你谈谈。” 韩雪歪着头看了李昊一眼:“不用介绍,看你身上的制服就知道。”没等李昊再次开口,韩雪就继续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有什么问题去问你们的领导吧。我来以前已经向公检法的一些朋友问过了,需要的程序,你都可以和我的法务们去沟通。安院长,我们还是先进去吧。” 说完这句,韩雪伸手搭在岑晓的肩膀上,大步往里走。但岑晓并没有第一时间转身,相反,她那双眼睛在继续死死地盯着我…… 最终,她还是成为我视线中的一个背影。这时,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沈非,看来你并不是平日里我所以为的那么一个没有感情的家伙。” 我愣了,扭头,乐瑾瑜竟然一直站在我身旁看着我。紧接着,她也转身,朝着安院长、韩雪、岑晓的背影追了上去。 邵波和李昊迈步跟上,而我却有点发呆,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做何动作。 “进去吧?情圣。”李昊冲我沉声说道。 并没有人阻拦我们走入负一层,实际上新院区本来就没有太多病人,自然也没有多少工作人员。我们到负一层时,安院长正在安排着:“韩总,我们不可能让岑晓一个人进入尚午的房间。你看这样行不,让乐医生跟岑晓一起?” 韩雪并没有坚持什么,反倒看了乐瑾瑜一眼:“那就麻烦你了。”她说完后顿了顿,“麻烦你一会儿不要多嘴。” 乐瑾瑜没有反驳,实际上这一刻的她眉头皱得很紧,似乎在思考什么。 “进去吧!”一个我没见过的保安将铁门打开了。 乐瑾瑜这才回过神来。紧接着,她回头看了我一眼…… 乐瑾瑜是美丽的,最起码在那个夜晚之前是美丽的。她有着白皙的皮肤,细细的眉;她的发丝微卷,散发着成熟女人的妩媚;她有高挺的鼻梁与微启的唇,粉嫩的颈子往下延伸,蔓延向一具凹凸有致的身体…… 她在这个夜晚回眸的画面,不自觉地,竟然会在我意识中定格为一个无比深刻的画面……关于得到与失去,关于拥有与拒绝,尘世中有着万万千千拘泥于情感的生灵,或欣喜,或沮丧……但很少绝望。而瑾瑜在这个夜晚回眸的瞬间让我捕捉到的,正是绝望。 不知不觉中,我正在失去……很多应该珍惜的,我们总是不明白。伸出双手,很随意地挥霍着,以为它们始终会在。 实际上…… 不知不觉中……很多很多的宝贵,如同沙砾,从指缝中漏去,再见之时,或许已是沧海、桑田…… 31 负一层的走廊灯,只有前面几盏是亮着的,这是因为病房深处那一排都没有病人的缘故。于是,朝里望去,深处好像潜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一般,只是这些秘密,用蛰伏的方式蜷缩着。 岑晓与乐瑾瑜缓步走入,不知道是哪个病患,开始敲打铁栏,清脆的声音透着一种让人觉得诡异的节奏,在其间回荡着。 “我们是不是真的应该给他们定性为精神病人呢?”李昊喃喃地说道。 “或许,他们比我们更加清醒。”邵波补了一句。 我没说话,和安院长、韩雪一起站在保安室的监控画面前,望着一个个小小的屏幕。尚午站在铁栏杆前,应该正望着病房里的木门。而显示尚午的那块屏幕上方,正是邱凌的那块。此刻的邱凌,依旧歪着头望着摄像头,只是这一次,他站在病房里的木板床上,而他的黑边镜框只是浅浅地架在鼻尖上。他那让我感觉发凉的眼神,清晰到了极致。 岑晓出现在画面中,摄像头应该是调过的,正对着铁栏的两边。岑晓似乎有点不自在,她回头了两次,而她身后的乐瑾瑜应该在给她鼓励抑或打气。 最终,岑晓怯生生地坐下了,就坐在尚午对面的那把靠背椅上。因为角度的问题,摄像头呈现的画面并不能展现尚午表情的正面,但我明白,无论他接下来想要做什么,他想要的,正在拉开帷幕。 尚午开始说话了,语速应该不快,这点我只是通过画面揣测的。 岑晓却没有去看对方,而是将双腿弯曲,脚缩回到凳子下面。接着,她的动作开始变得诡异,只见她在尝试微微侧身,又如同被电流击中般快速坐正。她开始抬起右手,将手掌当作蒲扇扇了几下,最终,她完成了这一个想要说明自己有点热的举动后,手往下,缓缓地伸向了蓝色衬衣的纽扣。 我能够猜到她即将开始的动作,我再次望向韩雪,用近乎哀求的语调尝试着说道:“韩总,要不结束,要不就换我进去,可以吗?”韩雪看了我一眼,就好像看一个用着拙劣演技卖力表演的小丑…… “快看,她怎么了?”邵波沉声说道。 我再次望向屏幕,只见画面中的岑晓静止了。她那抬起的右手悬在半空,细长手指最后展现的手势宛如正要去拈花的佛手。 木僵,因为高度紧张而带来的木僵…… 尚午也没说话,他那刀削般的脸开始斜着,在尝试歪着头观察面前的岑晓的表情。我明白,他是在留意岑晓面部肌肉的细微变化,并从中剖析岑晓潜意识里翻滚着的真实世界。 可就在这时,李昊的手机发出“嗡嗡”声。他快速按掉声响,低头看了看,表情逐渐凝重起来。 “是监狱发过来的。沈非与邵波之前向我们市局的领导反映了一些情况后,汪局授意我适当地调查一下。所以,我让监狱的人看看能不能调出接见田五军的人的视频。监狱的回复居然说那些视频都被人抹掉了。”李昊望向韩雪继续说道,“监狱领导也高度重视这一情况,开始了进一步调查。最终发现那些被清除的视频被一个聘请的临时工拷贝回家了。而这些被他拷贝走的视频画面里,探访田五军的人,就是岑晓。” “你再说一次?”韩雪扭头望向李昊,“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的。再说人家为什么会把这种视频拷贝回家呢?” 李昊没回答,他直接将手机平举,然后按下屏幕中一个已经下载下来的视频的播放键。像素并不高的画面里,还是能够清楚地认出穿着一件浅色衬衣的岑晓,正怯生生地坐在座位上,双腿弯曲,脚放在凳子下方,而她的身子微微侧着,面前的铁栏杆对面,是满脸油光的秃头男人。那男人正是田五军。 岑晓抬起了手,当作蒲扇挥舞了几下,接着,她好像很随意地解开了衬衣最上面的两颗扣子。 对面的田五军似乎有一个吞咽口水的动作,由于视频像素的缘故,不能确定。紧接着,他抬起了手,将手放到了座椅前面平平的台子上。 他的手掌张开了,呈拿捏状缓缓动弹着。这时,坐在他对面的岑晓整个身体好像被电击般抽动了一下,双腿微微往前摆正…… 韩雪近乎疯狂地将李昊的手机一把抢到手里,她一边删着视频,一边语速很快但又压得很低地说道:“这不是晓晓的本意,晓晓是被人胁迫的,有人从中作祟,肯定是有人从中作祟。” “韩雪,今晚来以前,我们汪局也给韩院长通了一个电话。韩院长是一位公检法系统的老人,他再怎么护短,但始终也是坐在国徽下面的。所以,他给汪局照直说了,在他的权限范围内,对当日田五军案件,他们使用了级别比较高的保密措施。但……”李昊扭头看了一下安院长和另外一两个保安。安院长似乎也意识到什么,连忙对另外那两个保安说道:“跟我出去吧,让这位警官他们聊聊。” 保安连忙跟在他身后走出了们,李昊继续望向低头的韩雪:“韩女士,我们理解你为你女儿做过的一切,同样,如果田五军案件里,受害者是我们的至亲,我们也会动用我们能用到的所有手段,让我们的至亲受到的伤害最小化,并早日走出阴霾。但是,田五军越狱后,你应该第一时间将一些你所知的东西告诉我们警方,让警方能够捕捉到田五军当时的逃跑路线,从而快速将他抓捕。韩女士,你没有这样做,相反,你在第一时间知道田五军越狱后,马上安排人带着岑晓躲进了你们位于滨海城里没人知晓的秘密住处。最终,田五军被击毙了,他最后去的地方,就是岑晓被绑架时使用的身份证上你们家最早的地址。” “逃避,始终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李昊最后很认真地说道。 “李警官,可事实证明了我做的是对的。我领着我的女儿躲了两天后,最终,田五军死了。那你能说我们躲得没有意义吗?”韩雪抬起头,脸色变得异常苍白。 李昊摇头:“但田五军在越狱后,又杀了一位无辜的老者,残害了一位和岑晓一样的少女。而这些,你们有机会让罪恶得到预警,让它不发生的。” “我们有机会吗?李警官,我承认我自私,但我绝对不承认我有错,尤其是在对我女儿岑晓的事情上有一丝丝过错。”韩雪说到这里,左右看了看,最后,她坐到身后的一把椅子上。她最为关注的女儿,这时还是用着那种诡异的动作静止着,屏幕里的尚午继续歪着头,嘴角有着一丝好像浅笑的上扬。 韩雪突然笑了,这笑容来得很奇怪,也很不可理喻。接着,她将身上紧绷着的套装扣子解开,又将手伸向后背的衣服里,似乎在拨弄着什么…… 最终,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之前傲人挺拔的上身,在她这口气吐出的时候,变得有了点下垂。是的,她应该解开了衣服里面塑型的内衣纽扣,让自己能够松弛下来。 她再次笑了,眼角的鱼尾,似乎就在这一瞬间显现,覆盖在毛孔上方的粉末开始暗淡:“李警官,我真的没有做错什么。不是我们有多少钱,有多少高层的关系,只是单纯地说作为一位受害者的家人,我真的没错。” 韩雪说到这里,终于开始抽泣起来:“邵波,沈非,其实我知道你们最近都查了些什么,我害怕你们查到结果,但也知道对你们隐瞒得越多,越会导致你们无法真正了解岑晓的问题出在哪里。这些日子,我真的很矛盾,也很累。我45岁了,岑晓她爸爸离开我的时候,我只有28岁,一个人管着一家子事和两个姑娘。这些年很难,满世界的男人都像野兽般,盯着我们娘仨。我不能低头,低头就会被人欺负。我也不能倒下,因为我身后只有两个还青葱的女孩。” 韩雪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滑过脸庞,妆容被液体带走,使她显得有点狼狈:“岑晓她爸爸走的时候我没有哭过,因为我要坚强。而岑曦领着晓晓进入虎丘山失踪的那晚,我哭得几近崩溃。晓晓还那么小,岑曦为什么要带着她去虎丘山呢?怪就怪岑曦当时在师范谈的那个男朋友,建了个虎丘山什么协会……”韩雪的风韵正缓缓消失,似一位普通妇女般责骂起来,“她自己去就可以了,为什么要带着晓晓呢?晓晓当时才20岁啊……” “那一个多星期,我一直守在专案组的办公室里。我个人拿了30万用来悬赏,组里的每一个人,我都只差没跪下来求他们多出力了。最终,田五军那畜生被抓住,晓晓被解救了出来。” “岑曦呢?”邵波终于没忍住开口问道。 李昊抢先回答了:“岑曦到现在都没找到,据岑晓被解救十几天后终于开口说的情况,在那晚暴雨来临之前,她们两姐妹走失了。而岑晓就是一个人在找离开虎丘山的路时,遇到了从虎丘镇往家里赶的田五军。” “是的。”韩雪点着头,“我把岑曦带大,也不是没有感情。但不管她是生是死,最起码她自己得了个痛快。可我的晓晓,却在田五军那畜生的家里,被折磨了整整七天。晓晓获救后,我是一定要让田五军这畜生挨枪子的。但想不到的是,被解救后十几天一直没说话的晓晓,张嘴后居然告诉警察,田五军当初是为了帮助她才把她领回去的。于是,田五军的罪一下就轻了很多。” “这期间,你动用关系,将案件被转移到韩院长能够左右的坤州市公安局,没错吧?”李昊的声音还是那么沙哑,但这次似乎少了点力量。 “这只能算是打了个擦边球而已,况且我并没有违法违纪的企图,就只是希望在申请保密的环节,尽可能给予我的晓晓最大化的保护。毕竟她当时才20岁,还那么小。”韩雪摇着头,“最终,那天杀的畜生只被判了10年,并且还是在海阳市监狱服刑。我有着殷实的家底,但也无法只手遮天。之后,我给晓晓与岑曦的失踪,编织了一段发生在国外的故事,我将这个故事放大,让周围的人信以为真,甚至一度告诉晓晓,这段故事就是你人生中所经历的,用它来覆盖掉真实发生过的虎丘山中的种种。曾经有段时间,我觉得晓晓似乎真的听了我的话,开始了新的人生。但直到她重新走进校园后的某个周末,我在她的房间里无意看到了一张开往海阳市监狱的车票。” “接着,我找到了邵波,让邵波介入调查。我没有告诉邵波太多,只是希望能更多地知晓晓晓在我这个母亲无法掌控的世界里的一切。之前给晓晓做心理辅导的心理医生是个女的,于是在邵波说起沈非的时候,我就想给她换一个心理辅导似乎很有必要。”韩雪说到这里看了我一眼,“沈非,不得不承认,你比我所想象的优秀。于是在第一次见到你以后,我也查了一些你的过去,其中包括你在婚姻里受过的伤害。我一直认为,能从生命的每一次伤痛中走出的男子,本就是涅槃后的凤凰。果然,你的过去让你成为一位成熟与稳重、懂得包容与爱护的男人。所以……”韩雪顿了顿,“所以我也不瞒你,第一次让岑晓去见你,我是这样介绍的——沈非不但是一位优秀的心理医生,也会是一个真正懂得珍惜与爱护你的、很适合你的男人。” “谢谢!”我将头扭向一边,继续盯着监控屏幕——邱凌是静止的,而岑晓与尚午也是静止的…… 不,岑晓不是静止的…… “岑晓动了。”我沉声说道。 邵波、李昊、韩雪三个人同时站起,望向了屏幕。但岑晓只是放下了手,并扭头对着身后说了句什么。 “她在和乐瑾瑜说话。”我断言道。 紧接着,我的电话响起了,一看屏幕,是乐瑾瑜…… 32 行为神经学家,又称为生物心理学家。作为心理学领域五大主要取向中最为权威,也具备大量数据支持的一群学者,他们的主要工作就是研究身体的生理结构与功能,并探索这些结构与功能是如何影响人类行为的。 在他们的理论里,我们人类的行为可以理解为一台按部就班运行的机器:受到外界刺激——产生神经冲动——神经元树突接收——轴突末梢释放出一种化学物质——这一化学物质让脑细胞开始产生对应的情绪。最终,完成我们在刺激后做出的肢体应对。 而这些化学物质,又被称为化学信使,也就是神经递质。 神经递质有很多种,比如乙酰胆碱、多巴胺、内啡肽等。这些神经递质的化学成分被生物心理学家们捕捉到后,现代医药的技术,便能够制造出这些本应该是神经系统制造出来的化学成分,进而变成一颗颗五颜六色的药丸。 如我一般的心理咨询师,是不具备开处方药资格的。但精神病院的医生就不同了,他们对付病患的,使用得最普遍的便是这些药丸。也就是说,在他们的世界里,潜意识理论也好,人本主义也罢,就算是讲究大数据的行为主义,似乎都是个伪命题。 于是,诸如尚午、邱凌这些被定性为精神病人的家伙,每天都要被精神病院的医生强制要求服用几片有着神经递质的药丸,来控制他们躁动不安的心灵。长期服用后,是否会改变他们的人生观与世界观呢?又或者,他们的体内会不会产生某种对于药物的抗体,进而影响到他们身体里分泌出来的神经递质对他们行为的作用呢? 这个问题在我这么一位虔诚的动力学拥护者看来,似乎也是一个伪命题,或者说得不客气一点,压根就是一个不太现实的悖论。 乐瑾瑜的语气依旧冰冷:“岑晓想要你进来守在她旁边。” 我应了一声,扭头看了看身后的其他人。监控室里空间不大,他们应该也听到了听筒里乐瑾瑜清晰的话语。 “好的,我马上进来。”我挂了电话,转身望向身后的其他几个人。韩雪的嘴唇抖动了几下,但没说话。 “韩女士……”我停顿了一下,“韩女士,我是一个和你一样的普通人,有情绪,也需要发泄与倾吐。但有一点希望你相信——我,始终是一位有执照的心理咨询师。” 说完这话,我往外走去。不远处的走廊位置,那两个当班的保安在窃窃私语着什么。他俩身后,我似乎看到了一个微胖的身影,好像那个被邱凌诱导着当作棋子的保安老刘。 我没有去深究,因为我现在即将面对的是一位能够让很多信徒为之疯狂的洗脑者。与他的对抗过程中,稍不留神,就将被引入泥沼。 我快步走到了第三个病房前,乐瑾瑜靠在门槛上,低着头望着自己的脚尖,并没有看我。我将她的这一反常举动看成她为避免某种尴尬的掩饰行为。况且,和之前看到保安老刘时一样,我需要专注——极其高度的专注,来面对尚午。 我迈进木门,越过乐瑾瑜时,闻到了一丝很普通的薰衣草芬芳。气味中,又似乎有着一丝丝还未散尽的依兰依兰花香…… “沈非先生,您好!很高兴再次见到你。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冒昧地要求你选择一个岑晓小姐看得到的位置静静站着。我受韩雪女士的委托来帮助岑晓小姐,不希望因为你的干预而让我们的这次谈话变得没有作用与意义。”尚午微笑着望向我说道。 “你的主意不错,但是你觉得我会听从你的安排吗?”我也和他一样微笑着,并大步走到岑晓身边。岑晓抬头看着我,眼中有着乞求保护的眼神。 我莫名地多了一次恻隐,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并站到了她身边,直面着尚午:“尚午先生,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其实可以一起来帮助岑晓小姐的。” “嗯!我很欣赏你的勇气,敢于这样直面挑战我。这些年没有第一时间被我的气场所征服,反倒想要尝试挑战我的人并不多。你是一个,隔壁的邱凌算是一个,至于第三个……”尚午收拢了笑,他那刀削般的脸给人感觉本就刻薄与冷漠,而此刻皱眉后,更是让人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他顿了顿,又耸了耸肩:“第三个是个女人……不,那时候她还不是女人,应该只是个女孩。她的名字是……” 他再次停顿了,细长眸子里面射出的光越发锐利:“沈非,她的名字是文戈。” 我感觉得到自己的心脏在这一瞬间抽动了一下,但外表应该没有显露出任何反常痕迹让对手捕捉到。我开始深呼吸,尝试让自己情绪波动的频率变小。但不自觉地,我看见尚午的嘴角往上扬了扬,挂着一种叫作藐视的神情。邱凌那鼻孔扩张的画面在我脑海中被放大,我意识到,我想让自己冷静的深呼吸所造成的鼻孔扩张,肯定已经被尚午捕捉到了,就像我与邱凌面对时一样。 我回报了一个微笑,尽管我知道自己这个微笑表情使用得很拙劣,明显是自己给自己打气:“尚午,文戈是你的学生,这点我之前已经了解到了。” “没错!不过不可能是文戈自己告诉你的,她那么个小魔女的世界里,对于对错的区分向来是模糊的。但是对什么人应该否定,什么人应该留下,却是很清晰的。那么,我与她的关系就应该是邱凌和你说的吧?我前两天才发现你进入邱凌的病房,之前好像也没怎么看到你,或者看到了,我也没在意,因为我之前并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就是文戈的丈夫。” 尚午将双手放到了胸前,十指指肚对到了一起,并用力压了压。彼此都是心理学学者,自然明白他这个刻意的尖塔手势,实际上是对我的一种宣战,宣布自己目前对局面掌控的程度。 “沈非,其实在文戈死后,我就想过找机会和你聊聊。可惜的是,那段时间我琐事太多了,想要拯救的是这世界上的千千万万生灵,而不止你沈非一个。到现在,我是一位已经褪去光环的救世主,就如同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对一切已经没有任何掌控的能耐了。而想不到的是,在这个时候,居然还会有机会与你结识,并有这么一次交流。”尚午的声音依然高亢,有点刺耳,但似乎又能直击听众的大脑深处,“这些年,我其实特别想和人说说文戈,说说这个改变了我一切的女人……嗯,我应该称呼她为女孩,一个在高中校园里穿着白色校服的看上去挺文弱的女孩。那时候她的胸脯刚发育不久,很挺拔,但是并不发硬。” 被我握着的岑晓的手紧了紧,她的情绪在变化,因为尚午的说辞。 我想阻止,但又渴望听到尚午继续说道关于文戈的过去。最终,我选择了聆听,尽管岑晓因为尚午的话而开始变得紧张。 “沈非,没有谁天生就是坏人。先天与后天两个因素对于人性最终养成的作用,这问题本就是心理学领域来回争论的终极命题。而我,是站在大部分人的对立面。我始终认为后天的一切才是造成人犯罪的最根本,一个婴儿来到世界上,如果他从小接触的全部是童话王国里的美好,那么,他又怎么可能去伤害别人呢?当然,后天的刺激必然考验一个人对刺激的承受能力了。嗯!沈非,我举个例子吧,毕竟你也是一位心理学学者,我在你面前摆这些理论本来就没什么意义。” 心理大师(出书版) 第42节 我依然保持着沉默,听他继续。 “我们首先来说说邱凌吧。这段时间我也知道了一点点,不过确实只是一点点,因为我只是这里被管制着的一个疯子,没机会接触外面的世界……邱凌杀了好几个人对吧?而他杀人的原因,我们是不是应该理解为他对文戈的死无法承受所导致的呢?在他当我学生的那两三年里,我就细心观察过他。他的内向与腼腆不过是假象,都盖不住他强大的内心世界。他是一个容易走极端的孩子,但他对自己极端的约束能力,又控制着他保持着安静与忍耐。这么说吧,他暗恋文戈,但当他知道文戈暗恋我的时候,他却什么都没做,只是静静地躲在暗处,继续守护着文戈。而他最终的爆发,应该就是文戈的辞世吧?沈非,我不知道我的估计是不是对的,你点个头吧!” 我没出声,点了点头。 尚午苦笑:“所以说当年我能够那么坚决地拒绝文戈的示好,邱凌也是主要原因之一。那时候我也年轻,文戈的热情让我一度想要放弃一些东西,但每每激动时,脑子里便闪出邱凌那让人不寒而栗的眼神,继而马上清醒。” “我怕他,我承认。”尚午最后叹了口气,“他是没有底线的,在他想要做些什么事情的时候。” “接下来我们开始第二个例子吧,我们来说说岑晓。”尚午转换了话题,再次望向岑晓。这时,岑晓又一次举起了没有被我握住的右手,做出了扇风的动作。我连忙将自己的另一只手搭到她右边肩膀上。她愣了一下,放下了手。 尚午:“岑晓,你所迷恋过的少楠会是谁呢?可以肯定他是真实存在的,因为你的受虐嗜好,绝对不可能只局限于幻想就够了。那么,当时的他,是蛰伏在你身边真实世界里面的谁呢?” “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少楠是你的同学吗?”尚午的语速加快了,并且较之前更加高亢了,但他的语句又具备催眠术施展时的引导性。从我的工作与接收到的知识体系看来,这是不太符合常理的。催眠术需要柔和的灯光、缓慢的语速、低沉的声音,而尚午目前所施展的却完全相反。 突然间,我想起了集体催眠在现实生活中的典型案例——某保险公司清晨呼吼的口号。他们斗志昂扬,声音洪亮。接着,我又想起某种对外语疯狂的学习方式,也是用极快的语速与高调的呼喊,来完成自我催眠的。也就是说,面前的尚午,只是把集体催眠中的方法作用到这一刻对岑晓一个人的催眠上,甚至可以理解为,他是在强行地拉扯岑晓的思想跟着自己行进,用他独有的强大气场与人格魅力。 岑晓似乎想要抵触,但最终,也可能因为我在旁的缘故,她扬起了脸,并望向尚午的眼睛。她并没有回答,但尚午似乎已经从岑晓眼神中捕捉到了答案。他再次发问:“是你的朋友吗?” “是邻居?用人?保安?”尚午在继续,“或者,是你的亲人。” 岑晓的身体猛地颤抖了一下,这一动作被尚午快速收获并用更为快速与高亢的声音追问了一句:“是你的爸爸?表兄弟?堂兄弟?叔伯……” 岑晓开始疯狂摇头,但却依然没吭声。可以肯定,这少楠是她亲人的身份被坐实了,但尚午一连说出好几个男性亲属后,却都没有得到收获。 尚午顿了一下,就一下,很短暂的一下:“岑晓,少楠是你的妈妈,还是你的姐姐?”岑晓被我握着的手猛地一紧…… “嗯!看来答案已经被找出来了,具备施虐倾向并在你的人生中充当着少楠身份的人,就是你同父异母的姐姐——岑曦。”尚午缓缓说道。 第十二章 姐妹 姐姐开始进入青春期,妹妹对她的病态依恋需求让她一度在其间感受到一种满足。接着,姐妹俩在没有人引导与教育的情况下,自己释放出了人性中对于受虐与施虐最为野性的需求。 33 在尚午用很平静的语调指出了少楠的身份就是姐姐岑曦后,岑晓的身体反倒有了一次很大也很明显的起伏动作。一个隐藏在心里很久,可能没有第三个人知晓的秘密,在这一刻终于被曝光出来,或许,对岑晓来说,也是一次重负被放下的释放过程。 尚午并没有停下:“两个在家里得不到关爱的孩子,她们在物质上不用忧心的环境里洞悉着这个世界。她们知道,世界很大。但她们能够触摸到的却又很小。她们想要尝试更多的各种各样的人与人接触的方法方式,但因为没有男性的家庭环境,让她俩变得比其他孩子更加小心与谨慎。慢慢地,妹妹越发依赖,这一依赖转变成一种病态的需求被管理与责骂。姐姐开始进入青春期,渴望对性的触碰,妹妹的这种病态需求让姐姐一度在其间感受到一种满足。接着,在关了灯的大房间里,她们变成了她们自己所臆想出来的角色,接着,她们在没有人引导与教育的情况下,自己释放出人性中对于受虐与施虐最为野性的需求。” “于是,我又可以将岑晓小姐你的人生,分割成两个不同的阶段。一个阶段就是你的姐姐岑曦在你身边的阶段。那个阶段,或者你俩都有某种羞耻感,但身体和心灵实际上都是满足着的。你们用着一种畸形的方式享受着姐妹情带给生活的大圆满,虽然明知不可为,却又如同毒瘾者般疯狂吸食着。这,实际上也是你为什么给你姐姐加个‘少楠’的标签的原因。因为你们自己始终知道,这种关系是错误的。而第二个阶段,便是虎丘山之后,你被田五军伤害了。但在那些天里,你所迷信着的姐姐失踪了,并没有出现并保护你。于是,你心目中的少楠也在那个时间里消失了,对吗?岑晓小姐,请你尝试回答!嗯,尝试着说是与不是,毕竟想要走出阴霾,需要的是你自己坚强与决绝的面对。” “是,但又不全是。”让我意想不到的声音响起,岑晓开口回答了。她的语速并没有比平日有太大变化,或者应该说这一刻的她又变成了那个普通也冷静的大学生。 被我握着的手在往回缩,我犹豫了一下,并没有应允,反倒将她握紧了。岑晓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中较之前多了些什么,不再只是惊恐,似乎还有某种豁达。我想,少楠的身份之谜被解开,可能是让她得以舒缓开来的关键所在。 “我曾经以为姐姐爱我,只是她爱我的方式与众不同罢了,就像我们家对面那姓仲的小胖子被他的大胡子爸爸毒打一样。但是事后,小胖子的大胡子爸爸又会用他毛茸茸的胡须与湿漉漉的嘴唇去亲他的脸,就像姐姐在打我的同时,又触摸我的身体并亲吻我一样。”岑晓变得安静下来,倾诉如同溪水般开始流淌,“不过有一点你说的是错的,我所迷恋着的姐姐并不是没有保护我,而是,她的施虐到了某种极致,不单是对我的身体,还包括对我的精神世界。最终,她用一种独特的方式完成了对我身心最大的折磨。” “两年前,她认识了一个高个子男孩,也就是她们学校虎丘山驴友协会的发起者。从那天开始,她变了。她每天就记挂着那个男孩,而疏远我。晚上,我总是开着房门,想要看见披着长发裸露着身体的她的身影,但总是失望。我开始害怕了,我害怕失去姐姐,总感觉姐姐会用一种与众不同的方法离开我的世界。于是,我假装改变,假装和她一样对徒步有了兴趣。终于,我们决定开始一次徒步旅行,只有我俩。并拒绝了岑曦的男友因为不放心而要加入的要求。” 岑晓的语速越发平静:“我们在那个早上出发了,朝着虎丘山森林公园深处行进。下午,我们遇到了暴雨。我们躲在一块断崖下面,面对着突然变化的可怕天气,想要打电话求救。但姐姐说,这就是徒步真正能够收获到的对大自然的征服感。最终,我们狼狈不堪地在那个已经昏黑的傍晚迈开步子,想要找一个相对来说干燥点的地方搭建帐篷。可就在这时,田五军骑着那辆破旧的三轮车出现在我们视线能够捕捉到的夜色深处,就像一头潜伏在黑暗中的猛兽,终于袭击而来。” “在你被田五军带走时,岑曦是和你在一起的?也就是说,你被解救后,对警察说谎了?”我没忍住问了一句。 “是的。”岑晓没有看我,她依然看着尚午,“当我与岑曦被田五军极其粗鲁地捆绑并放到他的三轮车上时,我一反常态地冷静。因为我看到我一直以为坚强的姐姐,在因为害怕而哭泣,那么,之前她用同样的方法捆绑我的时候,作用到我的感受,在她的思维里就应该被理解为是痛苦的。她想要我痛苦,而不是让我舒服。” 岑晓叹了一口气:“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这一点。紧接着……”岑晓停顿了下来,似乎在思考。尚午却不失时机地说道:“紧接着,你们被逮到了田五军的房子里,你们开始受到侵犯。但不同的是,你是享受着的,而岑曦是哭泣着的。” 岑晓依然沉默。 房间里开始安静下来,尚午没说话,岑晓也没说话。 而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局外人一般,也不知道该如何言语了。接着,我开始想到我身后,还有着一位和我一样,在目前这个环境里,只能作为聆听者存在的乐瑾瑜。 我想扭头去看她一眼,但面前尚午那张刀削般的脸,又让我不敢有丝毫松懈。 只是,我完全不曾想到的是……我身后的乐瑾瑜,在这一刻却在……却在做着我们所有人都绝对想不到的事情…… 不自知,也不自觉……人生是由若干不同的人为你搭建而成的,而他们要做的事情,也永远不可能是你能够准确估摸出来的,就像岑晓与她世界里的其他人——岑曦一样,也像我与我世界里的其他人——乐瑾瑜一样。 34 岑晓终于说话了,但话语声与抽泣声交织在一起:“当田五军扑向我俩的时候,她如果和我一样顺从的话,那不就可以了吗?但她扭动着被捆绑的身体,想要拦在我前面。她哭泣着对田五军说我是个孩子,说我会害怕,会惶恐。她要求田五军松开自己,说自己是个成熟的姑娘,懂得如何取悦男人,能够让田五军满足的。田五军狞笑着,答应了岑曦的要求,并松开了她。接着,我被继续放在那辆破烂的三轮车上,我的头紧紧地贴着一块肮脏的绿色绒布,上面散发出难闻的腥臭味。我不想去看他俩正在发生的事情,但我没法回避,因为我被捆绑着,无法动弹。田五军的喘息声与岑曦的呻吟声,也注定了不可能被房子外面的风雨声盖住。” 岑晓终于将手从我手里抽了出去,并掩住了脸。她的声音在放大,说明她心里的结正在被解开,但这一解开的真相,又让人感觉害怕…… “我忘记不了姐姐当时的眼神,她满脸是泪地看着我……她为什么要看着我呢?她是想让我永远都不要忘记她的眼神吗?她是个心狠的女人,而且她是那么愚蠢。她竟然愚蠢到想要徒手杀死一个强壮的男人。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岑晓泣不成声起来。 “之后警察不是说没能找到岑曦的尸体吗?”尚午似乎也融入到岑晓描绘的两年前的故事中,“那岑曦最终去了哪里呢?” “她……她……”岑晓又一次开始大口地吸气出气,“她被田五军杀了,她大大的眼珠因为硬物的撞击而离开了眼眶,美丽的头发被血液灌溉后如同搅拌后的蛋丝。田五军赤裸着身体拉扯着岑曦的头发往他房子后面走去,就像一个原始人拉扯着被他夺去了生命的猎物。因为害怕我逃跑,他也把我扛到了后院,放在他能看到的范围之内。接着……接着……” “接着,他将岑曦分开,一点点地放入了石磨……”说出这段话的人是我,我延续着岑晓的话语缓缓说道,脑海中涌现的画面,是那个有着暴雨的夜晚,发生在深山里能让人彻底崩溃的画面。 “是……”岑晓还是在抽泣着,“姐姐没了,消失得那么彻底。之后田五军给我说过,他说那个石磨就是安葬他最为亲密的人的坟墓,包括他疯癫的妈妈,与他暴躁的爸爸,都被他终结在石磨与石磨后面那块肥沃的土壤里了。” 我努力压制着不让自己呕吐,脑海中古大力站在那块长着茂密草丛的黑土上举起一枚颗粒状骨屑的画面历历在目。目前看来,那骨屑的所有者是谁,甚至都已经没了定数。有田五军的父母的,也有岑曦的…… 岑晓的声音淡淡的,与抽泣交织着:“田五军赤裸着身体,在那雨水中忙到了深夜。最终,他冲着我转过身来。雨水洗刷着他的身体,属于雄性的块状肌肉在夜色中朦胧却又粗犷。我,只是一个柔弱的小姑娘,一个在他面前只懂得流泪与呻吟的小姑娘而已……与他共度的那7天,也是我这辈子唯一与成年男性共同度过的7天。我亲睹了他对背叛者岑曦的惩罚,因此越发感激他将我生命的保留。那么,他对我身体的蹂躏,实际上不过是他迷恋我的一种表现方式而已。可能在你们大部分人眼里,他是残暴的、疯狂的。但我那几天感受到的他,却又有着细腻的一面。他没读过什么书,不懂得如何表白对我的感觉……渐渐地,我发现我对他改观了,甚至在最后被警察解救的刹那,我骨子里开始有了一种逆反,不希望被带出那个破烂的房子。因为那个房子里虽然弥漫着血腥与残酷,但是,那房子里又有着原始的忠诚与更为原始的爱的表达。” “岑晓,我可以说,你这种状态叫作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吗?”我打断了她越发蕴含情感色彩的讲述,“你不自觉地与绑架者成为一种相互依赖的关系。” “沈非先生,我觉得现在最需要的是让岑晓小姐继续吐出积压在心底的东西。心理医生每天最日常的工作就是聆听,而不是自作聪明地打断。”尚午冷冷地说道。 我扭头去看他,想要反驳,可尚午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你我不放任她把心底的罪恶全部诠释,就永远不可能知道她意识世界里的真相。” 他笑了,望着我笑着:“就像你永远不会知道文戈意识世界里的真相一样,因为你从来没有尝试去探知她所犯下的罪恶。” 我的嘴张开着,却没有字符被吐出。因为尚午说的话是对的——岑晓在剥开自己、展现自己的同时,她潜意识中倾向于罪恶的一面也得以大肆滋长。作为一位心理医生,我需要加以引导,这一做法并没有错。但,我知悉最终的真相吗?又知悉岑晓思想中真实的感受吗?那么,在我并不知道真相之前,我尝试着做出任何举动,有用吗? 岑晓似乎没有听到我们的对话,她自顾自地叹了口气:“不错,我是对警察说了假话,就像我乞求田五军不将我碾轧成汁液与肉沫时许诺的那样。我说岑曦失踪了,可能被掩埋在那晚的一场泥石流里。我说田五军最初是想帮助我,独处一室后他才无法控制自己。最终,他被判了十年关进了海阳市监狱。这一切似乎到此结束了……” “是的,我以为结束了。但我开始了失眠,满脑子都是岑曦以另一种形态从石磨边缘溢出的画面。我努力让自己不去想那一切,接着我尝试去回忆幸福快乐的东西。但我再次失败了,因为让我痴迷的所有幸福快乐的场景里,都是少楠或者岑曦存在的世界。在那极度瞌睡但又无法睡着的深夜里,我的少楠被碾轧成碎片,碎片在暴雨的天空中飞舞着,最终汇合,汇合成一具赤裸着的有着肌肉的男人身体,并朝着被捆绑的我大步迈了过来……接着,这一系列的画面构成了一个世界,让我一度进入其间,无法自拔。是的,我看了很多心理学书籍,知道了自己可能患了重度抑郁症。我也长期受到木僵的折磨。很多抑郁症患者不断想做的是自杀,而我……而我……而我却在这折磨中,有了某种精神上的变态的满足。” 岑晓低下了头,双膝并拢,手肘抵在膝盖上,用手掌撑着脸:“我戒不掉……我真的戒不掉。我每次去海阳市监狱的时候,都反复问自己是来做什么的。当我端坐在田五军面前,尽可能让他得到某种满足时,我感觉极度羞耻,同时却又那么舒坦。最终,在回市区的路上,我总是坐在大巴车的最后一排,望着窗外的世界默默流泪。我想岑曦了,我真的好想她……但她已经变成了碎片,碎片聚集后,幻化的人为什么会是田五军呢?为什么呢?” 我摇了摇头,用手掌贴到她的脸上,温热的手掌能让人镇定与感受到安全:“岑晓,我们也查到过一些东西,结合你现在所说的,我也能推断出某些情节。田五军越狱的消息传来后,你母亲的第一反应是将你带到安全的地方,可当时的你,或许还心存某种期望。最终,田五军被击毙的消息传来,你的失常让你母亲大惊失色,所以她连忙将我叫到了你家。而我走进你房间之前,你想要做的事情,是不是想要给田五军点上一支蜡烛,为他的亡灵祈福呢?只是,你在点亮蜡烛以前,再次陷入了木僵?” “不!”岑晓的脸在我手掌上微微地蹭了几下,她是在尝试感受温暖,“沈非,我不是要给田五军祈福。我是想将这一抹烛光送给少楠,送给岑曦……我对自己说,都已经过去了,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我需要一个新的人生,一个正常的人生。妈妈在那天下午给我说了你的故事,故事里的你,死守着你对亡妻的承诺,情感世界里充当着一名苦行僧,但外表又不会散发出一丝丝悲伤情愫。于是,你的故事感染着我。我还只有23岁,我有机会走出阴霾,而不是永远沉浸在可怕的世界中。沈非,那天晚上我想和你发生什么,真的非常想要。可是,你知道你在拥抱我时说了三个什么字吗?” “我说了什么?”我开始纳闷,记忆中那晚自己并没有胡乱说话。 “你喊了另一个女人的名字,那个名字不是你的亡妻文戈,而是一个三个字的人名。”岑晓抬起头来望向我,眼神中有着悲伤,但没有了之前的那种绝望。 “能告诉我那个名字吗?”我边说边扭头看了一眼,因为我不能确定岑晓所说的是什么,也不能确定她说的是真是假,但是我相信,她即将说出的名字,很可能会刺激到乐瑾瑜,甚至可能那名字就是……就是…… 木门边空无一人,之前倚在门边的她并不在。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我并不知哓,我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尚午与岑晓身上,身后就算有某些动静,似乎都无法刺激到我的世界。 “你说出的名字是乐瑾瑜……很清晰的三个字——乐瑾瑜。”岑晓将这个名字说了两次。 “哈哈!”尚午那高亢的尖啸声响起,“真可笑,昨天下午还让你感动着,甚至想要与之发生什么的男人,几个小时后,却喊着另一个女人的名字。看来,文戈选择去死,并不是愚蠢的。所以说,这个世界上真没有永恒,有始有终只是个笑话而已。岑晓,其实你要明白,人的一辈子要经历很多很多东西,所有的经历,都是改写你人生的关卡。内心的强大,会保障你在各个关卡面前都不会受到影响。岑晓,介意听一个故事吗?一个关于我的故事,也是一个关于最深爱的人支离破碎的故事。” 岑晓没回答,但抬起脸望向了他。尚午似乎害怕我打断,又补上了一句:“沈非,你也应该听听,因为这个故事里面也有你。” “是吗?”我还是望着岑晓,思想却延伸向乐瑾瑜。很多很多的片段,从记忆最深处被解锁释放——那当日浅笑着的学妹,那一度纯真的年轻讲师,以及那怀着小小心思的白大褂精神科医生。渐渐地,我发现我似乎一直在辜负谁,但这个人又似乎不是她,也似乎不是文戈…… 或者,我所辜负的人是我自己…… “我的人生本来是正常的,我也不应该走入今日这么个疯癫的世界。”尚午的声音开始了,“沈非,我人生的改变,是因为文戈,因为那个如同魔鬼一般的少女。” 我有点呆滞地扭头望向他。尚午却避开了我的眼神,甚至也避开了岑晓望向他的眼神:“我在师范时就认识了缪晓茵,她和我一样,是学音乐的。那时候整个城市里也没有几架钢琴,于是,我们会从学校里转三次公车到市剧院,晓茵的叔叔在那里上班,而那里,有一架让我俩为之痴迷的钢琴。” “沈非,其实像我这种人成为疯子是很容易的,因为我太过痴迷于自己喜欢的东西。当然,我现在是否是个疯子,也是很多人在争议的。但我自己给自己的定位,却是疯子无疑。我的人生曾经一马平川,各种美好琳琅满目。我和晓茵一起毕业,一起开始了我们的音乐老师的人生。我们悄悄地约定存够五千块钱后就向双方父母开口结婚。尽管我们的人生道路简单平凡,但我们自己却觉得华丽也充满音符。但……但文戈出现了。”尚午深吸了一口气,“她走入我的折翼音乐社时,头发随意地扎着。她皮肤白皙,五官姣好,像她这样的高中生身边一般都会有男生跟着。是的,始终跟在她身后的,就是邱凌。” “文戈的音色很好,对音乐有着很高的天赋。她弹风琴的样子很美,就像一个来自另一世界的仙子。不单单是我自己这么认为,晓茵也是这么认为。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文戈望向我的眼光变了,望向晓茵的眼光也变了。我承认在晓茵不在的角落里,文戈那散发着腥味的胴体芬芳一度让我把持不住,但最终,我还是决绝地拒绝了。也就在我拒绝了她的那一晚,听说他们班上发生了野猫的尸体被折成几段的恐怖事件。而也是从那天开始,晓茵时不时告诉我,晚上总觉得有人在她的宿舍外游荡。” 尚午的音调开始降低了,声音中散发的哀伤气质与他的模样似乎并不搭配:“某个清晨,有人在学校旁边的铁轨上,发现了一具被列车碾轧成碎片的女人的尸体。而也是那天早上我发现,晓茵不见了。于是,我的世界崩塌在那个清晨,所有的计划与憧憬,所有的未来与构思,全部崩塌了。晓茵是不可能自杀的,绝对不可能。那么,她又是因为什么而成了铁轨上的碎片呢?” “我那时很年轻,很多问题我不敢妄自猜测。就算我有过怀疑,最终也听从了公安刑警的抚慰,等待着他们许诺的最终真相。这个真相我等了很久,从我离开学校,到我逐步明白这个世界终将走向末日……几年过去了,很多人似乎都忘记了晓茵曾经来过这个世界,但我并没有忘记,也永远不可能。” 35 尚午说到这里深吸了一口气,那吸气的声音中,我可以听到鼻涕开始滋生。也就是说,他的情绪在消沉,他的大脑里开始分泌出那些负面的神经递质——去甲肾下腺素和皮质醇等。神经递质在他的身体里快速奔跑着,泪腺因此被打开。纵使精神世界再强,也无法真正幻变成只有对错黑白的机器…… 尚午也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 “于是,后天的这一次巨大刺激,将我的整个世界都颠覆了。我开始用绝望悲观的情绪看一切,所学的心理学、教育学以及音乐方面的浪漫情怀,又都成了我能够驱使身边的人和我一样感受这些绝望的利器。但,没有人真正明白,我的末日,在晓茵离去的那个早晨就已经拉开帷幕了,至于这个世界的末日,在我眼里,又有什么所谓呢?” 站在铁栏杆这边的我思维不觉跟随尚午开始飞远。是的,我的世界也一度崩塌在文戈离开后的那个早晨,她的支离破碎,也一度让我不敢去直面。从那天开始,我的人生是完整的吗?似乎不是……那么,我是不是也像尚午一样呢?我的末日,实际上在那一个早晨开始,就已经拉开了帷幕呢? 尚午的语调终于放缓了,声音也逐渐低沉下来,柔和,并且悠扬…… “这世界本就是苦的,从我们有意识开始。我们压抑在狭小的子宫里,我们被挤压在细长的产道中。我们会害怕孤独,会尝遍苦涩。没有人能够真正引导我们成为我们想要成为的人,也没有人会告诉我们生命是否就是对苦难的一次尝试。不曾想到的是……成长伴随着的是撕裂的阵痛。很多人以为自己成熟了,实际上他只是压抑了他承受不起的痛;很多人又以为自己豁达了,不曾想他只是被伤得彻底麻木。沈非,你人生的句号画在文戈离去的早晨。岑晓,你的人生终点,是那下着暴雨的夜晚。那么,你们其实都没必要压抑,痛苦本就是人生真正的滋味。放肆就是了,生命不过是一次体验,你俩的体验终结了而已。” 尚午的细长眼睛中放出柔和的光来,他往后退了两步,进而缓缓张开双臂…… 我的思绪突然间清晰过来,被邱凌设置的用来抵御尚午催眠的梗施展了作用。但尚午的声音还在继续着:“走进吧!走进我的世界,也走进我的怀抱……” 同时,身边的岑晓却已经站起并往铁栏杆一边的铁门走去。我意识到可能要发生什么,一把伸出手想要将她抓住,但是对面的尚午突然大声吼叫了一声:“沈非!你过不去文戈这个坎的。” 我愣了一下,也就在这一瞬间,尚午往前冲出一步,并一脚踹向铁门。奇怪的是那扇铁门上的锁好像压根就没起作用,铁门被踢开了。 尚午冲出了牢笼,他一手将岑晓脖子钩住拉到自己面前,另外一只手比画到了岑晓脸上,一柄短小的金属制品被磨得非常锋利,抵在岑晓的左眼眼球下方:“往后!沈非,给我往后退。” 身后门外传来了凌乱的脚步声,第一个冲进来的是李昊:“尚午,放下武器,别冲动。” “居然还有警察?”尚午笑了,声调也高亢起来,“嘿嘿!居然还有警察。那么警官先生,麻烦你告诉你身后的所有人,一个精神病人将一根利刃通过少女的眼球扎进去,最终搅乱她脑浆的行为,是否需要负法律责任?” “尚午先生,求……求你不要这样。”韩雪和邵波挤在门口,他俩身前的李昊将手伸开,不允许他俩进入房间,怕刺激到尚午。 “不要怎么样?嗯!我是个精神病人,行为无法受到控制。”尚午大笑起来,声音尖锐高亢,感觉那么刺耳,“况且,韩女士,你有没有想过,对于岑晓来说,这或许也是她想要的解脱呢?她在两年前就应该和她姐姐一样,消失在虎丘山。但她没有,她苟活下来,还纵容了一个罪犯在这世界上和她一样苟且着。杀死了岑曦的凶徒没有被枪毙,反倒得到了救赎。那么,凶徒之后再次犯下的杀戮,是不是本就应该让放纵了凶徒的人来承担呢?” 尚午右手明显在用力,一滴圆圆的血液,从岑晓那深色的眼袋皮肤上渗出。尚午继续着:“罪恶,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残留着。或许,法律确实是足够公正的,但是执法者与其间的每一个当事人,又都是组成这个法制社会的一员,那么,他们也都是法律的制定者。各种各样的缘由,让罪恶得以从这些制定者的缝隙间得到解放。晓茵被文戈杀死了,而她依然可以无邪地继续自己的人生。邱凌成了梯田人魔,他却依然在我隔壁悠闲地发着呆。田五军的手上沾满人血,他却有机会再次离开监狱,制造罪孽。” “有公正吗?这位警官,你不要回避,有公正吗?有吗?”尚午嘶吼着。 李昊腮帮上的肌肉再次紧了紧,他望向尚午的眼光开始变得镇定下来。接着,他将帽檐端了端,声音依然沙哑,但是浑厚与庄严:“尚午,法律是我们人类社会之根本。你说的我承认,有个别人钻了法律的空子,但之所以能够钻法律的空子,也正是法律的条款足够公正与一丝不苟造成的。那么,我们每个人都可以质疑法律,但是也请你不要忘记了,法律是强制执行的,和法律一样,维护着这个社会得以稳定与秩序的另外一个准则,叫作道德常规。人类文明几千年里,犯下罪恶却又没有受到法律制裁的人们,他们最终能否逃过道德的审判?光鲜的背后,他们能真正安心睡着吗?他们的深夜,就是一个将他们囚禁着不断鞭策的牢笼。” 尚午的身体有着一个很明显的颤抖的动作:“不要说了,我也不想听。” 他收住了笑,细长的眼睛里放出凶悍的光芒:“现在,请你们都进入我居住了两年多的这个病房,全部人。” 他一边说着,一边挟持着岑晓往旁边墙壁移动。岑晓的双眼紧闭着,脸颊上的肌肉有微微颤动的痕迹。但我并不认为是因为她害怕或者感到恐惧,相反,应该只是因为眼部受到刺痛而产生的生理反应而已。 我们在尚午的低吼声中一个个往铁门里走,也包括之后赶来的安院长与当班的两个保安。李昊却纹丝不动,依然企图用他那强大的气场来镇住对方,让尚午投降。 最终,韩雪近乎癫狂的叫喊声在整个病房里回荡:“警官,求你了,我只剩下一个女儿了,我不能再失去她了。” “嗯!或许,你首先要看到她的眼球像一个气球一般爆开吧?”尚午淡淡地说道。 李昊终于叹了口气,走进了铁门里。尚午要求韩雪捡起地上的铁锁,将铁门扣上,最终,他笑了:“真的很感谢你们,冥冥中很多东西,都是有着神的安排,那么那么地神奇,也那么那么地不可理喻。我父亲是一个锁匠,我只需要一条金属制的东西,就能打开这世界上的大部分锁具。而今天在韩雪提出想要我和她女儿聊聊后,我就在房间的角落里莫名其妙地收获到这个神送给我的礼物——铝制的掏耳勺。” “我从来没有觉得我会和一号病房、二号病房的病人一样,被永远囚禁在这里。我也一直知道我迟早会成功地脱逃。只是,我没有料到的是,一切居然都来得这么具有戏剧性。我能够偷听到邱凌和沈非的对话,接着韩雪走入我的病房,我所预先知道的情况,瞬间成为我捕获韩雪信任的武器。接着,我有了开锁的工具,并有一个已经脆弱的灵魂——岑晓即将送入病房来成为我的人质。至于变数……” 心理大师(出书版) 第43节 尚午顿了顿,他似乎也享受望着铁栏杆里我们被困住的场景:“变数,就是你——沈非。你的出现,让我也有了情绪上的波动,但所幸你在我的世界看来,不过也只是个废物而已。对了,这位警官刚才那段话说得很好,他提到了道德。是的,犯下罪恶的人,他们不可能真正得到救赎。沈非,晓茵是被文戈杀死的,至于具体的细枝末节,我没有揣测过,本就没有任何意义。因为最终一个很简单的实验,就能确定这一真相。记得‘灵魂吧’的那段视频吗?那是我故意留下的,我那不听话的妹妹,滥用催眠术夺走人的生命。实际上她自己的悲观,本也是她得以催眠别人成功的缘由。于是,我阻止了她继续犯罪,送她解脱了。接着,我想起那段时间查到的关于文戈的近况,她有个心理咨询师丈夫,在犯罪心理学方面有着一定的造诣。并且,他还会帮助市局刑警队侦破一些案件。” 尚午再次看了我一眼:“知道吗?文戈和我一起作过一个曲子,叫作《逝者的夜曲》。她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那个曲子,也不可能忘记我的。同样,如果是她夺走了晓茵的性命,那么,她也不可能忘记晓茵。于是,‘灵魂吧’的时钟被我弄了一下,看似因为没电而抖动着的秒钟,实际上是在重复《逝者的夜曲》的音符。而《逝者的夜曲》中最后一句就是——没有人能被救赎,惩罚她的是她自己的整个世界。” 我颤抖起来,身边的邵波一把将我肩膀搭住。尚午耸了耸肩:“果然,文戈死了。那也就是说她默认了自己应该受到惩罚,不可能被救赎。沈非,照这么一想,当年困扰她的抑郁症的缘由,便也很容易被拧出来——她躲不开记忆中晓茵那张微笑的脸,她每次闭上眼睛看到的,都是晓茵被车轮碾轧得支离破碎的残肢。最后,她只能用同样的方法接受她应该受到的惩罚!” “逃不掉的!每个人犯下的罪恶,都逃不掉的。不管是谁放纵了他的逃脱,都会受到惩罚。” 尚午一边说着,一边挟持着岑晓继续往后退去。可就在这时,他的背后,也就是木门外的走廊上,一个厚实的身影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是那个有点肥胖的保安。他紧皱着眉头,表情异常严肃。接着,我们清晰地看到他在尚午身后举起一根不知道从哪里随手捡过来的木棍。 “这世界上,本就没有宽恕!从来没有!”这是我们听到的尚午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声音。 那并不粗的木棍狠狠地砸到了尚午右边的太阳穴位置,他握着用掏耳勺磨成的利刃的手在那一时刻也被保安老刘给一把抓着按了下去。 血,从他太阳穴位置往下流淌,他的身体开始往下滑落。老刘手里那根木棍被收回,昏暗的灯光下,我们发现那木棍上竟有一根细长的铁钉,钉子已经被染成了暗红色,一滴浑浊的血,正从钉子尖端往下滴落。 第十三章 重生人魔 我想起了乐瑾瑜随身携带的那把解剖刀,与她在第一次知悉邱凌就是梯田人魔时说出的那句话——她说……她说:“好想剖开邱凌的脑子,看看里面是什么样子。” 36 和尚午一起缓缓倒下的,是岑晓那高挑的身影。不同的是,尚午在抽搐,生命如同电池里最后那一丝丝电流,正在慢慢耗尽。而岑晓却只是端坐在地上,嘴微张着,起伏的胸部说明她在急促地呼吸。 老刘瞪大着眼睛,慌张地看着木棍上那细长的铁钉。到安院长喊他,他才回过神来,连忙跑过来用钥匙将铁门打开。韩雪最先冲了出去,蹲到地上与岑晓抱成一团。李昊掏出电话一边拨打着,一边用手触碰尚午的脖子,最终扭过头来对我与邵波摇了摇头。 我有点木木地落在最后。我并没有走出病房,左右看着,上下看着,感受着一位心理学专家被禁锢在这么个空间里的感受。接着,我在这狭小房间里尝试着走动,思考……最终,我的目光停在了挨着邱凌病房的那堵墙壁上。尚午说手里的金属制品是神赐予的,但我知道那应该来自哪里。只是,邱凌是用什么方法将掏耳勺递过来的呢? 墙壁上方大概两米高位置上的一个黑点将我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我跳上床,踮起脚去触摸那个黑点,发现那压根就是一个凹进去的小洞。 邱凌之前是国土局的员工,他有足够的渠道与资源拿到这个城市里属于国家土地的任何建筑物的图纸。那么,在精神病院新院区投入使用前,他也很有可能作为相关单位的办事员进入建筑…… 我缓步走下床,思想却开始放飞……曾经,我一度以为邱凌做出的所有所有,就是想要完成对我的惩罚,让我直面文戈的离世,感受和他一样刻骨铭心的伤痛。况且,我也一度以为这就是他全部的目的,用来悼念,也用来缅怀。 我承认,我曾经恨过。我在漆黑的深夜蜷缩在房子里面,咀嚼着没有了文戈后干涸的生命,并将她的离世原因归到身边某些人身上,潜移默化想要将这些原因转换成仇恨,再用仇恨来缓解心痛。但最终,我知道文戈的世界和我们每个人的世界一样,是浩瀚的。无论任何人如何游弋其间,所见的也始终只是某个角落,那么…… 很多东西,只是一个人的事……那么属于年轮中的一切一切,只是文戈一个人的事,与世界无关,也与众生无关。 我环视着面前的人们。他们代表着众生百态,或心伤,或心痛,或焦急,或好奇……每个人每天都有无数种不同的情绪占据他的思想,每一个喜好与厌恶都藏在内心深处……而精神病人最大的特点就是,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放纵自己一厢情愿的诸多冲动。 邱凌,你是个精神病人吗?如果不是,那你为什么要如此放纵自己对尚午的恨,甚至不惜制造出如此多的是是非非,最终来完成对尚午的处决呢? 我再次环视大伙,却猛地发现,乐瑾瑜并没有在现场。紧接着我意识到,实际上我与尚午、岑晓聊到中途的时候,她就已经不见了。当时我以为她只是出去了,但如果她出去的话,在之后出现异常时,她应该是第一时间跟随李昊、邵波他们几个冲进来才对。 “邵波,乐瑾瑜呢?她离开负一层了吗?”我走出铁门冲邵波问道。 邵波一愣,紧接着冲他身旁的李昊沉声道:“对了,乐瑾瑜呢?她不是一直在病区里面吗?” 她没出去过?我有了种不祥的预感,甚至并没有细细思量什么,便径直朝着门外冲去。 “我就觉得邱凌那里的监控屏幕有什么不对。”李昊也意识到了什么,大步跟在我身后。 但我们冲出木门后,面前一副惊慌失措表情的老刘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站在我们身前,拦住了我们的路。紧接着,我发现他脸上露出一丝让人不易察觉的微笑,并用一个和他的身份格格不入的优雅姿势往旁边一让,并弯腰伸出右手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是的,我们在冲出几步后看到的只是洞开着的木门与里面那洞开着的铁门……邱凌不见了。 那晚的精神病院外停了差不多十辆警车,包括汪局在内的海阳市公安局跟刑侦有关的人全部过来了。案子似乎并不惊世骇俗——一位精神病人从精神病院逃脱,他挟持抑或协助他的人,是一位年轻的精神科女医生。而另一位精神病人死了,他以为得到了神的眷顾,获得了一次完美的逃跑机会。但最终发现,他不过是掉进了一个完美的精心布置的圈套,死在一位保安“无意”的棒击下。 李昊虎着脸,亲自将老刘领到其中一辆车的后面,开始了突击审讯。大批刑警进入新院区的负一楼,企图捕捉邱凌逃跑的痕迹。但实际上,压根就不用捕捉,以邱凌一贯的严谨,是不可能留下太多痕迹的…… 最终确定的案情结论是:在我一直感觉如同隐藏着猛兽的走廊尽头,那暗影深处其实还有一扇门的。但新院区尚未完全投入使用,于是只开了一边的门。同时,为了省电,没有病人的那片病区的灯泡甚至都被摘了下来。邱凌趁着我们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尚午吸引时,与乐瑾瑜一起通过那扇门离开了负一层。医院门口的监控探头里清晰地拍到乐瑾瑜开着一辆深色轿车离开医院,那画面里面,乐瑾瑜的脸部表情看得并不清晰,但是据保安说,当时乐医生只是冲他们笑了笑,说出去还车。 慕容小雪查了车牌,是租来的车,租车人就是乐瑾瑜,时间是下午7:24。这时间据邵波说,就是他们给乐瑾瑜打完电话之后。 老刘并没有隐瞒什么,相反,他很快就变得坦然与豁达。因为警队的纪律,我和邵波只是通过李昊的简单复述知道了大概:老刘确实当过兵,但复员后,他一度也是个小老板,在老家接了几个工地做得不错。但五年前,他在海阳市读大学的女儿不见了。 老刘找了四年,最终找到的只是一抹漆黑的焦炭。就算是这抹焦炭,也只是在警方档案袋里的照片里。被尚午洗脑后迷信末日论调的老刘的女儿,选择在一个午后自焚。那年轻的生命焚烧后的青烟,飘了好远。于是,老刘不想让女儿就这么白白死去,他要复仇。他固执地认为,犯下罪孽的人,不应该只被囚禁在精神病院里安逸地活着。 老刘应聘做了保安,满脸微笑面对精神病院里的每一个人。他小心翼翼地捕捉着,期望逮到一个机会,将尚午绳之以法。但他的这一小小心思,被国土局派过来检查新院区的邱凌敏锐地捕捉到了。 据李昊说,老刘始终是笑着的。在老刘看来,邱凌是坦诚的,邱凌和世界上大部分心里有着阴暗心思、表面上又要假装道貌岸然的人不同。老刘还说了,自己在邱凌的影响下,仇恨被抹杀了,觉得只要保证尚午不再出去害人就够了。至于自己将尚午误杀,不是本意,谁让楼梯口正好有这么一根断了的椅子脚呢?自己怎么可能想到上面居然还有一根钉子呢? 李昊最终愤愤地说:“尚午的死是误杀,这是事实来着。只是……只是……嗨!不说了。” 那晚,我再也没有说话。市局送我和邵波回去的路上,我一直望着窗外黑漆漆的世界。是的,那暗影中潜伏着一只只“猛兽”,它们悄无声息,它们摩拳擦掌…… 我脑海中来回放映着关于乐瑾瑜的一切,她那扬起笑着看我的脸,她那淡淡的芬芳与素色的长裙……接着,我想起了她随身携带的那枚解剖刀,与她在第一次知悉邱凌就是梯田人魔时说出的那句话——她说…… 她说:“好想剖开邱凌的脑子,看看里面是什么样子。” 我不敢继续往下想。 瑾瑜,这一刻的你,又在哪里呢? 37 距离邱凌离开海阳市精神病院已经7天了,距离乐瑾瑜离开我的世界,也已经7天了。 最初,是没有这个世界的。 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上帝觉得光是好的,于是便带来了黑暗。世界有了清晨,有了拂晓,也有了长夜。 第二天,上帝造了空气,那时应该是清新的,他大口呼吸,感受舒适。 第三天,他分割了水与陆地,并给予了青葱的植被。 接着的第四天,上帝挥了挥手,漫天日月星辰,我们有了节令、日子、月份和年岁。 第五天,生命来到了这个世界,有飞禽、游鱼以及繁衍的权利。 到第六天,陆地上的生物开始各从其类。接着,亚当睁开了眼睛。 亚当说:“我万能的上帝啊!你让我成为万物之灵,但是我依然孤独。我愿意用我身上的一根肋骨,换一位美丽的同伴。” 于是,有了夏娃。亚当与夏娃亲吻、缠绵。最终,有了我们整个人类。 到第七天,上帝累了,他去休息了。所以,我们才得到了一个礼拜日,可以放下工作。 乐瑾瑜还活着吗?她那散发着芬芳的美丽胴体,是否还温热呢?我不敢想象她与邱凌在一起后会发生什么,甚至我一度祈祷,希望她是邱凌的一个一直隐藏得很完美的同伙。那样,她就不会受到伤害。 我照常上班,照常下班,但是我推掉了所有的病人,一个人有点木讷地坐在诊室里。我来回走动着,捕捉着每个病人在这房间里有过的各种不同的坐姿,感受着他们各自的世界。陈蓦然老师好几次提出想和我聊聊,在我的诊室或者去他那边,都被我婉拒了。彼此都是心理咨询师,那些方法方式在彼此眼里,反而会激发骨子里的不屑,进而迸发出逆反。这一点,陈蓦然老师自然是知道的,于是,他也没有勉强,摇着头离开。 必须承认,其实我们心理咨询师这个行业里的大部分人,都不可避免地有着各种不同的心理障碍。我们每天端坐在一个并不宽敞的房间里,拉着深色的天鹅绒窗帘,开着柔和并不刺眼的灯。我们会举止优雅地点上香薰炉,就像个蓄谋已久的巫师。接着,我们会用假面面对我们的病人,仿佛真实世界里的我们不曾经历人生的欢笑苦楚带来的激动与心痛。或者,我们不过就是一块软软的无力的海绵,我们也没有真正的法器让人们的心理疾病快速痊愈,甚至我们连出具处方药的权力都没有。好吧,那就让我们这些海绵开始吸收吧…… 阴暗的、忧郁的、仇恨的、恶心的……所有所有的负能量在我们狭小的房间里弥漫,我们依然要微笑与缓缓地引导。之后,病人一个个得到了释放。他们走出诊室的门,眯着眼睛重新打量阳光。而我们,还是在微笑着,微笑着目送他们离去。我们转身,我们沉默,我们开始用我们的专业知识,来磨掉刚刚吸收来的不应该被留下的负能量。 真正遍体鳞伤的,又究竟是谁呢? 上帝创造了世界,用了六天。乐瑾瑜离开我的世界的一刻,是六天前的午夜1点……我独坐在客厅,望着墙壁上文戈的相片,脑子里却想着另一个女人。 时钟过了12点,第七天到来,上帝创造完世界,开始休息了。 就在我还处于这极度低迷状态时,手机却突然响起,将我的思绪拉回现实。我依然迟缓地伸出手臂,纳闷着谁会在这午夜1点打电话过来。但紧接着,我从椅子上猛地站起…… 是乐瑾瑜打过来的。 “瑾瑜!你在哪里?”我急迫地问道。 那边没人说话,但是隐约能够捕捉到鼻息声。 “是你吗?瑾瑜,是你吗?回答我。”我大声说道。 还是没人说话,但机器的轰鸣声响起。 “是邱凌吗?你是邱凌吗?回答我。”我再次说道。 机器声停止了…… “嘿嘿!听到这机器的声音吗?沈非,这是一柄崭新的电锯。我以为现在的电锯还会像电影里面一样发出悦耳的马达声。目前看来,我错了。” 说话的是邱凌。 我近乎疯狂:“你想做什么?邱凌,你够了,乐瑾瑜与这一切都无关,你不要伤害她。” “哦!你在命令我吗?我建议你还是选择求我吧!”邱凌似乎在笑,“用你所掌握的最华丽的词藻,看看能不能打动我。” 客厅里握着手机的我莫名地、下意识地跪到了地上:“邱凌,我求求你,别伤害瑾瑜。有什么你需要的,冲着我来就可以了,她与这一切都无关。” “不,她怎么可能会无关呢?之前我觉得,她可能真没有太多干系,乐瑾瑜不过是个迷恋你这么一个衣冠禽兽家伙的傻孩子而已。可这会儿给你打这个电话的过程中,我欣喜地发现,她与你我,与你我共同的文戈,都有着很大的干系。因为……因为她是你辜负文戈的铁证……”邱凌的声调开始提高了,有点透着尚午的那种味道,“嗯!这个铁证应该算人证,还是物证呢?” “邱凌,我求你了,放过乐瑾瑜。我求你了。”我开始变得语无伦次,“我求求你了,求你了。” “等一下,沈非,你别打乱我的思考。对了,她现在应该还算人证。不过,如果她失去了生命的话,那才算是物证。沈非,你不是在犯罪心理学方面有不少心得吗?那你对于刑法和刑事诉讼法应该也有了解才对,你说说,我这样理解对不对呢?” 我感觉到自己的心在发颤,就像每次陷入对文戈的万般思念时一样。我深吸气,深出气,眼泪却夺眶:“邱凌,你需要我怎么样做?怎样做才能让你放开乐瑾瑜。” “沈非,看来我也不需要请求你别报警了。这一刻,我在郊外废弃的电梯修理厂,这里是……这里是第三修理车间。从你家开车过来,40分钟够了,其间有13个红绿灯,那么你有13次机会对着红绿灯扬起脸,让你的警察朋友之后在监控中捕捉到你失态的表情。对了,这一路上你还会经过六个银行和一个超市,这六个银行和超市门口都有摄像头,如果你将车开得靠路边一点的话,它们都能够将你记载下来。”邱凌顿了顿:“沈非,你看,我为了给文戈复仇,做了多少的功课。整个城市的监控探头,在我脑海里面,就如同布满星辰的天空,没有一个会被我遗漏。” “行!我马上过来。”我边说边抓起沙发上的外套,就要往外走。 “等一下。”邱凌打断道,“沈非,你现在还要做一件事情。我需要你给你的那位警察朋友发个邮件,告诉他你接到了我的电话,要你来电梯修理厂找我。假如我没记错的话,你常用的邮箱是em邮箱,这个邮箱有一个功能,是可以延迟发送。所以,我希望你将发送的时间设置为58分钟以后,因为从市局到电梯修理厂要用的时间只是22分钟,再加上你发邮件5分钟。那么,你我就有45分钟的时间聊天,正好是一次会诊的时间长度。我想,已经够了。” 说完这句,邱凌径直挂了电话。 我如同被他远程操控着的木偶,快速按照他的指令,将邮件写好。当我在收信人地址位置输入李昊的名字时,我有短暂的停顿。是的,我在犹豫,是不是应该现在就通知李昊,让他能够及早采取措施,看看有没有可能提前救出乐瑾瑜。 但我很快就否决了这一念头,因为邱凌的可怕……他,总是能够像一位生活在我世界里的幽灵,掌控着我的一举一动。况且,这七天时间里,一个如他一般严谨与心细缜密的家伙,可以做很多事情,也可以布置好很多陷阱与阴谋,来完成今晚他要上演的节目。 我走入电梯,快步走向我的车。我启动,加速…… 我按开了车窗,已经中秋时分了,寒意较之前更甚。这一丝丝的寒意,又好像潜伏在暗影中的猛兽所释放出来的箭矢,一一击向我的颜面,并顺着我的衣领,刺入我的身体。我眼神发直地望着前方,脑海里满是乐瑾瑜那张浅笑的脸,空气中似乎也依然有依兰依兰花的芬芳…… 最初,上帝创世以前,是没有这个世界的,混沌一片。那时候,没有生命,自然也没有知觉,也没有情愫。那么,也没有烦忧,没有苦恼、爱与仇恨。 38 废弃的电梯修理厂在夜色中沉睡着,门口的路灯到此戛然而止。 我放慢速度,将车朝着工厂深处缓缓开动,前方某个楼层有着微弱的光。我明白,在那个位置,邱凌应该正站在窗边,冷冷地望着我。而他这一刻的心思,又究竟是如何勾画的呢? 我不可能揣测得到,尽管我每天的工作都是揣测别人的心思,最终却发现,我连身边最熟悉的人都没看透。 我停好了车,抬头,朝着那有光的位置看了一眼。那么,我能否看得透你呢?邱凌。 我看不透他,正如这一刻的我压根连他的身影都无法捕捉到。尽管,我是站在暗处尝试寻找站在明处的他。 但我又知道,邱凌是能够看到我的,尽管这一刻的他站在明处,来打量黑暗中的这个我。 楼梯间的墙壁上有着很大的几个红字“第一修理车间一楼,以此类推”。于是我再次抬头,亮光的位置正是三楼,我与邱凌即将对决的战场,应该就在三楼的第三修理车间里。和整个黑暗厂区一样,楼梯间也是没有灯的,我将手机的电筒按开,朝上大步走着。可就在走出七八个台阶后,我发现地上似乎有隐隐约约的脚印。我停下,开始尝试捕捉。因为积尘的缘故,所以我很容易分辨出地上有过的痕迹。 是一个女人的脚印和一长串连着的一尺多宽的拖痕。我脑海中快速浮现出乐瑾瑜那一度出神的眼神与那柄随身携带的解剖刀,紧接着,四周空气中的各种分子似乎在还原什么——一个女人拖着一个沉甸甸的布包,在往上行走…… 我有了一个大胆到几近疯狂的质疑,但这一质疑并未让我驻足琢磨。因为我知道,乐瑾瑜的思想深处,肯定蜷缩着某些并不阳光的念头,这一点,我能完全确定。那么,她会不会因为这些念头,而要尝试掳走一位让她很感兴趣的精神病人,并举起她那柄锋利的解剖刀呢? 心理大师(出书版) 第44节 我不得而知,选择继续往上迈动步子。每一次抬脚,就意味着我朝危险更近一步,恐惧感也越发在我的世界弥漫。接着,我发现驱使我抵御恐惧而奔赴这场约会的目的,可能除了对乐瑾瑜的深刻关切眷顾以外,或许还有着某些——是的,我想知道一个真相,一个关乎邱凌的真相,一个关乎乐瑾瑜的真相,一个有着他俩的、我却无从洞悉的真相。 终于到三楼了。面前是一扇有一条缝隙的铁门,那微弱的光,从里面照射出来。我深吸气,呼气,迈步,推门……铁门发出长久未被使用的“咔咔”声。 “沈非,你比我预设的早到了6分钟,看来,今天你开车的速度比平时快了不少。”邱凌的声音在车间深处响起。 我没回答他,径直走入其间……这是一个有两千多平方米的巨大空间,曾经摆满在这里的机器应该在工厂废弃前都被移走了,唯一留下的只有正中间一个很破旧的手扶电梯与电梯两边的各种支架。而站在支架上的邱凌,身上穿着一套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满是黑色机油的修理工工作服,并歪着头望向我。他头顶有几盏散发出暗黄色光线的灯泡,在竭尽全力地企图照亮什么,但它们卑微的瓦数,又注定了它们只能诠释出这么一片昏暗的战场。 “嘿!沈非,几天不见,你憔悴了不少哦!”邱凌的脸正在光线下方,清晰而又可怖。但我的视线却被他身旁那架手扶电梯下方的一堆白布覆盖着的东西吸引住了,里面蜷缩着的应该正好是一个成年女性弯曲着的身体,由于灯光的缘故,我无法洞悉更多的细枝末节。 “瑾瑜!”我一边喊着一边朝前冲去。但那架本该停顿的电梯却猛地颤抖了一下并启动了,白布覆盖着的人形物体顺着电梯往上移动了…… “给我站好,否则你永远看不到乐瑾瑜了。”邱凌的声音较之前我所熟悉的,音调高了不少。只见他挥舞着手里一个好似遥控汽车手柄一样的东西,对着我晃了晃:“大机械的力量可比我手臂的力气要大,沈非,我希望你不要逼我证明给你看。” “你到底想要什么?邱凌,能给你的我都可以给你!”我只能站定,抬起头对着他大声说道,“瑾瑜与你我的恩怨无关,这点你是清楚的。” “我一直都很清楚啊!”邱凌将手里的遥控器按了一下,破旧的电梯停止了轰鸣,“我还清楚,乐瑾瑜一直想要将我的脑袋切开,并拨弄我的大脑、小脑、脑干等等,窥探个仔细。”邱凌说到这里,将没拿遥控器的手伸进裤兜,摸出了一柄闪着寒光的物件出来:“况且,她不但想了,她还开始了行动。你现在看到的,就是她打算用来将我剖开的小刀。嗯!你瞅瞅,刀片还是新的,这牌子的刀片不便宜,我倒应该感谢她对我的重视才对。” “你的意思是乐瑾瑜将你救出来就是想将你开颅?”我大声质问道,但内心并没有因此惊讶,因为之前我已经开始怀疑这一点了。 邱凌耸了耸肩:“是的。其实,她将我带出精神病院,完全是我计划外的。那一刻的我正趴在我与尚午之间那堵墙壁上的小孔一边,聚精会神地捕捉着你们博弈的声音,等待着尚午受到惩罚。但到了节骨眼上,我的病房的木门却被打开,乐瑾瑜出现了。她看上去比我还要镇定,开门见山问我想不想离开牢笼。我点头。她苦笑了一下,伸出手递了几颗药丸给我,是些效果不错的安眠药物。她说她害怕制不住我,只能用药物让我体力敌不过她。而这时尚午已经开始发动对你们的袭击,并将你们关进了病房。一切,都已经和我的计划同步了。所以,我毫不犹豫接过了她递给我的安眠药,并吞下。这时,乐瑾瑜自言自语了一句什么,表情依然镇定地大步上前,将关着我的铁门打开,领着我沿着一条她似乎早就规划好的逃跑路线离开了新院区,上了辆停在停车场的汽车。而我,顺应着她的布置,安静地躺在后排,沉沉地睡着。” “实际上你并没有睡着,对吗?”我仰着头看他,就像膜拜一位操控着世间一切的神祇。 “乐瑾瑜可能也像你一样意识到了这点——我对安眠药早就有了抵抗力。其实,在我还没接触过心理学的日子里,就已经从依赖药物过渡到具备足够的耐药性。不过,乐瑾瑜给我的药丸里面,可能还有某种麻醉剂。我的意识是清晰的,但身体很快就无法动弹了。倒在后排的我眯着眼睛,望着外面一路晃过的路灯,内心的那种豁然,是无数个夜晚我始终在等待的。我终于完成了我对文戈的许诺,还意外收获了我以为永远不会再有的自由。” 我接着他的话说道:“是乐瑾瑜将你带到了这里,你被她费劲地拖着到了三楼,没有准备的她被药力已经失效的你袭击,又一次从被动转化为主动。对吗?” “沈非,我记得我不止一次地对你说过,我很反感你的自以为是。”邱凌将手里那枚发着寒光的解剖刀朝身后扔去,利器接触地面发出清脆的声音,“我虽然对很多药物具备了耐药性,但也并不代表我就是一台机器。乐瑾瑜是一位精神科医生,她要控制住我,让我无法动弹太容易了。当时,我被她拉到这个手扶电梯的最上方,因为这个位置还有几盏灯泡亮着,方便她将我开颅后洞悉其中的所有。我一度绝望,寻思着这么一个结果,可能对我来说也算是一种解脱。尽管痛苦,权当救赎。不过,我闭着眼睛等待着的利刃划向我前额的刺痛一直没有到来。相反,有些温热的液体,却滴到了我脸上。” “沈非,我真的不明白你有什么好。为什么总有这么多人愿意将你当成心仪的伴侣,当成要好的朋友。你不过是个被亡妻遗弃的男人而已,为什么乐瑾瑜依然像飞蛾一般,企图扑入你的世界呢?我真的不明白,可能这也是我始终与这世界格格不入的原因吧!”邱凌摇了摇头,“因为这温热的液体,我努力将眼睛睁开,透过疲惫的眼帘,看到的却是手里举着发亮解剖刀哭泣着的乐瑾瑜。我突然间发现,她与我在校园时期见过的模样完全不一样了。她那微卷的发丝,似乎有了一丝枯黄。眼角赫然蔓延着的,是不经意的蛛网。而她的眼泪在一滴滴落下,落得那么放纵,那么潇洒。终于我恍然大悟,可能尚午说的没错,像瑾瑜这么一个女人,她需要的也只是一个解脱吧?” 我的眼眶开始湿润,泪珠滑出。邱凌的声音在空旷的车间里回荡着:“我羡慕过你,嫉妒过你。沈非,但是一直以来,我真的没有恨过你。很多时候,我都会幻想,幻想着自己成为一位优秀的心理医生,有自己的诊所,面带微笑望着眼前弗洛伊德椅上坐着的病患。我的新家布置得和你家一模一样,我穿着和你一模一样的睡衣,端着你喜欢喝的牌子的红酒,看着你最喜欢看的电视节目。可惜,我无法收获到一个像文戈一样的妻子,这也是我为什么对黛西那么残忍的缘由。因为一旦发现她只是文戈的替代品后,我会变得厌恶,甚至憎恨她。就算她有了我的孩子,我都会怨恨那孩子不是寄居在文戈的母体中,而文戈……”邱凌停住了,大口地吸气,“而文戈呢?沈非,文戈呢?” “那同样不是我想要的结局。”我哽咽着,“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死去的人是我。” 邱凌苦笑道:“我和你一样,我也希望死去的人是我,而不是文戈。但罪孽,早在多年前就已经埋下了。文戈太好强了,也太任性了……”邱凌说到这里,转过了身,他弯下腰来,手臂往下,似乎在拨弄这架电梯上的铁板。 而站在下方的我,在邱凌的话语中隐隐感觉到了什么,是关于文戈的过去的线索。我伸出手抹了一下眼角的眼泪:“邱凌,可以回答我一个问题吗?我想要知道真相,只有你知道的真相。”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邱凌没有抬头,继续在鼓捣着铁板,“沈非,你想知道尚午女朋友死的真相,对吗?” 没等到我回答,他便继续了:“你想要什么样的答案呢?如果我说是,那个凌晨确实是文戈将晓茵老师谋杀了,并放在铁轨上,任由列车将她蹍成碎片。那么,这一真相会不会让你觉得好过一点呢?你会不会因此而否定文戈,走出文戈带给你的阴霾呢?又或者,你因为知道这一真相,变得不再深爱文戈,那我,是不是就能收获到某种骄傲,从此自以为对于文戈,我就是独一的付出者了呢?” “没什么意义的。”邱凌叹了口气,地上的铁板似乎让他很头疼,他蹲了下去,双手一起伸出,好像用某个工具在转动着地上的螺丝,“沈非,都没什么意义的。文戈已经走了,永远不会回来了。尚午说的话无论真假,都没必要再去纠结,与其让文戈在你的世界里被否定,不如让她继续不朽。并且,在我觉得有意义的是……” 邱凌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双手掰起铁板用力往上。一块一尺多宽的铁板被他卸了下来,并朝一旁扔出去。 他再次拿出了那个遥控器,左右看了看:“沈非,其实我也应该感谢你,就是因为乐瑾瑜为了你而哭泣,让我有了足够的时间恢复体力,最终成功站起。对了,沈非,你现在往后退几步。” 他一边说着,一边按动了遥控器,电梯往上移动了一两米又被他按停了:“往后退几步,你距离我太近,会让我没有安全感的。” 我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犹豫着往后退了几步。 “再后一点。”邱凌歪着头。 我依言往后。 “好了!我想,现在到了你与你世界里最重要的三个人一起说再见的时刻了。这三个人分别是文戈的过去,我邱凌的现在,以及……”邱凌边说边按动手里的遥控器,并将遥控器对着被他卸下铁板后的那一位置扔了进去。 “以及乐瑾瑜的未来。”他大声吼叫着,声音尖锐,与电梯的轰鸣声交织在一起。 我猛地意识到了什么,朝着前方正在电梯上缓缓升起的乐瑾瑜冲去。这时,那覆盖在她身上的白布也被移动的电梯扯开了,那白色的大褂与素色的裙摆显现,接着是面朝下的女人身躯,那么柔弱,也那么无力地躺在电梯移动着的台阶上。 遥控器在被卸下了铁板的机器里面碾轧成碎片的“咔咔”声传来。我呼吼着,但不知道自己呼吼出的是什么样的声音。已经完全疯狂的邱凌,这是要将乐瑾瑜送入电梯上方卷动着的齿轮里…… 我朝前奔跑,但我追不过时间,体力的极限也注定了我不可能一跃而抵达瑾瑜身边,将她抱下。于是,我就是那么死命地朝前迈步,却又眼睁睁地看着……看着电梯将瑾瑜的身体送到了顶端。而那位置,邱凌的身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不见。 “不要啊!”我的步子接触到了电梯,但瑾瑜的身体已经被卷入了齿轮。 “不要啊!”我再次咆哮,声音却显得那么无力,盖不过肢体与齿轮的搅拌声、机械的轰鸣声。接着,我清晰地看到,血肉在往外飞溅,而我无能为力…… 时间似乎变得慢了,我在往上跨步,世界却似乎往后倒退着。依稀间,我又来到了海边的沙滩,眼前是那钢筋的铁架。文戈穿着长裙,站在铁轨上,面对着呼啸而来的列车。她回头了,海风吹开了她的长发,露出的却是乐瑾瑜那张微笑着的脸。 列车的轰鸣声冲击着我的世界,我闻到了淡淡的依兰依兰花精油的芬芳。那铁轨上的女人…… 支离破碎。 我一度以为自己记不清与瑾瑜是如何认识的了,我也一度以为自己不会为文戈以外的其他女人心动,更别说心痛。世界上很多事情,我们经历着,也自以为是地选择着。然后,我们放弃,我们占有,我们以为这都是我们的本意,以为我们会需要某些,又以为我们会不需要某些。 但我们真实的意愿,又都是在不知不觉中完成的。从一个泥沼中挣扎着站起,又步入一次新的伤痛。或许,这就是人生吧。 电梯在我即将抵达顶端时停下了,因为惯性的缘故,我朝着前方摔倒。但瑾瑜的身躯已经消失不见了,那白色的大褂与素色的裙子,被染成了红色,卷入被掀开了铁板的机械里……我嘶吼起来,将手伸入其中,试图抓起骨屑和肉沫,拼凑出完整的瑾瑜。 半个小时后,我静静地坐在这个车间的角落里,手里端着小雪倒给我的一杯水。李昊和市局的刑警们在来回奔跑着,赵珂戴着口罩急匆匆地走上电梯…… 我扭头,望向窗外,市郊的漆黑似乎更加深邃,潜伏在其中的罪恶暗潮涌动。我脑子里突然浮出了尚午的话来…… 逃不掉的!每个人犯下的罪恶,都逃不掉的。不管是谁放纵了他的逃脱,都会受到惩罚。 或许,放纵了邱凌逃脱制裁的人中,我也是其中一员。所以,我才会直面梯田人魔的再次作恶,并对我的世界如同讽刺般的残酷惩罚……就如同……就如同放任了田五军的岑晓一样。 罪恶,是绝不能被救赎的。 我想,尚午可能是对的。 39 邱凌转过身,将身后的铁门合拢,并转动铁锁,让它发出“咔咔”的声响。 地下确实是潮湿不少,邱凌瘪了瘪嘴,将手里的手电筒朝两边的墙壁上照了照。这个建于20世纪50年代的防空洞,是那时候的机密项目。但当时挖了几个月后,又发现这片区域的土壤可能不适合大张旗鼓搞建设,离海太近,安全会是大问题。但已经挖好的这一段也不可能废弃,于是就做成了一个有点鸡肋的地下指挥部。 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这个地下指挥部之后变成了人防办公室并不在意的废弃洞穴。邱凌在国土局工作的时候,一次偶然的机会,知悉了这个地下世界的存在。 邱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快步走到尽头,这两百多平方米的洞穴深处,有一个用砖头垒成的床铺。邱凌伸手在旁边的木架上摸索了一会,最终拿出一个用塑料布包着的打火机。接着,他又打开旁边的一个木箱,里面都是白色的蜡烛。 邱凌点燃了一支,小心翼翼地将蜡烛卡在木架上方。这个位置相对来说干燥不少,但也只能是相对来说。 邱凌将手电筒的电池倒出来,用一个小塑料袋很细心地密封好。这时,身后传来了清脆的水滴声。 “嗯,要开始接水了。”邱凌自言自语着,“现在开始要多说话,哪怕只有自己一个人。”他边说边抓起旁边的红色塑料桶,朝着洞穴的另一头快步走去。这个位置,有一截水管路过。因为老化的缘故,它有点漏水。一年前邱凌在这里守过整整一天,他仔细测算过,水滴每天能够接1200毫升,不但可以维持一个正常男人的生命,还可以多出一些用来进行个人清洁。 邱凌再次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需要开始适应这地下的一切。其实,以自己对于这座城市所有监控探头的掌握,完全可以在某个深夜出去采购一些生活用品与食物进来的。但外面的世界因为自己的逃亡,肯定已经鸡飞狗跳了,在之后的几个月里,对自己的抓捕,应该是市局那些刑警的首要任务。所以,与其出去冒险,不如选择彻底地消失。毕竟,在他们眼里,自己是罪不可赦的凶徒,不诛之不心甘的那种。而在邱凌自己心里呢? 似乎,自己并不是那么穷凶极恶。 邱凌笑了笑,抓起摆放在角落里的一对哑铃,并微微下蹲,开始摆弄哑铃。持续的锻炼可以塑造美观的形体,同样地,也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形体。如果每天坚持半蹲着张开双臂挥舞重物的话,自己的大腿会变得越来越粗,上身躯干也会变得壮实不少。最终,再次走入世界的邱凌,可能是一个看上去有点莽撞的民工,或者憨笑着的保安……嗯,都不得而知,谁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呢? 嗯!沈非,我并不是你们想象的那么穷凶极恶,我也并不是没有理由地杀戮。那些被我折磨而死的女人,在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是受罪的,所以她们才会在深夜买醉哭泣。况且,我是不是一个疯子,就算我自己,也没有答案,那么,我的杀戮又算什么呢? 想到这里,邱凌有点莫名地伤感了。之前,他憧憬着今天的到来,可这天终于来了,又特别地茫然。 他放下了哑铃,从旁边的木架上拿下一个小铁壶,拧开盖子,将里面的液体倒了一点到手上,接着抹到膝盖手肘这些关节上。邱凌又一次深吸气,将手里的铁壶举起,浅浅地抿了一口。药酒有点烧喉咙,但它能够驱走湿寒。尽管如此,自己再次走入世界后,风湿病是不可能避免的了…… 对了,怎么忘记了最重要的事情呢? 邱凌笑了,从砖头垒成的床上抓起一个帆布包,从里面掏出了一个黑色的四方小匣子。这是一个读秒器。 读秒器屏幕上微蓝的光让邱凌觉得很安全,他拨弄着读秒器上的按钮,调了39571200这么个数字。 积压在胸腔的怨气似乎化解开了,读秒器上的数字开始了倒数。 39571199…… 39571198…… 39571197…… 众生经历着年月,浮华又是由一个个日子组成的,每一天,分24个小时,每个小时又有60分钟,每一分钟又有60秒。于是,39571200不过是将458天换算成了读秒而已。而458天后,正是文戈离去四年的忌日。 那么沈非,你我在这3000多万次的读秒后,会不会第一时间再见呢?那天你会怀抱一束鲜花,站在苏门大学后山那棵树下吗? 是的,你肯定会的,你的头顶会沐浴着阳光,衬衣的衣领依然干净洁白……想到这里,邱凌苦笑了,并自言自语起来:“那就让我与文戈在这泥土深处被深埋吧。” 他坐到了床上,将之后要用来当枕头的一个木盒抱到了怀里,并用脸贴上:“到最后,还是只有我俩孤孤单单地待在一起,还是只有我俩这么缺乏沟通地眷恋在一起。不过没事的,文戈,只要和你在一起就好,哪怕你现在只是这么一捧灰白色的粉末。” 怀抱着骨灰盒的邱凌再次感觉到了心痛,他望向旁边的木架,上面有个小小的镜框,镜框里面有一张从某本小杂志上剪下来的纸片。那是自己毕业后唯一发表的一首诗。 错把芳华的你送入坟墓 是命运的不对 砌上不可摧垮的墙 是索命人的不对 忘了给你一碗遗忘 是孟婆的不对 你流浪过的地方从此冷清 是阴阳相隔的约定不对 然后 你看着 爱过的人腐烂 是他的自私不对 你看着 自己的躯壳成灰 是痴情不对 (《心理大师》第二部 完) 第十四章 番外篇 我们是一群聆听者,聆听着这个世界上许多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有时候,我们的病人需要的其实并不是我们的开导,也没有哪位心理咨询师能够真正凭一己之力治愈病人。况且,包括我们自己,也不能保证自己不会有心理上的疾病。 金属 故事提供者:赵珂,法医;昆虫学家 性别:女 年龄:28岁 任职单位:海阳市公安局刑事技术侦查科 心理大师(出书版) 第45节 海韵是我高中同学,三年里关系很好。高考后她去了其他城市,那个年月人与人的联系方式很简单,断也断得那么写意。当日两个小姑娘微笑着挥了挥手说声再见后,从此再不相见,似乎也是对这残酷命运的一种诠释方式吧! 想不到的是我俩竟然会在李昊的好朋友沈非开的心理诊所遇见。她从我身边走过,带着我并不喜欢的香水味。我正皱眉,她扭头喊了我的名字。 我愣了一下,并没有认出面前这位被硕大墨镜掩盖了容貌的女人是谁。海韵摘下墨镜,两个小生灵激动与兴奋起来。在问到她为什么会出现在沈非的诊所时,海韵欲言又止。我扭头,看到沈非那意味深长的眼神,明白了每个人都有不想为人所知的故事,不再追问。 和海韵一起吃饭,在一家西餐厅。海韵握着刀叉的手总是微微抖动,这点让我觉得奇怪。她自己解释道,是低血糖的缘故。接着,我们开始闲聊,说彼此的故事,就好像当年我们坐在操场上那样。 和我一样,海韵大学毕业后就进了个事业单位工作,一路上虽然有各种故事发生,但始终算顺利。和我不一样的是,她经历了一次痛彻心扉的婚姻,丈夫死于一场意外。我没敢追问意外的细节,因为我知道那男人的离去,可能就是她的世界崩溃的原因,同样,也是她走进沈非诊所的原因。 第二天清早,我接到了沈非打来的电话。他看似随意地简单问了问海韵的情况,最后对我说了这么一句话:“赵珂,你的这位老同学有一个会让她致命的心理障碍,如果可能的话,你尽量多叫她一起吃饭。” 沈非说到这里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嗯!记住,是叫她一起吃饭。” 放下电话,我有点迷糊。我也知道沈非不会将他的病人的病情细节透露给我。于是,我开始细细捕捉那晚海韵身上的某些与众不同,可最后发现,除了她拿起刀叉后因为低血糖而颤抖的手有点异常外,其他都很正常。 之后也和海韵又约过几次,当然还是要一起吃饭的。大多数时候都是她约定地方我过去,她握着筷子的手没再出现颤抖的情况。当然,这局限于中餐餐厅,有一次我提出去西餐厅,她也答应了,但那晚她握着金属刀叉的手,又一次颤抖起来。 我询问,得到的答案依然是因为血糖的缘故。 介入梯田人魔案以后,工作忙了很多。那个将夜晚买醉女人虐杀的凶徒始终没被抓到,整个刑警队都只能持续地绷紧着神经。也因为这个原因,我与海韵的联系变少了。她打过几次电话给我,最终知悉我没时间,听筒那边的她有点失望,但也没说什么,叮嘱我注意身体,挂了线。 最后一次和她联系是哪一天我已经不记得了,所以说人一辈子,总会不经意间错过那些应该深深铭记的道别。世事无常,无常到你并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下一秒又会失去什么。 所以说,很多人,也就是这么在不经意间,与你的人生路错过了,再无关系,无论你曾经多么珍惜与爱恋。 正如,我与海韵在高考后那么一次彼此都没准备好的十年不见,也正如我与海韵在那么一次电话里的道别后,再见亦是阴阳两隔。 一位自杀的女人的尸体由淮江路派出所的同事们送了过来,我拿着报告书往尸检房走,脑子里满满的都是梯田人魔案子中的细节。接着,我翻了翻手里那薄薄的纸张,赫然看到海韵紧闭着双眼的相片出现在其中。 我站住了,快速望向死者的姓名栏——是海韵…… 她化了妆,头发盘得很好看,身上穿着一套紫色的晚礼服,与尸检房里的灰白很不搭。吸入了大量煤气的她,面部表情显得那么安详,好像死亡并没有让她担忧与害怕。 我是一个法医,我每天面对最多的就是生与死,我并不会把内心世界中的种种浮现到脸上。我很冷静地伸出手,在海韵冰冷的尸体上摸索着,捕捉是否有肉眼看不到的伤痕。最终,在摸到她的双乳下方时,我感觉到里面有微微发硬的东西。通过进一步的检查后,我让同事通知了在外面等待着的海韵的亲属,提出想要解剖海韵的要求。 实际上,也不应该叫作通知,只是知会而已。每一起自杀的案子最终都要被确定是不是谋杀,这本来就是我们的职责所在。 握着冰冷的解剖刀,我很反常地有了极短时间的抖动。这在我从医科大求学开始到现在工作几年的时间里,从来没有发生过。那一瞬间,我脑海中出现了海韵握着刀叉抖动着的手。 解剖结果让身边的助手小叶张大了嘴,包括我自己,都不由得抽了一口冷气…… 在海韵的胃里,有着三十多块……或者应该说三十多片金属,被胃酸腐蚀过后的这些小玩意儿,颜色灰黑得那么冷漠。我拿起其中最大的指甲盖大小的一块到水龙头下冲了冲,接着发现上面竟然有牙齿的咬痕。 沈非的话在我耳边响起,我连忙将尸体的嘴打开,助手将灯扭了过来。 我看到,她的牙齿被磨得很短,甚至残缺。 我走出尸检房,打给了沈非。我没有要求他告诉我海韵找他是因为什么心理问题,只是将海韵的死与她胃里面的东西说给了他听。 沈非很久没出声,但也没挂电话。最终,话筒那边的他叹了口气:“赵珂,你找出海韵丈夫死因的档案看看吧。” 我听说,世界上有一种鸟,从配对开始,就会始终一起。如果其中一只先死了,那另外一只也不会苟活。它会哀嚎整晚,将心伤到极致,然后选择撞向坚硬的石头。 可能,海韵就是那么一只会将心伤到极致的鸟吧? 她的男人死于一场离奇的车祸,前面货车上载着的几根钢筋滑向男人的驾驶室,止步于男人的胸腔。男人的胃里塞满了金属,但并没有断气。他努力拿起手机,打给了他新婚不久的妻子,用最后的力气告诉妻子:“好好活着,就像没有遇见我一样。” 海韵的世界如同一块被挖走了机芯的钟表,生机不再。接着,她出现了奇怪的饥饿感,只有通过吞噬小块的金属才能够缓解。她苦笑着对沈非说道:“只有胃里装满了金属,才能得到男人依旧在身边的安全感。两个人约定着牵手就必须走到永远,甘苦与共的誓言不可能只是说说。”海韵又说,“男人尝过的最后痛楚,我也应该与他一起尝过,才是对婚姻意义真正的兑现。” 末了,海韵那哭泣着的弟弟告诉我,姐姐嫁人的时候正盘着这个头发,也穿过这套紫色的晚礼服。她的生命中最幸福的一天是这么个模样,而她的终点,也还是这么个模样。 所以说,不管这世界变化得如何冷漠与残酷,真正深爱着的人,他们依旧在……在他们自己的伊甸园里,微笑着演绎永恒。 或者,这就是歌曲里时常演绎的红尘与浮生吧…… 肉食 故事提供者:吴艺,精神科医生;国家高级心理咨询师 性别:男 年龄:47岁 任职单位:海阳大学附属医院精神科 很多病人都喜欢给我们这些心理咨询师讲故事,无论是真实的抑或虚构的。在说这些故事以前,他们都会一本正经地说这么一句:“不管你信不信,事情就是这样……” 冯老师却不会这样,他将右手的食指与拇指搓几下,仿佛上面残留的粉笔末始终没有干净过。然后他会告诉我,这是一个梦,一个关乎前世今生这么个“扯淡”话题的梦。 梦里,有个目光呆滞的少年叫作狗剩,狗剩很饿…… 饥荒来得铺天盖地,全世界的食物好像一下子就消失了! 狗剩不知道爹这几天到底在想些什么,时不时望着自己发呆,又时不时小声地和娘在角落里说话。狗剩的哥哥已经11岁了,个子很矮,长期的缺乏营养,让他的头显得与躯干完全不成比例。狗剩的弟弟3岁,还不会说话,只知道哼哼和哭。 说到这里的时候,冯老师再次搓了几下那两根手指的指肚,苦笑道:“而我在梦里,就是狗剩……” 上个月的某一天,狗剩的爹抱着弟弟出去了,那天,娘坐在屋后面望着村后的山发了一整天呆,一句话也没有说。 狗剩的哥哥告诉狗剩,弟弟被爹卖给了有钱人。这样,弟弟就能够吃到很黏稠的小米粥。 梦里的狗剩问哥哥:“那为什么爹不把我们也卖掉,让我们也吃黏稠的小米粥?” 哥哥想了想说:“我们都大了,吃得比较多,有钱人养不起。” 那天晚上,爹很晚才回来,背着一个袋子,好像做贼一般,趁着夜色偷偷回到家,和娘在厨房里反锁着门。 狗剩和哥哥闻到了香味,是食物的香味。 那天晚上,狗剩和哥哥喝到了骨头汤,有油性,碗底还有骨头渣子。狗剩也不知那是什么牲口的肉,他没吃过什么肉,很想要爹娘给自己一根骨头啃,但他不敢开口,因为他看到爹眼睛红彤彤的,不是那种哭过之后的红,而是爹上次拿着砍柴刀追着偷自家粮食的贼时的那种红。 他们吃了半个月的肉,之后全家再次陷入饥饿。 这天早上,爹把狗剩喊到院子里,狗剩看到娘朝屋子后面走去,应该又是去发呆吧?哥哥猫在门后面羡慕地望着自己——狗剩明白了,爹要把自己也卖给有钱人!狗剩暗暗跟自己说,有钱人端上黏稠的小米粥的时候,自己一定不能吃太多了! 狗剩被爹扛到肩膀上,狗剩想:今晚,哥哥又可以吃到肉汤了。 狗剩爹扛着狗剩走了十几里地,到了一个小树林里,几个汉子蹲在地上,他们的旁边都坐着一个孩子,有男有女。孩子们个个皮包骨,茫然而萎缩。 一个脸上有疤的汉子朝狗剩和爹迎上来:“大兄弟,是冯家庄的吧?”说着朝地上蹲着的人望了望,又说:“我们都是亲戚,下不了手。” 狗剩不知道这疤脸男人的话是什么意思,他害怕了!爹把狗剩放到了地上,狗剩紧紧拉着爹的衣襟,但爹推开了他,搭着疤脸汉子的肩膀走进树林深处。 半晌,他俩走了出来,疤脸汉子将狗剩拎起来拧了几下,指着一个孩子说:“差不多大小,大兄弟,你带走吧!” 爹没说话,也没看狗剩,径直走过去,把疤脸汉子指着的那孩子搂了起来,朝来路走去。 狗剩追了上去颤声喊:“爹!” 爹身子颤了一下,但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疤脸汉子冲狗剩爹的背影叫了声:“大兄弟,孩子小,别让他太疼!” 狗剩越来越害怕,但他不敢表露出来,一个与爹抱走的孩子蹲在一起的汉子站了起来,将把狗剩抱起,沿着黄河往下游走去。 狗剩被那汉子抱进了一片小树林,远远地,狗剩看到一棵大树下有一摊血,还有几件褴褛的小衣裳。 狗剩害怕得浑身抖了起来。 汉子面无表情放下狗剩,开始剥狗剩衣裤。自始至终,汉子都不敢正视狗剩的眼睛。 狗剩被剥得精光吊在大树上,狗剩看见地下那堆衣服里有一件是弟弟的,那件衣服以前是哥哥穿,后来是自己穿,最后才轮到弟弟穿的。 狗剩哭了!泪水一滴滴落到弟弟的衣服上。 汉子拿出一把锋利的砍柴刀。 狗剩想起村里的瞎子说过,闹饥荒的时候,很多地方人吃人,很多人不忍吃自家娃,便领去和别人家的交换了吃。 想到这里,狗剩不哭了,他茫然地盯着弟弟的衣衫。今晚爹和娘又会反锁厨房门,然后给哥端出一碗骨头汤。 那汉子嘴唇抖动了几下,似要说什么,终是没开口。 狗剩的目光转向树林外面,黄河每天在奔腾着。 巨大的轰鸣声震得汉子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狗剩看到……黄河浑浊的水汹涌着朝林子扑了过来…… 冯老师的梦到此告一段落了。也就是这同一个梦,在夜晚来回放映了无数次,如同一个魅影折磨了冯老师很多年。 于是,梦里的每一个场景,在冯老师的世界里都是那么清晰,清晰到狗剩娘的某一根白发,狗剩爹肩膀上的一道刀疤。 这位姓冯的历史老师开始对这一切认真起来。他搜寻着梦中的碎片,拼凑到了河南某个角落,那里有着黄河奔流,也有一个叫作冯家村的地方。接着,他又翻阅当地的县志,知道了那一年当地发生了可怕的饥荒,甚至出现了人吃人的可怕事件。 冯老师开始越发深入地钻进自己给自己编织的越来越圆满的故事里,就算有某些碎片并不完整,他会自圆其说,并引经据典。最后,他一本正经地告诉我:“那一天是1938年6月9日。” “那一年有很多事情发生:日本人打到了黄河边;河南闹饥荒;蒋介石下令炸开黄河花园口大坝。” “然后,那天,淹死了很多很多……很多很多的人。” “和很多很多……很多很多的故事。” 我笑了,冲冯老师点头。太多太多关于梦的诠释,流传在这个世界。某个似曾相识的片断,人们往往会先入为主地以为是梦中所见所闻,而忽略了这些所表现出来的,只是潜意识所蕴含的巨大信息量的偶尔浮现而已。或许,这故事之所以圆满到一丝不苟,就因为冯老师是一位善于捕捉时间长河中各种碎片的历史老师吧? 流氓兔 故事提供者:蓝飞,国家一级心理咨询师 性别:女 年龄:33岁 任职单位:东海市沉睡者心理咨询事务所 比较客观地说,康女士在我的病人中,应该是属于亲和力比较强的那种。按理说,情商比较高的人,心理世界一般都干净健全,但康女士是个例外。 于是,康女士最初微笑着走入我的诊所时,我误以为她想要委托我治疗的是她的亲人,或者朋友。 她在诊所门口微微颔首,说自己是朋友介绍过来的。深灰色的套装与黑色的手提包,让她显得一丝不苟。不过,我观察到她包上的金属配件,闪亮的程度似乎有点夺目。于是,我开始揣测她的职业——公务员,故而无法鲜艳;职务前面有个副字,所以不敢太张扬。 是的,康女士是个公务员,一个副职的公务员。她每次到来都带着疲态,口音也让我洞悉她并不是本市人,具体来自哪里,她没有提起过。因为她会将车停在这巨大城市的某个角落,然后坐公交车到我的诊所。并且,她每次都会给诊所里的小姑娘带小礼物,礼物并不贵,但是很精致,说明是她专程寻来的。接着,她会对我微笑着说:“辛苦你了,蓝医生,又要来麻烦你了。” 我会接过她自己带着的茶杯,给她灌上一杯温开水。她随我进入诊疗室,并帮我关上窗户,拉好窗帘,并嘀咕上一句:“没有病人的时候还是要多通风,保持空气的流通。” “可以开始了吗?”我坐到了她的对面,开口问道。 “嗯!可以了!”康女士收住了微笑,回答道。 于是,我伸手将灯按灭了,黑暗,将我与她轻轻拥抱。 接下来的时间里,康女士的话就会变得多起来,最终变成与她正常的时候截然不同的模样——长舌与八卦起来。她会把她的世界里每一个人都拿出来说道说道,并进行批评与数落。她还会给她的世界里的每个人贴上一个新的标签,取一个卡通片里人物的名字。 有时候,她也会说说我。在她埋怨的絮叨中,我被叫作流氓兔。康女士会说:“其实,别看流氓兔这家伙老是露出一个挺好看的微笑,说话的声音也那么不紧不慢。实际上,她就是为了骗我在她的诊疗室里多待一会儿。因为她是按照小时收费的。” 两个小时后,属于康女士发泄的时间结束了。我这才会拉开窗帘,让窗外的阳光照射进来。被阳光照得眯着眼睛的康女士,全身的尖细长刺,也会再次竖起来,恢复她的谨慎与具备足够亲和力的微笑。她给自己定义的世界里,只有身处黑暗,才能让她觉得安全,才能让她褪下外壳,卸下面具,回归到一个中年市井妇女应该有的心境。 我并不想治愈她。因为我知道,康女士其实并没有什么严重的心理疾病,她就是太累了,活得太辛苦了。她每天挤出的那些微笑,让她承受得很辛苦。扬起脸迎合整个世界,其实并不是她想要做的。于是,她需要释放自己,需要解压。如果她每半个月不到我的诊疗室宣泄一次的话,她迟早会变得癫狂。 心理大师(出书版) 第46节 另外一个我不想治愈她的原因是:康女士没说错,因为我……嗯,因为我确实是按小时收费的。 苦行 故事提供者:叶纯,电台主持人;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 性别:女 年龄:30岁 任职单位:海阳市电台情感栏目 因为工作的缘故,我接触到的世界微观很多。许多人拘泥着又苦闷着的故事,会通过电波,穿越这个不眠的夜城市,来到我面前。他们小声地,在电话那头娓娓道来。但遗憾的是,在我,似乎这些故事,已经很难触碰到我情感世界里柔弱的软肋。必须承认的一点是,尽管,我是一名有职证的心理咨询师,但我并不会真正因为患者的喜怒哀乐而发自内心地抚慰对方。 年岁的缘故吧,也包括自己依旧在经历着……我告诉自己:我只是个主播而已。聆听与开解,是我的工作。可让我时不时郁闷的一点是,身边的好友,也误以为聆听与开解,是我的全部。 莫休言是我的一位好友。 她在最灿烂的年岁来到这座庞大如机器般吞吐一切的城市读书。 我记得那时的她坐在酒吧的吉他手身旁哼唱歌曲的样子好美,如同一朵刚刚绽放的花,蜂蝶萦绕。但弱水三千,没有谁能泛滥,最终,她只取了一瓢饮。对方在当日看来并不是最好的但莫休言以为会是最好的。 婆婆是一位年岁正在扰乱情绪的老师,知识分子的那股子骄傲,毫不遮掩地刺向莫休言。丈夫不敢对家人说莫休言是音乐学院的,害怕母亲用有色眼镜看待。但婚礼现场,主持人无意中说了他以为的能够诠释优秀的学校名称时,婆婆将手里的筷子扔到桌子上,拂袖而去。尽管,那张桌子上还有莫休言的父母。 很多时候,打败婚姻的,并不是两个小生灵的情绪与冲动。缘分只负责让双方认识,接触后才有了对对方的认知,最终达到了认可认同,才会决定牵手人生。 但,最初的傻孩子并没有将这份认可认同,也将对方家人的那一部分计算在内。 莫休言与婆婆的矛盾,在一点点地积累着。具体对错,实际上无从说起。但丈夫的沉默,让莫休言全身的尖刺缓缓竖立起来。她觉得,自己以为的在这座巨大城市中收获到的安宁,可能并不是最初想要的模样。 莫休言做了母亲,嗷嗷哭泣着的孩子来到世界的那一夜,婆婆淡淡地说了句:“我想要个孙女。” 莫休言知道,如果自己真生了个女孩,婆婆又会说出相反的话。 面对如此强势的对手,莫休言没有选择对抗,但积郁的情绪又始终需要释放。于是,她的丈夫成了她宣泄的闸口,这位在银行工作的男人开始在家里越发沉默。 整整七年,两个人躺在同一个床上,盖着同一床被子…… 自从孩子出生后,两个人从来没有过一次夫妻生活,连身体某一次无意的触碰后,都会变成生理反应般的缩回。 终于,婆婆患癌症急匆匆地走了。 这段注定完结的婚姻,也在几个月后顺理成章地走到了结束。 莫休言依然倔强,没有去争取更多能够得到的东西,但她要了孩子。 她以为,在走出这段失败的婚姻后,自己会变得快乐起来,并找回最初的自我。她站在大理的高处放声尖叫;她开车在夜晚的城市中放肆冲过;她参加各种各样的社交,结识各种各样的人……但最终,在每个下午,她所认为的每一次自我的绽放,还是要回归——学校外面傻傻举着雨伞探头的人群中,有她高挑的身影。 压抑,比当日更为可怕的压抑。 夜深了,孩子睡了。蜷缩在沙发深处的她慵懒着……电视整晚开着,手机没电了,不想动弹,就让它们放任自由吧。她开始觉得自己是这个空荡荡房子里的某件家具,一件没有了生命的家具。 抑郁症……并不会凭空袭来。我们所经历的种种,注定了我们收藏着诸多无法解开的结。慢慢地,没有被化解的结,聚集在一起,便堵塞了悲观情绪释放的通道。它们在那狭小的空间里腐烂、发酵……散发出如同蛛网般的神奇力量,将人往深处慢慢拉扯。 我不知道如何让她释怀。实际上,同样作为女人,我明白自己也会被她的某些情绪引导着,带入灰色的世界。 但我又知道,她在对我倾诉,便注定了她会走出去。因为她在尝试着解放,而并不是尝试着完结。 只是,我时不时在想:其实这段让人痛彻的婚姻中的受害者,苦涩过的,似乎不止莫休言,还有那位当日在母亲与妻子之间纠结着的男人。 七年,在同一个床上,盖同一床被子,而对方,是当日自己不惜对父母撒谎谎报学校的女孩。 于是,我开始琢磨,那男人背对着身边躺着的妻子时的内心世界,以及他面对妻子时的所思所想。 他看着,爱过的人痛了;他看着,爱过的人哭了;他又看着,爱过的人心伤了,心碎了……最终,他转身了,在他的意识里,身后被他落下的不再是那个曾经美丽与爱笑的女孩了。 他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对方变了。 他忽略的一点是,经年累月后,都变了。 是的,都变了。 都不再是那双傻傻地想在一起的小小生灵了。 第三部 心理大师 模仿 前言 艾滋病,也就是获得性免疫缺陷综合征病毒感染。感染者体内的免疫系统被摧毁,属于免疫系统的包括皮肤、白细胞、巨噬细胞和各种抗体的功能逐步减退。体内的个人防卫完全崩塌,这一状态就好像没有了国防力量的主权国家,即将被各种势力染指。 同样的,我们的精神世界也是有着自我保护功能的,弗洛伊德将之称为心理防御机制。心理动力学研究的核心之一,其实就是这一防御机制。 我是沈非,一位心理咨询师。如果说精神分析是一门人格鉴赏学,那么,我就是一位始终微笑看待这门异样美学的学者。 分析别人,是我的职业。 分析自己,或许是一种修行…… 我又想说回到艾滋病——这一打碎人体防御体系的病症。它最早起源于非洲,据说是灵长目动物与人类发生性关系后传染给人类的。于是,也有人说这一病毒是上帝为了惩罚贪婪纵欲的人类而创造的。 那么,我们可以将摧毁人体防御体系的病毒换个词来说,那就是——天谴。 引子 她将身后那扇薄薄的铁门带拢,按下了右首的开关,整个太平间刹那通明,白色的光好像天使张开翅膀后普世的恩泽,将整齐排列着的失去了灵魂的人们紧紧拥抱着,纳入了属于死亡的神话世界。 她翻了翻手里的死亡确认单,今晚被送入海阳市火葬场的一共有四具尸体,他们在这世界上最后的凭证只是自己手里这薄薄的纸片而已。她摇了摇头,依然觉得在生死面前,生命轻微如鸿毛、渺小如蝼蚁。 她往前走着,继续翻看着手里的确认单。前面两张都是医院开具的医学死亡证明。第一位死者的死因是肺癌,他胸腔里的黑色肺叶,让人觉得恶心。第二位死于突发脑溢血,据说这位死者临死前正在与一干好友踢足球,放肆地吼叫与奔跑后,留下了刚两岁的儿子与并没有能力独自肩负起一个家的妻子。 第三张死亡证明是由郊区一个偏僻的小村庄的村委会开的,死因一栏写着“不详”。她瞟了一眼死者的年龄,79岁了……这时,一股子微微的腐臭味侵入了她的鼻腔,让她皱了皱眉。据说,这位留守的老妇病了很久了,灵魂离开躯壳究竟多少天了,没人知晓。是某个日出抑或某个日落,也无法确定,也没有人再去关心了。 嗯!没有人想去关心……她的死仅此而已,无论她曾经爱过某位微笑着的男人,又被某位想捍卫她一生的汉子深深爱过。 翻到第四张死亡证明的时候,她探头看了看那白色床单下属于这张证明的尸体——她早已不具备人的形状了,简直就是支离破碎的。确认单上盖着公安机关的红章,死因写着自杀。 真不知道这女人是怎么想的。 她叹了口气,将白色床单掀开。果然,床单下面是浅蓝色的尸袋,其中的块状物大小不一,这让她觉得很不舒服——没有被整齐并均匀分割开来的任何物品,都会让她气愤,更加想为这不懂规则的世界做些什么。 她将薄薄的几张死亡证明放入了那不小的背包,并从里面拿出了一个黑色的扁扁的小盒子。她将盒子打开,微笑了。她近乎癫狂地喜欢解剖刀的明亮,因为她觉得这些金属能够诠释耀人的光泽。而也只有光泽,才是完全没有瑕疵的美,才是上升到一定境界的虚无、却又能够被直观捕捉到的真正意义上的华丽…… 她戴上手套,拉开了尸袋的拉链。她的手进入其间游走,最终带出了有着长发与血污,同时也已经失去了鲜活的容颜。 她开始了工作,而脑子里却莫名其妙地想起一段尘封于历史的真实事件:1955年4月18日凌晨1:15,一位无可争议的天才——阿尔伯特·爱因斯坦在医院离世,他的尸体被送入新泽西州的特伦顿准备火化。但是,在第二天早上,爱因斯坦的儿子汉斯发现,自己父亲的尸体并不是完整的。《纽约时报》头版头条报道称:“这颗计算出相对论并使核裂变的发展成为可能的大脑,出于科研目的,被人偷偷窃取并转移了。” 为爱因斯坦验尸的是知名的病理学家托马斯·哈维医生,他在那个凌晨偷偷锯开了爱因斯坦的头盖骨,将天才的大脑带走了。 23年后,人们渐渐忘记了对这位疯狂医生该有的谴责。一位记者终于走入哈维的实验室,见识到被哈维保存着的两个宝贵的罐子。那一期的《新泽西月刊》里这样描写道:一个海螺形的褶皱材质的团块,泥土烧制后的颜色。拳头大小、块状。内衬物与表面和海绵很像。而在一个单独的袋子里,一团粉白色的线像是发胀的牙线。另一个大罐子里,则是几十个长方形半透明块,像戈登花生软糖般,一块,一块…… 想到这些,她笑了。手头的简单手术也做完了,让她激动的物件被她小心翼翼放入从背包拿出的玻璃罐里。 她收拾好东西,将背包挎上,这样,她就能用双手搂住承载了猎物的玻璃罐子。她开始欣喜、激动,步子变得欢快。能得到一次研究心理学学者大脑的机会,是多么让人高兴的事啊!据说这位学者一度自己也患上了心理疾病,最终只能选择用自杀来解脱。 况且,让她觉得有着恶作剧般窃喜的原因是——这位学者的丈夫,是他…… 嗯!挺好的。 她走到太平间门口,将玻璃罐子放在门边的小桌子上。临出门前,她还需要回头检查一下,保证不会有人捕捉到自己来过的痕迹。尽管,也不会有人来尝试捕捉的。最终,她笑了笑,回头。 这时,她发现自己背上挎着的背包口,有一张死亡证明并没有放好,露出了一个角。 她把它拿了出来,是第四张,也是今晚自己来这儿的目的。 她再次看了看上面的文字——文戈。嗯!她一直都很喜欢文戈姐的这个名字,从第一天认识文戈开始就这么喜欢。而那个早晨,也是她第一次看到沈非…… 她微笑了:那么,无法窥探到的文戈姐的世界里,又发生了什么呢?除了沈非,还有什么人爱过你吗?有什么人恨过你吗?他们是爱你的变幻莫测?还是爱你的顾影自怜?抑或,他们是恨你的薄情寡义?恨你的口蜜腹剑? 她不得而知。 她再次抱起玻璃罐,用手肘按下开关,她胸前的通行卡上有自己写上去的纤细却又张扬的三个字:乐瑾瑜。 她走出海阳市殡仪馆太平间。 第一章 海上梯田 她不是老妇,相反,她有着如同初出荷塘莲藕般饱满成熟的女性胴体。我将镜头再次移向她的脸部,但她已经扭头了,我只睹见她的脖子。脖子细长,让我不由自主想起了…… 白发 我和李昊、赵珂抵达港口的时候,邵波和八戒、古大力都已经上了邮轮。这次海岛游的发起者是赵珂,她与陈蓦然教授这几个月都走得比较近。我知道,之所以约上我身边的这一干好友踏上去往晨曦岛的邮轮,主要目的还是让我能够走出深陷我的泥沼。 我选择了接受,因为我已经辜负了足够多的人,不能再辜负身边对我好的任何一个人了。况且,我们明天抵达的晨曦岛,有着让我永生难忘的迷人曙光与斜阳。那里,也是某一段故事开始的地方。只是,我未曾想到的是,第二天抵达那美丽岛屿的同时,也是一场让人惊恐的噩梦的开始。 我们跟随着排队的人流过安检,最终登上邮轮的台阶。身后,是美丽的海阳市。我有太多太多的故事发生在这座城市,也有太多太多的情感被埋葬在这座城市。或许,陈蓦然教授的安排是正确的,我被身边最为亲近的几个人陪伴,走着一系列仪式般的程序,离开这片被各种伤神故事感染过的陆地与记忆。我的前方,有着我某段过去,也有着辽阔的海洋与海洋能够给予人意识世界的关于自由的强烈暗示。 好吧!那么,我希望这趟行程能够让我好过一点,哪怕是一点点都行。 就在这时,一种奇怪的不适感突然生出。紧接着,我感觉后颈的汗毛莫名竖起。 我猛然转身,朝着身后排队等待登船的人群望去,并没有异常。但我对自己察觉到的这种感应是那么的熟悉,因为,因为这是只有在邱凌那冷冷的目光盯着我时才有的。 “沈非,你又在臆想了吧?”赵珂扭头对我说道。 我没回话,自顾自地摇了摇头。 “你今天吃药没有?”排在前面的李昊也回过头来问我。 “吃了。”我回答得有点含糊。 是的,一年多了。这400多个日子里,那个衣着光鲜的沈非早已不在了,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位沉浸在过往记忆中无法自拔的沈非。曾经,我以为我的世界崩塌于文戈离去的那个早晨,但最终邱凌的出现让我知道,谁也不是谁的全部。接着,我又被一个叫乐瑾瑜的女人,唤醒了内心深处的一丝丝什么,并以为自己会重新被点燃。但……同样地,也是邱凌,让一切归零。乐瑾瑜最后那晚望着我的眼神,如同被固化在我脑海中的背景底色,再也没有消失过。不同的是,背景前的细节不时变化,有她微笑着的,有她期待着的,还有她傻傻站在宿舍房间里的,以及,以及她被机械碾碎后剩下的…… 大量的幻觉在我脑海中出现,我声嘶力竭地在自己的诊疗室里叫喊,我又疯狂奔跑在下着暴雨的夜晚。我总是觉得,自残般放肆的瞬间,会有一位真正关心与爱着我的女人,奋不顾身地冲出来将我搂抱,因为她不允许我失落,也不允许我痛苦。 可惜的是,她再也不会出现了。她的躯壳被碾碎在滚动的机械齿轮中,实施这一暴行的人,是邱凌。 我不得不接受陈蓦然教授对我的心理辅导,但那些辅导课程里所有的细枝末节,恰恰都是我之前用在我的病患身上的。我开始需要依赖药物才能入睡,甚至通过安院长拿到一些处方药才能让自己不对周遭的各种小事大惊失色。 一年多了,终于,我好了点。但这所谓的好了点,也只是相对于乐瑾瑜刚刚死后的那几个月而言。我依旧沉默寡言,不愿意与人接触。我知道自己这是典型的自闭症,但我也明白,这段经历,可能同样是自己正在经历着的涅槃重生。只有真正的浴火,才能使自己的精神世界真正强大起来。只是……只是我有了那么强大的精神世界后,邱凌,是否会再次出现?抑或,他完成了他想完成的一切后,安逸地选择了永远躲藏呢? 我再次看了看身后队伍中的人流,深吸了一口气。是的,邱凌怎么可能再次出现呢?他那么狡黠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再次出现在这个我们所看得到的世界呢? 心理大师(出书版) 第47节 我将双肩包往上抖了抖,扬起脸冲楼梯上方的李昊笑了笑:“没事,我只是有点凉。” 是的,珠三角的12月,也只会有点凉。因为寒冷,从来与这个城市无关。 我们抵达甲板上方,拿着船票往第三层走去。我们一共定了三间海景舱,都是双人间。李昊和赵珂自然是在一起,八戒和古大力两个打呼噜的在一个房间,剩下我和邵波住一间。李昊依然大步走在最前面,拉杆箱的拉杆因他这身高反而不太好使,所以他索性直接将箱子提了起来。赵珂在他身后微笑地望着李昊,眼神中满满的都是甜蜜。 他俩的恩爱举止让我有点不习惯,只能边走边扭头。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望向之前让我有异样感觉的那些游客,看到的却都是浮华众生而已,并无异常。这时,停放在岸边的货车上一个棕色花纹的大木箱将我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那是一个约6立方米大小的长方形木箱,乍一看有点像棺材,但是要比棺材大上一圈。一旁的码头工人正将它滑下车厢,并将木箱上面套着的绳索挂上吊车。吊车笨拙却又执着,微微抖动了几下,最终木箱被吊起。吊臂移动着,朝着邮轮上方行进,但绳索晃得很慢,说明木箱里装的东西不轻。 这艘野神丸邮轮的目的地是日本,只是乘客中有很多人会在晨曦岛住上几天,等待邮轮返航时再接我们回海阳市。那么,这木箱应该是带去日本的货物吧?我暗自想着,加快步子跟上前面的李昊与赵珂。 这时,从小货车一旁走出一位穿着黑色风衣的女人,她似乎正在与码头工人说着什么。她头上戴着一顶有点夸张的宽檐帽,帽子下方露出银白色的长发,并很随意地扎了个把子。 这是一位老妇,尽管青春不再,但是她还是很认真地打扮着自己。她那合身的风衣与长靴让她已不再丰满的身形不至于显露得那么彻底,如同贵妇蒙上面纱后展现着的神秘。她帽子上精致的蝴蝶结,又说明了她内心世界里,依然有着少女般对美丽世界的期许与企盼。 转过弯,迈上了通往三楼客房的楼梯,岸边的一切不再进入我的视线。我有点木木地经过二楼,走上三楼。赵珂指了指其中一扇门道:“沈非,这是你的房间,邵波应该在里面了。” 我应着,但并没有敲门,直接用过安检时发给我的房卡将门打开了。房间不大,有十几平方米。邵波的皮箱以一种和它主人一般跋扈的姿势摆在其中的一个床上。 “他们仨应该直接去甲板上了。”李昊一边说着,一边和赵珂走进了斜对面的房间。 我含糊地应了一声,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房间门自动合拢了,好像知道现在的我喜欢深藏在一个没有人触摸到的狭小封闭空间里。 我将行李放好,发现床头柜上摆放着一副望远镜,一瞅就知道是邵波这军迷买的,上面还有苏联某支军队的番号。 我拿起望远镜,瞟了一眼窗外。紧接着我发现我们房间这扇小小窗户的朝向,竟然还能看到岸边那辆货车。于是,我将望远镜举起来,朝岸边望去。奇怪的是,我莫名地想再次看到那位穿着黑色风衣、戴着宽檐帽、有着银白色头发的女人。 我捕捉到她了,她正背对着我与码头工人说着什么。较之前不同的是,她身旁多了一位瘦高的男人背影。因为有望远镜,我可以看到那瘦高男人的各种细节。他的头发上抹着啫喱水,梳得很整齐。衬衣领子干净洁白,一套黑色的西装很得体,做工也很考究。 这时,白发女人与码头工人的对话似乎告一段落了。她回头看了身旁瘦高男人一眼,也是这一下扭头,让我得以通过望远镜窥探到她颜面的一部分。她戴着一副硕大的墨镜和一个白色的口罩,让属于她的神秘感更为浓厚。而那位应该三十出头的男人伸出了手,搭到了这白发女人的后腰上,后腰位置的风衣被拨动…… 她不是老妇,相反,她有着如同初出荷塘莲藕般饱满成熟的女性胴体。我将镜头再次移向她的脸部,但她已经扭头了,我只睹见她的脖子。脖子细长,让我不由自主想起了…… 是的,我不由自主想起了乐瑾瑜,想起了她那细长而又粉嫩的脖颈。 意识到这点后,我放下了望远镜,结束了自己这拙劣的偷窥行径。我坐下,自顾自地摇头。我明白,我还是会不断产生幻想与幻觉,从周遭世界的各种细枝末节中捕捉乐瑾瑜曾经在我身边挥舞成虹的一切,也自以为是地窥探着邱凌即将再次出现的痕迹。 幸福,曾经触手可及。而我,选择了绕道而行。 仪式感 人类之所以能够区别于其他动物,有一点便是我们懂得秩序,并依靠秩序构造出一个有序的社会。而仪式,就是最为典型的一种秩序表现。 所谓的仪式感,便是人类在实施特定秩序时,利用这种秩序对自己与身边人进行自我暗示的一个过程。无论我们的思想如何进步,掌握了多少科学让自己得以强大,但始终还是有对于社会秩序常理动摇的时刻。那么,仪式感便变得非常重要,它能让人快速进入状态,不至于迷乱迷失。 于是,才会有这一刻的我站在甲板上。我的前方是一望无际的海洋,地平线如同尺子比画着一般工整。我们的祖先最初来自这片蔚蓝世界,他们在其间自在游动,身心无比自由。所以,陈蓦然教授选择让我搭乘邮轮出海,其意便在“自由”这两个字上。 汽笛轰鸣,邮轮终于开始缓缓地移动。我深吸了一口气,身旁友人与更多的游客终于不再与我同一个空间。自我意识世界里封闭着的、孤单冷清的我扭过了头,海阳市遥远而又触手可及。但很快,它便会消失在视线尽头,连带着整座城市里的人和物,以及发生在此间的恩与怨。 我努力让自己的情绪不产生波动,静下心感受这次航程的开始。我深吸气、吐气,气流却又似乎在微微颤抖……我不可能永远深陷于过去,我也始终需要面对将来。就算这一年多我消沉到了谷底,但并不代表我就完全放弃了对自己的估量。生命,是一首唱着唱着就要忘词的歌,我终究只是一个普通人。我明白自己永远不可能具备邱凌那么强大的精神力量,能够在任何伤痛面前,都只看重自己想要达成的目的。我——沈非,需要的是消磨掉经历着的苦难。 邮轮驶出了港口,放下吗? 我望向蔚蓝的天空与深邃的海洋,不自觉地,眼眶竟然湿润了。我无法控制内心的沸腾,但这一次,让我情绪波动的,是仪式感带给我的一道分界线。 “沈非,我们先下去吃点东西,晚上甲板上有个红酒派对。上船时我就留意了,有不少没有男伴的女人上船。或许今晚……”邵波伸出手搭上我肩膀笑着说道。 我想拒绝,但扭头发现李昊、赵珂也都站在邵波身旁望着我。他们都微笑着,努力让阴谋显得自然与随意。 我迎合着,点头:“好吧!但安院长要求我尽量在11点前睡觉。” “没问题,派对8点开始,三个小时里足够发生太多故事了。”邵波大声说道。 是的,三个小时里足够发生太多故事了。罪恶,并不会因为远离陆地而陨灭。它,无处不在。 我离开甲板的时候是晚上10:25。当时八戒领着古大力搭讪到了两个大学毕业不久的小丫头,在那里胡天海地地吹牛。八戒最近在古大力的指点下,读了几本成功学的书籍,这让他与人打交道时,形象高大了不少,不时张口即来一段心灵鸡汤,俨然一副乡镇成功人士的模样。李昊和赵珂站在楼上船长室外面的栏杆前,和船长戴维陈聊天。戴维陈是位日籍华人,身材高大,络腮胡修剪得很精致。这一刻他双手伸开搭在栏杆上,这是典型的雄性生物宣布领地主权的肢体语言。这位正值壮年的船长与李昊几年前就认识了,当时邮轮上发生了一起刑事案件,登船查案的正是刚当上刑警队长的李昊。 邵波手里夹着一根没了火星的雪茄,将我送到房间后又回到甲板上。我将门合拢,狭小的舱房就如同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让我感觉安全而舒适。之前的几个小时,我努力装扮得自然,站在甲板上的陌生人中间。没有人知道,我的后背其实已经湿透。我只能靠在铁栏杆上,这样,我才会让自己觉得安全。邱凌,如同一个我永远无法避开的梦魇,让我一旦站到人多的地方,就会产生巨大的惊恐,仿佛,他随时都会卷土重来。 然后,我尝试着观察面前的所有人。因为我的所学,让我总是能通过某些细微动作挖掘出人们的喜好与憎恶。这一转移注意力的方式,也让我的惧怕变轻了一点。可惜的是我不敢直视我不相熟的人,只能锁定甲板上自己认识的人去观察。最终,我锁定了古大力。 他并不正常,甚至应该说他的情商让他在正常的社交中注定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受挫。但他始终微笑着,跟在穿着一套浅蓝色西装如同一团被撑开的棉花般的八戒身后。是的,古大力没有放弃对自己的拯救,就算他总是碰壁,但他很努力。正如他总是因为脑干被压迫导致摔倒,但他始终在尝试着保持正常人才有的平衡。 整晚,我都看着他,看着他愉快地笑着,笨拙地效仿八戒展现男性魅力。 他是个敢于面对困境的强者!我不得不承认。 我将西装挂到墙壁上,又将汗湿了的衬衣脱下,并套上了一件宽松的t恤。这时,房门突然被敲响了。 “谁?”我问道。 “是我,大力!” 我走过去将门拉开,古大力好像很着急,快速钻了进来,并将房门立马关上。 我有点奇怪,问道:“有什么事吗?” “沈医生,我记得你认识安院长对吧?那你和海阳市的精神科医生应该都很熟吧?”古大力神色有点慌乱,语速很快。 “认识的不多。”我照实答道。 “那你认识岩田医生吗?”古大力边说边大步走到房间唯一的那扇小窗前,朝着外面紧张地望了望。 “是海阳市精神病院的医生吗?” 古大力扭过头来:“不是!不过这小子在海阳市精神病院待过一年多。他的全名叫岩田介居,东京大学和风城医科大的交换生,主攻精神科。在风城医科大读完研究生后,便在海阳市精神病院实习了一年。而那一年,那一年正好我也在海阳市精神病院进修。”古大力指了指自己肥大的脸庞。 我点头,对于古大力将自己曾经在精神病院的黑历史美化的伎俩,我们总是以很低调的宽容神情来应对。 “嗯!那不是一段美好的回忆。”古大力很认真地补充道,“我就是在那一年,认识了岩田医生,并见识到了他的怪异。” “大力,我帮你捋一捋你刚才的描述吧。”我在他面前坐下,背部靠到了船舱的墙壁上,这样,我会觉得踏实,收获更多的自信,重拾当日面对病患时的心理师心境,“你所说的岩田医生是东京大学毕业后到中国来求学的学生,之后在海阳市精神病院当过医生。而当时你也正好在精神病院里……嗯,应该是四年前的事,他和你的关系是医患关系,没错吧?” “是同事关系。”古大力一本正经地纠正道。 “那现在,有什么问题吗?”我尝试着冲他微笑,用我练习了无数次,现在却完全生疏的职业表情。 “你还不明白吗?”古大力抬起手抹了一下额头渗出的汗,“现在的问题是,这位岩田医生也出现在这艘船上。” “你过来就是想告诉我这件事吗?”我皱眉道。 古大力愣住了,紧接着可能自己也想明白了什么,再次站起:“是!就是过来跟你说下这事,我以为,我以为你会和我一样关心这一点,毕竟你现在也和我一样。” 我扭过头,没再看他,“行了,大力,我想休息了。” 古大力点头,走出了我的房间。 岩田介居,挺有趣的一个名字。我钻进船舱那狭小的卫生间,边洗漱边暗自琢磨,被古大力评价为“怪异”会是一种怎样的“怪异”呢?这时,莫名地,上船时岸边那位站在白发女人身边的男人的身影,在我脑海中一晃而过。 我按灭了灯,嘴里含着的几片药丸与刚入口的温水正在慢慢融合,苦涩的味道让我的味蕾似乎在收缩。等到它们全部溶解以后,我才会将口腔里的这些液体吞下。黑暗中的我,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胃是独立的,里面的化学成分将通过身体里的丝丝缕缕快速蔓延,让我很快入睡。 电话的震动声将我闹醒,我抓起手机,借着手机发出的光看到旁边床铺上空空荡荡的,邵波还没有回来。 是李昊打过来的:“沈非,你赶紧上来一趟。” “我已经睡了。” “上来吧!来船尾,出事了。”李昊说到这时,似乎和旁边的人在小声商量着什么,接着他的声音再次传过来,“邵波已经下去接你了,你跟他一起上来。” 说完这话,他挂了。我看了下手机屏幕,已经1点了,吃了安眠药后被闹醒,人会变得有点迷糊。于是,我伸手去按灯,动作有点笨拙。这时,房门被人用钥匙径直打开,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是邵波,他脸色不太好看,望向我的目光里有着犹豫。 “邵波,李昊给我打电话了,发生什么事了?”我坐起来问道。 “沈非,本来赵珂死活都不让我们叫你起来的,但是,”邵波没有进房间,而是站在门口继续说道,“但是,沈非,我和李昊始终觉得,你不会真的变成一个疯子的。回答我,你能够再次经历一段又一段扯淡的人生吗?” 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后颈处的汗毛再次不由自主地竖立起来。我将西装披上,站起。面前邵波的眼神中充满期待与鼓励,让我觉得温暖,同时又有点惧怕。 我深深吸气,吐气,最终,我用自己努力克制的、最为镇定的语调回答道:“我能行的。” “好吧!那穿上衣服跟我上去吧。”邵波点了下头,“梯田人魔可能再次出现了。”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体内某个角落中挤压着的一股子莫名的东西好像爆炸般快速充斥了我的全身。 是邱凌吗?他终于…… 他终于来了。 被折断的尸体 我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开始了快速的抖动,心跳加速。奇怪的是,我并没有因为听到这个讯息而产生某些精神疾病患者受到刺激时的空白与巨大惶恐。相反,我的深吸气与吐气,开始变得有节奏。我不知道我这一刻的表情到底如何,但面前邵波的关切眼神让我知道,我并没有抓狂。 “能确定吗?”我理了理衣领并快速套上了外裤与袜子,双脚伸进床下皮鞋里的瞬间,我竟然有了一种不可言喻的兴奋。 终于,我明白了。其实,这一年多里,我一直在等待邱凌的到来。除了他的再次回归,我的世界没有任何意义。 “不能确定,只是有可能。”邵波边说边伸出手拍了拍我的肩膀,他想要再说上一两句什么,却欲言又止。 我冲他笑了笑,带拢门,跟随他朝外面走去。这时,邮轮后方有一两道手电的光朝我们晃动了几下。我扭头朝那边望去,并没有看到是谁在用手电照我俩。 “应该是李昊他们吧?”邵波说道,“派对还没结束,有船员在船尾通往行李舱的楼梯下方发现了一具尸体,并赶紧通知了船长。李昊和赵珂第一时间跟着过去了,我和大力、八戒晚了十几分钟到的。” “尸体?楼梯下方?”我重复着这两个关键词。 “是的。”邵波加快了脚步,“是一具女尸。” “摆放在楼梯下方的台阶上,骨骼折断的位置正好与台阶贴合,就好像梯田的模样?”我小声说道。 邵波并没有选择正面回答我:“赵珂在,你还是先听听她的意见吧。” 我“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很快,我俩就走到了船尾的甲板上。包括戴维陈与李昊等人在内的七八个人站在那边说着话,几个船员用担架抬着什么,快速朝船的另一头走去。我知道,担架上白床单下盖着的,应该就是邵波说的女尸。 我是一名心理医生,并不是侦探。所以,我并不关心女尸的模样与死状。 这时,赵珂也看到了我。她在李昊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接着指了指不远处没人的角落,示意我过去。 我点头,但目光却被与戴维陈、李昊他们几个站在一起的一位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吸引。他那梳理得非常整齐的发型,一尘不染的白色衬衣衣领,以及微微发亮的皮鞋,正是下午上船时我用邵波的望远镜窥探到的白发女人的男伴。 他并没有看我,或者应该说现在的我也不具备让人第一时间在人群中注意到的强大气场。接着,我扭头,朝赵珂走去。我的心里有一丝奇怪的预感,觉得这黑衣男人身上有某些我熟悉的气质,却又无从落实。 “沈非,如果真是邱凌再次出现,你能确保自己不会崩溃吗?”赵珂的发问将我的思绪拉回海风拂面的甲板。 我冲她微笑:“我不知道。” “哦。”赵珂有点犹豫。 “但不管是否崩溃,总要面对的,不是吗?”我努力装得轻松。 赵珂又看了我一眼,咬了咬牙:“死者应该是在9点左右断气的,现场查勘的初步结果是醉酒不慎摔下楼梯,脸部先着地,致命伤是颈骨骨折。同时,她的左腿大腿腿骨也摔断了。她的头部、上身躯干以及下半身以一种有点奇怪的蜷缩方式陈列在楼梯最下方的三级台阶上。” “是……”我的声音有点发颤,“是第一现场吗?” “初步鉴定是第一现场,但目前也只能依靠尚不明显的尸斑来判断。”赵珂答道。 心理大师(出书版) 第48节 站在我身旁的邵波插话道:“李昊怎么说?” “他啥都没说,只是问了问戴维船长听说过‘梯田人魔案’没。”赵珂边说边望了不远处的李昊一眼,“戴维陈否认了,但我和李昊都感觉得到他是知道邱凌案的。不过,戴维陈宁愿相信这是一起意外,也不愿意怀疑自己的船上有一位臭名昭著的凶犯。” “或许,真的只是一起意外。”我小声说道。 就在这时,戴维陈身边那位穿着黑色西服的男人突然用日语大声叫嚷了几句。我扭头朝他望去,但视线却被站在另一边角落里的古大力吸引了。只见他正缩头缩脑站在不远处的灯下面,嘴里叼着一根棒棒糖,表情奇怪地死死盯着正在说话的西服男人。 “他叫岩田介居,戴维陈的朋友,精神科医生,同时,也是一位资深的犯罪心理学专家。”赵珂在我身旁介绍道。 “哦。”我应着,迈步朝他们走去,因为我听到了那男人的日语中,插了个英文词组——antisocial personality disorder——反社会人格障碍。 赵珂先我一步走了过去,并站到了我身边,让那位正激动着的男人不会觉得我的靠近太过突兀。也就在这时,戴维陈耸了耸肩,用中文对岩田说道:“我觉得你还是用中文吧,毕竟李警官并不能听懂你的质疑论调。” 岩田愣了一下,接着端了端眼镜。他的声音其实很好听,就算是之前大声说话的时候,声线也保持着浑厚,并不刺耳。他望了李昊一眼,做出了一个微微点头的姿势来致歉自己不经意的不敬:“嗯!李警官,我有点失态了。但我的看法和您是一致的。再说梯田人魔目前还逍遥法外,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李昊脸色有点不好看,但还是皱着眉应了一句:“‘梯田人魔案’是我们海阳市警方的耻辱,我们也一直在努力。” 戴维陈耸了耸肩,他肩膀上那四道代表着船长威严的金色横杠,在灯光下特别显眼:“岩田先生,我与你的工作不同,请恕我没有机会接触你们所说的那些连环杀人案例。就算知晓,也只是在电视或者报纸上看到而已。况且,现在这么稳定的社会,又怎么会有那么多连环杀人犯存在呢?我想,你是想多了吧?” “戴维,我觉得我有必要给你上一课了。当下的中国社会,短短的30年,以奇迹般的速度行走着我们日本两三代人所经历的变革轨迹。大量的普通人,思想上会出现巨大的断层,最终产生心理疾病,这点相信你也会认可吧?所幸中国人本来就具备隐忍的民族性,所以,他们不会莫名地爆发。但,”岩田顿了顿,“但梯田人魔的出现,可以理解为海阳市这一平静湖面上第一条跃起的鲤鱼。在水下的其他鱼儿都看到了它,并开始明白,原来我还可以这样做,还可以这样发泄。” 戴维陈打断了他:“岩田,我觉得你应该回房间休息了。我很能理解在你平静的生活里,是多么盼望有机会与一位连环杀人犯进行面对面的对决。但这一需求,不能当作你用来改变我面对一场意外时所应有的判断的理由。” 岩田摇头了:“戴维,我给你说段历史可以吗?”他并没有等待对方的回应,径自说道,“1963年11月,肯尼迪总统遇刺,三天后,凶手被击毙的画面在电视上播出。紧接着,无数的有着肮脏灵魂的凶徒,开始在各自蜷缩的角落里蠢蠢欲动,血腥的总统被刺案成为他们犯罪的催化剂。肯尼迪遇刺的第二天,‘波士顿行凶客’在《新时代》上公布自己已经奸杀了12名受害者的消息。之后,各种奇怪的谋杀案越来越多。1966年,芝加哥的几名流浪汉捆绑、刺伤、掐死了8名学生。三周后,一名疯狂的大学男生爬上钟楼,用猎枪打死16人、打伤46人。接着,美军在越南美莱村的屠杀案被曝光,莎兰·泰特被嬉皮士虐杀的案件极度骇人听闻。进入70年代,情况开始更加恶化。” 岩田放缓了语速,但他的表情却越发严肃起来:“恋鞋癖杰瑞·布鲁多斯在1968年杀害了4位女性并砍下了她们的脚。密歇根州的约翰·诺曼·柯林斯谋杀了7位年轻漂亮的姑娘。1971年5月,警察在工头胡安·克罗纳位于加州的一个桃园里,挖出了26具尸体。1973年,‘同性恋垃圾’迪安·科尔在休斯敦谋杀了27名临时工。1976年,自称‘山姆之子’的大卫·伯科威茨有计划地在纽约皇后区射杀妇女。70年代末,肯尼斯·比安奇和安吉洛·博诺在好莱坞的山坡上抛弃了10具被虐杀的尸体;韦恩·威廉姆斯将5位受害者的尸体扔进了亚特兰大的河水里;理查德·科廷厄姆在纽约的廉价旅社里肢解并焚烧了数名性感的女孩。更有深受社区居民尊敬的成功男士约翰·韦恩·盖西将28名男孩的尸体塞进自家地下管道。75岁的雷·卡普兰与69岁的妻子费依·卡普兰将被他们杀死的雇工的衣服拼凑成被单;直到辛辛那提市医院护理员案告破,犯下58桩谋杀案的唐纳德·哈维刷新了美国连环杀手之最,将盖西的33人、‘绿河杀手’的48人全数超越……” “但是,”戴维轻描淡写地打断道,“但是岩田先生你说的这些都是跨度一二十个年份,跨越整个美国的案例,并不代表本船游客主要来源地海阳市也如此。总不可能在一座城里,就潜伏了你所说的这么多恶魔吧?嗯!你必须明白,只是一座城而已。” 我明显感觉自己意识深处的某些东西正被点燃,并开始燃烧起来。我不由自主地朝前走了一步:“戴维先生,就在岩田刚才说的那个时代,加州的圣克鲁兹市,连续两年出现杀害5人的约翰·弗雷泽;杀害8名妇女的艾德蒙·其普以及杀害3人的赫伯特·慕林。是的,就是在同一座城市里。” 戴维陈看了我一眼,因为李昊的缘故,他之前就和我相识。于是,他冲我微微点了点头,道:“沈医生,看来,你的观点和岩田先生是一致咯?” “沈医生?”岩田扭头过来,“他叫你沈医生?”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你不会就是沈非吧?” “是的,我是沈非。”我点头。 岩田笑了,他朝我跨出一步,并伸出了右手。 他的手,干燥、有力。 “很高兴认识你,沈医生。”他的微笑非常职业化,一看就知道是对着镜子练习了很多次,“我叫岩田介居,犯罪心理学的爱好者。”他很谦虚地自我介绍道。 第二章 连环杀人犯史 货舱里光线并不亮,那箱子被孤零零地放在靠墙的位置,显得格外庞大,庞大到似乎能够装下各种各样让人惊恐的物件,也装得下各种各样的罪与邪恶。 岩田医生 犯罪心理学是一门研究犯人的意志、思想、意图及反应的学科,与犯罪人类学相关联。该学科的核心问题是,什么导致了人们犯罪。 犯罪心理学又有狭义与广义之说。狭义犯罪心理学的研究对象是犯罪人的心理与行为,包括其心理过程、个性心理、犯罪心理结构形成原因、过程以及犯罪过程中的心理活动、犯罪心理发展变化的规律等。也就是说,狭义犯罪心理学只研究犯罪人的个性缺陷及有关的心理学问题。 广义犯罪心理学的研究对象,除了包括狭义犯罪心理学的部分以外,还包括犯罪对策中的心理学问题,如预防犯罪、惩治犯罪、改造罪犯心理等问题。另外,犯罪倾向者心理、被害者心理、证人心理、侦查心理、审讯心理等,也都是在广义犯罪心理学的范畴之内。简单地说,广义犯罪心理学既研究犯罪人的心理和行为,又研究与犯罪作斗争的对策心理学部分。 因为李昊的原因,我在进入心理咨询行业伊始,便开始接触到不少刑案。当时的我欣喜莫名,觉得这是收集很多同行一生都不可能触碰到的案例的宝贵机会。于是,我惯性地对犯罪心理学开始了研究。但比起面前的这位精神科医生出身的犯罪心理学学者岩田介居,我可能只是井底之蛙。 “我也很高兴认识你,岩田先生。”我回报了一个微笑,这一微笑和对方一样,曾模拟过无数次。 “其实,刚才戴维陈说的有一点是真的,我虽然懂一点犯罪心理学,但真正与典型的连环杀人犯交手,确实没有过。”岩田说,“沈医生,你与梯田人魔邱凌的故事,我听一位你我都很熟悉的师长说起过。但师长知道得并不够详细,所以一直想找个机会结识你,听你亲口说说。我想,那一定是一段非常精彩也极其经典的经历吧?”岩田说到这里时,眼睛里有着因为期待而闪烁的光芒。 我的心揪动了一下,无法分辨心中究竟是酸还是苦。我努力维持着微笑:“你说的那位师长是安院长吧?” 岩田一愣:“咦?你怎么猜到是安院长?难道,我曾经在海阳市精神病院实习的事,你也知道?” “我不过是随便猜的。”我边说边瞟了一眼不远处贼眉鼠眼朝这边偷看的古大力。 “哦!”岩田点了点头,“邱凌两年前被送入海阳市精神病院,相信那些日子你也去过很多次。那么,你所认识的精神科医生,应该都集中在那里。而我,本来就是精神科医生出身,所以你第一时间将安院长和我联系起来,也是比较符合思考常理的。” 我没回应他,相反,我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仿佛这样就能将眼前的岩田完完整整地收入我眼中一般。这时,我居然想起了自己与邱凌第一次见面的那个下午。那天,我自以为的冷静,也自以为能够将对手轻而易举击败。我的自信,注定了我自见到邱凌开始,便会措手不及…… 终于,我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眼前的这个岩田介居有奇怪的亲切感了。因为我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一个两年多以前刚遇到邱凌时的自己,一个将文戈的离世埋藏到潜意识深处后呈现着自信自大的自己。而当时的那个自己,也和岩田一样,穿着剪裁合身的深色西服,有着洁白到不着一丝尘埃的衬衣衣领,以及精心修饰过的头发。所有的外形塑造,都是为了让人们知道,我是一位精神世界中有序到完美的心理医生。 岩田见我没有吱声,似乎有点失望。他很快恢复了正常,再次扭头望向他身后的戴维陈:“戴维,其实我也没必要非得说服你,你是船长,这条船上的最高长官。你最终将这起命案定性为谋杀还是意外,都是你的权力。但我还是希望你通过船上的广播通知所有的乘客,要他们做出适当的防范。我想,这样的要求并不过分吧?” 戴维陈没回话,他自顾自将手里那顶有蓝边的白色帽子重新戴到头上。这时,李昊探头到戴维耳边,小声说了两句什么。戴维点头,接着冲我们几个说道:“大伙的意见我都听进去了,但作为船长,我现在要面对的首要问题是对死者家属的安抚。岩田说得没错,是谋杀还是意外,只要在这艘邮轮上,都由我判定。但你们也都知道,现在是公海,一旦抵达陆地,便不再是我一人说了算的,不是吗?”说完这话,他转过身,朝抬着尸体的那几名船员走去。迈出两步后,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又停下来回头对我说:“对了,沈医生。如果……嗯,只是如果。如果梯田人魔真的在我们‘野神丸’邮轮上,那么,我相信凭你与李警官,一定能够将他揪出来的。况且,”他微笑着看了看岩田,“还有磨刀霍霍的岩田先生在,他等这么一次与连环杀人犯正面交手的机会,等了很多年了。” 岩田并没因戴维陈的调侃而气恼,相反,他笑了,并冲着再次转身的戴维陈的背影做了个耸肩的姿势。也就是在这时,我发现,岩田的各种肢体动作显得有点夸张,也非常频繁。 我又往后退了一步,这样,自己距离一旁的船舱墙壁更近了,似乎也越发舒坦了些。面前的岩田开始和李昊交谈,他的双手始终放在身体的前方,让甲板上的这几位听众都能够注意到他不时挥舞着的手臂。他和李昊、赵珂等人再次说到关于死者的事,但那些细枝末节我并不关心,我所留意的,是岩田一边说话一边不断抬起的手与正比画出的各种手势。 他是一位心理学学者,那么,他应该非常清楚频繁的肢体语言能够给自己赢得什么。尤其是伴随着自己演讲挥舞的手势,更能让人对演讲者自信、积极的印象最大化。 众所周知,对有些人来说,积极的手势是一种天赋,不需要刻意学习。阿道夫·希特勒就是一个很鲜明的例子,这位一战中的二等兵曾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物。他在走上演讲台之前,并没有接受过任何的资格预审,也没有演讲的经验。他不过是对着镜子进行了一番练习而已,最终成为煽动整个德意志为之疯狂的魔王。 只是,在希特勒的日常生活中,手势的运用,相对来说收敛了不少。但是,这一刻,站在我几米外的岩田先生,他那看似潇洒率性的肢体动作,在我看来却有做作的嫌疑。最为明显的一点是他的双脚,在面对我与李昊这两位支持他“这是一起谋杀”论调时,他的脚尖很精准地对着我与李昊的方向。相反,在他与戴维陈说话时,却将脚尖转向一边,并将手肘抬起横在胸前,让人不用听他的语言也不用看他的表情,便知道他要表达的否决意愿。 “沈非,你为什么不关心凶案的细节?我看你好像压根就没有注意听我们在说些什么。”赵珂探头到我身边小声问道。 我冲她微微一笑:“有你和李昊在,我只需要听结果就可以了。”赵珂也笑了。这时,李昊似乎厌倦了与岩田的交谈。他故意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好了,岩田医生,你是不是要去陪你新婚的妻子呢?这么晚了,你忍心让她一个人在舱房里等你吗?” “新婚的妻子?”这五个字让我再次望向岩田,脑海中出现那位满头白发的女人。岩田用右手摸了摸鼻子,这一动作是想让人觉得他并不在意。“不着急的。再说,如果她知道我是和沈非医生在一起的话,估计得尖叫起来。”说完这话,他望向我:“你与梯田人魔较量的故事,在我们看来,就如心理学里最经典的案例一般精彩。” 他边说边抬起手看了下表,最后讪笑道:“不过,李警官说的也没错,太晚了。沈医生,明天能一起吃早餐吗?我走出风城医科大后,曾经在苏门大学心理系旁听过半个学期,所以,我应该算是你的学弟了。作为苏门大学的校友,很期待能与师兄好好聊聊。” 我点头,但依然没出声,将脸转向一旁。其实,我并不抗拒与他接触,只是,我无法控制自己不去联想那位满头银发的女人,以及她那与乐瑾瑜很像的脖颈。甚至,因为岩田的出现,让我今晚最该关心的梯田人魔,似乎都没那么重要了。 “那明天早上8点顶层的露天餐厅见吧。”岩田冲我做了一个挥手的手势,转身朝后面走去。我这才有了松懈的感觉,并正眼望向他的背影。瘦高,挺拔,步履有节奏,手臂摆动非常有力……这些,都说明他是个情绪稳定的人。但,为什么他在这甲板上会大声叫嚣,并频繁使用夸张的肢体语言呢? 只有一种可能,他想让人对他产生误解。 我再次想起自己在看守所第一次见到邱凌时的那个下午。那天,我故意大声说话,想展现一个愚笨与自以为是的自己,目的是让邱凌觉得我不过如此。我想,这可能也是今晚岩田想让我对他定义的吧?只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呢? 我低下头,不再细想这些可能只是我多心的细枝末节。渐渐地,我开始有了一种莫名而来的酸楚,感觉世界上的很多事情,都在不断地重演而已。接着,我转身,随意地望向船舱的某处。就是这么随意一瞥,让我脊背一凉——因为,因为我看到了一片闪亮转瞬即逝,而那片闪亮的位置,似乎正是我与邵波走出舱房时,灯光扫射过来的方向。 有人在观察我?这个念头令我突然惶恐起来。但紧接着,我插在裤兜里的手正好触碰到了装药丸的小盒子。 或许,我还是太敏感,就如同一位爱妄想的精神病人不时担忧着被迫害吧? 道理懂得太多,反而会让自己无法好起来——这,可能就是我目前的状态吧? “沈非,你还好吗?”李昊朝我走了过来。他依然目光炯炯,我能从他凝重的神色中解读出今晚的这起命案,可能真的不那么简单。所以,他会透露出一种信息,他在寻思要不要让我知悉。 “还好吧!”我挤出微笑,将目光从那“可能有偷窥者”的方位移了回来。 “嗯!我敢断定,今晚这起命案是一起谋杀案。”李昊咬了咬牙,“凶手的身份只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凶手是邱凌的崇拜者,毕竟当日他的案件被媒体报道后,梯田人魔成了不少心理阴暗者膜拜的神。他们模仿梯田人魔的作案手法,却又因为害怕,不敢太过张扬,最终选择了将现场伪装成意外的模样。”李昊说到这里顿了顿,再次看了我一眼,应该是在揣摩我接受这些信息的反应。 我暗地里将呼吸拉长,保证自己情绪足够稳定,并勇敢地望定李昊的眼睛。 李昊继续:“而第二种可能,那就是凶手是……” 他叹了口气,最终一字一顿:“凶手就是邱凌。尽管,尽管现场有一副想混淆视听的黑框眼镜。” “黑框眼镜?”站在我身后的邵波插话道,“你说现场有一副邱凌戴过的那种黑框眼镜?” “是的!”李昊没有望向邵波,他的眼睛依旧盯着我,“现场留下了一副属于邱凌的黑框眼镜。” 犯罪心理学 针对妓女的连环杀手有很多共性:他们都有正当工作,有妻子、孩子与房子,甚至还有稳定的朋友圈,并能够和周围的人保持良好的关系。 最为臭名昭著的“绿河杀手”加里·里奇韦——这位在华盛顿州杀死了48位妓女的恶魔,曾经有一段时间挨门挨户地拜访邻居,要求他们皈依上帝。同时,他也是同事们口里合群、友善、耐心的同事。 2003年11月,54岁的加里·里奇韦被判处死刑,他所犯下的罪孽,都是发生在20年前的杀戮。在1982年至1984年的两年多时间里,他勒死了几十位可怜的妓女,并将她们的尸体丢弃在树林里。里奇韦将那地方叫作“树丛”,还会定期回去,猥亵已经腐烂的尸体。 里奇韦的案例现在世人皆知,他之所以在犯案20年后才被绳之以法,是由于他某些小小的心思。在美国的警方术语中,里奇韦这种赋予犯罪现场虚假寓意的行为被称为“布景”。他会细心地在弃尸现场留下口香糖或者烟头,用来误导警方。而他本人既不抽烟,也没有嚼口香糖的习惯。他还会修剪受害者的指甲,以免留下证据。甚至,他曾经在一个受害者的尸体上摆满香肠、鱼和酒瓶,制造出类似“最后的晚餐”的场景,以迷惑警方,让警方以为是另类崇拜的邪教徒做的恶。 那么,发生在甲板下方楼梯位置的凶案现场,有一副邱凌曾经戴过的黑框眼镜——这一线索,在李昊看来,很明显就是凶犯用来迷惑人的“布景”了。 “我比较倾向于第一种。”邵波往前迈了一步,嘴上的香烟闪着的红色光点很耀眼,“应该是邱凌的模仿者,毕竟像邱凌这种心思缜密的家伙,不可能留下这么大的bug。” “嗯!我同意你的观点,但也请你想想,邱凌早已不像最初那样躲藏在暗处与我们周旋了。我们是否也可以猜测他留下这副眼镜就是给我们的宣战书呢?”李昊望着邵波嘴上那支烟咽了一口唾沫。他在戒烟,为了与赵珂生个健康的孩子。 “他根本就不需要眼镜。”我喃喃说道,“在每一次真实的他呈现在我眼前时,他望向我的眼神,都是跳过镜片的。邱凌天生就是那种具备锋芒的人,尤其是他大学毕业后逐步将禁锢自己的枷锁解开后。但他童年时期的经历又让他明白,属于他的嗜血因子释放后,会让他无法保留他想要的低调生活。所以,他选择了眼镜,而且是一副度数不低的眼镜。换句话说,他每天透过镜片看到的世界,都是模糊的。那么,他所呈现出来的平凡与不起眼,不过是因为他无法看清而已。” 我再次望了望有过闪光的方向,但这次眺望并没有什么收获。或许,我依然无法让自己保持足够的平和与冷静吧!接着,我回过头来说:“李昊,我同意你的观点。邱凌知道我在这艘船上,他回来了。并且他将用来混淆视听的最后一层伪装——眼镜抛弃了。”我深吸了一口气道:“他是要告诉我,战斗,再次开始了。” “沈非,”赵珂在我身旁小声说道,“很晚了,或许,你该回房间休息了。” “为什么要我回去?难道你不觉得今晚是邱凌吹响的号角吗?”我有点恼怒地望向赵珂。 “沈非,赵珂说的没错。”李昊伸出手搭到我的肩膀上,“我虽然不能像你一般洞彻人心,但我是警察,我也会观察。你说刚才那番话时,我一直盯着你的眼睛,看着你努力装出来的镇定与冷静。很遗憾的是,你的身体是诚实的,你的眼皮不时抖动,说话时呼出的气流也在微微发颤。那么,这种状态下你对邱凌可能要出现的判断,能够客观理性吗?” 我连忙避开他的眼神。是的,我是一位心理咨询师,作为这个行业的执业者,个人素养上排在第一的便是——必须客观看待案例。 我做不到!我的世界里,邱凌无处不在。我甚至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而眼前关于梯田人魔的种种疑点,都不过是我脑子里虚构出来的幻象而已。 “沈非,要不我先陪你回去吧!”邵波问道。 “我不想走。”我小声应着,继而抬起头来,“我不能一直这样下去,逃避不是办法。李昊、邵波,我知道你们都是为了我好,也希望我好。可是呢……” 我顿了顿,嘴角往上挤出一丝苦笑:“可是我自己就是一位心理医生,我治好了那么多心理疾病患者,却治不好自己。原因很简单,那就是所有的迂回与引导,在我的多疑与惶恐中,都是没用的。因为我懂这些,对这些伎俩也能够驾轻就熟,不过是我以前治疗别人的方法而已。嗯!真的谢谢你们,但我需要面对,不能逃避。因为能治好自己的方法便是让自己强大,让潜意识里那个自信的自己再次回来。” “沈非,可我们真的很担心你。”赵珂摇了摇头,“你选择坚强面对没错。但是你要知道,最坚硬的武器是不会弯曲的,只会折断,用毁灭来诠释自己的不愿意低头。沈非,我们怕你会疯癫。陈教授和安院长都叮嘱过我们,不能让你再受刺激了。你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了。” “可能吧。但我觉得,我的明天只有两种可能性——疯魔抑或理性到极致。这两种可能,不管是哪一种被实现了,我都不会像现在这么憋屈与痛苦。” 我再次努力展现出职业化的微笑,望向面前关心我的人:“所以,希望你们让我痛快一次,可以吗?” 赵珂继续摇头,张嘴想要再说上两句。这时,李昊搭上了她的肩膀,示意她不要再说话。接着,李昊瞪了一眼再次点上香烟的邵波,对我笑了笑:“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为什么我还不明白呢?”邵波在我身旁嘀咕道,“不过,给你个痛快倒应该容易吧!” 就在这时,一直没出现的八戒,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快步走到我们几个人身边,神色有点奇怪。见八戒出现了,古大力似乎舒坦了不少,凑了过来。 八戒对我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左右看了看,见不远处的船员只是在安静地清理现场,并没有注意我们,便压低了声音,表情凝重得有点夸张:“货舱里有奇怪的东西。嗯!我想,我们需要下去看看。” 古大力来劲了,大脑袋伸了过来,小眼睛眨巴眨巴着说:“我就知道外星人是真实存在的!” 八戒很郁闷,白了古大力一眼:“别闹!” 古大力见八戒表情严肃,更加急了:“难道,难道是怪兽?” 原来,在之前的那段时间里,八戒并没有围在人堆里看热闹,反而和一个负责管理行李舱的船员搭讪上了。对方是河南人,八戒很高兴,非得说自己老家山东和河南是老乡,还说了中原一家亲什么的,握着人家的手就差没挤出两滴眼泪了。对方见八戒一副智力不高的模样,穿戴也算考究,掏出的烟一包抵自己抽的一条,自然愿意结交这种典型的愚笨土豪,便和八戒瞎聊起来。 聊来聊去,八戒就问:“这货舱里是不是有啥不对劲?” 对方说:“这不明摆着不对劲,摔死了个喝醉酒的,尸体摆在那里你看不见吗?” 八戒点头,若有所思,并小声嘀咕了一句:“可能有啥真正稀罕的地方,你也不知道。” 心理大师(出书版) 第49节 对方就有点气恼,说:“能有啥稀罕是我不知道的呢?这趟海路确实有不对劲的地方,就那大箱子啊!” 八戒表情依然平淡,甚至压根不拿正眼看对方:“一个大箱子有啥不对劲的呢?难不成大箱子里还装了个恐龙蛋!” 八戒说到这里,古大力又插话了:“我就知道,是上古生物吧?” 大伙同时白他,他连忙住嘴,八戒继续。 那船员被八戒激得来了兴头:“我说大兄弟,你见过谁坐邮轮旅游,运一箱子泥土的?” 八戒连忙摇头:“你的意思是有人提了一皮箱土,要带去日本?”船员见八戒还是没有露出惊讶表情,便急了:“不是小箱子,而是,而是——” “而是啥?”八戒追问。 对方吞了吞口水:“得,反正我现在要去货舱里巡视,你自己跟我去看看再说吧。” 八戒自然应允。接着,他跟着那船员去了货舱,之后就跑上来跟我们说道这一切,要我们跟着他下去看看。 古大力便不明白了:“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八戒也不废话:“你们自己下去瞅瞅再说吧,也没啥,就是透着古怪。” 于是,我们让赵珂和李昊留在甲板上,毕竟这么多人一起下去太显眼。用李昊的说法,他俩是在上面给大伙放哨,而邵波的说词叫把风。 我没出声,只是在他们身旁站着,听他们的说道与安排。脑海里再次出现的画面,居然又是那个满头白发的女人身影,以及她下午用吊车运上船的那口巨大的木箱子。 嗯!不出意外的话,那名船员对八戒说起的,应该就是那口箱子。 奇怪的木箱 货舱位于甲板下的第三层,门开着,一个穿着船员服装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口,块头不小,但透着土气,距人们心中那硬朗冷峻的水手形象相去甚远。他抬头看到八戒下来便咧嘴乐了,并将手里把玩着的金色打火机连忙往裤兜里塞。 假如我没记错的话,那个打火机是个很奢侈的高端品牌限量版,之前在八戒手里,频繁在小姑娘面前挥舞。而此刻之所以易主,应该是对方愿意领我们去看看那奇怪木箱的原因。 邵波也留意到了这个细节。他在我耳边小声嘀咕了一句:“那是八戒前几天在网上花了80块买来的。” 我没回应他,瞅着走在我前面的八戒白衬衣后领处,有一大片发亮的金色粉末,八成是他戴着的那条假金链子掉色。但也不得不承认,以八戒的气场,外人是看不出啥不对的,尤其是他最近研读了很多成功学书籍后,时不时甩出两句“心态才是成功的关键”之类的警语来,更为他给自己标榜的“煤老板二代”身份加分不少。 那船员看清八戒身后的我和邵波、古大力三个人后,似乎舒了一口气,讪讪笑道:“牛总,我还真以为你要领五六个保镖一起下来呢。” “牛总”抬起了他那肥大的蹄子,将西装捋了捋:“棍哥,我这几个兄弟和我一样,每天没啥事做,就喜欢寻个刺激。所以,才领他们一起下来瞅瞅,你不介意那真是极好的。” “不介意,不介意的,只是不要让太多人知道。毕竟,这里都是游客们的私人物品。”这个叫棍哥的船员边说边伸手示意我们进去,另一只手搭在门上,将门缓缓带拢,“不过呢,我要领你们瞅的那大箱子,确实大得有点离谱。” 他话音一落,铁门也被他带拢了。我的心在铁门被带拢的瞬间突然一缩,我知道,这是我神经过敏所致。我知道的心理疾病条目太多了。于是,在进入幽闭空间后,我会第一时间担忧——自己会不会已经有了幽闭空间恐惧症? 我偷偷地深呼吸,庆幸自己并没有感觉到压抑与窒息。 棍哥快步往前面走去。这船舱不小,应该有八九百平方米。长条形状,大小不一的箱子在两边的货架上安静地躺着。暗黄的灯光下,有着一丝丝奇怪的气味,但一时我也想不出是什么味道。 “就是这个大家伙。”棍哥指着角落里横躺着的一个大木箱对我们说道。 我探头过去,果然就是下午看到的那个有着木纹油漆的大箱子。货舱里光线并不亮,那箱子被孤零零地放在靠墙位置,显得格外庞大,庞大到似乎能够装下各种各样让人惊恐的物件,也装得下各种各样的罪与邪恶。 邵波他们几个不会像我,第一时间冒出这些混乱的念头。邵波大步上前,直接伸手将木箱推了几下,并回过头来说道:“还真有点分量,确定都是土吗?” “确定,这么一大箱东西,不仔细检查,是不可以上船的。不过话又说回来,再怎么检查,也没人把它弄个底朝天,细沙和石粒一颗颗地瞅个仔细!”棍哥靠在货架上,身上那套水手服在昏暗的灯光下有点发黄。 “那托运这大箱子的是什么人呢?他拉这么大箱泥土总要有个说辞吧?他不可能说我们海阳市的土肥,带到日本去种粮食吧?”八戒一本正经地问道。 那名叫棍哥的船员又讪笑道:“箱子的主人是个搞学问的。我听同事说,这箱子也不是他自己要的,而是帮什么人整过去搞啥研究。小日本做事严谨,我跑日本也好几年了,见识了他们的各种古怪,所以瞅着用这大箱子拉土的破事虽然荒唐,但也不觉得有多稀罕了。” “这箱子是岩田介居医生的吧?”我在后面冷不丁地问了一句。 棍哥愣了一下,朝我望过来:“是个医生的,不过名字我不知道。”他边说边低头去看箱子上贴着的标签,“上面没写,就写了房间号。” “沈非,你怎么会认为这是岩田介居的?”邵波冲我问道。 “沈医生说的应该没错,这箱子是岩田医生的。”说话的是古大力,只见他蹲在箱子旁边,抬头冲我们很认真地说道,“我们几个住在邮轮中部的海景舱,岩田医生刚才回去的时候,我远远瞅着他并没有在中部过道拐进去,而是往船尾走去。船尾的房间都不便宜,但岩田医生充其量算个小康,绝对不是富豪,所以他住的房间不可能是船尾的总统间,而应该是挨着船尾的露台套房。这箱子上的标签显示着房号开头字母——vs,正是我们这艘‘野神丸’上露台套间房号开头的代码。另外,我之前还注意到岩田医生的头发虽然整齐,但竖得有点高,应该是被海风给狠狠折腾了一下的缘故。那么,他住的房间楼层应该不低。而标签上显示这名乘客是住在四层的,勉强算吻合。” 站在一旁的棍哥点了点头。 古大力缓缓站起来,表情越发凝重:“确定了箱子主人的身份以后,他的目的就很容易被挖掘出来了。” 他边说边将右手伸进裤兜里摸出了一包鱿鱼丝,放缓语速道:“日本太小了,天照大神也并不靠谱,地震海啸频发。所以,像岩田医生这种高级知识分子都有忧患意识,不愿意以后弹丸之地的日本消失。再说早几年就有日本的年轻科学家提出,通过运土这种精卫填海的方式,将我们中国内陆的土壤运回日本……” “八戒,大力如果再出声,你就先把他扛上去可以吗?”邵波冲八戒说道。 八戒点头:“好的。” 古大力意识到自己的分析推理放飞得太过高远,便冲我们憨笑了下,翻着白眼闭了嘴,大脑袋左右晃,自顾自朝一旁走去。 邵波再次将大木箱推了推,又拨弄了几下木箱上的铁锁:“棍哥,我想把这箱子打开瞅瞅,你介意吗?” 棍哥瞪眼:“这可不行,乘客的箱子怎么能随便打开呢?” 邵波掏出钱包,从里面抽出一张100美元的大钞。 棍哥语调缓和了不少:“可是……可是我也没钥匙啊?” 八戒上前:“没事,我有!”说完这话,他也没管棍哥了,径直上前伸手。我们都没看清楚他是怎么折腾的,木箱上那把铁锁一下就被打开了。[1] 棍哥也没闲着,连忙伸手将邵波手里的那张钞票收走,没再说话。 八戒将木箱盖子缓缓掀开,我往前走了两步,过去探头。只见木箱里面,居然真的只是一箱土而已,只是…… 邵波扭头望向我,我也习惯性地望向他,就像我没出问题之前一样。 同时,棍哥“咦”了一声,接着径直朝大门口那边望去,嘴里嘀咕道:“难道,难道有人进来过?” 箱子里的土很明显有被人挖过的痕迹。土并不满,但看得出之前被压紧过。在正中间位置,有两个很明显的用铁铲之类的工具挖过的洞,里面有松松的土散落着。 “有人进来过,并打开了这个木箱,从土里挖走了两件事先埋在里面的东西。”邵波沉声说道,“时间基本上可以确定在船开动之后。因为,木箱被运上邮轮之前,泥土会经历各种摇晃,就算有挖掘痕迹,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清晰明显。” 邵波又一次扭过头来望向我:“邮轮是下午启航的,挖走箱子里面东西的人,很可能是今晚进来的。而我们看到的那具女尸的位置,是在通往这货舱的必经之路上。或许……”邵波边说边掏出支烟来叼上,但并没有点,“或许这中间有着某些关联。” 八戒站在一旁胡乱哼哼了一声,自从他和古大力要好之后,对于推理分析这一块,变得迷信古大力多过迷信邵波了。只见他那大脑袋左右转了转,最终锁定站在另外一个角落不知道在干什么的古大力的背影喊道:“大力,你来分析分析呗!” 古大力好像没有听见我们的谈话,身子似乎僵在了原地。八戒再次喊了句:“喂,大力,怎么了?” 古大力缓缓转过身来,脸色很不好看,伸出手,指向他身后一个货架背面极不起眼的角落:“这、这个位置,这个位置睡过人。” [1]关于八戒身世,见拙著《黑案私探社》,海南出版社,2014年版。——作者注 第三章 乐瑾瑜归来 迷人的,必也是磨人的。 能让人心醉的,也能让人心碎。 毛毯 我们一起朝那角落望过去,只见在古大力指着的墙壁位置,有一个长宽大约40厘米的通风口。邵波没吱声,大步走了过去。棍哥也被古大力的话整得有点迷糊,跟在邵波身后。 “只是个普通的通风口吧?”八戒小声嘀咕着。 这时,铝合金做成的通风口盖子被邵波揪住往外猛地一拉,“哗啦”一声就被甩到了一边,一个长宽30多厘米的管道口出现在我们视线中。棍哥似乎也发现了什么,蹲到地上,将手伸进了通风口里。 “是、是什么人放在这里的?”棍哥应该是摸到了什么,但伸进去的手并没有第一时间将里面的东西拉出来。我们几个也意识到有大事发生,各自往前,望向蹲在地上的他。 棍哥脸色变得很难看,手开始往回缩。跟着他的手一起被带出来的,竟然是一条灰色的毛毯。 “应该是什么人的恶作剧吧?”棍哥小声说道。 古大力上前抢过毛毯,嘴里不知道嘀咕了一句什么,然后一头扎进揉成一团的毛毯里深深吸了一口气。 “是男人的汗臭味和酸味。”他抬起头来,“但是没有霉味,说明蜷缩在这条毛毯里面的人离开并不久。” 他一边说一边将毛毯又捋了捋,鼻子再次发出大力吸气的声响。最终,他好像确定了什么似的,将毛毯的一个边角扯了扯,并伸出舌头在上面舔了下。 “能确定,是亚裔青壮年男性,而且最起码有20天以上没有洗头,口感非常油腻。”古大力一本正经地说道,“这点被确定的话,我们所害怕的便只是一个普通男人而已。大伙对外星生物与怪兽的担忧,基本上可以被否定了。” 八戒骂道:“你就不能正经一点吗?每次说正事你就总是扯些乱七八糟的。” 古大力愣了下,接着撇嘴道:“我,我不是脑子有点小毛病吗?”“里面好像还有东西。”棍哥的话将我们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只见他再次将手伸进去扒拉了几下:“够着了,应该是个小木盒。” 他一边说一边努力将手往通风口深处探。有什么东西碰撞到墙壁发出的声响,在这片死一般的寂静中显得特别清晰。 他的手开始缩回,紧接着另一只手跟着探了进去,带出来的竟然是一个黑色的小木盒。他将木盒往旁边一放,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只小手电:“里面不太对劲。” 棍哥一边说着一边按亮手电趴到了地上,作势要将头伸进通风口里。我忍不住跨前一步说道:“棍哥,小心点。” 棍哥没搭理我,自顾自将头朝里面伸了进去,嘴里嘀咕着的声音从清晰逐渐变成带有通风管道里微微的回响:“好像有湿湿的气流冲到我手上,就像人的鼻孔在出……” 棍哥的话还没说完,他的生命便终结了。只见他留在通风口外的身体猛地抽动了一下,如同被瞬间放气的气球一样软了下去,还伴随着沉重的闷哼声。 邵波低吼道:“完了!”他一把扯住棍哥的衣领往外拉,一股血腥味瞬间弥漫到空气中。在棍哥的左眼位置,插着一支精致的弩箭,血水从弩箭四周往外奔涌。 就在同时,通风管道深处,传出了“哗啦啦”的急促声响,很明显有人在里面快速地朝另一个方向爬动。 “赶紧打电话给李昊!”邵波动作很快,边说边要往通风管里面钻。我和八戒差不多同时扑了上去,将他往回猛力一拉。 “你们干吗?”邵波吼道,“里面的王八蛋跑了。”他说这话的时候,通风管里面的声响正越来越远。 “你疯了,里面那家伙有弩。”八戒骂道。 十几分钟后,闻讯赶来的李昊、赵珂以及戴维陈等人,将货舱封锁了。通风管道另外几个出口,也被戴维陈安排船员过去盯住,但能否有收获,大家都没抱太多期望。棍哥被一击毙命,夺走他性命的是一支锋利的弩箭,从左眼穿入,沾着红色的血与乳白色的脑浆的箭尖,从他后脑勺位置露出,如同冲我们叫嚣的战旗。棍哥在通风管道里摸出来的毛毯与木盒我们都没再动,交给了李昊他们。 戴维陈的脸色很不好看,如果不是因为李昊的缘故,相信他会将我与邵波等人直接铐起来。李昊跟在他身后,小声说着话,赵珂拿着那条毛毯自顾自地发愣,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邵波想靠近我,但站在我们身前的几名船员伸出手示意我们先别动。古大力便吐舌头,小声嘀咕道:“完了,我们成嫌疑犯了。” 这时,李昊转过身:“‘野神丸’是日本邮轮,我们目前的位置是公海,那么船上的命案按理说应由日本警方接手,由下一个抵达港口的警方立案侦查。不过船上都是海阳市的乘客,所以我和戴维先生商量了一下,这案子就归我们海阳市警方管了。赵珂会对现场进行勘察、出具报告,并安排船员将尸体放进冷库。” 邵波那不靠谱的微笑又挂到了脸上:“昊哥,你就不怕汪局扒你的皮吗?公海上的案子被你大包大揽到自己手里,换别人碰都不愿意碰。” 李昊板着脸,并没有要过来的意思,他身后的戴维陈反倒转过身,望向我们的眼神里似乎冒着火星。李昊的声音洪亮,明显是想让包括戴维陈在内的人都听到:“《刑法》第六条第三款,犯罪的行为或者结果有一项发生在中华人民共和国领域内的,就认为是在中华人民共和国领域内犯罪。《刑法》第七条,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在中华人民共和国领域外犯本法规定之罪的,适用本法。目前看来,凶手……哼!因为凶手很可能是潜逃的梯田人魔邱凌,那么,这案子由我们海阳市警方接手,有什么问题吗?” 李昊语气很肯定。作为警方代表,这一刻他说出这话来,其实算是对案犯身份的初步确定,甚至很可能已经有了某些证据。于是,邵波耸了耸肩,没再吭声。 或许因为他在我心中具备足够的权威分量吧,就在他的话传到我耳朵里的同时,我闭上了眼睛。我明白,该来的始终会来,邱凌,终究是来了。 我缓缓睁开眼睛:“李昊,我们现在可以先回房间休息吗?” 李昊愣了,他压根没想到我在这一刻竟然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但他也没有回答我,反而扭头在戴维陈耳边说着什么。 “原来昊哥也要请示别人啊?”古大力小声说道。 那边的戴维陈似乎在点头,但他还是没有回头望我们,看来他将今晚船员遇害案件的恼怒发泄在了我们身上。当然,也不能怪他这样,如果不是因为我们,棍哥不会发现通风口后的猫腻,也就不会遇害。 李昊转身朝我们走了过来:“你们几个先上去吧,邵波留下来做个笔录。” 邵波笑:“为什么非得要我留下来做笔录呢?” 心理大师(出书版) 第50节 李昊压低了声:“人手不够,不用你用谁呢?” 邵波耸肩应允。 我张了张嘴,想要说话,但八戒已经搭上了我的肩膀往外走。身后的李昊开始低声和邵波说话,声音很小,我压根听不清楚。但就在我们快走到门口的时候,我清晰地听到邵波“啊”了一声,并嘟囔了一句:“相片给我看看。” 至于他们说的是什么相片,我自然是没机会看到的。走出货舱,再次踏上甲板的我,深吸了一口气,鼻腔中灌入的是潮湿的海风,带着一股属于海洋的微微腥味。接着,我觉得自己很意外地恬静了,心境如同此刻安静的海面。我抬头,望向远处那弯柳叶月儿,残缺是她今晚的装扮,阴晴与圆缺是属于她的模样。圆满只是朝夕,短短的两夜而已,周而复始,正如我们的生命。有人说,人生本来就是一趟品尝苦涩的旅程。之所以会有欢乐,是因为不给你甜蜜,你就不知道苦涩有多么难忘。 也许是吧?或许我的人生,也正行进在这条品尝苦涩的道路上。我会摔倒,会迷惘,会在深夜蜷缩,满脑子都是文戈与瑾瑜荡漾着的笑颜;我又撕心裂肺,因为她们的身体支离破碎的画面,如同烙在心底的印记。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诠释这一历程,难道我就是一个童话里受到诅咒的可怜虫,被我惦念过的人儿,注定都会成为肉酱与碎骨吗? 嗯!那么现在,是否到了打碎这个诅咒的时候了呢? 我抬头,望向远处之前感觉有人观察我的方向。至此,我依然认为,自己目前的多疑,始于我当下的心理疾病。但我又隐隐地觉得,某人正在再次靠近我。他的气场那么熟悉,他的罪恶不容救赎。 邱凌,真的是你吗? 解离性迷游症患者 邵波一直到清晨6点才回到房间。他害怕吵醒我,蹑手蹑脚地洗漱,然后上床。可实际上,当房门被他推开的刹那,我就醒过来了,只是我不想说话,也不想问询他什么。 我不想让他们担心我。 在确认他入睡后,我偷偷起床,蹑手蹑脚地洗漱、穿戴。我拉开房门,走向走廊。走廊最前方有一块明亮的玻璃,玻璃上映照出这一刻我的模样。 我苦笑着,面对自己的狼狈相。因为睡眠不好,我眼睛失去了本该有的闪亮光芒,取而代之的是灰暗。如果不是上船前李昊领我去做了头发的话,我那乱糟糟的模样会让身边的人都瞅着担心。 我将衬衣衣领提了提,往楼下走去。现在才7:10,距离和岩田医生的约会,还有50分钟。 我朝着船中部的楼梯走去,那个露天餐厅位于邮轮的最上层。身边走动着的是早起的乘客,年岁都比较大。年轻的乘客昨晚应该都玩得很晚,毕竟邮轮上的夜生活还算精彩。 看来,并没有多少人知道昨晚发生的事情。罪恶,依旧冷漠地存在于大部分人不曾知晓的角落。 我是第一个走上露天餐厅的乘客,服务员似乎还有点慌张,看来很少有人这么早上来用餐。我点了一杯咖啡和一份意面,然后将身体尽可能舒展,靠到椅背上。提着小提琴箱的乐手匆匆忙忙从楼梯下方跑上来,看来,他也没有想到这么早就会有人来聆听他的演奏,以至于他的黑色领结都有点歪。当然,来者也可能并不关心他的小提琴曲目,等待的只是一份早餐而已。 悠扬的小提琴声响起,旋律还算优美,配合着漫天蔚蓝与轻柔海风,营造着一个赏心悦目的世界。如果不是因为昨晚发生的一切,那这一刻的种种,应该对我当下的心理疾病有很好的舒缓作用。可惜的是,这趟用来让我解脱的旅程,从一开始就注定了颠沛。 咖啡被端上来了,我照例没加糖和奶,浅浅地抿一口。那晨曦绽开的天际,万道红霞交织处,我似乎看到了文戈绽放着的笑脸。我其实是不爱喝咖啡的,但我喜欢让咖啡的苦涩刺激我的味蕾,我喜欢这种感觉,这点只有文戈知道。 “沈医生,你也这么早?”岩田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我扭头,只见他已经走到我坐着的靠近船舷的桌子前,并拉开一张椅子:“我没有打扰到你吧?” “没有。”我边说边朝着楼梯口方向望去。 “我妻子并没有这么早上来。”岩田似乎看透了我的想法,“女人嘛,总是要磨蹭很久的。况且,今天要见的是我和她都很期待结识的沈非医生。” “哦,你妻子也是学心理学的吗?”我问道。 “她的专业应该和我一样,也是精神科吧?”岩田耸了耸肩,“谁知道呢?她自己都不能肯定,有时候她在心理学方面的理解与看法,俨然一位该领域的大师。” “她自己也不能肯定?”我有点迷惑了,“你的意思是说,你妻子学的是什么专业,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岩田点头:“我应该怎么回答你呢?或许我可以跟你说说我与我妻子是怎么认识的,这段故事在别人看来,可能有点奇怪诡异,但是在沈医生你看来,应该觉得很有意思的。” “给我来一份和这位先生一样的早餐就是了。”岩田对站到我们桌子前的服务员礼貌地说道。接着,他用手肘顶在桌面上,手掌开始合拢,十指扣在了一起,并稍微用力搓了几下。这是一个有点模糊的诠释自信的手势,我们习惯称之为祈祷手势,说明施展者对自己有着某种怀疑。 但紧接着,他的手掌搓动了几下,又摆出了体现高度自信的尖塔手势来。这两种手势被一位如他一般的心理学学者结合起来使用,我是不是可以用最为简单的读法来解读呢?岩田要表达的意思是,他对自己的自信有某些怀疑…… 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即将说起的他与他妻子的认识过程,很可能是交织在他所引以为豪的工作中的。所以,才导致了他的肢体语言呈现出矛盾却又坚定的状态。 “精卫是我的病人,不过,她是一位最为奇怪,也最为安静的病人。”岩田的眼睛里开始闪光,“我是一年前认识她的。那天,她穿着一身病服,双手抱膝蜷缩在风城市精神病院的病房里。当时是傍晚,窗外有着淡淡的霞光,精卫那银色的发丝被晚霞染红,就好像来自天堂的天使一般。” 岩田笑了:“事实也证明了,她确实是上帝送给我的天使。” “嗯!你妻子是风城人,你们是在风城市精神病院认识的。你是医生,她是病人。并且,她的头发是银白色的,可能是因为营养不良的缘故吧?”我试着从医生的角度解读他透露给我的信息。 岩田摇头:“精卫应该不是风城人,她不会说风城本地话,也听不懂。不过,谁又能肯定呢?像她这种失忆症患者所丢失掉的那部分记忆中,哪些是被界定为她所认为的一般资讯呢?唯一让人激动与欣慰的是,她所保留下来的那部分记忆,在我看来,是巨大的财富,同时也是她让我为之痴迷癫狂的魅力所在。” “你遇到了一位精神病人,是解离性失忆症患者,在治疗她的过程中,你们相爱了。”我再次浅浅抿了一口咖啡,“最终,你与你的这位女病人成为夫妻。挺好的!岩田医生,如果我们请个小说家将这一切记录下来,会是一个很精彩的故事。并且,还可以成为一个解离性失忆症患者在新的世界里成就佳话的典型案例。” “嗯!或者,这同样也会是解离性迷游症病例中的经典案例。”我将嘴里那一点点苦涩的液体吞下,缓缓说道。 失忆症是一种记忆混乱的疾病。简单来说,就是丧失记忆。 导致失忆症的原因有两种:器官性原因是大脑因创伤或者疾病,或者吞食大量镇静剂造成的记忆缺失;功能性原因是心理因素,如心理防卫机制。最为典型的例子,就是歇斯底里症创伤后导致的失忆。 我们平时都以为失忆症患者只是没有了记忆而已。但大部分人并不知道,失忆症的另一个可怕影响是无法设想未来。最近一份发表在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刊上的研究报告表明:海马体受损的遗忘症患者无法想象未来。这是因为当一个正常人想象未来时,他们会利用其过去的经验,构建一个可能发生的情况。举例来说,当一个人在尝试想象明天晚上一次美好聚会中将要出现的各种甜蜜时,他没有过往对于聚会的经验用来营造幻想。也就是说,他的世界里还没有聚会的概念。 失忆症,按成因又可以分为两种:心因性失忆症和解离性失忆症。 心因性失忆丢失的记忆,只是对于某一段时间的记忆或者某一个时间的记忆。就像我的心理防御机制启动,将文戈的离去这段伤痛往事隔离的情况一样。患者所丧失的那部分记忆,一度不在,过一段时间后,又可能突然恢复。 而解离性失忆症所丢失的那块记忆,便是对病患自己的个人身份的记忆丢失,一般资讯反而会全部保留下来。这里所说的一般资讯包括生活习惯、社会常理、所学与所掌握的技能等。接着,这种失忆症患者的人生经历里,还会出现一种很诡异的连带病状,这种病状便是——解离性迷游症。 于是,当我说出这个病症名时,岩田笑了。他用来反复制造假象的手掌收拢了,插入到敞开的黑色西装里的马甲口袋里,只露出大拇指。这,其实也是一种典型的积极手势,并且相对来说比较内敛,可以归纳为低度自信的映射。 “解离性迷游症的患者,会离开原来的家庭与工作环境,旅行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开始生活。他们会在那个新的城市里定居、生活、工作,甚至组建一个新的家庭。沈医生,你为我妻子诊断出来的病症确实存在,但是,之前我已经跟你说了,以我理解,她就是上帝赐予我的恩泽。有她成为我的另一半,是我生命中最伟大的收获。”岩田认真地说道。 我也微笑了,并且,明显感觉到自己并不刻意呈现出来的微笑,是属于最初那个自信的自己的。意识到这点,我开始欣喜,骨子里真实的自己,似乎正开始萌芽:“岩田先生,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看待你的身份——精神科医生,还是你自诩的犯罪心理学学者?如果你是前者,那么,你治愈了一位病人,并与病人结为夫妻,这是一段佳话。我想,我应该祝福你们。” “但如果是后者,”我语气放缓了,“如果是后者,我会觉得你是心理学领域一个卑劣的小人。你驾驭着所学,知悉对方另一个世界里有恋人、亲人存在的可能性,为了自己的情感需求,让对方成了自己的妻子。嗯!心理师的第一个准则是什么,相信不需要我给你提醒吧?” “理性、客观地看待与病患的关系。”岩田答道,“但沈医生,我反倒想问你一个比较宏观的问题。” “请说!”我正了正身体,对这个清晨的对话越发有了兴趣。 “我们研究心理学是为了让人解脱,还是让人越发陷入痛苦的沼泽?”岩田冷静地说道。 我愣住了,就像一位暴发户突然被人问到最简单的哲学问题“你是谁?来自哪里?要去向哪里”时一样。 岩田并没有给我时间思考答案,他继续道:“以前的我,总觉得自己的所学,成就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自己。因为对心理学知识的驾驭,于是,我们有着神祇般的自我膨胀。我们敏锐的观察力与强大的知识储备,让我们能够轻而易举地洞悉病患的潜意识深处。那里有很多她们想埋葬的,想忘记的,被我们狠心地揪出来。当然,”岩田顿了顿,那露在外面的大拇指缩回到马甲口袋里,“当然,我们会给我们这样的所为一个解释,我们会说这是为了找出病患的病灶,让她们学会面对,学会击败。但实际上呢?” “很多东西,我们的身体与大脑是承受不起的。与其让人去面对,不如让它永远深埋。”岩田说到这里摇了摇头,“沈医生,我妻子应该快要上来了,在你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你就应该能猜到,她所丧失的那段记忆里,一定承受了一个女人所不能承受的极限。” “是因为她满头银发的缘故吗?”我小声说道。 “嗯!”岩田点头,“我妻子精卫女士有早发型白发病,可以确定不是先天性的,而是后天极短的时间内变白的。对了,我记得中国有部小说里有位女士叫白发魔女对吧?精卫的白发应该和这位一样——精神上无法承载的极度焦虑与悲伤,加上过度的精神疲劳导致极短时间内变白。至于是不是和小说里的那位女士一样一夜变白,这……这就是深埋在她那段痛苦记忆中的小小情节了。沈医生,那么,你觉得作为心理师的你我,是应该残忍地教她去面对,还是放任她的心理防御,放任她享有现在得到的幸福与快乐呢?” “哦!”岩田的话如同一柄锋利的尖刀,直击我的思想深处。关于面对创伤还是遗忘创伤,似乎正是让我这几年彷徨的缘由。于是,我和他一样开始了苦笑,并淡淡地问出一句:“如果是心理医生自己面对这个两难抉择时,应该如何做呢?” 这时,岩田的咖啡被端了过来。他冲服务员点了点头,并耐心地等服务员走远,才开始回答我的问题:“沈医生,我并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但是我始终觉得,你是一个很有故事的人。当然,在我的想象中,你应该是一位具备很强心理师气质的精致男士,这次有幸认识你后,发现真实的你有点令人失望。之前,安院长将你与那位臭名昭著的梯田人魔的精彩对抗给我说过,所以,你因为对方有所改变,也很正常……” “你并没有回答我,当一个心理医生自己遇到这个抉择时,应该怎么做呢?”我再次重复道。 岩田愣了下:“很遗憾,我没有遇到过。或者我也可以自信满满地说我终其一生都不会遇到。作为心理师,强大的内心是我们必备的。沈医生,所以,你的问题在我看来,是一个伪命题。因为,我具备强大的精神世界,足以面对所有艰难险阻。” 说到这里,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机亮了,有人给他发信息。 “我妻子上来了。”岩田看了下手机,站起来说道,“她叫岩田精卫,我的姓氏,名字来自《山海经》里那只执着的鸟。嗯,之前我并没有认真介绍过她所学的专业。这,也是我说她是上帝赐予我的瑰宝的原因。” 他边说边往楼梯边走去,应该是去迎接他那即将走上露台的妻子,“精卫是位非常优秀的心理学专家,同时,她也是一位有着很多奇特见解与大胆想法的精神科医生。” 这时,楼梯口下方,一位戴着黑色礼帽的女士缓步走了上来:银色长发,宽大的墨镜,以及一袭深色的套装。 出于礼貌,我也站了起来,但就在我冲她点头示意的瞬间,我开始晕眩。因为、因为她、因为她长得很像一个人,一个我熟悉而又陌生的女人。 我开始晕眩,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倒去,继而瘫倒在座椅上。 望向我的她在微笑,并和岩田介居牵着手朝我走来。她抬起另一只手,将脸上那副宽大的墨镜摘下。 是乐瑾瑜! 我一度以为陷入巨大机械齿轮中,被碾成肉酱与骨屑的乐瑾瑜。 四百多个日子里,驻足在那个狭小房间里怯生生望着我微笑的女人,在我梦里屡屡出现。她的身后,是一张简单却干净温暖的小床,墙壁上贴满报纸,掩盖着她的拮据与为难。而她的身前,是她从大学开始就暗恋的男人。一度,她以为不可能拥有对方,命运却有着各种逆转并给予她期盼。再一度,她以为能够拥有对方,最终却发现,自己不过是一个在对方看来愚笨滑稽也可耻可怜的贱货。 迷人的,必也是磨人的。 能让人心醉的,也能让人心碎。 我开始大口呼吸,甚至没有考虑避开眼前的人,当着岩田和属于他的这位叫作精卫的妻子的面大口呼吸。我很慌乱,在自己裤兜里摸索,最终抬手,伸进自己的西装口袋,从里面掏出药丸盒。我的手颤抖着,将药丸塞进嘴里,并抓起桌上的玻璃杯,想要喝水,但抖动的手却不争气地将玻璃杯摔到了地上。 杯子摔碎了,正如赵珂说的,太坚硬的东西,不可能弯曲与迎合,注定了在承受不住时,会毁灭。 不会是真的,这只是我又一次的幻觉而已。我双手撑到椅子上,想站起来,想看清楚。我觉得,我会在片刻后,发现眼前的女人是陌生的。可能,她只是在某些地方和乐瑾瑜有些许相似罢了。 我无力挣脱,此刻我沉浸在乐瑾瑜出现在我世界里的幻象中。 我想我是疯魔了,我的未来,可能真的要在精神病院度过了。 苍耳子 “沈医生,你好!我叫精卫,岩田精卫。”面前这位和乐瑾瑜一模一样的女人伸出手来,“很高兴认识你,只是,只是沈医生你好像有点不舒服。” “我、我……”我不知道如何分辨面前是否是幻象了,自然不知道如何面对,于是,我有点笨拙地伸出了手,“你好!我是沈非。” 就在我吐出这两个字时,她握上了我的手。一刹那,我清楚地看到,她的眼神中闪过一丝迷惑,转瞬而逝。 “岩田,很奇怪!”精卫扭头望向她身旁的丈夫,“沈医生让我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就好像、就好像我丢失的记忆中,曾经有过他一样。” 她回过头来:“沈医生,难道在我没有患上失忆症以前,和你认识吗?” 我的泪腺开始隐隐发胀,再次大口地呼气、吐气,呼气、吐气…… “沈医生,你怎么了?”岩田一边招手要服务员过来清理地上的玻璃碴,一边对我问道。 我狠狠地咬向自己的嘴唇,最终,我拼命站起,并且努力大声地说道:“是的,我俩认识,你也不叫精卫。” “咦!那我叫……” “你叫乐瑾瑜。”我一字一顿地说道。 “啊!乐瑾瑜?”女人面无表情,并再次扭头对岩田说道,“看来,你那位叫作安院长的朋友在电话里说的没错,沈医生确实是受了点刺激。”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接着,她重新望向我:“乐瑾瑜是不是就是你与梯田人魔交锋时,那位将邱凌带出精神病院的女医生?沈医生,你是说,我就是那位海阳市精神病院的女医生。” “是!”我强迫自己尽可能地冷静说话,“是的!你是、你是乐瑾瑜。” 她咬了下嘴唇,接着缓缓摇了摇头。站在她身旁的岩田皱眉了,但他并没吱声,身体反倒往后退了一点,似乎想要置身事外,又或者正用心理师的职业审视方式,尝试客观冷静地看待当前这一幕。 “你是乐瑾瑜!”我的嘴唇继续在发颤,说辞的逻辑性有点混乱,“你头发白了,你经历了很多……是我不对,都是我的不对。在你想要靠近我的时候,我不在你身边。” “沈医生!”对方闭上了眼睛,将我的话语打断。几秒后,她再次睁开眼帘,眸子里那之前闪过的迷惑与不解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如我们身后的海面一般的恬静,“沈医生,我想你是有点累了。岩田跟我说起过你的故事,对于你的遭遇,我们有惋惜,但更多的是觉得不甚认同。而现在你告诉我,我就是你那故事中的角色之一……嗯,很抱歉,我并不这么认为。可能只是长得有点像吧?当然,你也可以将我现在的表现定义为典型的失忆症,那么,作为一位对于精神科与心理学都有一定了解的我看来,如果我真是你的故事中那位叫乐什么的女医生的话,那么,我的过去,不记得也好。”她扭头,不再望向我:“谁知道在那段记忆中,我受过什么苦呢?或许,那些苦难中满满的都是凌辱与羞耻呢。” “瑾瑜,你是苏门大学医学院精神科讲师,之后在海阳市精神病院担任医生。”我拿出手机,但手掌依然颤抖,“要不,我打电话叫几位朋友上来可以吗?可能,他们会让你多想起些什么。” “没必要了吧?”她耸了耸肩,“沈医生,我丈夫岩田介居先生已经给我开具了足够权威的医学证明,也走完了移民日本的诸多流程。现在,我是日本公民岩田精卫。这趟行程,我是与我丈夫度蜜月,最后再回国完婚。说实话,我对自己的过去也有着各种好奇,但其中有过的苦难,我也可以揣摩得到。所以,不记得,对我,或许是好事。” 说到这里,她停住了。因为露天餐厅的那位服务员再次走近了,这次他给我送上了属于我的那份意面。我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对方身上,并没有留意这位服务员。但就在他放下盘子的时候,不小心将桌上的那包纸巾碰到了地上。 “不好意思。”他小声嘀咕着,弯腰到桌子下面,将纸巾捡起放回到桌上,然后走开。 “好吧!沈医生,我想,我还是下去吧!”面前这位银发的女人站起身,“希望你们两位聊得愉快。” “瑾瑜,你真不在乎自己的过去吗?”我也站起来。 “不在乎啊!”她的表情冷漠而刻板,“并且我认为,沈医生你似乎也没必要在乎吧?”说完这话,她转身,朝着楼梯口走去。 “等一下!”站在他身旁的岩田伸手过去,“这是在什么地方沾上的?”说话间,他从他妻子的银色头发上摘下一个绿色的有着倒刺的东西:“是一枚苍耳子。” 精卫并没有在意,她看了一眼丈夫手里的东西,再次扭头,步履急促地往楼梯口走去,就像一位急着与人私奔的女人,身后是她不再想要的一个失败的世界。 心理大师(出书版) 第51节 岩田将那颗苍耳子放到桌面上,似乎这个发现让他找到了岔开话题的契机:“苍耳真是一种极其顽强的植物,真不知道这颗苍耳子经历了什么样的历程,才得以登上这艘邮轮,将要去到遥远的日本安家。你看看它,全身都是锐利的尖刺,应该是它给自己安排的最好的保护吧?这样,曾经伤害过它的人和事物,都不再敢接近它。你说呢?沈医生。” 而这一刻的我,目光凝固在乐瑾瑜背影消失的方向,大脑几近麻木。是的,我并没有看见被邱凌碾碎的那可怜女人的颜面,只是通过邱凌的说道与乐瑾瑜穿过的衣服来断定的。之后,赵珂她们想尝试用那些碎片来确定死者的身份,结果发现乐瑾瑜是没有亲人的,一个都没有。我们国家尚不完善的dna库里,也没有保留属于她的数据。所以,她的死之所以被认定,很大意义上,是我们的主观断定。就算司法最终的认定,那也必须等到她失踪两年后才能出具报告的。 只是,让人不敢联想的是,在孤儿院长大的她,并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自己的过去。记忆中那背着双肩包面对我的笑脸,是无邪与灿烂的,仿佛她的人生中,从来没有过悲伤一般。而这一切,之前我从未了解,也没有试着去了解。 一切,也更加重了那些日子里我的愧疚。因为有些属于她的苦楚与艰难,尽管她从未提起,但都能想象到。她并没有亲人,看似坚强的行进,一路上其实都是孑然一身的,那么,在她心中我所占据的分量究竟几何,不言而喻。而这个拥有足够分量的男人,对她的伤害,自然也会是最大的。 岩田伸出手,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一下:“沈医生,你没有觉得自己刚才的举动很失态吗?” 我这才缓缓将视线平移回来,有点木讷地望向他。岩田端起咖啡浅抿了一口,眼睛却始终死死地盯着我,就像当日的我死死盯着坐在审讯室里的邱凌一样,害怕错过一丝能够捕捉对方细微动作的机会。 “岩田医生,你觉得我是在撒谎吗?抑或,是我受到刺激后得了妄想症?”我缓缓地说着。很奇怪的是,在乐瑾瑜如此进入,接着背影又如此消失后,激动与沸腾如潮汐,来得很快,退却也很快。我在变平静,脑海中并没有出现自己担忧的狂躁与歇斯底里。 “并不会。”岩田放下杯子。他在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很平静,这也是他紧接着握起了旁边那柄短短的用来搅拌咖啡的金属勺耍玩的原因。 我们的对话出现了短暂的停顿,这一刻头顶正好有一群不知名的海鸟飞过,鸣叫的声音有点刺耳。 半晌,岩田放下了勺子:“我叫你沈非吧,这样,我们的关系可以不用那么见外。” 我点头,身体往后靠去,并单手托起头,用一个还算优雅的聆听姿势,望向岩田。 “那好吧!沈非。”岩田也微笑了,“其实,我很久以前就已经知道,精卫就是乐瑾瑜。但可惜的是,在我知悉这一真相之前,我已经爱上了她。而我爱上她的主要原因,是她在精神医学与心理学上那让人想要尖叫与欢呼的天才般的想法。” 第四章 与魔鬼的契约 精神病院病房那昏暗的灯光下,岩田介居蹲在地上给一位病患用指甲钳修剪指甲的画面本来并不可怕。但让人觉得惊悚的是,他那柄指甲钳的每一次深入,应该都抠进了那位病人的肉里面…… 邱凌的来电 精神医学一词源自希腊语的“心灵”和“治疗”,是针对心理疾病的诊断、治疗、预防等,并用以维持精神健康的一门医学。很多年以前,神经医学也在其涵盖之内,得以分解出去后,精神医学与心理学所要面对的患者,逐渐重合。 但事实上,精神医学专业的学生,比心理学专业的学生,在大学本科时就多上了一年。他们除了学习临床医学以外,还有很多精神病学相关的课程。而心理学专业不学临床治疗,只学习心理学相关知识而已。之后,走出校门就业,精神医学专业的大夫,可以咨询,也可以开药。而心理医生,只能给人咨询。 那么,投入了更多时间与精力学习的精神科医生,是否本就应该是真正权威的呢?这个问题一直以来有着诸多争议。国家也一直说要重视精神医学,但目前来看并没有太多动作。相反,心理咨询师却越发成为一个让人羡慕的高薪职业,人们在有了心理问题后,首先考虑的是走进心理诊所,而不是去满是消毒药水气味的医院挂号。 所以,我不得不承认的一点是,在面对精神疾病与心理障碍方面,坐在我面前的岩田介居,确实要比我具备更多的专业知识与临床经验。 这一刻,他望着我的表情看起来还是很自然,他的眼睛微微眯了一点,似乎是在期待我听到他这段关于早就知悉乐瑾瑜真实身份的说辞后,大惊失色的神情。不过,我可能让他有点失望。因为这一刻我的脑海中反复回荡的,是乐瑾瑜离开之前说的那句话——不记得,对我,或许是好事。 或许是吧?我在暗自琢磨。这时,岩田有点不耐烦了。他加重了语气,再次重复道:“沈非,其实我早知道精卫是乐瑾瑜。” “你做得没错。”我冲他微微笑了,甚至身体放松靠在椅背上。 “是吗?”岩田讨了个没趣。安院长给他说道的那段故事里,会如何描绘我与瑾瑜的关系呢?校友?朋友?也只会局限于此。她与我本就没有发生过什么,也没有逾越什么。我之所以能够洞悉她对我的情愫,缘由是彼此都有着足够的对于身边人所思所想的观察力。但实际上外人面前,我们不过如此。 岩田不再说话,低头吃他的那份意面。他吃得很认真,也很快,还将碟子上残留的一点点番茄酱用叉子小心翼翼地刮走,这是他们那个国家人民的美德之一——不浪费,也务实到极致。最后,他抓起桌子上的湿巾擦了擦嘴,站起,冲着表情平静的我耸了耸肩:“沈医生,你比我最初构想中的那位沈非要无趣很多。真不知道,梯田人魔在与你对抗时,是如何找到快感的。” “我本来就是个很无趣的人。”我拿起了叉子,拨弄着我的意面。 “或许,你以前并没有这么闷吧?”说完这话,他转身朝露天餐厅的楼梯口走去,“桌上有张我的卡片,如果你愿意收下的话。” 我依然没有回应,看着他消失在视线中。我如同嚼蜡般吃着我的早餐,脑海里一片空白。但就在这时,我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我苦笑了一下,寻思着应该是推销电话,在这依靠邮轮接收器导致信号很差的海上竟然还能够遇到,也算是一种有点滑稽可笑的缘分吧! 于是,我按下了免提键,话筒那头并没有出现努力装得悦耳的“您好”声。我先开口了:“哪位?” 还是没有人回应。这时,我隐隐地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将免提键关掉并将手机拿起放到了耳边。接着,我似乎听到了海风的沙沙声。 “你好,是哪位?”我再次问道。 “听得出我的声音吗?”话筒那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语速适中,音调平和,但略微有点沙哑。 我猛地站起身:“邱凌!” “沈非,你能先坐下吗?”对方依旧不疾不徐地说道,“你这样一惊一乍地站起,会让我误会你的下一个动作是冲到栏杆前对着下面大声喊你的同伴的名字。如果,一年多不见,你已经变得这么窝囊了,那就确实让我太失望了。” 他看得到我,他真的在船上。我伸长脖子左右环视,但紧接着又意识到,以他的狡猾,又怎么可能让我轻易看到呢? 最终,我选择了坐下。我的注意力变得高度集中,因为他的这个来电。 似乎,我的那些所谓的病症在这一刻都变得不复存在,全身心只有一个所想,便是投入到与他即将开始的又一次博弈当中。 “邱凌,昨晚作恶的是你吗?”我开门见山地问道。 “咦?”对方的轻松应该是故作姿态的,“沈非,难道你分辨不出来吗?我记得你是一个很自信也很自以为是的家伙,你应该咄咄逼人地指责我,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询问我啊。” 我语速平和起来,变得越发冷静:“你没否认,那就是说蜷缩在货舱里的人确实是你。也就是说,昨晚你手上又新添了两条人命。” “两条?哦,沈非,既然你是这么认为的,我也没必要反驳。作为一个连环杀人犯,一般都很乐意将某些没人认领的命案大包大揽到自己身上,用来增添自己的另类魅力,不是吗?”邱凌的话里始终没有流露出一丝能被捕捉到的信息与线索,相反,他大量使用问句,其实是在尝试将我的思想带入他用说辞构造的网里面。 “好吧!”我再次站起,朝着栏杆边走去。我知道邱凌看得到我,但我本就无所谓:“邱凌,你我并没有太多时间来玩这些猫捉老鼠的游戏,我也厌烦了你这一套。说吧!打给我有什么事?我希望船上的水手们将你逮住以前,能够将你憋了一年多的话早点吐出来。”“你变得直接了!”邱凌明显在笑,“好吧!沈非,现在是8:47,大概一个多小时后,野神丸就将在晨曦岛停靠。假如我没猜错的话,你们应该也会在晨曦岛下船住几天,等到野神丸返程再接上你们。没错吧?” “是的。”我单手搭在栏杆上,腰背挺得越发直了,我所展现出的自信,让邱凌变得有点被动,于是他这段推理的最后三个字,有着很明显的并不肯定的问询味。 “好吧!那么今晚10点,我们在那片小树林里见个面。”邱凌顿了顿,“你应该知道我说的是哪片小树林吧?” “观景崖后面的那片小树林。”我没有反问他,直接继续说道,“邱凌,看来那些年你确实很忙,连我与文戈度蜜月的行程,你也参与了。” 邱凌沉默了,没有反驳我。半晌,他用有点失望的语气说道:“沈非,你现在应该问我有什么资格邀请你晚上见面,而不担心你将警察带到我面前。” “嗯!为什么呢?”我顺着他的意思。 邱凌的语调再一次高了点,他在努力扮演着针对我的强者形象:“好吧!因为今晚我可以回答你一个问题,关于文戈或者关于乐瑾瑜的。” “好,我也很想知道。”我语调平淡,没有因为他的一惊一乍而激动,我想,邱凌会因此失望。 “沈非,你变得没以前那么好玩了。”邱凌这一刻应该有点郁闷。 “是吗?邱凌,那你觉得什么才好玩呢?” “我准备挂线了。”邱凌语调也再次变得平缓下来,可能,他这一年多时间里,也憧憬过跟我的这次通话时的氛围与基调。可能,他想要再次重复他那阴阳怪气的语句,令我恼羞成怒,他进而收获幸灾乐祸。可惜的是,他没能得偿所愿。 “沈非,其实我也想和你好好谈谈,毕竟你是我这么多年生命中仅次于文戈的重要人物,遗憾的是,我们没有一次心平气和的沟通。”邱凌继续道,“一年多没见了,如果是之前,我相信你是不会领着警察来和我见面的。但一年多过去了,你会不会变呢?我没有把握。所以,今天早上我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射出了一枚苍耳子到乐瑾瑜头发上。沈非,希望你相信,我同样也乐意将一枚昨晚你见到的短弩射进她的心脏位置。” 我并没有大惊失色:“邱凌,你这算是在恐吓我吗?” “算是吧?但我更希望你将之理解为我在当下唯一的筹码。当然,如果你觉得还不够的话,你还可以看看你自己的裤子。” 我连忙低头,只见自己左腿的西裤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用刀片划开了一条口子。 “是你干的?”我终于紧张起来,“你……邱凌,你刚才到过我身边?” “是的。”邱凌终于欣喜起来,声调往上。 “之前那个服务员是你?” “这么容易就被你猜到,还是少了很多快感。”邱凌应着,“那么,晚上见吧!你可以用白天的时间好好想想要问我什么样的问题,关于文戈的,或者关于乐瑾瑜的。好吧!希望你这一趟旅途愉快。” 他率先挂了线,我静止在单手举着手机的动作。因为我的视线前方,已经可以看到朦胧的地平线,并不长,但是洋溢着葱绿。 是晨曦岛。 广播响起:“各位尊贵的游客,你们好!一个小时后,我们的邮轮将抵达晨曦岛,大家将拥有一整天属于这个海岛的美好时光。我们的邮轮将在今晚8点再次启航,去往我们的下一个目的地。当然,如果是专程为了晨曦岛而来的游客,你们的浪漫旅程,在一个小时后,即将隆重开启。” 广播里的这个声音低沉,有着磁性:“我是本艘邮轮的船长戴维陈,很荣幸能为大家掌舵护航。”他顿了顿,似乎在享受邮轮上人们的欢呼声。最后,他再次说道:“我也有能力,让你们的行程足够安全与舒适,请大家相信我。”是的,罪恶,本就与这世界无关。它,始终被人掩盖…… 晨曦岛 这个早晨发生的一切,我没有让任何人知道。相反,本应该因为这一切而波动的情绪,却出奇地平静。我换下被对手割破的长裤,将自己反锁在狭小的洗手间里,在脸上涂着剃须泡沫,接着用那锋利的刀刃将胡须刮掉。我的动作很慢,也很仔细,宛如在拉开一片厚实的帷幕。最终,我用毛巾将脸上的泡沫擦去,并拍了点爽肤水。 挺好的,终于再次开始了。 10:20,我们排着队走下了邮轮。邵波的眼睛似乎还有点睁不开,嚷嚷着先要进酒店的房间补觉。古大力跟在八戒身后,模仿着八戒那趾高气扬的模样。他们俩就像两只肥胖的鸵鸟,奔赴属于他们的沙漠。我笑了,面前的世界仿佛一下子就变成了我最初熟悉的模样,不再阴霾,也少了前些日子里的那些多疑与抑郁。 “沈非,你今天的气色很好。”李昊和赵珂比我们下船早,在晨曦酒店一楼看到我的时候,他俩这么说道。 我点头,握着门卡跟在邵波他们几个身后往电梯间走去。 “沈非,你一会儿去一楼咖啡厅,戴维陈想和你聊聊。”李昊在我身后说道。 “和我聊聊?”我扭头问。 “是的!”李昊点头,“是关于岩田介居的。” “哦!”我应着,“那我10分钟后就去。” 这时,赵珂快步走到我身边,在我耳边小声嘀咕了一句:“乐瑾瑜的事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我愣了,望向他俩。 赵珂连忙说道:“我们也是今天早上才知道的。” “嗯!已经知道了。”我说道。 “都能够挽回的。”赵珂小声说着。 我冲她微微笑了笑,转身。 能够挽回?能够挽回什么呢?她那被伤成了碎片的心几经缝补,缓慢愈合。然后,我们再次将之撕裂吗? 电梯门合拢了,我苦笑着。岩田那句关于神祇的比喻其实挺有意思的,很可惜的是,我们并不是神祇。 10分钟后,我一个人独自下楼,朝着酒店一楼的咖啡厅走去,远远就看见戴维陈船长和几个穿着制服的船员在那里说话,看到我后,戴维陈冲他们点了点头,并单手往帽檐位置抬了下,权当一个简易的敬礼,让船员们走开。 野神丸只是在晨曦岛停10个小时,所以戴维陈并不见得会有大段能够放松的美好时光。那么,他挤出时间来想要和我聊聊,要说的事,应该是比较重要的——我这么想着,走到了他身边。 “李昊他们不在吗?”我往咖啡厅里面望去。 “嗯!就我俩。”戴维陈冲我微笑,“不介意和我单独聊聊吧?”我回报着微笑,跟着他一起朝咖啡厅里面走去。我们选择了一个相对比较幽静的角落,戴维陈径直点了两杯黑咖啡,他并没有问我的意见。接着,他习惯性地将右手伸出,搭到了旁边一张椅子上。 这是一个有着很强男性气质的人,占领、主见这些词汇套用到他的头上都很恰当。于是,我往后微微靠着,双手自然地搭到自己的椅子上:“戴维先生,我对你要和我聊的话题很好奇。” “我和岩田君很小就认识。”戴维并没有走入我为我们的谈话构建的缓冲带,他非常直白,“他父亲是做寺庙管理的,这是一项需要虔诚与严谨的古老工作。所以,岩田遗传了他父亲的严谨,他从小做任何事都很认真,认真到有点极致。” “能举例吗?”我插嘴道。 “嗯!”对方并没有因为我的打断而面露不悦,说明他的霸道并没有浸染他正常的交际方式。他想了想,接着说道:“我记得有一年我将我的一个魔方送给了他,那混乱的多色玩具,让他很快就着了迷。第二天,他兴高采烈地将完成了的魔方拿给我看,但眼袋很深很黑。我问他这一天怎么了,他的回答是,他没睡觉,用了17个小时完成魔方的游戏。”说到这里,戴维陈耸了耸肩,“要知道,在没有人教授方法的情况下,将一个魔方还原,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我点头,认可他的这一结论。有很多强迫症患者都会为魔方这样的玩具而疯狂,所以,精神病院从来不会出现这些需要消耗脑汁的玩意儿。 “自岩田考入医学院开始,我们就都觉得,这是很适合他的一个职业。他那认真到极致的性格,能够让他的病患得到最为专业与细致的治疗。但可惜的是,最终在分科目时,他竟然选择了精神医科。”戴维继续道。 “有什么问题吗?”我顺应着戴维陈的表述,用简单的问句作为与他对话的回应。 戴维笑了笑:“沈医生,有什么问题,似乎应该问你了。精神医科所涵盖的范畴太广,目前能够研究到的深度也不过如此。并且,一旦深入,很大一部分属于心理学的观念便会跳出。”戴维说到这里顿了顿:“沈医生,实际上,心理学是一门有点扯的学科,和哲学差不多。那么,让一个较真的人打开一扇这样的大门,面对的都是抽象的理念,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呢?” “戴维先生,我想,我有点不明白你想要表达的东西了。我是一位心理医生,在我看来,我的职业是神圣的,正如你护佑着代表你光芒的船长身份一样。我,也会很抗拒你说道我所崇尚的职业。” “好吧!那我尽可能说得简单一点。”戴维耸了耸肩,“岩田是精神科医生,同时,他也是犯罪心理学方面的专家。有点搞笑的是,他这个专家常年被邀请参加各种各样的论坛与讲座,对理论知识挥洒自如。但实际上,他并没有太多机会接触临床病例。精神病院里有着暴力倾向的病人很多,但很遗憾,他们都不是岩田想要深究的对象。” 我点头,示意他继续。这时,戴维的嘴角却往上扬了扬,他在苦笑。接着,他似乎犹豫了一下,最终再次迎上我的目光:“沈医生,我想给你说说几起发生在日本至今未破的命案,可以吗?” “请说。” 心理大师(出书版) 第52节 “2001年3月21日,东京发生了一起骇人听闻的凶案,两位妇女被割喉,尸体被扔在郊外的小树丛里。在尸体附近,人们还发现了一个浴缸,浴缸里承载着那两位女性受害者的鲜血。有痕迹表明,凶徒曾在浴缸里,用鲜血沐浴。”戴维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沈医生,你应该能够在连环杀人犯历史上,找到相同者吧?” 我皱起了眉:“两位死者的胸部应该很丰满吧?” 戴维点头。 “1610年,伊丽莎白·巴托里伯爵夫人被捕,她所犯下的罪恶是将数百名女子杀害,并用她们的鲜血沐浴。她迷信地认为,少女们的鲜血能够让自己永葆青春。”我顿了顿,“而这位伯爵夫人选择受害者的唯一条件,就是胸部要丰满。” “在这一时期,岩田正在东京大学学习精神医学。”戴维将搭在旁边椅子上的手掌收了回来,接着说道,“2002年暑假,岩田在一个叫作新修的小地方的精神病院实习了两个月。9月,新修发生了一起很恐怖的命案,一位少女被杀死在路边的小旅馆里,她的手脚被镣铐锁在床上,被焚烧后的尸体上,能够捕捉到曾经被虐的痕迹。” 我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时代广场开膛手理查德·科廷厄姆,1980年代被捕,他被指控在纽约的廉价旅馆里谋杀并肢解了数名女性。” 戴维自说自话一般继续说道:“2004年,岩田即将前往苏门大学留学,在这之前,他在一个滨海小镇与他当时的女友度过了三个月的美好时光。可让人觉得惶恐的是,就在那段时间里,一位没有双脚的少女尸体被人们发现。” “恋鞋癖杰瑞·布鲁多斯。”我喃喃地说道,“戴维,尽管如此,我们依然可以说这些都是巧合。” “是的,都是巧合。”戴维叹了口气,“但是还有两起命案,如果说依然是巧合,那么,这巧合的几率就似乎太奇妙了。” 他端起桌上的咖啡杯抿了一口:“2004年10月2日,位于东京机场附近的一个山坡上,类似于黑色大丽花惨案的受害者尸体被人发现。这起案件知晓的人不多,因为东京警方不希望引起人们恐慌,再说死者不过是一位在机场附近游荡的精神病人而已。我有位同学在东京警视厅,所以我有幸看到了当时凶案现场的相片,与发生在洛杉矶雷麦特公园的伊丽莎白·安·肖特被杀惨案的现场一模一样。很明显,作案者是在效仿大丽花案,甚至可以说是想向大丽花案的凶手致敬。”“当时岩田也在东京吗?”我问道。 “嗯!”戴维垂下了头,“不止在东京,而且他那天就是住在东京机场附近的酒店里,因为第二天,他便搭上了飞机,飞往中国,开启他人生的新篇章。” “戴维陈先生,你刚才说有两起,那么,另外一起呢?”我感觉自己的心被揪起,对瑾瑜有了某种担忧。 “另外一起……”戴维有点犹豫,“另外一起便是昨晚在我们野神丸上发生的女尸案,如果说这一系列案件都有所致敬的领路人的话,那么,昨晚的凶案,便是致敬你们所说的那个梯田人魔了。” “我大致明白你的意思了。戴维先生,与其说你是怀疑,不如说你是在用一而再、再而三的事实让我顺从你的推断。不过,我也可以猜得到,不知何时起,你对岩田就有着一点成见。之后发生在他身边的一些命案,让你不由自主将其关联起来,并放大了他具备嫌疑的可能性。” 戴维脸上有了某种不快。他打断了我的话:“一次巧合可以说是偶然,但是……沈医生,好几次啊!好吧,我只是觉得有必要让你们知道这些而已,我不是刑警,也没兴趣关心什么连环杀人案。况且,这些案件是否应该被串联,也只有你们这些对犯罪心理学有兴趣的人才会关注。好吧!沈医生,我相信在‘野神丸’上,知悉每一个连环杀人犯的细节的,可能只有你和他两个人。” 我的心往下沉了沉,脑海中浮现出邱凌那瘦高的身影。我小声嘀咕了一句:“不止。” 戴维陈似乎并没有听见我的话,我的无动于衷,明显让他有点气恼。他站了起来,冲服务员招手,并放下一张钞票到桌上:“沈医生,该和你说的也都说完了。你如何看待,我也左右不了,甚至你理解成为我的多疑也无所谓。不过,岩田似乎对你很感兴趣,他的行程因为知悉你在船上后改变了。早上他告诉我,他与他妻子决定在晨曦岛上住几天,今晚不跟我们的船走了。所以,”戴维陈朝咖啡厅外面欠身,“所以,希望你们能有个愉快的假期!” 说完这些,他将那有着四道横杠的帽子重新戴上,朝外面大步走去。 我面无表情,但并不是说我真的无动于衷。相反,我感觉得到自己的某些技能在苏醒,思考方式也在向从前靠近。我不能因为戴维陈的一面之词而妄下定论,但同时,我也不能因此否定他的怀疑,毕竟他说的没错,一次巧合可以说是偶然,但很多次呢? 指甲钳 我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咖啡厅里,品尝着戴维陈给我点的这杯黑咖啡。我总是浅浅抿上一点点,用舌尖去触碰这滑滑且苦涩的液体。它们在我的口腔中被稀释,最终进入我的身体。我依旧不会让自己养成对咖啡的依赖,但我戒不掉品尝属于它的苦涩体验。 岩田早上放在桌面上的那张卡片,被我从兜里掏了出来。上面有他的电话号码,我犹豫了很久,最终掏出手机,想要打给他。我也不知道我尝试联系他的真实目的是什么。乐瑾瑜?抑或戴维陈对我说的一系列故事? 但我的手指似乎在拒绝我的指令,静止在半空中。我微笑了,因为我想起了我那有点肥胖的朋友——古大力,以及他望向岩田的眼神。要知道,能被他盯上的研究对象,细枝末节都在劫难逃。 我拨通了他的电话,只响了一声,电话就被接通了。那边有点吵,能分辨出是在人群中,似乎还有欢声笑语。但古大力的话语却并不搭调:“沈医生,你怎么知道我今天早上没吃药的?” 我愣了下,继而莞尔:“大力,你居然没吃药就跑到公共场合去了。” 古大力的语调明显有点慌张:“沈医生,我出院也几年了,都说我康复得很好来着。再说、再说……”他开始吞吞吐吐起来。 “再说什么?”我追问。 “再说我新认识了一个姑娘,心思有点乱,才忘记吃药的。”古大力小声说道。 “嗯!那、那你有空再打给我吧。”我连忙说道,毕竟在古大力的世界里,寻找伴侣是一件很重要但难度又很高的事,我不能随意将之打断。 “我现在不忙。对了,沈医生,要不你来沙滩吧!我和八戒都在。”古大力建议。 我应允了,扭头看了看咖啡厅窗外那晴朗的世界。以前,我无数次告诉我的病患们,走出房间,多去参加户外活动。但未曾料到的是,我自己竟也很久没有怀抱着晴朗的心境,朝着阳光奔跑了。 我想,我应该上酒店房间换套衣服。我看了看自己的西裤和皮鞋自顾自地想着。 20分钟后,穿着t恤和短裤的我走到酒店前方的沙滩上。阳光在墨镜的阻挡下,变得并不刺眼。大自然的手是暖暖的,将我拥到她柔软的胸前。这一刻,似乎被我深埋在意识世界深处的阴霾,都被一一扫光。 我欣喜,为这许久未曾拥有的自信情怀。它让我察觉收获到了最初的自己,尽管这两天发生的事,表明又有一张找不到线头的巨网正在朝着我迎头扑来。 “沈医生,这边。”古大力的叫喊声在远处的沙滩上响起。我循声望过去,只见他穿着花衬衣靠坐在一把沙滩椅上,撑开的遮阳伞下还有另外一把椅子,但椅子上没有人。 我大步走了过去,看见那把椅子上放着八戒用来装富二代的手包。 “八戒呢?”我问道。 “他们在玩沙滩排球。”古大力笑着说道,并指向前方。 我扭头望过去,只见八戒和两个相貌普通的姑娘在沙滩上奔跑着,至于在欢腾个什么倒是没看出来。至于古大力说的排球,似乎也没有影。 我笑了,坐到了古大力身边。我正想随口问问他之前在电话里所说的姑娘事宜,权当我即将和他讨论岩田的一切的开场白。可想不到的是,古大力的心事似乎并没有在这片沙滩上,他径直将大脑袋探了过来,眉目间又恢复到昨天晚上他死死盯着岩田的神色:“沈医生,你是想问我岩田医生的事吧?” “是,跟我说说他吧!”我这么建议着,对于古大力能够准确地判断出我们很多人所思所想的能力,我们已经变得习以为常。 “我就知道你肯定会对他感兴趣的。”古大力兴奋起来,“话说……对了,沈医生,我当时只是在海阳市精神病院进修,这事你是知道的。” 我应道:“大伙也都是这么认为的。” “唉!有个秘密我却是一直没有让你们知道。”古大力神情凝重起来,并做出了一个八戒不时喜欢摆出的托腮的手势,“实际上,当时我并不是过去进修,而是在那里接受精神疾病的治疗。” “是吗?”我故作惊讶地张嘴,“然后呢?” 古大力越发严肃起来:“然后就会有主治医生来负责治疗我啊!我当时的主治医生姓李,李医生人挺好的,唯一的毛病就是汗腺比较发达。据我观察,他有每天晚上洗澡的习惯,但是只要到了中午,他身上那股子汗臭味,便开始散发出来。我当时就给他提意见来着,建议他将晚上洗澡的习惯改到早上,那样他就不会熏到别人,最多晚上躲被子里面熏熏自己……” “大力,你不是要给我说岩田介居吗?”我打断了他。 古大力愣了下:“沈医生,你看我,注意力不集中这毛病始终还在,没事说个啥说着说着就说远了。对了,我们是要说谁来着?” “岩田介居。”我再次重复道。 “对,岩田医生。说起岩田医生,我就必须先跟你说下我的主治大夫李医生,因为是李医生那次请假,我们那个病房的4个病友才被岩田照顾了大半个月。这李医生吧,人挺好的,唯一的毛病呢,就是身上那股子汗臭味……” “大力,你之前已经说过了。”我对他存有的耐心与对我曾经的病患存有的耐心是一样的。 “你看看我!”古大力自己也讪笑了,“直接说岩田医生。” 他咽了口唾沫:“岩田医生在那年7月接手我们12病房的4个病人。他学历很高,又是日本人,所以我当时就留了个心思观察他。怎么说呢?人挺好,也没有李医生身上那股子汗臭味。这李医生吧……”说到这里他自己顿了顿,似乎意识到自己思想又开始走到岔路上,连忙改口:“这岩田医生吧,挺干净的。每天早上走进我们病房时,衬衣领子都一尘不染。性格也很温和,不急不躁。按理说,应该算是挑不出毛病的。可是,我偏偏就在那大半个月里,发现他有这么几个与众不同的小习惯。” “什么习惯?”我忍不住问了句。 “他太完美了,对于次序与规则有着近乎苛刻的要求。他每天早上走进病房的时间的误差可以精确到10秒之内,他理发的频率应该是在6到7天,他与任何人接触时,眼睛一定是第一时间盯向对方眼睛。哪怕是医院那个胸部鼓鼓囊囊的赖护士在他身旁,也不会将他的目光吸引走。”古大力的话语看似无章,但对于岩田的这些细节描绘,却与我之前所看到的反复用肢体语言暗示自己内心世界的岩田,有着某些区别。这些区别,更进一步证实了岩田想在我面前呈现一个他想要我认为的他来。 用来麻痹我?那么,他要麻痹我有什么企图呢? 这时,古大力叹了口气:“所以我就琢磨,这岩田介居的世界里,难道真的没有任何不良嗜好吗?沈医生,你知道的,我的观察力挺强的,也懂一些逻辑推理,只是脑子有时候有点轴而已。所以,在我较真要找这岩田医生的茬儿后,很快,我就捕捉到了几个足以证明真实的他有着某些变态的小事。” “变态?”我加重了这两个字,并追问道,“你所说的变态只是他的某些行为有悖于常理吧?” “嗯,只是有悖于常理。”古大力也连忙解释道,“我直接给你举例吧!要知道我们病房是医院的红旗病房,病人的病情也不是很严重,所以卫生挺好的,不像其他一些病房里面一天到晚脏兮兮的。不过呢,1号床的张会计有个坏毛病,就是不喜欢剪指甲。岩田医生刚接手我们的时候,张会计指甲还挺干净的。到十几天后,长出了一小截来,张会计自己没在意,谁知道就被岩田医生看到了。岩田当时就要求张会计把指甲给剪了,张会计答应了,说晚点就剪。于是,那一整天,岩田来病房的次数比平日里多了4次。并且每次都会偷偷看张会计的指甲。到晚上熄灯前巡房时,岩田似乎终于忍不住了,他语气还是很客气,蹲到了已经躺下准备睡觉的张会计身边,动作却有点粗暴。他径直抓起了张会计的手,从自己裤兜里掏出指甲钳来。张会计是个老实人,赶紧说怎么好意思让岩田医生你帮手呢?可岩田没吱声,用那指甲钳开始给张会计剪指甲。” “这事可以解读出他有一定的强迫症。”我自以为是地解读道。 “可能开始只是强迫症吧?”古大力点着头,“但剪了几下后,我就瞅见张会计的眉头开始抽动起来。之前我也说了,这张会计是个老实人。可能他认为,岩田医生给自己剪指甲是一番好意,既然已经开始了,太客套了反而不好。所以,他眉头抽动的缘由,应该是岩田剪疼他了。” 古大力撇了撇嘴:“岩田给他剪完指甲后,神情和平日里一样。他还是语调正常地要我们早点睡觉,并用职业的微笑环视我们。但是我捕捉到了他一个很细微的动作——他单手插在裤兜里,似乎在压着自己身体的某个器官。” 古大力说到这里顿了顿,沉声继续道:“也就是说,给张会计剪指甲这么个小事,让岩田身体有了反应,他收获到了快感。” “那张会计呢?”我插嘴道。 “张会计的手我看了,指甲剪得确实很干净。但,”古大力眼神中闪出一丝惊恐来,“但指甲被剪得很秃,秃到可以看得出是被用力地剪到了极致。” 我倒抽了一口冷气,觉得有点发瘆。精神病院病房那昏暗的灯光下,岩田介居蹲在地上给一位病患用指甲钳修剪指甲的画面本来并不可怕。但让人觉得惊悚的是,他那柄指甲钳的每一次深入,应该都抠进了那位病人的肉里面…… “好吧!”我唆了唆嘴唇,“你不是说有好几个事吗?说说下一个吧。” 古大力点头:“要知道,这精神病院啊,本来就是一个有着很多故事的地方。” 第五章 成瘾 我有了不可告人的秘密,低着头不再与他们的眼神交汇。这一秘密是惊人的,甚至我将之隐藏,也是以另一种方式沦为罪恶的帮凶。 精神科医生的诊断 1972年,斯坦福大学心理学教授罗森汉(david rosenhan)做了一个著名的“罗森汉实验”。他安排8位正常人前往各家精神病院就诊。这些正常人被收治、观察、诊断,他们在病院里表现得跟正常人一模一样,最后还会带着一张“轻度精神分裂症”的诊断结果出院。 实验开始之前,教授很担心弄假成真,无法把实验者从精神病院中救出来。为此,实验小组提前雇了一名律师。教授自己还立下遗嘱,以防自己发生意外后没人知道实验的真相。 实验者在病房里每天要写实验日志。一开始,他们还小肚鸡肠偷偷地记录,担心被医护人员发现。但很快,他们发现医护人员压根就不关心这些。甚至还有一位护士在他们的病历上写下这么一句话:病人有写日记的习惯。 反倒是精神病院中的一些病人对实验者的身份产生了怀疑,猜测他们不是病人,而是来病院中进行暗访的记者或教授。 在平均住院3周后,实验者们一一出院。他们不是因为被确诊为没有精神疾病,而是因为病情轻微。 罗森汉把结果写成一篇论文《精神病房里的正常人》,刊登在赫赫有名的science杂志上。教授想要表述的结论是:以现行精神病诊断标准,没有什么绝对的证据可以证明一个人是健康人还是精神病人。 言下之意便是——所以,就别费这个劲儿了。 其中一家被测医院非常愤怒,认为罗森汉的报告让他们蒙羞。这家医院称他们从来没有误诊过。教授便公开建议,在随后三个月里会再派几个假病人去这家医院求诊,看医院能不能把这几个假病人认出来。接下来的三个月,这家医院接待了193位病人。其中19人被院方甄别为可能是罗森汉派来的实验者,并义正辞严地沾沾自喜。 但实际上,罗森汉教授并没有派任何人去这家医院。 这个故事古大力跟我说起过,他当时说得义愤填膺,用这一伟大实验来为自己曾经的黑历史辩护。而实际上我第一次听说这个故事,是在大一的一堂大课上,当时我和文戈认识不久。一干同学因为这个实验哄堂大笑的瞬间,我和坐在不远处的文戈相视莞尔,那萌芽的情愫在空气中缓缓交汇。 “是的,精神病院里有着很多故事。”我点着头,附和着古大力的意见,“那我们现在开始说说关于岩田医生的第二件小事吧。” “那是在我临出院的那些日子里,当时我已经拿到了‘病情轻微’的诊断证明,并可以离开病房,在医院的草坪上晒太阳。有一天下午,我正坐在一棵大树下思考问题,这时,岩田医生推着一个轮椅,缓缓地走了过来。而轮椅上的人,被人用很宽的胶带一圈一圈缠绕着,手脚都无法动弹。他有只眼睛应该坏了,里面没有黑色的瞳孔,这让他的模样变得更加让人害怕。那颗大脑袋在来回晃悠着,似乎想要吼叫出什么,可嘴上的胶带又让他不能如愿以偿。” “你认识这个病人吗?”我问道。 “当时并不知道他是谁。”古大力回答道,“之后有次回医院复诊时,在门口看到了他的相片,才知道他就是曾经轰动海阳市的‘独眼屠夫’张金伟。沈医生,相信他的故事你应该知道吧?” 我点头。 古大力端起旁边桌子上的牛奶喝了一口,继续道:“因为之前就对岩田存有好奇,所以那一会我连忙站了起来,躲到树后面偷偷观察他们。只见岩田医生将那烦躁不安的重度病患推到太阳下后,竟然从挎着的包里拿出了一本书。他一本正经地坐下,挤出微笑。嗯,就是沈医生你以前没事就挂在脸上的那种微笑。虽然有点假,但是还是让人觉得挺受用的那种。接着,他开始给轮椅上的病患朗诵起那本书来。” 我好奇起来:“是一本什么书?” “距离太远了,看不清楚。”古大力耸了耸肩,接着露出一个孩子气的微笑,“不过呢,沈医生,我记性好大伙都知道的,那书的封面我留意了。之后回到图书馆上班后,有一次在整理积压书籍时,我发现了一模一样的封面。想不到的是,岩田医生一本正经读给张金伟听的竟是最早的引进版《犯罪心理学》。让人更加觉得不可思议的是,本来烦躁不安的独眼屠夫,在听了十几分钟后,竟然安静了下来。” 我低下了头,脑海中莫名其妙地蹦出了尼采的那句名言:你在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着你。那么,在岩田与张金伟这位典型的攻击型病患单独相处时,他可能选择一种与大部分医生大相径庭的方式,尝试沟通。 或许,他是想架设一座桥梁,并通过这座独特的桥梁,走入杀人者的内心深处。 古大力的话将我从沉思中拉回来。他叹了口气,表情凝重,一副重任在肩的样子:“沈医生,所以呢,你也不用太纠结。有心理疾病的医生不止你一个,还有很多。距离我们最近的,便是这位岩田介居了。” 这时,我猛地想起前一晚古大力躲躲闪闪偷看岩田的模样,连忙正色道:“大力,我记得昨晚在船上你就一直注意着岩田,有什么发现吗?” “有啊!”古大力将那颗大脑袋上下晃动着,“昨晚他赶到案发现场,据说是在派对上被戴维陈的电话临时叫过来的。但当时他的着装太整洁了,整洁到皮鞋上连一点尘土都没有……” “我们当时在海面上,皮鞋上没有尘土是很正常的,再说还有海风。”我反驳着他的意见。 “好吧!那我们不说皮鞋,我们说说他西裤上的褶子。褶子那条直线明显潮湿,说明是刚用带水蒸气的熨斗熨过的。也就是说,他在说谎。”古大力的眉头皱了起来,“来凶案现场以前,岩田介居并不是在派对上玩,而是、而是穿着一条短裤在房间里,用带蒸汽的电熨斗熨裤子。在接到戴维陈的电话后,直接穿着刚熨好的热乎乎的裤子就出了门。” 我的眉头也跟着他的推理节奏缓缓皱紧了,“并且,我们还可以推断,他之所以将还没晾干的西裤穿上的原因是,他之前所穿的那条西裤,因为某些原因被换了下来,不方便穿着踏上案发现场的甲板。” 心理大师(出书版) 第53节 “是的。”古大力捏了个拳头往下挥舞着,并用很肯定的语气继续道,“很明显,他只有两条裤子,用来换洗。” 我微微笑了笑,因为古大力这与众不同的心思。但有一点可以初步肯定,岩田可能确实只有两条一模一样的西裤。他白天穿的黑色西裤,在昨晚因为某些原因而被换下。有着洁癖并且一丝不苟的他,只得在深夜开始熨他的另一条西裤。之所以选择那么晚熨裤子而不是在早上出门前,是因为岩田准备好了昨天深夜离开房间,也早早知道会接到戴维陈的电话,并赶到昨晚的案发现场。 我倒抽了一口冷气,并将双手用力搓动了几下。就在这时,从远处沙滩上传来八戒的叫喊声:“沈医生,你也来了啊!” 我扭头,只见满头大汗的他正冲我们奔跑过来。到了我们跟前,他径直端起桌子上的玻璃杯,大口灌了几口,然后冲古大力数落道:“你不能拥有积极的心态,就注定了无法改变你目前的困境。”说完这话,他做了一个之前古大力做过的将拳头往下挥舞的动作,相比较而言,比古大力做得要自然很多:“大力,相信自己,你一定可以的。” 八戒扭过头来:“沈医生,我说的没错吧?古大力当前的情况需要完完全全地放开自己,才能拥有阳光,拥有真正的自己。” 我微笑了,很明显,八戒这段时间看的那些成功学书籍已经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并渗透进了他的灵魂,连我也似乎无法反驳他。因为他所背诵的这些鸡汤,并没有错误,甚至真理到滴水不漏。于是,我只能应道:“没错,大力是有点放不开。” 八戒很高兴,将头上稀稀拉拉的几缕头发往后抹了抹:“大力,我知道你喜欢那个姑娘,但是你要像我一样,敢于去争取才行。” 他再次握拳,往下挥舞了一下。动作幅度太大,导致手腕上戴着的金灿灿的奢侈品手表因为质量不过关的缘故,自顾自飞到了地上。八戒面不改色,快速蹲到地上将假表捡了起来,一边戴着一边继续对古大力说道:“要想成功,必须具备的最重要几点就是——用你的欲望提升自己的热忱,用你的……”他有点卡壳,“那个啥来着,磨平高山。” 手表的表带似乎扣不上了,导致八戒大声传颂的卡耐基经典语录无法连贯起来。最终,他将那金灿灿的假表往桌子上一放,又一次挥舞着手臂,大声吼道:“相信自己,大力!” 他的声音震彻云霄:“你是最棒的!你一定能成功的!” 古大力表情陶醉地闷哼了一句:“哦!” 拉杆箱 最终,古大力还是站了起来。他将桌上剩下的半杯牛奶一口喝下,表情如同一位即将赴死的战士般豪迈。不知道为什么,我心底油然而生的是一种悲悯,为古大力的尴尬状况。他具备让人叹为观止的智商,却不懂如何与人沟通交往。甚至我一度在思考——他当年的精神病是否真是严重到了需要入院治疗的程度,抑或只是他不知道如何融入社会而导致的误诊。 古大力扭头冲我笑了,憨憨而又纠结。他再一次做出了那个往下挥舞拳头的动作,这一刻我已经知晓,这一动作不过又是他对八戒的模仿而已。 “沈医生,我需要多运动,多与人交际,才能真正康复。”他故作轻松地对我说道。 “大力。”我叫住了他,并压低声音问道,“你看上的姑娘是那两个里面的哪一位啊?” 古大力的脸竟然红了,扭捏一笑:“就是穿白t恤的那位。”说完,他便朝着沙滩跑去,和他前方那奔跑着的八戒一起,构建出一幅有点滑稽的画面。 我站了起来,冲他大声喊道:“八戒说的没错,你一定能成功的!” 古大力没有回头应我,因为在我话音还没落前,他已经头朝下摔到了地上。接着,那位他喜欢的穿着白色t恤的姑娘竟然将手里的排球朝旁边一扔,满脸关切地朝地上的古大力奔了过去。 我有点欣喜,甚至有一点点激动。那姑娘长得并不是很好看,但是有着古铜色的健康肤色与匀称的身形…… “挺好的!”我自言自语道,并朝着椅背靠去,视线由沙滩转向蔚蓝的天空。我又开始了深呼吸,但这次的深呼吸,不再是缓解自己紧张情绪的调节方式,而是真正意义上的舒展开来。一年多了,邱凌终于出现,也就是说我将再一次开始面对一片阴沉的黑色迷雾,那迷雾深处,有着我始终想知道的谜底。它们在之前的日子里始终藏头露尾,让我无法释怀。现在,我终于有了机会,将它们一个个翻捡出来,逐一打破。 我开始期待今晚与邱凌的约会了。他答应我可以回答我一个问题,关于文戈的,抑或关于乐瑾瑜的。我想,这似乎没有什么需要思考的理由。 文戈究竟是不是真的在多年前,谋杀了催眠者尚午的未婚妻? 我激动起来,为这一困扰我许久也即将知晓的答案。但紧接着,脑海中却又闪过乐瑾瑜那张俏脸与她那满头的银色发丝。我突然间愕然,一个新的问题如同瞬间而至的恶魔,将我整个脑海霸占——乐瑾瑜与邱凌共处的那7天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是什么让她须臾白发?是什么让她记忆缺失?又是什么让她彻底迷失? 我不想辜负…… 但我始终在辜负…… 中午我和大伙一起,在酒店的餐厅里吃了一份牛排和两块堆得高高的薯泥。邵波认为我气色好了不少,并不时冲李昊与赵珂眨眼。我知道,他是在示意李昊他们不要再谈论昨晚发生的一切,最起码不要在我面前说起。 李昊夫妻妥协了,强颜欢笑。我感觉得到他们有事想和我说,但始终压抑着。但我却不再关心,因为他们所纠结的事里的主角,肯定是昨晚的凶手邱凌。而这一刻表情淡定的我,实际上已经知悉了邱凌就在我们身边某处潜伏着。 我有了不可告人的秘密,低着头不再与他们的眼神交汇。这一秘密是惊人的,甚至我将之隐藏,似乎也是以另一种方式沦为罪恶的帮凶。 我站起来冲大伙微笑,故作轻松地说要上去午睡。接着,我如同逃离般朝着餐厅外面走去。隐隐约约间,我听到赵珂对李昊说了一句“要不要让他知道盒子里……”之类的话。但,我压根就没有去深究,也没有去细想。 我需要全身心地投入到今晚与邱凌的战争中——我对自己这么说道。于是,我的整个下午都托付给了一次质量很高的睡眠。到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竟然睡了有四五个小时。房间里并没有人,邵波是否回来过,我也并不关心。就算他回来了,见我酣睡,也不会吵醒我。他们在为我的逐步康复而欣喜,并不知晓我正摩拳擦掌,迎接我那难缠的对手。 我洗了个热水澡,换上干净的内衣裤。我再一次对着镜子涂上泡沫,并找出剃刀。一下一下刮着胡子的时间里,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位正挥舞着魔杖的萨满,主持着一场浩大的仪式。仪式在继续,我抹去泡沫,接过服务员从门外送过来的挂熨机,将衬衣熨得一丝不苟。在梳理西裤那两条褶子时,我莫名想起了岩田。但相比较而言,他是否有过作恶,与我即将面对的邱凌而言,又算什么呢?尽管在戴维陈看来,围绕着他的,是一个很可怕也很连贯的罪恶之环。 我继续着我自以为的仪式。我打开窗户,让海风掠过我那挂着的带着潮气的西裤与衬衣。窗外的沙滩与夕阳依旧。我的世界在当初是那么美好,无奈人生总有朝有夕,那翻手云、覆手雨,是否是命中注定,也不是我能够左右的。 7:05,邵波打电话叫我下去吃饭,我说我想一个人走走。实际上那会儿我已经穿戴整齐,坐在酒店对面的一家小饭店里喝粥。我想着我会喝着这碗热乎乎的粥一直到8点,然后起身朝自己与邱凌约好的小树林走去。因为8点,野神丸便将离开晨曦岛。剩下的所有人都无法离开这小小的岛屿,或许某些恩怨,能够在此得以了结。我微笑了。我还想着,可以在那片小树林前面的观景崖上站一会儿,与其他游客一起分享最后那一丝属于白昼的阳光。 7:50,远处海边的邮轮发出长鸣,宣告着它与我们短暂的道别。我叫服务员买单,准备离开。可就在这时,我突然发现酒店大门处,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了。 是乐瑾瑜,她依旧穿戴着以前并不喜欢的深色套装与宽檐帽子,并拉着一个不小的拉杆箱,神情淡定地左右看了看,接着也朝观景崖方向走去。她步履不快,并不时低头看看拉杆箱。 我站起来,快步跟上。我正想喊她,但又发现,她似乎正小心地护佑着她的皮箱,并尽可能选择平坦的道路,仿佛那皮箱里有着易碎的珍宝一般。 我开始好奇,将呼喊她的冲动收起。我加快了步子,默默地跟在她身后。晨曦岛是个旅游景点,路灯并不是太明亮,昏暗的灯光或许是在营造一种朦胧的美感。于是,这也成了我得以遁形于她身后的掩护。 她继续往前,前方有段上坡路,变得不再平坦。于是,她将拉杆收拢,单手将箱子提了起来。箱子里的东西应该不重,看她轻盈的步履可以判断出来。这,进一步证明了箱子里的物品是易碎品这一猜测。 她,在这夜深时刻,用皮箱装着易碎物品,朝着没有人烟的悬崖边行进,要去做什么呢? 我自嘲地苦笑,自始至终,乐瑾瑜对于我来说,都是那么贴近又那么遥远。她有着普通女人的心思与可爱,却又有着让我琢磨不透的某些另类的偏执思维。或许,这也是她的职业带给她的吧? 想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了岩田介居好几次都提到乐瑾瑜身上有着让他为之惊喜的东西。但他并没有提到是什么。根据他对乐瑾瑜的描绘可以判断,乐瑾瑜现在脑海中属于她精神科医生的专业知识的记忆,应该是原样保留的。那么,他所说的瑰宝,会不会就是乐瑾瑜在精神医学方面的一些比较个性化也比较另类的独特领悟呢? 我继续保持着足够的距离跟在乐瑾瑜身后,脑子里在继续思考着。能让岩田这种学者痴迷与沉醉的,不会单纯只是女人的容貌与身材。他会更看重对方的思想。 乐瑾瑜是一个具备自己独特思想的女人,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正想着,我的脚步猛地停下来。因为我清楚地看到,在乐瑾瑜前方的台阶上方,出现了一个身影。尽管路灯并不明亮,但他那白色的衬衣在暗处却很显眼。 是岩田介居,他站在通往观景崖的楼梯上方等着乐瑾瑜。 可能是因为心虚的缘故,我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这时,岩田三步两步冲下台阶,一手接过乐瑾瑜手里的皮箱。 他的另一只手很自然地搭到了乐瑾瑜的腰肢上,这一动作,让我的心被微微揪动,有种酸酸的感觉。 我再次往后退了退,为自己偷窥别人亲热的行径感到羞耻。我转身,将目光朝着上方我即将去的那片小树林望去,仿佛要给自己这十几分钟的卑劣跟踪,找出一个能让自己觉得不感到可耻的理由——我不过是来赴邱凌的约而已。 一道很小的闪光在那片树林中转瞬而逝。 有人在那位置观察我,就如同在邮轮上躲在某处观察我一样。 是邱凌!肯定是他!他已经到了,并潜伏在那片树林深处默默地看着这个世界,与这个世界里的每一个人。 我再次冷静下来,双腿跨立,目光死死地盯向那个位置。接着,我举起了右手,拇指高高竖立。 所有代表自信的肢体语言中,竖立的拇指,是最高度自信的表示,而并不单纯代表对别人的夸奖。举起它,意味着对对手骄傲的宣战。 香烟 我看了下表,8:15。这一刻,邮轮在海面上还清晰可见,但很快,它就将与我们告别。 邱凌,是你吗?我笑了,并转身向另外一边上坡的楼梯走去。台阶延伸的方向,正是邱凌与我约好的小树林。 15分钟后,我抵达了台阶的尽头。我有一点点喘气,这在之前,似乎是不可原谅的。看来,这一年多里,身体确实也跟着情绪一起逐渐堕落。我自顾自地想着。 那片小树林出现在我视线前方,脚下终于没有了道路。树林中的每一棵树与树之间,有着足够的空间。仿佛这片林,被这些树分解成为很多个格子,用来储存什么。我左右环顾,寻找的却不是某一棵树后面,会突然钻出的邱凌。相反,我是在寻找自己与文戈相拥过的位置。或许,在那个由树分解成的格子里,有着属于我与她的、被储存得很深很深的回忆。 我朝前走去,脚下枯叶发出的咔咔声,清脆却又残忍,似乎在诠释着曾经有过的生命转瞬间变为粉末。文戈,也早已成了粉末,被融入那棵我们一起埋下了过去岁月的树下。 “邱凌,你在吗?”我边走边说道。我的话语声并不大,因为我知道如果他在的话,这一刻的他肯定是死死盯着我的。我的任何细微动作,在他的眼耳鼻里,可能都很重要。 没有人回应。我再次看了看表,8:42,距离邱凌约的时间还差1小时18分。这时,我欣喜起来,因为我分辨出了那年我与文戈拥吻的位置。我们曾经靠着的那棵树形状古怪,像个张牙舞爪的劫匪,让人觉得好笑又可怕。 我大步迈过去,任由脚底被碾碎的树叶发出的呻吟声变本加厉。那年,她穿着浅灰色的风衣,想要留长的发丝上,别着一个好看的发卡。她眉飞色舞,举手投足都让我着迷与痴狂。她的手柔软细腻,宛如丝绸在微风中与肌肤掠过。 我有点入迷,伸出了手。我幻想着文戈再次出现在面前,我拥抱着她柔软的腰肢。眼泪,再次将眼眶湿润。 “文戈,我好想你!我真的好想你!”我抽泣着大声说道,尽管天国的她不会听到。 啪!啪!啪!鼓掌声在我身后响起。 “沈非,其实你不应该当心理医生,而应该去学表演。或许,你在那一方面的天赋,会比你在心理学学科上的拙劣要好上很多。” 是邱凌。和他的鼓掌声、说话声一起响起的,还有由远及近的落叶呻吟声。 我没有急着转身,双手依旧环抱着并不存在的过去,不愿意自拔:“邱凌,你早到了。” “你也早到了啊!难道,”邱凌的声音比之前沙哑了很多,但并不低沉,依旧悦耳,“难道不是应该这样吗?心理医生对于即将开始的诊疗场地,难道不需要提前看看吗?” “嗯!”我应着,然后对着面前的虚无小声说了句,“文戈,我还是没有改变。” 这句小声的说道还是被邱凌听到了。他冷笑着,似乎在我背后的某处站定:“沈非,你没变过吗?” 我转过身:“你觉得呢?” 十几米外,穿着一件黑色带帽夹克的黑影,自然是邱凌无疑。只是,曾经瘦高的他,似乎变得结实了很多。他的帽子套在头上,加上月光昏暗,我看不清楚他的脸,只能隐隐约约窥探到那闪烁着的眼睛,依旧有着狡黠与深邃。 “沈非,这是你自己的问题,怎么来问我呢?”邱凌边说边从裤兜里掏出香烟,并叼上。打火机燃烧的瞬间,我得以看清他的脸。 是他,和一年多前相比没有多少改变。 “你学会抽烟了?”我问道,就像一个老朋友的关心。 “抽了有段时间了。”邱凌回答的口气,也像对老朋友的语调,“总要有一两个坏习惯,来搭配我现在的身份吧?”他自嘲地说道。 “烟雾燃烧时释放着3800多种化学物质,绝大部分对人体有害。尼古丁只是其中的一种,但是它也是烟雾中最主要的成瘾源。”我娓娓说道,并和他一样背靠在树上。 邱凌点头,烟头的火星忽明忽暗。他补充着我的话语:“吸入烟雾后,尼古丁只需要7.5秒就可以到达大脑,使吸烟者感到愉悦与松弛。它可以让中枢神经先兴奋而后将之控制,进而演变成一种绑架,从而俘获吸烟者的神经。” “是,尼古丁在血浆中的半衰期只有30分钟。”我如同接力般再次接过他的话,“也就是说它的绑架时效只能维持这30分钟。当尼古丁低于稳定水平时,吸烟者便会感到烦躁、不适、恶心、头痛,并渴望再吸一支烟来补充尼古丁对神经的作用。” 我顿了顿:“邱凌,作为一位具备足够自制能力,也清楚尼古丁危害的心理学学者,你难道不觉得有了烟瘾,是一件很羞耻的事情吗?” “沈非,我想我先要纠正你的一个错误观点。”邱凌将手里的烟狠狠地吸了一口,并缓缓吐出,“在我的世界里,伦理道德与社会常理,早就不复存在了。之所以选择连环谋杀那么极端的方式来改写我的人生,更多的时候,我不过是想让自己变得彻底没有退路。那么,在你看来应该觉得羞耻的烟瘾,在我看来,又能算啥呢?并且,”他又吸了一口烟:“并且之前的我,和你一样,将尼古丁对神经的作用,想当然地认为有多么可怕。我们通过书本知悉的那些所谓的上瘾,宛如洪水猛兽。就像你刚才所说的那些吸烟者没有香烟时候的症状,诸如烦躁、不适、恶心、头痛等这些,其实都只是学者们骇人听闻且不负责任的胡乱撰写罢了。甚至,我还可以认为,这是那些无法自制,将这浅浅上瘾恶习给戒除的烟民,故意编造的理由。”说完这些,他将手里的烟头弹出,红色的光点在空中飞过。 “邱凌,你让我想起了我的一个病人,她有一个不可告人的嗜好,并沉迷其中,无法自拔。她告诉我,最初,这一癖好只是她姐姐有,她想要姐姐戒除。但姐姐说无能为力。于是,她让自己也成瘾,打算身体力行地示范自己强大的自制力。最终,她有点苦恼地告诉我,她并不能成为姐姐的表率。”我冷静地说道。 “是吗?沈非,你的病人能和我相提并论吗?不过,有一点我承认,我确实是没有自制能力的。因为自制能力在我的世界里,是个悖论。嗯!这话可能别人听不明白。但是,你——沈非,是明白的吧?”邱凌应该在微笑,但帽子下的他,遁形于黑暗中,无法被我识破。 “古往今来,玩火自焚的确实不在少数,这点……”邱凌耸了耸肩,“这点沈非你倒是没说错。我们也不说太远的,此时此刻,在这晨曦岛上,就有一位把自己当作普罗米修斯的盗火者。他将自己幻想成神圣的救世主,冒着随时被火焰焚烧成灰的危险,试探着火焰深处他想要的真相。” “咦!你说的是哪位呢?”我顺应着与他对话,知道这是他一贯使用的伎俩——逐步引导,并将我带入他想让我深陷的巨网。所幸,我早已熟悉,并不再为之情绪肆意波动。 “沈非,你不是无所不知吗?”邱凌又开始了对我的嘲讽,“海阳市最权威的心理咨询师,有头脑的犯罪心理学专家,你身边居然还会有你没能看穿的人吗?” “和你比起来,我有太多的未知。就算是现在,诱惑着我走到你面前的原因,实际上也只是你终于答应回答我某个问题而已!”我不再用针尖对抗他的麦芒,而开始了迎合。 “是吗?”邱凌应着,“那么,你想要知晓答案的那个问题,是关于谁呢?” 他放缓了语速,声音从夜空中飘来,宛如乳燕轻轻地呢喃:“是文戈?还是乐瑾瑜呢?一个是你曾誓言一生一世的亡妻,一个是为你一夜白发的红颜知己。” “嘿嘿!”邱凌的语调瞬间升高,甚至带上了一丝哭腔,“你如何取舍呢?沈非,你如何在过去与未来之间取舍呢?你又该如何面对呢?” 第六章 灯塔 她万分害怕,却又不敢出声,透过地下室的门,收集到了父亲的嘶吼声与最后的怒吼,也收集到了母亲的喘息声,与慢慢渗入地下室的黏稠血液。 飞花 我曾经反复地做着一个相同的梦。梦里,文戈穿着白色的长裙,在海边缓步向前。她的背影显得那么单薄,让我揪心。她思想海洋里的无法承受与逐步崩塌,没能被我洞悉,她只能默默应对。 海风吹来,繁星下,是她飘舞着的衣衫与发丝。她扭头,眉目间尘世暗淡,浅笑下忧伤深锁。我想向前狂奔,想拥她入怀。可惜的是,我的肢体僵硬,我的呼吼无声。 心理大师(出书版) 第54节 刺眼的光束袭来,伴随着汽笛轰鸣…… 文戈,支离破碎在一个没有预兆的夜晚。从此,她的一切在我的世界里被分隔在回忆的板块。 乐瑾瑜消失后,我又多了一个会重复且同样奇怪的梦。梦里,依旧穿着白色长裙的女人,是冲着我微笑的瑾瑜。她眉目间有一丝丝怯意,对自己的主动并没有太多的自信。但是,她苦心经营着自认为最美丽的绽放,只为呈现给我一个人欣赏。 是的,我欣赏到了,也融化掉了。但我没有采取行动,更别说报以她想要的“恩泽”。于是,瑾瑜的笑容僵硬了,那上扬的嘴角缓缓裂开,而后快速蔓延到无法收拾…… 我匆忙地惊醒,满世界都是乐瑾瑜破碎后的肉末与骨渣,在空气中飘着,不会落下。 我不想辜负。 但我始终在辜负。 “邱凌,能给我说说瑾瑜在被你控制后的7天里,发生了什么吗?”我咬了咬牙,开口问道。我所自以为的,甚至觉得自己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询问关于文戈的问题,在脱口而出的瞬间,竟变成关于另一个女人的。 邱凌却顿住了,我的这句话让他那亢奋的状态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沉默了,似乎在咀嚼什么。最终,他的叹息声在夜色中响起:“嗯……”悠远而又漫长。 “沈非,你终于背叛了。”邱凌喃喃地说道,“想不到短短几年后,你还是放弃了文戈,选择了另一个女人。” 我没有反驳他,因为不管我选择如何自圆其说,但摆出的事实如此——我想要知悉尚活着的乐瑾瑜的事多过文戈。 邱凌似乎在冷笑,但他的表情我无法捕捉到:“沈非,你知道吗?其实我早上和你通完电话后,就猜到你会问的问题是关于乐瑾瑜的,而不是之前你最记挂的文戈的过去。我总是在窃喜,你最后显现的见异思迁让我确定,在对文戈的深爱程度上,我终于超越了任何人,更不会再有对手。可是——” 邱凌再次顿了顿:“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我却怎么会感觉难受呢?” “邱凌,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吧。实际上,我也不关心你的情绪波动。”我声音不大,原因是我对自己最终的选择感觉羞愧。 “好吧!那让我领着你去看看乐瑾瑜的世界吧。”邱凌说道。 “那晚我上乐瑾瑜的车之前,就看到了租车公司的标志。当时药效还没有完全将我控制,于是,我看了看驾驶台,油箱里的油很满。于是,我猜测,乐瑾瑜想带我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可能要离开海阳市,甚至更远的地方。”邱凌缓缓说道。 “我逐渐清醒后,发现自己被固定在一张手术台上。周围漆黑一片,感官唯一能够收获到的,只有一股子老旧家具受潮发霉的味道。我尝试着喊了一声‘乐瑾瑜医生’,半晌后,我本以为没有回应,却被对方的一声‘我在’所否定。接着,她划亮了一根火柴,并将她身旁的蜡烛点亮。借着光,我努力环视四周,发现我应该是在一个老旧房子的地下室里,因为四周没有窗户,角落里有一架往上的木梯。乐瑾瑜坐在一把与周遭环境并不搭调的高高的金属转椅上,穿着白色大褂。她头发散落着,微微卷。由于背光的缘故,我无法看清她的脸与她脸上的表情。但她下垂着的手里,有个闪着寒光的物件。” “是一把手术刀。”说出这话时,我非常肯定。 “是的。”邱凌点头,“乐瑾瑜并没有动弹,目光死死盯着自己手里的刀刃。要知道,我并不惧怕死亡,也早早知道自己最终会狼狈地死去。我理应受尽惩戒,尝遍折磨。但在那一刻,我还是有点慌张,甚至心跳加速。” “始终,不是一台没有情愫的机器。”邱凌自嘲地补充道。 他的语调让我第一次觉得他也不过是个普通人。从他选择走向异类那天开始,他作为国土局普通职工的那一面,似乎就已经消亡。但无论他如何决绝,也一定有过属于他的快乐与悲伤。想到这里,我开始为自己的宽容感到羞愧。邱凌可以说是一个没有了人性的恶魔,但我却想当然地在给他涂抹一幅有着人性的画像。 “她并没有用刀伤害你。”我开口说道。 “嗯!她就是那样傻傻坐着,却又散发着随时都会燃烧起来的能量。我被捆绑着,无法做些什么。于是,我借着那微微的烛光,望向了她的身后。整个房间里,也只有她身后摆放着一件家具。那是一个与周遭一切并不搭调的书架,书架上空空的,只有第二排摆着几个玻璃瓶。嗯,是生物实验室里用来浸泡动物器官的那种玻璃瓶。并且,那几个玻璃瓶里,透明的液体倒映着光。液体中,似乎有几块固体,在倔强地漂浮着。”邱凌继续着,“距离太远了,我看不清楚里面是什么。面前的乐瑾瑜依旧一动不动,她任由时间流逝,如同没有了灵魂的躯壳。最终,被她点亮的蜡烛灭了。” “也就是在黑暗再次袭来后,她开始和我说话了。她给我讲了一个属于她的童话。童话里,她是一位拥有漂亮裙子的公主,住在郊区的城堡里。有一天,几个醉酒的邻居踹开了城堡的大门,公主被母亲塞进了地下室里。她万分害怕,却又不敢出声,透过地下室的门,收集到了父亲的嘶吼声与最后的怒吼,也收集到了母亲的喘息声,与慢慢渗入地下室的黏稠血液。之后,她被送入了孤儿院。接下来的每天里,她坐在孤儿院的楼梯上,看孤儿们被领养者牵着手,那么去去来,那么来来去。她始终没被人带走,因为她9岁了。并且,她清晰地记得父母离去那晚的一切。这些,都会让兴高采烈的领养者莫名害怕。孤儿院的老师对她说,瑾瑜啊,你要学会宽容,你要学会感恩。上天给予你苦难,是为了让你在品尝到欣喜时,才能咀嚼出欣喜的滋味会是多么美妙与宝贵。”邱凌说到这里叹了口气,“老师挺喜欢骗人的。” “继续吧。”我冲他说道,心却因为他的话语一点一点地往下沉没。 “她最快乐的时光是从高中开始的。她终于可以离开孤儿院跑回自己的家。家很荒凉,甚至周遭的人将之说成凶宅鬼屋。但这位公主反倒为之欣喜,并奢望已成为魂魄的父母真的在某个夜晚来到自己身边,抚摸自己的脸庞。她学会了宽容,也懂得了感恩。但她想要去了解,想要知悉为什么看起来善良憨厚的邻居,会犯下那么大的罪恶。于是,她选择了精神医科,并走进了苏门大学。沈非,乐瑾瑜和我是一届的。她看到你的那个上午,也是我走进校园的那个上午。不同的是,我看你是因为你身边有幸福着的文戈。而她看到的你,在车站一把接过让她苦恼不堪的沉重行李。她在你身上看到了阳光与温暖,并咀嚼到了欣喜。” “那年我被派去接新生,但我并不记得每一个我接回来的新同学的模样。”我照实说着。 “你自然不会记得,因为你身边有文戈。”邱凌的语调再次冰冷,“我和乐瑾瑜在当时其实算得上是朋友。她喜欢心理学,那些枯燥的大课从不缺席。她也进了诗社,在很多个诗社的朗读活动中,我和她都有接触。不过说实话,她的诗写得很一般,每一首都大同小异,描绘的都是情窦初开的少女暗恋上了某位师兄的故事。沈非,那位师兄是谁,你应该知道吧?” “但我并不知道她是从那个时候就开始对我有了好感。”我摇着头说道。 “就算你知道了又如何?你眼里只有文戈,还有别人吗?”邱凌再次冷笑,“最终,你毕业离开,乐瑾瑜却留校成了讲师,驻守在一个你曾经待过的地方,每天都能捕捉到你留下的痕迹。对精神医学与心理学的知识越发了解,也让她越是透彻地知道情爱不过是自己作为雌性生物肉体的需求。于是,她很难对人动情,也没有人能够走入她的世界。于是,她想着换个环境吧,调个工作,换个城市。结果,本不该出现的你,又一次闯入了她的世界。唉!她在说这些时,便开始了抽泣,她说你是她的劫数,她在劫难逃。她曾经一度激动,以为再次单身的你,会是老师所说的苦难后的欣喜。但最终,你对她做的,都是些什么,我并没机会细致知晓。但以我对你的了解,你一定将之拒绝得太过决绝。”邱凌顿了顿,“沈非,是这样吗?”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实际上我与乐瑾瑜的这一切,也没有其他人知道,始终深埋在我心底。让人觉得无比荒唐的是,最终,像个好友一样和我谈论她的人,竟然会是邱凌这个无法救赎的混蛋。 我苦笑着,觉得一切的一切,都太过滑稽。 “邱凌,然后呢?”我问道。 他点点头:“然后她如同一位老妇,絮叨了很久。她的话语变得越发凌乱,语调也时不时在变化。我知道,她可能经受不起那些天所经受的打击。或者,打击只是简略的一次,可怕的是连带了她所有憋着委屈着的情愫……就那么说了很久,她似乎开始变得虚弱了,词不达意起来。这时,我尝试着问她,能不能点亮蜡烛?她照做了,微光再临的刹那,我看到了她满头飞花……”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很久,仿佛在回味那一幕。最终,他掏出了香烟点上,好像要用香烟来缓解情绪。他深吸,吐出,再次深吸,再次吐出。 我静静地看他把那支烟吸完,烟头在月色中飞舞出去,落入尘埃。 “乐瑾瑜一夜白头,记忆全无。她的目光变得呆滞,动作变得迟缓。我要求她将手术台上的我解开,她如同木偶一般照做了。然后,我爬上那个木梯,掀开了上方的木板。嗯!沈非,你应该能够猜到,她把我带回了她的老家,进到了多年前她躲避伤害并失去所有的地下室。” “说完了。”邱凌长舒了一口气,“我承认我被她打动了,这也是我没有伤害她,并将她扔在回海阳市半路上的风城市区的原因。其实,我已经杀了太多人,不在乎多一个她。只是……” 邱凌耸了耸肩:“没啥了,说完了。”他并不希望我看到他有着太多感性的一面。 “哦!”我点头,“我知道了。” 向日葵 向日葵又名朝阳花,因为它总是随太阳转动而得名。但英文称之为sunflower,却不单纯因为它的特性,而是因为它的黄花绽放如同太阳的缘故。 向日葵的最初产地是南美洲,由西班牙人于1510年带到欧洲,进而逐渐扩散到全球各地。它的花季主要集中在夏、秋。花期为两周左右。在这两周里,它绽放得很彻底。那向上扬起微笑着的俏丽脸庞,始终如一地面对着太阳。但太阳固执己见,千万年重复不变的晨起与昼落,向日葵的所有举动,太阳都尽收眼底。但没有人知道,太阳是否会有心思留意。 两周后,向日葵枯萎在某个黄昏。她那曾经金黄的花瓣,终于失去了鲜艳。扬起的脸庞,黯淡无光。只是,只是她最后面对的方向,依旧是太阳在她的世界里消失的方向。 是的,她的花期只有两周。她的美丽,也只想给一个人看。但她未曾料到的是,她的等待,一直延续到她生命的终点。 彼此沉默着,在我,是对乐瑾瑜越发沉重的负疚感。而在邱凌…… 他在我的世界里,本就是个谜。 “好了!我们回到正题吧。”我挺胸重新站直,冲邱凌大声说道,“我和李昊都在邮轮上,而你,选择了和我们一起出行,应该不是巧合吧?” 邱凌笑了:“嘿嘿!沈非,我只答应回答你一个问题,你有点得寸进尺了。看来,你的自以为是从来就没有改变过,只是这一年多时间里,你学会了收敛。” “那我换种方式和你沟通吧。”我也将嘴角往上扬起,尽管心里因为知悉了瑾瑜的故事而隐隐作痛,“邱凌先生,你把我约到这里来,不会只是想和我叙旧吧?你想要什么,或者说你又有了什么新的漂亮的计划,要将我网罗进去成为棋子,开口吧。” “我想要你陪我去看个奇妙屋,你愿意吗?”邱凌问道。 我愣住了。邱凌伸出手指了指观景崖的方向:“那边,有个距离沙滩只有几百米的灯塔。说是灯塔,实际上真正的作用是让沙滩显得美观。要知道,晨曦岛属于冲绳群岛,几年前为了发展旅游业,晨曦岛与附近岛屿上的20个小型灯塔,被日本政府送给了国内20位在各个科学领域比较优秀的青年学者。这个所谓的‘天才塔计划’旨在让这些青年学者知道自己肩负的重任有多重大。并且,冲绳的官员们也奢望多年后,这些学者真正有成就时,会跟人说起属于他们的这些灯塔。” 我打断了他的话,说道:“实际上日本人有时候做事,也并不是一定希望要得到回报。或许,他们只是觉得这些年轻学者值得拥有这些。” “也许是吧?而不远处的观景崖下的灯塔名字叫作岩田介居。”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观察我的反应。最终,没有收获的他继续道:“就是瑾瑜现在身边的岩田介居。” “我今天早上就是和他一起吃的早餐。”我应着,“你也知道的。”“嗯!属于岩田介居的这个灯塔距离海滩很近,灯塔下面本来有礁石。所以,灯塔一旁建有一个小小的房子。以前这小房子是用来做气候勘察的,后来用不上了,当地人就联系上了岩田,岩田支付了极少的钱,拥有了那小小的房间。过去的年月里,岩田很少过来。但是从去年开始,他差不多每两三个月都要来一次,甚至在几个月前,还找了工人将那小房子装修与加固了一次。” “可能岩田只是偶尔来这里休息放松下而已。”我说道。 邱凌:“沈非,看来,你还没明白重点在哪儿。” 乐瑾瑜拉着拉杆箱的身影在我脑海中一闪而逝,我正色道:“直接说开吧。” 邱凌:“岩田和乐瑾瑜是从去年开始在一起的。也就是说,在他俩好了以后,岩田便开始时不时一个人来往于晨曦岛。并且,有件小小的事你应该也洞悉到了,每一次他都会有托运的大件行李——说是为他那退休后爱上种植的父亲运回的内陆的肥沃土壤。” “就是用木箱装的那些泥土吧?而当时那箱泥土就放在有人居住的通风管道旁。”我望向邱凌的眼睛,希望捕捉到他眼神中的闪烁,但夜色中我徒劳无功,“至于那位可悲的管道寄居者是谁,你我都心知肚明了。你手上昨晚又添了两条人命,可能你自己认为无所谓。那么,拿走木箱泥土里的东西这种小小的罪恶,在你看来,自然是更不值一提的?” 邱凌闷哼着:“沈非,我做过什么样的恶,没必要对你一一交代。或者有些不是我做的,但自以为是的你强加在我头上,我也不会费事解释。因为、因为我压根就不在乎这些。” 我点头,不再吱声,并将右手手掌朝前伸出,示意他继续。 这时,邱凌却将手伸进黑色外套后面的腰部位置摸索了几下,紧接着从那里面掏出一把并不很大的银色物件来。他单手将之拿着垂下,自言自语般说了句:“塞在后面也挺不舒服的。”说完这话,他将这物件用两只手托起,对准了我。 是一把精致的短弩,在月色中闪烁着寒光。我明白,这是他对昨晚射杀船员棍哥的回复。 “沈非,我现在觉得,你的注意力不够集中。所以我必须让你明白,你的插嘴与不配合,换来的可能是我不开心后将你射杀。”邱凌的语调平淡。 “邱凌,我反倒觉得注意力不够集中的人是你。”我也尽可能地平和,冷静地对他说道。 “好吧!跟我去岩田的灯塔看看,让我们一起瞅瞅这家伙在那灯塔下的房间里,收藏了什么样的宝贝。”邱凌终于说出了他的最终目的。 “你为什么对他这么感兴趣?”我没动弹,“况且,我对他没有一丝想要进一步了解的念头。” “他是乐瑾瑜的未婚夫,而且,这一次是他和乐瑾瑜好上之后,两人第一次一起来到晨曦岛。”邱凌答道,“沈非,我还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这一趟,也是他俩第一次一起送他们所迷恋的东西去他们的库房。而那样东西叫作、叫作脑子。” “脑子?”我重复了这两个字。 “是的,脑子。”邱凌肯定道,“人的脑子。” 我不想接着追问下去,脑海中浮现出乐瑾瑜那双不时放出怪异眼神的眸子。 器官标本 我并没有因为邱凌说出的这些话语而感觉震惊,实际上,他出现在我生活中的同时,也是许多骇人听闻事件到来的时刻。值得庆幸的是,我已经不会因此而激动。我学会了冷静面对。 邱凌要求我走在他身前,他的那一柄短弩是否收了起来,我并不知晓。但想想,他应该不会举着一把这样的利器,和我一起走向尚有游人散步的沙滩。 很快,我们从另一边走下了观景崖。沙滩安详,海水的来回奔跑如同安抚着这个世界,轻柔写意。 “邱凌,你有没有怀念过之前的生活?”我朝着远处的灯塔走着,开始尝试打破沉默,与邱凌进行沟通。 “有过。”邱凌很反常地没有拒绝,在我身后小声说道。 “如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陈黛西应该已经为你生了儿子,现在也有一岁多了吧?”我尝试刺激他意识世界里最为柔软的部分。 “一岁四个月了。”邱凌在我身后,所以我看不到他的表情,无法判断他是否有沮丧与失落。接着,他喃喃自语般补了一句:“她是我一切计划中最大的败笔。” 我没有停下脚步:“并不是吧?她当日可是想给你顶罪,用自己的死来换回你的自由。” “沈非,我所说的败笔并不是这一点,而是……”他的语气生硬起来,“我当时第一个要杀的人,应该是她。那样,我才会了无牵挂,一丝丝、一毫毫都不会有。” “哦!”我应着。 这时,我率先踏上了通往灯塔的那一排搭建在浅海上的木板小道,不远处,灯塔在浅海的海面闪烁着,灯塔下确实有一个小小的平房,房间里没有光亮。 “岩田他们应该已经离开了。”邱凌小声说道。 我点头:“晨曦岛的夜晚很美,岩田对瑾瑜挺痴迷的。那么,这么个夜晚,他自然会希望与妻子将时间放在海边的漫步上。” “漫步?”邱凌对这个词似乎很吃惊,“就像当日你和文戈在这岛上整晚行走那样吗?” 我站住了,意识到多年前的那个深夜,他如幽灵般悄悄跟在我们身后。我不敢想象那个夜晚他的所思所想。 半晌,我回答道:“是的,就像那样。” 我们的对话至此结束。 几分钟后,我俩翻过通往灯塔的铁门,就如同两个结伴夜归,宿舍已经锁门后嬉笑着的同学。这时,邱凌走快了几步到我身边。我注意到他的那把短弩依旧握在手里,但并没有平端着对准我,反而对着前方,仿佛害怕前方出现的某些危险伤害到和他并肩的我。这一发现让我有了一种自责的欣喜——认为自己成了他的伙伴似的得意。 邱凌另一只手伸进了裤兜,摸出两片银色的钥匙朝我递过来:“开门。”他的语气像是命令。 我没吱声,接过钥匙。其中一柄长一点的,明显是平房外面那道防盗门的,开得很顺利。第二扇门是很普通的木门,用那片小点的钥匙也很快打开了。邱凌在后面小声说了句:“进去吧。” 我照做着,跨步入内。邱凌在我身后将门快速带拢,木门合拢的瞬间,我突然害怕起来,周遭的环境正是如邱凌一般的连环杀人犯最喜欢的场所,封闭,狭窄,还有一丝丝潮湿的气味,夹杂着属于海洋的微腥。 想到这些,我不自觉地转身面向邱凌,并往后退了两步,靠到了门口的墙壁上。 但黑暗中的邱凌并没有在意我的举动。他又叼上一根烟,并按亮了打火机。那微弱的火光下,我看清楚他的脸,和以往似乎并无区别。那双闪烁着精光的眼睛依旧,只是此时正向上翻着,一边点着烟,一边借着火光向四周张望。 紧接着,他似乎看到了什么,转身往一旁走去,甚至不惜将自己的后背呈现在我面前。他抬手,伸向了门另一边墙壁上的开关。 房间中间的灯亮了,邱凌扭头,望向房间。在对邱凌会否伤害我这个问题上,少了担忧的我,也和他一样,往房间深处望去。 这是一个不到60平方米的空间,房间的中央有一张崭新的手术台,旁边的金属架上,整齐地摆着各种尺寸的解剖刀。刀片应该是刚换上不久,颜色很浅。但外面包裹的保鲜膜,努力掩饰着它们本应耀眼的锋利光芒。 正对着门的另外一堵墙壁前,有一个很高的木架。木架一共有5层,只有第二层和第三层上,各放着两个玻璃罐,是生物实验室里浸泡动物器官的器皿。 心理大师(出书版) 第55节 “里面浸泡的应该是脑部组织吧?”我想起了之前邱凌的话语,并缓步向前。 “是吧。”邱凌似乎也不能肯定,他和我同步向前,“走私器官是违法行为,这点岩田自然是知道的。不过每一个精神科医生,他们同时也都是心理学领域神经科学取向的研究者,关注的本就是我们的身体器官如何对心理和行为发挥功效。那么,作为一位精神科医生,岩田有着对于脑部组织研究的狂热兴趣,似乎也能被人理解。但是,”邱凌在手术台前站住,把短弩收到后腰位置,“但是据我目前所知,收藏脑子,并不是岩田的喜好。有这一奇怪癖好,并且一直有足够条件的,是曾经在苏门大学医学院任教的乐瑾瑜。沈非,假如我没记错的话,她入学不久,就是医学院标本协会的会员,一度还是人体器官标本室的管理老师。” 我没有出声,和他一样站在那张手术台前,盯着被保鲜膜包着的精致刀具。其实很多时候,每每念起乐瑾瑜的同时,她随身携带的那柄解剖刀,也总是在我脑海中闪过。解剖刀是锋利的,作为一个单身女性,在城市中无亲无故,身上有件防身工具并不奇怪。只是,相比较而言,解剖刀这么一件防身工具也太过另类了,如同装备在她身上的一根足够尖利的刺。 她有刺吗? 实际上,她的刺对身边的任何人竖起过吗?如果说她无刺,那么,她将罪不可赦的凶徒带出精神病院,又想做什么呢? “这里的布置和乐瑾瑜老家的地下室一模一样,不同的是,地下室里的手术台很旧,还有黄色锈迹,一看就知道是某个医院淘汰下来的设备。她把我带回去后,就是捆绑在那张破旧的手术台上,空气中也是现在这股味道。沈非,你可能并不知道,其实乐瑾瑜将我带出精神病院的真正目的,并不是要给我自由,用来刺激你,而是,”邱凌深吸了一口气,“她想要杀死我,用她手里的利刃解决掉我这个对于你来说的大麻烦。并且,我的脑子,也会成为她的收藏品中的一个。实际上,在她那地下室里面摆放着的玻璃罐里,浸泡的就是人的脑部标本。” “邱凌,别说了。”我打断了他。 我将手抬起,手掌微微发颤,朝着手术台旁铁架上的刀具伸去。邱凌并没有阻止我,他往后退了退,自顾自地吸着手里的香烟。 我的手在那排刀具上游走,并想象着乐瑾瑜挟持邱凌离开精神病院后的日子里,她的所思所想。她的童年是与众不同的,所以注定了她有着与众不同的坚强,也有着与众不同的偏执,以及本应该存在着的对于人性的刻骨铭心仇恨。但她在成长,尽管满目疮痍,却努力地学会了感恩与善念。于是,她就成了天使与恶魔两个极端的混合体,能够展现最大的善,也收拢着最大的恶。世事本就没有绝对,纯粹的黑白之间,日落只是分界线而已。 瑾瑜…… 我不想辜负。 但我始终在辜负。 第七章 脑子 是的,他是邱凌,一个从来到这个世界就带着嗜血基因的凶徒的儿子,一个永远没有真正得到过他所想要的,可悲而又可耻的男人。 生物心理学家 1924年1月21日,无产阶级革命领袖列宁与世长辞。之后,他的遗体一直安放在莫斯科红场的水晶棺里,供人瞻仰。但,很少有人知道,列宁的脑子在他逝世后不久就被取走进行研究,并且为之专门成立了一个实验室。到1928年,更是发展成为一个叫作“人脑研究所”的机构。该机构的科学家们不仅对列宁的脑子进行了研究,还摘取了其他多位苏联著名政治家、科学家及文学家的脑子。至于这个人脑研究所收获的研究结果,至今没有解密过。它始终如同埋藏在迷雾中的幽灵,神秘而又诡异。 历史学家莫尼卡·斯皮瓦克对这个研究所进行过调查,初步揭开了这个研究所的某些面纱。当时,人脑研究所集中了苏联各个领域“天才”的脑子,除列宁外,还有基洛夫、列宁夫人克鲁普斯卡娅、巴甫洛夫等,这种收集“天才”脑子的工作一直延续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 斯大林逝世后,他的脑子也送到了这个研究所。后来,诺贝尔物理奖获得者朗道的脑子也被收集进来。 人脑研究所除了收集、保存、研究可以称得上“天才”的这些人的脑子外,还收集整理了每个脑子的主人人生的完整经历,以便在日后研究时参考。至于科学家们是如何进行研究的,斯皮瓦克介绍说,科学家先将脑子进行仔细拍照,然后根据照片制成完全一致的模型保存。接着,他们会将脑子分成若干部分,同样拍照和制作模型。只有在此之后,才开始用德国生产的显微镜检查切片机将脑子切割成只有微米厚的切片,制成可供显微镜检查的标本。这个过程既花费昂贵,又需要大量的时间,只有那些有重大研究价值的脑子才会进行这种处理。至于其他人的脑子,经过甲醛冲洗后,就被保存在石蜡内,小心地摆在木架上,等待日后研究。 1936年,苏联科学与教育委员会主席曾向党中央和斯大林报告,经过十多年的艰苦研究,对列宁脑子的研究已经结束。报告中说,对列宁脑组织细致研究后证明,他的脑结构非常完美。尤其上额叶部分的盘旋程度比绝大部分人的要多,这也许就是列宁为何那么聪明的原因。 所以说,我们的身体在行为神经学家眼里,也不过是一台机器而已。机器之所以能够爆发出惊人力量,不过和其中某个零件——脑部结构的完美程度与运转速度有关。 当然,行为神经学家还有另外一个名称,是他们在心理学领域里的称谓。 他们也叫——生物心理学家。 邱凌手里的香烟终于燃到了尽头,他从裤兜里拿出个小盒子, 将烟头掐灭在里面。他这一细微动作被我捕捉到了,我不以为然。但紧接着,他之前在树林将烟头弹向远处的画面,在我脑海中快速回放。我屏住了呼吸,努力让自己不会因为某一质疑在我脑海中的浮现而表现异常。但,邱凌在作为梯田人魔作案的时日里,是从不会在城市中留下一丝痕迹和线索的。那么,一个如他这般心思缜密的人,又怎么会愚笨到在晨曦岛的公共区域,留下有着自己dna的烟头呢?又或者,现在的他已经原形毕露,不再需要遮遮掩掩了,那么,他在这有垃圾桶与窗户的小屋里,又为何要将自己的烟头收拢起呢? 结论是——他不介意人们捕捉到他在晨曦岛出现过这一线索,但他不希望让人知道他走进过岩田与乐瑾瑜收藏脑部组织标本的这个小屋。 我一边想着,一边转身,将目光望向前方不远处木架上的玻璃罐。玻璃罐里面的液体浑浊,海螺状的团块上布满褶皱,暗灰如泥土烧制后的颜色,拳头般大小,内衬物与表面和海绵很像。下面连着一团粉白色的线,像是发胀的牙线。 我缓步向前,将邱凌目前表现出的异常收入心底。我伸出手,在上面一排最中间的玻璃罐罐体上抚摸,好像能够透过玻璃与液体,与里面居住着的脑部连接起来一般。我开始有一种很奇怪的妄想,毫无理由地觉得一定有某种方法,能够将自己与这个脑部之前的主人相连。那么,我便能探入这位主人的整个世界,以他的视觉与思维方式,迎接他的一切。 我苦笑了,觉得自己这个想法很幼稚。身后的邱凌似乎能够看穿我的想法一般,他小声说道:“西方的神经学家总是好奇,他们希望如同拆解电脑一般,将人的脑子研究透彻。美国有一个很有意思的治疗肥胖的疗法,便是通过在脑部插入电极来传递微电流,刺激大脑部位的下丘脑……” 我接着他的话题往后延续,就像之前和他一起阐述尼古丁的危害一样:“被刺激的下丘脑区是控制食欲的,接受治疗的患者会因为微电流而体验到饱腹感和饥饿感,从而不再暴饮暴食。” “是的。”邱凌再次将话题接了回去,我们如同两位站在实验室里的同事一般交谈着,“大脑是神奇的,这个只有半个面包大小的器官,控制着我们清醒和睡眠状态下的所有行为。我们的动作、思想、欲望、意愿甚至梦想,所有我们作为人类在这个真实世界的存在感觉,全部依仗我们的大脑以及贯穿全身组成神经系统的神经而得以发生。” 我的目光从一个玻璃罐转移向另一个玻璃罐,里面盛着的标本在我看来大同小异,并不能读取他们的主人曾经的容貌与身形,更加无法洞悉他们过往岁月中有过的故事。 “是的,人类本质上始终只是个生物体而已。”我的手继续在玻璃罐上滑过。 这时,邱凌走到了我身边。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沐浴液的香味,这让我不由得想起前一晚古大力推断的通风管中躲藏着的人,有很多天没有洗澡的结论。这一联想令我皱了皱眉,宛如这股子沐浴液的气味下,还有着汗臭潜伏。 这时,邱凌和我一样,伸出了手,在玻璃罐上来回摩挲着:“沈非,那天我被失忆后的乐瑾瑜松开后,并没有认真观察那地下室里的脑部标本。在我看来,乐瑾瑜偷偷收集了几个脑子很正常,因为她纤弱的外表下,深藏着一个医生对于所学近似疯狂的钻研劲头,并不奇怪。” 我打断了他:“邱凌,你现在为什么又关心这些了呢?”问出这句话后,我有点后悔,因为纵使这一刻的我和他在侃侃而谈,但并不意味着我和他是朋友或者同事。他没有义务也没有责任回答我的问题,相反,我的问话更像他取笑我的优质话柄。 果然,他冷笑了:“沈医生,你不是无所不知吗?” “和你比较起来,我一无所知。”我照实说着。事实也证明了,我这几年想要知悉的答案,谜底都在邱凌的脑子里。关于文戈的疑问我还没有一一解开,新的围绕着乐瑾瑜的疑团,又被我身旁的这个男人在一天天地编织布局,最终将我完全缠绕,令我无法挣扎。 我的示弱令邱凌沉默了几秒,他的手停在其中一个玻璃罐上,似乎在想着什么。半晌,他的语调变了,变得就像一个真正的朋友或者同事闲聊时的平和:“我之所以知晓得比你多,是因为我始终站在暗处,而你站在明处。站在阳光下的人是看不到阴暗角落里的一切的,因为光并不是无孔不入,光也有明亮微弱。相反,站在暗处的人,他习惯了蜷缩在自己的世界里,习惯了不走到人前与人大声说话。所以,他的时间全部用在观察站在明处的人,以及被观察者身边的其他人身上。” “所以,你在这一年多时间里,其实始终潜伏在我的身旁,观察着我。或者,你又潜伏在乐瑾瑜身旁,观察着她?” “沈非,你多心了。这一年多里,我只是想让自己彻底消失而已。你应该知道,我所要做的事情,其实已经全部做完了。文戈离开这个世界的那一天,我本来应该一并走的。但我想知悉她离世的真相,也不相信她会那么脆弱。终于,我抽丝剥茧,知道了真凶是尚午。我想为文戈做些什么,但我还没有行动,尚午居然入狱了。我想这或许是天谴吧,他的罪孽足够让他被枪毙好几次了。可最终呢?” 邱凌叹了口气:“尚午是不是精神病人,答案我并不想知道。犯罪心理学的案例里面,本就有好多个凶徒因精神原因,最终逍遥法外。法律与道德,曾经也是我天真信仰着的。之后在我决定要改写这个世界的时候,我却发现它们都脆弱得那么可笑,可以轻易地被人驾驭。” “邱凌,你不能总是以个案来否定全部。”我边说边将手掌滑向了另一个玻璃罐,而也就在这时,我似乎看到那个玻璃罐底部贴着一张小小的卡片。这一发现令我停住了与邱凌的争论,并将另一只手探出,把玻璃罐微微掀开,弯腰望向了罐底。 确实是一张紧紧贴着的白色标签纸,上面还写着密密麻麻的字。邱凌也注意到了我的发现,他用手帮我将玻璃罐扶好,保证底部最大程度地呈现在我视线里,又不至于让罐子里的液体溢出来。 我小声读着那白色标签纸上写着的小字:“乐清明,2008年死于省第一监狱。他的罪孽只用16年的牢狱不足以偿还;他的脑子散发出的低等生物才有的腥臭味,令人作呕。” “乐清明。”邱凌小声地嘀咕着这个名字。 我抬头望向他:“你认识这个人?” 邱凌摇头,但紧接着他缓缓说道:“乐瑾瑜老家的附近住着的都是这个姓氏的人,乐瑾瑜也说过,当年冲进她家的凶徒就是醉酒的邻居。那么……” “2008年,乐瑾瑜应该是25岁,刚毕业。反推16年回去,那么,这个叫作乐清明的人,正好在乐瑾瑜9岁时开始了这标签纸上写的牢狱之灾。”我又一次接着邱凌的思维逻辑,并用和他一样的语速缓缓说道。沉默,我俩一起开始了沉默。 最终,邱凌打破了沉默:“这是杀死乐瑾瑜父母的那几个凶手中没有被枪毙的家伙,他的脑子,成了乐瑾瑜收藏的标本。” 文戈留下的 邱凌一边说着,一边放下了那个玻璃罐,并将旁边的另一个罐子掀开。我会意,再次探过头去,只见那下面果然也有同样的标签纸,只是之前我们并没有留意而已。 “沈木仁,2009年死于苏门市人民医院。他的睿智如同黑色天幕上最为耀眼的星子;他的脑子是完美的城堡,住满了聪明的精灵。” “苏门大学医学院的一位系主任,具体哪个专业的我没什么印象了。我们诗社有个同学读研究生时就是这位沈木仁教授带的。”邱凌一边说着,一边再次掀开了第三个玻璃罐。 他的解读让我开始意识到,面前这一颗颗脑子的主人,似乎都与乐瑾瑜有着某种联系。于是,我变得更加关注之后玻璃罐下面写的名字了。 “马波,2007年死于车祸。我不可能放弃初衷而选择成为你的新娘,但我可以守护着你的思想直到我最终陨灭。”我小声读着,揣摩这可能是某位曾经追求过乐瑾瑜的男孩吧,不得而知。 邱凌似乎并不关心这些,他快速将最后一个玻璃罐掀开。里面的标签纸有点泛黄,上面的字比其他几张都要密上不少。于是,我移动了一下脚步,让自己能够更清楚地审视上面的文字。紧接着,我的身体僵住了,从鼻孔与嘴唇处进出的气流,似乎在一瞬间永恒地停住了。 “文戈,2011年自杀……”我缓慢地读着,并在心里告诫自己要坚强。只是这一刻,我清晰地看到邱凌搬着玻璃罐的手指抖动了一下,并用着极其低沉的声音说道:“继续。” “文戈,2011年自杀。你的世界里繁花似锦,你的发丝后蜂蝶欢欣。那么,你的脑子里面到底居住着什么呢?你的脑干那么完美,小脑多么饱满,让人窒息……文戈姐,爱过的变幻莫测,迷过的峥嵘与蹉跎。羡慕你。” 邱凌将玻璃罐猛地放下,身子朝前,双手快速将它抱起,并紧紧护到了胸前。他似乎变得害怕我了,朝后快速退了几步,但在看到我直起身后的我,并没有显得过于激动,终于舒了一口气。 “这是我的,沈非,你不能和我抢。”他冲我说道。 “文戈已经离开你我的世界几年了。”我小声说道,但跟着我的话语一起来到的,是眼眶里瞬间溢出的泪水。 “我知道。”邱凌应着,“但这不是你将她夺走的理由。我已经退让过一次了,那次的结果是让文戈一个人面对让她支离破碎的世界。所以,我不会再退让第二次。”邱凌抽泣起来,今晚,他在我面前,越发像一个普通的男人,而不再是那如同谜一般的梯田人魔,“沈非,你已经占有了她太多太多,你理应知足。你不能那么贪婪,企图将属于文戈的一切全部霸占。况且,你还有乐瑾瑜,她对你的痴情,让我都为之感动。好吧,我承认我软弱了。我用了几百个日夜在暗处思考,觉得你是文戈最珍贵的宝贝,让你痛苦不堪,她会心碎心伤。于是,我来补偿总可以吧?我来将应该属于你的乐瑾瑜还给你总可以了吧?哪怕她身边现在有了岩田介居这种外表斯文、内心深处蜷缩着恶魔的家伙也无妨,我愿意以身殉难,还你一个完整的世界。那么、那么我想要守护文戈最后的身体的要求,算过分吗?”我闭上了眼睛:“你是在守护吗?文戈的骨灰被你洒落在雨夜中,永远收不回了。” “沈非,你觉得我真的会舍得让你轻易得到她吗?我不知道你是否挖出了那一盒骨灰,也不知道你最终将那些粉末如何处理了。但我现在可以告诉你,那不是属于文戈的。真正的文戈,始终和我在一起,被我收藏在安全的地方。直到昨晚,她被你们给收走……”邱凌再次退后了一步,紧紧抱着那个玻璃罐。 我猛地想起昨晚被棍哥从通风管道里拿出来的盒子,紧接着李昊与赵珂,包括邵波三番两次对我欲言又止的神情。 “昨晚那个盒子里是文戈?”我大声问道。 “是!并且,里面还有我与她唯一的一张合影。”邱凌声音也大了,“沈非,这也是我再次出现在你的世界的原因。本来,我有信心将岩田从乐瑾瑜的世界里除掉的,但是昨晚、昨晚我蜷缩在通风管道里,看到乐瑾瑜偷偷走进货舱,将木箱子里的两个小罐子拿走的同时,我还清晰地听到了门外面有女人的惨叫声。乐瑾瑜应该也听到了,但是她只是回头瞟了一眼,便继续自己的工作。紧接着,你们来了,并企图进入我躲藏的地方。沈非,我要做的事情已经完成了,我不想继续伤害别人,是你们逼我的。况且,你们还夺走了文戈的骨灰盒。现在,能帮我拿回文戈的骨灰盒的,也只有你。” “他也不可以了!”一个粗犷的声音在门口响起。紧接着,那扇木门被人一脚踹开,两个穿着警服的日本警察率先冲了进来,他们手里端着枪,对准了我和邱凌。跟在他们身后的,是李昊和赵珂,还有岩田与邵波。 “邱凌,你被捕了。如果你想反抗,我会要求日本的同行将你马上射杀,因为我已经跟他们说了你所犯下的不可饶恕的罪行。我想,他们会很乐意将你击毙的。”李昊板着脸冲着邱凌说道。 邵波却伸出双手,往前跨步:“邱凌,你冷静点。”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邱凌的双手,并在往前了几步后,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将我往回一甩,并第一时间用他的身体拦在了我的前面。 邱凌笑了:“真像一场滑稽的闹剧啊!本应该站在一起的人,却站在了别人身边。” 他动了,朝着木架走去。 “李昊,别让他们开枪。”我大声说道。 李昊没有理我,他单手举起,往下挥舞的瞬间,应该会有枪声响起。我记得他们几个刑警在邱凌即将拿到司法鉴定报告之前的夜晚,要将邱凌直接击毙的计划,不由得汗毛倒立。但,邱凌并没有止步,相反,他在自顾自地走动。那么,李昊完全可以要求他的日本同行开枪。 我的心悬在他那举起的右手上,最终,李昊并没有冒失地往下挥手,但眉头似乎皱得更紧了。邱凌继续着,他走得不紧不慢,最终驻足在木架前。他将手里盛着文戈脑部标本的玻璃罐小心翼翼地放了上去,对着我们的后背,似乎在微微抖动,像一个躲在角落里抽泣的小孩。 他转身,眼神中有过的那丝普通男人的气质消失殆尽,换上了专属于他的梯田人魔的画皮。他用藐视的眼光望向我,大声说道:“回答我,是不是你将他们领来的?” 我摇头。 “嗯!”邱凌将双手缓缓举起,身子往下跪去,“我只想拥有文戈最后的东西,哪怕是粉末……”他边说边扭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木架:“和她的思想世界。” 他被李昊等人按倒在地,黑色的帽子被拉了下来。依旧是短短的发楂,依旧是发狠的眼神。 是的,他是邱凌,一个从来到这个世界就带着嗜血基因的凶徒的儿子,一个永远没有真正得到过他想要的,可悲而又可耻的男人。 我深吸了一口气,将目光从邱凌身上移开。我转身,朝站在门口位置的岩田看过去。他依旧穿着那套黑色的西装,白色衬衣在夜晚显得越发鲜明。 “是我最早发现你们的。”他冲我耸了耸肩,“沈医生,想不到有幸结识你以后,还能够有机会看到传说中最为嚣张的连环杀人犯——你的对手——梯田人魔邱凌。”他挤出虚伪的微笑,“是啊!真让人激动。” 我朝他走去,并感觉得到身后被制服的邱凌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我的后背。 我站到岩田的面前,稍稍停顿后,猛地用额头朝着他的鼻梁砸去,对方应声而倒,黏稠的鼻血似乎还沾到了我的头发上。 “沈非!好样的!”邱凌大声吼道,“哈哈!好样的!哈哈……”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就像被突然斩断脖子的雄鸡。出手的人不用多想,肯定是李昊。 这时,我看到门外的夜色中,站着那位一袭黑衣的女人。她银发披肩,夺目而又悲凉。 她并没有去看倒在地上的岩田。相反,她死死地盯着我,眼神中满是决绝的冷漠。 不知怎么的,我突然想起乐瑾瑜在当日说要送给我的那个礼物。我清晰地记得,她说礼物在她的宿舍,她不太好拿,要我跟她一起上去。那会儿,她眉飞色舞,空气中有精油的芬芳。之后,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以为那件礼物是她想将自己整个交给我,但……但…… 她站在那小小房间里的画面再次定格,墙壁上贴着报纸,床上铺着干净而又整洁的床单。我那一刻的注意力全部在其间站着的她身上,有素色长裙,有微卷秀发,甚至微观到了粉嫩的脖子。但……但…… 那画面中还有一个小小的床头柜,床头柜上摆着一个用来盛载标本的玻璃罐。只是在那个夜晚,我压根就没有留意而已。 我的心在颤着,颤着…… 或许,她要送给我的,就是她在之前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得到的属于文戈身体的脑子。她见识过我在那个雨夜无法收回文戈骨灰时的撕心裂肺,自然明白我如果收获到文戈身体最后留下的部位时的欣喜若狂。 我的心在颤着,颤着…… 我不想辜负。 但我始终在辜负。 幸福,曾经触手可及。 而我,选择了绕道而行。 心理大师(出书版) 第56节 又一个邱凌 邱凌被那两名日本警察用镣铐拴上。金属伴随着脚步碰撞到一起发出的声响,在空旷的沙滩上传得很远。李昊并没有数落我,只是狠狠地瞪了我几眼,便和他的日本同行走远了。邵波始终站在我身旁,微笑着望向用手帕给鼻子止血的岩田。赵珂蹲在他身边简单检查了一下,说没有大碍。 岩田抬起头:“沈非,这是因为我帮助你的朋友抓获邱凌的惩罚吗?” 我没回答他,转身望向乐瑾瑜:“我应该称呼你精卫还是称呼你瑾瑜呢?” “我现在的身份是精卫,岩田精卫。”她面无表情,目光并没有放在岩田身上。 “好吧!精卫女士,你不会介意我将亡妻的脑部标本从你的库房里拿走吧?”我淡淡地说道。 “里面有你死去妻子的脑部标本?”她耸了耸肩,“对不起,我并不知道。我唯一剩下的记忆中,只有那么一幢被人称为鬼屋的破旧房子,以及房子地下室里的这几个标本而已。玻璃罐底部的标签纸我都看了,是些什么人我没有太多兴趣去一一了解。想不到的是,其中竟然还有你妻子的,嗯!是那个叫文戈的吗?” “是她。”我突然变得很不耐烦起来,因为我发现自己接受不了她对我的冷漠。我再次看了她一眼,距离当日那素色长裙的乐瑾瑜已经判若两人。接着,我转过身,大步朝着房子里面走去,抱起本应在火葬场的火焰中消失的文戈的脑子。 我朝着外面走去,脚步在木质通道上发出轻微的声响。我没有再多看乐瑾瑜和岩田一眼,大步往前。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在蜕变,但最终变成什么,并不知晓。 邵波始终在我身旁,远处那闪着警灯的警车开始朝前行驶了,但似乎已经与我无关吧?我只知道,自己怀抱着文戈,再一次走在和她曾经整晚漫步的沙子上,身边有海风拂过,头顶有繁星苍穹。日子过着,人世最终归于沧海桑田。 “沈非,你今晚变了,变得好像不是你一样。”邵波在我身边小声说道。 “是吗?”我小声应着,自己也明白,因为邱凌的再次出现,内心原本强大的那个自己终于回来了。而之前困扰我的心理方面的病灶,其实本就是因为邱凌不再出现,一捆死结纠缠在意识深处,想要解开,但完全找不到端倪。而邱凌,本就是线头。 我继续说道:“不是很好吗?你们这些日子都挺担心我的,我也知道,现在我终于释怀了,你们不是应该高兴吗?” 邵波:“但你变得有点不像最初的你了。” 我笑了:“那我变得像谁了啊?像你?像李昊?或者,变得像邱凌了?” “是的,你变得像邱凌了。”邵波站住,侧身望向大海,“知道吗?在你转身朝着岩田走过去的那一瞬间,我正好就在你面前。你当时的表情镇定冷漠,却又透着一股子桀骜与不屑。我和你们不同,我并没有接触过几次邱凌,所以,我不可能像你们一样,对他有足够的了解。但是就在那一刻,我觉得,你俨然就是我认知世界里的邱凌。紧接着,你所做的事情,将岩田撞倒的作为,难道不是和邱凌一样吗?无视外人如何看待,随着自己性情做自己觉得应该做的事情。” 我没有反驳,实际上无论他的推断出于何种个人主观,最后那句确实是对的。在他所描述的那一刻,我变得不再拘泥于旁人如何看待,也无视道德与法律以及社会常理。 我要攻击岩田,因为他占有了乐瑾瑜。这一想法冲动而又直接。并且,我因为戴维陈所说的话与邱凌反复抹黑岩田的词句,而对岩田有了先入为主的仇恨与鄙视,这些,都迷蒙了我的眼睛。 “但是邵波,在我撞倒岩田的瞬间,我很开心。”我小声说道。 “你心里憋着一团积压着的苦闷,始终得不到释怀。你所遵循的社会常理让你告诫自己不能肆意妄为,这些,又继续让那团苦闷变得越发复杂与危险。沈非,可能你觉得我今天有点啰嗦……”邵波边说边转过身来,“但不管怎么样,我希望你必须记得自己最初的模样,而不能因为生活中的各种狗血剧情而没有了自己的原则。” 我停步,他的话如同迎头而来的撞击,让我警觉。我转身望向邵波,只见他仍然挂着那一丝浅浅的微笑,嘴角还叼着一根燃着的香烟。属于他的故事,在我脑海中开始如幻灯片般放映——他对最初理想无法实现的耿耿于怀,他对那金色盾牌的念念不忘。他一度迷失与沮丧,但最终还是保留着正直的灵魂。似乎玩世不恭,又始终坚持原则。 我也冲他微微一笑。在我身处低谷的日子里,有这些好友自始至终的陪伴。或许,我所经历的扯淡人生,不过是我自己小家子气的自以为的跌宕起伏。实际上,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悲伤与困惑,有各自不同的泥泞险途。古大力始终不屈地追求与普通人一样的工作与生活时那憨笑的脸庞,也在我脑海中浮现出来。“邵波,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想我会很快恢复过来的。” 我刚说到这里,面前的邵波突然将右手食指竖在嘴唇上,示意我噤声。我一愣,紧接着发现他的目光似乎锁定在我身后沙滩的某处,眉目间满满的顽童神色,并小声说道:“嘿!大力还真不错呢。”我不明就里,朝那边望去,看到的画面也瞬间让我心中涌出一丝丝欣喜——古大力与白天我看到的那个姑娘的背影,正在远处的沙滩上越发靠近……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但这次吸气不是为了稳定自己的情绪,而是感受空气中的味道,湿漉漉的,又咸咸的。我仰头,夜色笼罩,但繁星始终闪烁。 是的,生活中,始终还是美好多过心碎神伤。我将怀抱中的文戈举起,将自己的嘴唇贴到冰冷的玻璃罐上。过去的,终究要过去,未来的路,还是需要往前。 “沈非,你觉得那个姑娘看上了大力什么?”邵波问道。 “他很真诚,也很实在。”我答道。 “嗯!在这个尔虞我诈的社会里,很少有大力这么简单诚恳的人了。”邵波点着头说道。 我再次看了一眼远处与姑娘漫步的大力,“邵波,这个社会并没有那么灰暗吧!最起码,在我身边,还有不少真诚的人儿。” 邵波笑了:“确实挺多的,其中也包括我对吧?” 他话刚落音,就听见我们身后某处响起了男人的大吼声,而且有点耳熟。我俩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望去,只见在一两百米外的一块巨大石头上,八戒正双手张开对着面前的大海,而他身旁也坐着一位姑娘。 “啊!”八戒似乎很激动,俨然夜色中的海燕,“要学就学最好的,要做就做第一名。” 他越发亢奋起来,肺活量本就不小的他,制造起噪音来也是一把好手:“我信!我能!” “沈非,我们回酒店去吧。”邵波小声说道。 “嗯!”我加快了脚步。 第八章 一个实验 他很像一头雄狮,面前任何的艰难险阻,在他看来都微不足道。并且,任何人只要对他露出一丝试图挑衅他威严的举动,面对的都会是他那气场强大的迎战。 岩田的实验 人类的大脑从解剖上可以分为两个大脑半球——左脑和右脑。对大多数人来说,左脑通常以一种分析性的、序列性的方式处理信息。例如语言的组织,就需要序列性的认知并进行符合逻辑的排列。而右脑是以一种全面的、整体的方式来处理信息。例如,右脑涉及的脸孔识别,就是需要同时处理很多信息的复杂过程。 1848年,一个叫菲尼斯·盖奇的黑发年轻男子在佛蒙特州的拉特兰伯灵顿铁路担任工地领班。有天,他和下属们清理岩石区域的时候,一场意外的爆炸炸飞了他的铁钎。这根铁钎超过3英尺长,是一根很重的金属杆。铁钎从他的左脸穿入,从头顶部穿出。这样严重的伤害按理说应该会导致死亡,至少是瘫痪。但是据主治医师回忆,虽然有半茶匙容量的脑组织漏到了地上,盖奇的意识却始终很清醒,并且康复得也相当顺利。然而,在之后的日子里,他的同事却发现了他的变化——一个比无法运用四肢更令人不安的变化。从前聪慧的、性情平和的、有责任感的盖奇,现在变得粗暴、难以琢磨并且非常情绪化。 盖奇的故事成为神经科学中的经典案例。因为它揭示出,人类的行为虽然看起来是由于个人意愿左右,究其根本却是生物性的原因。 盖奇失去了腹内侧前额叶皮层的功能。这个部分在眼睛后面,其结构与旁边的眶额皮层非常相似。很多科学家相信冷血精神病患者都会有眶额皮层的机能障碍。眶额皮层牵涉到对风险的敏感性。大脑这部分受损的人在冲动抑制和理解力方面存在问题,并且对感知到的侵犯有强烈的反应——就像盖奇一样。事实上,这样的病人通常被认为患有“获得性精神病”。 于是,在神经科学家们的眼里,人的脑子就如同一个装满了各种零件的机器。添加某个零件,或者摘除某个零件,便能够改变机器的运行数据。 我将属于文戈的部分,小心翼翼地放到了书桌上,并将这标本的正面朝着自己,仿佛她的知觉尚存,有眼与鼻、口与耳。我觉得温暖,她的目光沐浴在我身上,依旧浓情,无法化开。邵波自顾自地冲了凉,走出来时看到我还在发呆,便走到阳台,点上香烟。 “沈非,其实你和邱凌确实有很多共同点。”他张口说道。 “例如哪些?” 邵波:“你们都是一根筋,死死地守着一个已经不存在的女人的过去不放。嘿!你还别说,邱凌挺像个孩子,他收藏着文戈的骨灰,小心翼翼地保存着。当他知道文戈的脑子还在后,这股子孩子气与倔劲更是显露无遗,恨不得马上就把这玻璃罐抱走。难道收集齐了文戈的一切,还能变回一个她不成?” 我朝他望了过去:“邵波,昨晚那个从通风管里面拿出来的盒子,里面确定是骨灰吗?” “确定,只是我们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告诉你,毕竟你的状态始终让我们担心。”邵波边说边点着头,“而且那骨灰盒下面还写着一行字——我心爱的文戈。嗯!肯定是邱凌写的。” 这时,我突然想起邱凌否认自己昨晚连续杀了两个人的事来。我一把站起:“邵波,我们去找李昊,有个事之前忘记跟他说了,需要和他聊下。” “非得今晚吗?”邵波边说边拿起手机,口头上对我询问着,实际上却直接按下了手机的按键。 15分钟后,我们在酒店一楼等到了李昊。他身后那两个结实的日本警察还在,左右搀扶押解着的人自然是邱凌,他已经被上了脚镣与手铐,头上还套着一个黑色的布袋,眼睛位置没有开洞。于是,他只能像个傀儡般,很小步很小步地往前,方向也只能依赖他身边抓着他手臂的人。 “已经换成套房了,你先领着他们上去吧。”李昊走到我身边,扭头对身后的赵珂说道。 赵珂点头:“人手会不会不够?” 李昊又回头看了我和邵波一眼:“今晚有这两位日本同行帮手,还有沈非、邵波和八戒、大力在,没什么问题的。” 赵珂点头,追上走到前面押解着邱凌的日本警察,往电梯去了。而邱凌在这过程中始终没有停下。我相信,他的耳朵与嘴巴应该都被堵住了。一个如他般极度危险的凶犯,任何的松懈,面对的可能都是他反败为胜的瞬间。 “大堂不能抽烟,我们去外面说吧。”李昊朝酒店门口大步走去。 “你不是戒烟了吗?”邵波大步跟上打趣道。 李昊回答得冠冕堂皇:“我这是考虑到你小子的烟瘾会犯。” “得!还是你考虑得周全。”邵波冲我做了个鬼脸,快步跟上。 我们仨站在酒店门口,李昊接过邵波递给他的烟,并再次朝着电梯门望了一眼,仿佛赵珂随时会杀个回马枪似的。 他吐出烟雾冲我说道:“说吧!什么事?” “你们审过邱凌了没有?”我问道。 李昊摇头:“你真以为我是狄仁杰啊?逮到个人犯半小时不到就研究个透彻。刚才我在岛上警局给汪局打了个电话,老爷子说也不用急着审,邱凌手里的命案够枪毙好几次了,这次也不会再有这样那样的专家敢蹦出来叽歪什么的。所以,老爷子的意见是啥都不说,也啥都不问,直接等野神丸返航,将邱凌押回海阳市再说。” “为什么不将他关在岛上的警局里,带到酒店来干吗?”邵波问道。 李昊瞪了他一眼:“这只是个小岛而已,那所谓的警局还不到一个游泳池大。日本同行也说了,晨曦岛上警力有限,甚至还不如酒店。现在,日方让酒店安排两个保安盯着我们楼层的监控,再说楼下也有保安24小时值班。今晚那俩警察会给我们盯一晚上,让我们先养养神儿。之后便是我们自己24小时瞅着,邱凌被脚镣手铐了,口耳鼻眼都被我给堵了,如果这都能跑了,那还真是新闻了。” “他的每一次行动,又有哪一次不上新闻头条呢?”我小声说道。 “我还没来得及说你,你倒自己开始讨骂了是吗?”李昊不瞪邵波了,改瞪上了我,“你有没有想过你单独与邱凌会面意味着什么?他身上可是带着家伙的,犯下了那么多的杀孽,多弄死一个,他赚一个,你觉得他会皱个眉吗?” 我不想反驳他,再说他所说的也是事实。李昊似乎并不解气,继续道:“主要是看你这一年多里状态不好,才不想说太狠的话来刺激你。昨晚他就弄死了俩,说不定真把你结果了。” 我打断了他:“我叫你过来就是想告诉你,昨晚楼梯下的女尸不是他杀的。” 李昊一愣,接着追问一句:“邱凌自己说的?” 我点头,迎上了他的目光。 “邱凌说的话能信吗?”李昊反问道。 还没等到我说话,邵波就吱声了:“我觉得邱凌没必要在这个时候说谎。况且,连环杀人犯在落网后,通常都喜欢大包大揽,将一些没有破获的命案给认了。在他们看来,反正已经有够多的命案在身了,更多的罪恶,反而会让他们激动与兴奋。” 李昊不说话,他手里那剩下的半截香烟在自顾自燃着,他似乎忘记了。半晌,他再次望向我:“邱凌还对你说了什么?” 我犹豫了一下,接着将邱凌之前说的,跟他俩讲了个大概。当然,对于我与乐瑾瑜之间那些微妙的关系,我都是淡淡带过。他俩都知悉一二,但也一直局限在那一二。 最终,李昊的眉头又开始皱得如同麻花了。他沉默了一会儿,手里的烟燃到尽头,烫得他将手甩了几下。接着,他一脸焦急地盯着之前夹烟的那两个手指:“完了,赵珂会看出来我抽了烟的。” 邵波站旁边乐:“赵珂这么闲,还会专门盯你的手指?” 李昊叹气:“别忘了她是个法医。” 邵波笑得更得意了。但这时,我却想起一件事来,对着李昊问道:“你和赵珂懂日语吗?” 李昊:“不懂。不过赵珂的英语还可以,和日本同行对个话问题不大。” “那你之前所说的将邱凌带回到酒店羁押,是赵珂和日本人沟通后决定的吗?”我追问道。 李昊摇头:“今晚将邱凌抓获,对我们来说太意外了。之前最早将你与邱凌的行踪汇报过来的,就是岩田医生。接着,也是他说服了晨曦岛上的警方出动,将邱凌成功抓获。我们先一步将邱凌押到警局,也没有想太多如何羁押的问题。这时,岩田和乐瑾瑜赶过来,岩田最先提出了害怕邱凌再次逃跑的问题,并给日方同行描述了邱凌的可怕之处。最终,也是他的建议,让我们自己在酒店羁押人犯。”我的心在往下沉,我并不知道岩田这样做有什么样的目的。但是,他最初提到邱凌时闪烁着期待与憧憬的眼神,与他在邱凌被捕后那微笑着的表情,在我脑海中来回切换。 “李昊,日方警局里的羁押条件到底怎么样?你自己有没有进去看,还是岩田自说自话地告诉你的?”我又问道。 李昊答道:“我自己进去看了,设施确实比较简陋。不过,”他说到这里顿了顿,“不过该有的都有,铁栏杆还挺粗的。” 我冲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继续说了,接着,我看了一眼一旁的邵波,然后说道:“李昊,你是典型的力量型人格,具备比较强的控制欲。当然,我们这里说的控制欲并不是简单的对某个人的控制,而是你习惯了对于发生在你周遭,并且是你需要完成的事情的全盘控制。” “打断下,”邵波插嘴道,“我记得我看过一本书,说有控制欲的人,内心世界有很强的不安全感来着。我们昊哥,”他扭头又看了李昊一眼,“我们昊哥不像没有安全感的人吧?” “安全感不是单纯的对于自己安全的强烈需求。”我解释道,“岩田是位优秀的心理师,他一早就洞悉了李昊的弱点。于是,他只要放大一点点对于李昊当下最关心的邱凌越狱的可能性,我们的李大队骨子里对于‘除了自己以外的人都是办事不力的废物’的自大幻想便会像火焰一样,瞬间被点燃。并开始产生不安全感,担心邱凌真的再次越狱。然后,岩田还提了一个让李大队觉得很有建设性的建议,让我们的李大队将对看守邱凌一事的掌控,看上去更加牢固。” “沈非,直接说你推断的结果吧!”李昊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 我却没这么着急,反倒向他问道:“戴维和你说过岩田的事没有?” “他没有说太多,只是说岩田是个对于所学比较钻研,也比较执着的人。”李昊回答道。 “那么,你有没有感觉他想表达什么,但是最终还是没有对你说呢?”我再次问道。 李昊应着:“他是想要我对岩田留个心。” 我点了点头,知悉了戴维并没有将发生在岩田周遭的奇怪事件告诉他这位好友。于是,我犹豫了一会儿,最终,我咬了咬牙:“岩田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甚至,他可能还有着不为人知的一面。” “比如呢?”李昊看着我。 “比如,他具有在昨晚杀死那位楼梯下的女人的嫌疑。”我说完这句闭上了眼睛。因为我明白自己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如果、如果岩田并没有犯下罪孽,那我的武断,便是在迈向万劫不复。 “我突然好像明白了一些什么。”李昊伸手从邵波手里抢过半截燃着的香烟,“戴维陈跟我说过一个故事,是发生在他一个朋友身边的。不过之前,他并没有说过是谁,我也只是当一个半真半假的故事给听了。现在看来……” 心理大师(出书版) 第57节 他将烟头狠狠地吸了一口,“现在看来,他所说的是谁,我大概有数了。况且、况且昨晚岩田在和你聊起梯田人魔案时的表情,羡慕与期待毫不遮掩地溢出了眼眶。那么,他又怎么会放过一场与连环杀人犯面对面对抗的战争呢?” “不对吧!”邵波否定了李昊的判定,“我却觉得在岩田看来,这不是一场血淋淋的战争,反倒是……一场游戏。嗯!或者说,是一次试验。” 第七个看守 第二天早上,我们几个聚集在李昊他们新换的套房里开了个小会。那两位日方的警官倚在里面房间的门边,不时看看里间被锁着的邱凌,又不时看看外面说着话的我们。半小时后,他俩要离开酒店,将看守邱凌的工作留给我们与酒店监控设备前坐着的保安们。 八戒昨晚没怎么睡,本就小的眼睛更是眯成了一条门缝,为这早起耿耿于怀。但他的克星是邵波,他对邵波言听计从,所以也没有造次,一双门缝般的眼睛眨巴眨巴着,精神头并不大。大力倒还是亘古不变的表情,眼神游离。 我靠在墙边站着,墙壁的另一边,是坐在一张靠背椅上的邱凌。于是,墙壁变成了连接我与他的导体。不得不承认,对他这个凶徒的钻研,让我上瘾。我就是那个玩蛇的艺人,因为他,我又几近崩溃。每每他在我生命中荡起波澜时,接下来的几个日子,也总会掀起惊涛骇浪。 但有一点却又是我比较欢喜的——因为他,我会饱满热情,迎难而上。 李昊表情很严肃,他将我们几个人分成三个小组:他自己与古大力一组,值上午8点到下午4点;接下来是邵波和八戒一组;我和赵珂在晚上12点接班,守到凌晨。每一组负责看邱凌8个小时。李昊还要求,每一组值班的那8小时里,不能让邱凌离开视线。并且,他自己在不当班的时候,还会睡在套房外面这个房间里,不会随意离开。 八戒苦笑:“昊哥,我们这次是过来度假的。怎么到最后变成协助你办案了呢?” 李昊今儿个心情似乎不差,所以没冲八戒瞪眼,反倒和颜悦色地说道:“得!我知道你和大力在这岛上结识了两位姑娘。所以,我没有安排你们值夜班。大力和我现在当班,下午4点后就有空了。你稍微晚一点,到晚上12点也可以出去约个会什么的,不会有太大影响。” 八戒翻白眼:“只是……只是……昊哥,到晚上12点人家姑娘也要睡觉。” 李昊装作没听见。 就在这时,房门却被人敲响了。李昊和邵波两个人差不多同时站了起来,并对视了一眼,一前一后朝门走去。 接着赵珂也站了起来,并大声对门外说道:“who is it?” “你好!我是岩田介居,请问我方便进来吗?”门外传来岩田那悦耳的声音。 所有人的目光全部朝我望了过来,好像都在询问我的意见一般。我愣了一下,接着冲他们耸耸肩:“我无所谓。” 李昊往房间里面又走了几步,并压低了声音:“如果他真想搞什么幺蛾子,我反倒想见识见识,还不定是谁将谁的尾巴给揪住。” 我没出声,对李昊我有足够的了解。他很像一头雄狮,面前任何的艰难险阻,在他看来都微不足道。并且,任何人只要对他露出一丝试图挑衅他威严的举动,面对的都会是他那气场强大的迎战。 邵波往后退着,赵珂往前走着。他俩默契地为岩田的到来而搭建了一个场景,这一场景中的每个人并没有将岩田当成敌手,也并没有因为岩田的到来而有所动作。 嗯!我可能会有点例外。这也是之前他们都望向我的原因。 门被赵珂打开了,门外只有岩田一个人。他依旧穿着那套黑色西装,白色的衬衣依旧无瑕。他冲赵珂抱歉地笑笑,并朝着房间里看了一眼,目光在我身上很自然地掠过,并没有停顿:“嘿!大伙都在啊!我就是过来问问有什么需要我和精卫帮忙的。” 赵珂笑着答道:“岩田先生费心了,李昊给分了个班,我们会轮流盯好邱凌的。再说,邱凌再怎么能耐,也只是个普通人,不可能上天入地的。”岩田点头:“是!是!” 接着,他朝我望了过来:“沈医生可能和我有点误会,我这趟过来,也想找他聊几句。毕竟、毕竟我之前对他就很仰慕,期待与他成为好朋友。自然不希望因为某些坏人可能对他说了什么,而令他对我有不好的看法。” 我扭过头,没再看他。 这时,岩田在我身后再次说道:“沈医生,不介意的话,我俩可以去下面走走吗?有些事在你知晓之后,可能会对自己昨晚所做的令人不愉快的事懊悔呢。” 他用的正是邵波最不喜欢听的那种拐弯抹角的说话方式。果然,邵波微笑着开口了:“岩田先生,我们这几个朋友做事,一向都不经过大脑。有啥冒冒失失的举动,做了也就做了,不存在懊悔这个说法的。” 八戒和邵波一个鼻孔出气,这一刻自然开口帮腔:“没错,要不就不做,做了就不后悔。不走到最后,谁知道到底是对是错呢?” 他俩这么一唱一和,自然让岩田颜面上不太好看。尽管他一直和颜悦色,有着足够的礼貌。 我转过身来:“岩田先生,其实我也想和你多聊几句。只是,我们可能不能聊太久。”我边说边朝着门口走去。 “沈非,”赵珂望向我的眼睛,“不想下去就算了。” 我冲她微笑,她的所想我自然明白——她害怕我无法承受。但…… “鼻子没啥事了吧?”我故作轻松地冲岩田笑笑,并走出了房门。 岩田在我身后对着房间里的人客套了一句:“那么,各位失陪。”说完这话,他快步追上了我,在我身后小声说了句:“鼻子没什么。况且,你撞得也并不是很重。” 我们一起走进电梯,电梯间的墙上挂着一幅油画。我自顾自地抬头看着,用来掩饰与岩田独处时的尴尬。岩田也没出声,静静地站在我的身后。 很快,电梯门开了。我和岩田差不多同时伸出一只手到电梯门边,并礼貌地示意对方先出去。 接着,岩田笑了:“晨曦岛属于日本,沈医生你在这里算是客人。” 我也微笑了,没有退却,朝门外走去。 接着,我就看到了瑾瑜。 一头白发的瑾瑜。 身后的岩田小声说道:“沈非,尽管我并不乐意,但我还是想留这么个时间给你和她。” 电梯门合拢了,身后是岩田消失的一面世界。 情爱 人类寻求爱情,不单纯是为了性欲的满足。特殊亲密、温馨的男女关系才是情爱的本质,这也是人的爱情与动物的性冲动的本质区别。 于是,便有了柏拉图式情爱这么个词。 柏拉图情爱,是一种纯粹的精神上的恋爱,其追求心灵沟通,排斥肉欲。柏拉图认为:当心灵拒绝肉体而向往真理的时候,这时的思想才是最好的。而当灵魂被肉体的罪恶所感染时,人们追求真理的愿望就不会得到满足。只有在对肉欲没有强烈的需求时,心境才是平和的。因为肉欲是人性中兽性的表现,但它又是每个生物体的本性。 有时候,我会想,邱凌对待文戈的情爱,是不是典型的柏拉图式情爱的一种体现呢?他始终认为爱只是他一个人的事情,不去苛求对方回报,甚至不计较对方是否知道。那么这算不算典型的精神恋爱呢? 我想不明白,正如我始终想不明白太多太多人与人之间的故事一样。 很遗憾,一些时日后,我开始疯魔般眷顾对乐瑾瑜的情愫。属于她的每一个片段,都素雅,也高贵,没有一丝丝世俗的杂念杂糅其间。 是否,这也是理想国里面的爱意呢? 我想不明白。 瑾瑜站在电梯门的正对面。她没戴帽子,那银色的发丝随意地扎在脑后。周围走过的人不时朝她偷看,并小声说道。 “沈医生,我们以前很熟吗?”瑾瑜开口问道,但言语里没有一丝情感,冷若冰霜。 我点头,接着又摇头:“我们认识了很多年,但真正打交道的时间极其有限。” “哦,那就是说,你我只算是一个旧识而已。”她边说边伸手向外,转身示意我跟她一起朝酒店外走。 我心里泛起一丝丝酸楚,诚然,我只算她的一个旧识。我们并没有真正一起相处过,就算作为朋友,都没有过太多联系。她始终压抑着对我的种种,也从来不会主动打扰我的生活。 我们并肩,走出了酒店大门。前方林荫成片,仰头蓝天无瑕。 “沈医生,其实我在几个月之前,听岩田第一次说起你和邱凌的故事时,就感觉似曾相识。但岩田说的没错,能够让我焦虑成现在这个模样的经历,可能深锁至记忆深处也是好事。”乐瑾瑜在我身旁边走边说着,语气依旧平淡,“所以,我也希望您尊重我的选择,不要拿我曾经的那段过去来试图唤醒我什么,我并不想知道。这,也是我今天要岩田将你叫下来聊聊的原因。” 我没有选择点头,而是小声说了句:“但选择逃避,似乎也不是办法。” “嗯!沈医生,之前你也说了,你我并不是很熟很亲密的朋友。”她继续说道,“以前本就不是,现在更加不是。对吗?”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只能沉默。 “其实,有时候我也会苦恼,自己的记忆中有个断层。起点那么清晰,是跟随一个男人的背影走出一栋乡下的小房子。接着,我的意识便模糊了,再次睁开眼,是白色的病房。”她说到这里打住了,“沈医生,你不介意听我现在跟你说我的故事吧?” “不介意。”我应着,胸腔里压抑得胀痛,但又无法释放。 “嗯!谢谢你。能够与一位旧相识说说我现在的故事,似乎也是一件让人很舒坦的事吧!”乐瑾瑜长吁了一口气,语气较之前温和了不少。 “岩田是我的主治大夫,在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我就感觉得到他看待我的眼神,不过是看待一只用来做实验的小白鼠。他有欣喜,因为解离性迷游症在现实生活中的案例太少太少。况且,作为小白鼠,我还保持着正常人的心智,明白社会常理,甚至还保留着之前所学的专业知识。” 我保持安静,就像坐在诊疗室里聆听某位病人的倾诉时那样。 而她,经历沧海桑田后的她,继续喃喃:“说实话,我很反感他的那种眼神,尽管他始终不肯承认。但,他又偏偏是在我记忆开始的时候,第一个走进我世界里的男人。所以,我对他有了情愫是很正常的,因为我正当年,身体与情感两方面,都需要男人。”她顿了顿,“沈医生,你也是心理学家,应该明白的对吧?” 我的心在持续地下沉,坠向那无底的深渊。 “是的。”我没有否认。 “然后,就像你们现在所看到的,我成了他治愈的病人,并且也成了他的未婚妻。但是,在我和他一起走出精神病院后,对他的依赖与眷恋便开始锐减。所有心思,开始倾向了另一片天地。”说到这里时,她的语气变得有点兴奋。 “哪一方面的天地呢?”我用心理师惯用的引导语句,实际上自己已隐隐猜到将她心思转移走的是什么。她那柄随身携带的解剖刀,在我脑海中一晃而过。 她驻足,转身望向我:“我是一位精神科医生,这点就算我过去的记忆全部遗失,也可以完全肯定。况且,我对脑部组织的痴迷程度,令自诩在精神医科与心理学领域都有一定造诣的岩田介居汗颜。” “你以前不单单是一位精神科医生,你还在医学院担任了几年该专业的讲师。”我回避着她的眼神。“沈非,不是说好了不要跟我说我的过去吗?”她将我打断。 我没勉强:“瑾瑜,之前岩田就跟我说过,在你身上有令他痴迷的东西。我想,可能就是你们在同一个专业上有着共同的爱好吧?”“对不起,请称呼我为精卫。并且,我和他也是不同的。”她又一次将我打断,“岩田介居的骨子里是一个很贪婪的人,他总是想让自己面面俱到。但是,做学问应该是极度专注才行。沈非,相信你也听说过岩田的头衔——精神科医生与犯罪心理学专家。实际上,精神科医学与心理学大同吗?如果能够混为一谈,那么,这两门学科当时就不会被拆解开来。” 我点头,心思却无法与她共鸣,自然也无法进入这个话题的探讨上去。于是,我只能继续回避与她目光的交汇,转向沙滩的方向。美景在前,我却心乱如麻。 “我怎么能称呼你为精卫呢?你分明就是乐瑾瑜才对。”我的声音越发微弱。 我清晰地听到她在我身后叹了口气,话语轻柔:“有什么重要的呢?就算是乐瑾瑜又能怎么样呢?继续被你伤害吗?” 我猛地转身:“你……” 这一刻的我激动万分。她的话语让我以为我在这一次转身后,看到的会是最初的她的模样。但没有想到的是,面前的她神情冷漠,望向我的眼神陌生而又刻薄。 “你……”我惊愕。 “沈非,看来我的猜测没错!将我伤成现在这个模样的人,就是你。”她冷冷地说道。 我嘴唇抖动着,想反驳,但是没有字眼吐出。 就在这时,我余光看见,远处那两名日方警察突然快步从酒店里奔跑了出来。只见他俩神色紧张,左顾右盼。紧接着,从道路的另一边,一辆警车快速开了过来,停到了他们面前。他们快步上车。汽车再次发动时,车顶的警笛也被拉响了。 警笛声让我和乐瑾瑜都转过身去。这刺耳的声响,令我与她在这一刻的尴尬得以化解。 接着我的电话便响了,是李昊打过来的,我按下了接听键。 “沈非,你在楼下看到那两个日方警官没?”李昊语速很快。 “看到了,他们上了警车。”我答道。 “赶紧跟上,跑步也得给我跟上,岛就这么点大,他们的车开不快的。”李昊顿了顿,“邵波他们几个马上也会下去,你到了案发现场后,用手机发个位置共享给我们。”“案发现场?”我边说边朝着警车消失的方向跑动起来。 “是!又有人在岛上被杀了,而且,而且又是虐杀。”李昊说道。 第九章 偏执对抗偏执 终究只是普通人,恶意比善念能够激发起来的能量大了太多太多。那么,邱凌之所以能够将我一次次打败,是不是就是因为他意识深处的原动力,是恶意,是偏执呢? 先入为主的凶手 晨曦岛很小,只有一条环岛马路,加上游客很多,所以警车也开不了太快。我朝前快步奔跑了五六分钟后,便看到停靠在路边的警车。从车里钻出了包括之前我见过的那两位日方警官在内的4名警察,朝着一旁通往观景崖的楼梯跑去。 我身后的脚步声近了,是乐瑾瑜。她追上我后便开口问道:“沈非,是不是又出了命案?” 我点头,脚步没有停下,并仰头往上看去。只见在楼梯尽头的小树林里,隐隐约约能看到拉在树与树之间的警戒条幅。 “沈非。”身后再次响起了熟悉的喊话声,只见赵珂和邵波两个人一前一后奔跑了过来。我抬手指向上方:“凶案现场在上面。” “上去吧!”邵波率先朝着楼梯迈步。 我们四个很快就到了楼梯尽头,朝我们迎面而来的是一位之前没有见过的穿着警服的日方警察。他冲我们摆手,用日语喊着话,示意我们不要再往前走。 心理大师(出书版) 第58节 赵珂迎了上去,用英文向对方介绍自己的身份,表示可以帮忙做些什么。但这位警察似乎心情并不好,动作有点粗鲁地对我们再次挥舞着手臂,并指着楼梯叫嚣着。 所幸树林深处有之前见过赵珂的警察,他们大声喊了两句,这名阻拦我们的粗暴男子才安静下来,并退后了一步,用英语和赵珂小声说了点什么。 赵珂点头,从挎着的包里拿出一副手套戴上,并对我们三个说道:“我进去看看。之前和他们聊天时就听说了,晨曦岛的警局里没有法医。所以,他们应该会让我帮手,在他们自己的法医过来以前,进行简单的现场查勘。” 她说完便掀起了警戒条幅,朝里面走去。而那位表情死板的日方警察,再次对我们摆手,并指着楼梯下方要我们先下去。 “你们知道多少情况?”走到楼梯下方后,我对邵波问道。 邵波正点上一支烟,冲我白了一眼:“我们能知道个啥?就是那两个小日本接了电话,据说有凶案发生,然后死劲往下跑,接着我和赵珂便追了下来而已啊。” “李昊自己为什么没下来。”我有点纳闷,要知道,以李昊那性子能忍住不下来掺和,是很难的。 “你真当昊哥是一只块头大智商低的大猩猩吗?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放松对邱凌的看守。再说,现在是几点,正是他当班的时间段,他能离开房间吗?”邵波难得一本正经起来。 这时,我注意到站在我们身旁的乐瑾瑜表情很凝重,眉头紧锁,似乎在思考什么。于是,我对她小声说道:“瑾瑜,哦,精卫小姐,你有什么发现吗?” 我突然的问话似乎让她吓了一跳,她愣了一下,接着答道:“没什么。” 这时,她的眼神中闪过了一丝丝什么,转瞬而逝。站在我身旁的邵波也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这一异常。他冲乐瑾瑜跨前一步,并微笑着问道:“乐瑾瑜小姐,你不会知道些什么不愿意透露吧?” 乐瑾瑜的脸色一变,冲邵波瞪眼说道:“这位先生,我和你并不认识。并且,我也不叫乐瑾瑜,请叫我精卫,岩田精卫。” 说完这话,她便转身朝着酒店的方向大步而去。 邵波讨了个没趣,冲我说道:“沈非,你觉得她是真没有了之前的记忆呢?还是在装傻不想和我们相认?” 我不想回答他这么一个没有太多意义的问题,再次朝着观景崖的方向看了一眼。紧接着,我突然想起昨晚在我跟踪乐瑾瑜到这楼梯下面时,岩田当时正是站在这个台阶位置等她。他们要去的灯塔要翻过这个小小的山坡,但…… 我又朝着我与邱凌昨晚碰面的方向看了一眼,那片小树林要高过这边。况且,当时我有过一个猜测——邱凌很可能是提前到了那片树林,并且用了某些类似于望远镜一般的东西观察过我。这也是我当时捕捉到某个光点一闪而逝的原因,那么,那么…… 更多的碎片被我归拢到一起。岩田昨晚曾经独自在这个没有游客走近的僻静案发地点待过;邱凌在能够捕捉到岩田一举一动的位置蛰伏过;而之后拉着拉杆箱过来与岩田会合的乐瑾瑜,自然就很有可能发现什么,所以才会在刚才知悉了有命案发生后,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邱凌,邱凌肯定看到了什么。并且,他在我进入小树林前就应该已经到了,但是在我抵达约会位置后,他却不见了。那么,那么那个时间段,他去了哪里呢?抑或,有什么将他吸引,会让他不管我,甚至选择暂时离开一会儿? “邵波,邱凌可能知道些什么。”我说道,并率先朝酒店方向走去。 “你的意思是这个凶案又是邱凌做的?”邵波跟在我身后问道。 他的这一个问句却让我猛然惊醒,紧接着我意识到自己的思考方式进入了一个奇怪的圈子。这个圈子因为瑾瑜以未婚妻的身份出现在岩田身边而形成,又因为戴维陈跟我说的那些案件而被加固。紧接着,一位罪大恶极的连环杀人犯冷冷的一番说道,让这个圈子变得密不透风。而这圈子的作用,竟然是让我将这两天里发生在我身边的几起凶案,都往一个再正常不过的精神科医生岩田介居身上转嫁。 我必须承认,我在犯着一个心理医生最大的忌讳,那就是变得无法真正理性客观地看待问题。其实,我如果换一种思维方式,将满手血腥的邱凌作为首要的嫌疑人看待这连续的几起案件的话…… 邱凌潜伏在邮轮的通风管道里,静候邮轮出海。接着,他从蛰伏着的狭小空间里钻出来,兽性大发的他,故伎重演杀害了一位女性游客,并摆出他引以为傲的现场模样。在之后我们找到他的藏身空间后,他用弩箭杀死了棍哥,并离开了躲藏的管道。次日,他开始与我联系,约我晚上在文戈与我曾经约会的小树林见面。因为害怕被抓捕,所以他早早地躲进树林里,用望远镜四处窥探,并捕捉到某位落单的游客,于是,他将黑手,再次伸向无辜的人…… 我感觉自己的后背上冷汗密布,因为一旦我将所有矛头指向邱凌,所有的指引项再次变得明确:邱凌抑制不住内心中那杀戮的兽性,在另一片小树林里再次谋杀了一位游客,并回到了与我约会的小树林。他用望远镜观察到了尾随着乐瑾瑜的我,但又不想让我知道他早就深藏在树林里。于是,他潜伏起来,密切注视着我,并选择好时机才现身。 之后的,我已经不敢继续想下去了。因为邱凌在与我会面后,展现的模样与之前判若两人,伪装得和正常人没有两样,甚至让我一度觉得他像一位和我有着同样爱好与目的的好友。但昨晚他的每一句话,阐述出来的精彩故事,都只是他的一面之词,没有证据来落实,也没有人知晓真实的情况。 不,有人知道他昨晚的故事是真是假,而那个人就是,岩田介居。只是,对于岩田介居这个人,我到底应该如何看待呢? 我继续朝前走着,邵波也没再吭声,我们太过熟悉,他能够感觉得到我在琢磨着什么,不愿打扰。 我发现,我开始了莫名的沮丧,因为我选择理性看待目前的一切后,我就必须理性地看待岩田介居。但…… 我终究只是一个普通人。因为他现在是瑾瑜的未婚夫,所以,我无法让自己对他有好感,尽管他一丝不苟,甚至像曾经的我的翻版。这也是我将他认定成比邱凌更加可怕的阴谋者后,我会兴奋、会激动的原因。也就是说,我之前自以为地因为邱凌的出现而爆发出来的巨大能量,实际上并不是熊熊燃起的斗志,而是内心深处那些负面的,包括嫉妒、仇视、先入为主的偏见所致。也就是说,我为自己冠以一个卫道者的身份,引导自己将所有罪恶栽赃到岩田介居身上,真正目的不过是这一切被坐实后,我可能会再次收获一个没有了异性伴侣的瑾瑜。 我终究只是个普通人,恶意比善念能够激发起来的能量大了太多太多。那么,邱凌之所以能够将我一次次打败的原因,是不是就是因为他意识深处的原动力,是恶意,是偏执呢? 又或者,偏执才是能够使人的潜能最大化的催化剂呢? 我不敢继续想下去,周遭的晴朗美景背后,罪恶始终还在。 偏执 1802年,一位叫作斯塔宾斯·弗斯的年轻人,为了证明黄热病不能在人与人之间传播,决定做一些比较大胆的实验。 在此之前,黄热病这一疾病在热带地区首发,而后也出现在了美国南部。它的症状类似流感,有三到五天的高烧、寒战、头疼以及持续的呕吐。呕吐物是黑色的,患者肤色开始变黄。在很多病例中,疾病持续7—10天即引发死亡。因为黄热病经常出现类似传染病的分布,很多人认为,接触病人碰过的衣物、被褥或者其他物品都可能使自己染病。弗斯起初也相信这种说法,不过后来改变了自己的观点。因为他发现,并没有迹象显示护士、医生、病人家属以及挖墓者比其他人感染疾病的几率更高。 弗斯希望通过实验来证明与黄热病人的接触完全没有危险。首先,他给一只小狗喂了用黄热病人的呕吐物充分浸泡过的面包。三天后小狗竟然爱上了这个,即使没有面包也会吃掉呕吐物。 狗健康如初。 第二个用于实验的动物是猫,喂食的结果也一样,猫也没有得病。这回又轮到狗了。弗斯从它的背部切下一块皮,把呕吐物敷在伤口上,然后缝合好,狗依旧没有感染。直到弗斯将病人的呕吐物直接注射到狗的颈部静脉,狗死了。弗斯认为,狗的死亡与黄热病无关,因为他做了另外一个实验,给狗的静脉注射水,狗也死了。 看到这里,大家应该会发现,这是一位为了实验有点冷血的学者,但他的疯狂并不局限于此。 1802年10月4日,他开始使用一种新的实验动物——他自己。他在自己的前臂上切开一个创口,在伤口处敷上了黄热病人的呕吐物,几天后,他发现自己并没有患病。为了证实实验结果,他又切开了自己身体的其他20个部位,重复这一实验,结果一样。而后弗斯又把呕吐物滴入眼睛;把呕吐物放在火上烤,大口吸入蒸汽;吞食由烘干并压缩后的呕吐物制成的药片;吞下稀释的呕吐物…… “摄入量从半盎司(14克)提高到2盎司(56克),我最终都给喝了下去。”他在博士论文中写道。 在证明了呕吐物并不能传染疾病后,他又转向病人的血液、唾液、汗液和尿液。他吞咽了“相当大量”的病人血液,在切开的创口处尝试了不同的身体排泄物。他很幸运:这一疾病本是可以通过血液传染的。或许,弗斯已经有了免疫力,或者在他使用病人的血液时,血液中的病毒已经不再活跃了。不管怎么说,他没有生病,并确信,黄热病不会传染。然而,他的英雄之举对医学影响甚微。实验主要揭示了黄热病无法通过一些方式传染,然而人们想知道的却是:黄热病是怎么传播的? 100年后,真相大白,这种疾病是通过蚊子传播的。 我们人类历史上,有过很多伟大的、为人类进步做出巨大贡献的学者。他们之所以伟大,最大的共性,便是他们的偏执。甚至,他们的偏执狂症状会让人觉得罔顾伦理道德。但,他们自己觉得很好,觉得自己做的所有事情都是正确的,并一路坚持。 偏执到底是好是坏呢?作为一位心理医生,我应该给予的定义——偏执是一种心理疾病。但作为一位学者,我又必须承认,是偏执,引领了我们文明的快步向前。 那么,要战胜一个偏执的对手,又需要用什么样的方式方法呢?抑或,真的只能用偏执来对抗偏执吗? “还是去李昊的房间吧,反正你也不可能真的去睡觉养精神。”邵波站在电梯门口对我说道。 我点头,并挤出微笑,为这一路上他留给我独自沉思的时间而致谢。接着,我张口问道:“邵波,你觉得什么样的人格才是最强大的呢?” 邵波愣了,接着咧嘴笑:“沈非,这问题应该是我们问你才对。在心理学领域,大师那么多,将人的人格分成各种体系。现在你用这种问题来请教我,难不成你自己也被那些林林总总的学说搞迷糊了,混乱起来了。” “算是吧!”我和他一起走进电梯,所幸电梯里没别的人,让我能够有机会和他继续这个话题,“这样吧,你将目前岛上你所认识的这群人剖析一下,哪一个人的人格在你看来,是强大且无坚不摧的。” “还用问吗?肯定是李昊了。昊哥文能提笔,武能征战,可惜生错了年代,如果生在战争时代,说不定能做个将军。”邵波笑着答道。 “哦!”我点头,心里暗暗分析着,李昊之所以强大,因为他的精力充沛,典型的力量型人格使然。 “还有谁呢?”我继续问道。 “还有……嗯!其实大力挺不错的。沈非,我们现在说的只是人格对吧?不去计较情商智商这些。”邵波反问道。 我点头。 邵波继续:“大力始终想融入正常社交中,他经营我们这群朋友所用掉的精力,是比别人都要多的。也是他的努力,所以我们现在都不会计较他时不时的天真与犯傻,并将这么一个有点二的胖子当成一位真正的朋友看待。同时,他在继续努力着,甚至还有点贪婪,盯上了人家小姑娘。但是,又有哪一个姑娘会看上他呢?”说到这里,邵波笑了笑,“但是话又说回来,如果对方一旦给予大力一定的时间,最终也一定会被他的真诚所感动。” “嗯!真诚的人,也是强大的。”我小声嘀咕道,“那其他人呢?”邵波看了我一眼,接着点头:“沈非,我突然明白你想听我说谁了!岛上我们认识的人也就这么几个,你真正想听我以一个旁观者身份说道的人,是邱凌吧?” 我愣了下,接着也意识到自己不经意地与邵波的讨论,真实目的也确实如此,便讪笑道:“行吧!那你就说说他吧!” 这时,电梯停了,我俩一前一后走出电梯,电梯间正对面有一个露天的阳台,让住在每一个楼层的游客可以远眺大海。邵波掏出烟来,率先朝阳台走去,并就着话题说道:“其实,我对邱凌并不了解。我所知道的他的故事,都是来自市局公布的案情卷宗,以及你和李昊的描述。不过这样也好,让我不会先入为主地看待他,反倒能够客观公正地评价这个人。” “我想听的也就是客观公正的评价。”我认真说道。 “好吧,是你自己想听的。”邵波点上烟,转过身来,“沈非,其实事实摆在所有人面前,每一个人都看得到,也都看得明明白白。反倒是看得最透彻的你,在一个扭曲的旋涡里越陷越深。你先回答我,邱凌是个什么人?” “连环杀人犯,梯田人魔。”我回答道。 “看来你还记得。那么,一个十恶不赦的罪犯,给你打电话约你,你竟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邵波很少动怒,但他说到这里时,很明显有了愤怒的情绪,“结果是你没出事,但是如果你出事了呢?你考虑过你身边关心你的人的感受吗?邱凌是一个凶徒,一个罪不可赦的恶魔。这是事实,你不要总是被一些自以为的东西蒙蔽了眼睛。沈非,我和李昊之所以这么多年来打打闹闹,但始终是兄弟,就是因为我们对于对错黑白的看法完全一致。而你呢?沈非,你的世界里,满满的都是灰色。什么是黑,什么是白,你现在有概念吗?” 我低下了头,并尝试小声打断他:“邵波,我想我们跑题了,我是想听你说说对邱凌的看法。” “我刚才不是已经回答你了吗?他是个罪犯,十恶不赦,罪不可赦的罪犯。”邵波将语气加重了,“黑就是黑,白就是白,他的谎言一而再、再而三,也就你还会上当。醒醒吧!沈医生,你真该醒醒了。你今天的这个问题在我看来,就是一个王八蛋的提问。”邵波狠狠地说道。 我闭上了眼睛,仿佛这样就能将自己的世界封锁,满满的都是混沌的没有外界事物与人的世界。邵波说的话,狠狠打击在我心坎上——邱凌是杀人不眨眼的凶徒,他的杀戮,从未停止过。 “邵波,我们进去吧!我想和邱凌谈谈,因为我觉得观景崖后的凶案,很可能也与他有关系。”我再次睁开眼对邵波说道。 邵波耸了耸肩:“你也太容易被说服了吧?” 我冲他微笑,没再说话。 与恶魔的午餐 当我提出想审邱凌时,李昊那双大眼瞪得像铜铃一样:“沈非,你是警察还是我是警察?” 我并没有想到他会拒绝,甚至还以为他会因此而兴奋。于是,我尝试着和他沟通道:“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邱凌与今天晨曦岛上新的凶案有关联。” “是吗?警察都是刚过去不久,你沈非是有千里眼还是顺风耳?”李昊坐在通往套房里间的门口,一条腿伸到另一边的门槛上,门里面是被控制得严严实实的邱凌。 我有点尴尬,也明白自己在对邱凌案的立场上,是李昊等人所不齿的。实际上,这也是我之所以被安排与赵珂一班看守邱凌的原因,因为在那一班里,不当班的李昊实际上也还在这房间里坚守着。 我顿了顿,暗地里组织了一下语言,想要说出有逻辑的理由来征服李昊。但李昊却抢先说道:“沈非,死者是男是女,是昨晚遇害还是今晨遇害,是自杀还是他杀等等这些信息,目前我们都还一无所知。我们假设一下吧,如果死者被鉴定出是今晨遇害的,那么,整个案子与邱凌就不可能有半毛钱关系。那么,你现在因为自以为是的怀疑要求我手里被羁押的重案犯回答你一些压根没意义的问题,你觉得我会答应吗?” “况且,”李昊加重了语气,“况且这几天时间里,我不希望有任何的变数影响到对邱凌的羁押,这家伙太狡猾了,也太多先手和后手,什么都安排得那么周密。面对这种罪犯,只有一招好用,那就是——”李昊故意拉长了话音。 这时,古大力冷不丁插嘴,憨憨地抢着说了一句:“以不变应万变。” 李昊很是郁闷,冲古大力白了一眼,但随即又乐了:“大力,你怎么猜到我会说这句话的?” 古大力咧嘴笑:“小说里的台词都是这么说的。” 他们的嬉笑,让气氛一下变了,我上楼时沸腾的思想如同被泼了一碗凉水,瞬间熄灭。于是,我有点尴尬地站到了阳台边,朝远处望去。李昊他们几个便开始讨论上午晨曦岛上发现的命案来,但他们什么信息都没有,也只能是随便说道几句而已。 大概就这样听他们闲聊了十几分钟,李昊打电话点了鱼片寿司和炒饭,要餐厅给送到房间里。我看了看表,寻思着吃完东西后下去午睡一会儿,害怕晚上精力不足。可就在这时,李昊的手机响了。 “是赵珂!”李昊冲邵波咧着大嘴笑了,“估计是现场被她掌握得七七八八了,打电话过来给我们解密来着。” “解密什么?”古大力始终比人慢半拍。 李昊没搭理他,按下接听键,寒暄了一句后,便开始一本正经地对着手机说谎:“我怎么会又抽烟呢?邵波就在我旁边,不过我都已经戒了大半个月了,他小子再怎么引诱我,我也不会再抽上一口的。” 坐在他旁边的邵波笑了,从李昊手里将烟灰都要掉的半截烟接过来,帮他弹掉烟灰,又重新塞到李昊手上。 接着,从李昊的表情便可以看出来,手机那头的赵珂应该开始说道现场的案情了,他那两道浓眉又快要拧到一起了。半晌,他“嗯”了一声:“行,那你早点回来,如果需要我过去协助的话,你再打给我就是了。” 放下手机,邵波满脸期待地问道:“昊哥,什么个情况啊?” 李昊冲着里间戴着头套的邱凌看了一眼:“又是梯田人魔的作案现场,死者是年轻女性,尸体赤裸,摆放在小树林里面的一张长椅上。赵珂说死者远远望过去好像很安静地坐在椅子上,走近后才发现,她的整个躯干都是被折断的,用正常人坐姿完全相反的一面诠释着‘坐’这么个动作。” “邱凌这王八蛋。”邵波边说边朝里间走去,但李昊一把拉住,冲他说道,“怎么?你又想干吗?” 邵波意识到自己有点冒失,便叹了口气:“如果我们早一天在货舱里将他抓捕的话,就可以多挽救一条人命。”说到这里,他还瞪了我一眼。我只能低头,避开他的犀利眼神。 “邵波,你等我说完。”李昊打断了他,“赵珂刚才在电话里面还说了,她个人觉得现场模仿的痕迹太明显了。要知道,之前邱凌的每一次行凶,赵珂都参与过现场的查勘。再说,赵珂是否严谨你也知道的,她说出这样的看法,那么,就很有可能确实是有人模仿邱凌的手法进行作案。” “发生在邮轮楼梯上的那起命案,邱凌昨晚就否认过。”我忍不住说道。 “邱凌否认的事情多了去了,就只有你,每一句都相信得那么彻底。”邵波终于冲我大声抢白起来,“沈非,你醒醒吧!客观点看待问题不行吗?” “说得好像自己就很客观似的。”坐在角落双手抓着手机,紧盯着屏幕的古大力小声嘀咕道。 “我哪里不客观了?”邵波恼了,冲古大力大声质问道。 那边的古大力被邵波的喊话声惊到,将耳机扯下来,一脸无辜地说道:“邵波哥,怎么了?” 邵波瞪眼:“你刚才说啥?” 古大力指着手机:“我在看日剧,里面自圆其说的推理论调,实际上扯淡得很,所以我自言自语吐槽一句而已啊。” 邵波哭笑不得,他身旁的李昊补了句:“实际上,你确实有点主观,你和沈非相反,他现在总觉得邱凌不会再莫名其妙地作恶,而你现在总觉得邱凌逮着机会就要多杀一个。你俩啊……” 心理大师(出书版) 第59节 李昊故意拖着尾音,想要抖出一句老江湖的话语,谁知道扯下了耳机的古大力再次憨憨地抢着说了一句:“你俩半斤对八两。” 李昊恼了:“这又是小说里面惯用的台词吗?” 古大力点头:“嗯!我前些天看了一个叫中雨的作者写的推理小说,里面的对白来来去去就这么几句,和昊哥你的画风很搭。” 李昊和邵波一样,变得哭笑不得。 这时,门被敲响了,是餐厅服务员推了餐车送餐上来。邵波没让服务员进来,掏出一张钞票,也没要人家找,便自己将餐车推了进来。 “李昊,邱凌那家伙怎么办?让他继续饿着得了,免得他吃了东西有力气使坏。”邵波冲李昊说道。 李昊表情严肃:“我们是警队,不是土匪。再说,”他扭头看了一眼里间,“再说从昨晚抓到他到现在,他连一口水也没喝,再这样下去,拉回去也是具死尸。” “哦!”邵波一边点头,一边自顾自地将餐车上的铁盖揭开,并拿了个寿司塞进嘴里:“大力,你得多吃点生鱼片,高蛋白,对你脑子好。” 古大力笑了:“知道的,昨晚我和八戒就干了差不多一斤,刘曼丽也挺喜欢吃的。” 邵波打趣道:“大力,刘曼丽就是昨晚和你约会的小女生吧?” 古大力点点头:“她人挺好的,毕业才三年,社会阅历浅,很多东西都不懂。磕磕碰碰,一个人在海阳市也挺不容易的。” “嘿!你还了解得挺多啊,人家是一个人你都已经给摸清楚了。”邵波笑道。 “等等,大力,你刚才这话里面有点逻辑问题。”李昊却有异议了,“什么叫‘毕业才三年’?人家毕业才一年还可以装嫩,你家的刘曼丽这句‘毕业才三年’也有点太假了吧?也就是说那姑娘二十六七了,对吧?”古大力讪笑道:“反正比我小。” 他们继续说笑着,围在餐车前,用手直接抓着那几盘堆得满满的寿司与鱼虾大快朵颐。我却在餐车下拿出一个碟子,夹了不少吃食。 “昊哥,我进去喂邱凌吃点。”我说出这句用以告知的话语后,却没有动弹。因为我知道,与其说我在知会,不如说我是在请示。 李昊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去吧!邱凌的耳朵里有海绵耳塞,日本货,质量好得很,塞进去后整个世界都清净着。沈非,我希望你不要给取下来。”“但,”他又用手抓了一片生鱼片,“唉!你随便吧!少和他说话,邱凌太贼了,你不是他的菜。” 我没吱声,端着那一碟食物朝里面走去。身后是邵波小声的嘀咕声:“李昊,不太好吧?” 李昊没有出声。 邱凌被固定在一把木质的靠背椅上。他腰部位置扣着两根皮带,让他只能用90度的标准坐姿坐着,无法动弹。他的双手和双脚上都有镣铐,也都被固定在椅子的扶手和椅腿上,也就是说,他现在不过是一个被固定在没有生命的木椅上的一个有生命的寄生虫。 很不应该的,我有恻隐。但紧接着邵波之前的话语在我耳边回荡,让我惊醒。是的,邱凌是袭向人群的洪荒猛兽,犯下的罪孽永世不可能被饶恕。相比较而言,他现在承受的痛苦,又算什么呢? 房间里的窗帘合拢着,光线很暗。我将灯按亮,这样,靠墙坐着的他便不会只像一个黑色的雕像。这时,他应该透过深色布套感应到了有光,所以,他的头微微偏了下,但并没有偏向我的方向。李昊说过,他的耳朵里塞着耳塞,所以,他自然不可能透过我的脚步声来辨别出什么。 我拉动另一把椅子,在他面前坐下,并将碟子放到旁边的圆茶几上。接着,我抬起手,要掀开他的头套。但,我的手莫名地停留在半空,犹豫着是将头套拉动一半露出他的嘴,抑或全部摘下,看到他的眼睛。 “是、是沈非?”他的声音很小,小到如同蚊蝇的哼唱。 “嗯!”我应着,但紧接着便想起他可能听不到我的说话。 我抓住他的头套,整个摘下来。是他,白净清秀却透着一股子鹰隼气质的脸。 他的眼睛眯了几下,似乎是适应不了灯光。然后,他冲我笑了笑,再次小声说道:“我听不见,一点都听不见。” 这时,门口位置出现了李昊那魁梧的身影,接着是邵波。但他俩都没有阻止我什么,只是那么静静地看着我而已。 我犹豫着。 最终,我将他的耳塞从耳朵里面拔了出来。是那种特制海绵做成的耳塞,以前我在治疗失眠患者时,建议他们购买过。这种耳塞可以揉成细细的长条,完全塞进耳朵深处。接下来的一两分钟里,海绵会吸收空气慢慢膨胀,最终充斥在整个耳道,将使用者与外界的喧闹完全隔绝开。 “嗯!现在舒服多了。”邱凌话语声较之前大了点,“不过,那样也好,失明失聪,也算是进入完全忘我沉思的一种捷径。” “那么,这些时间里,你沉思了些什么呢?”我边说边将碟子拿起,并夹起一块寿司塞进他嘴里。 邱凌将寿司快速嚼动并咽下,看得出,他确实很饿了。末了,他冲我微微笑笑:“琢磨与你的这两年里面,到底谁始终占据着主动,谁又始终被动。” “答案不是很明显吗?你始终掌控与玩弄着我,我如同玩偶。”我又塞了块寿司到他嘴里。 “是吗?”他再次嚼动,咽下,“但这只是你的看法而已,包括我也一度是这样认为的。实际上,自始至终,我在你面前,都是一只困兽,卑微又可怜,永远无法挺直腰背站在你的面前。” “邱凌,这都是你自找的。”站在门口的邵波大声说道。 邱凌却连头也没动下,权当没有听见并继续着:“只有昨晚,我还勉强像个人,行走在你身边,和你讨论,和你聊天。在我看来,只有昨晚,你我才是真正平等的。” “嗯,昨晚观景崖位置的凶案是不是你做的?”我单刀直入地问道,并夹起一片鱼片喂到他嘴里。 “长椅上那位吗?”邱凌咽下鱼片,面无表情淡淡地问道。 我夹着寿司的手微微抖动了一下,果然,他是知道那起凶案的。那么,他也很可能知道谁是凶手。抑或,凶手真的就是他自己。 李昊的脚步声响起。他在走近,并选择了一个邱凌能够看到自己的位置靠墙站着。 “是。”我回答着邱凌的提问,并补上一句,“是你做的吗?” 邱凌朝李昊看了一眼,目光柔和,眼神宁静。他慢慢咀嚼着我喂进他嘴里的寿司,并不急着回答。 半晌,他冲我摇头:“沈非,我否认,你会相信吗?嗯,”他如同自言自语一般小声说道,“我觉得你会相信我,但,别人会信吗?”“那凶手是谁?”李昊的话语声响起。 邱凌再次抬头,看了李昊一眼。接着,他冲李昊微笑道:“李队,你真想知道凶手是谁吗?好吧,现在,你帮我去倒杯水过来,并喂我喝点。” 李昊是何样的表情我无法看到,因为此刻我的所有注意力都在邱凌表情的细节上,我在尝试通过他的微表情捕捉答案。但,我始终琢磨不透他,以前,现在,甚至以后。 第十章 暴风雨来临前的夜晚 她的笑容里终于有了记忆中熟悉的模样,繁花似锦,如兰、如荷。 裂缝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国王,他拥有一颗王族世代相传的大钻石。国王把钻石放在博物馆里,珍惜如同自己的生命。一天,看守钻石的士兵紧急报告国王说,在没有任何人触碰钻石的情况下,钻石自己裂开了。国王当时就跟随着士兵去查看,所见到的确实和士兵说的一样,钻石的中央莫名其妙地出现了一道明显的裂纹。 于是,它的完美被毁于一旦。 国王召集了全国所有的珠宝商,珠宝商检查完钻石后,告诉国王一个坏消息——钻石已经变得没有任何价值了,因为它的裂缝无法修复。 国王很痛心,感觉失去了一切。 这时,一位年长的珠宝匠人听说了这事,来到王宫,主动要求查看碎裂的钻石,并对国王说:“尊敬的国王陛下,请你不要伤心,我能修复它,甚至能让它变得比以前更好。” 国王欣喜,但又怀疑。老匠人自信地保证,一周后,他将交出一颗修复完好的钻石。 一周后,老匠人手捧钻石出现了,他将扭曲的裂纹作为茎干,在钻石里面雕刻了一朵盛开的玫瑰花,精致、璀璨到了极致。 国王欣喜若狂,询问老匠人有什么要求,他甚至愿意将自己的王国分一半给这位睿智的老者。但老匠人微笑了,他什么都没有要,并对国王说道:“尊敬的国王,我只不过是把内心中有裂痕的东西改造成了艺术品而已。实际上,裂缝还在。” 我们不可否认,过往经历的种种,总有着那么一道道深深的裂纹,就像国王那颗完美钻石中间的瑕疵一般,被遗留在我们内心深处。有些人会将之不时裸露出来,让伤口成为消极的借口。有些人会将之深埋,只有在夜深人静时,才默默抚摸,心碎心伤。 还有一小部分人,将这裂纹加工着、打造着,让它成为自己之后人生路途的指引灯火。可惜的是,同样有着裂缝的邱凌,他心头的裂纹被加工后,所诠释的不是灿烂和夺目,而是罪恶与黑暗。 裂开的过程是漫长的,再疼再难熬,但他并没有选择毁灭。 将裂纹雕琢后,他成了恶魔。 我以为邱凌的提议会换来李昊的愤怒,没想到的是,李昊却一反常态地微微一笑,大步朝外面走去,并倒了一杯水过来。 他没有如邱凌要求的亲手将水喂到他嘴里,而是将水递给了我,并冲邱凌说道:“你觉得你这次还能躲得过挨枪子吗?既然走到了最后,那还扯这么多有意义或者没意义的东西干什么呢?邱凌,”李昊顿了顿,“在我眼里,你现在只是个死囚而已。所以,你想要如何展示自己个性的一面,在我看来,都不过是落幕前反面人物努力营造的最后一点点光亮而已。” “是吗?李大队,但我很享受这所有所有与你们对抗的过程。甚至在没有见到你们的一年多里,我还时不时在揣测你们每天都在做些什么,会不会想起我。对了,李大队,有一次我梦见你了,梦里面你和我在球场上单挑篮球。你胜了,但你并不高兴,反倒对我说,输赢是用我们社会常理下的制度衡量的。那么,真正的输赢呢?”邱凌抬起头,看着李昊的眼睛继续道,“真正的输赢到底如何,相信你心里是清楚的吧?对于我来说,从一开始我就选择了给自己画上生命的句号。那么,又有什么是我会输掉的呢?” 李昊的声音在我身后再次响起:“邱凌,将你绳之以法,是我的职责,也是我的工作。所以,在你自以为是的博弈中,完全没必要将我放进去。况且,凭你想要成为我的对手,本就不配。我与沈非,以及我们身后的一干伙伴,始终是站在人前。我们的肩膀上沐浴着阳光,身后是人们重如山的依赖。而你呢?” “并且还有一点,”李昊加重了语气,“就你这单薄的身体想和我单挑一场篮球,你觉得我会同意与你一起进场吗?” 邱凌再次笑了:“李大队,没想到你也有不那么死板与严肃的一面。” “我还有很多很多的面,可惜的是你不可能看到了。” 我在这过程中并没有吭声,甚至身体往后退了退,保证自己能够端详到邱凌的面部画面足够全。他有情绪的波动,而且是真实意识里的情绪波动。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之前他所呈现的各种,实际上都是假面,有着各种各样的目的。但这一刻的他,字句之间,在寻求一种平等。一种就算是对手,也能够得以进行自我安慰的平等。 一个新的想法在我心底深处萌芽出来,我突然间意识到,自己之所以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成为他的玩偶,其实是因为我在看待他的定位上出了问题。他占据了文戈曾经的一些年月,于是,我便将他放在了一个和我对等的位置上。这,也就是他能够用各种伎俩对付我的核心原因。 我似乎明白了什么,邱凌所提到的主动与被动,在我脑海中开始被重新定义。 我端起水杯,往邱凌的唇边递了过去:“邱凌,李大队所表述的意思,我想你应该已经明白了吧?关于观景崖上命案的问题,你回答或者不回答,在我们看来也都无所谓。所以,你没必要用此当作你的本钱。” 邱凌愣了一下,目光移到我脸上:“沈非,难道你们不想知道真相吗?” “想知道。”我冲他点头,“但由你说出来的真相,本就不一定是真正的真相。” 说完这话,我瞟了一眼碟子里的食物,似乎邱凌也已经吃了不少,这顿午饭继续下去,反倒会越来越如邱凌的意愿,进入心理博弈的战场。 我将杯子再次往前送了送:“喝口水吧!” 邱凌将头歪了歪,看我的表情变得陌生起来:“嗯!沈医生,我如果不喝呢?” “哦!”我应着,将手往回收了收。接着,我将杯子抬高到了和他眼睛平齐的位置,再将杯子缓缓倾斜,让液体开始往下流淌。 我没有去观察他在这一刻所呈现的表情,因为我在与他的整个对抗过程中之所以始终被动,就是因为我始终一厢情愿地想要了解与琢磨他。但实际上,我如果不去尝试了解他的话,那,是不是他便需要想尽办法让我注意他留意他呢?就好像我与他的对抗,最初缘于他所做的那么多骇人听闻的罪恶。 我站起,将那黑布套一把抓起。海绵耳塞在我另一只手的食指和拇指间被快速搓成长条,并被我熟练地塞入了邱凌耳朵里。 邱凌闭上了眼睛,放任着我的行为。最终,布套被我套到了他头上,整个世界再次变得与他无关了。 我大步走出里间,面前是冲我微微笑着的邵波以及瞪大眼睛的古大力。我拉了一把椅子,坐到餐车前吃着食物,我缓缓地咀嚼,感受着其间的滋味。 李昊从里间缓步走出,他倚靠在门边,对我开口说道:“沈非,你变了。” 我“嗯”了一声,接着抬头看他:“变得好了,还是坏了呢?” “我也不知道。”李昊耸了耸肩,“但是肯定比你登上野神丸时好了。只是,这种好所呈现出来的举动里面,却又让我觉得有点像……”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硬生生地缩了回去。 我端起餐车上的那杯椰汁,一口喝光。然后站了起来:“有点像邱凌吧?” 我扭头看了邵波一眼,冲他笑了笑:“邵总之前也这样说过。”我边说边朝门口走去,伸手握住了拉手:“我回房间睡觉去,晚上11点我再上来。” 我跨出了门,扭头对他们三个继续说道:“盯好邱凌,这家伙贼得很。” 我拿了床毯子,将阳台上的睡椅放开坐了上去。阳台的前方可以看到远处的沙滩,人们在沙滩上奔跑、打闹。本来蔚蓝的天空,此刻变得有点发灰。我有一种预感——即将发生什么,但我又捕捉不出端倪。 但,我是一名心理咨询师,我不可以被太多灰暗的东西浸染。尽管思想本就是一块海绵,它在不断地吸收。我想,我需要安静下来,不去细究关于邱凌、关于乐瑾瑜、关于岩田,也关于文戈的一切一切了。因为我需要放空自己,任由一些思绪画面在意识世界里,以正常的方式行进。那么,它们便会缓缓地流淌向一扇门,并从那扇门里滑向深渊。而那个深渊,便是潜意识的世界。 我微笑着,因为我放眼见到的,是晴朗天空下晴朗的人们在我眼前愉快地生活着。亚热带的年初有着一丝丝凉意,我将毛毯拉到胸膛位置,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独自面对的战场 因为之前两晚都没睡好的缘故,这个午后的松弛,让我一直睡到了6点。再次睁开眼睛后,第一时间映入眼帘的是空中不知道何时弥漫上的厚厚的乌云,但还没有雨点落下。我看了下旁边放着的调成震动的手机,上面有一个陌生的手机来电。我没有急着回电话过去,不急不躁地走进卫生间,洗了个热水澡。 我一边用毛巾擦着头发,一边拿起手机回拨过去。这是一个属于海阳市的手机号码,尾数是“520”。或许,这是某位多情的丈夫送给妻子的礼物吧? 铃响三声后,电话被接通。 “你好!请问刚才是谁找我?”我客套着,并补上一句,“我是沈非。” “冒昧给你打电话,希望你不要介意。”话筒那边是一个熟悉的声音,却又冷得隔着话筒都能感觉得到。 心理大师(出书版) 第60节 “瑾瑜?”我小声说道。 “沈医生,我想再次跟你重申一次,请称呼我精卫。”话筒那头的她纠正道。 “嗯!精卫小姐。有什么事吗?”我将毛巾放下,再次坐到阳台的躺椅上。 “也没什么,就是……”她似乎有什么事情,在犹豫着是不是要告诉我。 “有什么不方便说的吗?”我语气平和,语速适中,用心理咨询师常用的沟通语句继续道,“如果介意的话,你也可以选择不让我知道。” “岩田、岩田上午去了湖畔礁。”她快速说道。 “你没有同他一起去吗?”我问道。要知道来到晨曦岛上的情侣,都会选择其中一天跟着小船到湖畔礁上去翻翻卵石,抓捕一两只横行霸道的螃蟹。并在那个只有十几平方公里的岛上,将脚泡在海水里,感受海浪的来来去去。“上午我们一起回来,我回到房间时,他已经跟随游船走了。” “哦!”我支吾着,并尝试着问道,“那,你和我一起晚餐,可以吗?” “我想、我想也可以吧?我问了酒店的人,去湖畔礁的游客一般都要到8点多才会回来。现在天气变得有点恶劣,所以我便担心起来。并且、并且我也……”她的语气没有之前那么冷漠了,“确实有点饿了。” 我们约在一楼的餐厅见。挂了线,我再次走进卫生间,对着镜子发呆起来。接着,我笑了,将剃须泡沫涂到了脸上,并握起了剃须刀。这时,手机又响了起来,我探头过去看屏幕,是李昊打过来的。 “沈非,睡醒了没?”他开门见山地问道。 “刚起床,怎么了?” 李昊声音很大,就算在电话里也能感受到他强大的气场:“那你赶紧去吃点东西吧,半个小时后,我和邵波要离开晨曦岛帮警方做点什么。这岛上的警力不足,日本警方交番制度的缺点在这个节骨眼上马上就显露出来了。所以,你必须赶紧上来接班看着邱凌。” “发生了什么事?你们要去哪里?”我有点摸不着头脑。 “好像是一个叫乌龟叫的地方,刚才赵珂打电话过来时,她那边海风声音太大,听得有点含糊。”李昊答道。 “不会是湖畔礁吧?”我问道。 “好像是,反正是附近的一个游览的小岛,距离晨曦岛也就半小时。”李昊应着。 “我上来再说吧。”我听得越发迷糊,抓起了旁边的毛巾,将下巴上的泡沫抹掉,朝房间里面走去。有一点我可以猜到,肯定是发生了不小的事故,否则李昊不会在这节骨眼上急急忙忙地要离开晨曦岛。 “行!你赶紧上来吧。”李昊应着,并说了句,“又有命案发生,在乌龟叫上。”说完这句,他也没管我如何反应,径直挂了线。 我愣了一下,紧接着扭头朝窗外望去。那乌云越发浓密,层层重叠。海风也变得不再柔和,开始放肆起来。我清楚,一场大雨即将到来。同时,我还有着预感,某些事情,该来的总要来了,躲不过去。 我快步将窗关上,并套上衣裤。我变得有点婆婆妈妈,因为我在犹豫着要怎么跟乐瑾瑜解释自己无法陪她吃晚餐的事。琢磨的时间里,人却已经走出了房间,按下了往楼上去的电梯按钮。 几分钟后,我敲响了羁押着邱凌的套房的房门,开门的是邵波。我快步进屋,发现只有他俩在房间里。 “八戒呢?”我问道,要知道这个时间段,应该是邵波和八戒两个人在看守邱凌才对。 “别提那扯淡犊子了。”李昊愤愤说道,“之前他瞅着我没睡,便说想和古大力还有那两个姑娘去吃个饭,晚上再上来。现在倒好,他们前脚走,后脚赵珂的电话就来了。然后我打给他,他小子和古大力已经到了晨曦岛另一头的海景餐厅里,那边信号差得让人想死,估计我给他说了些什么,他一句都没听见。最后回了个信息过来——尽量8点钟前赶回来。” “行了,也别说道他俩了。你自己精力充沛睡不着,冒充‘中国好人’赶着他们去约个会什么的。结果,有了个什么事,就在这里责怪人家,有意思吗?”邵波一边说着一边点了支烟塞到李昊嘴里。 李昊狠狠吸了一口,然后冲我继续道:“沈非,我们一会儿就要下去。八戒和古大力他俩8点前回来。那么,现在开始,”他边说边看了下表,“现在开始的一个多小时里,你必须一个人盯着邱凌,问题大不大?” 邵波抢白一句:“你真当沈非是儿童吗?再说邱凌又没有同伙,难道还怕有人跟电视剧里面一样跑来劫狱不成?” “沈非,这一个多小时里,不要和他说话。”李昊朝前跨出一步,望着我沉声说道,“请答应我这个要求。因为、因为你真的斗不过他的。” 我有点懵,最终回报了他一个微笑,并尽量装得和平日里一样,对他笑着说道:“看来昊哥成家后,确实变得啰嗦不少。” “昊哥说得很对,你确实斗不过邱凌,所以,你也不要在这一个多小时里,去尝试和他沟通什么。”邵波也站起来说道。 “行吧!我答应你们就是了。”我边说边往里间的房门前走出几步,朝里面的邱凌望了一眼。他头上的头套被摘了下来,坐着的椅子也被换了个方向,朝向了窗户。窗帘拉开了,甚至还开了一条缝,窗外的乌云在翻滚,一场大雨即将来袭。 “别看了,是邵波和八戒值班时给他松开的。邵波说我们不是土匪,是人民警察,不应该将犯人当猪狗一般对待。说得好像他是个警察,我反倒是个蛮汉似的。”李昊在我身后说道。 邵波也说话了:“本来就是,上午我就想说的。邱凌再怎么能耐,始终不是个有着飞檐走壁能耐的奇人异士,也没有同伙里应外合。充其量,他就是挺能蛊惑人的,不鸟他不就可以了吗?” “他吃东西了吗?”我小声问道。 邵波:“才5点出头,八戒就给他喂了一碗泡面,还领去拉了泡屎尿。你坐这门口盯着就可以了,好好地等到八戒和古大力回来。”“哦!”我点头,手里的手机却响了。李昊和邵波一起朝我望过来。我看了下屏幕:“是乐瑾瑜。” “对了,其实你可以让她和岩田上来帮忙看守一下邱凌的。”邵波建议道,但眼珠又一翻,补了一句,“叫岩田上来就够了,乐瑾瑜和邱凌到底是什么个来往,目前还不能明确。” 我却望向李昊:“岩田不在岛上。”我想要询问他的意见,而他似乎是在思考邵波的这一建议,并对我伸手示意我先接电话。 她的声音再次变得冷冷的:“沈非,你不是说要来一楼餐厅吗?”我犹豫了一下,接着说道:“瑾瑜,不,精卫小姐,我临时有点事,正想给你打电话说抱歉。” “你不下来了,对吧?”她没等我说完便抢白道。 这时,站在我面前的李昊开始冲我点头,并小声说了句:“让她上来吧。” “精卫小姐,你介不介意到我们楼上的房间里来。我想,我们可能需要你的帮助。”我对着电话说道。 “抱歉,我对于帮助你并没有什么兴趣。”说完这句话,她径直将电话挂断了。 “岩田去哪里了?”李昊在我放下电话第一时间问道。 他的这一问话让我也猛然想起什么:“他、他去了湖畔礁。” “怎么又能扯上这家伙呢?”李昊皱起了眉头,接着说道,“瑾瑜不肯上来帮忙看着邱凌也好,毕竟之前她就有嫌疑协助邱凌逃出精神病院。” “行了,李大队,我俩要下去了。赵珂领着小日本警察应该快到楼下了。”邵波拍了拍李昊的肩膀。 李昊冲他点头,并抓起旁边桌子上的口香糖,倒了两颗到嘴里。他率先往外面走去,并冲邵波哈气:“没有烟味吧?” 邵波乐了:“放心吧!专门给你抽的薄荷味的,本来就没啥烟味。” 他们边说边到了门边,这时,李昊回过头来:“沈非,记得你答应了我什么。” 我冲他点头。 李昊往外走去,邵波将门合拢的刹那,冲我做了个鬼脸。 锁舌的响声差不多与我手机的震动声同时响起。我低头看屏幕,打过来的竟然又是乐瑾瑜。 我吸了口气,将电话接通:“喂!” “你要我帮你什么?”她问道。 我再次犹豫了,缓缓转过身。邱凌还端坐在椅子上望向窗外,他耳朵里的海绵应该还在,所以他的世界依旧宁静。电话那头的她再次问了一句:“沈非,你想要我帮你做什么?” “你,”我咬了咬牙,“你能上来帮我一起看守邱凌吗?” “就你一个人吗?”她问道。 “是的。”我应着。 话筒那边出现了几秒的沉默,最终,她那冰冷的语调又一次柔和下来:“沈非,你在哪个房间?我现在就上来。” 鳗鱼饭 乐瑾瑜和我通电话时应该是在一楼,甚至很可能就在电梯前。因为我听到电话里有行李生用蹩脚的中文说着:“电梯间的,请这边。” 于是,我站在套房外间,等着门铃响起。但,这等待足足有十来分钟。 她并没有按门铃,而是敲了几下,并小声喊了句:“开门,是我。”我应声开门,银发披肩的她冲我客套地微笑,并走进房间。这时,我发现她手里还提着一个饭盒,身后多了个黑色的大双肩包,包里不知道塞了什么东西,还是材质本来就很有型,鼓鼓囊囊的。 她径直走到外面房间摆在角落里的那个沙发前,将包摘下,放到了沙发上。我留意到,她将背包的正面对着沙发那一面,呈现在人视线中的是背包的背面。这,有悖常理,但也可能是她的习惯吧。 “邱凌在里面吧?”她小声问询着,并指了指里间的门。 我点头。 她坐了下来,将饭盒打开,里面是两份精致的鳗鱼饭。 “你在楼下打了饭再上来的?”我寻找着话题,并且一厢情愿地以为,这两个饭盒也就是她之所以迟了十多分钟才上来的缘由。 “给你打第二个电话的时候其实就已经叫好了。”她边说边递给我一双筷子,“是岩田昨晚领我去酒店外面的一家饭店,尝过这个鳗鱼饭,挺好吃的。然后下午约你吃饭,就有一种冲动,特别想要让你也尝尝这美味。”说到这里,她笑了笑:“其实昨天就挺奇怪的,按理说,在我现在的记忆里,与你就一面之缘。但吃到好吃的东西,却不自觉地第一时间想要给你分享。你刚才就算按时到了一楼,实际上我也只是和你一起在酒店外面的长凳上,吃完这鳗鱼饭而已。” 她的笑容里终于有了记忆中熟悉的模样,繁花似锦,如兰、如荷。她的眉目间多了些真实,之前的那份冷漠开始淡化。她继续着,将其中一份饭盒放到茶几靠我的这一头,喃喃地说道:“可能以前,可能以前我和你关系确实挺不错的吧?所以我才会这样。” 我心里泛起一种混杂的滋味,有酸楚、有幸福,但更多的是惆怅。 “嗯!”我应着,夹起一块鳗鱼放到嘴里。味道确实很好,但我的味蕾却又向我脑子里传递着苦涩的信号。 面前的一幕突然间熟悉起来,我开始想起一段很多年前,发生在苏门大学里的故事,具体是哪一年,我却又模糊着。依稀是个午后,文戈不在。我参加完一场学校组织的辩论赛,心急火燎地往食堂赶。我记得当时食堂的人不多,我肚子饿得咕咕响,但进了食堂却发现没带钱包,饭卡和现金都在钱包里。 食堂距离我们宿舍来回大概20分钟的路程,而那一会很多窗口都开始收盘子了。我在食堂里来回巡视了一圈,也没发现相熟的同学,最后只能厚着脸皮逮着一位我自认为有点熟的打饭的大妈说道:“阿姨,我是心理系的学生,没带饭卡,可以赊顿饭吗?” 大妈白了我一眼:“回去拿。”说完便一扭头,不理睬我了。 “师兄!”一个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沈非师兄,你可以先用我的饭卡。” 一张套着塑料套的卡片递到了我面前。我扭头,是一位有点面熟的女同学,她的头发微卷,由中间分开扎成两股,在肩膀上散落着。她的脖子很长,粉嫩的颈子如同兰花修长的花柄,妩媚动人。但她身上穿着的衣裤相对来说有点简单,甚至有点朴素,与这美丽的大学校园不太搭调。 “嗯!你是?”我望着那张饭卡吞了口口水。 “我是医学院的大一新生,我叫乐瑾瑜。”她笑起来很好看,“之前在几个心理学的大课上和沈非师兄你也打过照面的,不过师兄你太忙了,可能没有留意。” “哦!”我讪笑着,“那谢谢了,我刷你多少钱,之后我去医学院找你还给你。” “不用。”她将饭卡往回一收,“如果师兄这么见外的话,这顿就当我请师兄吃就是了。”说完这句,她往旁边一个窗口走去,并扭头对我说道:“你吃什么菜?” 我有点不好意思起来:“随便。” 她点头:“那你先去选个干净的座位坐好吧,我点什么,师兄就吃什么,可以吗?” 我应着,为这学妹的热情而倍感温暖。于是,我顺从地坐下,看着对方跑到另一边的一个窗口前,打好了两份饭菜,并端着朝我走了过来。 我迎了上去,接过盘子。只见其中的一份米饭上,有油炸的带鱼和莴笋炒肉、油麦菜。而另一份米饭上,就只有一份油麦菜而已。 她将有鱼肉的那份推到我面前,微笑着说:“你们男孩子才喜欢吃肉。” “那你?”我有点不好意思,“我夹点给你吧。” “不用。”她笑着摇头,“我20岁了,这节骨眼上长胖了,以后就很难瘦下来的。”说完这话,她拿起筷子:“师兄开始吃吧,瞅着你应该饿了。” 我应着,也不客气了,大口吃了起来。半晌,我突然发现面前的乐瑾瑜小口地嚼着米饭,不时盯着我的吃相微笑。 我自觉狼狈:“确实有点饿了。” …… 这段属于过去的故事,可能一直被埋藏在潜意识深处。在这一刻瑾瑜又一次给我送上一份饭菜时,它终于被激活并浮现出来。我继续嚼着饭菜,又不时看看眼前陌生而又熟悉的她。那属于过去的画面越来越清晰,我捕捉到那顿饭的过程中的一些细节——我不经意窥见面前的乐瑾瑜左手袖子位置,有一道很长的缝补的痕迹。她不时用手指将那位置往下拉扯,尽可能不让缝补的痕迹太过张扬地出现在我眼前。而她脚上的那双白色帆布鞋,因为鞋底脱落,周围有送去给鞋匠踩过线的痕迹。尽管如此,布鞋依旧被刷得很干净,一尘不染。 伴随着这段记忆的再次回放,我鼻腔里开始有了黏液,眼眶也湿润起来。我那青葱的大学时光里,有着闪烁的荣耀与孩童所看重与珍惜的辉煌,以及温存待我的文戈。而她的大学时光里呢? 我不想现在的她注意到我的失态,故意将头低下,继续大口吃着米饭。 对面的她突然叹了口气:“沈非,其实我经常会做梦,梦里面有各种各样的故事,也有各种各样我现在的世界里所没有过的体验。我经常梦见自己坐在一个有着高墙围着的院子的台阶上,身边有很多愁眉苦脸的孩子。我们没有人疼,没有人爱,是一群可怜如同蝼蚁的孤儿。梦里,我手里始终端着个很旧的不锈钢饭盒。饭盒里面有米饭,菜却似乎永远都是葱绿。于是,梦里的我就很期待过年,并憧憬与回味着过年那天的欣喜。因为只有那天,我的饭盒里会有油炸的带鱼和一份莴笋炒肉。” 油炸的带鱼、莴笋炒肉…… 我努力地吞咽着,头越发低了。眼前的饭盒被溢出的眼泪弄得模糊,竟然变成了苏门大学食堂里的盘子。米饭上的鳗鱼也变了,变成了乐瑾瑜曾经的记忆中一度最为美味的带鱼与炒肉。 我端着饭站了起来,走向通往里间的那扇门前。那里摆放着一把椅子,是为了方便看守邱凌而布置的。坐到这个角度,乐瑾瑜看不到我的表情,自然也看不到那朝着饭盒滴下的眼泪。 但,乐瑾瑜看不到,并不代表别人就看不到。 心理大师(出书版) 第61节 里间的邱凌扭过头来,鹰隼般的眼光正看着我。他的犀利眼神如同猛禽、如同猛兽,即将冲出他的躯壳,朝我袭来。他无法听到声响,那么,或许是某种感应,让他知道了身后是我。 而猛然发现邱凌在望过来时,大吃一惊的我扬起脸后,呈现在他眼里的…… 呈现在他眼里的,是泪眼婆娑的我的脸。 我觉得很狼狈。 “沈非!”邱凌小声说道,“我听不到,所以不知道自己这一刻说话的声音大不大。如果我的说话声太大吵到了你们的话,请告诉我。”“不大。”回答他的是乐瑾瑜。她第一时间走到了我身旁,望向里间的邱凌。于是,被固定在那张木椅上的邱凌成功地将乐瑾瑜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让她不会看到我因为她而滑出眼眶的眼泪。 “他听不见你说话。”我在乐瑾瑜身后小声说道,因为距离近,我能够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味。不再是精油,而是某种香水味道。 “他的耳朵里有耳塞。”我再次说道。 “为什么给他塞上?”乐瑾瑜没有回头,眼睛死死地盯着邱凌,语气却回到了之前的冷静冷漠。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因为李昊说的没错,邱凌的本领便是蛊惑人心。没有了听力,他不可能施展能耐。 “沈医生,我可以和他谈谈吗?”她问道,“我的意思是摘下他的耳塞,问他几个问题。要知道,我和我先生岩田一样,对这位臭名昭著的梯田人魔先生有着很大的兴趣。况且……” 她扭过头来,但这一刻我的眼眶里,眼泪已经被我用纸巾擦掉。我在之前几分钟里有过的情绪波动,她不可能看到。 她神情不再温存,沉声说道:“况且,如果真如你们说的那样,那,我和这位梯田人魔在以前,关系也挺近的,对吗?” “不,你们并不熟。”我伸出手拦在了乐瑾瑜的身前,“邱凌是个恶魔,所以,我不希望你和他有过多的交流。” “瑾瑜,再次看见你很高兴。”邱凌的声音响起,“作为故友,想不到在这么一个环境里与你相见,挺可悲的。” “沈非。”乐瑾瑜没有因为邱凌的话语而扭头,继续望着我。她的语调开始柔和下来,望向我的眼神里都是诚恳:“我抗拒自己的过去,因为想让我知晓过去的你们,都是在我过去的世界里所谓的朋友。但真正让我走向毁灭的人,却是他。”她伸出手指向了邱凌。 “于是,我对于他给我说道的过去的期待,远远胜过你们想要给我说道的过去。因为能够将我伤害如斯的,只会是我身边亲近的人。那么,唯一一个在精神世界里伤害不到我的人,只会是他——一个对手,一个敌人。” 我无言了。 她说的对吗?能彻底伤害一个人的,只能是她最亲近的人吗? 抑或,她说的是错的吗?如果是错的,那么,我有权利反驳吗? 我开始沮丧,摇了摇头。最终,我往后退了一步,靠着墙壁站着,并伸出手,示意她走向邱凌。 “瑾瑜,但我还是想要你明白。你曾经亲近的人对你做出的伤害,可能并不是有心的。”我的话语无力,因为我没有例证支撑,语句显得那么虚伪。 “谢谢。”她冲我点了点头,也没有再次纠正我对她名字的称呼。 她迈步过去,将手伸向了邱凌的耳朵,邱凌却还是扭着头看着我。他笑了,笑得那么得意,笑得那么猖狂,但已经站到他身旁的乐瑾瑜显然对邱凌的得意很不满意。她左右看了看,并伸手从旁边的茶几上,拿起一个沉甸甸的玻璃烟灰缸。 她没有停顿,将烟灰缸举起,朝着邱凌的头上狠狠砸去。 第十一章 开颅手术 你会亲眼看到,我和岩田的双手在你头顶小心翼翼地敲打,就像你当日敲断那些无辜女人关节时一样。你还会看到你那有着毛发的头盖骨,被我们放到一旁。 邱凌的刑场 之前提到过,专门研究我们的生物结构和功能如何影响行为的人,一般都有两个头衔。第一个是精神医科学者,也就是精神科医生。另一个便叫作行为神经学家,在心理学学派分支中,他们还被称为神经科学取向。 要知道,神经系统由中枢神经系统和外周神经系统构成。中枢神经系统包括大脑和脊髓。外周神经系统就是从脊髓和大脑发出、直达躯体末端的神经系统。外周神经系统又分两大类——躯体神经系统和自主神经系统。 躯体神经系统负责自主运动。例如阅读书籍的时候,我们的眼球会转动,手会翻动书页。另外,它还负责感觉器官之间的信息传递。自主神经系统控制的就是我们身体赖以生存的部分,如心脏、血管、腺体等以及一些我们不能觉察到其运作的器官。 举例来说一下这些系统在日常生活中的各自作用吧,正如在这一刻的我,本来相对来说平静的状态,望着走向邱凌的乐瑾瑜的背影,我又沮丧与伤悲起来,中枢神经系统分泌出来的神经递质操纵着我的情绪。但就在这时,乐瑾瑜突然抓起那个很大的烟灰缸。躯体神经系统捕捉到了这个信息,并快速传递。同时,自主神经系统让我在那极短的瞬间立马感到疑惑、恐惧,它让我的所有器官快速进入“战或逃”反应,用以应对这未知的危险。 但,那一瞬间,我却猛地发现,我想要面对威胁的身体动作,竟然无法完成。本来站立着的身体在眼前这画面出现的同时,变得无法行动,甚至力气在这一瞬间全数消失,整个人往后倒去。 我狼狈地坐到了那把被李昊摆放在门口用来看守邱凌的椅子上,我手里的饭盒掉到了地上,有不少鳗鱼块与饭粒沾到了我的身上,让我狼狈不堪。之前我所察觉到的鳗鱼块的异常味道,被我误解成为情绪所引起的味蕾失衡。但实际上,那味道、那味道正是麻醉药物…… 烟灰缸重重地砸到了邱凌的头上,黏稠的血液从他鬓角往下流淌。但他并没有回头,反倒露出了一个幸灾乐祸的表情,继续扭着头看着我。 “瑾瑜,你想做什么?”我的声音开始微弱,但思想依旧清晰。于是,我尝试阻止乐瑾瑜的动作。但…… 她再一次将那个玻璃烟灰缸举起,第二次砸向邱凌的后脑勺。烟灰缸终于裂开,碎片四溅的画面,在我的视觉世界里却在放缓。我知道,这是因为药物的作用,我的感官在变得迟钝,眼帘也开始变得沉重。伴随着碎片溅开的,是邱凌那不甘但又正在闭上的眼睛。 我想,我和他应该是在同一时间进入无意识的世界里,隐隐约约中,听到乐瑾瑜似乎是在给人打电话,并说了一句:“你可以上来了。” 当我再次苏醒过来的时候,头疼欲裂。眼前模糊的人影在缓缓清晰,竟然还在羁押邱凌的那个房间里,不过门是合拢的,窗帘也拉上了。两片窗帘之间,有一道细长的缝隙,缝隙正对着被固定在椅子上的我。于是,我能依稀看到外面世界那翻滚的乌云与瓢泼大雨。 是的,我无法动弹。我的整个躯体被放在一个用于控制狂躁症精神病患的袋子里,脖子位置的松紧并不勒人,但它的作用却很强大。况且,我身体依旧无力,药物没有让我完全失去意识,只是无法动弹。 接着,我便看到了邱凌,他依旧戴着脚镣和手铐,但没有被绑在椅子上了。他身上多了一个一米高的不锈钢架子,架子四周都有金属拐角,说明是可以折叠收拢的。不锈钢架子展开着,邱凌的头颅被镶嵌在架子上方。紧接着,我注意到邱凌的大腿与小腿是被弯曲着捆到一起的。于是,他用一种极其狼狈也极其可怜的姿势,诠释着跪下这个动作。嗯,也就是说,一个不锈钢架子将他固定在地上,他无法站起,也无法动弹,甚至露在架子上方的脑袋都被几个塑胶托固定着。但他的脸正对着我,满是血污,还带着让人觉得如同恶魔一般的诡异笑容。 “你们的、你们的好朋友醒来了。”他在努力大声,但声音微弱。 这时,站在他身旁的两个人一起转过头来。其中一个是乐瑾瑜,她之前散落的银丝被扎了起来,脖子显得越发细长,脖根与躯干衔接的位置,锁骨是那么好看。而站在她身旁的,赫然是岩田介居。他的微笑里洋溢着得意,白色大褂没有扣上,里面的黑色西装依旧笔挺,衬衣衣领始终一尘不染。 “沈非,虽然才认识你一两天,但你就成功地成了我最讨厌的人。”岩田耸了耸肩说道,“按理说,你我应该惺惺相惜才对……” “岩田。”乐瑾瑜将他打断,“不是说好了先给我半个小时吗?” 岩田撇了撇嘴:“嗯,好吧!我在外面整理下手术器材,麻醉药物的剂量也要好好调一下,总不能让你的老朋友太过痛苦。现在,”他看了看表,“现在是7:05,到7:35我再进来,相信那一刻,也会是你无比兴奋的仪式序曲响起的时刻。” 乐瑾瑜点头,没说话。岩田朝门口走去,经过我身边的时候,他歪着头看了我一眼,嘀咕了一句:“挺可惜的。” 他出门,将门合拢。 “瑾瑜,你想做什么?”我开口问道,但声音依旧不大。窗户虽然关着,但外面暴雨肆虐,让我的声音显得越发地渺小与微弱。紧接着,我想起了八戒和古大力之前对李昊承诺的“8点以前回来”。暴雨肆虐,他们能否按时赶到呢? “我想做什么?”乐瑾瑜左右环顾,最终拉了房间里另一把椅子,朝前走出几步,坐到了我和邱凌都能够看到的角落里,“沈非,我想做什么,难道你和邱凌会不知道吗?” 邱凌怪笑起来,那笑声好像一只脖子已经被割开的公鸡。 “瑾瑜,不管你要做什么,我都始终希望你能够及时停步,不要一错再错。”我努力放大音量,但我吐出的字句,是否和邱凌的怪笑一般难听呢,我不得而知。 “沈非。”乐瑾瑜阴沉着脸,“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她边说边将头又扭向跪在那个支架下的邱凌,“这个问题,同时也应该问你才对。” 我和邱凌都没吱声,望着面前这分辨不出是天使还是恶魔的她。 她在缓缓摇头,这一肢体动作在当下这个情景下不是想要否定什么,而更多的是某种无奈。 “你俩是在我记忆断层另一面里,最后与我接触的人。嗯!或许,也不应该叫作接触,而应该说是最后影响到我的两个人。那么,在我那个记忆消失之前,我所要做的并没有完成的事情是什么呢?你俩,应该都记得的才对。”她缓缓地说道。 我的心在快速往下沉没…… 属于她的那柄随身携带的解剖刀…… 她在知悉邱凌是梯田人魔后的第一反应是想给邱凌开颅…… 邱凌描绘的故事中,她企图完成的摘取大脑的手术…… 更多的画面,在我脑海中来回放映——浸泡在玻璃器皿里的脑部组织;那个盛着带鱼与炒肉的饭盒;站在小小房间里用期待眼神看着我的女孩;以及、以及那一束掉落在精神病院重度危险病区的黑色兰花。 我不敢说出答案。 这时,邱凌冷笑起来:“乐瑾瑜,你还是想看看我的头颅里面,究竟装着一个什么样异于常人的脑子,对吧?嗯,这样看来,你的记忆并没有缺失,你不过是一直在伪装而已。” “我不是你们。”乐瑾瑜站起了,“邱凌,你总觉得自己的童年是如何黯淡无光,但实际上呢?就算是害怕你具备嗜血人格的亲人们,他们的所作所为,始终是在引导你,纠正你。只不过,他们的方式方法并不是把你的心结解开,反倒让你学会了去压抑。但,归根结底,你还是有人疼、有人爱的。那么,你走到今时今日,不过是你自己心理上出现的问题导致的。隔离!你所用到的防御机制就是隔离,你一厢情愿地将你所能看到、感受到的这些美好的一切,都拒绝于你的世界以外,令你对整个世界看法失衡。”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窗外的暴风雨声响也在肆虐,充当着她的帮凶一般。 “我呢?有谁尝试来引导过我吗?尝试来纠正过我吗?我的人生经历,与你们那关于情情爱爱的故事比较起来,又到底是谁更应该先行崩塌呢?” “瑾瑜,在现在这个夜晚,我所看到的启动了分割与隔离机制的人,似乎是你。”我缓缓说道。 “是吗?”乐瑾瑜朝我望了过来,眼神中满满的都是恶毒的负能量,“那好吧,沈医生,请你给我解释下,什么是心理防御机制,什么又是分割与隔离。” 分割与隔离 我继续望着乐瑾瑜的眼睛,我希望能够溶解她眼光中的暴虐气息。我轻咳了一声:“所谓的隔离,是把部分的事实从意识世界里分割出去,不让自己意识到,以免引起精神上的不愉快。” 邱凌的声音响起,他再一次默契般在我的话音收尾处开始喃喃细语:“瑾瑜所给我定义的这个概念我承认。我是隔离着我的世界里别人对我的好,因为任何要浇灭我内心深处那团沸腾的火焰的人与事,我都视若不见。我的生母与养父其实对我不差,我的舅舅之所以毒打我,是因为害怕我学坏。好吧!瑾瑜,你这么一说,我突然想起了黛西——哼!那个愚蠢可怜的女人,她做的所有所有,在我看来,都不过是因为她低俗而又愚蠢的灵魂导致。于是,这些应该引领我走到阳光下的所有,都被我隔离在我做出任何决定时的思维以外。可能,这也是我之所以站到所有人的对立面的主要原因。” 乐瑾瑜抬起手,象征性地拍了几下:“两位心理大师说的都很好,你们的所学让你们活得比一般人都要明白通透。但你们有没有想过,作为一个医学院的学生,我当年又为什么要走进心理学的殿堂呢?” “瑾瑜,不要说了。”邱凌一反常态地用温和的语调说道。 “我们并不熟悉。”乐瑾瑜轻蔑地看了邱凌一眼,“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或许,以后我会对你了解得更多一点,不过那是在我仔细地查看过你的脑部组织后。” “你记得以前的事?”我尝试昂起头,企图用镇定的目光看她。但我实在无力。 “是!我记得。”乐瑾瑜朝我望过来,“之前,我很想深挖自己的过去。我在人前口口声声说道,不想重拾那将我伤得足够深的过去。但始终只是凡人,不可能真正抛却基本的人性。一直到……” 她朝我走过来,站立着的她对我来说,需要我努力仰视。而她,又有着足够的高度来俯视我,就像俯视卑微的蝼蚁。 “沈非,如我这般的失忆症,其实只是意识世界里筑起了一道密不透风的大坝,将某些记忆完全隔离掉了而已。因为那些记忆里,很多的辛苦,是我的身心灵都无法承载的。我想,我这么解释,应该是没错的吧?”她娓娓说道。 我点头。 “那道大坝,崩塌于昨天早晨。我从楼梯走上邮轮的露天餐厅,第一眼看见你的刹那,便莫名不安起来。紧接着,与你握手,再目睹你的反常,深藏于思想深处的片段一幕幕开始放映。也就是说,那一刻匆匆离开的我,与其说是避开你的无礼,不如说是在躲避与你的直面。最后,我回到房间,缩到了毛毯里。我开始小声抽泣,泄洪后的记忆让我泪流满面。但、但重新审视那一切的时候,我发现,其实你并没有做错什么。并且,你对文戈姐的好,本就是我在那青葱岁月里爱上你的原因。那么,就算文戈姐已经离去,我依旧感动于你的执着,进而痴迷。沈非,”她顿了顿,“其实我在精神病院和邱凌聊过很多次,就像当年我与他在苏门大学诗社里作为朋友一样。我渐渐明白了他的那句话,并且觉得他说的很好——爱,是一个人的事,与任何人无关,也与世界无关。那么,我爱你,只是我一个人的事,与你无关,也与世界无关。” 我不知道如何应对,只能摇头。半晌,我小声说道:“这不是你走到目前这一步的理由。” “哦!”她若有所思地点头,“我想,我应该继续跟你说说我在哭泣完之后的所思所想。” 她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放在旁边圆茶几上的一支笔,将笔套拔开。接着,她用笔在被固定着的邱凌的头顶画了一个圆圈。笔的颜色是白色的,经过邱凌的头发与头皮后,线条凌乱。 “沈非,还是应该感谢你俩。在没有了记忆的那些日子里,唯一能够让我沉醉的,是人的脑部世界完美的构造图。我开始痴迷于斯,并领着岩田,找到了过往收藏的脑部标本。你们也知道的,岩田对于犯罪心理学也很痴迷,是天生犯罪人理论的虔诚信徒。那么,在知悉了我的所学后,他的激动会达到什么程度,不用我给你描绘吧?但可惜的是,我们有天才的脑子,有庸人的脑子,也有多情人与无情人的脑子,甚至还有穷凶极恶的犯人的脑子。唯独缺少集天才与疯子于一身的人的脑子。而邱凌,正是我们所知道的最符合这些条件的一位。”说到这里,她将笔重新套上,扔到一旁,“嗯,邱凌,挺抱歉的。其实应该给你把头发剃光,这样才是真正严谨的科学家做法。不过,那样做了后,你的尸体在之后就算摔得稀烂,警方也很容易通过你光溜溜的头皮看出你曾经被解剖过的痕迹。” “瑾瑜,你到底想做什么?”我努力让自己的说话声变大一点,“我不希望看到你走到无法回头。” “哦!我好像忘记给你继续说道我昨天哭完后的决定。”她回过头来,光鲜依旧,但那满头银发,却让她显得如同鬼魅。 “我开始琢磨一个方法,如何让自己真正忘情忘爱。方法显而易见,那便是在我所沉迷的方向渐行渐远。只有彻底沉醉于对于人体神经系统的研究,才能让我不再拘泥于情爱,得到真正的快乐与满足。紧接着,我猛然想到身边正好有一件让人兴奋不已的事,”她伸出手指,指向地上狼狈如同砧板上鱼肉的邱凌,“梯田人魔在邮轮上出现了。” “和我一样激动的,还有岩田介居。他是不是一个坏人,我不敢定论。但他绝对是一个疯子,并且在他过往的生命里,肯定隐藏着或血腥或灰暗的、不为人知的一面。这点,我可以肯定,只是我不想去深挖而已。于是,我尝试着将某些大胆的想法透露给他知道,他欣喜若狂。我们本来想着,在将标本放到灯塔小屋后,便开始锁定你。因为我们认为,邱凌的再次出现,一定会和你扯上关系。果然……”乐瑾瑜笑了,“有时候我觉得,一切都是冥冥中注定一般。当我拖着拉杆箱走出酒店后,你竟然会跟踪我。好吧!我承认我并不知情,但你不要忘记了,岩田早就在那小山坡上方等我。站在高处的他,清楚地看到了尾随在我身后的你。接着,他不动声色,招呼我离开,并领着我躲在一个他事先发现的僻静位置,观察你的行踪。但,我们并没有敢跟踪你,所幸我们也没有等太久,就等到了你的再次出现。在你的身后,多了位穿着黑色套头t恤的陌生男人。”乐瑾瑜抬起手,做了一个尖塔手势,意味着她对于目前这一切具备足够自信的掌控力。她顿了顿,继续道:“你们朝着灯塔小屋去了。我们第一时间通知了李昊与晨曦岛上的警方。之后的一切,便是你们都知悉的,没必要我再说一次了吧?” “你们躲藏着的山坡上方出现的命案是谁做的?”我用我微弱的声音问道。 “还用问吗?”乐瑾瑜不屑地看了我一眼,“凶手不就跪在你面前吗?这具备着嗜血基因的家伙,会放过一丝丝作恶的机会吗?就算是邮轮上的前晚,他不是也没有任何理由地夺走了两个无辜的人的性命吗?” “山坡上的人不是我杀的,邮轮上被布置出梯田现场的凶案,也不是我做的。”邱凌和我一样,想要将头抬高一点。但支架上那几个固定着他脑袋的塑料托,令他无法摆出他想要展示的嚣张与跋扈。于是,他最终只能翻下白眼,并继续道:“我已经杀了这么多人了,没必要否定什么。” “是吗?”乐瑾瑜转身走到邱凌面前,俯视着他,“那么,我们睿智的梯田人魔先生,不是你杀的,又会是谁呢?” 邱凌却缓缓闭上了眼睛,沉默了几秒,最后睁开眼:“瑾瑜,我可以告诉你是谁杀的,也可以选择不说,因为我不在乎人们怎么看我,也不在乎误解与委屈。现在,我想听你告诉我,你们接下来要怎么做?只是单纯地摘下我的脑部组织吗?还是有别的伟大的计划?我想,作为回报,我可以告诉你一点真相,这真相,可能与你现在身边最亲近的人,有莫大的干系。” 岩田介居 乐瑾瑜再次抬起手,拍了几下:“邱凌,你觉得你把对付沈非的那一套用到我身上,管用吗?” “是不是管用,不用又怎么知道呢?” “嗯!好吧!”乐瑾瑜点着头,再次退后,坐到了那把可以同时直面我和邱凌的椅子上,“邱凌,其实你还算幸运,一个像你这么罪恶滔天的凶手,本该尝尽千刀万剐的痛苦。而我和岩田介居都是学者,我们有着足够的仁慈。所以,等会儿我们会给你进行全身麻醉,以避免你身体的强烈抽搐。接着,你会亲眼看到,我和岩田的双手在你头顶小心翼翼地敲打,就好像你当日敲断那些无辜女人关节时一样。你还会看到你那有着毛发的头盖骨,被我们放到一旁。接着,你的意识开始变得凌乱,感官变得无常。那是因为我们的手掌会伸进你的头颅,缓缓捧起你那热乎乎却又冷血的脑子。” “最后,你的身体会被岩田扛起,从这扇窗户扔出去。肆虐的暴风雨会让你的随风飞舞变得无法惊动任何人。要知道,从这27楼摔下去后,你的整个骨骼会碎成什么程度,相信你自己是清楚的。再加上雨丝的洗刷,最终,你今晚为了逃脱法律制裁而悲催的跳楼致死的报告,会是那么的自然与完美,也不会有任何人在意那堆恶心的骨肉中,是否有你那一捧肮脏的脑子。” 心理大师(出书版) 第62节 乐瑾瑜说这一切的时候始终是微笑的,我却感到惶恐。依稀间,似乎看到一只狰狞的猛兽正在苏醒。它会给自己冠以一个华丽的理由,伪装成卫道士的模样。但是,不管邱凌曾经做过什么,他也不应该成为私刑下的鱼肉。如果说他的灭亡最终是以世人未知的方式,那么,在当日的沙滩上,刑警们的子弹就应该将这次处决完成。 我张了张嘴,却没有说什么,我的身体无力,脑子里非常凌乱。我无法将我的所思所想组织成为脱口的语句,因为对于对错黑白,我开始变得浑浊。 邱凌先开口了:“计划挺完美的。看来,我一厢情愿小孩子一般与沈非的较量,最终被你们用这么一种方式判定出结果,也挺滑稽的。” “按你理解,这是一个关于你与他之间的结果?”乐瑾瑜反问道。 “不是吗?最起码,你们只是对我的脑子感兴趣,而对他完全无感。”邱凌笑了,满是血污的脸狰狞却又狼狈。 “邱凌,你和他相同吗?”乐瑾瑜加重了语气,“我们将你处死,是对你的惩罚,如同天谴。你逃脱了法律的制裁,也漠视着道德对于你人性的鞭笞。被你杀死的受害者的亲人们,想起他们的女儿抑或妻子被你蹂躏成的模样,无不揪心刺痛,而你却逍遥法外。” “好吧!”她顿了顿,“在你临死前,我可以让你知悉没有你的世界会发生的一些事。在你企图逃跑的过程中,沈医生,会不慎撞伤头部。几天后,他会苏醒,记忆中有一段短暂的空白。所以,关于今晚发生的一切事,都只能以我和岩田的描述为准。邱凌,人们不会深究的,他们都会拍手叫好,说你是咎由自取,罪有应得。至于沈非,就算之后他记起来了又如何呢?他现在的病历,岩田通过安院长看到了。因为严重的抑郁症与中度妄想症,他正在接受精神科医生的治疗。那么,他在这段时间里的所见所闻,从司法角度审视,是否能够作为参考?这,不需要我给两位心理大师解释了吧?” 邱凌继续笑着,并努力笑出声音来:“看吧,这就是你们所标榜的正义!” 他正色道:“乐瑾瑜,你觉得我会害怕死亡吗?你又觉得我会惧怕即将开始的开颅手术吗?作为一个天生犯罪人,我的脑部组织与别人有哪些不一样,对我们这些人来说,就算不用亲眼看到,也有书面描述支撑。但是,”他加重了语气,“但是,这不能成为你沦为一个连环杀人犯的帮凶的理由。因为,昨晚在山坡上将那位夜跑的姑娘杀死并伪装成为梯田人魔现场的人,是……” 他眼中的犀利终于回归,望向乐瑾瑜的眼神冰冷到可怕。 “是岩田介居。”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我身旁的那扇通往外面房间的门被打开了。披着白色大褂的岩田介居,微笑着走了进来。他是否听到了我们的谈话,我们不得而知,毕竟一个如他一般专业的精神科医生、犯罪心理学专家,不可能藏不住内心深处的情绪。除非,他是故意想要外人知悉的那些——譬如,他频繁的肢体语言;又譬如,他刻意呈现出来的重度洁癖。 “精卫,我想,我们需要开始了。”他的微笑依旧和蔼,一看就知道是曾经对着镜子练习了无数次的神情。 但这一刻的乐瑾瑜并没有动弹,她的身体停留在邱凌吐出“岩田介居”这个名字的时刻里,宛如被定身了一般。 “精卫。”岩田再次喊道。 她这才回过神来,扭头冲岩田耸了耸肩:“是,我们是要开始我们的工作了,趁着现在其他人都还没有回来。” “他们没有这么快回来的。要知道,我今天在湖畔礁上闹出来的动静,绝对够晨曦岛上的警察和李昊等人忙到半夜的。”岩田走上前,拍了拍瑾瑜的后背说道。 “哦!”瑾瑜恢复了最初的冷漠表情,淡淡地说了句,“你在湖畔礁上做了些什么呢?” “没什么,不过是一个游客被抢走了手机而已。接着,他们便拨打了电话报警。日本警方做事严谨,所以,就算今天风雨再大,也会赶过去处理的。”岩田轻描淡写地回答道。 “是吗?就因为一个手机被抢走的案件,警力不足的他们,就接受了你的意见,邀请李昊等人参与协助调查吗?”乐瑾瑜边说边走向角落,身后的岩田装作没有听清她的疑惑。在那个位置,放着她背进来的那个大背包。 她有一个细小的停顿的动作,说明在说出质疑时,内心有着变化。但,又很快恢复正常,动作麻利地从大背包里面掏出一件白大褂,快速披上。接着,她双手伸进背包,抱出一个不小的玻璃罐。玻璃罐里的液体有点浑浊,应该是被背着摇晃过的缘故。 她看似无意地瞟了我一眼,眼神中有着一丝丝隐约的东西,被我捕捉到。我敏锐地洞悉到,她在动摇——她对岩田介居所说的话有了怀疑。这时,我猛然间有了一种强烈的代入感,仿佛时空穿梭,瞬间进入当日的邱凌的身体里。他在那失去自由的环境中歪着头,或站立或静坐着,看似藐视对手,实际上脑细胞在高速运转着。他不紧不慢地说着话,用话语将面前的人们萦绕。 我闭上了眼睛,似乎明白了自己与邱凌之间究竟差距在哪里。他没有退路,所以不害怕失去,进而全身心地投入到他直面的博弈中。于是,他可以化身为矛,坚硬锐利。他的眼神又化身为剑,径直击向对手不经意展现出来的不起眼的缝隙。那么,在他面前的、有着诸多顾忌的盾,又如何不会瞬间破碎呢? 想到这些后,我缓缓睁开眼睛。面前的场景依旧狰狞,岩田甚至拿出了一柄粗大的针管,并剪开了邱凌的衣服。邱凌笑容依旧,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似的。 是的,他俨然一副淡定的模样,眼睛阴着,嘴角上扬着…… 是的,他无视着这一切。 他在看着我。 他始终如同能够将我看透一般,包括我心中的所思所想。他已经将乐瑾瑜坚固的壁垒上不起眼的缝隙给我指出来了,我只需要进一步钻入,或许就能够瓦解这一场危机。而他自己之所以不进一步出击,是因为他明白自己的身份。他的每一句说辞,都会让他的对手防范,并从意识深处开始质疑与逆反。 我再次闭上眼睛,眼前即将开始的血腥一幕与我的世界隔离。我的感官在收拢,不去采集岩田和乐瑾瑜小声说话的声响…… 第十二章 失败者 他说这段话的同时,我的头却微微地歪向了一边。我的身体软弱无力,被收拢在布袋里。于是,对方想要洞悉我的内心世界,只能通过我的表情而已。那么,决绝般的坚定,是我此刻必要的呈现。 偏执 我再次站到了晨曦岛的海边,月色迷人,海浪声声。我深吸一口气,鼻孔里湿漉漉的,滋润着我尚年轻的躯壳。 我扭头,身边是闭着眼睛的文戈。我们的手紧紧握着对方,约定用嗅觉与身体感受海洋,谁也不要率先说话,也不要睁开眼睛。 我苦笑了,转身。我依依不舍地看了美丽的文戈一眼,也滋味难述地看了她身边的我自己一眼。少年人啊,你还不知道在之后的岁月中,你将要经历的磨难。你也不知道你所以为的天长地久,会崩塌得地覆天翻。 我摇了摇头,朝后走去。因为我知道,在沙滩后面的小树林里,穿着黑色套头衫的邱凌正静静站着。 我走到他的身边,冷冷地看着他。他在咬着嘴唇,并努力装出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却又死死地盯着远处沙滩上过往的我与曾经的文戈。 “你难过吗?”我问道。 他扭过头来,脸上有着若干青春痘留下的疤痕,并冲我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沈非,你在意我的难过吗?” 我不知如何回答。 他开始掏口袋,翻出一包烟来。但他的手在抖动,以至于烟盒掉到了地上。但他没有弯腰去捡,反倒一脚将烟盒踢走。 他望向我:“沈非,你是想和我聊聊关于是非与黑白的问题吧?”我愣了。 他继续着:“你觉得我可恨吗?该死吗?你觉得我就是你所界定的黑色一面中的极致吗?你没有答案,你想不明白。所以,你才会走到内心深处,来和潜意识中你的认知构建的这个我来对话,询问自己是否应该站到我的同一阵线,来对抗这一刻你认为白到极致一面的岩田和乐瑾瑜,对吗?” 我依旧无言以对。 邱凌笑了,这个笑容没有之后年月中的那种冷漠,反倒带着一丝丝孩子气一般:“黑色就是黑色,白色就是白色。这个世界上本来就不应该有中间区域,也不应该有灰色的存在。是的,我选择了黑色,我就义无反顾走向了黑色的极致。而你,自诩为白色,却又时不时动摇,企图明白灰色是白色与黑色之间的缓冲。那么,你拿什么来对抗我?你又能拿什么,拯救你自己呢?” 我退后一步,扭头望向沙滩。远处当日的我与当日的文戈依旧傻傻站着,而身旁的邱凌继续说道:“沈非,不管你做什么样的选择,但你始终必须有自己的立场。你的矛盾与纠结,隐藏在你看似强大的外表深处,导致了你不时的人格凌乱。你不是想要凤凰般的涅槃吗?那么,勇敢地站起来,用偏执对抗偏执,用极端面对极端。对错与黑白,不是你我能够琢磨明白的。直面与抗争,才是你应该选择的步履。” 我缓缓睁开眼睛,面前的人与事再次清晰。岩田手里多了一把精致的小小铁锤,并拿起旁边的一把银色的锉。乐瑾瑜脸上戴着口罩,手里端着之前岩田摆弄着的麻醉针管。 “湖畔礁发生的不是一起普通的抢劫案,而是一起命案。”我缓缓说道。 面前的岩田和乐瑾瑜的身体同时顿住,继而同时转过身来望向我。 “岩田先生今天为了引走看守邱凌的人,确实是煞费苦心。为了达到目的,选择极端的手腕。这,在科学界不是少数,我表示非常理解,但不愿意苟同。或许,在岩田医生看来,一个普通游客的死,又算得了什么呢?”我的语气变得越发镇定,嘴角在微微地上扬。 岩田站直了身体,他回报给我一个微笑,并耸了耸肩说道:“沈非,看来,我需要提前给你服用几颗让你停止思考,记忆也短暂缺失的药物了。本来,我们想让你和我们一起,亲睹你的老对手终于覆灭的一幕。看来,你并不珍惜这个伟大的机会。” 他说这段话的同时,我的头却微微地歪向了一边。我的身体软弱无力,被收拢在布袋里。于是,对方要洞悉我的内心世界,只能通过我的表情而已。那么,决绝般的坚定,是我此刻必要的呈现。 “你可以现在就给我服下药物,无所谓。反正就算我亲眼见证了邱凌受到惩罚的过程,在我醒来后,也保留不下这段记忆,意义不大。况且,这一刻让我真正感兴趣的人,反倒是你,岩田介居医生。这两天我也开始来回梳理,尝试捕捉你在我的世界出现后的种种细节。最终,我捋出了个大概。”我顿了顿,用余光观察乐瑾瑜的表情,因为她才是真正的突破口。很欣慰,她在认真听,并皱起了眉头。 “沈非,既然你对我们处理邱凌不感兴趣,那么,我现在就给你服下药吧。”岩田边说边抬手往旁边的小桌伸去,那上面有一个小小的药盒,里面装着十几颗药丸。我知道,里面装着的药物并没有太稀罕的品种,但剂量却会很大。 “岩田,我想听他继续说些什么。”乐瑾瑜的手放到了岩田的手上。 “但是,精卫,你早上答应了我,给你与他一个单独相处的上午后,这一页就此揭过。”岩田柔声说道,“我可以纵容你过去的世界里有他,但不想看到你未来的思想中,依旧记挂着他。” 瑾瑜叹了口气,又看了我一眼,最终咬了咬牙,口是心非地说道:“好吧!翻页吧!反正我也永远记不起过去的一切了。” 岩田点头,抓起药丸,朝我走来。 我冷笑,继而笑出声来。岩田因为我的反常而停步:“沈非,你是想用自己的失常来掩饰你的溃败吗?” 我收住了笑,目光直击岩田的双眼,尽管站立着的他俯视着我。 “岩田,你所等待了多年的对抗,最终就是以阴谋与暴力,来诠释胜利吗?”我冷冷地说道,“相比较而言,我与邱凌的溃败又从何说起呢?我们站在足够的高处,藐视着卑鄙而又笨拙的你。” “嗯!沈医生,请问,我哪里笨拙了?”岩田站住了,目光炯炯地回应着我的直击。 “此刻内心深处担忧乐瑾瑜知悉真相的你,注定了是真正的失败者。岩田介居先生,那么,你拿什么资格来与我对抗,又拿什么资格站在邱凌面前,以获胜者的身份沾沾自喜呢?”我尽可能大声地说道。在我的内心深处,有一个火星正开始蔓延。我知道,燎原的过程,属于我的浴火重生,正在拉开帷幕。 岩田微笑了,他索性退后一步,单手做出一个请的手势:“继续,让我来听听你所表述的精彩。这些精彩里,又有什么奇思妙招,能够将我与精卫震撼到,甚至改变今晚的结果。” “能改变得了吗?”我反问道,“你的下作,在多年前已成常态,连你要好的朋友也对你的品行产生了质疑与担忧。你那卫道士的白色长袍下,收拢着何等的罪恶,没有人知道。每一个走近你的人,对于你的善恶都无法分辨。发生在你身边的对于历史上诸多连环杀人犯的模仿凶案,看似与你无关,却又那么巧合。岩田介居,你本就是一个极端主义者,从你每天的日常行为细节中,我们都能洞悉到。所以,你这些天的所作所为,难道你就觉得我们不能构建出一个大概来吗?” “嗯!嗯!继续。”岩田再次退后一步,双手环抱在胸前。他这是又要摆弄他那混乱无章的肢体语言,如烟雾弹般呈现他并不存在的安全感。 反社会人格障碍 我冷笑,俨然邱凌当日的冷笑。接着,我的鼻孔微微歙张了一下,俨然邱凌当日身处精神病院里被我捕捉到的唯一细节。 “你应该是在听安院长说了我与邱凌的故事后,开始对我感兴趣的。又或者,是因为瑾瑜的缘故?岩田医生,你不可能不知道瑾瑜过往的真实身份,只是你有着某些不可告人的目的,不想让瑾瑜知道。但,对于我与邱凌那激烈博弈故事剧情的期待,又让你迫切希望进入我的世界,仿佛自己也成了那惊心动魄场景的经历者。于是,你才会购买这趟船票,得到了与我的一次所谓‘偶然相遇’。接着,你实施着自己的计划,让梯田人魔案的犯罪现场在邮轮上得以演绎,你便有了与我认识的机会。” “沈医生的意思是,邮轮上那摆放得如同梯田现场的凶案的凶手,是我咯?”岩田反问道。 “或许是吧?或许,当时你不过是为瑾瑜进入货舱内拿出两份人脑标本把风而已。这时,有了一位落单的醉酒女人,迷路走到了那僻静角落。接着,你突发奇想,将对方杀害。要知道,一个医师想瞬间让人毙命,是非常容易的。得手后的你快速将现场布置成梯田命案的模样,并回到原处与乐瑾瑜碰面,快速离开。不过,我更加愿意将你的这一随机行凶定义为早有预谋——因为那副放在现场的黑框眼镜。只是,你并不知道,真正的邱凌其实并不近视。相反,他的视力很好。之所以长期戴着眼镜生活,是因为他想让自己看到的世界模糊一点,令自己的正常行动变得畏手畏脚,不至于太过锋芒尽露。” 我顿了顿,瞥见邱凌望过来的眼神中掠过一丝什么,似乎是赞赏。但我没有时间细究,因为我正全身心投入到与岩田的对抗中。包括说出每一句话时,通过对方眼神中一闪而逝的光芒,来判断自己的分析是否正确。 所幸我这一路的表述过程,并没有在岩田脸上捕捉到嗤之以鼻的神情。他甚至还不时点头。 我深吸了一口气,眼前的一切仿佛在变化。我,化身成为当日身处铁栏中的邱凌,对面站着的人,肯定不是如同当日的我一般心思的心理师。 我继续着:“你想用梯田人魔的再次出现,来吸引我。为了在我面前展现出的第一印象足够符合你给我的设定,你赶在那短短的时间内,将西裤烫得足够平整,诠释着一个一丝不苟的学者形象。在我抵达案发现场时,你故意将学者的自信与自大演绎得淋漓尽致,并成功将我吸引。在说服戴维的时候进一步与我有了某种同盟的关系。这一关系,同时又引领着我与你一起深信,无论是否是邱凌,但连环杀人犯无处不在。可惜的是,紧接着发生的事情打乱了你的计划,或者说增添了你想要的乐趣。那就是——” 我再次看了邱凌一眼,发现他正在冲我微笑,而不是一贯的冷笑。 我无动于衷:“那就是邱凌真的出现在了船上,并在当晚再次杀死了一个无辜的人。” “沈非,我实在忍不住打断一下。”岩田和我一样歪着头,“我一直以来都有晚上烫好第二天穿的裤子的习惯,这点你可以问问精卫——哦,你们称呼她为乐瑾瑜才是。她是了解的,毕竟这一年多里,她每天都睡在我身边。” 我的心被针扎一般狠狠缩了一下,但我并没有任何表现。我突然再次想起当日的我与邱凌,他挥舞起来击向我的利器是文戈。但那利器何尝不是一把双刃剑呢?他自己又何尝不会遍体鳞伤呢? 意识到这点后,我越发冷静,身体里似乎真的深藏着邱凌的行事风格,且正在缓缓苏醒。 “好吧!岩田先生,看来,我依旧是个自以为是的家伙,并没能真正把你猜透。”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多看了一眼我对面合拢着的窗帘,两片墨绿色布料的缝隙间,我可以窥探到外面的世界。暴风雨还在肆虐,现在距离八戒和古大力许诺的8点,越发接近。那么,他们有没有可能在这暴风雨的夜晚穿过晨曦岛,赶回酒店呢? 我只能继续,我能争取到的也只有这么一丝一毫的时间而已。 “岩田,我也不可能胡乱地猜测你。晨曦岛小山坡上的命案,到底是不是你所作为的呢?这点,还是让邱凌来陈述一下吧。”我沉声说道。 “可以,我也想听邱凌来上几段长篇大论,让我见识一下将心理学运用到极致的梯田人魔,究竟具备着怎么样迷人的人格魅力,会让沈医生你这种经验丰富的咨询师一而再再而三地跌跟头。”岩田边说边扭头望向了邱凌。 邱凌脸上的微笑瞬间变成了他一贯的轻蔑神态:“嗯!我只是觉得挺骄傲的,就好像回到了苏门大学。那时候,我坐在下面,看着沈非这样优秀的学长在演讲台上,领着文戈与其他辩手大声地展现高贵人格的迷人与辉煌。那时,我像一只丑小鸭一样,羡慕也向往。”他努力着,尽最大的能量冲我点了下头,但这一动作被塑胶托抵制得万分狼狈。 “如果有来生,我会去尝试接近,尝试融入,而不是逃避与纠结。” “邱凌先生,你觉得我会喜欢听你说这些吗?”岩田正色道。 “岩田介居!”邱凌厉声打断了他,“1982年生,打小就神童得不行,造就了你高傲自大的性格。大二开始参加中日医学交流计划,来到中国。三年后拿到了东京大学与苏门大学两个学校的毕业证,并直接留在苏门大学。研究生毕业后在海阳市精神病院实习一年,接着被吸纳进了一个中日民间医学协会,得以在攻读博士期间,收获到足够多的临床机会。遇到乐瑾瑜是一个很大的意外,甚至你压根没准备在风城精神病院那种小医院里多待几天,最终因为乐瑾瑜,而留了半年。” “所以,”他瞟了岩田一眼,“不管你对瑾瑜是否有着真心的情爱,但对她的在乎却是真实的。或因为感情,或因为研究价值等其他你所看重的东西。” “他看重的是我的可研究性。”乐瑾瑜淡淡地说道,“之后这研究价值没有了,我所呈现出来的精神医学上近乎于残酷的极端思想,又将他吸引住了。” “精卫,不是这样的。”岩田摇着头。 “是不是这样,之后你俩躲起来商量。我所要说的是,邮轮上的梯田现场,我没有真凭实据指向凶手就是你岩田介居,但当时的你是在案发现场的。至于晨曦岛上,那把长椅上的女尸是谁的杰作,却是我亲眼所见的。”邱凌的语气加重了,“凶手,就是你。” “看来,你比沈医生要大胆很多。他的胡言乱语都有个度,不敢太过武断。而你,”岩田摇了摇头,“而你的想象力确实要比他丰富很多。” “岩田!”站在一旁的乐瑾瑜出声了。 岩田马上转过身去,似乎他本就在等待乐瑾瑜在这节骨眼上的言语。 “岩田,上船后我看到了你随身携带着一个眼镜盒。你视力很正常,也没有戴偏光镜或者太阳镜的习惯。那么,这么看来,那眼镜盒里装着的,是否就是一副邱凌以前用来麻痹别人的黑框眼镜呢?”乐瑾瑜冷冷地说道。 岩田摆手,动作依旧很浮夸,摇晃着手上握着的那柄精致的小锤:“精卫,你想多了。再说,你现在难道看不出,我们的对手正在联袂上演一场心理攻坚战,想要瓦解你我的阵线吗?” 心理大师(出书版) 第63节 “难道,这么久了,你还不了解我,也不信任我吗?”他顿了顿继续说道。 “我不了解你。”乐瑾瑜摇着头,“也从未信任过你。” “为什么?”岩田反问道。 “因为,因为在我的所有过往记忆都空白的时间段里,脑子里有的只剩那些没有被感情左右的知识与逻辑。你所做的每一个细节,都能够对应到相关理论对于那一细节的诠释结论。最终,那些种种诠释出来的你,就是一个完全冷血与冷漠的人而已。或者,也可以说,你那深藏着的反社会人格障碍,在我看来,显露无遗。” “是吗?”岩田站直了,他的双手再一次环抱到胸前,但这一刻的环抱,已经可以解读为感到不适。因为,因为他有一个细微动作也被我捕捉到了。 他环抱着的双手的手指伸进了胳膊后面,握着的那柄小锤被紧紧收拢。 模仿者 他的这一小小动作自然也被乐瑾瑜看在眼里,但她并没有为之所动,反而缓缓说道:“反社会型人格障碍,又称无情型人格障碍,或社会性病态,是对社会影响最为严重的类型。患病率在发达国家为4.3%~ 9.4%。该疾病的特征是高度攻击性,缺乏羞惭感,不能从经历中取得经验教训,行为受偶然动机驱使,社会适应不良等。然而,这些均属相对的。该疾病的特点主要集中在四个方面。首先,是高度攻击性,这一点,岩田你隐藏得很好,但你不要忘了,我也是一个精神科医生,你身上不时展现出来的那些冲动细节,我都能洞悉到。” “分析得跟真的似的。”岩田点着头。 “其次,反社会人格障碍的患者是没有羞耻感的。这一点,你发展到了极致,并表现为极端的自恋与自大。至于第三个特点,是行为无计划性,这方面看似与你相反,甚至,你可以骄傲地说自己对于各种行事节点苛刻到每一个步骤都必不可少。但实际上,你的高攻击性却又是完全随机的,随时会打乱你那些所谓的计划。所以,我很早以前就将你定义为双重人格和谐共处的典型。甚至,我一度认为你具备足够的自制能力,能够压抑住体内的另一个嗜血的你。” “嗯!那第四点呢?社会适应不良。”岩田迎合着乐瑾瑜对他的分析。 乐瑾瑜:“你觉得你对社会适应力强吗?你每天强迫自己装得那么一丝不苟,装得那么道貌岸然。但真实的你呢?你甚至和你最好的朋友戴维在一起的时候,都愚笨到不知道手脚该如何摆放才显得松弛。” 这时,跪在地上的邱凌如同自言自语一般念叨了起来:“反社会人格患者幼年往往很叛逆,成长后情感变得肤浅而冷酷,脾气不好,自我控制不良,对人不坦率,缺乏责任感。他们的行为受本能欲望、偶然动机和情感冲动所驱使,有着高度的冲动型和攻击性。自私自利,自我评价过高,对挫折耐受力差,遇到失败则推诿于客观,或者找出一些自圆其说的理由开脱。” “他们不愿意寻求医生的帮助,因此心理医生很少遇到这种病患。有时他们被迫来就诊,不过是因为他紧张并认为周围人对他们歧视,”我接着邱凌的陈述继续,“嗯!岩田介居先生,我觉得也没必要给你念叨你的心理问题特点了。况且,如你一般的反社会人格障碍患者,一般都还具备表演型人格障碍的很多特点。而这几天你的所有作为,不正是自编自导自演着一场自以为精彩绝伦的好戏吗?戏里面,一位真正的心理大师游走在连环杀人犯、精神科医生、心理咨询师三人之间,并将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 “够了!”岩田说这话的同时,手里的那柄锤子终于被他高高举起,“沈非,就算如此,你们又能将我如何呢?现在这个房间里的4个人,有三个都有心理疾病甚至精神病史。那么,最终的司法裁定,似乎只能以我的最终言论为准吧!” “况且,”他冲我狞笑,“况且在之后我描述的危机当中,沈非医生被邱凌袭击致死,也正常不过。毕竟所有人都知道,邱凌最想弄死的人,就是你——沈非。” 说到这里,他朝我跨出两步,那柄小锤冲着我的太阳穴狠狠地砸了过来。 “不可以。”这时,站在一旁的乐瑾瑜扑了过来。她的双臂一把抱住了我,用自己的身体阻拦在岩田与我之间。 时间突然放缓了,她那银色的发丝挥舞着,似乎企图进入我的毛孔。铁锤砸下,光芒耀眼,与瑾瑜那银色的发丝相映。 紧接着,我看到飞溅而出的血液,圆圆的、点点滴滴…… 我想要站起,想要环抱,想要挽救。但,我无能为力,并伴随着身体扭动导致椅子被推倒,狼狈地摔向地面。 恰在此刻,被岩田带拢的那扇房门被人一脚踹开。八戒和古大力两人浑身湿漉漉地出现在我面前,他俩大吼着,朝着再次举起小锤向我砸下的岩田扑了过去。但,我变得不再关心,一切对我来说也不再重要。 “瑾瑜!瑾瑜!”我哽咽着呼喊道,也只记挂着这一刻她的伤势与安危。而她的身体和我一起倒在地面上,那企图紧紧搂住我的手臂,正在变得无力。我直面着她,那眉目、那脸颊,与当初本就没有分别。甚至那发丝、那鬓角,依旧是那个望着我微笑的女孩。 她的头颅垂到地上,眼帘正在缓缓闭上。我以为这一刻能够收获她当日对我的多情眼神,因为她用行动诠释着对我的始终如一。但很遗憾的是,我捕捉到的,依旧是怨恨与责备。 我感受不到周遭的一切了,伴随着瑾瑜眸子中的光芒泯灭的,是我意识的渐渐恍惚。我明白,我身体里的药物正在持续地发挥作用。它们企图将我拉入深渊,无法自拔。 我又回到那片沙滩上,身旁是文戈。我望了望身后,那片热带树木构建的暗影中,闪烁着的是邱凌灰暗的眼睛。 文戈扭过头来,笑着说道:“你感受到的是什么?” 我愣住了,紧接着意识到自己已经回到了当日,置身于尚未经历风雨的少年人体内。于是,我只能回报给她灿烂的微笑,因为我们都不会知道之后的离别会是生与死的距离。 “我感受到了自然,生命在其间蠢蠢欲动。”我回答道。 “说得好假。”文戈皱了皱鼻子,“这又是哪本小说里的对白?凭你这点文学功底,一个个字凑,也凑不齐全甜言蜜语的。” “是吗?”我静静地望着她的脸,在夜色中模糊而又实在。但我不敢伸出手去触碰,因为我明白这一切并不真实,害怕自己的手指接近后,这世界就会消失。 “我会永远爱着你吗?”我咬了咬牙问道。 “会吧!”文戈点头,“因为你足够执着,也足够强大。” “那么,你希望我永远爱着你吗?”我再次问道。 文戈的笑收拢了。这时,海风来了,她的长发被掠起,那姣好的脸颊上多了年轮的痕迹,幻化成几年后失去了肚里孩子的她的模样。 “我希望你永远爱着我。”她想了想后回答道,“但我又不愿意你永远爱着我。” “为什么呢?” “因为、因为,”文戈扭过了头,朝着身后那片树林望了几眼,“因为爱不能是狭隘的,需要胸怀,也需要学会放手。我再如何珍惜你,再如何深爱着你,但这份情感,只是我诸多感性情绪中的一种,不是我的全部。那么,我又怎么能够因此而强迫你呢?” 她顿了顿,眉目间如花如画:“爱,是一个人的事。与世界无关,也与任何人无关。我爱你,只是我自己的事。你对我如何,不应该是我要勉强与霸占着的。因为我对你的爱,就必须成就你的真正幸福。可是,我给予不了的话呢?” “沈非,我爱你。但最终,我不得不承认,我更爱的是我自己,才会选择抛下你,陷入自己给自己构建的深渊里面。但,”文戈说到这里,伸出了手,朝着我的脸摸了过来,“但爱,不是责任,也不是义务。沈非,你必须幸福,在没有了我的世界里。因为你不能真正幸福的话,那我,就算在另一个世界里,也会心碎心伤的。” 我泪流满面,并尝试将脸颊与她的手掌接触。 可惜的是,我感受不到她手掌的微温,也感觉不到摩挲带来的柔情如水。相反,从她的手掌开始,延伸向她的曼妙身姿,开始化成碎片万千。 “文戈。”我小声呼喊着,并缓缓闭上眼睛。我知道,没了的,终究没有了。而身边有着的,我再不珍惜的话,那么,不止是对我自己的碾轧,同样也是对对方世界的重击。 “瑾瑜。”我小声呼喊道。 第十三章 风暴来袭 所以说,连环杀人是心理疾病中真正无药可救的病例。不管过去多少时间,也不管用了多少药物,都不可能缓解一个连环杀人犯对谋杀的渴望。 香烟 我们是在第二天晚上离开晨曦岛的,突变改写了事情本来的发展走向。汪局通过公安部向日本警方提出需要帮助的诉求,而日方对已经神智迷糊并说出自己这些年犯下的一系列凶残杀戮的岩田介居,也大为惊讶。于是,岩田在第二天就被来自东京警视厅的刑警带走,因为他所犯下的最轰动的东京大丽花模仿案,一直是东京警方的耻辱。而我们,在晚上登上日方海警安排的警务船返回海阳。 乐瑾瑜的伤不重,但她一度要做的事情,却触犯了刑律。李昊和赵珂与日本警方反复协调,强调了她在之前的邱凌案中,本就有着牵连,才使她没有和岩田一起被带走。之后,她将和邱凌一起,回到海阳市,接受法律的制裁。 李昊他们始终没让我再与乐瑾瑜、邱凌碰面,上船后我和他们也住在不同的房间。他们始终担心我会承担不起,但实际上我自己知道,身体里熊熊燃起的是一股何样的火焰。它已燃起千万丈,不再惧怕任何打击与不公,也不再有惶恐害怕与担忧。 我静静地坐着,手掌搭在旁边的骨灰盒上。其实不管邱凌是否承认,我早该猜到这是属于谁身体最后的微尘。至于文戈的脑子,虽已经没有了生命,但我把她放在窗户上,让她和我一起望向窗外那安静的大海与繁星闪烁的天空。我不知道,为什么汹涌的暴风雨后,总会有如同回报那一场狰狞的安宁作为补偿。坏与好、黑与白、错与对之间,为何反复与变换会那么绝对? “邵波,给根烟。”我对坐在我旁边的邵波说道。 他扭过头来,瞪大眼:“怎么了?要自暴自弃?” “没什么,就是想抽根烟而已。”我冲他微笑着说道。 “哦!”邵波应着,并从烟盒里抽出两支烟,自顾自地点上。他将一支递给了我,另一支直接插进坐在他对面似乎正在打盹的八戒的嘴里。 八戒如同触电般惊醒,并第一时间用手指夹住了那根香烟:“又怎么了?” “瞅瞅你那熊样,点根烟给你抽而已,吓得要尿裤子似的。”邵波笑骂道。 八戒咧嘴笑了:“我这一颗熊心豹胆,会被一根香烟吓到吗?昨晚这个时候,还不是我一招铺天盖地,将岩田那兔孙给直接按倒,化解了一场危机。” 说到这里,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另一只手做了一个握拳往下挥舞的手势:“没有打不破的困难,也没有攻不下的碉堡,在积极心态的人面前……” 邵波一巴掌拍到了八戒的头上:“中毒了是吧?” 八戒也没反抗,继续笑着说道:“是中毒了啊,爱情让我无药可救。大力可以留下来在晨曦岛上陪着那两个姑娘,我就非得跟着你们一起押解犯罪分子回去,这公平吗?” 邵波瞪眼:“那我问问你,我领着古大力来押解邱凌,他能派上什么作用呢?他就一身肥膘而已,而你,嗯,《蜘蛛侠》里面那句台词怎么说来着,能力什么?” 八戒似乎明白了什么,若有所思地点头。 这时,李昊在门口出现。他表情严肃地迈步进来,眼神中却闪着孩子气朝着身后瞄了两眼。他的声音依旧洪亮:“邵波,拿根烟给我,邱凌那家伙要抽烟。” “是你想抽吧?”邵波小声说道。 “滚蛋!之前还不是被你拖下水才抽了那么一根吗?再也不会了。”李昊声音更加响亮了,游艇本就不大,隔壁间的赵珂肯定能够听见李昊的声音的。 邵波笑了,站了起来,将烟盒和打火机放到李昊手上。另一只手将自己那根燃着的香烟塞进李昊嘴里。李昊喜笑颜开,狠狠地吸了一口,烟雾仿佛润进了灵魂深处,一丝都没有逃出来。 这时,他看到了我手里的烟,愣了下:“沈非,你这是干吗?” 我冲他微微笑笑,没有回答。我深吸了一口烟雾,接着吸气,企图将烟雾往心肺里面送去。我开始咳嗽,身体受不了焦油与尼古丁的侵入。 李昊摇了摇头,再次大声:“是邱凌想抽烟,日本警察认为犯罪嫌疑人也是人,这些小小的要求必须答应。”说完这话,拿着烟扭头朝门外走去。 我咽了口唾沫,让咳嗽带来的不适得以缓解。我再次吸入烟雾,又再次尝试送入胸腔。我的后背靠着游艇的金属墙壁,那墙壁延伸着,延伸向另一边的隔间。那里,有邱凌,他肯定和我一样靠着墙壁坐着。那里,还有乐瑾瑜,也肯定和我一样靠着墙壁坐着。 “热鬼勒阿比,热鬼瑞房胖地!”站在一旁的八戒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 邵波扭头冲他瞪眼:“抽风啊?” 八戒一脸无辜:“之前你说了半截的那句《蜘蛛侠》里的台词啊。只不过,我刚才说的是英文,翻译成中文就是——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邵波哭笑不得:“谁教你的啊?这么难听的发音。” 八戒吐舌头:“古大力。” 警务船在第二天凌晨抵达海阳市港口,隔老远就看到了那闪耀着的警灯。靠近后,依稀分辨出汪局以及刑警队好多个熟悉的面孔,都站在那里焦急地远眺。 乐瑾瑜是最先被带上岸的,赵珂象征性地抓着她的胳膊。她的头上包裹着白色的绷带,在微弱的晨曦中,我远远看她,甚至无法将绷带与她的银发分辨开来。岸上的小雪和另一个高大的男刑警迎上前,动作麻利地将一副手铐戴到了乐瑾瑜手上。 我的心“咯噔”一声往下一沉,站在我身边的邵波也看到了这一幕。他将我叼着的烟点上,小声说道:“应该就是个缓刑吧?毕竟之前乐瑾瑜作为精神病院医生带走邱凌的时候,邱凌的身份也只是她医院里的病人而已。晨曦岛上那一场,她是属于犯罪中止,也没有造成严重后果。” “是的。”八戒也一本正经地说道,“未遂而已,这个叫作犯罪未遂,没多大事的。” 邵波白了他一眼:“犯罪中止和犯罪未遂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不懂就别瞎说。” 八戒没再吭声,因为这时,镣铐声响起了,声音的来源,就在我们这一刻站立的船上。 哗啦啦……哗啦啦……金属与甲板碰撞的声音,在这安宁的港口,显得异常悠远。我想起了第一次见到邱凌的那天,首先捕捉到的,也是这镣铐的声音。那一刻的我,把自己不想接受的变故隔离在意识世界以外,衣冠楚楚地端坐在市看守所的审讯室角落里……两年多了,距离第一次看到邱凌已经两年多了。 我扭头,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过去。只见伴随着镣铐声,两个高大的日方警察架着邱凌缓步而出。他的身材明显与当日有了很大的区别,不再高瘦修长,这一年多的逃亡生活中,可能也经历了太多不为人知的艰难苦楚。对于他来说,又都是咎由自取,因为他的罪恶,理应千刀万剐。 但,我依然觉得心中隐隐的不得劲。 “我可以和沈非说几句话吗?”他看到了我,朝站在甲板上的李昊说道。 “你觉得呢?”李昊挥着手,低声吼道,“带走!” “你是汪局长吧?”邱凌一扭头,对着不远处站在岸边的汪局喊道。 汪局没有回应,甚至一扭身,就要往身后的警车里走。 “汪浩,59岁。”邱凌再次大声喊道,“18岁入伍,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两次三等功,一次一等功。23岁复员进入海阳市邮政局担任保卫科干事,之后升为副科长。在破获1982年1201号特大电缆盗窃案中,因为出色的表现,被调入海阳市公安局。同年被送到北京参加全国公安系统刑侦大练兵集训,半年后回到海阳市公安局进入刑警队工作,陆续担任刑警、副队长,再到队长。2004年升任副局长,依旧分管刑侦。2007年曾经被调入市政法委,作为重点干部培养。2007年底的刘永成特大流氓团伙案,你又临危受命,回到公安系统,亲自带队将刘永成团伙瓦解。2008年你正式升任海阳市公安局局长,分管刑侦。同年被授予全国公安系统一级英雄模范奖章。可惜的是,本应该去领奖的时候,你的女儿因为乳癌不幸去世……” 本已经转身的汪局回过头来,将邱凌打断:“嘿!邱凌,看来,你对于你的每一个对手,都做了详尽的研究。” “也没有全部。”邱凌左右环顾了一下,“这里在场的,有七八个是我足够了解的。可惜的是,还有好几个我以为会调入属于我的专案组的优秀刑警,没能成为我的对手。” 他的目光环视后,最后落到了我身上:“当然,我了解得最多的,还是沈医生。现在在场的各位,应该对我的故事都有大概的了解吧?那么,你们认为,我如果不配合你们的进一步侦查的话,如梯田人魔案这么复杂的连环杀人案,送检时的资料,要逊色多少呢?” “你是在和我们谈条件吗?”汪局往前走出几步,码头本就比船高了很多,有着足够气场的他,俯视过来的威严气势,让人觉得好似不怒自威的雄狮,“邱凌,无论如何错综复杂,你的末日也已经指日可待。以前你还可以钻司法的空子,可现在呢?太多的证据已经证明你是一个处心积虑的极度危险重犯。那么,你觉得你将你罪行的细节掩盖,就能够成为你拿来谈判的条件吗?” “汪局,我并不打算和你做交易,败在你们手上,我也心服口服。实际上我的要求并不过分,我只是想当着你们所有人的面,和我的旧识、我的学长沈非道个别而已。你可以理解为这是我的一个哀求,作为回报,我会让你们对我的案子的深挖变得轻松容易。”邱凌抬着头不紧不慢地说着,“可以吗?到了今时今日,我早已回天乏术了。” “邱凌,实际情况是,你不配和我们谈任何条件。”汪局的目光炯炯,沉声回绝。 “汪局!”我不自觉地朝前迈出一步。 心理大师(出书版) 第64节 “沈非,你又想干吗?”站在不远处的李昊厉声问道。 我没有应他,继续对着站在岸边的汪局说道:“让他和我说几句吧。” “为什么?”汪局还没等到我话落音,便大声质问道。 “因为是你们让我介入邱凌案的。”我的理由那么勉强,但我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自信,声音异常洪亮。 汪局愣了一下。他沉默了几秒,最终冲甲板上的我点了点头,接着对邱凌说道:“这是沈非的要求,作为回报,你刚才答应的,也必须全数做到。” “没问题。”邱凌应着,继而扭头朝我望过来。李昊大步上前,从那两名日方警察手里,将邱凌胳膊扭住,朝我慢慢走来。之所以无法大步,因为连在邱凌的手铐与脚镣之间的那根细铁链很短。邱凌只能弯着腰,脚步碎碎,狼狈得让人觉得滑稽。但,越发靠近的同时,我看见他的眼光中,有一丝诡异的微笑。 我定了定神,迎了上去,最终在距他一米远的地方停住:“说吧。”邱凌冲我微笑,他脸上的血污已被清洗掉,没有戴眼镜的他,显得比以前要凶悍很多。或者,我也可以理解成,他终于展现出了自己作为连环杀人犯的一面。 恶的理由 他就这么微微笑了有十几秒,在场的所有人,包括岸上的刑警,眼睛都死死地盯着他。最后,他终于开口了。 “沈非,这不会是结束。” “靠!我还以为会要说啥呢!”站在我身后不远处的八戒骂道,“真酸。” 但站在邱凌身旁的李昊却猛一扭头,死死地盯向他。 “又会是个什么样的开始呢?”我反问道。 “李大队,你不要这么紧张。”邱凌反倒朝着李昊笑道,“我所说的结束与开始,与我自己已经没有关系了。” 他又望向了我:“而对于你来说,却是一个新的开始。”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但同时也清楚,实际上我不需要去深究他的语句里,是否有他要表达的何种深意。之前的时日里,就是我自作聪明地企图揣测与洞悉那些深意,导致自己一再陷入被动。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文戈高中时期,是否真的犯下了那场罪恶吗?”邱凌继续微笑着。 “如果你愿意说的话。”我点着头。 邱凌:“嗯,可能,我们以后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了。你不是公检法人员,也不会再有关于心理学精神病这些问题出现在我之后的预审、送检与审判程序中。对了,开庭的时候,你可以坐在下面旁听,顺便瞅瞅我。不过呢,也可能没机会了,因为我这案子不一定会公开审理。” “你想要表达什么?”我问道。 “好吧!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围绕着我的一幕,已经全部结束了。属于你的舞台,却是刚刚搭建起来。你我这一场博弈,注定会成为心理学与精神病圈子里津津乐道的话题。诸如岩田介居一般的疯狂到极致的家伙,会陆陆续续出现在你的世界里。他们不一定都会像岩田那样狰狞凶残,但,”邱凌顿了顿,笑容竟然让人觉得灿烂,如同一位多年的好友在与他聊天一般,“嗯!但你会很忙。” “你还是没有告诉我,关于文戈高中时期那件凶案的真相。”我终于忍不住问道。 邱凌的笑僵住了,接着,他缓缓地摇头:“沈非,你觉得我一直以来,是想惩戒报复你吗?” 我竟不知道如何回答。自始至终,他做过伤害我的事吗?尽管与他交锋的过程中,我遍体鳞伤,尽是让我几近发狂疯癫的桥段。但…… 我摇着头:“没有。” 邱凌努力伸展了一下脊背,但因为镣铐,他无法站起。于是,他只得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本来就没有。” 一旁的李昊有点不耐烦了:“快点,最多再给你5分钟。” 邱凌叹了口气:“沈非,自始至终,你都没有犯错。错的,都是我一个人而已。” “我一直知道自己配不上文戈,从第一次见到她开始。于是,我打小时候开始,就给自己代入了一个自认为伟大的人设——做她永远的保护者,守护她一生一世的幸福。”邱凌说到这里,摇了摇头,“爱,是我一个人的事情。不是吗?和你们悉数无关。我愿意隐身在暗处,化身为文戈的影子。任何想要伤害她的人与事物,都注定会灭亡。” 邱凌扬起脸来:“她爱上了尚午那个道貌岸然的家伙,我心碎心伤,没关系。但尚午的拒绝,让文戈受伤落泪,就需要我来帮她做些什么。于是,阻碍在她与尚午之间的晓茵老师,被我杀死了,就像杀死那只流浪的野猫一样。也是自那晚开始,我发现我在犯罪这一技艺上,竟然具备惊人的天赋与缜密的心思。但是,尚午并没有因此而接纳文戈,反倒离开了文戈的世界。我开始迷糊,不明白为什么文戈这么好的女孩,竟然会有人拒绝。” “也是从那天开始,我做噩梦了。杀人的负疚感困扰着我,导致我高考失败。我眼睁睁看着文戈独自走向我无法保护的一片世界,万分愧疚。我反复告诫自己,那一场谋杀不应该扰乱我的心思。最终,我灵魂深处的冷酷得以苏醒。一年后,当我终于走进苏门大学时,你已经出现在了文戈身边。因为晓茵老师的事,文戈开始回避我。因为她心里有分寸——如果说晓茵老师的死确实有个凶手,那么,那个人只会是我。” 邱凌笑了笑:“沈非,我没敌视过你。以前,现在……我默默祝福你们好,也用了几年的时间自以为是地躲在暗处审视你是否真心对文戈好。那同时,青春期的我又非常矛盾,一度想着文戈会否有所改变。爱不是占有,但那时候的我心存妄念。然后,你们毕业了,我豁达了。爱可以放手,你足够优秀。” “之后,便是文戈的离世,我的世界彻底崩塌。她心底有个结,她认为自己最大的恶,便是晓茵老师的死以及尚午的悲痛欲绝。尽管一切都不是她做的,但是她知道,原因都在她。于是,处于重度抑郁症的她,放大了这番自责,最终选择了自杀。而真正的凶手——我,却站在远处,仿佛一切都与我无关。” 他再一次摇头:“接下来,就是你知道的一切了。我不但要杀死尚午,更要为了远在天国的文戈拯救你。如果她看到你在她不在的世界里,过得如此可悲可怜,那么,她会难过伤心的。” 说到这里,他抽了下鼻子,无法抬起的头朝着我身后的骨灰盒与玻璃罐望了一眼:“我已经辜负了她太多。无法令自己优秀,成为她喜欢的模样。无法一如既往地默默守候,以为她足够幸福了,我自私地追求安逸与稳定。我又无法洞悉尚午那种家伙的罪恶心思,疏忽了他在黑暗角落里放出的暗箭。我也无法以身殉难,用我的肉身去抵换文戈的肉身承受的苦难。最终,我想,我终于想出了我能够为文戈做些什么了。我相信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里,眼眶里肯定有满满的眼泪,那些眼泪又都是因为舍不得你而汇聚。那么,天国中的她唯一的期许,可能就是你——沈非,在没有她的世界里,好好地过活。” “但是,”邱凌望向我,眼神中曾经的狡黠、奸诈、反复等全数消失了,剩下的只有真实与诚恳,“但是,你却沉沦了。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一度那么优秀的你,会承受不起挫折呢?连我这么一个有着天生犯罪人基因的家伙,都能够勇敢面对,而你、而你沈非,怎么会这样呢?” “于是,就有了你与我的这所有的对抗?”我小声说道。 邱凌点头:“你可以这么理解吧,不过,”他叹了口气,“不过我当时认为自己最先要做的事情,是让尚午受到惩罚。同时,我也有小小的愿景,希望你真的会因为李昊而介入这个案子。那么,对于我来说,就是完美。” 他笑了:“最终,一切都那么完美。当我在审讯室里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那摆放在审讯台上的手有着细微的抖动,相信那一细节被你捕捉到了。但是你不知道的是,那抖动,是因为无法抑制的兴奋。” “邱凌,你说完了没有?”我将他打断。 “说完了。”他应道。 这时,他身旁的李昊作势要将他往后拉扯,但邱凌却用力甩了一下:“李队,不差这一两分钟吧?” “你还有什么鬼把戏快点使完。”李昊瞪着眼说道。 “沈非,答应我,将我的骨灰埋在苏门大学后山的那棵大树下。”邱凌的眼眶中开始有了闪光,我知道,是眼泪。他继续着,“沈非,我对文戈的放手,就是在你俩真正走到一起的那棵大树下开始的。最终,我希望、我希望我的故事也被埋葬在那里。” “真磨叽。”李昊骂道,并一把抓着他的手臂,往另一边走去。 “沈非,答应我。”邱凌想要扭头,但因为镣铐,无法完成这个动作,“算我求你了。” 他最后的语调变成了哀求,但我并没有回应,反倒僵在原地。我突然间觉得很失落,一个之前将我压迫到喘不过气的对手,终于褪下了属于他的层层迷雾,泯灭了属于他的重重光环,最终屈身在深渊里,对我开始了狼狈的哀求。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该拒绝还是应承。 我想转身,但目光仍然伴随着邱凌这一刻被带上岸后的背影游走着。猛然间,我看到了乐瑾瑜,她被小雪挽着,站在警车边正望着我。距离太远的缘故,我无法看清她脸上的表情,也无法捕捉到她眼神中闪烁的是什么…… 我冲她扬起了脸,小声地说了句:“瑾瑜,我等你。” 距离太远,我的声音太小,她不可能听见。但是,我记得她是会唇语的,可这一刻船上的灯光并不是那么明亮,两人的距离也不近。那么,她能够看清吗? 我想,她是能够看清的。因为这一刻的她摇了摇头,然后将头扭向了一边。 风暴 1957年,加拿大多伦多市的17岁少年彼得·伍德科克杀害了两名男孩和一名女孩。被捕后的他,呈现出诸多精神病人的症状。之后,他被送去进行司法鉴定,最终被认定为有严重的精神病。彼得被判处无罪,被送入精神病院进行强制治疗。他的治疗期限可能是终生,因为他具备高攻击性,脑部的额叶与颞叶的功能低下。通常来说,这两个部位是与自控力、同理心密切相关的。这些部位的活跃程度低下,暗示着患者缺乏道德推理和抑制自身冲动的正常能力,也是类似于彼得这样的罪犯拥有不人道的暴力犯罪记录的原因。 在之后35年的治疗中,彼得的年岁也在一天天变老。他的青春与壮年都在精神病院的围墙下被磨尽,眼光中的杂乱与宣泄终于消亡。54岁的他,甚至有了提早到来的衰老与让人觉得可悲的慈祥神情。 医院认为彼得的病情已经缓和,并准备让他重返社会。1991年7月13日,他获得了一张通行卡。彼得可以用这张通行卡离开精神病院3小时,在小城里漫步一会儿。医生甚至还微笑着告诉他:“老彼得,你可以去买一份你这些年最想吃的鸡肉披萨尝尝。嗯!如果你没吃完的话,你还可以让服务员给你打包,带回精神病院你的病房,到晚上再继续享用。” 彼得微笑着点头,礼貌地对医生说了谢谢。他和医生护士们挥手,抬头看了看医院门外的天空。35年了,这是他第一次走出医院,多么让人激动与兴奋啊。 10分钟后,彼得连砸带砍将医院里面的一个病人杀死,并将其拖入一处隐蔽的灌木丛里,对尸体进行了猥亵。然后,他手里拿着那张通行证,走向小城的警察局自首。 所以说,连环杀人是心理疾病中真正无药可救的病例。不管过去多少时间,也不管用了多少药物,都不可能缓解一个连环杀人犯对谋杀的渴望。 只有继续杀戮,才可以安抚他们心中的恶魔。也就是说,邱凌心中的恶魔,一旦开始,就永远不会停歇,对他的怜悯,岂不就是对恶魔的纵容。 距离邱凌被捕已经过去11个月了,这11个月里,我多了两个习惯。首先,我开始了晨跑,不管刮风下雨,也不管身体有某些毛病。因为我想将思想中那些灰暗的东西磨掉,但那一段段布满血腥的记忆又那么刻骨。于是,我开始迷信运动,相信身体的一天天强壮,最终会实现自己精神世界的茁壮。 另一个习惯,好吧,或许应该说是毛病——我开始抽烟了。尼古丁是否真能够带给人快感,这一年里我并没有感受出来。但我告诉自己,我需要的只是这么一个习惯而已。之前的年月里,我拒绝任何可能会上瘾的东西,强迫自己的世界充满自律与规则。最终,事实证明了,这些自律与规则被打破有多么容易。 我需要发泄的出口,需要坏习惯来放纵自己。也就是说,我终于学会了自我调节,学会了释放和解压。 我很少去诊所了,陈蓦然教授与另外几位同事帮我将诊所经营得井井有序。偶尔,我会回去看看,曾经的病人指定需要我出诊,我都推给了其他人。我总觉得,一个无法拯救自己的人,又如何拯救别人呢? 12月的海阳市,终于凉了。瑾瑜在10个月前被判处一年有期徒刑,罪名是故意伤害。本来大伙还想着她可能适用缓刑,市精神病院甚至还去风城精神病院给她开具了当时解离性迷游症的病历。但这姑娘在法庭上的态度与让人们不寒而栗的对社会的冷漠表情,让法官不断摇头。最终,她接到了属于她的判决书。因为刑期短,她被留在看守所里服刑。 我差不多每个月都去看她两三次,但她对我的态度始终不冷不热。我知道,要让冰块融化,不可能在一朝一夕间。并且,我已经将自己的家布置了一番,甚至给她整理出了一个房间。我告诉她:“等你回来后,就先住在我家。之后我们可以尝试说服卫生局的那些官员,并出具你当时精神状态的报告书,看能否再次拿到你的心理咨询师证。” 乐瑾瑜微微一笑,银色的短发让她显得有些苍老。她将头扭向一边,喃喃地说道:“再说吧!还有那么久。” 久吗?我望向窗外,眼光暖暖,尽管外面很冷。 今天,是她刑满释放的日子。我一早等候在花店门口,接过花匠给我精心插好的一束花。然后,我开车驶过这座城市,朝着看守所开去。 就在这时,我的电话响了,是李昊打过来的。 “沈非,在去接乐医生的路上吗?”李昊问道。 “嗯!有点堵车,我可能会迟到十几分钟。”我看了看车上显示的时间——9:11,然后笑着对话筒那头的他说道。 “想不想多听一个好消息。”李昊接着说道。 “赵珂怀孕了?”我连忙问道。 李昊在那边顿了顿:“哪壶不开你提哪壶,对吧?” 我讪笑:“那是什么好消息。” “是邱凌。”李昊继续道,“他的判决书下来了,死刑。” “哦!”我点着头。实际上,他最终被判处的结果,所有人都能够猜到。但他的案子因为涉及周期长,需要的取证等工作也非常复杂,所以用了8个月才到检察院并提起公诉,上个月才开庭。邱凌自己没有猜错,对他的审判没有公开,因为太多受害者的惨死,会令公众在重温一次后依旧惶恐。李昊告诉我,邱凌在法庭上一如既往地歪着头,微笑着望向检察官、法官以及配给他的律师。他没有对自己的所有罪行进行反驳,一一认罪。刑警们一度以为他在最后的陈述上,又会用他惯有的方式进行长篇大论。但事实上,他什么都没做,只是环视了一下身后坐着的稀稀拉拉的人们,直接选择了认罪。 “那什么时候执行死刑呢?”我平静地问道。 “很快吧!死刑到最高院只是复核,终审判决书最快也就一二十天吧。”李昊答道。 “嗯!”我没再细究,选择了结束这次通话。 前方拥堵的路口终于畅通了,接下来通往看守所的公路车流很少,不会再出现堵车的情况。我深吸了一口气,放在后排的桔梗与玫瑰拥簇着的花香,将车厢充满,一段新的生活即将开始。而过去的那一页,有着邱凌的那一页,也终于尘埃落定。无论邱凌对于我来说,应该如何定义。但他是罪恶的化身,是恶魔临世。 10分钟后,我开到了看守所外。我将车停在外面,下车,从后排抱出那一大束花。我知道,乐瑾瑜在看到我,也看到花的时候,表情依旧会和这11个月里一样,始终的冷漠。但她内心深处,不可能没有欣喜。我想,就算自己做的这一切,只能够换回她嘴角的一次微微上扬,对我来说,也是很好的。因为,它寓意着属于她的新生,也在拉开帷幕。 我朝着看守所的大门走去,嘴角往上扬着,内心激动着…… 但这时,我猛然发现,在看守所门外,一辆黑色的商务车安静地停着。车上并没有人下来,但司机位置的窗户半开着,一个戴着鸭舌帽的男人在和车窗外的人交谈。而车窗外的人,穿着一套灰色的衣裤,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的档案袋,银色的短发随意披散着。 是乐瑾瑜。 我大步朝她走去,并张嘴喊道:“瑾瑜!” 她扭过头来。与此同时,商务车的车窗也缓缓往上合拢了。 乐瑾瑜朝我迎了过来。她看到了我手里的花束,目光甚至一度集中在花朵上。我以为自己会在她的眼神中捕捉到喜悦,哪怕一丝丝也可以。但不得不承认,经历了种种后的她,已经学会了收拢自己的情绪,不会让人捕捉到丝毫。 我将花朝她递了过去,笑着说道:“想不到你这么快就办完手续出来了。” “嗯!”她应着,并伸出手,将我手里的花往前推。 我愣了一下,接着连忙讪笑道:“走吧!我先领你去吃个早餐。我想,你一定会想在今天这个日子里,吃得饱饱的,然后彻底放松睡上一觉的。” “沈非!”瑾瑜将我的话打断了,“其实……” 我依旧笑着,有着某种不好的预感。 “其实……”她再次看了看那束花,接着摇了摇头,“其实我和你并不是很熟。” “但是……”我想要反驳。 “事实如此,你我这些年真正接触过多少次呢?”她耸了耸肩,“你甚至连我还有些什么亲友都不知道。” “你不是、你不是没有亲人了吗?”我结结巴巴地说道。 “我只是没有父母而已,并不代表我就没有亲人。并且,”乐瑾瑜扭头看了一眼那辆黑色商务车,“并且就算我没有一个亲人了,我在你与我人生轨迹没有交集的那些年里,也会有朋友啊!所以……”“瑾瑜!”我打断了她的话,因为我猜到了她要说什么,“能弥补吗?” 心理大师(出书版) 第65节 “你觉得呢?”她又一次看了看我手里的花,“你要送我玫瑰和桔梗,但你了解我喜欢什么样的花吗?你不了解,于是,你选择了你觉得我会喜欢的鲜花。但实际上,你真的明白每一种花所诠释的花语吗?” 她叹了口气:“沈非,可能,你认为象征希望的桔梗会是在我新生的日子里,让我欣喜的花朵。桔梗的花语是诚实的爱、永恒与不变的爱。但实际上你已经将这种爱献给了文戈姐,我配拥有它吗?”“并且,”她闭上了眼睛,几秒后缓缓睁开,“沈非,并且桔梗的花语还有第二层意思。它是要让人明白,爱的绝望。是的,桔梗的第二种花语是……” 她转身了。 “是无望的爱。”她淡淡地说道。 她朝着那辆商务车大步走去,并径直拉开了那辆车的后门,跨了上去。 我静默在原地,不知道如何是好。我憧憬了快一年时间的再次见面,结局是自己的如此狼狈。 我有点尴尬,微微笑笑。 就在这时,我的电话再次响起了,是陈蓦然教授打来的。 “教授,诊所里有什么事吗?”我问道,眼睛却继续盯着那辆黑色商务车。 “没什么重要的事,是你的两位师兄,”教授顿了顿,“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这些年我最看好的学生里面,有两位在心理学研究机构里面工作吗?” “嗯!有印象。”我应着,眼前的那辆商务车启动了,缓缓倒车,又缓缓转弯,最终,朝着看守所外的公路开去。我看到那车不是海阳市的车牌,而是苏门市。难道,瑾瑜要彻底离开这座城市,离开我的世界吗? “他俩来海阳市了,并希望找机会和你碰面聊聊。”教授继续说道。 但那一刻的我,心却是在往下沉,如堕深渊。我的双腿沉重,似乎已经迈不开了。我笑笑,又自顾自地耸了耸肩,似乎这样能够缓解自己的狼狈。 “沈非,你在听吗?”教授问道。 “我在。”我应着,并将花束夹到腋下,腾出另一只手伸进裤兜里,在烟盒里摸出一根香烟叼上。 “哦!你愿意见他俩吗?”教授顿了顿,“应该会和你挺聊得来的,他们和你一样,都很优秀。” “好吧!您安排好时间,提前通知我就是了。”我应承着,期望快点结束这次对话。 “那行,我和他们回个电话后再回你。”教授说完挂了线。 我转身,朝着自己的车走去。我摸出打火机,想要点燃香烟,但打了几次都打不着。 我站住了,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继而吐出。 我朝着一旁的垃圾桶走去,将花束扔了进去。我再次打火,依旧没有火苗燃起。我低吼了一句:“滚!”接着将打火机重重地摔在地上。 打火机发出“砰”的爆炸声,瞬间四分五裂。 我再次站定,闭上眼,深吸气,继而吐出。 我笑了。难道,我还能被这反复戏谑我的人生再次打败吗? 我朝着车大步走去。 这时,电话又一次响起了,还是教授。 “老师,这么快就约好了吗?”我的语调不再低沉,而是轻松随意。 “是!他们今明两天没空,说是苏勤有个亲戚,之前因为感情纠纷闯了祸被判了刑,这两天出狱。所以,约到了下周二晚上。”教授顿了顿,又补充道,“苏勤就是他们中的一位,司法精神病学专家。另一位叫蒋泽汉,一个专注于大脑神经解剖学的神经学学者。” “哦!我点头,觉得这桥段似曾相识。”脑海中一晃而过的是岩田的微笑。 “对了,乐瑾瑜也是这两天出狱吧?”教授突然问道。 “是的,她是今天出狱。”我答道。 “你会去接她吗?” “没……”我的脑子里突然跳出一系列念头,又有一条线将它们快速联系到一起,“老师,之前您不是说他们不在海阳市吗?那他们这两天要接的亲戚,应该也不在海阳市服刑吧?” 话筒那边有了短暂的沉默。半晌,教授的语调开始变得有点怪异:“是,他们这些天是在海阳市。并且,他们要接的那位亲戚,也在海阳市。” “他们、他们来自苏门市?”我脑海中的画面定格在接走瑾瑜的那辆黑色商务车的车牌上。 “是的,他们来自苏门。”教授应道。 “好吧!下周二见。”我没再多说,径直将电话挂了。 我抬起头来,冬日里9点多的太阳,温暖而又迷人,邱凌之前说的那句话在我耳边回荡。 “这,不会是结束。”邱凌那天是这么说的。 第十四章 尾声 接到判决书时的邱凌,嘴角依旧往上扬起。他看了面前法庭派到看守所宣读判决书的法官和书记员一眼,觉得他们的表情凝重显得那么好笑。即将被枪毙的人是我邱凌,又不是你们。那么,为什么你们不会笑笑,非得让气氛这么严肃干吗呢? “是不是我今天又要换监房了?”邱凌冲一旁的看守所管教干部看了一眼说道。 “是的!”站在门口的管教干部点着头,“邱凌,你得乖乖的,剩下这一二十天不会有人为难你的。” “邱凌,你要不要上诉?”之前读判决书的那年轻法官冲着邱凌问道。 “哼哼!随便。”邱凌想挺起胸膛,但这一年时间里,手铐与脚镣之间那根短短的铁链,让他的脊背始终弯曲。或许,之后年月也不可能挺得起来了。 想到这里,邱凌又笑了。还有之后吗? 他依旧微笑着,跟在管教干部身后。在之前被关的5号监房门口,邱凌接过自己的被褥衣裤,然后被带着缓缓朝监区深处走去。 10号监房的门被管教干部打开了。 “学习员马东。”管教干部喊道。 坐在通铺上一个高大的光头连忙站了起来:“到!干部有什么指示?”他探头看到了管教干部身后戴着镣铐的邱凌:“不会是让我们看死鬼吧?” “也就一二十天,估计月底就被带去上路了。”管教干部说道。 “好吧!10监房一定好好表现,管好这位即将被枪毙的大兄弟。”这叫作马东的光头笑着应道。 邱凌没有多看他一眼,他本就对监区里面的其他罪犯打心底里看不起。于是,他将自己的被褥衣裤对着地上随便一扔,缓缓朝里面走去。 “看好他!”身后铁门被管教干部关拢了。 邱凌缓步走到监房的通铺最中间的位置,被判处死刑的罪犯都要睡在这里。因为这个位置是监房的中心,其他囚徒随时可以看到他的一举一动。很多死刑犯在最后日子里状态会很不稳定,所以,看守所在他接到判决书后,会让他换一个监房。因为不能担保他在之前监房里是否与某些人有过隔阂与争吵,然后在最后时日里,对那些人做出过激的举措。 “死鬼,我们监房和其他监房不一样。可能,你在其他监房,里面的学习员会组织大伙对你好言相劝,慈悲对待。但是在老子这里,你就得给我乖乖的,别整什么幺蛾子。否则……”叫马东的牢头狞笑着对邱凌说道。 “否则怎么样?”邱凌坐到通铺上,扭头问道。 “否则一样把你打个半死。”马东恶狠狠地说道。 “哦!”邱凌应着,回过头看了看地上自己的衣物。接着好像想起了什么,朝着那堆衣物走去。 马东站起了,大步走到了邱凌面前:“死鬼,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我吗?”邱凌弯着腰,脊背无法伸直,抬头的动作有点滑稽。 “赶紧说!”马东不耐烦起来,并扬起了手掌,作势要抽耳光到邱凌脸上。 邱凌笑了:“我叫邱凌,梯田人魔邱凌。” 马东愣了,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嘴唇甚至还抖动了几下。就在他还没晃过神来的瞬间,邱凌突然间将头往前一撞,砸到了对方的鼻梁。黏稠的血瞬间喷溅了出来。紧接着,弯曲着的他像一头矫捷的猎豹,快速做了个微微向上跳起的动作,将手铐一把套到了马东的脖子上,并往回用力一拉。 “死刑犯要杀人了!”整个监房里一下炸了锅,但没有人敢上前,因为邱凌的名字,足以让很多人毛骨悚然。 管教干部冲进来的时候,只见被邱凌锁着脖子倒拖到角落的马东脸色已经变了,双腿甚至只剩轻微的抖动了。而其他囚犯脸色煞白,没有人敢靠近。 邱凌被电击倒在地上。 当晚,他被关进了禁闭室。 “你这剩下的十几天,就一个人待着吧!”铁窗外传来怒吼声,“一个不留神,差点又让你这家伙多带走一条人命。” 邱凌笑了,他缓缓躺下,望向上方那小小的窗户,窗户外是完整天空的一个小小剪影。 “又是一年过去了,或许,自己看不到明年的春了吧?”邱凌自言自语道。在地下世界的那一年里,他养成了这个自己对自己说话的毛病,就好像身体里两个不同的人格在对话。 “对了!好像苏勤和蒋泽汉就是去年这个时候被关进监狱的。”邱凌一下坐了起来。当时,刚从躲藏了一年多的地下防空洞里出来的邱凌,到过苏门市,想要查查这两位师兄的近况。但最终他收获的却是苏勤与蒋泽汉两人因为故意伤害罪入狱的消息。他俩的刑期好像一样,都是一年。 “也就是说,苏勤和蒋泽汉在上个月应该已经出狱了才对。”邱凌继续嘀咕道。 邱凌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莫名地想到这两个人。或许,疯狂者所记挂的人,是比自己更为疯狂的家伙吧? 邱凌微微笑笑,自顾自地说道:“这两个疯子的故事,又有了新的开始吗?” 他顿了顿:“那么,沈非,你的故事呢?” 想到这里,他激动起来,拉扯着那沉重的锁链,站到了简陋的床铺上。他开始更加放肆地笑,并大声叫喊起来。他的声音早已变得嘶哑了,在整个监区回荡开来: 一季花开 会落 扫碎瓣的老人 眼角鱼纹 会裂 蛛网满颜 谁又记得 你惊艳的眸 与你脂的肤 那年你驻足远眺 将军回眸微笑 江山不过是他赢取红颜的筹 邱凌的声音更大了,甚至带上了哭腔,嘶吼了起来: 大风啊大风 吹落一地 谁的厮守 谁的顾盼 …… 就在邱凌宣泄着情绪的同一时刻,在海阳市滨海住宅区的一栋楼房里,一位戴着眼镜的男人歪着头看着面前的一个黑白屏幕,屏幕里,正是大声叫喊着的邱凌。他笑了笑,扭头对身后正在耍弄哑铃的另一名男子说道:“苏勤,看来,这么多年下来,邱凌这家伙的诗还是没有长进啊!” 那名男子也笑了,朝着前方的黑白屏幕看了一眼:“所以说,具备先天嗜血因子的人,又怎么可能成为一名诗人呢?” 眼镜男点了点头:“是!他,”顿了顿,“他还是只适合做一个连环杀人犯,对吧?” 心理大师(出书版) 第66节 第十五章 番外篇 有时候,我们会觉得,自己像一块海绵。我们微笑聆听,我们微笑耸肩,我们又微笑沟通,微笑引导,最后微笑着将你们送出我的诊疗室。只是,在你们的背影消失的瞬间,那留下了你们意识世界里灰暗杂质的空间里,只剩下我们这些心理咨询师独自面对。 是的,我们是一块海绵,聆听了你们的骄傲荣耀,吸收了你们的抑郁悲伤。 关于我们这一行 故事提供者:王志平,国家一级心理咨询师 性别:男 年龄:50岁 任职单位:风城医科大 很多人说起我们心理咨询师,总觉得我们这行奇奇怪怪的。仿佛病人自带忧郁气质,咨询师也自带疗伤功能一般。而实际上,心理咨询行业虽然有自己行业的独特性,同时,也与各行各业有诸多共性,和大伙每天生活工作着的氛围大同。当然,我们会比大伙收获到更多的较为悲伤的故事,但并不是一个完全没有段子的行业。 蔡先生是我的一位病人,牙医,有一家自己的牙科诊所。要知道,牙医这个行业,是需要做圈子生意的。蔡先生的圈子是一群台湾人,平日里闲着也跟着台湾人一起喝喝红酒,聊聊风月。台湾人迷信,没事就说道那些鬼鬼怪怪的事。而蔡先生之所以是我的病人,是因为他本身就有轻微的幻想症,总觉得自己时不时能够捕捉到一些光怪陆离的人影。之前年月倒还无所谓,被这群台湾人来回说道多了,便觉得自己可能具有台湾人说的阴阳眼,或者叫作火眼低,能看到一些不该在人世间出现的东西在这万丈尘世中走动。 我和他一起探讨过这种错觉的由来。蔡先生小时候是外婆带大的,外婆是乡下人,打小就好打听各种乡野故事。搜刮了几十年的素材,把小时候的蔡先生妈妈恐吓得很听话,自认为效果不错。接着在带蔡先生时,又依样画葫芦。蔡先生可能打小就实在,将这些故事都听了进去。别人属于童年的不太记得的潜意识世界的故事,都是王子公主青蛙白兔这些。而他的,塞得满满的都是各种青面獠牙的鬼怪。 因为他自己也学医的缘故,所以很多知识他自己也懂,这也是在对他的疏导过程中会一再受阻的原因。他总觉得某些脏东西,是我们普通人看不到的。而他看到后不会吱声,也不会点破,并自认为,不点破本就是具备阴阳眼的他所应该抱有的处世方式。一直到、一直到发生了这么一件事。 蔡先生住在一个比较高档的小区,有一栋不大的独栋别墅。一天晚上,他回去得有点晚,心便惶惶的,害怕路上又遇到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将车停进车库后,他自顾自地舒了一口气,将车门合拢便迈步往楼上走。走出几步,他想起提包还在车上,便转身。就在这时,他眼角余光掠过了某处,后背莫名地一凉,那股子凉意似乎来自车库的某个角落。但蔡先生没有朝那个方向望去,因为他在之前那一环视瞬间,隐约看到那个位置似乎有个灰色的人影半蹲着。他知道,又是不应该被自己看到的东西出现了。 他连忙低下头,再次转身,朝着楼梯方向快步走去。至于落在车上的提包,明天早上再拿吧,总不能惊动了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某些东西吧——蔡先生这么想着。 然后…… 第二天,蔡先生放在车上的提包被人偷走了,散落一地的车窗玻璃碎片让蔡先生终于明白,昨晚那所谓的脏东西,不过是一个窝在角落里等待时机的小偷而已。 至此,蔡先生的幻想症得以痊愈。 蓝胡子 故事提供者:艾荣国,高级心理咨询师 性别:男 年龄:62岁 任职单位:省公安厅,已退休 连环杀人犯在人类历史上并不少见。早在古罗马时期,“死亡马戏团”就有成千上万的观众参与。杀人,以一种娱乐的形式在公开场合演出。能够容纳5万名观众的罗马斗兽场在当时一度座无虚席,与现代的体育场相差无几。 最早有详细资料记载的连环杀人犯,是一位叫作吉利斯·德·赖斯的法国元帅,外号“蓝胡子”。他是圣女贞德的亲密战友与伙伴,更有传言说他是贞德的秘密情人。25岁的吉利斯在围攻巴黎的战斗中,将受伤的贞德从战场上扛回了安全区域。因此,他被授予蓝底金色百合花勋章,并被查理七世封为元帅。 1432年,28岁的吉利斯拥有了自己的城堡,并积累了大量的财富,成为欧洲最富有的人之一。也就是这座位于法国南部的城堡,吉利斯在接下来的8年里,诱骗了不低于140名,甚至可能达800名孩子,进入自己的城堡。很多孩子都是被父母送进去的,要知道在当时,脱贫最好的办法,就是给贵族做仆人。8年后,吉利斯自己供述,成群结队的孩子走进城堡,希望被选中。只是,最终被留下的那些孩子,要么被告知被送去了吉利斯位于远方的城堡,要么就说被来访的某勋爵看上了,将之带去了他们自己的领地。 1440年,因为一起土地争端事件,吉利斯被捕。那些孩子的恐怖经历才得以曝露出来。受害者人数大约在140至800人之间。据大量证人描述,孩子们被送进城堡后,吉利斯会尝试接近他们,并关心与宠爱。接着,他会开始尝试性地捏或者掐他们,最终,他那魔鬼的一面会逐渐呈现出来,虐待孩子后又把他们亲手杀死。至于过程与方法,在此也不便太多讲述。一位从荣耀殿堂走出的英雄,最终会残暴到那样的程度,确实让人不敢相信。 当然,因为审判者是当时的教会,所以一些关于炼金术、巫术、邪恶仪式的说法也充斥在案件卷宗中。或许,在现代科学、心理学出现以前,这也是当时人们唯一能够为这些残忍谋杀找出的合理解释。 最终,吉利斯被教会法庭判处死刑。1440年10月26日,他被吊死,从犯也被一同处死了,尸体被火化。吉利斯死前提出一个要求,希望自己的尸体先下葬,之后再被火化。基于他曾经立下汗马功劳,所以,他的这一请求被批准了。按照基督教徒的神学理论,这样做的话,吉利斯就能够在最终审判日复活。 他的临终遗言是:“无论犯下多大的罪孽,上帝都会对你进行宽恕。” 于是,在弥留之际的吉利斯心底,自己的罪恶也不过如此。 所以说,连环杀人犯最为可怕的一点就在于,他们对自己犯下的所有罪恶,都自认为不过如此。对对错的基本理解,在他们的意识世界里完全没有定义。 是的,连环杀人犯是不可能被感化与扭转的最可怕的罪恶。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永远会是。 爱你的愁绪纷纷 故事提供者:钟宇,文字工作者 性别:男 年龄:38岁 任职单位:自由职业 这是一个故事,一个关于意识与躯体的故事。 邝志龙走下大巴车,他那脏乎乎的鞋底终于接触到了星城干净的土地。刹那间,红尘扑面而至,有离别愁绪,亦有绕指情柔。 车站对面有一对小情侣,穿着鲜艳的t恤与浅色的长裤。他们的脸上洋溢着一种叫作青春的物质。曾几何时,邝志龙也有过,那时候,他会搂着顾琴的腰,在她耳边说着自以为是的笑话。接着,顾琴会吃吃地笑,将头靠在邝志龙的肩膀上。发丝散发出让邝志龙近乎痴迷的淡淡清香,以及、以及现在看起来,变得遥不可及的真实。 邝志龙叹了口气,继而朝前走去。这是他第一次来到星城——顾琴毕业后工作的地方。有人说,星城是一个能让人梦想放飞的地方;也有人说,星城是一个让人埋葬自我的城市。邝志龙无法确定,但唯一能够肯定的是:比较起自己毕业后走入的那片高原,这里,如同天堂。 他微微笑了笑,继而将手插进裤兜。顾琴送给自己的那块很土的怀表,还在里面放着。邝志龙想把怀表拿出来,可是,当手指捏向怀表的瞬间,怀表的质感支离破碎,如同流沙,片刻散尽。 邝志龙的心微微颤动,那种如同撕裂般的痛,让他忍不住蹲到了地上,继而抽泣起来。半晌,他深吸了一口气,再次站起。路边一家已经关门的服装店门口,那巨大的玻璃幕墙照射出邝志龙身后的世界,那世界是清晰的,因为那世界是属于星城的,属于这个因为梦想而存在的世界。可惜的是,邝志龙在玻璃幕墙里看不到自己。自己并不属于这个灯火阑珊的华丽都市,而是属于那片颗粒水滴也那般晶莹剔透的自然乡野。尽管,那里还有如同刀割般的寒风,与枯燥如干柴般的夜晚。 邝志龙朝前走了几步,让自己站到那片玻璃幕墙跟前,伸出手,想要触摸镜面。他那粗糙的手掌,径直穿越过了面前的晶体。邝志龙连忙将手缩了回来。 如撕裂般的心痛,让他选择了转过身,朝着街道前方发狂般奔跑起来。眼前的世界越来越璀璨,不夜的城市把霓虹当作自己的眼睛,眨啊眨望着邝志龙这奇怪的来客。星城对他来说是陌生的,但是冥冥中却又有一股神奇的指引,让邝志龙在某个路口转弯,又在某个路口停步。 他在一家叫作“灵魂吧”的店面前停住了,那扇红色的门紧闭着,隐隐约约能听见里面传出低沉劲爆的鼓点声。曾几何时,那重低音的节奏,会让邝志龙兴奋不已,他与顾琴会在那昏暗的七色彩灯下,喝着啤酒,看着舞台上歌者舞者卖弄的狂野。可8年过去了,或许,是邝志龙成熟了,抑或退化了,这一刻他并不想走进这家酒吧,宁愿静静地站在街边,等候着之后的偶遇。 邝志龙往后退了几步,路边的栏杆是真实的,而自己是否真实却并无定数。他尝试着往后靠了靠,让自己的腰与栏杆接触。接着,他感觉到了金属的坚硬质感。 邝志龙意识到,自己现在对铁栏杆的依靠,不会改变这个世界的一切。反之,邝志龙连一个依靠的物体都不能被允许拥有。 远处麦当劳的霓虹在闪烁着。8年前,还没有去到高原的邝志龙,很喜欢吃那里的薯条与可乐。可人生,是一条布满泥泞也要不断前行的夜路,很多你曾经为之痴迷并为之驻步的一切,不过是幼稚的自以为是。你会跌倒,你又会站起。最后,邝志龙面前那些因为严重营养不良而瘦弱的孩子,他们那一张张黑乎乎的脸庞,让邝志龙终于明白:世界,并不是自己与顾琴以为的那么美丽。他也终于知道了:支教,不再是自己的一时冲动。自己曾经憧憬的站在明亮教室中充当灵魂工程师的梦想,比较起来是多么的卑微与可笑。 顾琴不止一次要邝志龙回来,从最开始每周打电话催促,到之后一两个月提起一次,再到最后……似乎对邝志龙已经遗忘。这一切过程,在邝志龙的世界里,宛如一把有着一个个刻度的木尺。邝志龙也想过回来,他也真的想念顾琴,想念那无骨的腰与绕指柔的发。但,青春,是一本读着读着就会痴迷的书。最后,他离不开高原,也离不开那些孩子了。 那扇红色的酒吧大门打开了,邝志龙有一丝欣喜,朝前跨出一步。他有8年没有见过顾琴了,最后一次通电话是在3年前。邝志龙记得那次通话,顾琴对自己更多的是客套,并随意说了一句:“如果我换了号码,想要通知你,都没有渠道了。” 邝志龙当时笑了:“你可以给我写信啊!你又不是没有给我写过。”“写信?”顾琴在电话那头重复着这两个字,好像写信在她的世界里是一个非常古老的词汇一般。接着,她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小声说道:“嗯,我会给你写信的。等我有时间的时候吧!” 可惜的是,看来,她之后一直都没有时间。况且,以后就算她有时间,自己也已经收不到她的信了。 一个高大的男人率先走出了酒吧,他穿着黑色的西装,笔挺的西裤,他的皮鞋干净并发亮,这让邝志龙不由自主地将自己的鞋往后缩了缩,尽管也没人能够看见。高大男人肩膀上搭着一条细长的手臂,手臂的尽头,是一位留着长发的时尚女人。 是顾琴!邝志龙感觉眼眶湿润,全身颤抖起来。她依然那么美丽,白皙的皮肤宛如纯洁的兰,散落的发宛如妖娆的柳。她的腰依然无骨,只是,搂着她腰的人,不再是邝志龙。 顾琴醉了,她在不断地大笑,接着又大声地号叫。邝志龙能够听到她在说着:“没有了!他没有了!他就这样没有了!” 没有了!是谁没有了呢?难道,顾琴知道自己的事吗? 那如撕裂般的痛,让邝志龙有了流泪的感觉。 他冲了过去,朝着顾琴伸出手去,想要将她环抱。可是,他从顾琴的身体中穿越而过。 他,无能为力。 顾琴又哭了,她终于站直了身体,对着她身边的男人说道:“没了!青春没了!” 那男人冲她皱着眉:“行了!你醉了!我送你回家先。” “不!我不要回家!”顾琴脸上带着红晕。她猛地转过身,双手环抱着那男人的脖子,“我不要回家,我要、我要和你,我要去你家。” 那男人愣了一下,接着努力挤出一丝笑来:“琴,别开玩笑了,我老婆孩子都在家。” “你王八蛋!”顾琴大叫起来,“你就是个王八蛋!” “顾琴!你怎么了?你、你这些年都经历了什么?”邝志龙又一次冲到了顾琴的面前,大声地喊了起来,“你、你怎么能够这样子呢?”可惜的是,邝志龙的说话声,顾琴听不到。 就在这时,从邝志龙身后慢慢闪出一个黑影,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液体,对着邝志龙说道:“孩子,走吧!喝完这碗孟婆汤,从此就没有了心碎与心醉。” 邝志龙没有回头,他望着顾琴近乎痴了。 但,面前的世界却开始慢慢变浅、变淡…… 那男人终于将哭闹着的顾琴推到地上,接着大步走向停在路边的一辆黑色汽车。汽车发动了,快速开走了,剩下顾琴坐在地上默默流泪。 最后,她终于站了起来,理了理短裙的下摆。她苦笑着,挺起腰杆,朝着不远处的的士走去。 她路过一个正在收档的报刊亭,无意瞟了一眼过去。当天的晚报头条是这么一排字:希望小学突遭山洪,支教老师支离破碎。 顾琴愣了一下,在那沓报纸前停了下来,她拿起,看着……最后,她身体颤抖起来。报纸上还有一张打着马赛克的照片,那位为救孩子而死去的支教男老师的尸体,被暴虐的山洪撕成了两片。顾琴无法分辨他的颜面,但,那尸体旁边,有一块如今看来,显得那么土气的怀表。 顾琴泪流满面。 邝志龙摇了摇头,世界,在他这个不甘心离开的灵魂面前,变得更加淡了。或许,8年前,自己大学毕业后不选择去高原支教,那么,自己与顾琴的人生,会有完全不同的轨迹。能否幸福终老,尚无定论,但肯定要比现在好…… 邝志龙苦笑笑,面前的顾琴与顾琴生活着的世界,已经在他眼里变成了一幅浅浅的若有若无的铅笔素描。邝志龙摇了摇头,他突然想起了穆旦的一首小诗: 等你老了,独自面对炉火 就会知道有一个灵魂也静静的 他曾经爱过你的变化无穷 旅梦碎了 他爱你的愁绪纷纷 第四部 心理大师 深渊 前言 我们在儿童时期,最先要掌握的事便是对于对错的分辨,以及什么是善,什么是恶。 这对于刚涉世的孩子来说,是一个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实际上,我们所有人耗尽一生,也未必能够真正将对错与善恶看个清楚。两者之间的分界是互相渗透,且模糊不清的。 弥尔顿的《失乐园》里,大天使路西法一度是上帝最为宠爱的天使,是光的守护者。因为一次叛变,他与他的战友们丧失尊贵的身份,沦为恶魔。于是,他开始重新审视世界。以往,他以为光明能够抚慰万物,感恩之心是所有人都必须有的品德。之后,他终于明白——善与恶是交织在一起的,以往如此,现在如此,未来也一定如此。 路西法有了一个新的名字——撒旦。他扬起头对上帝说道:“在天堂为奴,不如在地狱为王。”为了报复,他将目光望向了上帝最为疼爱的人类。但即使撒旦引导着亚当、夏娃做出再多有悖于上帝意愿的举动,甚至走向罪恶,上帝仍宣称,只要人们心中有神,就依然能够得到救赎。于是乎,路西法所做的一切,在上帝眼里,便只是一个孩童吸引长辈注意的拙劣表演而已。只是,上帝并没有准备原谅他,更别说救赎。也就是说,他被打入了看不到一丝丝未来的深渊,永世不可能再次拥有光明。 不得不承认,很多时候,我会有一种错觉,认为邱凌就是路西法的化身。他在光明与暗影中来回穿梭,最终落入了深渊。 路西法的罪孽,被思想家认为是“贪爱”。诗人但丁对于“贪爱”的定义是——涌现的罪恶如猛兽般的任意妄为,精神深处有着黑暗的深渊,用再多欲念都无法将之填满。犯贪爱之人,要归入第九层地狱,被冰湖冻结。那颗贪得无厌的心,将永远冻结在自我囚禁的湖水里。也就是说,他们将永远活在以自我为中心的世界里。 我是沈非。我一度以为我眼中的天堂便是天堂,也一度以为我眼中的地狱便是地狱。但最终,我开始明白,白色的天使也会翱翔在黑暗的夜空,长角恶魔也会在地狱中点起光芒。天使与恶魔最大的区别不是对于善恶的理解,而是…… 而是对于牺牲的诠释。 《失乐园》里这么写道:心灵拥有其自我栖息之地,在其中可以创造出地狱中的天堂,也可以……也可以创造出天堂中的地狱。 心理大师(出书版) 第67节 引子 他将黑框眼镜往上推了推,环抱着那一沓厚厚的稿纸,朝外面走去。身后诗社的同学们还在传阅着彼此的作品,大声朗诵。声音此起彼伏,令他的心情无法平静。但今晚,他只能对大伙说抱歉。因为,他还有另外一个社团的活动要参加。尽管那个社团没有诗社这么热闹,尽管那个社团连一个像样的教室都没有。但,那社团里的每一个人,都有着在他看来独特的人格魅力,并自带光环。 他加快了步子,朝着学校外面跑去。眼镜又开始往下滑了,于是,他抬起手,将眼镜摘下。其实,他视力很好。但每每照镜子,他都觉得自己的眸子深处,有着洪水猛兽在那里狰狞咆哮。他不希望人们看到,更不希望人们知道他流淌着什么样沸腾的血液。 快到校门口时,他放慢了脚步。他抬头,看了一眼大门上方的摄像头,明亮的镜片蔓延向某位穿着灰色制服的保安视线。他感觉不适,低下了头,朝着旁边走去。 他不喜欢被人注意到,能够被湮没,在他看来就是很好。尽管,他又会在深夜羡慕着站在辩论台上慷慨激昂说话的另一位男生。 好吧!人是矛盾的,从他们出生开始,就被矛盾所缠绕。 他加快了脚步,穿过马路……最终,他推开了那扇位于民居顶层的小房间的木门。果然,另外三位乌列社的同学已经围坐在火炉边说着话了。戴着眼镜瘦瘦高高的是陈蓦然教授的研究生蒋泽汉,他之前发表在《心理学》杂志上的两篇论文写得很棒,被教授大力推荐。坐在他旁边的是和蒋泽汉高中开始就一直同窗的苏勤,他也是研究生,同样也是陈蓦然教授的得意弟子。 坐在最边上微笑的姑娘,是医学院那边的学生。这一刻的她,正微微笑着,望着身旁侃侃而谈的两位师兄。她的头发微微卷着,随意地扎成一个马尾。从门口角度望过去,侧身的她颈子很白,且很长,就像高贵的白天鹅。只是,在他心里,别的女人再如何好看,都敌不过他心中那穿着红色格子衬衣曼妙的可人儿。 这时,白天鹅般的她扭过头来了。她的笑容依旧如花,可不知道怎么回事,这笑容又让他莫名害怕。他总隐隐觉得,对方这笑容背后,有着火焰,有着岩浆,有着雷霆万钧与洪水猛兽。 “邱凌,我们今晚的活动都已经快结束了。”她开口说道。 “是吗?”不安的这位男生正是当日的邱凌,他一边应着,一边有点慌乱地将眼镜重新戴上,“可是……可是今晚也是我们在苏门大学诗社的最后一次活动,所以……” 邱凌说到这里,突然看见了苏勤那微微皱起眉头的脸。于是,他连忙改口道:“嗯!对不起了各位。我本来想着只是到诗社那边看看,大三的学弟们今晚专门给我们这些即将毕业的师兄举办了欢送诗会。我多聊了几句,就兴奋了起来,忘看时间了。” 他避开师兄苏勤那不悦的眼光,冲女孩撇了撇嘴:“瑾瑜,我和你不一样,你们医科生要读五年。可我……”他笑了笑,“我下周就要离开学校了。” 扎着马尾的乐瑾瑜这才扭头望向蒋泽汉和苏勤:“是啊,邱凌就要离开学校了,他没啥爱好,就喜欢在文学社那边读几首诗而已。”“好了,今晚乌列社的活动到此结束了。”苏勤站了起来,“最后,让我们用掌声欢送即将离校的诗人邱凌。” 邱凌愣住了,对方之前和自己关系一直都不差,也并不是一个会在这种小事上生气的人。但今晚…… 今晚的苏勤好像有点奇怪。 和苏勤一起站起来的,是蒋泽汉。他没有板着脸,相反,他甚至在苏勤身后冲邱凌撇了一下嘴。紧接着,苏勤自顾自地拍了两下手,然后朝着木门大步走去。 “苏勤师兄,今晚不是还要分享我们四个人上周拍的脑部扫描吗?”乐瑾瑜也站了起来,冲着大步走着的苏勤说道。 “我们一起交流分享的时间还很多,不急。”苏勤回头说道,继而往楼下走去。蒋泽汉再次冲邱凌撇了撇嘴,小声说了句,“你就不能不提诗社吗?” 说完这话,他朝着苏勤追去。 10分钟后,已经走进苏门大学的蒋泽汉和苏勤开始了对话。 “为什么不让邱凌知道自己的脑部扫描图里,额叶和颞叶功能低下呢?”蒋泽汉问道。 苏勤没吭声,自顾自地望着远处操场上奔跑着的学生们发呆。 “喂!苏勤。”蒋泽汉将声音提高了点,“你今天怎么了?在拿到那四张脑部扫描图后,就一直这样奇奇怪怪的。” 苏勤这才扭过头来:“泽汉,你觉得乐瑾瑜会是一个天生犯罪人吗?” “确实不像。”蒋泽汉摇着头,“不过,从她脑部结构的图片看来,或许算是。” “但她的心灵是干净纯洁的,不是吗?”苏勤说道。 蒋泽汉点头:“同样,我觉得邱凌也是个挺单纯的人,怎么也想不到他的脑子也会那么奇奇怪怪啊。” 苏勤打断了蒋泽汉的话:“泽汉,其实一直以来,我都对邱凌这个人抱有好奇。他的潜意识世界里,不可能像我们所看到的那样死气沉沉。相反,我始终觉得那里会是一座随时要爆发的火山。”说到这儿,他顿了顿,“泽汉,你有没有注意到刚才邱凌进门的时候,是没有戴眼镜的。” “好像是。”蒋泽汉点头。 “所以,那一刻我在他那没有了屏障遮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 “苏勤……”这次是蒋泽汉将对方的话打断,“塞缪尔的观相学究竟是不是一门伪科学,至今都有很大争议。你这样用观相来定义身边人的方式,是不是有点偏执呢?” “那他的脑部扫描图岂不正是有力的论据?”苏勤一本正经地说道。 “我想,你在心理学这门学科上某些方面的看法,似乎有点跑偏了。”蒋泽汉再次摇了摇头,“如果我们对每一个人都用我们所掌握的心理学知识来审视的话,那么,我们还算是具备平常心态看待悲喜好恶的普通人吗?” 说完这话,蒋泽汉没有再搭理苏勤了,转身径直朝着研究生楼那边走去。 苏勤没反驳,也没跟上。他左右看了看,朝着距离自己最近的垃圾桶走去。他一边走着,一边从背包里拿出薄薄的几张纸,来回撕扯着。最终,成了碎片的白纸如同蝴蝶,被他撒进了垃圾桶。 “泽汉,只有你一个人不是。”苏勤自言自语道,“除了你以外,我们乌列社的另外三个人,其实都是天生的犯罪型人。” 第一章 第一个病人 退休的检察官 我到现在都还记得我的第一个病人。 他姓秦,是一位退休的检察官。老秦之前几十年经手的刑案很多,工作是对犯罪嫌疑人提起公诉。每一次走上法庭,他手里的案卷卷宗里那些凶徒所犯下的罪恶,总是在他脑海中如同幻灯片一般轮番播放。他开始深恶痛绝,并慷慨激昂。他最喜欢对法官说的一句话就是:“每当我想到那些被被告伤害的人,心都被揪得生疼。”最终,犯罪嫌疑人受到了应有的惩罚。老秦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出法院,虽身心疲惫,但感觉功成身退。正义能够得到伸张,罪恶被打入深渊,对于老秦来说,这便是最好的结局。 于是,惯性的将人定罪的思维方式,在他退休后,开始蔓延到他的整个世界。以往,他能够将工作与生活区分开来。但现在,他混乱了。接着,他开始怀疑,总觉得身边的某些人,可能便是罪恶的雏形,或者原罪的萌芽。 老秦很沮丧。他双手抱头小声地说:“我觉得一切都不好了,那么多应该被惩罚的人,在这世界上横行。可怕的是,我却老了,无法将他们揪出放到烈日下唾骂指责了。” 是的,老秦有苦恼,但他也只是私底下纠结,并没有丧失理智。他知道自己的位置,纵有再多的愤怒,他都将之深藏。他在公园的长椅上沉思,他在日暮的夕阳下漫步。他说:“罪恶依旧在世间肆虐,而我却无能为力了。” 当时面对他的我有点紧张,甚至惶恐。毕竟他是我的第一个病人。我用书本上教给我的微笑微笑着,假装成熟地耸了耸肩:“或许,你需要的是更多的社交,你必须开始习惯退休后的生活。” 老秦点头,叹了口气:“是吧。”接着,他开始沉默。半晌,他自顾自地说道,“我们那年代的人,总是将自己比作螺丝钉,而这个社会便是有着我们各自位置的大机械。终于有一天,我们不再属于这个大机械了,免不了要担心,害怕大机械因为少了我们这个零件,要出纰漏。” 我应着:“实际上,更多的新螺丝钉也都出炉了,他们会接替你的位置,就像你走上工作岗位的时候一样。” 我顿了顿,站了起来:“我是刚从苏门大学毕业的沈非,今天,也是我第一天走进诊疗室面对病人。而你,便是我的第一个病人。”最终,我冲他微微颔首:“所以,很荣幸今天能为你提供咨询服务。” 老秦笑了:“孩子,祝福你!你一定能够成为一名优秀的心理咨询师的。” 那天后,我又是否真的成为一名优秀的心理咨询师呢?快10年了,从我毕业到现在快10年了。3000多个日日夜夜,从男孩到男人又岂止是翻页那么简单?但曾经,我以为这个过程,只是某个日出时分抿一滴晨露的时间。 太多太多的不可测,爱与恨交织,又缠绕…… 乐瑾瑜从看守所离开后的那几个夜晚,我一反常态地没有失眠。我每晚静静地躺下,望望窗帘缝隙间隐约的夜色。几年的经历,让我明白了自己的渺小。无法改变世界,也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更不可能改变周遭的众生。 就比如…… 比如我无法改变乐瑾瑜。 三天后,是周一。早上,我给诊所的佩怡打了个电话:“佩怡,我是沈非。” 佩怡在话筒那边停顿了几秒钟:“嗯!沈医生,你怎么这么早就打电话过来了,有什么事吗?” “哦!我只是想让你将我的接诊牌重新挂上去。” “啊!”佩怡再一次停顿,紧接着,她欣喜起来,“沈医生,你真的能再次回来接诊吗?太好了。对了,我想我现在就可以打电话给韩小姐,安排她今天过来找你。” “韩小姐?”这时轮到我愣住了,“哪个韩小姐?” “可能是慕名而来找你的吧?上月月初就打电话过来想要你给她提供心理辅导。我当时说沈医生休长假,她似乎挺失望的,接着这段时间里,她打了好多次电话过来反复叮嘱我,说等到你再次回来上班,一定要第一时间通知她。” “我以前给她做过心理咨询辅导吗?”我越发迷糊起来,脑子里开始搜索姓韩的病患。 “我马上就要到诊所了,过一会儿我把她的名字发信息到你手机上吧。”佩怡说道,“或许,你看到她的名字就会想起是谁。” 我应着,挂了线。我没有去细想对方到底是谁,因为经历了太多后我终于明白——身边人,来了去,去了来。无常,且都是随缘。于是,我将身上晨跑的衣裤褪下,走进浴室,眯着眼睛迎向莲蓬头,让冰冷的水刺激着我的皮肤,也企图唤醒我的所有感官…… 临出门的时候,我才再次拿起手机,去看上面佩怡发来的信息。 一直在等我接诊的病人叫韩晓,信息里还写着:韩小姐听说你重新开始接诊了很高兴,约了10点到你诊疗室。 我发动汽车,朝小区外驶去。我可以肯定之前的病患里没有这个叫韩晓的女人,也懒得去揣摩对方是谁。 9:10,我将车停到了诊所外。我习惯性地朝马路对面望去,却没有看到邵波的车。一辆进口的黑色吉普停在那里,应该是一辆新车,牌照还没安上去。假如我没记错的话,这辆车落地价应该是260万元左右。 我笑了笑,寻思着今天邵波可能又有一个大客户登门了,让人头痛的是,他自己反倒迟到了。 我合上车门,将衬衣袖口轻轻扯了扯,朝诊所里走去。推开门的刹那,我发现诊所的所有人都站在前台位置,连本应该下午才回来做清洁的霍大姐也在。陈教授微笑着说:“听佩怡说你今天回来重新上班,大家都很开心。” 我也笑了,觉得心里暖暖的,却又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最终,我耸了耸肩:“谁请我吃个早餐吧?” 大伙笑了。 我的诊疗室还是和我离开前一模一样,甚至连味道都没有变。我站在精油架前发着呆,最终拿下了迷迭香。我并不知道几十分钟后要进来的韩小姐适用什么精油,但这一刻的选择,与其说是为我的病患准备,不如说是为我自己。 迷迭香,理智的女神。她在空气中缓缓掠过,使人头脑冷静,条理清晰。 是的,这一刻的我有一点点紧张,就好像10年前我面对我的第一个病人老秦时一样。但是,和当日一样,我又相信,自己一定能够做到最好。 因为…… 因为我是沈非。 就在我刚把精油滴入香薰炉的时候,从我身后传来了敲门声。我连忙把精油瓶放到架子上,墙壁上的时钟指向9:50。 应该是那位预约好的叫作韩晓的病人吧?看来,她挺守时的。 “请进!”我大声说道。 房门被打开了,眼前的人竟然是…… “沈医生,再次见到你很高兴!”这位叫韩晓的女人微笑着说道。 我愣了一下,接着也笑了:“我应该想得到是你才对,经历了那一场,你妈妈肯定会想方设法给你换个新的开始。嗯!换个姓确实挺好的。” 我朝前迈出一步,手指向沙发:“坐吧!岑晓……哦,坐吧!韩晓小姐。” 韩晓的微笑 韩雪是一位优秀的女企业家,同时,她也是一位很强势的女人。在之前我所接触过的诸多人与事中,我发现一个很奇怪的规律——这类强势女人的女儿,也先天有着强势的基因,控制欲与支配欲就算暂时没能爆发出来,但到了某个时刻,她便会快速切换,从而复制出她母亲的强悍人格来。 所以,这一刻我所看到的岑晓,似乎已经完成了这一切换。当日的她虽然为抑郁症所困扰,但眸子里时不时释放出来的依旧是燃烧着的坚定火焰。两年过去了,曾经的那个女大学生似乎已经不见了,干净利落高扎着的马尾,灰色大衣下是条黑色牛仔裤,以及一双低调的渔夫鞋,俨然是她母亲的翻版。但她与她母亲最大的区别在于,她的笑容还能够保持简单,不像韩雪那般的世故。 “沈非!以后你还是叫我韩晓吧。我妈说的也对,或许翻页后,一切都会有新的开篇。”她边说边将大衣脱下挂到旁边的衣架上,白色的打底衫显得她的身材凹凸有致。 我收拢思绪,拿起书桌上的笔记本和笔,朝着弗洛伊德椅对角的沙发走去:“我们有两年没见了吧?”我寒暄道。 “田五军案后,我就去了美国。因为去得匆忙,也没有和你道别。”已经叫韩晓的她并没有坐下,她用手指在那张弗洛伊德椅上掠过,似乎是在感受上面曾经坐过的灵魂们留下的余温。 “我是作为交换生过去的,所以在美国只需要读两年,就可以拿到包括海阳大学在内的中美两个文凭。沈非,你能猜猜我在美国的文凭是什么专业吗?”她用手肘托住身体,倚在弗洛伊德椅上微笑着问道。 “猜不到。”我耍玩着手里的笔套,“实际上,你当时在国内读的什么专业,我也并不知晓。” “是吗?”她继续微笑着,望向我的眼神中,似乎慢慢多了一些什么,“沈非,你今天有点反常。在我进门的时候,你看了两次时钟。我可以理解成为——这是因为我提前了10分钟过来,让你猝不及防。很明显,这不是专业的你会有的毛病。接着,你快速拿起了笔记本和笔,因为手里有了工具后,你会获得安全感。但很可惜,这两样心理咨询要用到的工具并没有发挥你着急握紧的目的。于是,你开始耍玩着笔套,以此来让自己平和。” 她站直,朝我走了过来,嘴里继续着:“沈非,你是有点变了。我记忆中的你安静内敛,眸子里有着睿智但又不会张扬。而这一刻的你……”她看了看我放在茶几下的双脚,“现在的你甚至抗拒与一个曾经熟悉的病患对话。” 我有点尴尬,避开她的眼光,也快速将自己的脚移了移。而在这之前,我的脚尖确实是对着那扇开着的窗。也就是说,我身体的潜在语言是想要迈步,走向那个出口并离开房间。 韩晓转身,径直过去将那扇窗关上,并拉拢了窗帘。我突然觉得眼前的这一幕很熟悉,就好像两年前,面前的韩晓还叫岑晓的时候。她第一次走进我的诊疗室后,我曾经专门将窗户关上。而我当时关窗的原因,就是因为对方那指向窗户的脚尖。 “沈非,现在你应该可以猜到我读的是什么专业了吧?”她依旧微笑着望向我。 心理大师(出书版) 第68节 这一段关于窗户的过往回忆,也让我嘴角上扬了。甚至,因为重拾这一段过去,我有了些许的豁然开朗。于是,我迎上了她的目光,就像当日面对每一个病患的时候一样坦然:“看来,你学了两年心理学回来了。” “嗯!”她有点愉快地点着头,就好像一个在长辈面前表功的小姑娘,“以前我因为自己的心理问题,就翻阅了大量的关于心理学方面的书籍,也算是无师自通地入了门。接着在美国的校园里,两年的学习,让我获益匪浅。” “考证了吧?”我问道。 “国外的那个初级证在你面前就不敢拿出来显摆了。再说我刚毕业,回国后也只拿到了三级助理心理咨询师资格证书。这趟过来找你,除了和你聊聊以外,其实也还有点小事想要你帮忙,就是希望加入‘观察者’开始从事心理咨询师的工作,不知道沈医生能不能收下我这个应届的小丫头?”说完这些后,她总算坐到了那张弗洛伊德椅上。 “这个问题……”我卖着关子。而也就在这时,我放在身后书桌上的手机响了。 我连忙站了起来。要知道心理咨询师在与病患进行咨询服务的时候,手机都是要直接调成静音的。而两年时间没有执业,竟然让我疏忽了这一点。 “没关系,沈非,你看看是谁,需要接的话接就是了。毕竟我也不是那些普通的病患。”韩晓笑着说道。 我有点尴尬,走到书桌前一看,竟然是陈蓦然教授打过来的。我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挂掉,但紧接着看到韩晓的神情,自然而又随意。她的率性似乎感染了我,让我觉得自己也没必要在她面前太过死板。 我接通了电话:“老师,我在做咨询。” “啊!”教授应了声后连忙说道,“你看我,那……那你忙完后回复电话给我。” “什么事直接说吧!”我又看了一眼冲我笑着的韩晓。 “方便吗?”教授压低了声音。 “嗯!” “是这样的,你记得上次我跟你说有两位师兄到了海阳市吗?” “记得,你还说周二要和他们一起吃饭。”我应着。 陈蓦然:“对,不过刚才他们打电话过来,说今天就在我们诊所附近,希望中午能叫上我俩一起过去聊聊。” “今天中午……”我犹豫了一下,“行吧,不过可能要晚一点。”“没关系。苏勤说他俩现在就在愉悦西餐厅里喝咖啡,要我们午饭前直接过去就是了。”教授似乎挺激动,他顿了顿,“你先忙吧!我现在给他们回个电话,你忙完后喊我。”说完他挂了线。 “嗯!沈医生有饭局?”韩雪歪着头,“我本来还想着中午请你吃个饭,好好公关一下你,让你答应留我在你的‘观察者’里实习,看来这计划泡汤了。” “之前就约了的,两位师兄,也都是从事心理学与精神科学方面研究的。”我解释道。 “要不……”韩晓眨了眨眼,“沈非,要不你领我一起过去吧!就说我是……就说我是你的私人小助理,新招的美女助理。” 我就近坐到了书桌后的椅子上,微笑着看着她,并不急着说话。 “说是新招的司机也成。”韩晓一本正经地说着,“而且是自带好车的那种。” 她说到这儿,我脑子里突然闪过之前看到的马路对面停在邵波公司门口的那辆黑色吉普。于是,我故意撇了撇嘴:“是新车吗?” “嗯!”韩晓点头。 “吉普吗?” “嗯!” “你妈也过来了吧?而且你们出发得有点早,于是你们顺道去接了邵波,然后在邵波公司里喝茶。等到8:45,你才挎着包不紧不慢地走过来的,对吧?至于你妈,这会儿应该正和邵波在那儿继续说笑才对。”我望着她的眼睛缓缓说着,注意力伴随着每一个字节的吐出,快速收集着她眼神中闪动的东西。最后,我自信地微笑了,因为通过她的眼神与微表情,我可以确定自己的这一段分析完全正确。 “看来,沈医生还是和以往一样神奇。”韩晓点头称赞道。 我深吸了一口,心底积压着的不安终于消散。是的,我回来了,我终于回来了。 20分钟后,我和韩晓走向马路对面。因为今天是周一的缘故,教授在整理上周病患的资料,要晚10多分钟出来。于是,我正好用这点时间和韩雪也见一下,毕竟再次开始工作,也需要她这样的海阳市名媛多多帮助。 因为韩晓给她打过电话,所以韩雪径直走出了邵波的办公室。我们在那辆硕大的吉普车旁边客套了几句后,邵波才钻了出来。今天不是很冷,所以他只是穿了件圆领t恤,是那种有点复古味道的蓝白条纹的海军衫。邵波身材匀称,穿啥都好看。一件这么简单的海军衫穿在他身上,也有模有样。 “八戒呢?还没过来?”我冲他问道。 “刚才打电话说就要到了,这胖子和古大力最近开始晨跑了。”邵波边说边抬起手看了看表,“都快11点了,他们还晨跑?估计是想直接跑去哪个饭店吃午饭吧。” 正说到这儿,韩晓就指着马路另一头说话了:“邵波哥,那不就是你的那个搭档吗?” 我们一起扭头,朝着韩晓指着的方向望去。确实是八戒和古大力,两人满头大汗一扭一扭小跑着冲我们这边过来。但同时,邵波傻眼了。因为…… 因为那渐行渐近的两人,居然都穿着和邵波一模一样的海军衫。 “嘿!三人演唱组合吗?”韩雪乐了,冲邵波问道。 邵波本就没脸没皮,也没否认,径直迎上前去:“你俩怎么也穿着这么件t恤啊?” 八戒与古大力已经到了我们身前,用毛巾擦着汗。八戒翻着白眼:“不是你上次去参加那个什么商会活动领了一件吗?我和大力瞅着挺好看,也过去参加了一次活动,一人领了一件。” 古大力在旁边一边喘着一边应道:“是……是啊!反正……反正又不要钱,不拿白不拿。” “你小子就跟着八戒学坏吧。”邵波很气愤,“之前为啥从没有见你们穿过呢?” “横条纹不是显胖吗?”八戒很认真地说道。 “那今天怎么又穿上了呢?”邵波也开始较真了。 “不为啥啊?就是今天跑步,我和他不约而同翻出了这件t恤穿上了而已啊。”八戒答道。 “行了!只能说你们哥仨心有灵犀。”我笑着为他们总结道。 见邵波还在愤愤,韩晓也补上一句:“邵波哥,这种撞衫的事是极小的概率,尤其是三个人撞衫到了一起,应该觉得挺有意思才对。”话刚说完,一辆公交车正好停到了马路边。从里面哗哗啦啦走出了十几个叽叽喳喳说着话的中老年妇女,为首的两个还提着个小音箱,朝着不远处的广场走去。 我们几个同时笑得弯下了腰,因为……因为这十几个去跳广场舞的大妈,今天竟然穿着统一的服装——和邵波、八戒、古大力身上的条纹一样的海军衫。 “嘿!这是小到了什么程度的概率了。”古大力一本正经地嘀咕道。 秘云水库命案 邵波闷哼了一声,一扭头,拽了拽我的衣角,往旁边走去。我会意,快步跟上。到其他人听不到我们说话声音的位置,邵波掏出烟来,我俩一起点上。 “你知道了吧?”邵波问道。 我有点迷糊:“知道什么事?”紧接着又想起了什么,连忙补上一句,“你说的是月初邱凌接了判决书的事吗?” “不是。”邵波摇头,“那家伙横竖是个死,早死晚死而已。我说的是张金伟……” “张金伟?独眼屠夫?市精神病院重度危险病患一号病房的那个?”我一边说着,脑子里闪出那个站在铁窗后的健硕而又有点笨重的魁梧身影。 “是他。”邵波点头,“他昨天下午被人劫走了。” 我越发迷糊了:“被人劫走?人家劫他干吗?” “昨天下午,他在精神病院突发急性阑尾炎,被送到了市人民医院治疗。5点左右,有三个医生戴着口罩、推着担架去了他的病房,说医院还是决定要将张金伟送去手术室做阑尾切除手术。当时精神病院跟着过去的医生也没多想,便让那三个医生将严严实实固定在担架上的张金伟给推出去了。之后的监控显示,那三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直接把张金伟带去了地下停车场,抬上了一辆白色的救护车。嗯!我知道这事后就打给了李昊,又被他骂了几句。最终,昊哥还是跟我说了,那辆救护车是套牌车,用天网监控系统追踪到那车到了郊区,便再也找不到了。” “哦!”我应着,并想了想,“可是,劫走他的人是什么目的呢?”邵波扭头看了一眼不远处还在闲聊着的韩雪母女与八戒等人,压低了声音:“昨晚我也在为这事犯着迷糊,你知道,我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人不在警队,整天操心他们市局那些破事。琢磨了一会儿,觉得似乎也没啥惊天阴谋。可是……”说到这里,他再次看了一眼不远处,声音也压得更低了,“沈非,今天早上秘云水库那边发现了一具无头男尸,身上穿着的据说就是竖条的医院的病服。” “你的意思是这两件事又能够串联到一起?”我的眉头也皱了起来,紧接着冲邵波反问道,“嘿!你都是从哪里打听到的这些消息啊?李昊他们队里的大小事务你怎么都知道啊?” 邵波白了我一眼,冲着自己事务所那块招牌指了指:“我不是干商务调查的吗?” 我点头——这商务调查所调查的范围也着实有点广泛:“那……邵波,你这么神神秘秘给我说道这些,是不是又想要我给李昊打电话,问一下无头案的情况?” “是!”邵波倒也坦白,“你看,昨天我已经为了打听张金伟被劫事件,主动打给李昊被他削了一顿。今天是不是得轮到你打给他了呢?” 我乐了:“我压根就不关心这事。” “哦!”邵波点头,“那你关心一个前几天刚刚重获自由的叫乐瑾瑜的女人的事吗?” 我瞪大了眼。邵波也没卖关子:“带走张金伟的那三个医生是两男一女,都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和帽子。病房里的精神病院派过去的医生事后说,总瞅着对方三个人中间的那个女医生有点眼熟,似曾相识的样子,有点像乐瑾瑜。于是,他当时就盯着女医生多看了几眼,发现对方似乎也在故意回避自己。这时,他发现了一个细节……”邵波边说边将手里的烟头掐灭,扔进旁边的垃圾桶里,“他发现那女医生帽子边缘露出的黑色长发深处,似乎有不少银白色的发丝。” 我的表情凝重起来,沉默了几秒,继而说道:“邵波,我希望你所说的这些都不是道听途说来的。并且,那个精神病院的医生,观察真有这么仔细吗?” “昨晚我挺闲的,听说了这事后,便领着八戒去了一趟医院。要知道八戒在医院这种地方,朋友总是挺多的。所以,昨晚给我们描述这些的,是内科的护士长张大姐,号称市院大喇叭。我当时也问了你刚才问的这个问题。大姐的回答是——那个看精神病人的小医生才20多岁,一脸的痘痘,瞅着就是雄性激素分泌得很旺盛的主,逮个女人在身边,不多看几眼,难不成还盯着那两个男的去看吗?”邵波说到这里笑了笑,“我寻思着,张大姐这话说得也挺有道理。” “是吗?”我随口应着,脑子里开始凌乱起来。这时,邵波将手机递了过来,他已经按了李昊的号码:“喏,你现在打过去,李昊一看是我的号码,就知道是我要你打的,要骂也是骂我。然后,你把今早秘云水库的无头尸案给问上几句,看在你的面子上,他应该会透露点东西让咱知道的。” 这时,乐瑾瑜几天前转身离开时那冷漠的表情,在我脑海中又一次闪过,我按下了呼叫键。 “你烦不烦?”李昊很快就接通了电话,“我在出现场,有啥事之后再说。”说完这话,他似乎就准备挂机。 “李昊,我是沈非。”我沉声说道。 “啊!邵波这家伙又说服你打过来了?”李昊说完这句话后还补了一句粗口。 “秘云水库的无头尸是张金伟吗?带走他的人里面,是不是真有乐瑾瑜?”我没有绕弯,直接说道。 李昊在那边顿了顿,接着有风“呼呼”的响声,应该是他在空旷的水库边走动着,最终选了一个没人能够听到他说话声的地方。 “沈非,我和赵珂都在现场,可能之后这案子也会用到你,因为……”他说到这儿再次停顿了一下,“因为什么我晚一点过去找你时再说吧,现在我直接回答你的问题得了——死者确实是张金伟,尸体浮在水库上,不过头没了。至于你说的第二个问题……” 他开始了第三次停顿,似乎是在考虑我是否能够接受得了他即将说出的事实。 “说吧!”我深吸了一口气。 “医院的监控探头拍到了那三个劫走张金伟的人中的女医生的正面,我们放大对照了,确实是乐瑾瑜。”李昊说道。 我闭上眼睛,嘴里应着:“好的,我知道了。” 李昊:“我先过去现场那边了,你电话保持畅通,我从现场回来就过去找你,然后接上你一起去一趟市看守所。” “去市看守所?”我追问道,“还要去市看守所干吗?” 李昊:“沈非,可能……嗯,我只是说可能而已。今天这张金伟的案子,可能与邱凌有关。”说完这话,他径直挂了线。 我将手机递给了邵波,感觉太阳穴的位置在微微发胀。我隐隐觉得,又有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正在朝我袭来。而这网中间有的,竟然又是邱凌那张看似对任何人与事都无甚在意的表情。邵波忙问道:“死者确实是张金伟吧?” 我点了点头,脑子里慢慢地又切换到了乐瑾瑜那张冰冷的脸。我突然觉得,我对于这张脸的记忆,在逐渐地模糊。尽管,她贯穿了我生命中的十几个年头,但实际上又始终遥远。甚至,我与她的相处,全数加起来又有多少时间呢?那么,我又如何能自以为是地认为我真的熟悉她呢? 这时,马路对面陈蓦然教授的身影已经出现,他左右看了看,最后看见站在马路对面的我们。 “我要走了。”我对邵波说道,并转身。 “可是……”邵波还想再问上几句什么。 我回头:“下午李昊可能要就这个案子找我,他过来的话,我打电话给你。” 邵波这才舒心笑开来:“行!等你电话。” 第二章 苏勤与蒋泽汉 天使长的堕落 我们坐上了韩晓的那辆黑色的新车,朝着两位师兄约定的地方驶去。车窗外美丽的海阳市依旧整洁悦目。放眼,能望见蔚蓝的天与零散的云,能听见远处海水的哼唱。我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左手抱胸,右手弯曲,用食指压在嘴边,静静思考着。渐渐地,我有了种莫名的惶恐,来源于对乐瑾瑜的担忧。然后,我又想起了邱凌,天空中变幻的云彩似乎也在拼成他的脸。其实,一直以来,我都觉得他与乐瑾瑜之间,始终有着一些什么,是我所未知的。只是,那一层未知,又藏得无比扑朔迷离。 教授坐在后排,一直没有吱声。他是位智者,看得出我在思考,自然不会打搅。而我身旁的韩晓,却不时扭头看我一眼。最终,她自顾自地笑出了声,紧接着,她轻咳了一声,小声念出了弥尔顿《失乐园》里描绘撒旦的一段诗句: 霎时间, 他竭尽天使的目力,望断, 际涯。 但见悲风弥漫,浩渺无垠。 心理大师(出书版) 第69节 四面八方围着他的是个可怕的地牢,像一个烘炉的烈火四射, 但那火焰却不发光,只是灰蒙蒙的一片…… 我抬起头,望向身旁的她。韩晓也看了我一眼,接着做了一个我经常做的动作。是的,她耸了耸肩:“怎么了?我读得不好吗?”“挺好的。”我点了点头,接着她继续读道: 可以辨认出那儿的苦难景况, 悲惨的境地和凄怆的暗影。 和平和安息绝不在那儿停留, 希望无所不在, 唯独不到那里…… “咳咳!”身后教授的咳嗽声明显是故意的,“我想,我要打断你们一下。毕竟……毕竟你们也不能真当我这老头子是空气吧?你们这么一唱一和的,我会有点尴尬。” 我和韩晓也都笑了。我再次扭头,望向车窗外,那远处的白云已变幻。之前拼成的邱凌那张脸,在这一刻已经变成了一个有着巨大翅膀的天神,飞翔的方向却是向下。我明白,邱凌的人生正如那堕天使的命运一般,曾经光明,却因为一念之差,纵身地狱。 那么,瑾瑜呢? 她何尝不是曾拥有白色的巨大翅膀,自带光芒。尽管她在世俗中独孤拮据,但灵魂始终清澈,不曾随波逐流…… 我摇了摇头……很多事情,并不是我辈能够左右的。大天使长的堕落,又是否只是他骨子里本就灰暗的灵魂最终得以释放的结果呢? “沈非,快到了。”韩晓的声音再次响起。我缓过神来,发现车已经开进了愉悦西餐厅门前的停车场。我们三人下车,朝餐厅里面走去。刚到门口,就听见有人在二楼对下面叫唤:“老师,我们在楼上。” 我循着声音,和陈教授一起抬头,发现探出头来的是一个戴着眼镜的30多岁男子。 “他就是蒋泽汉。”教授明显激动起来,迈向餐厅楼梯的步子也大了起来。 我和韩晓连忙跟在他身后,朝二楼走去。愉悦餐厅的二楼是个露天的平台,到夏天就只能晚上开放。而这个季节就不一样,有凉凉的微风,若能端杯咖啡坐在这楼上眺望不远处的朝夕公园,也有一番滋味。 最里面的应该就是老教授的那两位得意学生了。只见他们早已站起,冲我们迎面而来。他们差不多是同时握住了教授的手掌,大声地说着客套话。我和韩晓站在他们身后,如同配角般有点尴尬。这时,教授转身了,指着我对那两位说道:“喏,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沈非医生,比你们晚了两届。你们都还读了几年研究生,沈非本科毕业后就直接进入了心理咨询行业,临床经验非常丰富。另外这位姑娘是……”教授卡壳了。 我连忙补上一句:“新招的心理咨询师,刚从美国留学回来。” 韩晓也大方,微笑着半鞠躬:“几位老师多多关照。” 之前那位探头喊教授的戴眼镜的男子冲我们点了点头,大声招呼道:“先坐!先坐吧!” 我应着,和韩晓一起坐下。而另外那位学长却没有理睬我们,他继续紧握着教授的手,自顾自地拉扯着教授坐下,并喊服务员点单。 “沈非,这位就是蒋泽汉,大学和你一个专业,之后读研又去折腾了几年神经科学。”教授说这番话的时候,戴眼镜的那位学长也冲我们微笑着点头示意。他的块头不小,敞开的衬衣领子里有鼓鼓囊囊的肌肉,应该是有长期锻炼的习惯。和他这大块头并不相称的,是他小小的脑袋,以及已经有明显脱发迹象的脑门。于是,他留着有点过时的边分,似乎想将自己的狼狈遮掩。 接着,我偷偷望向了他搭在桌子上的手。指甲修剪得非常整齐,应该打磨过。手指虽然粗壮但稳定。他的西装很合身,在他现在这个坐姿下,法式衬衣的袖口正好显露出两寸左右。浅灰色的袖口上,精致的袖扣闪着光泽。 这是一个注重细节的男人,用当下最流行的九型人格来鉴定他的话,他便是典型的完美型人。 我微微站起,欠身,朝他伸手。他也重复着和我一样的动作,他的手掌干燥,有力。 “你好,多多指教。”我寒暄着。 “嗯!另外这位便是苏勤了。”教授转而指向了一直没有望向我的那位,“苏勤比较执着,心理学专业,读研的时候更是一门心思在精神分析上。” 对方这才冲我微微点了一下头。他和蒋泽汉一样,个子不矮,但是没有蒋泽汉壮实,短发,显得很精干。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鼻子,很典型的鹰钩鼻。这一外貌特征有人认为是返祖的一种呈现,而我也觉得这种鼻子确实容易让人想起鹰隼。中国的面相学对这种鼻型也有微词,认为这类人性格计较,淡漠无情。 我再次欠身,朝他伸手过去。他有着很明显的犹豫神情,最终沉默了一两秒后,才抬起手来。他的手掌冰凉,如同体弱贫血的少女一般。 紧接着,他快速将手从我手里抽离,并再次对着服务台喊了一句:“服务员!怎么还没过来呢?” 一个高个子女孩连忙快步跑了过来:“不好意思,这会儿人比较多。几位要点什么?” “给他们吧!”蒋泽汉接过餐牌朝我们递过来,“听说这里的牛排味道不错,尝尝呗!” 我应着,接过了餐牌翻阅着。韩晓也凑过头来,俨然跟我一起点餐的模样。她身上有一股牛奶的香味,很好闻。 “别点牛排,这家的牛排很烂。”她小声说着。 我“嗯”了一声。这时,教授和蒋泽汉开始闲聊起来,说的都是当年在校园里如何如何的琐碎话语。而苏勤却摸出手机,低着头看起来,并不时按几下,似乎是在和什么人聊天。这时,我的手机响了,一瞅屏幕,是李昊打过来的。 我冲他们几个微微点了点头,拿起电话朝着天台一侧没什么人的位置走去。心里暗暗寻思着李昊这性子确实也够急,才半个多小时,难道就出完现场了? “你现在就要过来找我吗?”我按下接听键直接问道。 “没这么快。”李昊应道,“沈非,你现在方便说话吗?” 我意识到他可能又有什么不便于让外人知晓的关于心理学的案情想要和我沟通,便再次朝着角落里移了移身体:“嗯!你说。” “10分钟前,我们覆盖全市各个角落的天网监控中心,在五一北路的一个路口,捕捉到了昨天劫走张金伟的救护车经过的视频了。对手连那假车牌都没换,大大咧咧地开向市郊的屠宰场大院。我们现在已经派了一组同事在过去的路上,可能有机会将那三个犯罪嫌疑人给逮个现行。”李昊说道。 “哦!”我认真听着这似乎与我没什么关系的案件进展,脑海中却又一次闪过乐瑾瑜的脸,“李昊,这种抓捕的活,也需要我帮手吗?” “没……”李昊似乎在犹豫什么,半晌,他语气凝重,“沈非,这次监控拍到了救护车前排的两张清晰的人脸,其中一张是……” “我知道了。”我将他的话打断,语气越发镇静地说道,“是乐瑾瑜,对吧?” 李昊“嗯”了一声。 “李昊,能发个截图给我看看吗?”我继续不紧不慢地说道,“如果没有违反规定的话。” “我一会儿就发给你,并且你现在也已经有权限了解这次案件的一些细节。”他继续说道,“汪局已经指定要我邀请你加入本次‘秘云水库特大凶杀案’专案组,稍晚点就会有同事过去接你上市看守所提审邱凌。” “哦!”我应了一声。 只是,在这一信息袭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似乎变得没有了太多应该有的纷扰情绪。甚至,对于扑面而来的巨网,我潜意识深处竟然开始主动迎合,还有一些期待。 挂了线,我没有马上回到韩晓她们几个身边,而是自顾自地站在这大平台边上,朝着远处的朝夕公园望去。那整齐的树木郁郁葱葱,茂密得足以掩盖住树荫下的一切。就算有罪恶发生,此刻如我般鸟瞰其间的人们,也无从洞悉。而我们唯一能够通过眼睛收获到的,是生命蓬勃的美好景象。 我嘴角上扬,就好像邱凌面对我时的神情。我的手紧握着手机,等待着震动再次响起,收到李昊发来的、有着乐瑾瑜出现的监控图片。 “心灵拥有其自我栖息之地,在其中可以创造出地狱中的天堂,也可以创造出天堂中的地狱。”我默默念着《失乐园》里的诗句,感怀着…… 在乐瑾瑜的世界里,究竟是在构建着一个天堂,还是一个地狱呢?我总以为她的思想海洋里有的是蔚蓝天际,为何又总是弥漫着狰狞的硝烟呢? 手里的手机震动了,低头……是李昊发来的图片。我的拇指在屏幕上停顿,我知道图片里面会是什么,然而,我又发现自己将之点开,其实需要勇气。 最终,我吸了口气……图片有点模糊,应该是放大了很多倍后只截取了挡风玻璃前那一排而已。开车的是一个陌生的男人,副驾驶位上坐着的正是乐瑾瑜。她容貌依旧,但表情有点模糊,无法捕捉到这一刻的她是喜是悲。而在她与司机的身后,有另外一个秃顶男人欠着身,从后排探出头来望着汽车行进的方向。 我有着隐隐的揪心痛楚,但经历了太多太多后,似乎这点扯淡剧情,也无足挂齿了。于是,我给李昊回了个信息,只有两个字——是她。 我将手机放入裤兜,冲着远处的公园再看了一眼。我深吸气、呼气,目的是让自己情绪平静。但接着我发现,实际上自己早已如同一块被暴雨洗刷得光滑了的岩石,本就冰凉,无须淡定。 我转身,准备朝身后的餐桌走去。可是就在这转身的瞬间,我看见一个人的目光正快速从我身上收拢回去。那犀利的眼神如同锋利的刀刃闪出的光芒,快速收到了刀鞘中。 是苏勤……他急忙低下了头,继续耍玩着手机,好像之前望向我的炯炯眼神与他无关一般。 人格 九型人格是近十几年来风行全球的一门人格心理学理论,备受国际上诸多大学和国际著名机构的推崇与欢迎。弗吉尼亚大学威廉玛丽学院修读咨询教育学位的博士生萨拉·斯科特(sara scott)在其论文里对九型人格系统进行了科学测评,其结果认定九型人格是个非常精确的系统。 这一理论的历史及来源却无从稽考,象征着九型人格的符号是非常古老的,可以追溯到公元前500年古希腊的毕达哥拉斯时代,甚至更早的时期。 身世隐晦的神秘学家乔治·葛吉夫(george gurdjieff)在1900年左右,将九型人格的符号引入西方世界。奥斯卡·伊察索(oscar ichazo)将其整合。精神病专家克劳迪·奥纳兰霍(claudio naranjo)将这一理论发扬光大。接着,更多的学者都对九型人格进行了研究,直至发展至今。 完美型、全爱型、成就型、艺术型、理智型、忠诚型、活跃型、领袖型、和平型这九型人格,适用于所有人。人格最健康的时候,随时会有人格整合的可能。例如和平型人格的人,出现了成就型的特征。那么,他会由原本的内向保守,变得充满活力,基本欲望得到满足,基本恐惧隐藏。 在第一眼看到蒋泽汉的时候,我就认定他是很典型的完美型人格。这类人有极强的原则性,不易动摇也不易妥协,黑白分明。他对自己要求很高,甚至苛刻。同样地,他对身边人也是如此追求完美,并不断改进。但这类人感情世界薄弱,喜欢控制,又极其护短,导致他会时不时地愤怒,并用对别人的放弃来宣泄怒火。 在窥探到苏勤有偷偷观察我的举动后,我反倒没有继续望向他。我视若无睹,假装不曾留意到他的这一细节。并且,对于这两位师兄,我也并没有太多好感,更别提是否有兴趣去了解。今天的饭局本也只是老师自以为好意的撮合而已。甚至,我还怀疑,在他俩最初约教授的安排里,本也没有对于我的考虑,一切都只是教授的一厢情愿而已。 于是,我将目光移向了正在微笑着与韩晓说话的蒋泽汉。从我这个角度望过去,所看到的蒋泽汉的侧面角度,正好可以看到他垂在椅子另外一边的右手手臂与手掌。我发现他的手里捏着一个像烟盒一般的小纸盒,他的手指在纸盒上来回翻动着、捏压着。他的动作很快,因为只用了单手的缘故,他想要完成的撕扯进展得并不顺利。所以,他的手掌偶尔会有剧烈的,但是动作幅度又明显在压抑的很小的抖动。 我的心往下一沉……他那完美主义者的外衣下面,有着一颗具备暴力倾向的内心。在我们所看到的道貌岸然的外表下,因为无法顺利毁坏事物而浮躁的他,正在变得躁动起来。但,从他的表情与言行中,却压根看不到任何端倪。 完美型人格的人一旦出现病态的恶化,将是极其可怕的。他们会过分膨胀,自我防卫机制出现,心理变得不平衡,甚至不惜伤害别人,并屈服于社会的阴影下。但是……但是蒋泽汉是一位心理学学者,对于这些他肯定是熟知的。况且,在自己内心深处无意间映射出来的撕裂纸盒的时候,他是懂得如何纠正自己的心理,并进行自我引导的。那么,他现在细小的彰显破坏力的动作,便只可能解释成他对自己潜意识里的某些不好的情绪,在进行人为的放纵,也就是他在偷偷地减压。 我扭过头。我对这两位师兄开始厌恶起来,我开始怀疑教授对他俩的看法是否有着某些错误。我缓步回到座位上坐下,再次拿起菜单翻看,心里开始期待李昊所说的要来接我的同事,能够早点打电话过来。那么,我就有理由离开这个糟糕的聚会了。 “对了,沈非。听说你和邱凌也打过好多次交道?”蒋泽汉突然朝我望过来,开口问道。 “是!”我点头,“你也认识他?” 蒋泽汉连忙摇头:“教授说当时在学校时我们应该见过他,但是我和苏勤都对这个人没啥印象。不过,这两年关于他的案例,成了行业内大家都很喜欢讨论的一个话题。所以,我们才开始对他有了一点兴趣。” 他说到这里笑了笑:“也只局限于一点点兴趣而已。” 不知道为什么,我在听到他这番话后,脑子里首先想起的人,竟然是岩田介居。与岩田那一丝不苟的模样同时在我脑海中回荡的,又是邱凌与我最后一次见面时说的那句话——“诸如岩田一般疯狂到极致的家伙会陆续出现在你的世界里……” 我也笑了,并用这个笑容迎上了面前的蒋泽汉。我耸了耸肩,就像我平日里很放松时习惯的那样。然后,我故意拿出手机:“刚才就是我市局的同学给我打了个电话过来,很快,他们就要接我去市看守所。” 我故意顿了顿:“所以,我可能要先告辞!下次你们再来海阳市,我再好好请两位师兄吃饭吧!” “看来沈医生每天都挺忙的。”说这话的是苏勤。我扭头望向他,发现他单手的拇指和食指捏着手机,手机屏幕看似无意,又似乎“看似”得过于无意一般地对着我。手机上有一张图片,竟然是李昊发给我的那张有着乐瑾瑜的图片。 在确定我看到了那张图片后,他更加“无意”地将手机收到了裤兜里。 “沈医生,你不觉得自己有点不礼貌吗?蒋泽汉问你一个很平常的问题,换回的是你阴阳怪气的一番对自己即将要做的事情的详细描述。实际上,我们并不关心你今天的行程以及你的同学在市局里做着刑警队队长的职务。蒋泽汉在你面前询问起邱凌,也不过是因为害怕和你没有话题,出于礼貌提起而已。”苏勤一本正经地说道。 “好吧!看来,是我没有表述清楚。”这一刻的我,心底有着震惊,因为他手机里也有着同样是从市局发出来的嫌犯的图片。但我并没有显露一二,因为他的假装无意,实际上更多的像是在对我发起某种挑战。甚至,他可能还知道某些我并不知道的事。我将手里的菜单放下,缓缓站了起来:“好吧!那很抱歉。一会儿,我要去的就是邱凌被关押的地方。”我边说边对着身旁坐着的韩晓做了个挥手的手势,然后径直转身朝楼下走去。但走出几步后,我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而扭过头来盯紧苏勤的眼睛问了一句:“对了,师兄,你是怎么知道我有一个在市局做刑警队队长的同学的?” 苏勤看我的眼神依旧轻蔑,他双手摊开,撇了撇嘴:“这是个秘密吗?沈医生是应同学的邀请才介入梯田人魔案这事,知道的人不少吧?” “哦!”我点了点头,往楼下走去。 身后传来韩晓的话语声:“几位老师再见。” 我快步下楼,朝着外面停车场走去。韩晓追上我,在我身旁小声说道:“沈非,你刚才好酷。” 我应了一声,没说话。临上车的时候,我又扭头望了一眼二楼,并没有人探出头来。接着,我与韩晓上车,汽车发动。韩晓眉飞色舞,好像一个恶作剧的小孩一般激动:“你这两位师兄的德行确实不咋地,还装模作样说这一家的牛排好吃。我估计啊……他们也没吃过几次牛排吧!” 她边说边将方向盘一扭,朝外面马路开去。但是就在这时,我突然看见在停车场的角落里,停着一辆似曾相识的黑色商务车,和之前接走乐瑾瑜的那辆车非常像。 “停一下。”我忙说道。 韩晓不明就里,一脚踩下刹车:“怎么了?忘拿东西了吗?” 我伸长脖子朝那边又瞅了几眼,发现那辆车的车牌并不是苏门市的。而之前接走乐瑾瑜的那辆车,是挂着苏门市的车牌。 “没什么,看错了。”我小声说道,“开车吧。” “是吗?”韩晓收住了笑,没再说话,她似乎在思考什么。 她将车开上马路后,才再次开口:“沈非,你有心事,而且应该是关乎女人的心事。” 我将安全带扣上,故作轻松地反问道:“何以见得呢?” “直觉吧……”韩晓目光望着前方,“女人对这一方面是有直觉的。” “或许是吧。”我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岔开了话题,“找个地方去吃饭吧,这么久没见了,是要请你吃一顿好的,权当欢迎你的回……” 已经到了嗓子眼的“回国”两个字没能吐出,就被韩晓打断了:“权当欢迎我加入观察者心理咨询事务所,对吧?” 我愣了一下,接着微微笑了笑:“也行吧!试用期三个月。” “yes!”她右手握拳往下挥舞了一下,“那现在就让我带你去尝尝真正的牛排。” 心理大师(出书版) 第70节 我点了点头,没再说话。我双手再次环抱胸前,右手手臂往上举起,将食指触碰到自己的嘴唇。韩晓自然能读懂我是想静静琢磨什么,她双手把住方向盘,选择了安静。 苏勤,一个很奇怪的人……他看似对我漠不关心,但细枝末节中又能看出他在偷偷观察我。并且,他是在心理学专业有着一定造诣的学者,那么,他能够通过我的动作神情等,轻而易举地对我进行心理画像,从而揣摩出诸多信息的。那么,他又为什么要用如此低调的方式来尝试了解我呢? 他手机里面的那张图片,更证明了他对我今天脑子里所塞着的东西有所掌握。可是,他又是怎么知道的呢?又是怎么拿到那张并不被允许随意发给外人的图片的呢? 这时,我想起了之前教授对我说过,这两位师兄在心理学领域有着诸多光环与声誉。或许,是市局里的其他人,像求助我一样,对他俩也提出了协助办案的请求吧。 只能是这样……毕竟,我——沈非,早已不再是一个能让市局放心的、情绪稳定的,并能理性看待人与事的心理师了。那么,苏勤与蒋泽汉,似乎正是这个位置最好的选择。 高架桥 韩晓把车开向了沿海公路,我将车窗打开,让有着微腥的海风袭入车内,很舒服。 我以为我会因为这个上午迎面袭来的诸多奇怪信息而思绪万分,但很奇怪的是,我依旧平静如同死水。这时,远处的高架桥再次出现…… 汽车继续往前,继续往前,让文戈成为碎片的那一段高架上的铁轨,也终于出现在我视线中…… 每个人,都会不断成长。一度,我们以为自己成熟了,觉得自己能够冷眼看浮沉,冷眼看众生。实际上,那也不过是成长到了一定阶段时的一种意境而已。人生,又怎么可能会是一马平川呢?有高潮,也有低谷,就看你用什么样的方式去一路走过。最后,那么那么多的风景消失在你身后,得到与失去的,都不过是流沙在指缝中的短暂停留与快速滑落。 是的,没有真正的成熟,只有越发理智地看待世间人与事。 想到这儿,我微微笑了。如果,从今天开始,又有一场新的风暴朝我袭来,那就来吧! 我再次望向远方的高架桥…… “沈非,我觉得你变了。”韩晓说道。她声音不大,说明她对于我是否会和她就这么个话题搭话,并没有太多把握。 “也是需要变了。”我将车窗按了上去,朝她欠身,“韩晓,如果要说变化的话,你的变化应该比任何人都大得多吧?” “沈非,不同的。”韩晓嘴角往上扬了扬,“你之所以觉得我的变化很大,是因为当日在你面前所呈现的岑晓,是属于她最不为人所知的一面。于是,你才将她的那一面定义为她的全部。两年后,已经改名叫韩晓的这个我再次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你脑子里的我,还是定义在过去你唯一看到的那一面的我。我想,这也就是你之所以说我变化大的原因。” 我点了点头,没有反驳。因为每个人所看到的人与事都会不一样,这是角度不同,高度不同,甚至阶级不同使然。 “但你变了,确实很真真切切地变了。”韩晓继续说道。 “能给我描述一下吗?要知道,我们这个职业的人,能够看懂身边所有人,但是并不一定能够看懂自己的。”我边说边将右手伸进了裤兜,在烟盒上摸索。我想抽烟,但是我又不想在韩晓面前抽烟。或许,骨子里的我,依旧想让曾经那个温文尔雅的自己,在对方的印象中保留得久一点吧? “唉!”此刻的她却莫名地叹了口气,“我记得你以前说我就是个困在城堡顶端的小女孩,总期待着王子的到来。实际上我很小的时候就明白,怎么可能真的有王子呢?沈非,你与你妻子的故事很感人,包括你身边的所有人,在那两年里为了迎合你,陪着你一起小心翼翼保留着你亡妻没死的世界。于是,你就成为这么一段童话里的王子,和你妻子的童话故事中的王子。我承认,这也是我之所以在当日答应我妈妈而走进你的诊疗室的原因。我觉得,一个能够如此钟情的男人,一定足够感性。那么,他或许可以化成丝丝缕缕,融入我的世界,修补我的神经,最终拯救我。” 说到这儿,她自嘲般笑了笑:“最终,你也确实拯救了。只是那个过程中,我亲眼见证了你被人狠狠伤透到撕心裂肺的一幕。离开海阳市的这两年里,你再如何悲伤,但依旧对命运迎头而上的神情,总是在我脑海中出现,进而激励我一步步向前。但想不到的是,回国后,我发现我所认识的沈非,已经消失了。于是,我委托了一些人去打听,也知道了你现在的一二心境,感受到的是满满的伤痛。到你终于走出了迷乱,重新开始接诊后,我欣喜若狂,以为能够看到和当日一样的沈非。很遗憾,之前的那个你似乎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只是一个对周遭任何事物都不为所动的你了。” “能说得具体点吗?”我微笑着,职业地微笑着。 韩晓摇了摇头:“很多细节……我想我可以整理一下,出一个关于你的报告。”她扭过头来,“或许,我可以把你当成我的第一个病人来看待,你说呢?” “韩晓……”我加重了语气,语速也放缓了,“但是你有没有想过,我——这个叫作沈非的心理咨询师,也始终不过是个普通的男人而已。当日你对我的定义里,或许,我如同救世主一般闪耀过。但那……同样也不过是你所看到的我的一面而已,就像当日我看到的你只是一面一样。” “我只是个很普通很普通的男人。”我冲她耸了耸肩,“仅此而已。” 韩晓笑了:“我想,我大致明白你的意思了。” 说到这里,她将方向盘转了一下,下了沿海公路,朝着旁边的一个度假村开去。 “沈非,你在麦粒家吃过西餐吗?”韩晓换了个新话题,“他家的牛肉都是进口的,现在是月初,我们运气好的话,或许还能够吃到今天早上刚空运过来的新鲜货。” “麦粒家……”我吞了口口水,“这个……这个餐厅我听说过,不过从来没有去过。” 是的,我从来没有去过。因为这个叫作麦粒家的私房菜并不对外营业,只接待本城的绅士名媛们。据说,这里的牛排是按照克数计费,最便宜的也要三四千元一份,而我……好吧!而我只是个喜欢装得自己对生活有一二要求的中产阶级而已。 我依旧放在胸前的手不自觉地动了一下,触碰着放在西装口袋里的钱包。看来,有一位上层社会千金小姐当下属,也不是一件好事。因为她对钱的概念与普罗大众可能并不一样,那么,也就意味着……意味着我今天会有点心疼自己的钱包。 跟在韩晓身后迈进这家坐落在海边装修别致的独栋餐厅后,立刻有一位高大的扎着马尾辫的中年男子迎上来:“嘿!这不是岑晓吗?你妈呢?”说完这话他便伸长脖子往门外看,当看到只有我的时候,他似乎有点失望,但紧接着还是补上了一句:“这位先生你好,我是麦粒家的掌柜,你叫我麦先生就是了。” 他的语调有很明显的台湾口音,实际上很多台湾人来到大陆后,都会刻意不去改变自己的台湾腔调,似乎这样就能让他们显得与众不同。 我冲他微微点头:“你好。” 麦先生并没有继续和我客套,他的注意力早就回到了韩晓身上:“好久没看到你了,让我想想……嗯,岑晓,有一年了吧?或者更长时间。” “麦先生,以后叫我韩晓吧,我已经跟了我妈姓了。”韩晓边说边朝着里面的隔间走去。 “韩晓……嗯,挺好听的,今天就你们两位吗?还是吃小牛排吗?”麦先生很热情地搓着手。 韩晓点头,掀开了里面一个隔间的门帘:“是!所以,又要辛苦你亲自下厨了。” “韩家二小姐来了,自然是我亲自下厨。你运气也挺不错,昨天早上刚到的日本神户牛肉,新鲜得很呢。”麦先生到这时才扭头看了我一眼,“这位先生贵姓?” “免贵姓沈。”我继续保持着自以为是的优雅。 “沈先生先坐。”他对我的客套明显是因为韩晓,甚至连多看我一眼的工夫也没有。他边帮韩晓拉动椅子,边招呼韩晓坐下,接着叫唤服务员,并自顾自地问了韩晓是不是照旧,得到应允后,朝着后厨走去。 韩晓接过服务员递上的菜单,随意地翻着,并对我说道:“主食我已经让麦先生给我们照旧了,我们点一下甜点就可以了。” 我看似平静地端坐在餐桌前。整个上午的各种狗血鸡毛的信息,都没有让我情绪出现太大起落。但这一刻看到这本菜单后,我发现自己的心脏似乎正在加快速度,并将菜单上随意的一个菜肴价位折合成自己出诊的钟点诊金,啧啧了一番。当看到主食牛排标价多少钱一克后,我的心往下一沉。嗯,是的,是往下一沉,脑子里的边缘系统驱使我如同在荒野中遇到了一头饿了好多天的雄狮……我想要连忙站起,迅速逃离。 韩晓随意点了点什么,然后服务员微笑着站到了我身边。我继续优雅着……继续翻着菜单。就在这时,我放在餐桌上的手机突然响了,是李昊打过来的。我愣了一下,继而按下接听键。 “沈非,我这边忙完了。你在哪里?我看看是安排同事过去接你,还是你自己开车直接过去?”李昊语速很快,显然这一刻的他情绪比较急躁。 “是去看守所吗?”我反问道。 “是的,直接提审邱凌。”李昊顿了一下,“案件或许和这家伙有关。” “我直接去看守所。”我答道,并看了一眼对面盯着我看的韩晓继续道,“应该可以很快。” 李昊也没和我废话,直接应着,挂了线。 “我想,我们可能没时间吃这顿美食了。”我说的是实话,但不知道怎么的,自己总觉得有什么不对。而且,内心深处的阴暗角落还有着一二窃喜,为自己的钱包能够有可能逃脱劫难而欢呼雀跃。 “你是要去见谁?”韩晓瞪大了眼睛,“不会真的是去看守所见邱凌吧?之前你对你师兄这样说的时候,我还以为你只是故意气他们而已。” “确实是去见邱凌。”我点着头,并朝着不远处站着的服务员说道,“不好意思,我们有点急事要先走,下次再来尝你们家的美食了。” “啊!”那服务员愣了一下,“可是……可是麦先生已经进后厨了,你们要的牛排可能已经下锅了。” 韩晓朝着后厨方向看了一眼:“你进去看看他做了没有,如果做了的话,那就直接给我切小块,我们打包带走路上吃就是了。” “好吧!”服务员点点头,朝后厨走去。 所以不得不承认,绅士的风度,还是需要钱包进行辅助。我总觉得自己不算是一个小气的人,但就算自己还能够正常出诊的时候,事务所每个月的收入去掉所有开支,所剩也不到2万元。而今天我硬着头皮要请我的新员工韩晓的这顿西餐,花费估计会达到1万元左右。 我想,这不管换谁,应该都会有点舍不得吧? 没等太久,那服务员就重新出现在我的视线:“小姐,真的很抱歉……” 我苦笑了一下,寻思着自己即将花不菲的价格,带走两个盛着来自日本神户牛肉的饭盒。 “真的很抱歉,麦先生刚才在厨房里滑倒摔了一跤,所以您与这位先生的牛排,都还没有下锅。”服务员满脸抱歉地说道。 “没关系,我们也着急走,给麦先生说一下,我们改天再来。”韩晓提起了放在旁边座位上的皮包,很有礼貌地说道。 “嗯!改天再来。”我也客套着,站起迈动步子之前,下意识地拿起了一张纸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这时,我发现面前的韩晓正微笑着看着我,并对旁边的服务员小声说道:“台费和服务费都在我妈在这里充值的卡里面扣就是了。” 我意识到学了两年心理学回来的这个女孩可能看出了什么…… 我有点尴尬,冲她挤出微笑:“我欠你一顿牛排。” 韩晓点头:“行!”接着她冲我笑道:“下次换个地方请我。” 几分钟后,我俩再次上车,汽车朝着度假村外面开去。临走时我扭头看了看那栋只有二层的漂亮的西餐厅,突然莫名涌出一番情愫来。我想起了文戈,想起了当日穿着红色格子衬衣的她来。她离开这个世界已经4年了,但我依旧会将经历过的美好,与她分享。我觉得,如果她还在的话,那么,我应该会开车领着她来到这漂亮的西餐厅,也会舍得花不菲的价格,让她尝尝来自海外的新鲜牛排。 紧接着,乐瑾瑜那张当日还满头乌丝的脸庞也在我脑海中浮现,我的心开始被揪起来……那么,我愿不愿意带着她一起来吃这么一顿昂贵的美味呢? 我自顾自地摇了摇头,为自己给自己设计的这种没有任何意义的假设性问题而感到羞愧。 是的,我总是不想辜负任何人,但,我始终在辜负着。 更多更多有着乐瑾瑜的画面,开始在脑海中放映。也正是这一幅幅画面,让我这两年的日子里每天痛苦悲伤。乐瑾瑜对我有过的好,早已化成了千钧万钧的重力,让我无法呼吸,也无法释怀。最终,我想要偿还,想要赎罪。但未曾想到的是,我已经没有了这样的机会。 爱是一个人的事,与众生无关,也与世界无关……邱凌的这句话,开始在我脑海中回荡。那么,乐瑾瑜对我的爱,似乎并不是她一个人的事了。她的爱,就那么不经意间,丝丝缕缕融入我的整个世界。 突然间,我有了一种质疑,质疑自己对乐瑾瑜的情感了。是爱吗?抑或是…… 我不敢往下想,因为一旦细思这个问题,我就会有无穷的愧疚。 只是有一个词汇在我思海中荡过,这个词是……补偿。 第三章 最后的时日 凶徒的另一面 在连环杀手的编年史里,泰德·邦迪应该是最为精英的一位了。他相貌英俊,有魅力,有教养。大学毕业后认真工作,周一早上去上班,周末修剪草坪,和朋友一起吃烤肉、喝啤酒。和那个时代的中产阶级一样,邦迪也拥有一辆当时最受欢迎的甲壳虫汽车。接着,他用这辆甲壳虫汽车,将诸多受害者载到郊外,用棍子击晕,再实施杀戮。 因为受过良好的教育,所以泰德·邦迪会明确地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究竟是如何的恐怖。于是,他用心理学的观点来审视自己,并不断挣扎与压制。他用第三人称的手法描述过自己犯罪后的状态: 该做的他都做了。夜里,他没有出去和朋友们喝酒。整整一个月,他都无法摆脱这桩暴行。他审视自己的行为,但谋杀的欲望却越来越强烈,他意识到问题比自己想的要更为严重。 你可能觉得这是骗人,但有段时间里,他觉得错误的观念已经不存在了,自己也不会再杀人了…… 但慢慢地,压力、紧张、不满很快就出现了。不过,即使没有这些压力,事情也会再次发生的。 大约6个月后,他再次想做同样的事情…… 然后,他再次感到厌恶、反感、恐惧、疑惑。他会在某个时候发现自己的行为如此残暴,并发誓再也不做了。但几个月后…… 这是一个典型的连环杀人犯的自白。他们在犯罪满足感得到后,或昏昏大睡,或如同新生,或内疚、懊悔、恐惧。这些阶段会持续一定的时期,之后他们又会再次进入游离阶段,脑子里开始不断回味上次作案时候的快感,并对下一次行凶开始幻想。但实际上,谋杀并不能让他们的情况变得乐观。相反,他们同样会感觉心理压力更大,状态更加不稳定。于是,进入了一个恶性的循环——为了舒缓,他们只能更频繁与残酷地谋杀。 那么,邱凌对于死在他手里的受害者们,是否也有过内疚与惭愧呢?自始至终,似乎都没有人关心过这个问题,在他那很难显露出真实情绪的言行里,也根本无法感觉得到他是否会有忏悔。终于走到末路,一切即将尘埃落定。在惩罚时刻到来的日子里,他,会不会又显露出某些不为人知的一面呢?而这一面,是否也有懊恼与内疚呢? 一路上,韩晓并没有和我说话。她是个聪明的女孩,自然能够看得出我在思考,因为我即将面对我这一生所遇到过的最可怕的对手。半路上,我给邵波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我即将去市看守所见邱凌。可邵波却对我说道:“不对吧!5分钟前,李昊让我把古大力叫到事务所里,他说今天下午要领着邱凌出来让我们大伙会一会,但他并没有说要去看守所啊。” 正说到这儿,又有电话进来了。我看了一下屏幕,发现竟然真是李昊打过来的,便挂了邵波的线,另行接听。 “沈非,你还没到市看守所吧?现在掉头,去自己的诊所等我们。”李昊没头没尾地扔出了这么一句。 “不是去看守所吗?”我嘀咕着。 “邱凌不肯配合,他提出的要求是,必须去你的诊疗室里,也必须要你在场,他才会开口和我们聊上几句。否则,他连监房也不肯出。”李昊答道。 “哦。”我没有置评,应着。 李昊继续道:“我刚才给汪局打了电话,他倒是同意了。但是将死囚带出看守所的程序不是一般的麻烦,所以,我估摸着也没那么快。” “李昊,我有点不明白。邱凌已经入狱快一年了,难道他还能在外面作恶吗?昨天发生的张金伟案,又能和他扯上很大的关系吗?非得在他身上撬东西吗?”我连续问了几个问题。 李昊:“说来话长。这样吧,我安排赵珂和另外一个同事先过去,具体是个什么情况,让赵珂给你说。另外,我还通知了邵波和古大力,今天下午与邱凌的这次对抗,我觉得能多叫几个有不同本领的帮手才稳妥。因为时间不多,我们今天必须把这家伙的嘴巴撬开,并一举拿下。” “好吧!我等赵珂过来后,再直接问她具体情况好了。”我边说边对着身旁的韩晓做了个手势,示意她朝着观察者的方向开去。但紧接着,我突然逮住了李昊说的话里的某几个字,并连忙对着话筒问道:“为什么说时间不多了?是今天这无头案还有什么连环案吗?” 李昊在话筒那头沉默了几秒,最终,他声音较之前更加低沉了:“不是因为今天这案子才说时间不多了,而是……而是……” 他加重了语气:“邱凌的终审实际上早就已经下来了。明天早上,就是邱凌被押赴刑场,执行枪决的日子。” 心理大师(出书版) 第71节 我出现了不应该出现的状况,在我听李昊说起邱凌在十几个小时后,就要成为一具冰凉尸体的时候。 是的,我脑袋一片空白,举着手机的手甚至不知道是如何垂下的。 这个耍玩了我几年的卑劣凶徒,终于要伏法了。那些个枉死在他手下的冤魂,终于要得以瞑目了。可是,为什么这个万恶不赦的恶魔,又和我在同一个女人身上,有着同样深情的投入呢? 每个人都有他的很多面,这很多面,分别呈现给不同的人去看,并让对方在心里给自己定位。我不知道邱凌展示给他的朋友、亲人,甚至给到他的未婚妻黛西的一面,究竟是什么样的。但他展示给我和文戈的,却是截然不同的两面。那么,作为同时见识到了这不同两面的我,又应该如何对他进行定义呢? 心理咨询师的首要准则,便是要客观理性地看待自己经手的案例与病人。但我对邱凌这个个案,一直以来,都真正做到了客观理性吗?诚然,我没有做到,而让我没有做到的原因,就是因为我挖掘到了邱凌的另一面,有着爱,并为爱赴汤蹈火的一面。 真正了解一个人的,或许,确实只有他的对手。我想,这句话不只是放在我身上,同样,也应该放在邱凌身上。 “去我诊所。”我小声对韩晓说道。 她看了我一眼,点头,也没有再吱声。必须承认,她是个很聪明的姑娘。 我再一次扭头,望向远处那耸立着的高架桥。我苦笑着,为自己此刻情绪的巨大波动而感觉羞耻。最终,我咬了咬牙,打电话给诊所里的佩怡:“嗯!我是沈非。给我叫两份饭,放到休息室里,我很快就回去。” “好的。”佩怡应着,似乎是对旁边的人说了一句,“教授的诊室在那一边。” 我寻思着可能是陈蓦然老师的病人到了,而老师还和两位师兄在一起吃饭没回来吧。便对着话筒补了一句:“是找教授的病人吗?他在外面吃饭,应该差不多要回去了。” 谁知道佩怡答道:“教授回来了啊,不过他在门口和修理空调的师傅说话。” “哦!”我应着,“那你安排病人去他诊室就是了。”说完,我就要挂线。 “不是病人,是和教授一起回来的他的两位朋友。”佩怡答道。 我眉头马上皱了起来,连忙追问道:“是不是两个30出头的男人?” “是啊!”佩怡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好像都是教授以前的学生,开一辆黑色的商务车过来的。” 我没再细究,收线后暗自琢磨着——来的应该就是蒋泽汉和苏勤。只是,他俩为什么会在这么个不寻常的下午,来到我的诊所呢?或许,只是巧合吧。我这样安慰自己。 又或许……我想起李昊之前说的话——时间紧迫,他们需要更多的人在今天下午将邱凌一次性拿下。想到这儿,苏勤故意给我看到的那张手机上有乐瑾瑜的图片的一幕也在我脑海中浮现。 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确实,在专业领域里,他俩可能比我要更适合分析邱凌。如果有需要,他们更是将邱凌那密不透风的嘴撬开的有力帮手。 送给梯田人魔的礼物 我和韩晓到诊所的时候,诊所外面已经停了一辆警车。两个没见过的穿着警服的警员,站在前台和佩怡说着话。他们并不认识我,在我进门的时候,他们似乎正要离开。其中一个看上去挺年轻的警员冲佩怡微笑着说道:“好吧!一会沈医生回来,就麻烦你和他确定一下。” 这时,佩怡看到了我,但是我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她不要让对方知道,然后快步走进了休息室。 很快,佩怡就跟了进来:“沈医生,一会儿昊哥他们又要给诊所拉警戒线,你知道吧?” 我点了点头:“下午病人多吗?” “今天周一,影响倒是不大。有两位约访也都是接受了几个月咨询的老病人,我跟她们打个电话说一下,问题不大。”佩怡说完便转身出去安排了。 我和韩晓很快就吃完了那两份并不是很贵的午餐,其间韩晓还打趣了一句:“如果麦先生刚才帮我们煎好牛排了,那现在我们就多一份美味,多好。” 我选择呵呵一笑,和她走向我的诊疗室。这时,身后传来邵波的说话声,以及熟悉的沉重的脚步声。一扭头,只见古大力正推开诊室的门,门外紧跟着的是邵波和一袭警服的赵珂,以及市局刑警队的小警花慕容小雪。 看见我,邵波便开口问道:“是直接去你诊疗室里说话,还是在会议室呢?” 我犹豫了一下,朝着另一边老教授的诊疗室看了一眼。果然,那扇门被拉开了一条缝,有一双眼睛,正在从门缝里朝外张望。 我有点气恼,觉得在自己的诊所里依旧被人如此窥探的感觉太过狼狈。于是,我朝着旁边移了下步子,让自己能够看清楚对方的脸。 是苏勤。 我的目光与他交汇。按理说,他应该会露出尴尬神情才对,毕竟这是在我的主场,而他的偷看又被我逮了个正着。但苏勤并没有,他反倒是挺直了身体,冲我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我轻咳了一声,回答着邵波的问话:“都来我诊疗室吧,反正也够大。”接着我一扭头,朝着前台的佩怡喊道,“将预约的病人取消后,就通知诊所的各位老师下午休假吧。” 佩怡应着,我又瞟了一眼苏勤,转身拉开了诊疗室的房门。 “你们就只是通知了邵波和大力来我诊所协助审邱凌吧?”我冲刚将门合拢的赵珂问道。 “是。”赵珂点头。她和李昊一样,并不喜欢说太多废话,“我们时间挺充裕,因为要将邱凌带出看守所的程序会相当麻烦。况且,就算手续都ok了,安保也不是小事。毕竟,邱凌有过脱逃的先例。”赵珂边说边走到诊室的中间,坐到了那张弗洛伊德椅上。 “大概几点钟到呢?”邵波插话。 “最起码都要到5点以后了吧?”回答我的是慕容小雪。 “5点?”古大力选择了窗户旁边的位置靠墙站着,双手环抱胸前小声嘀咕道,“我市气象局4:47发布了暴雨红色警报,估计在未来三到四个小时里,会有强降雨。而从看守所到我们位置的道路,在过往一年的四次暴雨中,有过三次都因为下水道问题而大量积水。那也就是说,就算押解他的车队,能够在5点钟准时出行的话,到这边的时间也应该是……”他那双小眼睛翻了几下,似乎是想要将用时计算得更为精确。几秒后,他正色道:“到这边的时间应该也要很久。” 众人也都知道他的情况,没人搭话。反倒是韩晓没忍住,笑出声来。赵珂扭头看了她一眼,冲我问道:“沈非,这位是……” “她是韩晓,诊所里新招的实习医生。”我照实答道,赵珂并没有见过她。 “哦……”赵珂点点头,“那是不是需要让这位新来的韩医生回避一下呢?” 韩晓连忙转过头来看我,我耸了耸肩:“实际上,一会儿邱凌进来后,他真的会答应除了我以外的任何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吗?” “那么,你的意思是之后你也希望这位韩医生一起在监控画面中,欣赏邱凌即将与你开始的那场博弈吗?”赵珂依旧面无表情地说道。她见我因为她这话而露出疑问表情,便补上了一句:“我们市局的技术人员已经到了,他们会在外面拉几条线,然后给你的诊疗室装几个摄像头,保证今晚360度无死角监控到邱凌在你诊疗室的一举一动。” 我皱起了眉:“赵珂,你这是询问我的意见呢,还是在通知我?我是心理医生,并不是刑警。这里也只是一个心理诊所,并不是你们公检法系统的审讯室。” “可是,对方是邱凌。”赵珂加重了语气。 “那又怎么样呢?”我将双手分开放到了面前的办公桌上,将上半身撑起——这一动作是展示自己在这房间里的权利,“我不会答应的,绝对不会。” “沈非,我想,在这个问题上,赵珂所代表的警方的做法是对的。”邵波打断了我想继续宣泄的愤怒,“你记得吗?就因为你的这些坚持,在当日所造成的后果,需要我来提醒你吗?如果邱凌在最初就被定罪,被执行了死刑,那么,之后那些因为他死的人,又应该埋怨谁呢?” 我冷哼了一声,没有理睬他。 邵波朝前走出几步,站到我的办公桌对面。他也将双手张开,撑在桌上,并紧紧盯着我的眼睛:“沈非,很多事情,你觉得你做的是对的,但实际上呢?结果呢?甚至,甚至……”他咬了咬牙:“甚至如果不是因为邱凌,乐瑾瑜会一步步走到现在吗?” 他最后一句让我一下被击溃了,我往后退了退,坐到了椅子上。半晌,我叹了一口气:“赵珂,邱凌的狡猾你是知道的。他想让你们知晓的信息,迟早会让你们知道。而他不想让你们知晓的……或许,有再多的摄像头也无济于事。” 赵珂点了点头:“我们知道。但是情况紧急,我们只能尽全力。”我没再吱声,权当默许。邵波也没再冲我瞪眼。他转过身:“开始吧,赵珂,说说早上你们在秘云水库到底发现了什么。” “你们确定让这位韩小姐参与吗?”赵珂再次看了一眼韩晓。 我愣了一下,扭头看到韩晓那热切的眼神。或许,这也是一次便于让她观测我的工作状态的好机会吧?我这么想着。 见我点了点头后,赵珂往后靠了靠:“让小雪说吧。”她这一刻坐着的弗洛伊德椅本就能让人感觉舒服和放松。赵珂那黑色的眼圈,也证明了她又经历了连轴的日夜工作,需要休息片刻。 “案情是这样的……”小雪连忙站了起来,“今晨7:14,我们接到秘云水库工作人员的报案,发现水库中有浮尸。8:10,李大队带领市局的刑警、法医等12人赶到现场,将尸体捞上岸。死者系男性,年龄在50岁左右……” “还是我来说吧。”赵珂那刚合拢的眼帘又张开了,“给沈非、邵波、古大力他们说这些细节,本就没什么意义。” 她将身子直了起来:“死者基本上可以确定是前一天在医院被人劫走的精神病人张金伟,他的头颅被割掉了,在现场周围并没有找到,应该是被凶手带去了其他地方。因为死者死亡时间与被抛尸时间都是在十几个小时之前,所以很难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在尸体身上找到更多的线索。不过,他的手腕上套了一个松紧腕带,腕带里有一张用塑料薄膜密封着的内存卡。我们将内存卡进行读取,发现里面有一张照片……” 赵珂说到这里的时候,小雪打开了随身携带的公文包,从里面拿出了一沓a4纸大小的相片,并分派给房间里的我们。 “有点血腥,希望你们不要害怕。”赵珂沉声说道。 于是,我朝着身旁不远处站着的韩晓看了一眼。她手里已经拿到了那张相片,但低头看照片的她并没有露出惊恐的表情。我放心了不少,接过小雪递过来的薄薄的相片纸。 照片最中间是一张长条的桌子,上方有黄色的射灯往下照射,让桌子上的东西显得额外突出,也让周遭的一切显得越发暗淡。一个满脸血污的头颅孤零零地摆在上面,旁边放着一个之前我见过的用来盛放人体器官的玻璃容器,以及一个精致的手术刀包。 我的胃里一阵翻腾。因为,尽管我帮助刑警处理过不少案件,但却没有真正接触过凶案现场以及这些尸体。我再一次瞟了一眼身旁的韩晓,她皱着眉,情绪依旧没有波动的痕迹。我苦笑了一下,寻思着可能现在的女性反倒比我们男人的神经都要粗大很多吧。于是,我深深吸了口气,再次望向照片。 实际上真正抢眼的,并不是让人揣测联想摆拍者接下来要对这一头颅所做的事情,而是照片背景——一堵灰色水泥墙壁上,用红色的油漆写上的两行字。上面一行的字大一点:屠戮,发生在梯田人魔覆灭的凌晨。而下一行的字明显不是同一个人写的,小很多,且字体有点奇怪——送给恶魔的礼物。 送给梯田人魔的礼物?我皱起了眉,紧接着,我发现第二行字让我觉得有点奇怪的原因了。因为……因为这行字纤细,且每一个笔画的最后一半,都有着明显的上扬。 是的,这字迹是我见过的。 它们属于…… 它们属于那颠倒黑白是非的凶徒——邱凌。 因为他是古大力 “那张内存卡里的图片像素并不是很高,所以我们的同事做了技术处理,并调到了最好的尺寸打印出来。李昊之所以让我提前拿给你们看看,就是想听一下你们的意见。”赵珂环视着我们几个,继续说道,“实际上,我们市局刑警也有自己的解读。这,像是一份来自罪恶世界的战书,对手很可能是要告诉我们,他们即将在邱凌被执行枪决的前一夜,做一些骇人听闻的事情。当然,对于这一战书是否只是危言耸听,我们不敢随意地下定论,但也不能置之不理。明天,就是梯田人魔的末日,很多媒体实际上都已经提前收到了消息,他们的长枪短炮都准备好在明天进行追踪报道,并通过此案的圆满收官,来诠释正义的强大。那么,如果……嗯,我们目前还只能说是如果,如果真的有人在邱凌被枪毙之前,做出一场更为骇人听闻的凶案来……”赵珂说到这里闭上了眼睛,“我想,你们应该知道后果吧?” “我们需要的是人民群众对于安全的信心。”赵珂再次睁开了眼睛,“这,本也是我们警方的职责所在。” “赵珂,或许,对方并不是危言耸听。”邵波将手里的照片放到旁边的茶几上。他看了我一眼,然后尝试性地拿出烟盒,见我没有摇头,便快速点上了两支,并将其中一支递给我。我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过。其实这些年来,我一直想问问邵波,为什么总喜欢将烟点上以后再递给别人。每每想要开口问的时候,周遭场合又不太方便,或者他并不在身旁。 这时,我笑了。我突然想明白了一个问题——我们总是有很多想要琢磨明白的很小很小的事,总是疏于剖析,总是没有得到过答案。但实际上,有些答案本就无关紧要,尽管背后可能还牵引着其他故事。 我深吸了一口烟,扭头发现韩晓正盯着我手里的香烟。我冲她耸了耸肩。邵波的声音再次响起:“张金伟的死,就是他们想展现的手段。实际上从昨天张金伟被送到医院开始,应该就是一个完整阴谋的序幕被开启。” “是的。”赵珂点头,“尸检的同事中午打电话给我了,张金伟的急性阑尾炎,或许是因为有人故意在他昨天中午的午饭中,掺入了某些药物导致。当然,死者死亡时间与他最后一次用餐时间中间的间隔太长,导致胃部里面的残留物并不能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但尸检同事们这么多年的经验,我还是比较有信心的。” “你所说的经验,是他们通过嗅觉,近距离闻死者胃里面的残留物与黏液,来进行最终判断的方法吗?实际上,古代的仵作在判断死者是否中毒时,基本上也都是靠嗅觉。”古大力说这话的时候,将左脚勾到了右脚前面。他靠墙站着双手环抱的模样,似乎显得优雅与睿智了不少:“现在很多电视电影里面,仵作们用银针到处扎几下,便满脸神秘地说是中毒,那都是扯淡。” 赵珂冲他点了点头,古大力便明显地兴奋起来,他声音大了不少,继续说道:“这个……嗯,这个法医毒物鉴定,是指运用法医毒物学的理论和方法,结合现代仪器分析技术,对体内外未知毒物药物及代谢物……” “打住!”邵波将尾音拉长,“大力,别又跑远了。目前我们在讨论这张相片,没人和你扯法医学的理论和专业知识。” “啊?”古大力扭头看赵珂,“刚才不是你开始说的法医学吗?我们现在讨论的问题难道不是张金伟胃里面、致使他出现急性阑尾炎的药物问题吗?” 赵珂愣住了,尽管她也听说过古大力的种种,但是真正面对,或许今天才是头次。于是,她和我们当日初次接触古大力的时候一样,不知道如何接话。最终,她很客套地笑笑:“嗯!我们之前确实在讨论张金伟胃里面的药物问题。” “哦!”古大力舒了一口气,自顾自地念叨道,“我还以为我又脱节了。” 这时,邵波重重地咳了一下:“说点不脱节的事吧!赵珂,能查出是谁给张金伟的饭里面下了药吗?” “目前还没有线索。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下毒的人对海阳市精神病院应该是非常熟悉的。所以,我们将怀疑对象初步锁定在医院内部员工身上。”赵珂答道。 “乐瑾瑜还算不算医院的内部员工?”我小声插嘴问道,声音低沉。 所有人的目光同时望向了我。我扭头,尝试着避开,但很快又重新转回来,迎上了大伙的注视。我努力挤出笑,想让自己显得自然,因为我希望这份自然,会让自己在这一刻依旧是专业的,没有把过多的感性思维牵扯进案情里。 很遗憾,我努力的结果,只是一个苦笑。 我继续着:“乐瑾瑜基本上已经可以确定是劫走张金伟的那三个人中的一位了,那么,她参与了整个事件,似乎并不让人觉得意外。大伙应该记得,她一度是海阳市精神病院的院长助理,对医院的熟悉自然是不在话下的。” “医院?”古大力冷不丁地重复了一下这个词,并开始抬起他肥大的左手在后脑勺上挠了几下,“医院……”他一边念叨着,一边再次举起了他手里的那张相片。我们几个也都连忙望向他,不再吭声,害怕干扰了他的思考。毕竟这个有点奇怪的家伙,尽管有着各种不靠谱,但是他那惊人的记忆力与逻辑分析能力,却是远远在我们这些人之上的。 他在继续念叨着“医院”这两个字,几秒后,他举起了手里的相片,将相片对着我们,并眨了几下那双门缝般的眼睛:“我想……嗯!我想我知道这个相片是在哪里拍的了。” 说到这里,他指向了相片背景里那堵墙壁的某处:“这里我去过,是海阳市精神病院老院区的食堂。喏,这里的墙壁上有三颗红色的图钉,是我在那里……在那里实习的时候,亲眼看到一个叫作王伟的精神病人按上去的。” 他的话还没落音,赵珂便扭头冲着她身旁的小雪沉声说道:“慕容警官,你现在就给队里打电话,让他们安排一组人过来,接上你赶过去。这里到市精神病院也就40分钟左右的车程,我希望你在4点以前能够有消息反馈回来。” “是!”小雪点头,快步往门外走去。 “不会吧。”韩晓小声嘀咕道,“古大力凭着印象随便估计了一下,你们警队就火急火燎开始派人过去,也未免太草率了一点吧?” “因为他是古大力。”邵波笑着抢答道。 我也扭头望向韩晓:“是的,因为他是古大力,没有出现过错误判断的古大力。” 古大力笑了,笑容灿烂如三月的花:“确实,我很少出现错误判断。况且,这个老院区的食堂上的三颗红色图钉,本就有一段让我胆战心惊过的记忆被烙在里面。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我还很想将这段故事说给你们听听。” “sorry!”邵波摇着头,“我们实在没有什么兴趣听你说……”“让他说吧!”我打断了邵波的话。 “大力,说吧!”赵珂看了下表,“我们时间还充足,可以听你聊聊那个让你也能胆战心惊的故事。” “好吧!”古大力应着,右手好像变戏法一般从裤兜里掏出一大包鱼干,一脸严肃地狠狠咬了一口。 心理大师(出书版) 第72节 “必须再次重申,当时我是在市精神病院实习。”他皱起了眉头,很认真地加重了语气,“嗯!是实习,不是接受治疗。” 第四章 梯田人魔的微笑 来自苏门市的病友 “那年我才24岁。”古大力指着自己那张如同煎饼般的脸,“王伟比我大3岁,27岁了。他进海阳市精神病院的时间比我晚了半个月,但并不是说他发病到需要接受治疗的时间节点比我晚,而是因为他在苏门市工作,被单位里的人送去苏门市精神病院给折腾了几个月。要知道,王伟的老家在海阳市,所以才被送回了海阳。” 说到这里,古大力可能意识到自己说漏了什么,小眼睛又眨了几下:“当时我在实习……” 邵波就烦了,冲古大力瞪眼:“大力,你也不是真傻。目前在这房间里的都是知根知底的朋友,谁不知道你那些破事呢?所以,你不要在这里继续来回说明了。你究竟是去实习呢,还是被送进去当精神病人治疗了两年,我们都没兴趣知道。你好好说事,别老是扯远了就成。” “啊!”古大力愣了,“这个……难道你们……好吧!那我也坦白说吧,当时我不是在海阳市精神病院实习,而是在那里……” 他顿了顿:“在那里工作。” 邵波闷哼了下:“大力,有完没完?” 古大力脸色变了,他咬了咬牙:“得!我就是在那里接受治疗,和王伟是一个病房里的病友。但,有一点我必须澄清,他是真疯,而我,不过是想法太过跳跃而已。” “这点我们知道。”我冲他点了点头,并报以一个专业的、足以让他觉得欣慰的鼓励微笑。 古大力也冲我回了个微笑:“我们那病房里关的都是间歇性精神病人,有一阵没一阵发病的那种。王伟还算好一点的,他发病就只是喜欢唱歌,不过是乡下死了人后请来的戏班唱的那种哼啊哼的歌。具体是咋唱的来着……”他居然思考起来,俨然一副还要哼几句给我们听的模样。 这次终于轮到好脾气的赵珂受不了了。她沉声道:“大力,别跑题。” 古大力连忙点头:“行,那我就不唱了,直接说事。” “我们病房当时住的四个人呢,有一点好,没人是在晚上发病的。不像有些病房,到了半夜就各种折腾,睡不好觉。医院是10点关大灯,而我们也就那个点开始上床,就着小灯说会儿话。有一晚,我和王伟不知道怎么就聊到了苏门市精神病院,王伟说自己在那医院待着的时候,目睹了一件挺有意思的事儿。说起这事,王伟那小子眉飞色舞,甚至坐了起来。我以为他这是要发病唱歌了,被吓了一跳。谁知道他只是说一件怪事而已,表述的条理还挺清晰,压根就不像一个精神病人。” “嗯!别说开了。”我提醒他,怕他再次跑题。 古大力笑了:“这故事是这样的,苏门市医院有一个大操场,病情不太严重的病患,每天下午都能去那操场里玩一会儿。有一天下午,一个轻度躁狂症患者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突然间就发病了。那家伙以前是在体校做教练的,有一膀子力气。医院里的保安冲了五六个出来才把他给按住。端着针管的医生要给他扎上一针镇静剂,可那小子扭来扭去,压根就没法下手。这时,王伟所描绘的大人物就出场了,据他说是两位学历很高的年轻医生,当时在医院做病例采集的。那两个医生大踏步走到病患面前,小声说了几句什么。接着,其中一个医生便上前,双手按到对方脑袋上,两个食指在病患头顶弹了几下。最终,似乎找到了什么特定位置才用力按下。而另一位医生也上前,右手食指直直地戳了过去,戳到了发病那位的发际线位置,奇怪的事情就发生了:那个被几个保安按着不断咆哮着的病患,瞬间就如同被放了气的气球,软了下去,眼神中的凶悍之气也立马消失殆尽,而取代的,是如同绵羊一般温和的神情。” “大力,你说的这些,和这张相片有半毛钱关系吗?”邵波愤愤道。 “怎么没关系呢?”古大力很认真地答道,“我这个人比较较真,你们也都知道的。听他这么一说,当时就想着对方那两个医生应该是会一点什么针灸推拿之类的,逮住了病人头部的某几个位置给点了一下穴而已。可那时病房里的小灯很暗,王伟那家伙十个手指在他自己头上比画来比画去,也没能比画出个所以然来。于是第二天,我拉着他在食堂的墙壁前,要他凭借记忆,把那三个点给还原出来。王伟上过大学,学的是建筑,对点线面这些本就敏锐,再说他人也不笨。当时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捡了三颗红色图钉按到了墙壁上,并很肯定地告诉我,那俩医生按下去的三个点,就是这么个三角形角度。可遗憾的是,他对于当时病患的头是面向哪个方向就完全迷糊了,甚至说到后面,还数落我听不明白他的清晰描述,反咬一口骂我是个精神病。为这事,我半月没搭理他……” “打住!”邵波打断了古大力,“你直接说这三颗红色图钉是你亲眼看到病友按上去的不就可以了,其他有的没的扯那么多,真当我们没事闲着吗?” 这时,韩晓却往前走了一步:“邵波哥,大力刚才说的事里,倒是有一个细节对我们现在解析这案子有点帮助。”她说到这里看了我一眼,似乎在征求我的意见,她是否能够表述自己的看法。我冲她点了点头,她便再次往前走了一步,“我记得之前听说过张金伟是躁狂症患者,而且比较严重。他在海阳市精神病院待了这么多年了,如果能够治好,应该早就治好了,不至于被送去医院,还被缠得严严实实。而将他劫走的三个人,如果有大力所说的这种手艺的话,对付张金伟这个重度躁狂症患者,岂不是轻而易举?” “抱歉,我出去打个电话。”说话的是赵珂,这一刻的她脸色铁青,眉头紧锁,话音一落便拿着手机快步朝门外走去。 韩晓连忙扭头看我:“沈非,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 “没。赵珂应该是想起了什么新的线索吧?”我答道。 就在这时,古大力突然猛地拍了一下掌:“嘿!我明白你的话了。你的意思是,劫走张金伟的,也会苏门市精神病院里的那两个医生的那种手法。” 邵波哼了一声:“或许吧,但这种可能性并不大而已。” “未必。”赵珂居然很快便回来了,之前眉目间的那丝凛然不见了。她反手将门带上,迈步的同时,环视了我们一圈,犀利竟然如同李昊。 “大力,谢谢你给我们讲这个故事。”赵珂对着古大力微微鞠首,“之前,在监控录像里,我们捕捉到了这么一段视频画面。那两个男性绑架者在将张金伟抬上手术台推走之前,做了一个很细小的动作。其中一人用两手按住了张金伟的头,另一位似乎是按了一下张金伟头顶的某个位置。接着,本来还在手脚乱动企图挣扎的张金伟,便安静了不少。之后我们在电梯、停车场等监控探头捕捉到的画面里,他都没有做出太大幅度的动作。之前我们基本确定参与绑架案的犯罪嫌疑人里有乐瑾瑜后,寻思着是因为张金伟之前在医院见过她的缘故,所以躁狂症没有发作。目前看来……”赵珂咬了咬下嘴唇,“目前看来,真正让张金伟安静下来的,是那两位戴着口罩的男性歹徒。” “赵珂,我把陈蓦然教授叫过来吧!他在苏门市待了那么多年,专业知识上足够强大,对精神科医学也有一二见解。或许,他可以帮我们分析一下这个能够让躁狂症患者安静的奇怪手法。”我边说边朝门外走去。 我快步走到前台,发现教授的诊疗室门紧闭着。于是,我扭头对佩怡问道:“老师回去了吗?” “没有啊!其他几位医生接到你的通知后,都走了,就教授没走。”佩怡这会儿站在会议室门口,里面是正在调试机器的两名年轻刑警。 “有病人在?”我更加迷糊了,要知道老教授在没有病患在的时候,总喜欢敞开门让空气多多流通。而他的房门一旦关着,就肯定是正在做咨询。但是,今天下午我已经通知了暂停营业啊。 “就是之前跟着他来的那两个朋友还在而已。”佩怡说到这里又伸长脖子朝着那边看了一眼,“烦死了,之前老教授出来拿了拖把进去,说是端进去的咖啡壶倒了,黑乎乎的咖啡流到了地上,把你送给他的那块羊毛地毯都给弄脏了。唉!明天又要叫人拿出去清洗。”“我送给老师的羊毛地毯?”我皱眉了,“我什么时候送了块羊毛地毯给他呢?” 佩怡:“就是月初啊,送货的说是沈医生亲自挑的。教授当时可高兴了,亲手把茶几抬起来,和送地毯的人一起,小心翼翼地铺在了房间中间。” “我没有买过地毯啊!”我边说边朝着教授房间走去,可走到门口时,听见里面放着悠扬低沉的大提琴乐曲,还有人大声笑着,声音像是教授,又像是苏勤抑或蒋泽汉。我犹豫了一下,觉得自己这样冒昧打扰对方的私人聚会似乎并不礼貌。况且,在那两位客人眼里,我还是一个并不那么有趣的家伙。 最终,我咬了咬牙。因为我想要通过教授了解到某些东西。 “嘭、嘭、嘭!”我敲了敲门,“老师,方便进来吗?” 里面响起了脚步声,开门的是蒋泽汉。我朝里面望去,只见教授侧身对着我,似乎正在对苏勤说着什么。而苏勤斜眼看了我一眼,便重新望向了教授。 “抱歉,我们在和教授讨论一些当年在学校的事情。”蒋泽汉很有礼貌地对我说道,他那魁梧的身体似乎是故意拦在了门后,并没有移开让我进去的意思。 “是吗?我有件事情想请教一下老师。”我冲老教授说道。 但奇怪的是,教授并没有回头,他似乎因为那大提琴音乐声的缘故,没有听见我的话,抑或与苏勤讨论话题太过专注。同样,也是因为这大提琴音乐的缘故,我也无法听清楚他们正在聊的是什么话题。 “你看,两个做学问的人钻进牛角尖了,一定要争出个输赢来。”蒋泽汉冲我笑着说道,“教授比以前更加倔强了。” 我讨了个没趣,往后退了一步:“那你们继续聊呗!”说完我便要转身。蒋泽汉也没挽留我,就要将门带拢。可就在这时,我突然想起那地毯的事来,并连忙扭头朝尚未合拢的门缝里望去——确实有一块深色的地毯在房间中央的茶几下面。并且,那地毯的一角还被卷了起来,或许是因为洒了咖啡的缘故。 “咔嚓!”门合拢了。我转身,朝着自己的诊疗室走去。 是谁,冒用我的名字给老教授送了一块地毯呢? 炭化的女尸 我再次走进诊疗室是下午2:40,距离邱凌被带到我的诊所还有两个多小时。我想在老师那里探究些什么,但是无功而返。两位并不是很友好的师兄,捍卫着他们与老师闲聊的权利。 房间里的众人脸色都不太好看,似乎正在讨论着什么。因为我走出去时一副踌躇满志、似乎能够找出那奇特手法根源的模样,所以这会儿无功而返的我只能冲他们微微笑了笑,用来掩饰我的狼狈:“老师在忙,之后找时间再问一下吧。” 赵珂冲我点了点头:“沈非,刚接到市局同事打来的电话。昨天劫走张金伟的那辆救护车……嗯,也就是今天上午我们捕捉到车上有乐瑾瑜清晰影像的那辆救护车,已经找到了。不过,车已经被烧毁,里面有三具被完全烧焦的尸体。尤其是副驾驶位置的女尸,已经基本上炭化,个别身体部位甚至已经形成了骨灰。” 赵珂的话如同重击,打到我心坎最软弱的位置。但这一次,我并没有为之动容,只是咬了咬嘴唇,朝着窗户边走去。邵波看出我想要做什么,他将烟盒和打火机递给我。而当我接过烟盒,想从烟盒中拿出一根香烟点上时,我才发现自己的手指抖动得厉害。我连忙扭头,冲房间里的人微笑。因为我知道这一刻每一个人都关注着我,也都担忧着我。 我耸了耸肩,想要表示自己依旧轻松自在。我再次重复掏烟的动作,并保证自己这一次没有颤抖。 我点上烟,深吸,朝着窗户的缝隙吐出。我在努力,尽最大努力保持平静:“赵珂,能说说现场细节吗?死者身份能被确定吗?” 赵珂点头:“我们上午就通知了最后捕捉到救护车画面位置附近的派出所,在那片区域进行盘查,希望能够找到线索。中午,派出所的同志通知我们,有人在那片区域的汇龙山盘山公路下方,发现了一辆翻下山崖的白色面包车,并反映面包车已经着火燃烧,很可能就是嫌疑车辆。于是,市局派了两个刑警赶过去参与搜救行动。刚才你出去的时候,他们的消息反馈了回来——掉落山崖并发生汽油泄漏燃烧的车辆,正是我们这两天一直在寻找的那辆救护车。” 说到这儿,她那炯炯的目光又看了我一眼:“死者的尸体烧毁得比较严重,身份目前无法被辨认。同事们会将尸体带回市局,到时候我会请我师父出马进行尸检,应该能有收获的。” “哦!”我点了点头,“也就是说,目前还不能确定那位女性死者真的是乐瑾瑜。” “是的。”赵珂应着。 我再次深吸一口烟雾,朝窗户外吐出。半晌,我如同自言自语一般嘀咕了一句:“希望不是她吧。” 赵珂:“这也是我们期望的。” “女尸基本炭化,个别位置甚至烧成了骨灰。乖乖!这得是多大的火啊?”在我身后站着的古大力的说话声有点含糊,嘴里应该还嚼着什么东西。 “嗯!这也是我在琢磨的问题。”赵珂单手微微抬起,拇指与食指中指的指肚缓缓摩擦着,“尸体在固定环境下焚烧,体内脂肪和外界助燃材料都燃烧完了之后,就没有了燃烧点。人体是含有大量水分的,所以尸体在燃烧点过后,只是外层焦黑,内部肌肉与骨骼、内脏等,并没有可能完全燃烧的。” 一直没有出声的韩晓插话道:“那火葬场火化尸体,是不是就属于对尸体的完全燃烧呢?” “刚才赵警官不是提到了外界助燃材料这个词吗?火葬场火化尸体,是要使用到煤油或者柴油这些助燃材料的。”说这话的是古大力,“我有个同学就在火葬场上班,他们单位的同事买的车都是改装成柴油动力的,因为他们拿柴油便宜。所以我时常寻思着,他们那帮同事可能不只是拿柴油便宜吧,或许火化炉里烧尸体用不完的柴油,也被他们灌进自己的车里面了。” “咳咳!”邵波故意咳了几下。 古大力连忙冲邵波笑:“我又扯远了,对吧?好,我就来代替赵警官说点关于尸体焚烧的知识吧!我们人体主要是由碳水化合物、水以及少量的矿物质组成。火焰对肉体的作用,按照严重程度,通常可以分为烧伤、烧熟、烧焦、炭化、灰化等几种。一般来说的尸体焚烧,都只是把尸体放置在空气中,燃烧不可能充分的,只会造成组织水分丧失,蛋白质凝固、干燥,表面炭化变黑。这,也就是最多达到烧焦的程度。” 说到这里,他又扯出一根鱼片塞进嘴里:“其实这个过程就和烤羊肉串一样。烤得刚刚好就是属于烧熟程度,烤焦了,就是属于烧焦程度。烧焦后味道也就不行了,而且吃了会致癌……” “咳咳!”邵波发声。 “哈!”古大力点头,“但尸体火化就不一样了,是被塞进了火化炉里面,用助燃剂与风机同时作用,将碳水化合物全部氧化分解,水分全部蒸发,只剩下碳和钙这些无机物形成的骨灰。而刚才赵警官所说的今天这场在野外的事故中,女尸被烧得基本炭化的情况,就确实有点蹊跷。” 赵珂看古大力的神情较之前温和了不少:“古大力说得很对。这也是我为什么在几分钟前接到同事电话,听他描述了现场情况后,第一时间就想到这案子需要请出我师父来亲自进行尸检的原因。当然,我也不能完全否认没有这可能性。毕竟当时救护车在摔下山崖后,车厢可能变形,形成一个相对来说比较适合让尸体完全燃烧的空间,再加上特定的外界环境诸如干燥度、风向,以及泄漏的汽油助燃等原因,最终令其中一具尸体完全燃烧,也并不是不可能。但小概率的事情,我们目前只能放到一边。而我最为担忧的是……” 她顿了顿,环视了我们在场所有人一圈,最终沉声说道:“我最为担忧的情况是,有人故意要毁尸灭迹,让人查不出那具女尸的真实身份。” 邵波笑了:“一场匪夷所思的交通意外,一把烧到极致的火。赵珂,就算我们都能察觉到这里面或许有着某种伎俩,但要将真相从其中剖析出来,还真有点难。”他往前走了几步,站到我身边,“劫走张金伟的三个人里,我们目前唯一能够确定身份的犯罪嫌疑人乐瑾瑜成了焦炭。那另外两个呢?另外两具尸体,会不会就真是张金伟案里的那两名凶徒呢?” “邵波,我们目前需要考虑的是两个方面的可能性。”赵珂的拇指指肚继续和食指、中指一起摩擦着,“如果这起事故里死去的三个人就是劫杀张金伟并对我们警方发出挑衅口号的三名凶犯,那么,我们即将面对的对抗,实际上已经因为对手的死亡,而宣告结束。但另一种可能就是,对方只是营造了一个假现场,想让我们认为乐瑾瑜与她的同伙已经全数死去,从而让我们放松警惕。” “会不会还有第三种可能呢?”说这话的是韩晓,她的声音依旧不大,明显是对自己的发言没有自信的表现,“或许,这场焚烧,本就是对方在今天拉开帷幕的一系列杀戮表演中的一部分呢?” 韩晓的质疑,换来在场的所有人的沉默。每个人都在思考,但实际上需要思考的问题并不是很难。 半晌,敲门声将我们之间凝固的气氛终结。赵珂看了我一眼,我点头。接着她才迈步过去开门。门外是两个年轻的穿着警服的小伙儿,冲赵珂微笑着:“珂嫂,外面都接好了,现在我们要给房间里装摄像头了。” 赵珂又一次望向我,她并没有吭声,但我知道她是在象征性地征得我的同意。我苦笑,觉得这一幕有点滑稽:“赵珂,我同意与不同意有什么区别呢?” “是的,没什么区别。”赵珂点头,并将门拉开,示意那两个年轻同事先进来。 这时,邵波拍了拍我的肩膀:“嘿!反正邱凌也没这么快到,去我那边坐坐吧?” 我明白他的用意,心底堵着的那一团关于乐瑾瑜的结,本也让我憋得难受。我耸了耸肩:“行!眼不见心不烦。” 说完这话,我跟着邵波往门外走去。古大力连忙快步追了过来,好像害怕一个人留在这里会出什么恐怖事件似的。 “沈非!”韩晓在我身后柔声说道,“我在这里看着吧!不想让他们不小心弄乱了你的东西。” 我应了,但没有回头。 心里莫名的,有着一丝暖意。 岩田来信 几分钟后,我们走进了邵波那宽敞的办公室。他新雇的身材高挑的助理板着脸跟了进来,冲邵波很认真地说道:“老板,我可能干不下去了。” “为啥?这不好好的吗?”邵波挨着古大力坐在沙发上,抓起了茶几上半截没有吸完的雪茄。 “你问八戒吧!”这位助理气鼓鼓地说完这话就朝外走。可这时八戒正冲房间里进来,两人差点撞到一起。 两人对视了一眼,闷哼声来自这位高挑助理的高挑鼻子。 “妞妞……”八戒声音不大,柔和得让人脊背上多了一大片颗粒,“我知道,爱,是我一个人的事,与世界无关,与众生无关。只是,默默爱你的权利,你不应该剥夺吧?” “老板,你看他!”这位叫妞妞的高挑助理再次转身对着邵波喊道。 “行了,我知道了,你出去吧。”邵波点燃了那半截雪茄。 助理摔门而去,八戒望着那块门板,一副黯然忧伤的模样。 “我说八戒,你刚才那句狗屁不通的情话是从哪里学来的?怎么听着挺耳熟。”邵波煞有其事地握着那半截雪茄,吐出烟雾。 “我随性而发的。”八戒转过身来,明显还没有从前一分钟的悲伤中摆脱出来。 “嗯!有长进,有成为诗人的潜力。”邵波压根就没提八戒被人告状的事,自然是因为对这种事习以为常。 我将手里的烟头按进邵波办公台上的烟灰缸里,径直坐到了邵波的真皮大班椅上。尽管我学会了抽烟,但是始终受不了雪茄的味道,所以才不想坐到他们身边。其实,邵波自己也并不会玩雪茄,早上韩雪过来送了一盒给他才开始抽而已。 “爱,是一个人的事……”我心里默默念着。我并没有提醒邵波这是谁说过的台词,实际上除了我以外,也并没有人听邱凌说起过这句话。 我深吸气,吐气,接着我苦笑了。我将手指放到了鼠标上,想要做些什么,让自己可以不用在今天这片显然潜伏着无尽罪恶的沼泽中,陷得太快太彻底。 心理大师(出书版) 第73节 邵波、八戒与古大力胡乱说话的声音,被暂时拦在我的世界以外。我将鼠标移动,随意点了几下。接着,我想起自己似乎有很久没有登录过工作邮箱了。而今天,是一个新的开始,那么,我是不是需要点开看看呢? 我快速输入账号和密码,新邮件并不是很多,因为我开通了自动过滤的功能。留下的大部分邮件都是一些其他心理机构发来的邀请函等,也有几封是之前的病患发过来的,无非是说说最近状况如何的话语。 我边看边删着。很快,我就发现一个来自陌生邮箱的邮件,署名是戴维,时间是两个月前。 我认识叫戴维的人只有一个…… 我点开了邮件…… 沈医生: 你好!很冒昧打扰你,是因为岩田的缘故。 是这样的,因为岩田最终坦白出的那一系列罪恶太过可怕,法务大臣终于签署了死刑执行令,岩田介居被执行了死刑。在整理他遗物的时候,他的父亲找出了一封信,上面写着的收件人是沈非。于是,老人找到了我,将这封并没有封口的信拿给我,希望我能够帮他找到这位叫作沈非的收信人。 我并没有告诉老人自己与你相识,只说了尽量。之前也听说了你这一两年的一些事,所以不想让岩田这恶魔在死后依旧打扰你的生活。于是,我决定将这封信烧毁。 必须承认每个人都有卑劣的一面。我在烧毁以前没有忍住,将信拿出了信封。信并不长,但触目惊心。于是,我觉得我有必要将之转交给你。无奈个人原因,今年都不会去中国。信里面有些涉及沈医生您与乐小姐的事情,也确实太过私密性,不方便让外人知道有这封信的存在。所以,我找到了你留在网络上的工作邮箱,将这封信的扫描件发给你。 说实话,我希望你的这个邮箱早已废弃。那么,这信里说的东西,都将永远跟随着那个恶魔灰飞烟灭,似乎也是好事。毕竟,每个人都有善恶两面。或许在岩田的眼里,看到的只有人丑恶的一面。就算是他念念不忘最为深爱的人,也不会例外。 戴维陈 我右手的手指抬起,在鼠标的左键上停留。光标指向了打开附件图片的按钮,手指落下后,应该又有一段在之前我并不知晓的秘密被揭露。 我的左手快速从桌上的烟盒里掏出一支烟点上,烟雾吐出,在显示器前弥漫,如同在空中乱舞的魔、乱舞的孽。我开始质疑,今天承受的这一切一切,为什么会是如此密集的头绪,又为什么会如此凌乱纷纷。 烟雾缓缓散去,屏幕右下方的日期与时间逐渐清晰。终于,我开始明白,之所以这一切要蜂拥而至,是因为在之前的时日里,我选择了一再地逃避。于是,这一切的一切都堆积着、涌动着,层层叠叠。 是的,我可以继续缩回到属于我一个人的硬壳里,不去面对与接触自己正常生命轨迹下应该面对的一切一切。但人生,又岂是退避便能够延续的呢?该要蹚过的泥泞,该要承受的伤痛,并不会因为你闭上双眼,不去看,不去想,就会自动消失的。 是的,我选择了在这个清晨开始面对,就注定了从这个清晨开始,便要疏导这千丝万缕凌乱不堪的一切。我想站起,就必须站得笔直,再多的狰狞恐惧,也不可能将我再次打倒。 因为…… 因为能将我彻底击溃的悲伤剧情已经足够多了,到今时今日,我身边空空荡荡了,难道还有什么东西是我害怕被剥夺的吗? 我右手的食指重重落下,点开了岩田介居临死前写给我的信的扫描件…… 沈非君: 在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死了。日本和中国一样有死刑制度,不过历届法务大臣都不愿意在自己任期内签署死刑执行令。 但我不同,不管他们信仰什么样的宗教,顾忌哪一个党派的名声,宣告将一个恶魔处死,都会是他们乐意做出的决定。 我是恶魔吗?这几个月来我时常在思考这个问题。恶魔到底应该如何定义呢?很遗憾,我想了很久,将自己的生命最后的时间都耗尽了,依旧没有头绪。于是,我开始懊恼,认为自己之所以成为人们唾弃的恶魔,不过是因为我的作恶被人发现了而已。实际上,在没有被揭露之前,我难道不是一个道貌岸然的君子吗?那么,对于善恶的区分,是否就变得简单了。成者书写历史,败者遗臭万年。我甚至在揣测,看似正直的你的背后,是否也有着洪水猛兽作恶多端,只不过你伪装得比我完美而已呢? 你会嘲笑我,说我是为自己的所为找个借口而已。那么好吧,让我给你讲一个小故事,这故事里的主角在你的世界里,是女神还是恶魔,我无法知晓。但是我可以肯定一点,这个故事会让你感觉害怕,感觉毛骨悚然,甚至感觉到绝望恐惧。 精卫在风城精神病院被我发现时,确实如同一张白纸。也就是说那段日子里她骨子深处真实的本性,应该表露得淋漓尽致。我承认,也是她这白纸般的一面,将我完全征服了。有无邪、有清纯、有温暖,甚至还有芬芳。但,有一些她不经意而浮现的东西,却是让人觉得意外的。 要知道,差不多每个精神病院外,总是有成群的野猫。你应该也听说过那个传说,猫是喜欢吞噬人灵魂的生物。我们日本有些小地方甚至认为,精神病人就是灵魂被精灵拿走了,剩下混乱的躯壳。当然,这些并不可信,但似乎也只有这个理由,可以为每一个精神病院外成群结队出没的野猫们,做出解释。 就有这么一只野猫,可能是看上了精卫的灵魂,它时不时出现在精卫的病房窗台上。它很瘦小,眼睛却像玻璃弹珠一般闪亮。每天清晨,它都会将爪子搭在玻璃上,好像是在敲打窗户,急不可耐地想要将精卫的理智带走。 最初,我并没有在意。有时候看着精卫与那只猫对视,总觉得不过是两个无聊的生灵在交流对于寂寞的感悟。直到一个新的清晨,当我迈步走进精卫房间的时候,发现她坐在病房的角落背对着我。她那浅色的病服依旧素雅,银色的发丝宛如从不会沾染污垢。于是,我对她那正在逐渐萌芽的爱意继续茁壮。我上前,轻声地喊她的名字。 精卫回头了,挂着微笑:“岩田医生,你知道刚地弓形虫吗?” 说完这话,她伸出了双手,手掌合拢着,捧向我的是一枚精致的脑。这时,我的余光也看到了那只想要夺走精卫灵魂的猫的尸体,软软地横卧在墙壁的角落里,整个头部已经支离破碎。 我有点担忧起来,尽管我骨子深处总是有着各种极致的念头,但我始终是一名医生。于是,我想要安抚她,开导她,告诉她这是不对的行为。但我并没有这样做。因为我抑制不住地兴奋,并想要和她继续这么一场别开生面的交流。 “嗯!我知道这种奇怪的生物。”我应道。 精卫脸上依旧是纯粹的笑意,纯粹到宛如一滴晨露。她将手里那一捧沾着血红的白色组织往上托举:“看,它们正欢快地蠕动着。” 好吧!沈医生,当我给你的这封信写到这里的时候,你应该和当时的我一样感觉有点恶心,也有点兴奋。然而,精卫……也就是你的世界里的乐瑾瑜紧接着对我说出的话,更加耐人寻味。她柔声说道:“岩田医生,这些天我时常梦见自己敲开这只猫的脑子的场景。在那个梦里,我和我的一位伙伴,不单只是将猫的脑子敲开,甚至还采集到了寄生在猫脑子里的用肉眼无法看清的虫子,培育进了某一个人的脑子里。嘿!你也是精神科医生,想想吧!这场景是多么让人窒息,又多么让人激动啊!” 让人窒息吗?又让人激动吗? 沈医生,我想表达什么,相信你已经知道了吧?失忆症患者是没有幻想的,因为她的脑子里,没有对于幻想世界里各种人和事物的记忆存在。在一个失忆症患者梦里出现的场景,有很大可能是她以前年月里经历过的东西涌出了那扇被紧紧封闭了的潜意识大门。所以,我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在精卫没有失忆以前,曾经做过一些我们这些学者很想去做,但有碍于道德与法律而没有去做的事情。 我想,你对这个结论也会认可吧? 况且,她还不是一个人,她还有和她同样疯狂的小伙伴。 祝你身体健康!工作顺利! 这,只是属于她的一个小故事而已。 岩田介居 我将光标拉动向上,将这封信再次看了一遍。我知道,岩田所说的这一切,很可能是真实发生过的,因为瑾瑜的骨子里究竟有什么样疯狂的想法,是我到现在也琢磨不透的。所以,我并没有觉得太过意外,自然也没有因此而惊慌失措。 我抬起头:“大力,能给我说说什么是刚地弓形虫吗?” 古大力正稳稳地坐在沙发上,微笑看着邵波和八戒胡乱说话,冷不丁听到我喊他,缓缓转过头来:“是问我吗?” “嗯!”我点头,“刚地弓形虫,你有了解吗?” 古大力笑了:“沈医生,你不应该问我是否了解过这种寄生生物,而是应该问我一句——你们图书馆有寄生虫类的专业书籍吗?” “好吧!你们图书馆有没有关于寄生虫类的专业书籍呢?”我问道。 他点了点头:“有,而且有好多本。” 第五章 脑部寄生虫 弓形虫 “toxoplasma gondii nicolle & manceaux,1908,刚地弓形虫,简称弓形虫、弓浆虫。寄生于人和许多种动物的有核细胞,是一种能够引起人畜共患的弓形虫病。这是一种很神奇的生物,它们能够改变被它们寄生的生物的感觉与性格。于是,美国生物学家凯文·拉弗蒂提出过一个理论:地球上几乎有半数人间接地感染过这种寄生虫。那么,我们也可以说,弓形虫可能在某些我们不得而知的领域里,改变了整个人类的文化。”古大力说到这里,声音在慢慢变大。属于他独特的魅力,开始散发出来。 “继续。”我点头赞许着。 古大力清了清嗓子,看了坐在他旁边瞪着眼睛看他的邵波和八戒一眼:“我们都知道,老鼠害怕开放的空间,能够本能地躲避电击。并且,老鼠对它们的天敌——猫,更是闻风丧胆。作为一种原生生物,弓形虫对于老鼠这一宿主行为的影响,是最为微妙的。它们寄生到老鼠的脑部后,会选择性地攻击老鼠的杏仁核,令可怜的老鼠们,开始到处追寻猫尿的气味,并进一步想要亲近它们的天敌——猫。除了这一点以外,老鼠的任何行为习惯,都不会被改变。可惜的是,唯一的这一点改变,对于老鼠来说,就是致命的了。” “那这是为什么呢?总要有个科学解释吧?”八戒插嘴问道,表情俨然是《走进科学》节目里面某位憨厚的农民。 古大力很受用,目光和蔼地看了八戒一眼:“因为弓形虫的最终目标宿主是猫。我们明白这一点后,对于老鼠为什么有了这种改变就容易理解了吧?” “我好像也听说过这些寄生虫的某些神奇本领。好像是一种叫作铁线虫还是木线虫的玩意儿,它们就能够驱使宿主跳进水里溺水而亡。目的也很简单,因为它们需要在水里进行繁殖。”邵波一本正经地说道。 古大力又用和蔼的目光看了邵波一眼:“那是铁线虫,英文名是horsehair worm。你刚才所说的跳进水里淹死的宿主不过是它们的第二代宿主而已。它们在水里繁衍出后代后,先是感染第一中间宿主——可怜的淡水螺。接着,淡水螺会爬向危险的岸边,将自己搁置在容易被捕杀的地方,最终被铁线虫的第二中间宿主吃掉。这样,铁线虫就能够顺利地进入下一个宿主体内。” “哦!”一旁的八戒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半晌,他蹦出一句:“难怪很多饭店都有炒田螺吃。” 我白了八戒一眼:“大力,继续说说弓形虫吧,它们对于我们正常人类有些什么奇怪的作用?” “行!”古大力点头,并望向我。他的眼神中再次闪耀出我不愿意看到的和蔼与亲切,宛如一位普世的学者望向好学的孩童:“沈医生,首先一点请你放心。人被弓形虫寄生后,绝对不会去追寻猫尿,也绝对不会令我们爱上猫尿的味道。” 说到这里,他的鼻头抽动了几下:“毕竟猫尿的味道太恶心了,就算阴干了,也很难闻。” 八戒小声嘀咕了一句:“这家伙肯定专门去闻过。” 古大力似乎并没有听到八戒的话。他站起来,双手放到身后,如同学者般在房间里来回走动:“感染了弓形虫的人更容易患上精神分裂症和神经过敏症。他们发生车祸的概率,是普通人的6倍。并且,他们比普通人更具备冒险精神,想要从事刺激与惊险的各种挑战。”“完了,邵波。”八戒望向握着雪茄烟头的邵波认真说道,“很明显,你脑子里有寄生虫了。而且还是弓形的。” 邵波瞪眼:“滚,你脑子里都住蛆虫了也很明显。” 八戒为自己脑子里住满了蛆虫的玩笑话逗得很是高兴,咧着嘴得意地笑着。 古大力也笑了:“蛆基本上不太可能进入活着的人的脑子的,死了后就另当别论,腐尸是蛆蝇的最爱。不过你还别说,非洲是有一种叫作采采蝇的生物,它们会感染一种叫作锥虫的病原体,之后再通过采采蝇感染给人类。锥虫病也会改变人的习性,令人嗜睡,打不起精神来……” “大力,有点跑题了。”我打断道,“我很想知道的是,有没有一种可能,通过某些简单的手术,将弓形虫放进普通人的脑子里呢?”“非常容易啊。”古大力冲我点头,“不需要什么手术那么麻烦,你直接找一只被弓形虫寄生了的猫的粪便吞下去就搞定了。况且……” 他皱着眉又想了想:“应该不用吃太多,一两颗就可以了。新鲜不新鲜也都无所谓,那种寄生虫的孢子囊生命力顽强得很。咦!沈医生……你怎么突然间开始问这个问题啊?难不成,你也感染了弓形虫,才造成了你这两年性格的变化?” “我只是突然之间想了解一点而已。”我小声应着,将那封已经下载下来的邮件彻底删除。我的脑子里开始思考一个问题——如果岩田说的故事属实,那么乐瑾瑜就很可能做过这么一次疯狂的实验——将弓形虫放进了某位活着的人的脑子里。只是,她做这么个举动能够有什么样的收获呢? 有吧!首先,她应该会有一本厚实的笔记本,记载了这次实验的全部过程。笔记本的后半部分,应该满满的都是被实验者性格的改变。而另一个收获,或许就是对方性格的改变,对她有着某些实质性的好处……想到这儿,我打了个寒战,手臂的皮肤上浮起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因为,能够让她觉得需要被人改写性格的人,我,绝对会是最有必要的一个。 我不再出声,打开了网页的搜索功能,输入了“弓形虫”这三个字,浏览着这种神奇寄生虫的各种信息。邵波他们仨也没再搭理我,他们轻而易举地在新话题的基础上绕向了遥远的地方,并快乐地聊开了。 在各种弹出的网页上看了十几分钟后,我突然蹦出一个奇怪的念头。乐瑾瑜在苏门大学的时候是做学问的,那么,她的研究课题,最终应该都会形成论文才对。于是,我又一次打开搜索栏,在上面输入“苏门大学弓形虫”这几个字。 并没有跳出与这几个字匹配的网页,但有一个链接里,却有被分开了的“苏门大学”与“弓形虫”这两个名词出现。我将之点开,是个来自某孕妇保胎论坛里的帖子。一位准妈妈,害怕肚子里的孩子感染弓形虫,但是又舍不得家里养着的宠物。下面的回复里,便有一位先天性弓形虫患儿的母亲,她回复了很大一段自己的经历——她当时不听学医的朋友劝阻,执意在怀孕期间,每天我行我素与自己的猫咪搂到一起,最终生下了患病婴儿。也就是在这段留言里,她提到了那位劝她的朋友是在苏门大学读研,并在苏门人民医院里面做一些心理咨询的服务。而最关键的一点是,她说她的这位朋友姓苏,对弓形虫的了解非常熟稔。 这段留言的最后有一个手机号码,是留给提问者的——这种病友论坛或者病友群里面人们互相留下联系方式是很正常的。留言者这么写道:这是我的电话号码。或许我无法说服你,但是你如果需要,我可以介绍你跟苏医生聊聊,他对弓形虫非常了解。可能,他能够给你一个让你肚子里的孩子与你养的猫咪得以兼顾的好建议也说不定。 我拿出了手机,将这个号码输入。帖子是6年前的,当时文戈还在,我的世界还温馨甜蜜。每个清晨,我们会一起起床去跑步,会亲吻后再去上班,会一起回家,会一起做饭、吃饭、看夕阳、看电视、看书、拥抱、亲吻、缠绵……我自嘲般的苦笑,将电话拨了出去。 “喂!”对方很快就接听了,声音懒懒又低沉。 “你好,我是在母婴论坛看到了几年前你的一个回复,所以冒昧打给你,想了解一些关于弓形虫的问题。”我尽可能让自己说话的声音显得像是一位尽职的准父亲。 “母婴论坛?”对方似乎在思考什么。半晌,她自顾自地“哦”了一声,“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不过,我现在不想和你聊这些问题。”她再次顿了顿:“要知道,我以前那个孩子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所以,请你谅解一个不够称职的母亲将某些东西深锁起来。是的!我不想再提这些了。” “请等一下。”我感觉到她想挂线,连忙对着话筒说道,“我看你的帖子提到了一位对弓形虫很有了解的姓苏的医生,如果方便的话,你能不能将他的手机号码发给我呢?” “抱歉,我没有他的电话号码了。”那女人说这句话的时候,语速并不快。于是,我明白自己的担心有点多余,她并没有想马上挂掉我的电话。又或者,是我努力让自己保持柔和的声音与诚恳的语气,让她觉得拒绝我是一件很不礼貌的事情。 “况且,他也不是医生,只是当时和我前夫一起,在市人民医院做过一些采样、实习的工作。”女人很认真地说道。 “哦!”我拉长着尾音,并试探性地问道,“方便告诉我这位苏先生的名字吗?”说这话的时候,我的心开始快速跳动,好像即将捕捉到某个真相一般。 “我不太记得他的名字了,他很少来我们家,尽管他和我前夫关系很不错。我记得他们有一个叫作什么社的心理学研究小组,他与我前夫,以及一位姓乐的、在苏门大学教书的老师,三个人差不多每个周末都有一天会聚到一起,一聊就是一整天,不知道都聊些什么。” 女人的这番话让我越发激动起来:“姓乐的老师?是女老师吗?” 女人应道:“是,而且挺漂亮的。” “你知道她的名字吗?”我追问。 “好像是三个字……不过,不过我也不太记得了。要知道,在和泽汉离婚后,我的记忆力变得出奇的差,很多很多以前的事,都不太记得了。” “泽汉?”我似乎在这段对话中,找到了意外的收获,“你的前夫不会姓蒋吧?” “你怎么知道的?”女人也很惊讶。 “哦,我也是苏门大学毕业的,蒋泽汉是我师兄,在学校里面见过几次。”我说谎解释着,“要知道,我的记忆力还很好,对身边经过的各种人的名字都记得很清楚。” “是吗?”那女人小声应着,紧接着,她说出的话却让我握着手机的手快速抖动起来…… “这位先生,我看你的来电号码是海阳市的。其实,你还可以找他们这个心理学研究小组的另外一个朋友聊聊,那个人好像就在海阳市,而且也应该对弓形虫有很多了解。”女人很认真地说道,“这个在海阳市的人我之所以记得,是因为他的名字很特殊。因为,他和海阳市那位臭名昭著的连环杀人犯的名字一样。” 她顿了顿:“是的,两个字都一模一样,叫邱凌。” 我的心跳明显加速了。我近乎慌乱地将椅子往后转动,不让邵波等人看到我的模样。我甚至咬了咬嘴唇,咬得很用力,并在疼痛感传送到大脑后,才沉声道:“我想,我想我知道你前夫这几位朋友都是谁了。” “你如果认识泽汉,就确实有可能认识他们另外两个。”女人应着。 “他们是苏勤和乐瑾瑜。”我沉声说道。 心理大师(出书版) 第74节 女人在话筒那边似乎笑了:“没错,是这两个名字。嗯,你让我还想起了我以前那只叫瑜瑜的猫。之所以取这个名字,是因为送我猫的人,就是这位叫作乐瑾瑜的老师。不过……这位来自海阳市的先生,我不能和你聊天了,到了吃药的时间了。”女人抱歉地说道:“很遗憾,我需要用药物才能维持自己不会发病。” “能告诉我你有什么病吗?”我越发觉得发生在这个女人身后的故事里,似乎有着更加多的可怕细节。 女人似乎又笑了:“他们说我是个疯子……好吧,或许也是。”说完这话,她径直将电话挂了。 “沈非,怎么了?”邵波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我的身后。 我连忙站起,转身,手伸向桌面上的烟盒。但紧接着,我看到古大力和八戒望向我的关切眼神。他们在目光与我交汇后,又都连忙扭过头,假装得很是无恙。 “没什么。”我低着头,回避着邵波的目视,但说话的声音并不小,目的是想让房间里的人都能听到,“我想一个人静一静。”说完这话,我抓起烟盒,快步朝外面走去。 安静 走出了邵波事务所的我,望了望头顶翻滚的乌云,默默地朝着马路的另一边缓步走着。我的脑子里开始出现更多的疑问,关于苏勤、蒋泽汉以及乐瑾瑜的。而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他们竟然都能和邱凌扯上关系。于是,我像以前一样,又有了很多拧成一团的线索,在我脑海中交织缠绕。更为可怕的一点是,线头的那一端,依旧是邱凌那张冷笑着的脸庞。 我继续推测着……乐瑾瑜可能做过一个奇怪的试验,将弓形虫放进了某位普通人的脑子里。在这个试验里,她还有伙伴。那么,她的伙伴自然对弓形虫的了解也非常深刻。不巧的是,苏勤脑子里,正是有这些知识的,他与乐瑾瑜还可能是很好的朋友,有一个人数并不多的心理学研究小组。而这个心理学研究小组里,蒋泽汉也是成员之一。并且,我所处的这座海阳市里,也有他们的一位成员。 这位成员…… 这位成员是邱凌。 苏勤…… 蒋泽汉…… 乐瑾瑜…… 邱凌…… 我扭头,望向自己的诊所方向。教授的诊疗室的窗户可能因为暴雨即将到来的缘故,这会儿被关得严严实实。我脑海中的疑团里有两位主角,现在就在我自己的诊所里做客。可惜的是,我并不是接待他们的主人。而疑团里的另一位——乐瑾瑜,这位和我有着丝丝缕缕牵绊的女人,现在生死未卜。 我开始期待邱凌的到来了,潜意识中,似乎还对邱凌有了一种想要亲近的渴望。就在这时,两辆白色的警车从街角拐了过来,车身上清晰地印着“武警”的字眼。 我明白,恶魔重新走向我的世界的序曲,正在缓缓响起。每一个心理诊所都会选择在一个相对来说偏僻的地方,“观察者”也一样。此刻的天阴阴沉沉,预兆了暴雨即将到来。所以,我的“观察者”周遭本安静的街道,在这个下午似乎变得更加冷清了。十几个武警从警车上跳了下来,他们动作有序地将拉警戒线的桩子摆好。有两个看起来是头儿的人也开始对诊所附近进行简单巡视。 我的电话响了,是李昊打过来的。 “沈非,邱凌已经在我车上了,我们在过来的路上。”李昊开门见山地说道。 “不是说走程序要很久吗?怎么这么快?”我质疑道。 “气象局发布了暴雨红色预警,汪局害怕再晚一点天气状况成为押解过程中的安全隐患,所以直接给相关领导打了电话。”李昊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似乎和旁边什么人嘀咕了一句什么,又继续道,“给你解释这些也没啥意义,赵珂说诊所里面已经布置好了,你也做好准备吧。我们大概……大概20分钟左右到你诊所里。” “哦!”我应着,感觉自己依旧被动。印象中,从邱凌走入我的世界开始,我就一直是如此被动着的。尽管,我尝试过好几次主动去做些什么,但主动的结果,又每每落入邱凌所布置好的陷阱中,进而越陷越深。 那么,这一次呢? 我将手里的烟头掐灭,转身朝诊所走去。诊所门口的武警并不认识我,他们冲我摆手,示意我走远。市局一位相识的刑警连忙快步走了过来,冲那武警小声说了几句。 我走进了这家本属于我,此刻却弥漫着浓浓肃杀气氛的心理咨询事务所,以至于我第一次感觉到它是如此陌生。于是,我伸出了右手,用指肚在门上、墙壁上缓缓触摸而过,收获到的是已经略微粗糙的颗粒手感。我知道我依旧感性,依旧不能成为一名真正优秀的心理咨询师。但是,如果说真正理智了,我又应该如何看待我身边的人和事,如何看待我需要面对的一切呢? 是的,我始终感性。在我看来,就算是这么一间没有生命的框架房子,也是有情绪与感觉的。而我,就是它的情绪与感觉中的一部分。 “沈非,房间里都布置好了,你先进去适应一下吧。我们其他人都会留在监控器这边。”赵珂站在会议室门口,冲我柔声说道。韩晓在她身后,冲我做了个并不张扬的鬼脸。 “嗯。”我点头,朝我的诊疗室走去。但紧接着,我想起了什么,猛地转身,朝着前台里的佩怡问道:“教授和他的那两位朋友还在吧?” 佩怡点头:“在。”说完这句,她站了起来:“沈医生,需要让他们先走吗?” 我没回答,只是望向赵珂。赵珂冲我笑了笑,“佩怡之前也给我说了,教授的诊疗室在另外一头,似乎也没啥影响。所以,我觉得也没必要去打扰他们的闲聊。” “哦。”我应着,再次朝着那方向看了一眼。房门紧闭着,深色的门让人觉得里间温暖与安静。这也是在最初设计诊所的时候,就已经考虑到了的关乎颜色给人心理上起到作用的问题。 我深吸气,拉开了我的诊疗室的门。房间里有一点烟味,这是之前我与邵波在里面抽烟后留下的。我皱了皱眉,为这一发现而感觉不悦。因为在以前,我是绝对不会允许自己工作的诊疗室里,有烟草味道的。 于是,我将窗户打开,又按下了排气扇的开关。我甚至嗅了嗅身上的外套,并将它脱下,挂到了靠窗的衣架上。 我走向了我的精油架,每一个精致的小瓶子都如同封存了精灵的法器。我伸出手,在这一排瓶子上游走着。文戈是很熟悉精油的,我最初对于精油的很多了解,其实都来自她的教诲。接着,我又想起了乐瑾瑜,她似乎比我们这些人更加熟悉精油,甚至还精通于各种花与植物的花语。于是乎,我生命中真正重要过的女人,都是使用香味的高手。 那么,文戈、瑾瑜……你们能不能告诉我,我应该用精油架上的哪种精油的香味,送给我的对手邱凌呢? 最终,我的手落在薰衣草的瓶子上。 薰衣草,又名香水植物、灵香草、香草、黄香草,是唇形科的一种小灌木。单支的薰衣草并不好看,甚至平凡到让人觉得没什么兴趣欣赏。但,由薰衣草汇聚成的花海,那紫色与绿色交织后的随风挥舞,会让你真正领会到大自然的美竟然可以妖艳妩媚,可以让人心荡漾。 我将精油滴到香薰炉皿中,令薰衣草淡淡的香味,开始向整个房间里飘散。几分钟后,我将排气扇关掉,窗户合拢。我又拉上了深色的窗帘,只开着一盏小灯,令房间变得漆黑一片。 我将手伸进了我每天随身携带着的公文包的夹层,从里面拿出一个灰色的布袋。这布袋里,有一些东西是属于我的。但是今天,我想要把它拿出来,送给另一个人。我也知道,这件东西,对我来说,是珍贵无比的。但是今天,我突然想送给另一个会将之看得如同生命般珍贵的人。 我坐到了弗洛伊德椅上,感受着病人在这房间里能够收获到的最大化的安静。 结果,我发现,我可能已经有好多年,没有真正安静过了。 是的,我在安静中,静静坐着,时间是过得很快还是很慢,我变得无法估摸。我正面对着那扇邱凌即将走入的房门,脑海中闪出的,是犯罪心理学里对于囚徒心态的一些描述。对许多人来说,监狱生活是残酷、尊严被毁、身份贬低到极致的。监禁能够直接导致很多心理问题,如精神病、严重抑郁症、压抑性焦虑以及社会退化。多数罪犯,在宣判之初就出现了情绪瓦解和无法适应的问题。其中,中度或者重度的抑郁症状尤为突出。出现这些有损身心的反应其实也并不奇怪,因为被约束、剥夺自由、强迫劳动等强制性行为手段,完全中断了个人的所有习惯与既往行为模式。于是,有严重情绪问题的罪犯会在监狱中表现出破坏行为。 那么,邱凌呢?他在接到他的那一份死刑判决书的一刻,有没有惶恐害怕、恐惧悲伤呢?他拿着那份判决书,走回监房后,是不是也做出了什么异常或者极端的举动,甚至有没有去攻击别人呢? 我不得而知。 “哗啦啦……哗啦啦……”那熟悉的铁链声终于响起了,不过似乎还在我的诊所外面。我挺起了胸,望向了房门。几分钟后,房门开了,走进来的却只是李昊和另外一个我没见过的刑警。 “沈非,邱凌到了。”他沉声说道。 “带他进来吧。” 李昊眉目间闪过一丝担忧神情,他朝着身后看了一眼,接着重新回过头来:“沈非,我想,我需要和你先单独聊一会儿。” 我摇头:“我知道你想说些什么,我也明白这次你们安排邱凌与我会面,是什么目的。放心吧,我知道要怎么做的。” 李昊点点头,背在身后的手抽了出来,上面是一个有点像蓝牙的精致耳机:“沈非,我不知道能不能说服你戴上。之后你和邱凌的对话,我会在隔壁全程监听。如果有什么想要和我沟通,可以用上这玩意儿。” 他将这蓝牙放到了桌上,还要说话,这次却是我将他打断了:“李昊,我不想要更多的信息了,我只想要一场与邱凌真正的较量。”李昊没吱声,他似乎在思考。半晌,他咬了咬牙:“行吧!你看着办,我们所有人都在外面盯着监控器,有什么事我们会第一时间冲进来。”说完这话,他招了招手,两个刑警抬出了一把似乎很重的审讯室用的椅子,往我房间里面送。 我皱眉:“你这是要干什么?” 李昊冲我笑了笑:“我们今天这次离谱的审讯,安全是必须超出所有其他事项的。要知道,你一会儿面对的,是一名死囚。”他顿了一下,“一名即将被执行死刑的死囚。” 铁链的声响 李昊离开我的房间后,铁链声并没有马上响起。我知道,他们或许还在做着一些我并不知道,但是在他们看起来很有必要的事。他们,会把这些事叫作流程。 终于,那“哗啦啦”的声音再次响起,由远而近,悠扬,而又有着节奏。 房门被打开了,穿着灰色囚服的邱凌终于走入我的视野。短短的头发,以及同样短短的胡楂儿,围绕着一颗看起来已经变得很陌生的头颅。是的,很陌生了。之前那有着棱角的脸部轮廓,变得更为凹陷,可以窥探到其间的头骨。一度白净的脸,也泛着蜡黄。 “沈非,想不到竟然还能再见。”他笑了。 “是的,我也没想到。”我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冲他点头回道。 站在他两旁的武警显然比他着急很多,架着他快步走向那张摆放在弗洛伊德长凳旁的审讯椅。 “我想坐得舒服一点。”邱凌扭头冲他身后的李昊说道。 “邱凌,我们之前达成的协议里,已经约定好了不会再有任何的附带条件。你不会这么快就忘记了吧?”李昊脸上弥漫着厌恶的神情。 “那倒也是。”邱凌应着,转而望向我,“那么,沈医生,你就愿意你的病患,在你的诊疗室里,遭受着这么恶劣的待遇吗?” 我依旧站着,冲他耸了耸肩:“很遗憾,你是不是我的病患这个问题,我还没想清楚。” 这时,那两个健壮的武警,已经把邱凌塞进了狭小的审讯椅里,并将他身上的镣铐固定在椅子上。邱凌无力改变自己的狼狈模样,于是,他很努力地在自己脸上布置着不屑、鄙夷、藐视等表情,努力让自己不会成为我眼中可悲可怜的一个笑话。 而这一刻的我,整个身体却僵直了。我不愿意承认,也不应该有的情绪,居然是对面前这恶魔的怜悯。我第一次发现,原来铅华尽逝后的邱凌,居然也只是个小丑一般的角色。 “警官们,你们可以出去了吗?”邱凌用自以为凌驾于周遭人之上的语调,说着哀求的话。 “差不多了。”李昊边说边走上前来,将审讯椅上连接着邱凌的铁链扯了扯,“邱凌,我和我的同事们,就在隔壁。一旦被我们发现你有想要撕毁你我协议的苗头,我就会怎么做,你应该知道吧?” “你能怎么做呢?”邱凌冲李昊笑了,“最坏的打算,也不过是你冲我来上一枪,没错吧?而我会在意与害怕吗?对我来说,不过是迟早的事,不是吗?” 李昊的腮帮明显鼓了一下,他在压抑自己的愤怒。 “行了,逗逗你而已的。”邱凌为自己终于成功耍弄了对方一次而得意起来,“你们确实没有什么能够威胁到我了,但这绝不会是我能够失言的理由。李大队,我这样说,你总可以放心了吧?” 李昊没回他。他看了我一眼,收获到的是我镇定平静的目光,这目光让他觉得放心了不少。他冲那两个武警挥了挥手,接着大踏步朝房门走去。 “李队。”邱凌突然用温和的语调喊道。 李昊停步,一只手还放在门把上,但并没有转身。 “能败在你这么一位警官手里,我觉得很荣幸。”邱凌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扭头,反倒带着微笑,望着他面前的这个我,“所以有时候想想,作为海阳市市民,有你这种刑警在城市里来回奔跑着,应该是福气吧?如果,真有下辈子的话,希望身旁还是能够有你这种尽心尽职的警察存在。” “谢谢你的夸奖。”李昊依旧没有转身,径直朝着门外跨去。 但紧接着,他停住了:“如果,下辈子你想要继续作恶的话,我也会继续把你绳之以法的。”这是在房门合拢前,李昊撂下的最后一句话。 “他不是一个能开玩笑的人。”邱凌撇了撇嘴。 “是的。”我点头,“不止他,在你做下这一系列罪恶后,每一个面对你的人,都不会愿意和你开玩笑。” “是吗?”邱凌左右看了看,鼻头也故意抽动几下,“我本来以为你又要来上几滴让人昏昏欲睡的精油,尝试将我催眠。目前看来,你终于进步了不少,薰衣草能够让你我情绪都很稳定。哼哼!看来,你也想要和我真正静下心来,好好地聊一次了。” “恰恰相反。”我边说边拿起了面前茶几上的笔记本和笔:“我并不想和你聊。因为和你聊天,我很辛苦,也很吃力。你也不是一个能够让人与之相处,会觉得愉悦的人。” “是吗?也就是说,你对于你我的这次会谈,非常逆反?”邱凌往后靠了靠,尽量找一个舒服点的坐姿,“沈非,现在的你还故意拿出了你的笔记本和钢笔,煞有其事地想要做咨询笔记。实际上,你自己也知道,你这样做不过是让自己手里有心理医生的工具后,能够获得更多的安全感罢了。就好像……就好像一位站在战场上的士兵,手里要紧紧握住那柄并不锋利的刀。嗯!你依旧是一个幼稚到有点可笑的人物。这,也是我为什么喜欢与你对抗的原因。你很好玩,嗯!是的,你让我觉得很好玩。” “谢谢。”我边说边翻开手里这本崭新的笔记本的第一页,在上面写着时间、地点、病人资料这些信息,“今天,是我这两年多里第一次开始接诊。而你,是我在自己思想沼泽中辗转深陷了几百个日夜后,面对的第一个来访者。所以,我觉得我有必要很认真地对待你。” 我抬起头,目光里应该有着火焰的强光:“邱凌,你面前这并不强大的心理医生,因为你而彻底毁灭过。终于,他在今日开始想要重建,但是居然又遇到了你。” 我耸了耸肩:“很荣幸!邱凌,真的很荣幸。” “你终于承认我是你的病患了。”邱凌笑了,“那好吧,我亲爱的医生。那我们就用一次心理咨询来当作我们今天这场对话的背景设置吧。现在,你应该问我喝点什么,然后微笑着给我倒上一杯水,再继续微笑着,轻声问我一句——先生,有什么是我能够帮到你的。” “嗯!”我点头,“这位先生,你想要喝点什么呢?” “一杯白水,谢谢。”邱凌说这句话时候,还微微点了下头,显示他受过良好的教育。 我站起,给他盛来一杯水,放到了审讯椅前面的铁板上。邱凌用固定在那上面的双手将杯子握住,上半身朝前,脖子伸长。这样,他才能够喝到杯子里的水。 他一口气喝下了这一整杯水,抬起头后,将舌头微微伸出,舔了舔上唇胡须上沾着的水珠。 “现在,请您说说,你有什么问题?”我微微歪着头问道。 “沈非,我没什么问题。我唯一的问题就是,在不应该的时间与不应该的地点,认识了一位不应该认识的女人。仅此而已。”说完这话,他苦笑了一下,并看了看我身后墙壁上的时钟,“你我这样假惺惺的,似乎也没啥意思。假如我没猜错的话,那时钟上面别着的小小玩意儿,应该就是市局在这房间里装的监控设备吧?我承认,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坏蛋。但是,我答应的事情,也都会照做。这样吧……” 说到这里,他又看了看面前茶几上那个被李昊留下的耳机。他很聪明,自然明白这玩意儿是干什么用的。而我并没有将之戴上,这点应该让他觉得舒心不少。于是,他想了想:“我先回答你两个问题,作为我接受沈非医生您心理咨询的诊金。一个钟头以后,你可以再问我两个问题,我也会继续如实回答。如果需要的话,我还可以帮助你们进行推理分析。这样,我又可以得到你一个钟头的心理咨询。以此类推,一直到你们觉得我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了,最后把我送回看守所为止。” 邱凌再次往后靠了靠:“你觉得我这个建议怎么样呢?沈医生。”我没出声,但脑子里却第一时间开始快速运转起来。我没有顺着他的这句问话,思索同意抑或拒绝,而是直接为我与他下一场的对话做起了准备。 我用笔在笔记本上快速写下两行字,而这两行字,便是我即将开始对他提出的问题。是的,我不能像以前一样,在与他的对抗里苦苦追着他设置的节奏。相反,我需要把握住这些节奏了。 “这个建议很不错。”我抬起头来,“我想,李队他们也会觉得这建议很公平的。” 对面坐着的邱凌笑了,这笑意在我看来,太熟悉了,就好像是一名精明的猎人,再次看到他的猎物出现在他布置的陷阱边上一样。 我也笑了。我觉得,我有必要让邱凌在他费心经营起来的壁垒上,多出一道可怕的裂缝了。因为,他必须开始明白一点——谁才是这场对话中的主角。 心理大师(出书版) 第75节 “想送你一个礼物。”我小心翼翼地抓起了放在身旁的那个灰色布袋,“这是我这几年里,始终放在身上的珍宝。第一次在审讯室里见你,这珍宝就放在我的皮包里。而你的案卷资料,也紧紧贴着这个珍宝。每一次走进你在精神病院的病房的时候,这珍宝也在我西服的口袋里,贴在我的心脏上。晨曦岛再遇到你的时候,这珍宝在我西裤口袋里。很侥幸,岩田和瑾瑜并没有搜我身,否则,他们看到这一珍宝,不知道会做出怎样的表情。” 说到这里的时候,我看见邱凌的喉头动了一下——他吞了一口口水——也就是说,我对于这一珍宝的卖弄,成功引起了他的好奇。 是的,他会有点期待,期待我将这一珍宝拿出来。 第六章 我与邱凌的关系 你与我之间 一位优秀的心理咨询师在一次心理咨询中的首要任务,便是倾听来访者讲述故事,然后从中找出来访者的主要思想、情感、行为这些方面的问题。聚焦法(focusing)便是心理咨询师经常使用的一种力图扩展来访者讲述故事,促进发现讲述故事的新角度,寻找思考问题的新方法的技巧。一般来说,心理咨询师使用得比较多的聚焦方式,有个体聚焦(individual focus);主题或问题聚焦(main theme or problem focus);他人聚焦(other focus);家庭聚焦(family focus);相互关系聚焦(mutuality focus);会谈人员聚焦(interviewer focus)以及文化环境背景聚焦(cultural/environmental/context focus)这几种。其中的相互关系聚焦,在心理咨询领域是有很大争议的。因为它需要直接利用心理咨询师和来访者的关系,所以,这一方法被建议尽量不要使用。但是,这种聚焦又是最有力的,因为它所使用的利器,便是双方的关系——将病患与咨询师置于一个平等的位置上,一起来面对问题。 而我与邱凌之间呢?我与他之间的关系呢?似乎无法定义。 邱凌笑了笑:“沈非,你怎么知道这小布袋子里装着的你自以为的珍宝,也会被我看成珍宝呢?” “你会的。”我捏着布袋的手指来回搓动了几下,感受着里面丝丝缕缕在摩擦。 我目光坚定,盯着邱凌的眼睛:“因为,你就要死了,就要化为灰烬了。而你最后那一抹粉末中,如果有着文戈的气息混在其中的话……”我语气加重了,“我觉得,你闭眼的瞬间,应该也会带着微笑吧?” 我把布袋上的绳索拉开,让里面本来卷着的黑色发丝缓缓滑了出来。接着,我站起,身子往前,将布袋放到审讯椅的铁板上。邱凌已经明白了这是什么,他的嘴唇微微抖动着,放在审讯椅上的手伸出,却又马上缩了回去。 “沈……沈非。”邱凌有点失态了,他左右看了看,并用牙齿咬住了下嘴唇。最终,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能找个东西擦擦我的手吗?可能有点脏。” 他的防线被我这么轻而易举地摧毁了……这一刻的我应该欣喜才对。但……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却被什么狠狠揪起,隐隐作痛。我从旁边抽出几张湿纸巾,站到邱凌身旁,却又停住了。 这是一名即将被执行死刑的恶魔,他狡猾的程度是我早就领教过的。那么,这一刻的他所显露出的失态,会不会只是他又一次的云山雾水呢?甚至,他这一系列的举动,最终都可能是想要我接近他,最终被他猛地跳起的攻击打倒在地? 我继续观察着他。他的鼻孔收缩了一下,紧接着,他的喉头动了一下。也就是说,他的泪腺开始工作,鼻腔里开始分泌黏液了。但这时,他的手指往掌心弯了几下。 我快速解读着他在这一刻波动起伏的思想——他很悲伤,但又不想让这悲伤显露出来。于是,他想要握拳,控制自己的情绪。但紧接着,他意识到自己正为手上莫须有的肮脏感到自卑,迫切需要我给他擦手。于是,他想要收拢的手指又只能摊开。 我第一次觉得他很可怜,也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端详目光没有紧盯着我的邱凌的脸。他的眼眶比以前更加深陷了,黑色的眼袋很明显。我知道,这几年里,他所经历的一切,足以让一个意志坚定、穷凶极恶的家伙变得不再理性,锋芒尽逝。 我咬了咬牙,面无表情,用湿纸巾将他手掌擦了擦。他很配合,结束后,他第一时间伸向了布袋,动作却又缓缓地、缓缓地,抚摸着布袋口上滑出的黑色发丝。 “她被送去火化的时候,不过是一尸袋的尸块。殡仪馆里为死者化妆的老人说,没必要收拾什么了,再怎么修补,也不可能让人看到她活着时美丽的模样。但我觉得……”说到这里,我用力往下咽了一团什么,强行保持着自己说话时依旧平淡的语调,“但我觉得,最起码也要为她梳一下凌乱的头发吧,因为那会儿的她,只有头发还算完整,但也和红色的血液、黄色的体液、白色的浆液搅和在一起。于是,我坐在她身边,将她的头颅放在我的大腿上。我用杯子从旁边的桶里盛水,缓缓淋向她,一边淋着,一边用指肚搓着那些黏成了一块块的发丝。而文戈很安静,似乎也很享受,就好像、就好像刚和她结婚那会儿,亲手给她洗头一样……” 我的胸口终于起伏起来,声音也开始发颤。面前的邱凌,却已闭上了眼睛,用牙齿紧紧地咬住了下嘴唇。 “我把她头发洗干净,又用最小的热风,给她把头发吹干。殡仪馆的化妆师在我旁边静静看我做完这一系列动作后,小声问了句:‘孩子,要不要剪下点头发留在身边放着,否则明天早上,她的一切,都只是粉末了’。” “这就是你剪下的她的头发。”邱凌依然紧闭着眼睛。 “是的。”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说话的语气重新恢复得平和了一点。我往后退了两步,坐回到沙发上,“邱凌,说个事给你听吧。” 他没有睁眼,只是简单地“咦”了一声,手里继续紧紧攥着那一缕头发。 我拿起旁边放着的笔和笔记本,目光再次紧紧锁定面前已不设防的他:“知道吗?剪下了长发后的她,再次回到了大学时那俏丽单纯的模样,让人一度沉醉到万丈深渊。” “够了!”邱凌终于睁开了眼睛,“沈非,你觉得你说这些合适吗?你怎么会变得这么卑劣,用文戈的事来试图击垮我呢?” 我猛地站起来,声音比他更大,甚至如同咆哮般吼叫起来:“是谁卑劣呢?是谁一而再、再而三将文戈当作利器,挥舞向对方呢?邱凌,你是个失败者,自始至终就是个失败者。而你之所以会一度占据上风,不过是因为你舍弃道德,违犯法律,跳出了我们正常人的社会常理,做出了那么多悖逆不轨的事。” 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不过是个角落里猥琐的小丑罢了。” 邱凌放在审讯椅上的手终于快速抖动起来,胸口起伏的频率也大了。他抬起头,望向我的目光里,终于少了之前伪装的平和,替代的是桀骜的火焰。他张嘴,就要反驳我,但我却快速坐回到沙发上,并伸出右手食指放到嘴唇上,做了个嘘声的手势。这一同时,我还将右腿放到了左腿膝盖上,用一个相对来说优雅与轻松的姿势往后靠去。 他那即将吐出的话被我硬生生给憋了回去。我再次微笑:“邱凌,你我都是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心理学学者,不应该这么像泼妇骂街般对骂。所以现在,让我们回到正题上。” 我沉声,并一字一顿地说道:“第一个问题是——你觉得你应该死吗?” 邱凌愣了,他甚至静止了好几秒。是的,他在被我将情绪来回拨动了几下后,一度燃起,想要奔向一个自以为硝烟弥漫的战场。但他完全没想到的是,我问他的第一个问题却是如此简单。 “邱凌,你觉得你应该死吗?”我再一次重复道。 他笑了:“很好的问题。”他将手里布袋口滑出的头发小心翼翼地往里收了收,“沈非,你确定这缕文戈的头发能归我吗?那么,她们就会被当作我的遗物,按照我生前的要求,和我的尸体一起被送入到焚尸炉里面。没问题吗?你不会反悔吗?” 我点头:“不会反悔。” “实际上你反悔,我又能怎么样呢?你只需要给你的警察朋友说一下,他们就会从我手里将这布袋抢走的。”邱凌说到这里,低头又看了一眼手里的布袋。莫名的,我的心微微颤了一下,如同被割去了一片。 “沈非,我觉得我应该死,但不应该是目前这种即将面对的死法。”他小声说道。 “那应该是怎么个死法呢?”我顺着他的话说道。 他再一次笑了,脸上重新有了之前我所认识的那个邱凌才有的狡黠光芒。他身子往后靠去,这一行为在他目前这种状况下,属于一个大动作,以至于镣铐又“哗啦啦”响了几下。 “这是第二个问题。”他眼神中闪烁出了得意,“很可惜,沈医生,你就这样收走了你这个下午第一个小时的诊金。” “是吗?”我耸了耸肩,“那好吧,邱凌先生,好好回答这第二个问题,你应该是怎么样一个死法呢?”说完这句话后,我没有和他对视了,反倒低下了头,在笔记本上第二排“你觉得自己应该如何个死法”这句后面,打了一个小小的勾。 “如实回答你的问题——我从没有想过自己应该如何个死法。不过,我该死,这点我很清楚,也很期盼。”邱凌将腿往前伸了伸。或许,他觉得这样能够让他在几分钟前被我扰乱的情绪,更快地回归平静吧。 “以前,我想很多问题,但大部分都是关于这个世界,或者关于别人的。你我都是学心理学的,明白一个正常人应该具备什么样的世界观与人生观。所以,有一点是绝对会被我们否认掉的,那就是以自我为中心思考问题这一方式。以前的我很少想那些关于自己的事。或者也可以说,以前的我算是一个有点深度的思考者吧。”他一本正经地说着,俨然是一位真正的病患。 我点头,嘴角上扬,报以职业的微笑。 邱凌继续着:“但这一年,我脑子里比以前乱了很多。要知道,结局已经摆在那里,没有任何改变的可能了,想别人,想世界,似乎都没有什么意义了。于是,我开始想自己了。我像一个年迈的老者一样,回顾自己这一辈子。细细碎的、碎碎细的;咀嚼过的、遗弃了的;得到的、失去的。嗯,这不想还不打紧,一想想……”他避开了我的目光,朝着旁边看了一眼,“一想想,觉得也挺没意思的。” “你本来也不需要选择这样的一个人生。”我小声附和,尝试引导着,“你本可以活得很好。” “是,没错。”邱凌叹了口气,这一刻的我,以为面前的对手潜意识里真实的,带着善的一面终于呈现了。但,没料到的是,他在长叹以后,淡淡地补充了一句:“我应该杀了黛西的。” 接着,他重新望向了我:“真的,我应该杀了她的。” 杀戮时刻 我将头低下,手里的笔尖在笔记本上重重地按了一下。在邱凌今天走进我的诊疗室之前,我一直都觉得,今天能够有机会窥探到他内心软弱的一面。因为将近一年的无望的牢狱生活,应该早就将他打磨得没有了棱角。 很多连环杀人犯,在最后时刻,也都会重新开始审视自己,内心深处的善念会渐渐浮现,开始忏悔,也开始醒悟。 很遗憾,目前看来,邱凌没有。 这一发现,令我更加坚定了自己在面对他的时候应该保持的态度。他是个恶魔,一个完全疯魔掉的恶魔。无法被拯救,也无法被唤醒。 一个连环杀人犯,从他开始幻想杀死第一个受害者开始,就进入了一个复杂的循环。第一个阶段是游离、幻想阶段。他们被一种生物学的动力牵引着,迫切需要满足最原始的杀戮欲望。杀戮的仪式和生存机制相结合,谋杀成了唯一解脱的出路。 接着,狩猎与跟踪阶段开始了。他们开始跃跃欲试,躲在暗处注视着受害者,疯狂地幻想,并暗自兴奋不已。接着,第三个阶段——诱捕开始了。连环杀人犯将受害者骗到特定位置后,行动就会进入第四个阶段——俘虏。也就是从俘虏开始,暴力,开始肆虐了。 根据fbi对连环杀人案件的统计,56%的受害者在死前被强奸,33%被折磨。也就是说,连环杀人犯所走过的第五个阶段——谋杀中,性侵犯是占据了很大比重的。而谋杀被实施完后,很多连环杀人犯会拿走一些纪念品,或者将尸体摆成某种形状。这是一个很典型的基本特征,因为他们犯罪的根源就在于幻想和现实的界限被抹去了。纪念品或者图腾暗示,变成了杀手的欲望和现实之间的桥梁。这第六阶段,被命名为图腾、战利品、回忆阶段。 邱凌,便是这么一位走过了六个阶段的很典型的连环杀人犯。无论他给自己的杀戮找了一些什么样的理由,并披上了爱作为外衣。但归根结底,他符合所有对于连环杀人犯的定义,毫无一丝偏离。 当然,我们又可以认为,邱凌之所以会把这所有的代表性集于一身,他的所学,也是原因之一。他比大部分人都知道,连环杀人犯应该如何思考,如何行动,如何收尾。那么,在走完前面六个阶段后,连环杀人犯的第七个阶段,为什么在他身上没有出现呢? 我看了一眼茶几上的蓝牙耳机,那是我能够与李昊进行信息交流的桥梁。很可惜,我并没有选择戴上它。再者,就算我戴着,我也不可能当着邱凌的面,用蓝牙对李昊说些什么。 邱凌又开始说话了,很明显,他这一年里,有很多话都被憋在心里,憋得很难受。所以,他对于今天这一场意外而至的对话,实际上比任何人都需求强烈得多:“沈非,那些愚蠢的刑警,每每在审讯我的时候,都用上那么一点点他们在学校学来的心理战术,尝试着提到黛西。每每也都被我打断。好笑,真的很好笑……” 邱凌像个老太婆一般,在继续说着。我很认真地聆听着,手里的笔却在笔记本空白页上,写上了大大的“陈黛西”三个字,然后将之微微举起。我身后墙壁上挂着的钟上,就有市局安上去的摄像头。但我无法保证,这摄像头的像素如何,也无法保证我这一刻微微举高的笔记本上的字,能不能被监控室的李昊他们看到。 “那他们是怎么给你说的关于黛西的事呢?”我将手里的笔记本放下,李昊他们如果可以收到我传达的信息,只需要这么短暂的一两秒就够了。邱凌那可怕的智商,也不可能让我将笔记本多举一会儿的。 “刚才我不是说了吗?每次都被我打断了,我不会让他们和我扯这个话题的。” “可实际上,你是想知道的。”我将手里的笔记本翻过一页,盖住了写着几个大字的一页,“邱凌,从你第一次被抓开始,你就没见过黛西了,也不知道她的任何消息了吧?在你逃亡的那段时间里,你就没有去打听过她的事吗?” “没有。”邱凌摇了摇头,“甚至,她肚子里的孩子是怎么没的,她又是否被判了刑等等这些,我都没有去打听过。” “但最终,距离你离开这个世界的时限越近,你终于开始忍不住了。以前,你不曾想过自己,觉得犯下太多的恶,惩戒不过只是肉身陨灭。你不在乎。可丧钟在你耳边嘀嗒嘀嗒地响,你的时日在一分一毫地变少了。你再如何抗拒,也抗拒不了自己开始对与陈黛西的那段恩爱日子的眷恋。邱凌,我说得对吗?”我不失时机地在这段话后面加上一个疑问句,用来引领他走向我想要的议题。 而就在这时,诊所外面响起了汽车发动的声音。我偷偷瞟了一眼窗外,那窗帘缝隙中可以隐约看到一辆警车朝外驶去。我开始窃喜,因为这一发现,说明李昊他们很可能看到了我笔记本上的字,并开始了进一步的行动。 “算对吧?”邱凌也朝着窗户那边看了看,“那么,沈非,在你看来,陈黛西就是我的软肋了吗?” 我没吱声,嘴角往上微微扬了扬。 “所以,黛西很快就会被刚才驶出去的那辆警车接过来,对吗?”邱凌的语速加快了,“我用了几年的时间来专门观察与研究你,很不幸,我太了解你了。你的小小心思,又有哪一个是我不会猜到的呢?从我进门开始,你的专注度就达到了最高,集中精神来对付我,以至于你给我倒水的时候,洒了一小摊水在桌上,你却压根没有留意到。我记得,你是有着轻微洁癖的,这一小事,说明你全身心地投入在对付我上。接着,你首选的问题,并没有直入主题。我相信当时隔壁的警官们一定很生气。但我知道,你之所以选择迂回,其实是想软化我。你以为,我会和其他被监禁了很久的罪犯一样,表面坚强,骨子里实际上已经不堪一击。而我一旦被你完全击碎后,我会像倒豆子一样,什么都如实告诉你。那样,比我一次回答两个问题要好得多。” “嗯!”我没有说话,对他点了点头。很多时候,在不知道应该如何言语的时候,聆听,本就是心理咨询师能用上的最好的沟通方式。 “在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说起黛西的时候,你的眼睛在桌上的耳机上停顿了一下。最终,你选择了在笔记本上写字。这一细节,我不可能捕捉不到的。但我并不能确定,就算是你将笔记本往上举了举时,我也不能最终肯定你是否想要传递指令给你的警官同学。嗯!沈非,直到窗外警车发动的声音响起,你眉毛往上微微翘了一下。这时,我终于确定——隔壁的警察收到了你传达出去的建议。而陈黛西,很快就会被带过来。”他说完这些后,停顿了一下,再补上一句用来引导我跟随他的思路思考的一个疑问句:“是这样吗?沈非医生。” “邱凌,到今时今日了,你想要得到些什么,见一个什么人,为什么还非得这么绕呢?”我将笔放下,正色说道,“你在自己的一言一语中,透露出自己想见黛西的念头。然后由我来将你这想法整理出来,并帮你达成,你不觉得很绕吗?又或者……”我话锋一转,“又或者,你压根就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今天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外出,让你措手不及。于是,你才会如此凌乱。邱凌,实际上,内心深处的你想陈黛西了,想见她最后一次。但你的自我催眠驱使着你依旧装得很无所谓,冷冷走入我的诊疗室,继续把最后剩下的一点点时间,耗在你我与文戈的情感沼泽中。”我说到这里顿了顿,望向他的眼光异常坚定,“是这样吗?邱凌先生。” 邱凌没有回答我的问话,或许他是故意避开我对他思路走向的引导。他将头再次往一旁扭了一下,沉默了几秒。 他回过头来:“也许,你会比我更了解我自己。那好吧!让我休息休息,等黛西过来吧。”他又朝着我身后墙上的时钟看了看,“距离你再次提问还有32分钟,你可以用这32分钟想想,要问两个什么问题。” 说完这话,他将头往后一靠,闭上了眼睛,嘴里还嘀咕了一句:“说实话,和你聊天挺舒服,但也挺累。” “我也是。”我应着,“我说的是挺累。”接着,我也闭上了眼睛。 他没有再出声,我也没有再发问。接下来的时间,我以为假装淡定的我会开始绞尽脑汁地思考应该如何进一步走入他的世界,让他能够早点说出与张金伟案相关的线索。但很奇怪,我脑子里清晰着,似乎有了一种莫名而至的豁然了——对付一个如他一般心思缜密的家伙,与其手段高明,不如后知后觉。 尽管,隔壁的李昊他们,这一刻一定已经捏紧了拳头瞪大了眼。 意识到这一点,我变得舒心了不少。同样地,邱凌的脑海里,这一刻应该也是安静的。彼此就这样静静地,过了有20多分钟吧,距离我可以再次提问的时间差不多了。这时,邱凌再次开口了:“知道乌列吗?” 我愣了一下,睁开眼发现他依旧老僧入定一般没有动弹。 “是四大天使长之一的那个乌列吗?好像和加百利一样也是炽天使吧?我了解得不多,他没有米迦勒、加百利、拉斐尔这三位大天使名声那么显赫。”我回答道。 “知道他是掌管什么的吗?”邱凌还是没有动弹,继续问道。 “不是很清楚,好像是火焰吧?这也是他和加百利一样是炽天使的原因。”我继续答道。 “是!他是掌管火焰的天使。”邱凌睁开了眼,“不过,他所掌管的火焰是地狱之火。最后审判时,将地狱之门开启后,在地狱中执行以永恒之火刑焚烧罪孽深重者的人,便是乌列。而与神最为接近的人,也正是乌列。” 我没说话,看着他。我有了一种预感,他要吐露出一些什么了…… 果然,他紧接着将头抬了抬,故意对着我身后墙壁上那面时钟上的摄像头,声音也大了:“你们早就知道,我与乐瑾瑜在很多年前就认识。但其实,不仅仅如此,我与她在很多年前,就相互熟悉,并且志同道合。我们甚至还有一个只有四个人的小小的团体,这团体就叫乌列社。” “这四个人便是你、乐瑾瑜以及……以及……”我脑子里某些在今天收获到的线头开始归拢到一起,并故意拉长了后面几个字,“以及苏勤和蒋泽汉。” 邱凌脸色变了。 乌列 乌列(希伯来语:uri ei),也可以翻译为乌里耶尔,这名字的意思是“神之光明”或“神之火焰”,是犹太教及基督教中的一位天使长的名字,但不包括在其他文学中的天使长。乌列和米迦勒、加百利以及拉斐尔是站在上帝面前的四大天使。 据说将秘法授予人间的大天使也是乌列,所以他象征着将神之光辉传到人间并定下了神的秩序。这些知识包括魔法、炼金术、占星术、宇宙的意识,甚至大自然的一切气候变化等。乌列启蒙了人们对神的信仰,但他也因此在反魔法的8世纪白色恐怖时期,被教廷严加批判,并于公元745年被教皇扎卡里(pope zachary)移出记录。直到后世才得以在教会中复权。 乌列的主要职责就显得没有这么体面了。他是掌管地狱之火的天使,是支配地狱之神。他所挥舞着的火焰,也只有一个目的——永远地焚烧地狱中罪孽深重的人。 嗯,是永远地焚烧…… 永远…… 邱凌愣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的表情:“沈非,看来,你知道的也挺多啊。乐瑾瑜自己是绝对不会让人知道乌列社的存在的,苏勤和蒋泽汉更是如此。况且,一个很私人的兴趣小组,也从来没有对外声张过半点。你,沈非医生,却知道了它的存在。”邱凌撇了撇嘴,“看来,这一年不见,你也没有消停过。”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看了看表,距离我再次发问的时间,只差4分钟了。也就是在这时,诊所外又一次传来汽车驶入的声音。我眉头皱了一下,寻思着接黛西的警车难道这么快就折返回来了吗?扭头瞬间,发现那窗帘缝隙里,分明就是之前开出去的那辆警车。 心理大师(出书版) 第76节 我连忙站起,走到窗边朝外望去。只见警车门被拉开,跟着一位刑警下车的是一名我之前并没见过的老妇。老妇身后,穿着牛仔裤与灰色上衣的女人,正是邱凌的未婚妻——陈黛西。 我将窗帘稍微拉开了一点,回头迎上邱凌那闪烁出一丝热切的眼神。紧接着,我意识到他所坐的位置,并没有可能看到窗外的情况,便冲他说道:“是黛西,已经被接过来了。还有一位老妇。” 言语间,她们一行人朝诊所大门走来。我掏出手机:“不介意我打给隔壁吧?” 邱凌没有说话,但也没有摇头。 我打给了李昊。他应该在监控里已经看到了我的举动,所以第一时间便接了电话,也第一时间劈头盖脸地沉声说道:“你是想和这王八蛋聊一宿吗?” 我压根就没理睬他的质问,径直说道:“你们是提前就安排好了吗?怎么这么快就把人给接过来了。” 李昊又开始习惯性地背书:“2013年1月1日开始执行的《最高人民法院关于适用〈刑事诉讼法〉的解释》第四百二十三条规定,死刑犯被执行死刑之前,有权申请会见近亲属。所以,在昨天上午,邱凌的妈妈就接到了通知。明天凌晨,邱凌被带出监房等候执行前,如果他有要求,他的家人便会第一时间走进会见室。所以,她们这两个女人,今晚就已经在一起了,想等着明天早上能见邱凌最后一面。” “哦。”我点了点头,“和黛西一起来的那位老妇,就是邱凌的母亲?”我这一问句其实也是故意说给邱凌听的。 “是的,邱凌的爸爸几年前就过世了……”李昊说到这儿,被固定在审讯椅里的邱凌却冲着他正前方的摄像头大声喊了起来:“李昊,别缩在隔壁讲电话了,你过来一趟。” 我和李昊都愣了,李昊挂了线,应该是往我们这里走过来了。邱凌却又喊了一句:“你一个人进来。” 说完这话,邱凌再没扭头看我了。他甚至闭上眼睛低下头,嘴里小声念叨了几句什么。房门被拉开了,李昊那壮硕的身体走入我的视线。 “把我妈送走,把她送走!”邱凌依旧低着头,但从说话的声音已经感觉到他的情绪变得很不稳定了。 “邱凌,问题是你妈妈已经站在隔壁,你现在说的每一句话她也和我的同事们一样,是可以听到的。所以……”李昊边说边走到邱凌面前,“所以,我希望你不要太激动,别让老者本就伤了的心,再次被撕扯开来。” “真卑鄙。”邱凌猛地抬起头来,“我只是要你们把那个女人带来而已,现在你们竟然把我妈带过来,你们不觉得很过分吗?” “邱凌,你不按照牌理出牌,无视法律,无视道德,最终受到惩罚是活该。但我们其他人,却是都要按照程序做事的。”李昊板着脸,很认真地继续道,“陈黛西,并不是法律意义上你的妻子。也就是说,她是没有接见你的权利的。目前你在海阳市的近亲,只有你的妈妈了……” “把她送走,然后让黛西进来。”邱凌粗暴地打断了李昊的话,恶狠狠地说道,“这是我新要求的条件,不给兑现,我们的协议就此无效。” 说到这儿,他又扭头朝着旁边的我看了一眼,补上了一句:“我就是个恶魔,食言对我来说算得了什么呢?” “邱凌。”李昊的语气重了,他那紧皱的眉头说明这位脾气不太好的刑警,又有了怒火,但是被他强压着,“能给我几分钟时间,让我抛去我人民警察的职务,以旁观者的身份说几句吗?” 邱凌扭头望向他,眸子里闪出的光里,又有了以往那种鹰隼的锐利:“你觉得凭你能说服我什么吗?” “通知你的近亲很容易,因为在这座城市里,你只有你母亲这一位近亲。同样,这也就是说,你母亲在偌大的城市里,只有你这一位近亲了。可悲的是,你就要被执行死刑了,而且你的罪行,像是一个丑陋的烙印,被打在她身上,让她不得不搬家,离开她所熟悉的小区、街道,并不敢再与老朋友、老同事联络……” “能换个话题吗?”邱凌说这话的语气并不是很强硬,说明他实际上也想知道更多关于母亲的近况,只是,他要将这份关心隔离在他自己世界之外而已。 李昊应该也看出了这一点,于是,他继续说着:“黛西是个好女人。因为想要包庇你的罪恶,所以她当日的所为让她被判了缓刑,也因此失去了公职。你应该了解她的,父母都在偏远的农村,在海阳市本就没太多存在感。她精神上对你的依赖程度有多深,之后的年月里,她想要抽离时所经历的撕裂就有多痛。那么,她索性放弃了自我拯救,甘于为你沉沦。又或者,她潜意识里被你催眠得太过彻底,执念令她无法挣脱。所以,这两三年里,她跟随你妈妈搬到了市郊,过着安静但是清贫的生活。” “她们应该还是有点钱的,不至于过得太过窘迫。”邱凌再次小声说道。 “邱凌,你不要用你自己的自私思维,来看待你身边至亲的人。况且,你没了,钱对于她们有什么意义呢?”李昊说到这里,叹了口气,“被你杀死的受害者们,也有父母与子女。你被判处死刑后,你的遗产并不够支付她们应得的民事赔偿部分。黛西只是你未婚妻,所以,她与你妈妈压根就没有义务,也不需要帮你还上的。但是,她俩将房产和积蓄全都拿出来了。” 李昊顿了顿:“现在,她俩就靠你妈的退休工资过活。” “陈黛西不知道出去工作吗?”邱凌抬起头来,愤愤说道。 “你很快就会见到她了,一会儿,你就会知道为什么她没有出去工作。”李昊摇着头说道,“邱凌,犯罪的成本是巨大的,是巨大到你会撕心裂肺的。” “够了!”邱凌打断了李昊。他再一次望向那个摄像头:“李警官,我妈和黛西能听到我说的话吧?” “是的。”李昊点头回答道。 “妈,我不想见你。最初,你就没有想要我。那么,你就权当我没有来过吧。”邱凌说这些的时候,声音在微微发颤,“妈,我不想见你,却不是怨你恨你,而是不敢见你。儿子这一辈子都没有对谁低过头,也没有求过你什么。今天,儿子求你,不要进来见我,好吗?让我……就让我能够走得舒服一点点,可以吗?” 说完这段话,他将头又一次低下:“唤黛西进来吧!” “但是……”我柔声说道,“但是现在时间已经到了,轮到你回答我的两个问题了。”说出这段话的时候,我有着在这一场景里不应该有的一丝丝沾沾自喜。我清楚地意识到在这个恰到好处的时间节点,正逐渐崩溃的邱凌会用最为简单直接的话语,来回答我的这两个问题。 “嗯!你问吧。” 第七章 只有半张脸的女人 屠戮前夜 我正要开口,站在我身边的李昊猛一扭头,死死地盯上了我。我明白,他害怕我又一次问出无关痛痒的问题,甚至他心里都帮我想好了应该问些什么。 我假装没看见,朝着邱凌走了几步。我站到了他面前,本就不矮的我俯视着坐着的他,这一幕好像回到了当日第一次与他交锋时一般。 “邱凌,你觉得是什么人下手杀了张金伟并要用屠戮来当作送给你的礼物?”我紧紧盯着他的眼睛问道。 “只可能是乐瑾瑜。”邱凌淡淡回答道,“来的路上,李警官把昨天到今天所发生的一切都很详细地说给我听了。以我对乐瑾瑜的了解,她做出这么一档子事并不奇怪,尤其是在她的生活完全被你沈非毁了之后。” “废话。”李昊在我身后怒道,很明显,他为我又一次浪费了一个宝贵的提问机会而气恼,“邱凌,谁是乐瑾瑜的同伙?他们为什么要在你被执行死刑前闹出这些动静?他们现在藏身的地方在哪里?”李昊一鼓作气问出了这一串问题。 “李警官,你有点着急了。”邱凌朝李昊望过去,眸子里又有了他独特的鹰隼般的锐利,“我之前就说过,我只希望沈非和我对话,其他人,都不是我愿意……嗯,也都无法让我敞开心扉。”说到这儿,他笑了,好像被他自己这句玩笑话给逗乐了,“况且,你也应该庆幸提问者是沈非才对。因为,你刚才问的这一系列问题,要我来回答的话,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不知道。” “邱凌,我可以开始问第二个问题吗?”我在邱凌话音还没落下的时候就开口了,因为我不想留时间给我身后冲动的李昊,不然他又要暴跳如雷。 “嗯!你问吧。”邱凌应道。 “如果弓形虫真能够改变一个人的性格,那么,你觉得乐瑾瑜最想改变的人是谁?” “好了,沈非医生,你们可以出去了。因为你这个问题我能够第一时间就给你答案。”邱凌笑了,“首先,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弓形虫是确实能够改变一个人的性格的,同时这也确实是乐瑾瑜一直以来想要实践的。至于乐瑾瑜最想改变的人,或许,也只有一个……”他说到这里时,那笑容越发诡异起来。同时,我自己也意识到了他即将说出的答案。 “是我。”我小声说道。 “是的,只可能是你。”邱凌说道。 “哦!我知道了。”我别过了脸,不再看他。接着,我搭手到李昊肩膀上,拍打了一下,示意往外走。李昊似乎还有点不甘心,但最终还是跟在了我身后。 “我们现在就让陈黛西进来。”李昊很不情愿地说着。 “沈非。”邱凌却突然叫住了我,“对了,还有件小事我倒是可以让你知道。” “请说。”我没有回头,驻足道。 “5年前,我与乐瑾瑜,以及苏勤三个人,通过邮件讨论过一件事情的可行性。”邱凌道。 “看来,你们这个叫作乌列社的小团体互动还挺多的啊!”我故意淡淡应了句。 “算是吧!”邱凌顿了一下,“而我们那次讨论的议题,是想给蒋泽汉那贪图安逸的性格裹上一点强硬的钢架。至于用什么方法……”我猛地转身:“是用弓形虫吗?” “嗯!”被固定着无法动弹的他很费劲地探着头看审讯椅后的我,“所以,你刚才那个问题如果还有一个除了你以外,能够取其次的答案,那么,这答案,或许就应该是蒋泽汉了。” “我知道了。”我应着,将门打开,快步走了出去。这一点时间里收获到的信息太多了,我需要消化一下。并且,我觉得,我现在很有兴趣去教授的诊疗室那边,和苏勤以及蒋泽汉再次好好谈谈了。 “我可以进去了吗?”从会议室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有点耳熟,应该就是之前和我见过两次的黛西吧。 “我和你一起进去吧。”赵珂的声音也响起来,“陈黛西小姐,你一定要记住刚才你所答应的事——别靠他太近。” “我知道。”说话间,赵珂率先走出了会议室的门,跟在她身后的,自然是陈黛西了。我有两年没见过她,当日市局的人也给我说过,她那次跳楼并没有成功,却让她肚子里的孩子没了。从那以后,也就再没有听说过她的一切。况且,一个如她一般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女人,又怎么会让一个与她只有数面之缘的人反复记挂呢? 而这一刻,她也看到了走出诊疗室的我。她的发型有点奇怪,好像是故意梳到了面颊前面,让她的脸大部分都隐藏在发丝后面。紧接着,她那闪烁的眼神在看到了我以后,瞬间发直了。 “沈非。”她沉声道,“想不到邱凌准备了那么多年后发起的对抗,最终还是被你击溃到了绝路。” 我没有回话,因为我不想和黛西就这么个话题继续。因为从我进入这个行业的第一天开始,我就明白是非对错在每一个人心里都有他们自己的衡量标准,我们心理咨询师不过是帮忙引导而已。但,这一刻的我,并不想引导黛西。尽管,她和我一样,同样也是邱凌作恶的受害者。 但…… 我累了,我知道自己不可能游出今天所卷入的这一旋涡,但我可以选择背负的责任少一点,哪怕只是少那么一丁点儿。 是的,我没有义务,也没有责任,为眼前这位话语里明显有着魔障的女人进行开解。 这时,我没有料到的是,黛西在说完这句有点隐晦的话以后,紧接着却笑了:“哼哼!不过,如果不是你最终将他制服的话,他不知道还要犯下多少的恶呢!” 说到这里,她冲我抬头,并抬手将拦在脸上的头发往后拨弄了一下。同时,我不由自主地往后倒退了一步,因为……因为在我面前所呈现出来的一幕,实在太过可怕了。 是的,太过可怕了。 只见黛西那张本就平凡的脸,变得异常恐怖。她的整个左边脸颊似乎被人用粗糙的砂纸打磨过,布满了扭曲到一起的一条一条的凸起肉丝。左边眼睛里的眼珠也没了,替代的是一颗灰色的玻璃球。 “算是报应吧。”她还是在笑,“邱凌所做下的恶,总要有人来承受吧。前年年初,一位惨死于邱凌手下的受害者的家属找到了我和妈。他们谩骂、侮辱,甚至殴打我们,我们都默默承受了。最后,那位受害者的爸——一位退休了的中学老师失手将我推到了旁边饭店摆在路边的锅炉上。” 黛西之前那被我误以为是布满怨念的眼神,渐渐消散。我终于发现,她那仅有的一只眼睛里散发出来的,是一种极度平和的豁达。 于是,尽管狰狞,但在这一刻却又有了某种光芒的她的脸,在我眼里不再刺眼了。她继续笑着:“我们没有追究对方的责任。因为我们……我们没有资格追究对方的责任。权当是……权当是帮邱凌赎罪吧。” 说完这话,她从我身边擦身而过,朝着我身后的诊疗室走去。 “你现在知道为什么她与邱凌的母亲,现在只能靠那一点点退休工资过活了吧。”李昊在我耳边小声说道,“没有人敢请一个长相如此狰狞的雇员,而想让她的模样变得稍微好一点点,需要的整容费用,对现在的她们来说,是一个天文数字。” “嗯!”我有点木木地应了一下。身后,是诊疗室的门被打开的声音,以及赵珂的说话声:“抱歉,你和陈黛西小姐的这次会面,我必须全程站在房间里。” 邱凌是如何回应的,我没有听见。因为赵珂在说出那句话的同时,我已经将门带上了。 道德与法律是社会规范最重要的两种存在形式。最早的原始社会里,是没有现代意义上的法律的,只有道德规范或宗教禁忌。之后伴随着社会进步,法律随着氏族制度的解体以及私有制、阶级的出现而诞生。所以,法律更多意义上,应该理解成国家所制定或认可的一种行为规范,目的是维护国家统治者的统治,也捍卫国家给予普通人的权利与权益。 法律是公正的吗?这个问题似乎并不是一个如我一般的心理咨询师能够解释清楚的。但是因为有法律,作恶者将受到严厉的惩罚。可怕的是,如果作恶者对于法律所制定出来的惩罚不屑一顾呢?甚至在他们看来,死亡本就无所谓,连死都不怕了,还有什么是他们所顾忌的呢? 邱凌就是这么一个人。在他决定做出这一切之前,他就在等待着这一结局。可是他只判断出法律对他制裁的最坏结果,并没有考虑到道德将给他的审判,一样会将他钉上滚烫的十字架。 道德,调整着人们的外部行为,也调整着人们的动机和内心活动。它要求我们每一个人都根据高尚的意图而行为,要求我们为了善而去追求善,遇到恶而阻止恶。到最后,邱凌没有料到的是,他要背负的道德上的痛,会是更为深刻的痛。 我想,这就是关于罪与罚的定义吧! 刑满释放人员 我没有走进会议室,只是朝里面看了一眼,目睹着众人围着监控器站着或坐着,如临大敌的模样。最角落,邱凌的母亲低着头似乎在抽泣。 我不想去看邱凌在这一刻与黛西面对的时候,会有如何的表现。他会流泪吗?会伤悲吗?抑或他会冷言冷语令黛西对他绝望?似乎这些,都不是我需要了解的。或者应该说,我不希望看到他的狼狈。在我心里,始终有对这位对手最起码的尊重。 我摸出烟盒,朝着门口走去。身后却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应该是古大力或者八戒跟了过来。到门口我点烟的时候,发现他俩竟然都从会议室跑了出来。 “沈医生,你刚才太酷了。”八戒一边说着,一边从我手里的烟盒里拿了支香烟点上。 “邱凌和以前不太一样了。”古大力表情倒是挺严肃的,看来他对于市局将他当作专家请过来一起观察邱凌的活儿挺认真。 我冲他笑了笑:“再如何嚣张跋扈,也是马上要死的人了,能和以前一样吗?” 古大力点着头:“那倒也是。对了,沈非,李昊还没和你说吧?”“说什么?”我愣了一下。 八戒抢着答道:“去市精神病院的小队有消息反馈回来了,照片确实是在那里拍的,现场也有大量血迹以及各种拖拽的痕迹。不过,那些痕迹什么的都……那词怎么说来着。嗯!反正就是有点假,给市局的专业刑侦人员一瞅,就能瞅出破绽来。”说到这里,他那一点点的词汇量,明显无法将他想要表达的事情陈述得足够清晰且专业,于是,他扭头望向了古大力。 古大力依旧是很严肃的模样,投入到他作为“专家”的这个人设里。他皱着眉头:“去精神病院的刑警们反馈回来的大致就是这么个信息,八戒说得倒也没错。” 我“嗯”了一声,其实并不是很关心他们这一刻想要跟我分享的案情最新进展。甚至,我还朝诊所里教授的诊疗室那边望了几眼,寻思着是否应该现在就过去敲开那扇门。于是,我搪塞了一句:“你们告诉我这些,又说明了什么呢?” “说明杀死张金伟的凶手,想要将我们的注意力吸引到精神病院去。”古大力表情越发凝重了,“所以,他们想要在今晚开始的屠戮,绝对不是在市精神病院。但,又绝对和精神病院有着某种联系。” “或者他们还想把张金伟隔壁的那个疯婆子也结果掉啊!”八戒这话明显是在和古大力抬杠。 古大力却愣了一下,紧接着瞪大了眼睛:“嘿!还真有可能。” “为什么?”李昊的声音也传来了,只见他大跨步走出诊所的门,一边还回头朝着我的诊疗室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动作飞快地从我手里的烟盒里抽出一支香烟来点上,“大力,我刚才正好听到你和八戒的对话。给说说,为什么你觉得凶手可能对市院的那疯婆子有兴趣。” “张金伟在精神病院关了有快20年了吧?这20年里,他基本上没有和外界任何人打过交道,那暴烈的脾气,也压根没机会宣泄。那么,凶手处心积虑地将他绑走并杀死,谋杀的动机会是什么呢?”古大力顿了顿,“首先,我们可以直接排除掉政治动机和财务动机。而性动机和友情动机、妒忌动机这些,似乎也与本案无关。戏谑、好奇、恐惧这几种动机,看起来似乎有些可能,但之前我也说过,张金伟已经关了一二十年了,与外界的人没有交集。所以,就只剩下报复动机、自尊动机以及书本上说的最为扯淡的那种动机——其他动机了。” 心理大师(出书版) 第77节 李昊点着头:“报复动机的可能性不大,今天早上我们就排查了之前惨死在张金伟手里的那姑娘的亲友,当年的惨案已经过去太多年了,该有的伤悲,也早被时间磨掉了。自尊动机似乎也说不上吧?张金伟这么个人,又能扯上谁的自尊呢?” “不好说。”古大力摇了摇头,“这世界上有一些人,自认为是卫道士,也自认为是审判者。他们连自己都管不好,却总是站在道德的高处,想要惩戒别人。” 说到这儿,他似乎愤怒了起来,挥着拳头往下砸了一下:“我们图书馆就有这么一个家伙,如果不是因为他,我会被送去医院实习那么久吗?嗯,他还口口声声说如果不是有他,我迟早会在图书馆里发疯攻击人。可能吗?我这么个斯斯文文的人,会攻击别人吗?” 本来一本正经看着古大力的八戒,这会儿径直扭头望向了李昊。看来,他对于古大力这有点跳跃的聊天方式早已习以为常,懒得打断了。 “李大队,刚才大力不是说除了这些动机以外,还有个什么扯淡动机的吗?那又是个什么动机啊?”八戒很虚心地请教着。 “谁说叫扯淡动机?是叫作其他动机。”李昊吐出烟雾,“一些乱七八糟的犯罪动机,都被归纳在这里面。不过,刚才大力说的也有可能。有一种叫作正义感动机的犯罪动机,就和大力说的有点搭了。或者,在张金伟案的凶手看来,独眼屠夫这种十恶不赦的家伙,本就应该被枪毙处死。但因为他有精神病,所以逃避了法律的制裁,这在凶手眼里,是不应该发生的。于是,凶手就站了出来,将自己放在一个非常自以为是的、代表着正义的高度,将本该处以极刑的张金伟虐杀。” “嗯!我就是这么认为的。”古大力冲着李昊重重地点了下头,额头因为身体重心没调整好,径直撞向旁边的墙壁。他身边的八戒倒也灵活,连忙抬起他那肉嘟嘟的蹄子,拦在了古大力脑门与墙壁之间。 “谢谢!”古大力冲八戒微微一笑。而八戒也耸了耸肩,回了一个微笑:“小心点。” 这整个过程与场景看起来有点怪怪的。 李昊却并没有留意到这些。古大力的话似乎让他想起了什么。半晌,他望向我:“沈非,我进去再将张金伟案的犯罪嫌疑人资料调出来,进行一次排查。大力说得很对,其实我们不是非得排查与张金伟有关联的人,而是可以尝试去排查一下是否真有某些自认为卫道士的疯狂者。” 说完这话,他转身朝里面走。 而他身后的我终于咬了咬牙,叫住了他。“李昊,刚才邱凌说到一个叫乌列社的心理学兴趣小组,有印象吧?” “嗯!乐瑾瑜和他自己都是其中的一分子。”李昊驻步,扭头过来。 “邱凌也提到了,那个小组还有另外两位心理学学者,叫作苏勤和蒋泽汉。”我说到这儿的时候,朝着诊所里教授的房间再次看了一眼。 “你等等。”李昊突然打断了我,“你还别说,之前在监控里听到你们说起那个兴趣小组里面另外两个人的名字的时候,我还觉得有点耳熟。你现在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前些天鉴证科新调过来的一位同事,好像也提到过这两个人的名字,据说这两位在犯罪心理学方面也有建树,不过就是有个什么问题来着。要知道,我对这些没太多兴趣,也没有想过要结识他们,便没继续问下去……” “他俩现在就在我的诊所里。”我打断了李昊的话。 “啊!”李昊愣了一下,紧接着似乎不太相信,连忙补了一句,“你是说,邱凌所说的乌列社的另外两位——苏勤,以及那个蒋什么,现在都在你的诊所里面?” “是的。”我又一次朝着教授的诊疗室望去,“他俩今天中午就过来了,和教授在叙旧。” “哦……”李昊想了想,“倒是真有点巧。” “李昊,你帮我查查他俩吧,看看他俩这些年一直在什么单位,又一直是做些什么工作。另外,你给那位在鉴证科的新同事也打个电话,问问他对于苏勤和蒋泽汉的事都知道些什么。”我顿了顿,“而我现在,就去教授那边,会一会我的那两位师兄吧。” “成!”李昊应道。 我又一次朝着教授的诊疗室走去,每一个步子,却又似乎抬起得有点重。我想起了教授第一次走进我的诊所的那个上午,也想起了他所说过这些年最得意的四位学生——我和邱凌是其中两位:一个是穷凶极恶的魔鬼;另一个是我这么个总是彷徨的失落者。 而之前一直素未谋面的另外两位,今天开始,也终于走入了我的世界…… 猛然间,我突然意识到——此时此刻,就在这一个普通却又并不平常的下午,就在我这个寻常却又并不简单的诊所里,教授的四位得意学生,竟然都聚到了一起。不同的是,我与邱凌在诊所的一头,而苏勤、蒋泽汉在诊所另外一头的房间里。 意识到这点后,我回头看了一眼我身后的诊疗室,并加快了脚步,朝教授的房间走去。 “啪、啪、啪!”我敲了敲门。 没有声音。 我再次敲了几下,并朝着身后探出头来的佩怡微微笑了笑。佩怡连忙说:“教授他们在里面,一直没出来过。” 我点了点头。但连续两次敲门没有人回应,让人不得不觉得有些奇怪。于是,我换成用手掌将门用力拍了几下,并喊道:“教授,是我。” 依旧没有回应。这时,我才开始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了,连忙握上了把手,但发现门被反锁了。 “佩怡,有钥匙吗?”我朝着身后喊道。 “有的。”佩怡一边说着,一边走进前台。而就在这时,李昊从会议室里快步冲了出来,朝我招手:“沈非,苏勤和蒋泽汉有过犯罪前科。” 我愣了一下:“犯罪前科?” “是的,他们两个人在前年因为故意伤害,分别被判了一年半、两年的有期徒刑。苏勤去年出狱的,而蒋泽汉是早两个月才刚刑满释放。”李昊瞪大眼睛说道。 我的头皮莫名地一麻,若干个画面在我脑海中快速闪过,其中甚至还包括接走乐瑾瑜的那辆黑色的汽车,以及车窗缝隙深处那戴着帽子的人影。想到这些,我朝着拿出钥匙的佩怡迎了上去,接过她手里的钥匙,朝着门锁里伸进去。 钥匙转动了,但门却没能被打开,应该是里面的门闩拉上了。 站在我身后的李昊自然察觉到了什么,他快步上前:“我来吧。”“嗯!”我冲他点头。 “啪”的一声,教授诊疗室的房门被李昊一脚踹开了。房间里那悠然的音乐依旧,教授那坐在沙发上背对着我们的背影也依旧。但……但是本该在房间里的苏勤和蒋泽汉两人,却不见了踪影。 我快步冲了进去,伸手搭到教授的肩膀上:“老师。” 但教授并没有应,身子朝着一旁歪了下去。 李昊也跟了进来,他一手将教授扶住,另一只手探到教授脖子上。 “教授应该只是睡着了……哦,或许应该说,是被催眠了。”李昊说道。 “那,那另外两个人呢?”佩怡也探过头来,“怎么只有教授一个人在了?”说完这话,她朝着房间里的窗户走去,“难道他们会……” “佩怡,我记得之前你给我说过,隔壁上个月一直在装修?”我打断了她。 “是啊!不过工程不大,听说只是处理了一下下水道而已。”佩怡一边应着,一边掰了掰窗台上的防护栏。 “地毯被送过来后,是教授自己铺好的还是送过来的人铺的?”我再次追问道。“是送地毯的帮教授一起铺的。” “哗啦啦!”我将地毯上的茶几朝着旁边掀去,上面的杯子摔了一地。紧接着,我将那块地毯一把扯了起来,朝着旁边一甩。 房间里以及门口闻声跑过来的邵波、古大力、八戒等人的眼睛都同时瞪大了,因为……因为在那地毯被掀开后,地板上竟然露出了一块褐色的大概50厘米长宽的木板。 “乖乖!还是你们心理师会玩,还有地道。”八戒的嘀咕声在门口响起。 而在我身边的李昊,第一时间抠住木板上往里凹进去的拉手朝着外面用力一拉。 一个黑乎乎的洞,出现在我面前。 心理师的职业素养 教授只是被人下了药物而昏睡过去。下药的人,也只可能是苏勤和蒋泽汉。按照李昊对现场的简单检查分析,苏勤与蒋泽汉将教授催眠后,也算是比较有心,让教授靠着的姿势不会太难受。甚至,他们在缩进地下通道的最后时间里,也不忘小心翼翼地将地毯以及地毯上的桌子撑起,动作应该很小,尽量保证了现场不会凌乱。 两位武警挎着枪快速钻进了黑洞,很快,他们便从诊所隔壁的那栋小楼里钻了出来。也就是说,两位借着拜访教授而来的师兄——苏勤和蒋泽汉,将教授催眠后,通过地下通道钻出了我的诊所,离开了这片区域。 我将教授扶进了另外一位咨询师的房间,让他在沙发上躺下。老者嘴角上扬着,再次见到之前的两位得意弟子,令他今天始终有着小小的兴奋。我离开前,将门轻轻带上,面前的其他人在说着话,走动着。一切的一切,变得越发复杂与凌乱,宛如千丝万缕搅到了一起,并且,没有一丝头绪。又如同蛛网,布满我这所并不宽敞的诊所。 我缓步走进会议室,两个穿着警服的刑警还在死死盯着摆在会议桌上的那四个监控屏。屏幕里,黛西双手捂着脸,抽泣的声音我们无法听见。邱凌依旧那么坐着,沉默着。他的双腿好像是故意往前伸出,用来显示他是自在与淡定的。但实际上呢?他的软肋已经呈现出来了,意志在下一分,抑或下一秒就将崩塌。我不敢去想,那一刻的他是否也会痛哭流涕。 重要吗?对于我来说似乎不重要吧。这一刻真正重要的,应该是在邱凌被执行枪毙之前的十几个小时里,究竟会发生什么。而发生的事情里面,乐瑾瑜又到底是否参与其中,她又到底想做些什么。 “沈非,外面怎么了?”韩晓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回头。她坐在会议桌前的一张椅子上,和另外两个警察一样,死死地盯着显示器,仿佛眨一下眼,邱凌就会消失了一般。 “苏勤和蒋泽汉不见了。”我答道。 “哦!”韩晓应了一声,没再说话。这时,我看见她面前的桌子上,摆放着一个翻开的笔记本,一支一看就价值不菲的宝珠笔,被握在她手里。 她在观察邱凌这一两个小时里的一举一动,并做着详细的观察笔记。这时,我开始意识到,对于一个如韩晓一般的新人,能够有机会对邱凌这么一个极其非典型的来访者,进行一次近距离的观察,是多么宝贵的机会。 她会成为一名非常优秀的心理咨询师的。我心里暗暗想着——今天,本来也是她第一天开始从事心理咨询的工作——成为一家叫作观察者心理诊所的见习心理师。 我不想打扰她,况且我也不想让别人打扰我。我退向角落,坐下。我相信邱凌即将崩溃,但同时,我也知道自己,和邱凌一样,站在前后都不可预见的悬崖顶端,周遭都是深渊万丈。 “沈非医生,对不起啊!”一个苍老的女人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扭头,发现邱凌的妈妈竟然正坐在我身后更加角落的位置。她冲我微笑着,但那笑容又那么的牵强,牵强到脸上的鱼尾纹凹槽里,都弥漫着来自眼角的液体。 “是我没管教好这孩子……”老人边说边朝前挺起身子,但她并不是要站起,而是双膝朝地上跪去,“沈非医生,对不起了。” 我连忙扶住她,但不知道应该做何言语。最终,我感觉胸口从今天早上就被狠狠塞进去的一团让人窒息的东西,终于被点燃了。 我没有对她说什么,我的动作甚至有点粗暴地将她推回到了椅子上,并快步朝门口走去。接着,我走出了会议室的门,走出了诊所的门。李昊在我身后喊我的名字,但我并不想回应。我开始奔跑,在这下过雨的湿漉漉的马路上奔跑,就好像这一年里每天早上奔跑的时候一样。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自己内心深处那消极的逃避情绪又开始想控制我的整个世界。但…… 但我真的有点承受不起,这也不应该是我要承受的一切。我只是一个心理咨询师,一个想化解人们内心深处苦闷的心理咨询师而已。况且,我也不是真的那么强大,我懦弱到连自己都无法医治好,又如何来医治这个世界呢? 我奔跑着,奔跑着,我明白自己又消极了。我想要跳出这种失态,但发现自己多么的无力。 我开始小声念叨。 “我们需要掌握七种不同的能力。第一,人际关系技能,展示出适当的倾听、沟通、共情、在场,对非言语交流的仪式,对声音特质的敏感,对情感表达的回应、转换、建构时间、语言的使用。第二,个人的信念和态度……” 我背诵着自己这个职业的职业素养需要,奔跑的步子也开始放缓。渐渐地,我发现那一团如同被泼了汽油瞬间熊熊燃烧起来的火焰,终于被我压制住,并开始往回缩。但,火焰没有熄灭,它只是缩回到了我的胸腔。我依旧感觉到压抑,依旧无法大口呼吸。 “第四,咨询师个人的身心健康。没有个人需要或对咨询关系有破坏性的非理性信念,自信,忍受与来访者有关的强烈或不舒服情绪的能力,保护个人边界线,对有关来访者信息的记忆能力……” 我转身,诊所再次出现在我前方,我也再次像今天早上回来的时候一样,昂首向它迈去。很多年了,我不想辜负,可是,我又总在辜负。到最终,我发现,我之所以会辜负,其实是因为我始终逃避的缘故。 生命中的坎,不是绕过去的,而是需要跨过去……这是个很简单的道理,但我为什么总是做不到呢? 是的,我想,我如果跨不过面前这道坎,又如何成为一名真正优秀的心理咨询师呢?是的,逃避是很容易的。如果我真的想逃避,也只要避开这接下来的十几个小时而已。明天,邱凌将在清脆的枪响后消失于这个世界。但是,到那时,我想要真正站起,也已经无法真正站起了。因为,我在今晚的逃避,会让我终其一生都无法救赎自己,始终被邱凌这么个恶魔的记忆,牢牢地钉在失败者的铁架上。 “沈非……”韩晓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出了诊所,朝我缓步走了过来。 “嗯!没事,我只是想放松一下而已。”我努力装得轻松点。 “你绷得太紧了。”韩晓柔声道,“等邱凌的事结了,你其实可以出去散散心。” “我会考虑的。”我应着,继续朝前走。那不远处的诊所大门里,邵波他们几个正探头看着我。我冲他们笑了笑,不想他们认为我又在失态。接着,我觉得似乎要缓解一下这一刻尴尬的气氛,便冲韩晓耸了耸肩:“去哪里呢?如果按照我们心理咨询师的逻辑,我必须回一次晨曦岛才对,是吗?” “沈非,这一切结束后,你……”韩晓说到这里停下了,她咬了一下嘴唇,“你跟我去美国住一段时间吧。” “我?”我愣住了,但紧接着发现,韩晓望向我的眼神深处,正在构建一个会让人深陷的泥沼。 我扭过头:“韩晓,大伙都在等我进去。” “嗯!”韩晓应着,跟着我朝诊所里走去。 我不想辜负。 但…… 我始终在辜负。 第八章 令邱凌兴奋的事 开往医院的汽车 “查到了一些什么?”走进诊所的我冲着刚放下电话的李昊问道。 李昊应道:“市局守着天网监控的同事们正在翻看附近的监控录像,但我觉得,他们在那些监控画面里,不可能找到苏勤和蒋泽汉的。就目前看来,他们如此费尽周折,利用你的诊所制造他们今天下午一直在你的诊所的证据,是很早就开始准备了的。那么,逃跑的路线也肯定是比较完美的。” “我们目前也没有证据表明,他们和目前我们所查的案子有关联啊!”邵波小声说道。 “但我始终觉得,他们和本案有着联系。”我冲他俩说道。 “理由呢?”李昊歪着头看我。 “直觉。”我顿了顿,然后将上午李昊发给我相片的同时,苏勤也故意让我看到他手机里有那张相片的事,给他们说了下。 “一定是新来的那个鉴证科的家伙。”李昊哼了一下,接着望向我,“沈非,你也不要怪我们。确实,今天早上我们是有过争执,是否能够继续依赖你来处理邱凌案。当时市局就有人建议,可以请一些其他的在犯罪心理学方面有所成的人,替代你的位置,参与到对邱凌的审讯中来。所以,鉴证科的那位同事将案情透露给了这个姓苏的家伙,也是有市局刑侦科的人授意的。” 我面无表情:“理解。我这两年的消沉,又如何让他们放心呢?”李昊似乎对我是否真的介意这些并不是很感兴趣。他扭过头,对抱着一台笔记本电脑站在他身后不断按着的另外一位刑警喊道:“查到了没有?” 心理大师(出书版) 第78节 那名刑警抬起头来,眉头皱得和李昊如出一辙:“查到了,不过这种小案子,记载得不是很详细。”说完这话,他又盯到了屏幕上,“大致说一下吧!苏勤和蒋泽汉在前年,利用职务之便,从苏门市精神病院将一名有暴力犯罪前科的精神病患者带出了医院。但这两个倒霉的家伙,在离开医院才两个路口的马路上,撞伤了一名骑着电动车的中年妇女。车停下后,路人听到了车上似乎有人呼救。紧接着赶来的交警发现,一名精神病人被苏勤、蒋泽汉塞在了汽车的后备厢里面。他左手手腕的血管被划开了,血全部渗入后备厢下面铺着的厚厚一层纱布里。” “他们想令那位精神病人因为失血过多而死亡?”邵波小声嘀咕了一句。 “警方与检方也是这么认为的。但苏勤和蒋泽汉狡辩,说他们只是想将该病人带出去进行病例数据采集而已。至于病人手上的伤口,不过是病人自己挣扎,在什么地方不小心划开了口子罢了。”那名刑警抬手在电脑上又按了几下,“到最终开庭,犯罪嫌疑人犯罪动机、身份等问题,确实也存在很多说不清楚的地方。不管是认为他俩蓄意谋杀的起诉方也好,还是认为他俩过失伤人的辩方也好,都无法对这两位心理学与精神医学专家的动机给出一个像样的说法。况且,受害者因为送医及时,也没有造成多大的后果。最终,苏勤和蒋泽汉不过被判处了很短的有期徒刑,并于今年陆续被释放。” “能查到那名被他们带出精神病院的病人入院以前的病历吗?”古大力插嘴了。 “这里没有。”那刑警边说边又按了几下电脑,“等等,这里有一点点的记录。该名病患入院前,曾经将他们邻居家的两个孩子从15楼阳台扔了下去。” “这就对了!正义感动机。”说这话的是古大力,靠在吧台旁边的他又在使用他那个有点夸张的手势——将拳头往下挥舞,“上午李大队说的那个扯淡动机……啊呸,被八戒带沟里去了。是其他动机,里面所谓的正义感动机,正好可以用到这个案子上来。”说到这里,他眨巴了几下眼睛,“我又想起了我们市图书馆里那几个自认为正义的家伙……” “苏勤……蒋泽汉……乐瑾瑜……”李昊似乎没有听到古大力念叨的声音。他咬了咬嘴唇,那上面因为干燥而裂开的缝隙,在说道着主人极其不规律也缺少保养生活中的琐碎。古大力这次倒是识相地闭上了嘴,望向李昊。 几秒后,李昊抬起头来,冲着他身后的那几个刑警说道:“打电话给小雪,让她们不要折返回来,现在就掉头回市精神病院。如果苏勤他们这几个精神科医生要继续作恶的话,那他们的目标,很有可能是医院现在唯一剩下的那位重度危险病患武小兰。” “也就是说,你压根就不相信今天那辆被烧毁的车里,坐着的是昨天钻进医院带走独眼屠夫的三个凶手?”邵波冲李昊说道。 “你觉得呢?”李昊反问道。就在这时,站在他身后的那位捧着笔记本电脑的刑警“咦”了一声,紧接着冲李昊小声说道:“李大队,我突然想起前几天辖区接到的一个报失踪的案子,是两个以前在工地打工的民工。报案人说那两个民工在两个月前接过一单有点奇怪的活儿,据说是给有钱人的别墅改地下室。临走前,其中一个还神秘兮兮地给人说是个能赚不少的活儿,还包吃包住,但是雇主要求保密。接着,两人的电话就打不通了。他们的亲友当时以为施工工地可能比较偏僻,就没当回事,一直到前些日子还是联系不上他俩,才寻思着出了什么问题选择了报案。而今天我们看到的这条地道,似乎跟他俩接的活儿有点像。至于这两个民工,会不会就是那辆车里的两具……”说到这里,他停嘴了,似乎觉得自己这一系列分析,扯得有点神了。 李昊却并没有反驳他,他看了看身后邱凌待着的房间,又看了看这一会儿门敞开着的教授的房间,继续思考着。 “李大队,电话。”站在窗边打电话给小雪通知她们赶回医院的那名刑警转过身来,“她们有新情况要给你说。” “哦?”李昊伸手接过了电话。接着,他那本就已经紧皱的眉头,拧得更加紧了。他不时点头,并抬起手看了看表:“通知局里天网系统那边的同事,现在就搜索并锁定那辆车。不管会不会发生什么,都先给我盯着再说。” 说完这话,他放下了手机,朝着我们周围人看了一圈。 “又怎么了?发现那两个跑了的家伙吗?”邵波沉不住气,径自问道。 李昊:“有一辆装了18位精神病人的车,现在正从苏门市开往海阳市精神病院。” “哦!”邵波点了点头,“看你刚才接电话那表情模样,我还以为是多大一回事呢!” “问题是,这一车病人,是从苏门市转院过来的。”李昊又一次咬了咬嘴唇,这次,他终于把那一块翘起的嘴唇上的脱皮撕咬了下来,吐向旁边的垃圾桶,“他们,都是有过伤人记录的重度危险病患。” “啊!”我也猛地想起好像确实听安院长说起过,之前关押过邱凌的海阳市精神病院新院区负一楼的那整层病房,最初就是要用来关押全省的所有有着伤人前科的精神病病患的。而因为发生了邱凌那件事以后,将其他医院的危险病患转移过来的事才一拖再拖。在这之前,收治了大量这类病患的,正是苏门市精神病院。 “屠戮,发生在梯田人魔覆灭的凌晨……”我小声重复着这句话,脑海中乐瑾瑜那张曾经一度美好无比的容貌终于定格,并被换上了灰色的底板。瑾瑜,你在哪儿呢?你到底想做什么?这一切近似疯狂的举动,你是不是真的参与其中呢?抑或只是我们这群人自作聪明地放大着某些自以为是的怀疑而已呢? “沈非,邱凌要你进去。”赵珂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我转身,只见我的诊疗室的门已经打开了,黛西低着头朝会议室走去,头发挡住了她的脸。这样也好,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也不想看到。因为我害怕自己的情绪持续起伏动荡。 赵珂半个身子在房间里,我可以通过半开的门缝看到房间里邱凌的背影。他好像很安静地坐着,但是我相信,他也只是看上去安静罢了。 他马上就要死了,十几个小时以后…… 攻击行为 大量的证据证明:人类是最擅长进行相互攻击与暴力伤害的物种。在有史可记载的5600年里,人类共进行了14600次战争,平均每年2.6次。所以,有一群学者认为,攻击是人类获得生存的一种手段。我们利用相互攻击获得物品、土地和财富;保护自己的财产和家人;赢得声望、地位和权力。于是,又有一些学者认为如果不使用攻击,人类可能无法生存下去。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攻击行为都是无数社会与个人问题产生的根源。 攻击(aggression)——一个心理学概念,暴力犯罪的基本成分。我们通过研究攻击行为,来理解暴力与非暴力犯罪,以及那些可能不算犯罪的暴力行为。最终我们发现,攻击是一种本能的、生物性的、习得性的行为。动物的攻击受基因中的生物程序驱动,以此来保证物种的生存。而对于人类来说,由于具有非常复杂的大脑皮层结构,因此他们很大程度上依靠联想、信念和学习来获得生存,这些,也是行为的主要决定因素。但遗传程序又在很大程度上控制着人类行为,那么,人类是否是因为他们的动物本能而表现出攻击和暴力行为呢? 为此,行为和社会科学家争论了半个多世纪——人,是生下来就具备攻击性,天性暴力,还是后天在社会中习得了攻击的模式和行为?而这个问题,也是围绕着邱凌这一个案,最为核心的一个问题——他那因为来自父辈的嗜血因子注定了他会成为杀人狂魔,还是后天那长期被压抑的工作生活注定了他最终的扭曲爆发…… 这,是从我第一次见到他开始就想琢磨透的问题。到今时今日,依旧没有答案。 我将诊疗室的门带上,缓步走入。我脚步声很轻,但我知道,就算再如何轻盈,邱凌都是能听见的。 但,他却没有动弹。他低着头,将头放在被固定在台面上的两条胳膊中间。于是,再次坐到他面前的我第一视线看到的是他头顶的短短发楂。我轻轻咳了一下,示意我已经准备好和他再次开始较量。但很意外,他没有像往日一样瞬间投入与我的对抗中。相反,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吸气声中,有黏液在鼻腔中被驱动的声响。 我知道,他那一层坚硬的壳布满了裂缝,正在被击碎。很快,他会崩溃,一个真实的他,即将出现在我面前。想到这里,我往后靠了靠。我以为我会高兴,但并没有…… 这时,我发现,他的短短发楂有很多已经白了,和我一样。 我苦笑了:“邱凌,我们的时间很宝贵。” “我的终审已经下来了吧?”他没有抬头,“是明天执行,还是后天?” 我愣了一下,但我知道这一信息是不允许被提前透露给他知道的。于是,我连忙回答道:“没这么快吧?我也不知道。” “是真不知道还是不想让我知道?”他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只是眼睛有点红,布满血丝的那种红。 我避开了他的目光,不想回答。 邱凌闷哼了一下:“沈非,几年过去了,你,为什么还是以前那么一个废物模样呢?什么都不敢面对,什么也不敢承担。其实,从你们答应让黛西和我见面开始,我就猜到了自己的死期将近。但不管是明天还是后天,对于我,又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呢?沈非,我怕死吗?我问过自己。”说到这里,他苦笑了,缓缓地摇着头。 “你自以为不害怕死亡,其实不过是你自己欺骗自己罢了。又有谁,能够真正不惧怕生命的尽头最终来临呢?”我用自以为柔和的男中音说着,话语声很专业,也应该很悦耳。 “沈非,我懂的可能比你要多,甚至可能多很多。如果我真的对自己反复自我催眠,那我是能够分辨出来的。”邱凌继续缓缓地摇着头,语速也不再飞快,“其实,你们都不知道的一点是——我在很多很多年前,就对生命完全厌倦了。在我的世界里,每一个凌晨,都是一个新的炼狱的开始。” “哦?”我再一次拿起茶几上的笔和纸,但并不是想记载什么,而是这样会让我觉得安心一点。 “你不会不知道超忆症吧?是的,我就是一个超忆症患者,一个最为典型也极其严重的超忆症患者。”邱凌说完这话,身体往后靠去。 我连忙看他,发现他也看着我。 “超忆症?”我耸了耸肩,“我知道这个病症,我有一个姓古的朋友,就有这种过目不忘的天赋,对所看过的书上的内容全部记得。不过,他好像也仅限于所看过的书吧?”我再次避开了他的目光,低头在笔记本上写上“超忆症”这三个字。 邱凌反驳:“超忆症不是一种天赋,或许在你们正常人看来,是一种令你们羡慕的天赋。但于我来说,是一种痛苦……” 我笑了笑:“邱凌,你也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还开这种玩笑有什么意义吗?你上下左右看看,这房间里布满着监控设备,你的每一句话,市局那些脾气暴躁的刑警都能听到。他们希望你透露更多他们所期待的案情,而不是听你在这里瞎扯。” “你不信任我?”邱凌冷冷说道。 “我凭什么信任你呢?”我也收住了笑,“一直以来,在你心里,我不都是一个能够被你左右玩耍的愚蠢家伙吗?并且,你这么个卑劣凶残的杀人狂魔,有资格得到别人的信任吗?” “超忆症,无选择记忆的一个分支。临床表现为大脑拥有自动记忆系统。他们用来处理语言的左额叶和大脑后方用来储存图片记忆的后头区,被用来储存长期记忆。所以,这种无选择的将记忆永远保留下来的行为,不是病患自己想要的,而是在潜意识下发生的。也就是说,具有超忆症的人,没有遗忘能力。他们能把自己经历的事情,记得一清二楚,甚至具体到任何一个细节……”邱凌默念着。 我冷笑着打断了他的说教:“那么,我们罕见的超忆症患者邱凌先生,你又应该如何解释自己在第一次高考中失利的呢?” 邱凌并没有因为我的语调而激动,他继续平静地回答着:“我需要时间来整理自己记忆片区的东西,它们太过庞大,也太过复杂。况且,那时候的我,也并不知道这种病症的存在,只是觉得自己的记忆力比常人强而已。但这也并不代表当时的我对于所掌握的知识的理解能力与使用能力能够很好地结合。” “所以呢?”我又一次打断了他,尽管我也知道这并不礼貌,“所以,这与你并不惧怕死亡能够挂上钩吗?” “沈非,你敢缅怀自己与文戈的种种过去吗?”他这样问道。 我语塞了,表情也僵住了。 “你不敢去怀缅,甚至你选择逃避。这样,你可以过得舒坦一点。而我……我无法逃避,也天生不具备遗忘这一天赋。于是,我的脑海中,每一天都在把自己的人生重新过一遍。或许,你的人生重新过一遍的话,其间让你欢喜与甜蜜的记忆,会更多一点。但是我呢?”邱凌顿了顿,似乎在等我将他的话语打断。 我并没有吭声,直视着他,于他的目光深处去挖掘他。 “你们正常人永远不会体会的,也永远不明白储存了巨大信息的脑子里究竟是如何思维的。之前有很多次,市局的刑警们都认定我还有同伙,要我解释为什么整个城市的监控摄像头都被我知晓,甚至有一些连他们都不知道的角落商家自己装上去的,我都了如指掌。每每他们这样问起,我也每每回答——‘是我记得’。实际上,确实是我自己记得,没有任何帮凶给我记录画图。我走过的每一条大街小巷中的每一个画面,都在我脑海里清晰细致。那么,我又如何不能做到天衣无缝呢?” “真天衣无缝,那你又是怎么落网的呢?”我小声说了句。 “我说我是故意的,你们会信吗?”邱凌苦笑着摇了摇头,“我也不想让你们相信这一点,因为我不想抹杀你同学李昊他们为维护这座城市安稳所做的努力。但实际上,到我最后那两次作案的时候,我已经不去考虑更多应如何防范了。因为,我的罪恶已经足够令人们痛恨了,可以接受惩罚了。” “好吧,我再给你捋一捋——你,邱凌先生,居然是一位超忆症患者。你无法忘记任何你所看到与经历的事情,所以,你非常痛苦,才选择作恶,等候法律的审判,让你生命结束。”我一口气说完这一段话,末了,将手里的笔套套上,往桌上一放,“邱凌,有点牵强。这一年的牢狱生活,令你编故事的能力退步了不少。” “3月22日晚上7:13,你和文戈走进学校门口的悦来饺子馆吃晚饭。因为你们那天去得比较晚,所以文戈最喜欢吃的芹菜猪肉饺子已经卖完了。所以,你们俩点了素饺子。嗯,至于还点了其他什么我并不知道。因为那会儿的我进了对面的拉面馆,坐在靠窗的位置,和你们一起开始晚饭,也一起吃完。7:32,你和文戈走出了饺子馆。你在女生宿舍楼下,等文戈将那个小木盒拿下来。其间,你与路上的一个男同学打了个招呼,对方好像叫你去打球,你拒绝了,说有约会。8点整,文戈将木盒拿下来,里面已经放好了她要放的东西。你们开始往后山走,没走多久,你的鞋带就松了,于是,你弯下腰来绑鞋带。但文戈觉得你自己绑出来的鞋带难看,便蹲到你面前,给你将鞋带重新绑了一次。那会儿的你笑着,很幸福的样子。而实际上,弯下腰的文戈,正朝你身后的暗处望。她知道我在,但不想让你知道我在而已……” “停住!邱凌,你记得那一天发生的一切并不奇怪。因为那一天发生的事,对你来说,也同样是那么重要。”我说道。 “对你呢?对你难道就不是很重要的吗?”邱凌反问道,“那么,沈非,你又记得那天自己穿着什么衣裤吗?” “灰色带帽子的卫衣,和浅蓝色的牛仔裤,深蓝色的帆布鞋。”我答道。 “是的,但有一点你可能会不记得了,就是那天早上,你的灰色带帽子的卫衣,晒在你们宿舍外面那三个衣架中的最左边。当时挨着你那件卫衣的,是你宿舍另外一个同学的红色底裤。那条底裤应该是新的,有点掉色。所以,你的那件卫衣被沾上了一片并不显眼的红。”邱凌说道。 “啊!”我咬了咬牙,努力回忆他所说的这一切。模糊,但是又好像真有这么回事。 “而那天,文戈穿着的是她经常穿的那件白色翻领毛衣,浅灰色的短裙。”邱凌自言自语一般继续念叨着。 我有点欣喜了:“你说的是我们埋小木盒的那晚吗?很抱歉,你的记忆并没有你自己所说的那么神奇。当晚文戈穿的是和我一样的蓝色牛仔裤,以及红色的格子衬衣。” “沈非……”邱凌打断了我,“很多时候,人们会把记忆中某一个场景中的某一个细节与记忆中另一个场景中的另一个细节弄乱。就拿你对于当时文戈的着装的记忆来说吧!我偷偷去过你家,只是你并不在家而已。我在你的相册里,看到了好多张文戈穿着红色格子衬衣的相片。于是,在你的记忆里,文戈穿着红色格子衬衣的画面,就成为定格在你记忆中的她当日在学校里面的模样。但实际上并不是这样,那晚,她压根没穿什么蓝色牛仔裤,更别说格子衬衣了。” “不可能!”我摇头,我不相信自己会将那么重要的一晚的记忆弄乱,也不相信自己会将那一晚文戈所穿着的衣裤记错,“绝对不可能的,她那晚就是穿着蓝色牛仔裤和红色格子衬衣。” “那么沈非,我想问问你。那晚,你和文戈所发生的第一次里,你有没有褪下她的长裤呢?或者,你只是掀高了她的裙子而已呢?”邱凌这样问道。 我愣了,半晌,我往后重重靠去。属于那个夜晚的记忆,因为年代的久远,诸多细节都已经模糊了。也就是说,我所以为的永世难忘,最终也在我记忆深处逐渐支离破碎。取而代之的,不过是我自己缝缝补补着,将各个细节往那一晚记忆中不断拼凑罢了。 是的,那晚我不过是掀起了她的裙子而已…… “沈非,你不用自责。很多东西你不记得了,并不奇怪。况且,你不是想要否定那一切吗?你本就不是一个真正的强者,那么多那么多记忆,忘记了,对于你来说,何尝不是好事呢?只是……”邱凌顿了顿,“只是我就与你正好相反,我全都记得,每一个细节都记得。甚至,当时自己心痛的那种感觉,也永远真切,永远切肤。一年又一年,一月又一月,一天又一天,我在反复又反复地煎熬,就好像但丁的《神曲》里那永远在地狱中受罪的人儿。那么,能够在这些记忆还没有多到令我真的疯掉之前,将我想做的事情做了,似乎……似乎就是我所看重的重要吧?” “你想做的就是被关进精神病院,找机会杀死尚午?”我有点无力于这一刻我应该扮演的角色,缓缓问道。 “嗯!顺道能够和你有那么一次交锋,便是完美。”邱凌笑了,“很荣幸,我也得到了我所想要的完美,还帮文戈给了你解脱。” “解脱了吗?”我也淡淡笑了笑,“没有解脱,反而从一个泥沼,走进了另外一个泥沼。” 邱凌歪头:“你所说的另外一个泥沼,是乐瑾瑜吗?实际上,她是我的整个计划针对你的部分里面,出现的最大的变数。我从来不希望她会成为你世界里的一部分,也万万没想到,她之所以能够重新走进你的世界,会是因为我。在她将我带出精神病院后,我其实考虑过真的将她杀死,但最终,她对你的痴情,让我心软了。目前看来,我那一晚的心软是错误的。她是个恶魔,是一个真正的恶魔。而我,就是将这个恶魔放出盒子的潘多拉。” “邱凌,你有资格说别人是恶魔吗?”我沉声道。 “和他们内心深处所蜷缩的东西比较起来,我可能还真的不能算恶魔。”邱凌说到这儿叹了口气,“沈非,弓形虫是可以改变一个人性格的。而苏勤与乐瑾瑜认为这始终是一个没有被论证过的假设而已。于是,他们想要尝试。当时,他俩和我在语音聊天室里讨论过,并邀请我一起参加一个自私且疯狂的实验。而当时,文戈刚走,我没有心思搭理他们。最终,他们是否去做了,也没有对我说过。一直到后来,我再次和蒋泽汉打交道时才肯定了一点——他们当日确实做了弓形虫的实验。而且,实验成功了。因为……因为蒋泽汉的性格变了,不再是以前那个温文尔雅的他了。” “你……你是说他俩将弓形虫植入了蒋泽汉的脑子里面?”我瞪大了眼睛,之前与苏门市那位自称是蒋泽汉妻子的女人的通话在我脑子里再次浮现。 “是的,他们改变了蒋泽汉的性格,甚至令蒋泽汉离婚了。苏勤……”邱凌摇了摇头,“苏勤是一个奇怪的男人,他又怎么会让蒋泽汉这辈子离开自己的身边呢?” “你的意思是苏勤和蒋泽汉……”我没有往后说了,感觉有点恶心。 “应该是吧?我从不关心这些,也不想去说道。但是……但是……”邱凌说到这儿似乎有点犹豫,这变得并不像他了,“嗯,沈非,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是同一类人,始终会走到一起。反之,也始终不可能长久交往下去。而苏勤与我,以及乐瑾瑜,都挺巧的……”邱凌笑了笑,“我们三个人的脑ct显示,我们都是天生犯罪人。而蒋泽汉,他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甚至,他还只是一个非常平庸的普通人而已。” 弓形虫寄生体 我看了一眼放在茶几上的我的手机,之前与那女人有过的对话中的诸多疑点,似乎一一被解开了:“所以,他们送了一只有弓形虫寄生着的猫给蒋泽汉的妻子,然后,他们利用蒋泽汉或者他妻子的某些不好的卫生习惯,成功地让弓形虫进入了他们夫妻的脑子里面。于是,蒋泽汉的性格变了,变得和你们这几个家伙一样具备攻击性倾向了。我这样推测,对吗?” 邱凌点头:“苏勤他们可能不只是利用蒋泽汉夫妻的什么卫生习惯,在他们觉得有必要的时候,会很乐意亲手帮忙的。不过,他们只是想让蒋泽汉的脑子里蜷缩上那么一团恶心的细长虫子罢了。而他的妻子,并不在计划以内。”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或许,当真正实施起来,他妻子也成了实验的目标吧?谁知道呢?苏勤那家伙的很多所为,都是随机的。” “他妻子并没有像蒋泽汉那样只是性格变了而已。”我小声说道,但马上意识到这对于邱凌来说,又怎么会关心呢?所以,我连忙转回正题:“邱凌,你刚才说苏勤的很多所为,都是随机的。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是一个很古怪的人,没有人能够琢磨明白他。在他的世界里,只有极个别的人才能叫作人类。除了这几个人以外,其他的都应该理解成为可以随时用来进行实验的试验品而已。所以,他很苦恼。他觉得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时间太晚了,这个世界已经被愚蠢的家伙制定出了各种愚蠢的规则。他受过很好的教育,自然也明白要推倒这些规则基本上是不太可能的。于是,他要用自己的方式来诠释是非对错。在他看来,乌列的火焰是需要再次被燃烧起来的,处在地狱中罪孽深重的人,就应该被焚烧成为粉末。”邱凌说完这段话,闭上了眼睛。我心里来回咀嚼着他对苏勤的评价,并寻思着接下来应该如何引导。这时,邱凌却又睁开了眼睛:“沈非,独眼屠夫张金伟的死,苏勤这种人是有行凶动机的,尽管他压根不在这座城市,但不代表这座城市里没有另一个苏勤。之前刑警队的人在来的车上给我说这个案件的时候,我脑子里第一时间就跳出并不属于海阳市的苏勤和蒋泽汉。假如我没记错的话,他俩应该出狱了。去年跟着你上邮轮以前,我尝试过联系他俩。而获悉的却是他俩终于疯狂,想要去结果有着人命债的精神病人,最终被关进监狱的消息。当然,这也只是我随口说道一下而已。”他耸了耸肩,“毕竟张金伟那种家伙,又有谁会想去结果他的性命呢?除了苏勤和蒋泽汉那种疯子……” “他们来到了海阳市。”我小声说道。 “啊?”邱凌身子离开了椅背,朝前倾,“你是说苏勤和蒋泽汉来到了海阳市?” “是的。在几个小时以前,他们甚至还进入了我的这家诊所,在对面诊疗室里和陈蓦然教授聊天。而现在……现在他们不见了,他们通过地板下面一个长长的地道去了他们想要去的地方。”我老实回答道。 邱凌追问道:“教授呢?教授应该没事吧?他们再如何疯狂,应该不会对老教授做什么才对。” 我点头:“教授只是被催眠了而已。或许,在他们的计划里,这么一个有着暴雨将至的下午,他俩走进我的诊疗室里,与久未谋面的老师聊上整晚,外人不会怀疑什么。因为暴雨,他们也有着不离开的理由。” 邱凌的鼻孔微微抽动了一下,这一细微动作是我之前专门留意过的。但在今时今日,似乎不能理解为他想要耍名堂的前奏,而是他在集中精力投入思考。果然,他的眉头微微皱起:“只是他们没有料到的是,他们刻意将海阳市刑警的注意力转移到我的身上后,我提出的要求居然是要走进你的观察者心理诊所。又或者,这也是他们想要的,只有这样,他们的不在场证据,会有更强有力的证人存在。那样,就算他们在今晚的疯狂行动中落下了线索,也不会有人觉得他们具备分身的手段。” 我的手抖动了起来。我明白,这是自己无法完全集中精神而导致的。这一年多我所吞下的大量药物,令我无法拥有往日的清晰思路。于是,我将手往后收了收,压到了自己的腿下面。这样,邱凌就看不到我的失态。 “如果照你这么说,他俩也太过疯狂了吧?疯狂到像飞蛾扑火一般——看似天衣无缝,实际上完全是引火自焚。”我反驳道,“教授那个房间地上那么大一个窟窿,难道他们就觉得不会被人发现吗?”“沈非,你不要忘了他俩可能还有一个叫作乐瑾瑜的帮凶。”邱凌提醒着我,“难道一直以来,你猜得透乐瑾瑜吗?如我、如她这种人的逻辑与思维方式,难道你能够洞悉个透彻吗?乐瑾瑜对你是如何的心思,难道你现在能够揣摩得到吗?她还是爱着你吗?抑或想要毁掉你呢?不得而知了。甚至,她给苏勤他们出这么个点子,最终,有着另外一层深意,你又能够估得透吗?” 我后背有了点湿润,扭头看了一眼身后那小小的监控探头。邱凌继续着:“似乎清晰了起来——乐瑾瑜在监狱里与出狱不久的苏勤、蒋泽汉联系上了。都已经褪去了正常学者外衣的他们,觉得在他们看来虽然不堪但是始终有序的世界崩塌了。于是,他们有了新的大胆的计划,具体是什么计划,或许与我有关,又或许只是拿我当个幌子而已。紧接着,乐瑾瑜获释了,张金伟被劫走了。今晨,张金伟的尸体向警方透露了一个信息,有犯罪分子想要在我被执行之前好好地闹上一场。警方自然高度紧张起来,要知道我这种恶性案件再出个什么马虎,媒体与市民们会怎么想呢?于是,警方的注意力又到了我的身上,又有谁会去管两个奇怪的家伙,在海阳市里与老教授的聚会呢?沈非,今晚应该有事情要发生,而且……而且他们的目标应该是本就有着罪孽的人。乌列,是用火焰惩罚地狱中罪孽深重者的天使。而苏勤他们,就认为自己是乌列,想要用他们的方式去审判,去惩罚罪人。” 我咬了咬牙,觉得有必要让他知道事情的最新进展:“有一辆来自苏门市精神病院的大巴车,里面坐着18个有伤人前科的精神病人。今晚,他们将被带进海阳市精神病院,关进当日关押你的那一层病房。” 心理大师(出书版) 第79节 “18个?”邱凌笑了,那如同鹰隼的目光终于回到了他的脸上,但这一次,令他激动兴奋的对手应该不再是我了,“18个有着伤人前科的精神病人,18个可能具备天生犯罪人脑子的优质研究个体。嗯,难怪他们会铤而走险,这,确实是让人激动的一次绝好机会啊!” “为什么?为什么这是对他们来说的绝好机会呢?”我有点迷糊了。 邱凌看了我一眼:“沈非,你与我之间,专业方面最大的差别在哪里你知道吗?” 我犹豫了一下,想起以前自己也提到过的:“嗯,我毕业后一直临床,而你,毕业后压根就没有机会接触到心理疾病患者。” “是的,我缺的是实践,这就是我在你面前始终自卑的缘由。”邱凌点了点头,“在我这么一个偏执的家伙看来,这一点缺陷是多么让人郁闷的呢。并为之始终耿耿于怀,也始终念念不忘。” 我却还是不明白:“但是,乐瑾瑜、苏勤以及蒋泽汉他们和你不一样,他们并不缺少临床的病人啊?甚至,他们的临床机会比我要多很多,所接触到的心理疾病与精神疾病也要比我的典型很多。” “也就是临床越多,他们所积累的疑问也越多。现今的治疗方法,他们又有哪一种是掌握不到的呢?就算无法全部学会,但理论是绝对足够的。那么,他们想要释疑,最好的方法,是否是对各种病患脑子的研究呢?”邱凌如是说道。 “他们可以用机器去扫描,做成ct图啊!”我说这话时声音并不大,因为乐瑾瑜所收藏的那几个用药水泡着的人脑画面,在我脑海中浮现。 邱凌摇头:“无法满足的,偏执型的人,钻进牛角尖以后,是无所不用其极的。尤其是他们三个这种本身就奇葩的家伙。以前他们之所以不会如此悖逆于社会,是因为他们还认可自己是社会人,下意识地遵守着法律与道德所画下的圈圈。而现在,他们三个今时今日都是什么身份呢?都是有过案底的刑满释放人员。那么,你觉得在他们的世界里,又有什么是不可逾越的底线呢?况且最终还可能收获到他们自以为能够为人类进步做出巨大贡献的伟大发现。” 第九章 18个精神病人 偏执型人格 我们经常把那些喜欢钻牛角尖的人归类于偏执,其实对于“偏执”这个词,覆盖的并不仅仅如此。 偏执型人格,是一种比较普遍的精神疾病,他们的特征主要被归纳为以下七个方面:一、广泛猜疑,经常将别人无意的,非恶意甚至友好的行为误解为敌意或者歧视。他们时常会觉得自己是被人利用,进而要对自己进行伤害。因此,由这一人格而产生的妄想症比较多。二、将身边很多事理解成为各种阴谋。三、有着近乎病态的嫉妒。四、自负自大,所有的挫败都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归咎于他人。五、不懂得宽容与谅解,嫉恨别人。六、脱离实际地争辩与敌对,固执地追求个人不够合理的权益。七、忽视或不相信与患者不相符合的客观证据,因此很难以说理或事实来改变患者的想法。 以上七个特征,具备三种以上,基本上就可以被诊断为偏执型人格障碍。于是,对照这七个特点,人们会发现,偏执——与每一个人都走得很近。或者在某一个时期,或者在某一个地方,每一个人都或多或少被偏执型人格左右过。而偏执最可怕的一个方面就在于,具有偏执型人格的人喜欢走极端。这与他们头脑里的非理性观念相关联。 这些理论知识,乐瑾瑜、苏勤、蒋泽汉他们不可能不知晓。但他们的非理性观念早已蒙蔽了他们的眼睛。邱凌说的也很对,有些界限,一旦跨越,就可能会是极致,尤其是本就研究着极致人心的这么几个人。 我闭上了眼睛,深呼气,吸气,努力让自己加速跳动的心脏能够放缓一些,抖动的手能够稳定一些。几秒钟后,我睁开眼:“邱凌,介意我问问李昊他们现在查到了些什么吗?” “不介意。”邱凌答道,“甚至,这新的挑战,令我有了一些些兴奋。我想,这能够让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点时间里,收获到我想要的刺激。” “嗯!”我刚拿起茶几上那个耳机,放在旁边的手机就震动了起来,自然是李昊这个急性子在听到我与邱凌的对话后,直接打了过来。 “邱凌分析的是对是错,我们理解不到这么深刻。但苏勤与蒋泽汉的目标是那辆装满了病人的汽车,这点已经可以确定下来了。因为……”语速很快的李昊在话筒那头顿了顿,“沈非,你按下免提吧,我想听听邱凌会怎么说。” 我照做了,于是,李昊的声音在我的诊疗室里回荡开来:“那辆大巴车已经被我们在监控视频中找到了。就在大概20分钟前,汽车刚下高速,就被一辆黑色的商务车拦住了。商务车后排座下来的人似乎与大巴车里的司机认识,他们寒暄了几句,下来的家伙便登上了那辆大巴车。” 说到这里时,话筒里隐隐约约有人在对李昊提醒什么。李昊“嗯”了一声:“没错,还有个细节。那就是登上大巴车的人,从商务车的后车厢里,搬了一箱好像是饮料或者矿泉水的箱子到大巴车上。接着,商务车开动了,大巴车尾随着商务车,消失在监控画面里。” “能看到登上大巴车的那个人的模样吗?”我冲着话筒问道。 “看不到,因为高速路口那边,雨已经下起来了。如果没有这场雨,有路灯的辅助,我们应该可以截取出清晰的嫌犯照片的。可惜的是……”李昊说到这儿停了一下,似乎又和旁边的人说了句什么,但我们无法听到,可能是他用手盖在了话筒上。 “图片发过来了,应该是个男性,还穿了雨衣。看来,是有备而来,一早就在这里等这辆大巴车的。”李昊再次说道。 “苏勤和蒋泽汉之前都在苏门市精神病院工作过,认识开车的司机并不奇怪。”邱凌身子朝前探出,大声说道。 “邱凌,我能进来吗?”李昊的声音在话筒那头响起。 邱凌却愣了一下,接着他居然露出一个匪夷所思的笑容来,“进来吧!” 李昊挂线了,邱凌朝我望过来,那奇怪的笑容依旧挂在脸上。而之所以让我觉得奇怪,是因为在这一刻他的笑容里,我捕捉到的邱凌像是一个很普通的人,甚至捕捉到了友善。 邱凌继续那样笑着,摇了摇头:“其实,和你们合作也有点意思。” 话音刚落,门就被急性子的李昊打开了。他大步迈进,声音依旧洪亮:“邱凌,我已经满足了你的所有要求,那现在你是不是应该好好配合一下我们呢?” 我又看了一眼邱凌的微笑,连忙对李昊说道:“实际上,他现在已经在配合我们了,不是吗?” 李昊愣了一下,紧接着点头:“算是吧。”说完这话,他跨步走到邱凌面前,“再次锁定那辆大巴车,只是时间问题了。而一切是不是照着你推测的正在发生,也马上有结果了。邱凌,如果确实是他们,那他们的目的是什么?你能直白一点说给我听听吗?毕竟,我们不是如你们一般的心理学专家,需要的只是简单的动机来对他们的行为进行解释。” 邱凌继续笑着,但这一刻他的笑容,又有了一丝之前的味道,透着狡黠。 “李大队,他们不过是想把那十几个家伙全部杀死,然后将他们的脑子一一摘出来罢了。我这么说,应该已经很简单直接了吧?况且我相信,在某一个远离市区的偏僻角落里,应该有一个不小的地下室。那地下室里,已经摆满了盛满福尔马林的玻璃容器。那些精神病患的脑部组织的切片,会被苏勤他们几个疯狂的家伙研究得非常仔细。若干本厚厚的笔记本,会被他们写得满满的。最终,他们的疯狂行为,势必还是以悲剧收场。他们自己肯定也明白,刑警终有一天会找到他们,将他们绳之以法。但在那一天到来之前,他们的所有研究,都能够成为现代医学里闪亮的宝贵财富。” “嗯,我明白了!”李昊点了点头,“他们想绑架、非法拘禁、蓄意谋杀。” 说完这话,他白了我和邱凌一眼:“和你们说话其实挺费劲的。” 关于医学研究 一个正常人的肝脏,被切除到剩余多少人才会死亡?这看似是一个有点荒谬的问题,但这个问题,就曾经被一个隶属于军方的医学研究机构专门拿来作为课题,进行过活人实验。而这个军事医学机构,便是臭名昭著的731部队。 731部队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侵华日军从事生物战、细菌战研究和人体试验相关研究的秘密军事医疗部队。该部队里聚集了研究工作人员2000余人,被用于试验而被害者数千人。 日本作家森村诚一的《魔鬼的乐园》一书里,对于731部队当时所做的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实验,都有详细记载。字里行间,无不令人发指,在此也就不一一描述。但是该部队所积累的一些研究结果,却又是令人叹为观止的。 根据生物学家的报告,成年人体内的水分约占人体重的60%~70%。而这一结果并不能令731部队里面那些近似疯狂的研究人员满足,或者说,他们也认可,但是他们希望用他们的方法求证。于是,若干个健康的男性、女性的身体各项指标数据被采集后,他们被带入密闭的实验室。然后,高热风对着这些实验室里持续吹,将本健康的试验品活活烤死,得到纯粹的干尸,进而称重,得出水分占人体重量78%的数据。 类似以上案例的资料,在731部队里大量积累。这些完全不人道的行为所收集到的沾满了血的信息,又怎么可能是我们世人能够接受的呢?但真实的历史是这样的——1945年秋,盟军最高统帅部第二参谋部部长威洛比少将和桑德斯带回了麦克阿瑟的许诺——对731部队的官兵不作为战犯追究。这一许诺需要换回的,是731部队将他们的研究结果交给美国,因为任何一个文明国家,都不可能进行这种类型的人体试验,自然也不可能收获到731部队所获的那些疯狂的医学数据。最终,石井四郎等731部队的军官,顺利地逃过了审判。 战后,许多前731部队的成员,都加入了日本的医疗组织。他们那沾满了血腥味的手臂上,再次套上了红十字这一神圣的标识。dr.katano masaji还领导了日本最大的制药公司绿十字。还有一些人进入医学院校继续进行医疗研究,甚至还有为日本厚生省工作的。 如果只是单纯地衡量他们的这些研究结果,而不去深究这些研究结果采集过程中骇人听闻的事情的话,那么,他们对医学、对人类文明所起到的作用,又应该如何定义呢?况且,这些作恶多端的曾经隶属于731部队,战后又服务于医疗行业的医生,他们的这一辈子,又究竟应该如何定义呢? 乐瑾瑜那张一度无邪的俏脸又一次在我脑海中浮现。不知道为何,我总是记不清她变成满头白发后的模样。或许,我的意识深处无法忘怀的那个她,本就只是那个看起来清纯的她吧?但是,就算是那个穿着素色长裙的她,骨子里又究竟是一个如何思想的人儿呢? 我在继续深深吸气,空气中薰衣草精油的香味依旧缓缓流淌着,也继续发挥着它的作用——净化、安抚心灵。不自觉间,我发现自己每每深深吸气的时候,嗅觉似乎希望捕捉到什么——或许,是想捕捉到关于乐瑾瑜的气味吧! 瑾瑜,我究竟应该如何定义你呢?弗洛伊德也一度是一位临床的精神科医生,况且,他有过诸多解剖的经验。那么,你呢?你收获到了那么多你想要研究的脑子,难道还不满足吗?莫非,莫非那些脑子在你看来…… “好想打开他的头盖骨,看看他脑子里是什么模样。”——乐瑾瑜曾经说过的这句话从我记忆深处蹦了上来。我扭头,望向正看着李昊的邱凌。紧接着,一个可怕的假设在我脑子里出现——乐瑾瑜最想得到的研究物,就是邱凌的脑子才对。 这时,那扇被李昊打开却没有关上的大门处,赵珂的身影出现了。她先是轻咳了一下,似乎是想要李昊走到门口说话。但李昊却没动弹,反倒又看了邱凌一眼,然后大声说道:“有什么新的发现直接说吧!” “哦!”赵珂点头,“李昊,那两辆车已经找到了,不过已经不是一前一后了。黑色的商务车被停放在盘山高架桥下不显眼的地方,而那辆大巴车,正朝着观音山方向开去。” “观音山?好家伙,还真是有点偏。”李昊嘀咕了一句。 邱凌:“观音山里有一块地,20世纪90年代被完达方地产公司买去,用来建别墅区的。后来完达方地产公司的董事长因为卷入一个案子跳楼了,那片只开工折腾了几下的别墅区就成了烂尾楼。也因为地方偏,涉及的案子比较复杂,那片地从此就没人去动了。我想,他们的目的地应该就在那片烂尾别墅区里某栋盖了一半的房子吧?” 赵珂再次轻咳了一下:“李昊,天网那边的同事还发来了一张从监控录像中截取的图片,拍到了现在开那辆大巴车的司机的脸部特写。我们和调取出来的苏勤以及蒋泽汉的相片进行了核对,应该就是那个叫蒋泽汉的男人。”说到这里,她朝前迈步,手里是一张a4纸,“沈非,你给瞅瞅,看是不是你上午所见过的蒋泽汉。” 我点头,站起,伸手接过了那张不很清晰的打印出来的彩色图片。尽管有点模糊,但角度比较正,所以还是一眼就能够分辨出是蒋泽汉。而他的身旁,有一个对着车厢里站立着的女性身影,这女性留着短发…… 银色的短发…… 我刚站起的身体往后软软地瘫了下去。 我站到了有着海风拂面的高架桥上,空气中似乎有钢筋的味道。几十米下是有波浪拍打的沙滩,理应闻到的海水味儿却没闻到,让我有点迷惘。 “沈非,你为什么要死死跟着我的脚步呢?”站在我前方铁轨上的,是长发披肩的一个背影,她的长裙,是我的魂牵梦系。而她的曼妙身影,是我以为会守候到的天长地久。 “我没有。”我冲她摇着头,“我只是想用自己的方式,来接受你的离开这一事实罢了。” “是吗?那么,你接受了这一事实吗?”眼前的女人依旧没有回头,她的话语声曾经就是我认为的世界上最动听的旋律,可惜的是,刹那花开后,已成回响。 我的泪眼开始婆娑,想要抬起手臂却又像被人捆绑,无法放肆:“我接受了,只是接受得很辛苦罢了。” “哦!”她的长发被风吹得扬起,掠到了我的脸上,感觉无比真实,“那你觉得,你无法释怀的这种真实,别人就看不到吗?” 说到这里,她开始转身。但转身的同时,她那三千发丝,却在丝丝缕缕地泛白、泛白。最终,变成满头银丝的她扭过身来了。海风继续,那银色发丝扬起,却不是文戈的脸,而是乐瑾瑜。 “你在意过我吗?沈非,还是你只是可怜我呢?”她这么说道。 “我在意你。”我喃喃应道,“瑾瑜,我真的在意着你。” “是吗?”她笑了,但因为银发的缘故,她那在我记忆中定格的清纯不再,却换上了一种让人觉得异常诡异的妩媚。她抬起手臂,手掌似乎触碰到了我的脸上,并来回摩挲着,眼神中有着忧郁……带着妩媚的忧郁。 “我相信你在意我,但我也相信这份在意,更多的是来自对我的怜悯而已。沈非,你不欠我的,我也没有想过要你还。那么,你为什么要死死跟着我的脚步呢?”她边说边往后退着、退着,那笑意却又布满苦涩,“既然让我在你的弱水三千中沉没,为何就不能当我从未来过呢?况且,我在你的世界里,本就只是擦肩而过罢了,不是吗?” “不是的。”我想朝前追,但我的身体依旧僵硬。我想抬手,紧握她的手臂,但如同有绳索束缚,我无法动弹。 “沈非,你不欠我的。”她往后退着,在她身后,有了耀眼的白色光芒照来。 “我也不要你还……”她的声音终于被火车的汽笛声盖住了,她的身影分裂开来,无数无数片…… 漫天花瓣朝我扑面而来,在她们最美好的时光里,就这般支离破碎。 我泪眼婆娑…… 花开,是无声的。 花落,也是无声的。 抓捕开始 “沈非,你没事吧?”李昊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我仿佛瞬间从那幻境中穿梭回来,发现身体依旧在这熟悉的诊所里面。前方的邱凌歪着头看着我,那眸子深邃,好像他在之前分秒之间进入了我的意识深处,看到了我思想深处浮现的那一幕。 “没什么。”我摇了摇头,将那张彩色图片放到面前的茶几上,“那么,你们接下来是不是就要赶过去抓捕他们呢?” 李昊点头,继而望向赵珂:“有人质,通知了特警队的同事吗?” 赵珂:“大刘已经打电话过去了。” “嗯!我给汪局再通个电话。”说完这话,李昊朝外面走去。 “看来,嗯!沈非,可能,我要回去了。”邱凌冲我笑了,“我的作用似乎也结束了,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会将这一生的每一个瞬间都好好地捋一捋,快乐的与不快乐的,都拿出来咀嚼一下。” 我不想搭理他,因为我的眼光再一次望向了面前茶几上那张图片。 “乐瑾瑜并不适合你。她的童年经历太灰暗了,之后被强行灌入的人生观又太过阳光。于是,巨大的落差令她分裂成两个不同的她:一面天使;一面恶魔。沈非,就算你收获了她天使一面的眷恋,但你又能够保证她潜意识深处那恶的一面,不会滋长起来吗?”邱凌如此说着,语调平和。 “你不能用你自己的沉沦来认定别人就无法控制内心的思想。”我如此说着,语调平和,但无力。因为我自己也知道这话多么没有事实根据支持。 邱凌身体再次往后靠去,笑着,不再说话了。 我知道,他看我,如同看一个笑话。 很快,李昊就折返回来。他冲还站在门口的赵珂大声说道:“市局刑警队的人现在出发往观音山那边赶,武警送邱凌回看守所就可以了。” “可是……”我打断了李昊的话,“可是我觉得今晚的主角还是邱凌。” “喔?”李昊和赵珂差不多同时扭头朝我望了过来,而邱凌自己也愣了一下,瞪眼看我。 “乐瑾瑜被捕前想要做什么?”我又望向图片上那银色发丝的背影,小声说道。 “她要弄死邱凌。”李昊答道。 “那么,她的目的达到了没有呢?”我又问道。 李昊似乎有点生气:“沈非,你这样说就有点钻牛角尖了。我知道在你们看来,我们的司法制度有诸多问题存在。但你也不能因此否认监狱能够让绝大多数人从此洗心革面啊?况且,像乐瑾瑜这种女人,当日的犯罪本就只是一时冲动罢了。难不成,一年的牢狱都无法磨灭掉她当时冲动后的愚蠢想法吗?” “那不是她的一时冲动,而是她潜意识深处从未泯灭的念念不忘。”我没抬头,依旧小声着。 “沈非,你有点偏激了。”李昊摇了摇头,就要朝外走。 “李大队,你不是喜欢听人分析吗?能让我也说几句吗?”邱凌大声说道。 心理大师(出书版) 第80节 李昊驻足了,但他似乎并没有准备转身。他抬起手,看了一下表。 “邱凌,看在今晚后你我可能不会再见的分儿上,我再给你两分钟。”李昊说道。 “嗯!”邱凌点头,“苏勤、蒋泽汉、乐瑾瑜三个人,对海阳市精神病院都非常熟悉。但真正能够熟悉到各个程序都了如指掌的,似乎就只有乐瑾瑜了吧?在她没有被释放的日子里,有苏勤与蒋泽汉的海阳市风平浪静。几天前,她出狱了,张金伟就死了。那么,是不是可以理解成为,张金伟被杀案,完完全全是乐瑾瑜一手策划导演的呢?”邱凌说这些话的时候,并没有扭头去望身后的李昊,而是直直地望向我。 “嗯!”李昊应了,但抬起的手依旧,他还在看着时间的嘀嗒而逝。 “紧接着,他们用张金伟被杀案来作为对警方的宣战,并将我给牵连上。他们的目的会是什么呢?”邱凌顿了顿。他似乎并不着急李昊给出的时限,语速并不快,但逻辑清晰,“两种可能吧。第一种,就是想将你们的注意力转移到我身上,因为目前看来,明天可能就是我被行刑的日子。一个如我般罪恶滔天的家伙接受惩罚的结局,不能有任何闪失。毕竟……”他冷笑了一下,“毕竟在我身上出现的闪失也够多了。所以,我充当着吸引注意力的作用。” “我们也是这么认为的。”李昊应着,手臂还是没有放下。 邱凌:“至于第二种,便需要和之前我说的乐瑾瑜很可能是张金伟凶案的策划者联系上了。苏勤、蒋泽汉都不蠢,智商比绝大多数人都高。但他们和乐瑾瑜比较起来,还缺少了一个很重要的东西——那就是对我的了解,对沈非的了解。甚至,还有对你李昊的了解,对海阳市的了解。于是,在别人都觉得刑警们会走入看守所突击审讯我时,她却完全可以猜到,我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一定会提出要求走进沈非的诊所,和沈非再来上一次对决。因为……因为……”邱凌闭上了眼睛,沉默了几秒。 他再次睁开眼,淡淡笑笑:“因为她知道我这么多年都耿耿于怀的是什么——沈非生活中的一切一切,包括有这么一家心理咨询诊所。所以,今晚我会走进这里,也是乐瑾瑜预期计划中的一个环节。”“目的呢?”李昊终于放下了手,转身朝我们这边走了过来,“目的就是要让苏勤和蒋泽汉的不在场,因为有着我们警方人员在旁,而更有说服力吗?” 邱凌摇头:“为什么李大队不能将之理解成为——她是为了让苏勤和蒋泽汉的逃离,能够顺利地被警方及时发现呢?” “继续。”李昊站到了邱凌面前。 邱凌却没有看李昊,而是继续直直地望着我。尽管我面无表情,心神却因为他提起乐瑾瑜而开始跟随他的话语游走了。他继续道:“刚才沈非说的是很有可能的。乐瑾瑜一念之差,她的世界翻天覆地。甚至,我们可以说,就是在她将我带出精神病院的那个晚上,她就已经从之前那洁白美丽的天使,变身为有着獠牙的恶魔。原因呢?如果要追溯一个原因,那只会是我。” “是的,是我引导沈非说出了让乐瑾瑜彻底崩溃的话语,又因为想要打开我的脑子,她将我带出了精神病院,从此没有了回头路。接着,她细数着与你沈非的一幕一幕,一夜白头。但令她再次伤身伤神拾起过往痛苦记忆的,又是因为我的突兀出现。最终,在我们所有人看来她那一系列犯错,落幕于她被判处徒刑之后。但,以我对她的了解,那又怎么可能是句点呢?反倒应该是她那本深锁着的怨念吞噬她整个世界的一个开端罢了。所有所有的果,每一个指向的因,都是我。那么,李大队,你觉得她会就这么让我轻而易举地被押赴刑场执行枪决吗?抑或,她是不是会认为自己已经毁了我,能够将我手刃,并端起我那一捧有着温度并微微颤动着的脑子,才是她此生真正的圆满呢?” 他深吸了一口气,望向我的眼神似乎想要穿越我的躯壳,进而掐住我的灵魂:“沈非,你所无法放下的乐瑾瑜,早就死了。从她走出海阳市精神病院的那个夜晚就已经没有了呼吸,从她那满头青丝变成白发的分秒间,就已经灰飞烟灭了。” “不是这样的。”我摇着头,“并不是这样的……”我想反驳,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李昊重重地咳了一下,用来打断我与邱凌又开始走入的关于爱恨的议题:“那么,邱凌,接下来,你觉得乐瑾瑜想要做些什么呢?” “哦!我得想想。”邱凌抬起头,看了李昊一眼,“或许,乐瑾瑜现在就是等着警察们将她们团团围住,并大声地喊上几句‘赶紧投降’之类的话语。然后,她眨了眨她那双大大的眼睛,提出几个小小的要求。不给她满足的话,就要玉石俱焚……嗯!应该是这样,电视里不都是这样演的吗?可惜的是,苏勤和蒋泽汉并没有如此周密的计划。这一刻的他俩,很可能还为满载而归的战利品而激动不已,手心里布满了汗水,得意得不行。” “她会有什么样的要求呢?”李昊问这话的时候扭头看了我一眼,似乎想听听我的意见。 我没有吱声,体验着情绪的跌宕最终被麻木取代的整个过程。但我的视线却从桌面的彩色图片上离开,和邱凌一样,开始直直地望向面前的对方。他却似乎并不在意,仿佛我的注视在他看来是多么平常与自然一般。 “李大队,我不是警察,怎么可能继续这么自作聪明呢?况且,如果我和沈医生一样,说乐瑾瑜的目的可能真的是我,那在你们看来,岂不是又应该理解成为狡猾的狐狸再一次开始耍花样了呢?”邱凌如此回答道。 “沈非……”李昊终于转过身来。 我“嗯”了一声,接着站起来。我迈步走向精油台前,手指在那一排小小的瓶子上游走着:“李昊,乐瑾瑜确实有很大可能会提出和邱凌有关的要求。但事已至此,你们能否满足她的要求,又似乎是另外一码事吧?” 我的手在精油瓶上继续游走着,因为我太久没有回来,每一个瓶子上或多或少都有了积尘。 “况且,我们目前所臆想出的警事,又是否真的会发展到如你们所愿呢?只是胡乱推测而已,不是吗?”我说着说着,手指游走,最终落在了木架上的某一瓶精油上,“看起来,都是很波澜壮阔的剧情。但她的目的是不是邱凌,与我,又还有什么样的干系呢?无论是与不是,她的落幕已成定局,后半生在囚牢中度过,抑或被处以极刑。而你——邱凌,就算出更大的状况,也不可能改变你在明天早上要被枪决的结局。” 我拿起那个瓶子,拧开瓶盖,放到鼻子下。纯的精油有点刺鼻,让我有点不适。但……但那依兰依兰花的味儿,又何尝不是这两年里我魂牵梦系,渴望再次捕捉到的呢? “每个人,都以自己独有的方式宣告了自己的落幕。每个人,也都不可能真的让自己充斥在另一个人整个人生中。我承认我遗忘文戈的时间用了很久很久,也很辛苦。但终究是要忘记的。那么,到那一天,我也一样会忘记乐瑾瑜,也一样会忘记你邱凌。不是吗?” 我转过身来:“与我无关,那我是不是可以在这里就宣布自己很累,不陪你们继续了呢?” 李昊便开始翻白眼,嘀咕了一句:“还以为你要说啥呢,耽误事。”说完就要朝外面走。 “没错。”邱凌笑了,“沈非,其实一切的执念,就是因为放不下。而实际上,你只要选择放下,从此就可以舒坦了。文戈在那厢期盼着的,本就是你能够再次站起才对。再说,乐瑾瑜真不是你能够挽救得了的。她有她自己的一花一世界,你又何必死死追着她的脚步呢?” “李昊!”我没应邱凌的话,反倒是喊住了正要往外走的李昊。接着,我对他笑了:“我刚才说的那些,是否就是一种很典型的消极心态的人,在今时今日要做出的选择呢?只是,生命中的坎,始终是要跨过去的,而不是可以绕过去的。那么……”我耸了耸肩,就好像当日那个自信满满的自己一般,“安排个车,让我和邱凌一起到观音山那边。如果一会儿真的会出现对方挟持人质与警方对峙的情况,那么,我和邱凌就是最好的谈判专家。” 李昊径自白了我一眼:“你还真把自己当多大回事了不成?我们是警队……”说完这话,他也没有直接应承,似乎在犹豫,毕竟将一名即将被处以极刑的犯人逮着到处乱跑,本就不合规矩。也就是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于是,他低头看了一下来电号码,眉头皱了一下。 “喂!”他不是很耐烦,并且只是在话筒另外一头的人说了一两句话的时间内,就急急忙忙补了一句,“之后有空再说吧,这会儿忙。” 说完,他挂了电话。站他旁边的赵珂似乎也并不在意李昊接的是谁打来的电话,她往前走了一步:“李昊,我觉得带沈非和邱凌一起过去还是有用的。我们今天的警力充实,让那四个武警专门守着邱凌就是了。” 李昊扭头看了看邱凌,又看了看我。他正要说话时,房间里再次响起了手机震动的声音。扭头一看,是我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响了。 我将手里这瓶依兰花精油的瓶盖拧上,放到了口袋里,又朝前走出两步,拿起了电话。只见屏幕上显示的是安院长的名字。 我犹豫了一下,按下了接听键。 “沈非,你现在有没有和李昊他们在一起?”安院长似乎很着急。 “嗯!”我应了下,并捂住话筒,对李昊等人小声说了句,“是安院长打来的。” “添乱,刚打给我,接着又打给你。”李昊闷哼了下。 “我听下午来的刑警们说了一些事,之后他们又打电话过来,跟我核实了一下苏门市精神病院送病人过来的事。电话里我有点蒙,就给确认了而已。但有一个大状况却是我没给刑警同志们说的。”安院长语速很快,似乎怕我和李昊一样,径自挂了电话。 “什么事?”我问道。 “朴志刚在那辆车上。”安院长顿了一下,又补了一句,“木轮村惨案里的那个武疯子朴志刚在那辆车上。” “啊……”我愣了,并扭头望向李昊。李昊也意识到什么,冲我瞪眼:“怎么了?” “那个被害妄想症屠夫朴志刚在那辆车上。”我说道。 第十章 超忆症患者 像条狗一般的死法 妄想症又称妄想性障碍,是常见的一种精神病,指有一个或者多个非怪诞性的妄想,同时不存在任何其他精神病症状的一种病症。该类病患没有精神分裂病史,也没有明显的幻觉幻听。极个别患者会出现触觉型或嗅觉型幻觉,但总体来说,妄想性失调者的官能都算健全,行为上也不会奇异怪诞。 而被害妄想症,是妄想症中最为常见的一种。患者往往处于恐惧状态,他们胡乱推理与判断,思维发生障碍,坚信自己正在受到迫害或伤害。他们会极度谨慎,处处设防,将身边人纳入自己妄想的意识世界里。但同时,他们自己如果不透露内心对世界的恐惧,而深锁这种妄想的话,外人是看不出来的。于是,在他们那无法停止的妄想世界里,便有了想要击垮对自己生命产生巨大危险的对手的欲望。而这欲望积累到一定时候,便会爆发。 木轮村,是本省一个很不起眼的小村落。5年前的一天,当年跟人去伊拉克做泥水工、离开了10年的村民朴志刚,被警方送了回来。这10年,他被那边的武装恐怖分子抓了过去,具体是跟着恐怖分子学会了开枪杀人,抑或被当作奴隶使唤了10年,无人知晓,也没人过问。能够将他解救回来,也是机缘巧合。但是,如同炼狱的3000多个日夜,令他宛如重铸。再次回到家乡,朴志刚却没有感到欣喜,反倒是始终的沉默。 他将离世父母的破房子重新修补,门前那一亩田地收拾了一番,村里也给他申请了低保,希望这30岁出头的汉子,紧皱的眉头能够再次舒展开来。但之后的日子里,朴志刚反倒越发孤僻。他像躲避瘟神一般,躲避着村里的每一个人,甚至每一条狗、每一只鸡、每一个生灵。村委会将他送去了医院,得到的诊断结果是——妄想症患者——也就是精神病人。 所幸,他只是不声不响而已。于是,村委会的几个汉子专门开会讨论了一下,最终觉得还是让他在村里待着就是。毕竟,他除了沉默以外,也并没有什么不正常的行为举动。 那年清明,下了一宿有电闪雷鸣的暴雨。早起的农夫发现,村尾住着的大户黄桂家围墙外的积水,红得有点瘆人。村干部领人将黄桂家的大门踹开,赫然发现他们全家7口人,竟然全数被人杀害,而且手法极其残忍。整个屋里,没有一具尸体是完整的。专案组当天就住进了木轮村,但就在当晚,朴志刚拿着一把镰刀,翻进了专案组借宿的那户人家…… 木轮村惨案,被公开的死亡人数是27人(两晚合计),无一伤者。凶手的杀人手法极其熟练,每一个死者,都是一刀毙命,大部分尸体还被肢解。当全村村民将朴志刚按倒在地上,愤怒地举起手里的棍棒时,村委会里的老治安员大吼着制止了村民。第二天,被捆得严严实实的朴志刚被警方带走。一个月后,令村民无比愤怒的消息传了回来——朴志刚因为精神病免于刑事责任。他在非洲的那10年,为了保命,成为恐怖分子的帮凶,掌握了熟练的杀人本领。回到老家后,过往10年血腥的一幕一幕,令他开始出现妄想,并觉得整个村子里的人都因为知晓他手里沾满的罪恶,而终将他杀死而后快。这一妄想越发膨胀,在他那沉默的世界无法承载后,他终于又一次开始了杀戮。 朴志刚被送入了精神病院,而当天要求大伙不要直接打死朴志刚的老治安员,在村子后面的一棵歪脖子树上上吊自杀。 这起骇人听闻的案件,令省公安厅开展了为期半年的全省“武疯子”专项排查活动。 武疯子——即指具有用武力伤害他人或者自己的行为能力、想法、冲动倾向的精神病患者。全省许多有暴力倾向的精神病人,都被进行了详细登记,该送医院的送去医院,该要求家人严加看管的也都发了通告。但,谁又能肯定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类似朴志刚的病人,还蜷缩在自己的世界里呢?“嗯!不错,或者这个武疯子朴志刚,也是他们想要研究的重头戏。”李昊点头说道。 “不会。”邱凌在努力扭头望向李昊,“朴志刚这种病例并没有任何代表性,他与寻常的精神病人唯一的不同在于,他有攻击伤害人的技能与经验罢了。况且,关于朴志刚的研究一直都挺热门的,每年都有好多学生的毕业论文里,会用朴志刚案来当病例分析。那么,李大队,你觉得他们几个自视清高的家伙,会对这么个病人感兴趣吗?” “我又怎么知道你们会对谁感兴趣呢?”李昊没好气地说道,“再者,朴志刚在那些病患中又怎么样呢?难不成,他还会成为乐瑾瑜、苏勤的帮凶?” “有这个可能。”我放下了手机,“安院长刚才之所以打过来就是说这事——乐瑾瑜有一篇关于研究被害妄想症精神病人的论文,安院长看过,其中也提到了朴志刚。乐瑾瑜在那篇论文里说自己有幸与朴志刚进行过10多次单独的会面与交谈,并认为朴志刚是能够被自己软化,甚至驯服的。嗯!驯服,安院长说乐瑾瑜那篇论文里就是用到了‘驯服’这两个字。” “那又怎么样呢?”李昊很不屑,“沈非,现在,我答应你的要求,带你和邱凌去观音山那边。不过,拜托你们就不要帮我再分析这些有的没的东西了。路上,你帮我盯紧邱凌就可以了,不能有半点闪失。” “好吧!”我冲他点了点头,但紧接着看到他身后那扇敞开的门后面,韩晓的身影出现了,她应该是在监控里听到我们的对话后连忙从会议室里跑出来的。 “沈……沈非,带上我。”她冲我喊道。 李昊瞪大了眼:“好笑,真当警事是儿戏了吗?谁都可以随便嚷嚷几句,就参与进来吗?” “李大队,出外诊的心理咨询师,确实是需要带助理才方便的。”邱凌还是在努力扭着头望向身后,他的身体被固定在椅子上后,扭曲的形状像是被他自己虐杀后的那些受害人尸体一般,“如果你不同意,沈非医生可能不能有最佳的状态哦。再说,他的不好情绪影响到我,也可能会让我不能更好地配合你们警方的行动哦!” “你敢!”李昊吼道。 我并没有介入他们的争论,反而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转身,朝我办公桌后面的书柜走去。在那书柜里,有一件很普通的物件,而这物件,是我托朋友专程从风城带过来的。本来,它将成为一个礼物,但世事无常,谁又能保证美好的东西就能够永远美好呢? 我从书柜里拿出那个黑色的布袋,装入我的手提包里。因为其中的物件,让我的手提包变得鼓囊囊的。也因为这布袋里的物件……我的心越发沉重起来。房间里的另外几个人,这会儿也都将注意力转移到了我身上,没再吱声了。 “沈非,你鬼鬼祟祟装了个啥?”李昊问道。 “没什么?一个老旧的玩具,会让我心安一点的东西罢了。”我这么回答道。 10分钟后,邱凌被带上了囚车。和他一起钻进那辆车的,是4名挎着枪的武警。武警们年纪都不大,满脸严肃。他们的世界里黑白还清晰分明,灰色尚不存在。所以,他们的严阵以待,绝不是矫揉造作。 韩晓作为我的助理,一起上了李昊开着的那辆警车。赵珂坐在副驾驶座位上,小声数落着丈夫:“沈非与韩晓都是给我们帮忙的,你非得弄得这么咋咋呼呼干吗?” 李昊“嗯”了一声,没再吱声。 “沈非,我可以说几句我的看法吗?”韩晓在我身旁小声嘀咕着,但车厢空间能有多大呢?她再如何小声,其实李昊和赵珂也都能听到的。她之所以选择这么怯生生,也算是对众人的一种尊重吧。 “嗯!”我应了一声,右手放在鼓囊囊的单肩包上,头却还是望着窗外。那不紧不慢的雨丝中,观察者心理咨询事务所的小楼正缓缓消失在身后的暮色街道剪影里。但我再次归来的第一个工作日,似乎并没有结束。 “邱凌不会让自己活着耗到明天清晨的刑场的。”韩晓声音依旧不大,但语气却斩钉截铁。 “为什么?”赵珂扭过头来望向韩晓。 韩晓看了她一眼,又看了我一眼。我点头,她才开始继续:“邱凌今天算非常配合我们了,但整个下午,他回避了沈非老师的一个问题,一个看起来无关紧要的问题。并且,他还紧接着快速岔开了话题,将对话引导到了黛西身上。” “你是说沈非问的那个纯属浪费的‘你觉得自己会是怎么个死法’的问题?”李昊的双手紧握着方向盘问道。 “是的。”韩晓点头,“他随口说了句自己也不知道。” 赵珂:“没错,当时他打了个马虎眼后,就扯着沈非说了一些有点虚的话,露出了他想见黛西这么个话题入口上。接着,包括沈非在内的我们所有人,都一下子觉得这小子的七寸被我们逮住了,压根就没有抓着‘怎么个死法’的问题了。” “那个问题本来也只是用来让他放松而已。”我还是望着窗外,有着雨丝的夜城市深邃而又幽暗,海阳市宛如空城。 “是让你们放松的时候吗?都什么节骨眼儿了。”说到这话题,李昊便又有点生气。 “韩晓,别管他,继续说说你的想法。”赵珂白了李昊一眼。 “嗯!”韩晓点头,“这两年里,我因为接触过之前那一系列事件,所以对连环杀人犯这个课题,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众所周知,这一课题,西方所积累的案例研究资料本就很多。而我身边有机会亲身接触到的连环杀人犯,却又只有梯田人魔这么一个非典型案例。所以,我在研究这一课题时,最为关注的,就是邱凌的卷宗。况且,你们也应该知道,如果我想要打听到梯田人魔案的更多信息,不会太难。” 我回头,将视线从那片黑暗移到了这个近在咫尺的如花女人。 韩晓继续着:“绝大多数的成人暴力犯罪的根源,都是与其童年的灰暗经历有着关联的,邱凌也不例外。但是邱凌的智商明显高于常人,思考问题的方法方式,也因为他对于心理学的造诣而理性规范。于是,我们可以说,他最终在成年后形成的对人生与世界的认知,都是积极向上的。而一切的导火线,是文戈的离世。尽管这一噩耗令他无比痛苦,但他还是告诉自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独立意识世界,并强迫自己继续冷静。而陈黛西小姐,似乎就是他在那段无比痛苦,却又压抑着偏执的时期,邱凌所主动收割回来的情感转移体而已。” “韩晓,如果照你这么说,他压根就不会去犯罪了。”赵珂说这话的时候身体往回靠了一点,说明她对韩晓的这一番话逐渐没了太多兴趣。 “这个问题,一直也是我琢磨不明白的。但又确实如此……”韩晓顿了顿,似乎对自己缺少自信。于是,她又看了我一眼,见我也正看着她,便吸了口气,“因为受害者都是女性,所以,我们依然可以把邱凌归纳为性连环杀手的范畴。该类凶手分为四类——第一种是力量自信型。这类凶手之所以将受害者杀死,是因为出现了无法控制受害者的情况。也就是说,谋杀不是他的本意,只是有预谋袭击的升级。第二种是力量满足型,他们和第一种凶手一样,谋杀并不是他们想要的。他们甚至会取悦受害者,期待受害者在过程中表现出愉悦以及对自己的肯定。而这一愉悦,并没有获得后,他们便会变得很愤怒,进而杀死受害者。” “很明显,邱凌不属于这两种。”赵珂微笑了,但身体还是往回靠着。但这次换成一种对于她来说相对比较舒服的坐姿。看来,她对韩晓的这番解说有了想要继续聆听下去的兴趣。 “嗯!”韩晓点头,“第三种连环杀人犯,是愤怒报复型。他们既预谋强奸,也预谋杀人,杀人的目的就是报复女性。邱凌,他一而再再而三想要让全世界人知道自己对文戈的爱,是他自己所理解的无私的大爱。那么,他又怎么可能存在报复这个说法呢?所以,之前我一直认为,邱凌应该属于第四种杀手——愤怒激发型。况且,邱凌也具备这类凶手的一些特征。首先,他的杀戮是早就预谋好了的。再者,他为了表现自己的控制力,还会很认真地设计谋杀,犯罪过程程序化,追求自认为的某种完美。该类凶手还会对受害者的尸体进行第二次侵犯,其中最为典型的一种手法,便是将尸体摆成奇怪的姿势。邱凌不正是这样吗?” 赵珂点头。而坐在她旁边开车的李昊一本正经地盯着前方,应该也在认真听韩晓说。 “愤怒激发型杀手,很多都过着两重生活。对外光鲜的一面,暗地里恶魔的一面。邱凌不正是如此吗?”韩晓语气越发坚定了。 “但是……”她的话被我打断了,“但是有一个因素你并没有考虑进去,那就是邱凌和我们一样,对这些知识包括性连环凶手的几种类型,都了如指掌。所以,他在最初想要将自己定义为哪一种类型杀手时,就会将自己完完全全地套入这个格式里去。所以,我们也应该尝试考虑这些表象下的真相究竟如何。” 韩晓笑了:“今天有幸在监控中看到了邱凌的表演,收获还是挺大的。同样地,也是今天的这一次接触,让我开始意识到,对邱凌是愤怒激发型杀手的这一定义,可能仍然是错误的。他说自己是故意赴死,那么他为了赴死而犯下的每一场杀戮罪行的现场,尸体都被精心布置,指向多年前他生命中自认为重要的一段经历,岂不是很多余?他完全可以单纯地谋杀然后被捕就可以了啊?于是,我们可以得到一个结论——潜意识里的他,其实还是想要遵循某种规则,某种他自己也并没有意识到的规则。而这一规则,可能就是刚才沈非你所说的,将自己往愤怒激发型凶手类型里面去放。” 赵珂插嘴了:“韩晓,你的意思是不是说邱凌其实有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强迫症啊?” “是的,这也就是我想说的。”韩晓点头。 “和你们聊天是挺费劲的。”李昊笑着说,“邱凌有强迫症——嗯,我们知道了。” “不仅仅如此,我们应该还可以得到另一个结论——邱凌也挺看重仪式感的。他将每一个受害者尸体细心处理后摆放的过程,如果不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性幻想的话,那就是在给自己营造一种仪式,一种能够让他自己的某种信念得到满足的仪式。那么,一个有着这样思维方式的人,他对于自己的死法,包括死的时间、地点、甚至姿势,是不是也有早就规划好的计划呢?况且,他的心思缜密,滴水不漏,最终又怎么会令自己像条狗一样狼狈地瘫倒在血泊里呢?”韩晓摊手,“这就是我想说的,也还不算啰唆吧?” 心理大师(出书版) 第81节 李昊又笑了,他没有回头:“不算,最起码比沈非好多了。”说完这话,他顿了顿,“那照你这么说,我们现在还是不能带邱凌去观音山才对。” “必须带他去。”我在李昊身后说道。 “为什么?”李昊反问道。 “因为我们都拦不住邱凌。”我这么简单回答着。 “拦不住?”我看不到李昊的表情,但是清晰地听到了他冷笑的声响,“沈非,你觉得你今时今日表现出来的狼狈模样,能够说服我们什么吗?我承认,我们只是刑警,没有你们心理医生这么能察言观色。但是我们所学习的刑事侦查技巧里,也有审讯心理这种知识的。你——沈非,总是先入为主地认为邱凌强过自己,认为邱凌无法战胜。所以,你从一开始,就是哀兵必败的心理作祟……” “李昊……”我打断了他的抱怨,声音低沉但又稳定。或许,也是因为这语气,让他如同宣泄一般的指责停了下来。 我继续说道:“与其说是我对他心存害怕,不如直接说我畏惧他更为恰当。”我本来环抱在胸口的双手放了下来,腿也微微挪动了一下,“但事实如此,我也无法反驳,只能迎难而上。我也始终希望自己能够终于站起,直视对方。李昊,我想,这也是你与一干朋友们最想看到的吧?” 李昊没出声了。 “邱凌如果真要给自己一个了断,没人拦得住。你还记得他当日是怎么逃过测谎仪的吗?那么,一个对自己能够如此残忍的人,他能够有多少种方法,保证自己不会在刑场上死得像一条狗呢?但今晚,只要他还和我在一起,那么,我就可以肯定,他不会选择在这一次外出中弄死自己。因为……”我咬了咬牙,“因为他之所以一直苟延残喘,不过是因为他觉得自己要做的事情并没有做完。而他那没有做完的事……” 我停顿了,几秒…… 我又扭头望向车窗,那车窗玻璃上可以看到我自己那张写满狼狈的脸:“他想帮文戈给予我彻底的解脱,令我完全地放下。因为只有那样,才能诠释他自以为的真正无私的大爱。” 我看见,那玻璃上的狼狈人儿脸颊上,滑下了眼泪…… 我,怎么可能为这么个禽兽而落泪呢? 我想,应该是车窗外雨丝落在玻璃上滑落了吧? 囚车后厢 越往观音山方向行进,周遭夜雨的世界就越黑暗。世界宛如在静候末日到来,颤抖着却又不敢谋逆。 我们前方那辆装着邱凌的警车停下时,是8:11。李昊“咦”了一声,这时,他的手机同时响起来。 “是最先赶到现场的当地派出所的同志。”李昊看了一眼手机屏幕扭头对我们说道。 “喂!我是市局李昊。”他沉声说道。 话筒另一头很吵,对方说话的声音也不小,车厢里面的我们都能清晰地听到一个男声在那头着急地说着:“李大队,我是观音山派出所的邓志伟。我们在通往观音山的这条唯一的两车道环山公路上,遭到不明身份者的暗中袭击。对方持有枪支,具体的人数和身份目前都不能确定,但这鬼天气……敌暗我明,有点麻烦。” “直接说接下来你们准备怎么办。”李昊打断了对方。 “嗯!我已经联系了特警队的同志,他们应该很快就能到我们现在的位置。所以,我刚才让同事打电话通知了押解邱凌的车,也给你打电话知会一下……嗯嗯!你们晚一点再上来,等我们电话,成不?”对方的说话声令李昊终于忍不住将手机移开了,“李大队,你放心,不会很久的。对方应该是一个人而已,只是我们还不能确定罢了。” “好的,没有同志受伤吧?”李昊语气缓和了一点。 “没有……”对方刚说到这儿,话筒那头就清晰地传来了“砰”的一声枪响。 “一会儿再打给你。”这个叫邓志伟的大嗓门挂了电话。 李昊将手刹用力一拉,嘴里嘀咕了一句:“小兔崽子,还成了持械案件了。”说完这话,他拉开车门,钻出车朝前面那两辆警车走去。 “沈非,去塞根烟给他抽吧!”赵珂冷不丁地说道。 我一愣,望向她。她冲我摇了摇头:“去吧,我和韩晓不下车,装作没看见。” 我“嗯”了一声,将单肩包放在座位上,并轻轻拍了几下。韩晓冲我微微笑笑,明白我的意思。况且,我也相信,她们就算好奇,也不可能打开我的包的。 我走下了车,这位于郊外的公路上,冰冷的雨凌乱得都无法成为丝丝缕缕,反倒像粉末,随意飘舞着。 李昊快步跑到了最前面那辆车的位置,与那辆车上的人说了几句什么。接着又搓着手,跑向第二辆车,也就是我们这辆车前方的、装着邱凌的囚车走去。他敲了敲后车厢那扇小窗几下,做了个命令里面的武警开门的手势,接着站到了车厢后面,扭头对我喊道:“你怎么也下来了,坐车里面多暖和啊。” 我冲他笑了笑,寒意令人的脑子清晰很多,似乎也有了暂时的开朗一般:“怎么了?我就不能下车走动走动?” “李昊,怎么回事?”最后面那辆车里坐着的是邵波和古大力、八戒。探出头来喊话的是邵波,和他的头一起很急迫地冒出车厢的,是浓浓的烟雾。 “可怜了我们的古大力,这一路上被邵波和八戒两杆烟枪给熏迷糊了吧。”李昊嘀咕完后才大声冲着后面喊道,“休息一会儿,等会儿再上山。有同志会给你们拿点干粮先啃着,别闹,乖乖等着!” “好!”邵波应了,脑袋快速缩了回去,往外冒着的烟雾戛然而止,应该是这家伙怕冷,将车窗玻璃快速地按了上去。 这时,李昊身后那扇车厢门“咔嚓”响了一声,一个武警战士探出头来看了一眼,接着才将门打开:“刑警同志,什么个情况?” “没啥。”李昊冲车厢里和邱凌挤着坐在一起的那四个武警笑,“都下车动弹几下吧?前面那辆车里有面包和水,赶紧去啃一点,一会儿再出发。” “中!”那个最先探头的武警战士憨笑应道。但这时,他身后一个嘴上有一圈绒毛的战士很用力地咳了一下。于是,这憨笑着的战士本已站起的身子连忙又坐了回去。 “刑……刑……刑警同志。”有绒毛的战士似乎有点紧张,“我……我们几个下……下……下……” “下车。”之前憨笑的那战士帮忙道。 “嗯!下车。”有绒毛的战士咬了咬嘴唇:“这邱……邱……邱……”“邱凌。”憨笑的战士又帮手道。 “嗯!”绒毛战士点头,“邱凌身边不能没……没……没……” “没人看。”憨笑的战士再次出手。 “你……”绒毛的战士有点生气,但这一生气,似乎结巴也缓和了不少,“你……你是班长,还……还是我是班长?” 憨笑的战士表情一下严肃起来,他猛地站起,但紧接着脑袋直接撞了下车厢顶棚:“你是班长!” 李昊哈哈大笑:“行了,你们下来吧,我和……”他扭头看了我一眼,眼睛还眨巴了几下,我明白他是想问我身上是不是带着烟,便冲他点了下头。 “嗯!我和沈医生给你们换10分钟班就是了。”说完这话,他率先跨上了车。 那四个战士也没多说什么了,陆续下车。这时,我才看到坐在车厢最里面的邱凌。灯光很暗,他佝偻着的身体缩成一团,侧脸望向我。只是那眼神中一度有过的光芒不再,甚至让人觉得有点灰蒙。 “关上门,有点冷。”李昊大声说道。 我应着,将车厢门带上。驾驶室那边的刑警扭过头来:“李大队又想抽烟了吧?嫂子就在后面,不害怕被逮个现行吗?” “我想抽就抽,谁能管得着呢?”李昊笑着说道,“你小子敢跑去打小报告的话,我过几天组织个饭局喝死你。” 那刑警吐了下舌头,一翻身,也下了车。 于是,整个囚车里,就只有我和李昊、邱凌三个人了。李昊坐到了邱凌旁边:“要不要抽根烟?” 邱凌的记忆 “行吧!”邱凌应着。 我在他俩对面坐下,掏出烟盒,拿出三支香烟。这时,我顿了一下,然后将三支香烟都叼上,就像邵波每次给我们递烟的时候一样,最后,才把点燃了的香烟递给面前的李昊和邱凌。 他俩都狠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瞬间让这狭小的囚车车厢里烟雾缭绕。 “邱凌,我记得你以前是不抽烟的,后来怎么在东躲西藏的日子里,还学会了这坏毛病?”李昊冲邱凌问道。 他这如同朋友闲聊般的问话,似乎令邱凌有点意外。半晌,邱凌很勉强地挤出一丝笑:“沈非以前也不抽烟的,还不是也就在这两年里学会了。” “那倒也是。”李昊点头,又望向了我,“沈非,你是跟邵波这家伙学会抽烟的吧?” “嗯!”我没反驳。 “好样不学。”李昊似乎在故意让这谈话的气氛更像是三个好友的闲聊,“连邵波递烟给别人的坏习惯也给学会了,每根都得自己叼着点燃。” 他的话让我之前就对邵波这一习惯的疑问再次浮上:“对了,我还一直想问下他,为什么有这么个毛病,每次话到嘴边上,又忘了问。” “就算你开口问了,他也不一定会说的。”李昊又吐了一团烟雾,“我现在把这背后的故事告诉你,但你可别让他知道是我说的。” 我这时才意识到,李昊这一系列看似闲聊的话语,实际上都是要带出他即将说出的关于邵波的故事。而这故事,应该不只是说给我听,还想要让这一刻坐在一旁的邱凌也听听。 “我不会让他知道的。”我很认真地应道。 这时,邱凌倒是冷不丁地笑了,还笑出了声。见我和李昊都扭头看他,他撇了撇嘴:“放心,我也不会说,因为我压根就和这个人没有过接触。况且,十几个小时后,我不就没了吗?” 李昊“嗯”了一声,他用这么个应付的字节,回避了邱凌对于自己死期将至的问句。接着,他又狠吸了一口烟:“邵波是我和沈非的好朋友。” 邱凌:“我知道,你们这些人互相之间的关系,我基本上都有了解的。” “功课做得倒是挺多。”李昊笑了笑,“那邵波和我是警校的同学你也应该知道吧?” 邱凌点头。 李昊继续:“后来毕业,他和我一样,进了他们老家的市公安局。因为他爸那人比较严厉,所以最开始把他这小子给放进了特警队。要知道特警队可是个苦差事,一群牛高马大的小伙,关在基地里面。每天除了特训还是特训,真正像电视里面那样雷霆出警的机会并不多。正常人在里面待段日子,都会变得二很多。邵波这家伙本来就二,还进了特警队,自然是变得更二。” “我记得这邵波的脑子好像在你们几个里面还算比较灵活的吧?”邱凌一本正经地说道。 “都只是些小聪明而已。”李昊笑了笑,“玩笑话吧,习惯了损他。当时,邵波在特警队待了有大半年,那段日子里,他和另外一个也是刚从警校毕业的,好像外号叫哑铃的家伙成了兄弟。据说刚认识的时候两人还打过架,后来惺惺相惜那种。在特警基地里封闭的日子里,两人住一个宿舍,聊完人生聊世界,聊完世界聊女人,好得能穿一条裤子。放假时,两个人也天天耗在一起,据说连哑铃爹妈给介绍对象,邵波这不要脸的也跟着去说是当验货员。” 接着,李昊正色下来:“当时轰动一时的蒙洞抓捕两陈的案子里,邵波所在的特警队,也被调到了蒙洞山区。第一轮上山扫荡的是武警,他们那几十个特警队的小伙,都在山底下待命,等候有突发危险情况了再上去。邵波和哑铃两个家伙便站在一块儿,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小话。等到快傍晚了,山上还没信回来,这帮特警便没有之前那么紧张兮兮了。带队的让大家放松一下,也就是说想抽烟的抽根烟,想走几步的走几步,别跑远了就成。这邵波、哑铃站到了一旁,哑铃没带烟,找邵波要。邵波这孙子逗哑铃,磨蹭了好久,才递了支烟给对方。问题是哑铃又没带火,邵波拿着打火机嘚瑟,就是不借火给哑铃。还说借火会借了运气,一会儿没了运气,上去被两陈那种悍匪给打个对穿太不划算。” 说到这儿,李昊叹了口气:“邵波这孙子只是逗一逗哑铃,谁知道就在这时,山上传来了枪响。支队长连忙喊话集合,紧接着上面的武警战士也有消息下来,说发现了那两个悍匪躲藏的位置。哑铃那一支烟愣是没点上,就站回到了队伍里面,背着枪就朝山林深处跑去。而也就是那一趟抓捕,哑铃中弹牺牲。听邵波说,悍匪的子弹是从哑铃的后脑勺打进去,从脸上蹦了出去。也就是说,后脑勺只是一个冒着血的小窟窿,而整张脸却是被掀得没了。我听邵波说起这一幕时,他已经喝高了,那晚还嗷嗷地哭,说之后那些天他脑子里都是哑铃叼着那根没着的香烟的模样。所以,从那以后,他递烟给人,都直接给点上,算是对哑铃的一种赎罪。” “哦。”我点了点头,“这样啊。” “前面的伏笔埋得挺好的,成功地勾起了人的兴趣。可惜的是,故事并不出彩。有点像……”邱凌想了想,“有点像一个叫作钟宇的作者写的悬疑小说,头重脚轻。”邱凌这么说道。 “你也看他的书?”我问道。 “看的。毕竟……”邱凌冲我微微笑了笑,“毕竟你沈非书架上摆放着的书,我又有哪一本要放过呢?” “得!我怎么觉得你俩像是一对小两口呢?”李昊连忙打断我们道,“我把故事讲完后,应该是你俩都沉默很久,琢磨我在这里说这个故事所要表达的是一层如何的深意才对。怎么又扯到这个叫什么钟宇的作家了呢?” “那……你说这个故事,有什么样的深意呢?”邱凌倒也配合,扭头问李昊。 李昊点头,摆出一副好像要煽情的表情。但正要开口,囚车的门就被人“啪啪啪”地拍响了:“李队,给你们面包。” 李昊那正要展现饱满情感的脸硬生生被拧回到他最初的模样。他吞了口唾沫,把手里的香烟狠狠吸了一口,再将烟头掐灭,才起身过去开门。外面站着的是他们刑警队的一个同事,递进面包和水的同时,还嘀咕了一句:“李队,这车厢里闷着抽烟不辛苦吗?” “我又没抽,是他们俩在抽。”李昊答非所问地答了句,快速把门关上了。 他把吃的随便分了分,三个人也都饿了,各自抓着面包嚼了起来。我瞟了一眼邱凌,他似乎已经习惯了有镣铐的生活,弯着腰,伸着头,一口一口地啃着无法抬高的双手上捏着的食物,让人觉得很可悲。 “李昊,继续说你的大道理吧!”我对李昊说道。 “嗯!”李昊喝了一口水,“被你们这么打乱并拉跑题后,我那一番关于生与死,并逐步引导到我想要表达的核心问题的话语,都乱了套。那好吧,我就还是用我的老办法,直接说我想要表达的话吧。” “说吧!”邱凌也喝了一口水,他依旧弯着腰,因为有镣铐的缘故,所以他不能像我们一样仰头喝水。于是,他这一刻的模样,像是……像是一条卑微、舔着狗盆里液体的狗。 “邱凌,我们知道你不怕死,也在一步步赴死。我们也知道,你之所以在这一刻还坐在这里,是因为你还有自认为没有完成的事情。就好像……就好像那个叫哑铃的小伙没有抽到那根属于他的烟一样。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应该有的死法。哑铃是警察,被歹徒枪杀,是死得其所。那么你呢?”李昊如此说道。 第十一章 颈动脉中枪 邱凌的爱 车厢里的空气再次凝重起来,之前几秒都大口咀嚼食物的声音戛然而止。 “那么李大队长,在你看来,我这么个罪孽深重的家伙,也应该死得其所咯?颤抖着面对你们的审判,脸色苍白地被子弹打倒在泥水里吗?”邱凌说到这里,那戴着镣铐的双手抬高了,并如同示威般十指张开,任由面包和没喝完的半瓶水往下掉。 水瓶与车厢碰撞的声音并不大,但紧接着那水往外“咕噜咕噜”流出的声音,却在这安静的狭小空间里,显得特别刺耳。 “被你杀死的那些女人,她们那扭曲的尸体,难道就是她们应该有的死法吗?”李昊脸色变了。 “嘿!李大队长,既然那些可怜的家伙,可以有不属于她们的死法。那我为什么就不可以有呢?”邱凌再一次展示了他的锋芒,锐利的眼神直视李昊。 心理大师(出书版) 第82节 这时,我缓缓弯腰,伸手将地上的面包和水捡了起来,放到了邱凌座位的旁边。 “邱凌,我能说说你最大的问题在哪里吗?”我小声说道。 “沈非,我也一直想听。毕竟这么久了,也该让我听听你对我这个病患的诊断结果了吧!”邱凌不能抬头,望向我的眼睛里都是眼白,让人觉得如鹰隼降临。 “你的问题在于太过偏执,偏执到了觉得整个世界都必须围绕你一个人转动。”我一边说着,一边将身体往后靠了靠,能贴到坚硬的车厢,会让我对接下来自己的表现更有自信。 “继续吧!”邱凌也很努力要往后靠,但他已经无法完成这个动作,就如同他再也不可能昂首挺胸站在我面前一样。 “爱,是一个人的事。”我耸了耸肩,“嗯!挺好的词,显得你多么伟大,也多么无私。但同时,爱,又怎么可能是一个人的事呢?你爱着的是对方吗?抑或只不过是爱着你自己?于是,你所说的爱里面的那‘一个人的事’里的一个人,是文戈,还是你自己呢?” 邱凌没吱声。他选择了将脸往下,放到摊在膝盖上的手掌上。他头顶那短短的发楂,成了我看到的他的脸。 “你最爱的人,不过是你自己而已。你会用各种方法去说服自己,相信自己就是自以为的那个对爱无私的捍卫者。你做的任何事情,看似都因为文戈,而实际上又都是为了让你自己情感上受到的挫折,有一个得以发泄的缺口而已。也就是说,你用了很多很多年的时间,将自己的自卑隐藏得严严实实,并戴上一个看上去很骄傲的强大面具。但,邱凌,你不要忘了,越是吼叫得厉害的狗,骨子里越害怕这个世界。”我语气平和,缓缓说道。 “嘿!沈非,你总算吐出一些能够出乎我意料的话。很可惜,你的这番话看似逻辑清晰,实际上都是连篇鬼话。不过……”邱凌抬起头来,笑了,“不过你可能是这几年里唯一一个说我内心深处充满了害怕的人。除了你以外,所有人都觉得我是彻头彻尾的恶魔,思想中除了屠戮就是屠戮。” 说到这里,他故意耸了耸肩:“沈非,我很喜欢你给我设定的这个角色——一个努力装得勇敢的小可怜。我甚至在想,如果从我入狱第一天开始,就努力维持这个小可怜的一面,现在的我会不会可以继续扮演着一个可怜的精神病病人,待在精神病院里无忧无虑地生活着。” 我没理睬他的挑衅,继续说道:“你想证明的东西太多,想告诉世人的也太多。你就像那位即将走入地狱的大天使,努力张开自己的羽翼,用来证明自己一度是光的使者,堕落不过是因为有不得已的缘由。” “那什么是我真正的缘由呢?”他反问道。 “你是一个失败者,一个在竞争中始终落后的失败者。”我的语速在渐渐加快,言语被我削尖,进一步尝试刺入对手的软肋,“你永远忘不了自己曾经是个被母亲遗弃在乡下的孩子,也永远不敢尝试挑战自己的生活,挑战你舅舅的棍棒。你逆来顺受地走着自己的人生,你世界的一切都不是自己争取的,而是路途中迎面而来的。这其中,也包括文戈。” “邱凌……”我开始勇敢地盯着他的眼睛,“你真正爱她吗?抑或她只是你空空的双手里莫须有过的所有而已。又或者说,她不过是你这个失败者前行的一个理由。只是,纵只是理由,也是你自己给自己编织的理由。于是,你一定有过很多种解读,用来为文戈选择我,编织出令你自己舒坦一点的理由。其中,就包括你在学校教书的时候,对一位姓穆的老师编织过的一个故事。那个故事里,我与你甚至还是好朋友,文戈在你我之间处于两难。而你选择了无私的大爱,默默退后,成全了我与文戈。实际上呢?” “实际上那不过是我很多种幻想中的一种罢了。”邱凌开始挺胸,但铁链的声音也快速响起。最终,他发现依旧无能为力,铁链令他无法与我平视。他只能苦笑,道:“好吧!我承认我有过很多种对于自己人生失意的解读,所有解读,目的都是想让自己的挫败感少一点,自信心多一点。” “我太平凡了。”他摇了摇头,并且避开了我的眼神,“平凡到如同一颗沙砾,平凡到如同一颗微尘。但是,我又是否应该平凡呢?沈非,我那来自生父的沸腾的血液,又怎么可能愿意我平凡呢?” “所以你选择了一种用杀死别人来证明自己的方式,来彰显自己的不平凡?”李昊插嘴说道,“你觉得这样做,就能够让自己闪耀发光?” “不,他想要闪耀出的光芒,屠戮不过只是方法而已,绝非他的目的。至于他的目的……”我说到这里顿了顿,“他的目的不过是成全一个他自己给自己构思出来的、有着光环的、关于爱的故事而已。” 我叹了口气,语速再次放缓:“邱凌,你不配,你真的不配拿文戈当你作恶的理由,也不配充当我的对手。因为你本可以用另一种方式来证明自己,而不是将自己毁灭,将自己点燃焚烧,来吸引众人。” “是吗?”邱凌将身体往下缩,“我有得选择吗?” 半晌,他如同自言自语一般:“或许有过吧?但……但是……”他缓缓抬起头来:“沈非,你知道超忆症最可怕的地方在哪里吗?” 我摇头。我也不准备再开口,因为我知道,现在我面前的这个对手需要宣泄出内心深处的淤泥了,尽管这淤泥会是无比的肮脏腥臭。 “痛苦的记忆,如同烙印般存活在我的世界里,而这些痛苦,自我出生开始,就满满充斥于我的天地,避无可避。”说到这里,邱凌将手掌摊开,整张脸埋了进去。于是,他的声音变得越发小了,但在封闭的车厢里,又能够直接穿透我与李昊的鼓膜。 “你们可能觉得,这痛苦只是叠加的。一点两点的痛苦,在那记忆中分布着。三点四点的痛苦,在那记忆中凌乱着。你们可能觉得,邱凌能有多少痛苦呢?不过是他自己将那么一些不如意,刻意放大了而已。你们甚至会觉得,我的恬不知耻与贪婪导致了我最终的变态。因为,我曾经的生活,足以让很多人羡慕不已。但是呢?” 低着头的他深吸了一口气,他面对着我的,是他那有很多白色发楂的头顶。 “知道文戈没了的第一个晚上,我辗转难眠,痛苦万分。过往的一切在脑海中不断上映,如同针刺般揪心难受。熬吧,我闭上眼睛,任由撕裂般的痛占领整个夜晚,最终麻木且没有意识。我以为,这痛,会是递减的,会随着时间的游走,而逐渐有所收敛。我错了……” 他又一次深吸气,但这次能够隐约听见液体在他鼻腔中流动的声音:“第二个晚上,我又一次经历着之前一天所经历的一切,但比前一天更为可怕的是,那回忆带来的巨大痛楚中,又要多添上一笔——之前一晚的心痛,也成为回忆中的一部分。也就是说,第二天我所经历的难过,是在第一天的感受上再叠加一层的。然而,我依旧存活着,这揪心刺痛,便不断叠加着,不断叠加着……” 邱凌抬起头来,眼神又一次灰暗下来,如同流年都在身后的老者:“沈非,我羡慕过你。以前,我以为我羡慕你的,不过是你所行走着的人生,沿途都是阳光沐浴,人前人后那举手投足间,无不是人群中的焦点。后来,我不断告诉自己,锁入与你的攀比中并无甚意义。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人生,那人生中,终究会有属于他自己的快乐与虚荣。很荣幸,我收获到了,尽管嚼之如蜡、索然无味,但终究活成了完整的模样。文戈走后,你我在不同的世界里,开始了同样的难过。我相信,失去了她最初的痛,你我都一样的。但是……但是我又不得不羡慕你了。你只是个普通人,你会遗忘。文戈终会成为你记忆中最美好的一段过去,也只是一段过去。而我呢?”“我的记忆是烙印。岁月会让你们的过去逐渐模糊,心碎与心醉都幻化为云烟散去。但记忆对于我呢?岁月,是烈焰,是铁锤,是雷霆万钧的猛烈重击,是漫不经心的滴水成渊。超忆症患者的世界里,没有遗忘。他的一切过往,都是他脑海中的永恒。” “好吧!”邱凌摇了摇头,“你们的过去,只是脑海中不时放映的画像。而我的过去,是脑海中永不崩塌的雕像。” 他收声了,这囚车的车厢中,只有沉默。我不知道李昊不吱声是在琢磨什么,但是我—— 我脑海中,第一次见到的邱凌,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每一个不同的他,开始成像,开始来回掠过。其中每一张画面中的他,又都是截然不同的,因为我所认知的世界里每一次来过的他,也是截然不同的。但相同的是,相同的是他那散发着不同光芒的眼睛——瞳孔深处,又都是我用同样平和的微笑面对他的映像。 车厢门被人敲响了。 “刑……刑……刑警同志,我们吃……那个吃……吃完了。”武警班长在车厢外大声喊道。 燃着的香烟 我和李昊走下囚车,周遭的世界因为淋漓小雨的缘故,有点冷,而且是那种湿漉漉的冷,渗入骨子里的那种湿漉漉的冷。 见我俩下车,邵波他们三个也钻出了车厢。邵波和八戒两人嘴上叼着的香烟一闪一闪的亮点,在夜色中很耀眼。 我和李昊朝他们走去。邵波最先出声:“这要等多久啊?十几个人在那几个疯子手上,时间可是很宝贵的啊。” 李昊看了一下手表:“等了有差不多半个小时了,特警队的也应该和邓所长他们会合了吧?再过10分钟吧,差不多了,我们直接上去就是。” “哥,你不是以前也干过特警吗?”八戒冷不丁对着邵波憨憨地问道,“怎么你就没有人家电视里面特警的那种气质?” 邵波正要抢白,站在他们身后的古大力率先吱声了:“特警不是靠气质的,靠的是体能。不过……”古大力顿了顿,一本正经看了邵波一眼,“不过,看体能似乎也不像。” 邵波就要发飙,可刚想张口,从山上位置传来一声清脆的枪声。 大伙都闭嘴了,竖起了耳朵,希望捕捉到夜雨淅淅沥沥落下的声音中,有更多来自山上的动静。 沉默了一会儿后,李昊朝赵珂坐着的车看了一眼,然后将身体往对方看不到的视线范围拐角里挪了挪。他小声道:“等待是最费神的,再来根烟压压吧。” 我们几个都笑了,并很自觉地挪动身体,拦在李昊与赵珂乘坐的那辆警车之间。邵波掏出烟来,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将四根烟全部叼上,并按动了打火机。 几乎在同时,李昊的手机响了。 “是上面打来的。”李昊按下了接听键。这一次话筒另外一头没有了大喊声,李昊自顾自地“嗯”了几下,然后收了线。 “出发吧!派出所和特警队的已经把拦路的拿家伙给堵上了,汪局也和特警队一起到了现场。”他朝另外几辆车大声喊道。接着,他又冲我们几个撇了撇嘴,“对方只有一个人,不过有枪。” 说完这话,他率先朝我们坐的那辆警车大步迈去。 “李昊,等下。”邵波从他身后叫住了他。只见他嘴上叼着的那四支烟都已经点燃了,烟雾缭绕。他拿下其中三根,递向李昊,也递向李昊身边的我和八戒。 李昊愣了下。他这一刻站的位置,赵珂只要一扭头,就可以把他看得清清楚楚。 “邵波,你就把我往沟里面带吧。”李昊骂了句,但还是伸手接过了其中一根烟,狠狠地吸了一口。 邵波苦笑:“那年也是这么个情形,也是临要上山……”说到这儿,他顿了顿,“呸呸呸!大伙一会儿都……啊呸!没啥。” 他将烟分给了我和八戒,一扭头,钻进了自己那辆车。 我跟在李昊身后,我俩一人叼根烟,也快步回到我们自己的车上。李昊拉开车门,但故意不看车里面,反倒是望向前方,好像自言自语一般说了一句:“唉!和这帮兔孙一起工作,要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把烟给戒了啊?”说完这话,他狠狠吸了一口手里的烟,然后掐灭,上了车。 “把车窗打开一会儿吧,一股子烟味。”赵珂头扭向一边,小声说道。 “沈非,你身上这股烟味真难闻。”李昊边说边按下车窗,并发动了汽车。 我笑了笑:“嗯,是挺难闻的。” 这时,赵珂扭过头来:“韩晓,你今年多大了?” “25了。”韩晓答道。 “嗯!我大你几岁,虽然没你到过的地方多,但是也成人妻了,给你个忠告吧。”赵珂微微笑着说道。 韩晓点头。 “千万别找干刑警的男人,他们都不是正常人。”赵珂认真地说道。 韩晓笑了:“我看李大队就挺正常的啊。” “他啊,以前确实是正常的,几年刑警干下来,就不正常了。”赵珂白了李昊一眼,“我听汪局说,李昊刚从警校毕业那会儿,连烟都不抽,乖宝宝一个。” 李昊也笑了:“确实,汪局是我师父,手把手带着我上路的。也是他,让我进了刑警队才两月就成了个大烟包。” “乖宝宝。”我小声嘀咕了一句,“邵波如果知道你有这么一个称号,一定会很高兴的。” “唉!”赵珂将头又转向车窗,“韩晓,我是学医的。我们医科生或多或少都有点小洁癖,不喜欢那种糙糙的男生。所以最开始,我是挺反感李昊的。当然,也不只是反感他,整个刑警队的刑警,我都不是很喜欢。” 说到这里,她缓缓扭过身来,左臂抬起,伸到李昊后颈上,轻轻揉捏起来。她那眼神中,犀利与神气都已不再,替代的只是女人的妩媚。 “刚参加工作时,被安排跟着刑警队的同事执行过一次蹲守的任务。那天很冷,车停在暗处,我们五个人挤在车里,不敢开车灯,也不能开发动机吹暖气,免得被人察觉。他们另外四人都是老烟枪,因为我的缘故,都没点烟。熬到半夜2点了,每一个人都很疲倦,但又不能离开车,也不能放松一点点。就是那一会儿,我突然意识到一点——自己选择了这个职业,就必须适应这个职业的种种。于是,我对那几位同事说,抽吧,没事。然后……” 赵珂说到这里,李昊“扑哧”一声笑了。赵珂捏拳捶他:“笑啥?有什么好笑的。” 李昊还是紧盯着前方,握着方向盘:“沈非,你刚才看到邵波和八戒那辆车吗?” 我“嗯”了一声。 “你可以想想,四杆烟枪同时点燃,不开车窗,会是什么感受?”李昊笑着说道。 “啧啧!”我明白了。韩晓吐了下舌头:“赵珂姐,你那晚没被熏吐吧?” “差不多了!”赵珂答道,她左手再次去捏她丈夫的脖子,眼神中荡漾着的是幻化为丝丝缕缕的爱意。 半晌,她幽幽地说道:“汪局说,为了这座城市的安宁,我们真的付出了太多太多。” 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真的。” 车厢中安静下来,这对从警夫妻那浓浓的爱意,在狭小空间里弥漫开来。 “那……”李昊尝试性地问道,“那现在我再来一根烟提提神怎么样?” 赵珂脸色一变:“你试试。” 李昊被子弹击中的刹那,整个世界似乎都只剩赵珂的叫喊声了。那漫天的夜雨,来自天际,它们在浮世中飘过,落在每个人身上。 而每个人,也都在以各自不同的方式,诠释着彼此对爱不同的理解与演绎。 有这么一群人,他们是普通的,也是平凡的。但又不普通,不平凡。因为有他们,我们才得以经历我们的小小情爱,耕耘我们的小小生活。 而他们自己呢? 他们也想要小小的情爱,小小的幸福。尽管,他们的情爱与幸福,可能在下一分、下一秒就会戛然而止。 海阳市公安局刑警队有45位刑警。其中满30岁没有媳妇的,有13人,离异后单身的有19人。用汪局的话来说,刑警队就是市局里职业衍生症的重灾区。而实际上,这一情况在全国的公安部队里,也是一个普遍问题。可是,如果这些刑警为了自己小小的幸福,都选择离开警队,那么,谁又来为广大人民群众的小小幸福保驾护航呢?他们是伟大的。 早几年某地爆发的一次骇人听闻的群体暴乱事件中,有43位人民警察,面对着几百个红了眼的暴徒。那一刻,他们不可能不害怕。但也是那一刻,其中一位警察喊了一句:“国家和人民真正需要我们的时刻到了!” 那天,他们驱散了暴徒。 那天,他们中的7位,也永远地淹没在对方的人潮中。 没事的 我们和汪局他们会合的时候,是晚上9:20。老者那高大的背影,在夜色中如同神灵,自带光芒。 我们的车停在盘山公路上,前方早已拉起了警戒线。邵波指着一旁停着的两辆9座的黑色汽车对我小声嘀咕道:“那就是特警队战友的车。” 他说出这话的时候,那言语间竟然还有浓浓的自豪情愫在溢出。我扭头看他,眼中闪着光。是的,那一身警服是他这辈子都放不下的债吧! 在我们前方的公路一边,有一个已经废弃的收费站。早几年,观音山是市里的重点开发区域,这个收费站虽然偏,但每天也还有不少来来往往的车辆。观音山项目被叫停后,这边也日益荒芜,收费站的工作人员在前年就撤走了,只剩下孤零零长满了草的岗亭,证明着这里曾经有过的繁华。 而这一刻,那位伏击者,就藏在废弃的收费岗亭内。他的身份据说已基本被确定下来,正是那位有被害妄想症,并且受过军事训练的朴志刚。因为这一刻的他携带着枪支,所以警队的车都停得很靠后。我们上来会合的那一会儿,特警队的6个小伙,正穿戴整齐,准备冲过去一把拿下对手。而李昊和汪局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就见他从一旁的同事手里接过一件防弹衣和一个头盔,匆匆地穿戴上。 “不会吧?这个王八蛋也要跟着特警队一起冲上去?”邵波在我身后嘀咕道。 赵珂这一刻正和刑警队的另外几个刑警在不远处说着话。李昊的作为,她也看到了。只见她的脚步不自觉地朝李昊那边迈出了一步,但又停下了。 她没有继续她下意识想要做出的动作,也并没有阻止。 15分钟后,催泪弹被扔进了收费站的岗亭,缩在岗亭外的李昊与那几位特警将手里的枪牢牢握紧,身体贴在收费站的墙壁上。 心理大师(出书版) 第83节 黑影终于从岗亭里窜了出来,也第一时间被旁边潜伏着的两个特警扑倒在地。这时,枪声也响了,伴随着枪声,是夜色中那一抹一闪而过的火光。 一个高大的、我们熟悉的身影,在这一瞬间,也从之前躲着的暗处朝对手扑上去。但他前进的身体,却没能如愿,反倒朝后飞了起来。隐隐约约中,似乎有液体伴随着他飞起的身体往外溅。 整个世界瞬间宁静,只有赵珂的喊叫声响彻四野。这位冷静沉稳的女法医,终于失态了。她朝前奔跑,却又第一时间一个踉跄摔向地面。 她身旁的另外几名刑警也都嘶吼起来,朝着李昊摔倒的位置冲了过去。慕容小雪没有上前,她弯腰,去拉扯地上的赵珂。 我和邵波、八戒、古大力三个人也疯魔了,但我们不可能掀开那黑白间隔的警戒线。于是,我们只能选择跑向赵珂身边。 “没事!没事!他穿了防弹衣。”邵波一边说着,一边帮小雪将赵珂扶起。但这一刻的赵珂,脸上湿透了,满是地上的黑色泥水。 “李昊被打中了脖子……”赵珂的话语声发颤了,“动脉位置……动脉位置……” 她的声音越发微弱,身体如同被瞬间抽去了灵魂:“颈动脉……颈动脉中枪。” “还不确定,嫂子!还不确定。”小雪的话语声也带着哭腔了。 就这短短的几句对话时间里,李昊那高大的身体,已经被发了狂一般扑上去的几位刑警搂住了。赵珂咬住嘴唇,紧接着她大口吸气,大口呼气。 她如同在刹那间重拾最初的模样,并双脚努力站起,尝试挺胸。她开始甩开搀扶她的小雪和邵波,也尽可能用她平日里的语气说话。 “我要过去了。”她这么说道,“嗯,我是医生。” 说完这话,她朝着那边跑去。 十几分钟后,颈部中枪的李昊被抬上一辆警车,小雪与另外两个刑警跟着上了车,朝着山下开去。跟他们一起下去的另外一辆警车里,朴志刚被捆绑得严严实实。这个矮矮的中年人依旧沉默不语,他之前在精神病院里也一直如此。我们不知道苏勤和乐瑾瑜她们,是如何走入这个自闭患者的世界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三名如他们一般的精神科医生,在对付精神障碍的病患问题上,似乎不会有什么是他们做不到的。 赵珂并没有跟随她生死未卜的丈夫一起下山,反倒迈步走向我和韩晓坐着的这辆警车,并拉开了驾驶室的门。 “赵珂……”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叫出她的名字后,卡壳了。 “算命的说他能活到90岁。”赵珂努力挤出了笑,“他自己也说自己命大,只要没断气,就一定能挺过来的。” “你为什么不跟着车一起去医院呢?”韩晓有点怯生生地小声说道。 赵珂没有第一时间回复她的问话。她发动了汽车。 “我来开吧。”我看了看前面那几辆已经启动的警车对她说道。 “不用。这是警车,我是警察。”赵珂说完这话停顿了一下,又补了一句,“再说,我也是法医,是这次出警的警队里面唯一的一个法医。所以,我不能离开工作岗位。不管是因为任何人,任何事,任何原因。” “嗯!我明白了。”坐在我身旁的韩晓应道。 “他不会有事的。”赵珂又一次自我安慰一般说道。警车跟上了车队,我们前面就是那辆囚禁着邱凌的囚车。相比较而言,邱凌现在所处的狭小空间,似乎比我们这一刻面对的狰狞世界更为宁静安全。 很讽刺的是,罪不可赦的他,这一刻或许正歪着头咀嚼他那些充满罪恶的念头。而罪恶的对手——一度如同正义化身的人,这一刻反倒中枪并血流不止,生死未知。 想到这些,我不由得扭头又望向了窗外。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对与错如何界定?正义与邪恶又该如何分辨?如果对是对,那维护正义的人,最后为什么得不到好的结局呢?而如果错需要惩罚,那么为什么错的人,就微笑得那般洒脱坦然呢? 车窗外,天幕似乎比之前更加暗了,如同有意为今晚正义与邪恶的最终竞赛渲染气氛一般。车在盘山公路上又绕了个弯,距离山顶那片烂尾的别墅区更近了。也就是说,距离我再一次看到乐瑾瑜的时间,也更加近了。几天前,她那冷冷看着我的眼神,竟然在天幕中成像了。她那满头银丝,正如这万千雨丝。 “沈非,你不欠我的。”天幕中的她微启嘴唇,缓缓说道,“我,也不要你还。” 我苦笑了,也明白自己真正看到的,依旧只是那黑暗苍穹。这时,我发现,我的手又不自觉地贴在了我的单肩包上。 “嗯!我不欠你的,你……你也不会要我还。”我这般自言自语道。 第十二章 心理大师 一个叫乐瑾瑜的女人 有这么一个寓言。 一位美丽的公主,在河东岸遇到了一头驴。驴是黑色的,但有着白嘴和白色蹄子。 公主想要到对岸去,她相信,英俊的王子在河西的城堡里等着娶自己。但,她穿着美丽的嫁衣。河水虽然不深,但她害怕河水弄脏了衣裙。 驴说:“我愿意驮着你过河。” 公主问:“你能保证不会弄湿我的衣裙吗?” 驴说:“我不能保证。” 公主微笑着摇头:“那就算了吧,我想,王子会来接我的。” 她等了很久,天就要黑了,王子并没有来接她,反倒是驴始终在旁边默默守着。公主暗自神伤,当她目光掠过驴的时候,驴笑了:“现在,又想让我驮你过去了吧?” “可是……”公主犹豫着,“可是我等的是我的王子啊。” 驴甩了甩脖子:“或许,你在河对岸吻吻我,我就会变成王子了呢?” 公主被它逗笑了:“你以为你是青蛙王子吗?” 驴往前凑了凑:“来吧,其实你是希望我驮你过去的。因为你的人生不可能永远这么等下去,也不可能永远这么蹉跎下去。天会慢慢变黑,日子会一天一天逝去。到最后,你因为害怕美丽的裙子变脏的时光里,容颜却已经不再曼妙了。那时,你一定会后悔你今天的决定的。” 公主沉默了。 驴又笑了,它弯下了身子到公主跟前,公主只要一抬腿,就能跨上去。 驴又说:“美丽的公主,你所理解的爱,只是你自以为的爱。我在这河边,见过几十个美丽的姑娘,听过几十个她们的关于爱的故事。或许,我可以给你三句爱的箴言,让你学会真正理解爱。” “好吧!”公主点了点头,跨到了驴的身上。驴迈开步子,往河水里走去。 “现在,你可以给我讲你的第一句爱的箴言了吧?”公主趴在驴的身上,很舒服,也感觉很安全。 驴点着头:“王子是你情窦初开的第一个爱人。或许,你没见过他几次,与他的生命也没有太多交集。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对他的爱为什么会这么深沉,又为什么会愿意为了他走这么远的路,蹚过这么宽的河呢?” “没想过。”公主小声答道。 驴缓缓道:“无论男人和女人,只有初恋的时候爱的是对方。在那以后,恋爱的都是自己。” “这,也就是我送给你的第一句箴言。”驴这么说道。 我叫乐瑾瑜。 我是一个孤儿;一个女人;一名精神科医生;一位心理咨询师……我,是一个没有人疼爱的人。 我的世界曾经繁花似锦,但是葬送在那个原本温馨的夜晚。我所热爱的童话一般的美好世界,在一瞬间如同玻璃般破裂,碎渣四溅,去向我无法看到的角落。从此,我再也没有机会重新寻回过去,更别说将之拼凑还原。 我用力地搂着我那个很旧的洋娃娃,蜷缩在孤儿院的小床上。那里的夜晚很冷,盖得也很单薄。也是从那晚开始,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变得冷冰冰的。而一度幼小的心灵里,同样冷冰冰的。显意识与潜意识一起,形成了一个广阔无边际的荒漠。整个荒漠里空无一人,冷风肆虐,暴雨侵袭。 孤儿院的老师说:“瑾瑜啊!你要学会宽容,你要学会感恩。上天给予你苦难,是为了让你在品尝到欣喜时,能咀嚼出个中滋味的可贵与美妙。” 但是呢? 我是乐瑾瑜。一个几乎遗忘了得到与拥有是什么滋味的小女孩。我那个很旧很旧的洋娃娃破了,棉絮偷偷探出头来,但我反而将她抱得更紧了。9岁的我,究竟应该如何理解感恩,又如何理解宽容呢?我只能继续狠狠地抱着我父母留给我的旧旧的洋娃娃,坐在孤儿院的台阶上,看晨曦来,看繁星逝。人世中跌宕起伏的来来去、去去来,本就是每一个人都要经历的。无论你多么深爱的人,终有一天,都会分别。而我,只不过比其他人早一点面对这一切罢了。 好的,老师,我在学会宽容,我在学会感恩。但谁又能告诉我,学会了宽容与感恩后,我又能得到什么呢?难道谁能让一个9岁的孩子那破碎的世界再次合拢不成? 想到这些,我摇了摇头。这一刻的车窗外,那些烂尾的别墅如同夜色中的鬼魅,外表狰狞。我所置身的车厢中,前后左右都是被疯癫的灵魂所控制的躯壳。其中,也包括在车厢前面站着小声说话的苏勤与蒋泽汉。 我微笑了,扭头,朝着通往这片废弃别墅区的公路方向看了看。警察们应该要来了吧?之前听到的枪声,应该是朴志刚和警察们遭遇上了。之所以在半路上放下这疯狂的被害妄想症患者,其实不过是让他充当一个门铃,为即将真正上映的正戏拉开帷幕而已。况且,苏勤与蒋泽汉也不应该一直被我这么蒙在鼓里。他们需要有心理准备,接受自己即将覆灭的事实。 只是,沈非啊!你也在赶来的车队里吗?那位被囚禁在看守所等着执行死刑的恶魔,不可能在今天这么个好机会来临的时候,放过与你的短暂也是最后一次对决的。不过,你来与不来,对于我来说,又有什么区别呢?本就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罢了。 “瑾瑜,能问你一个问题吗?”站在最前面的蒋泽汉扭过头来,“你确定刚才的枪响只是朴志刚在随意耍玩吗?我的印象中,他虽然有妄想症,但并不是很疯癫。他并不会无缘无故地扣动扳机的。” “是吗?”我扬起脸直视向他,“对他实施催眠的人好像并不是我吧?这一会儿应该是我问你这枪响的问题才对,而不是你问我。” 苏勤也扭过头来。从昨天开始,他的眼神就变得异常放肆。感觉他灵魂深处蛰伏着的恶魔已经苏醒,并控制了这具躯壳。车里的十几位精神病人中,还有几个没有被那大剂量的镇静剂折腾得昏睡过去。他们的身体虽然被护理带固定,嘴巴也被我们用胶布贴上了,但苏勤这般眼神环视后,他们竟然急促地扭动起来,似乎预感危险即将到来。 “嗯!或许,确实是蒋泽汉对自己没有信心。”苏勤这么淡淡地说道。接着,他直愣愣地盯着最前排座位上被绑着的来自苏门市精神病院的三位医生和司机,并咬了咬嘴唇:“瑾瑜,你确定他们醒来后,不会记得几个小时前发生的一切吗?” “不会。”我回答道。但紧接着有一种不是很好的预感,“苏勤,之前我们可是说好了不会伤害局外人的。这一点,本也是我们合作做这一系列事情的大前提。” 苏勤点头,转身拉开了车门,朝不远处之前挑选好的那栋别墅看了一眼:“瑾瑜,那先推几个病人进去吧。我和蒋泽汉之前准备了20个铁笼在里面,而现在只有18个病人,多了俩。”说完这话,他朝前排最早被注射镇静剂的几个病人走去,将手指探向他们脖子。 “或许,那两个多出来的铁笼,是你为我和瑾瑜准备的吧?”蒋泽汉再次坐到驾驶位上,微微笑着,开着他自以为好笑的玩笑。 苏勤耸耸肩:“就怕最后是你和我被瑾瑜给锁了进去。”说完这话,他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意味深长。 我没有避开他的犀利眼神,因为以我对他的了解,可以说多过我对自己的了解。这么多年来,我与他不止在学术领域里频繁沟通,生活、信仰、人生观、世界观等,其实也都有过深入的探讨。实际上,我和他也都不得不承认的一点是,我俩是同一种人,同一种先天就带着嗜血因子的人。但是,我们与邱凌又有不同。邱凌的父亲是一名疯狂的杀人者,而我和苏勤的父母、祖辈,都算得上是良民。也就是说,就算是我们上一辈甚至上几辈的人那没有被仪器扫描过的脑部结构里,额叶与颞叶有着小小的缺陷,自控力与同理心异于常人,但他们始终没有逾越社会常理,也没有逾越法律与道德的界限。 一直到我们…… “瑾瑜,我先来扛一个病人下车,你给推过去吧!”苏勤的话语声,将我从思绪中拉扯了回来。被他最先扛起的病患是个女性,镇静剂在女性身体里起效的速度,本也大于男性精神病患。 我点头,将帽子摘下放进背包里,拉扯着折叠的轮椅朝前走去。蒋泽汉双手搭到方向盘上,朝着来时的公路方向望着,嘴里嘀咕道:“卸了货后,瑾瑜你就可以好好休息一会儿了,我和苏勤还得赶去陈教授的心理咨询室。本来说两三个小时就可以赶回去的,这都给折腾到晚上了。我觉得啊,这事不小了。” “我反倒觉得这样才好。”我继续将折叠轮椅往车下拖,“之所以我们要弄死那独眼屠夫,目的就是一起纳个投名状。之前做的最坏打算,不就是我们三个人能够有几天时间,将这几个典型的精神病标本给处理好研究透吗?就算都要被枪毙,起码在枪毙之前的监狱生活里,能够出几篇震惊世界的论文。”说到这里,我顿了顿,偷偷瞟了一眼苏勤,他依旧面无表情,“泽汉师兄,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一堆警察现在围在沈非的诊所外,死死盯着的是沈非的诊疗室,有谁会关心和学生聊八卦的老教授呢?一个多小时前,我们花1000块钱收买的那个送外卖的小伙,应该已经送了丰盛的快餐到老教授的房间里了。他也没有回电话过来,说明一切正常。所以,你也不用太过担心。” 我说这些话的时候,苏勤却一直没有吱声。他又一次朝着被药物控制后昏迷的司机与医生看了一眼,眼神中散发出的光芒,越发异常。 我咬了咬牙,率先跳下车,朝前走了几步,将轮椅拉开。紧接着,我扭头,看到苏勤将本来扛着的那个病患放到了一旁,他探头到蒋泽汉耳边,小声说着什么。于是,我假装无意地往前走了一步,想看他嘴唇如何动弹。但苏勤好像背后有眼睛一般,身子也微微挪了一下。 他知道我精通唇语,这一秘密在这世上没几个人知晓,而他——苏勤,却正是知晓者之一。 这男人始终是可怕的,他天性冷漠,看待任何人都如同蝼蚁。以前,他没有跨过某条底线,社会常理始终还是他会遵循的东西。而现在…… 有点冷,我将拉链往上拉了一点,又一次望向来时的公路。我知道,我已经踏上了一条万劫不复的道路,当我亲手将独眼屠夫的头颅缓缓割下时,过去那个乐瑾瑜就永远消失了。以往,每一次我用解剖刀游走于早已死去的人们身体时,我都有一种很奇妙的兴奋。一度,我以为那是自己作为学者,作为医生对更新领域探索的激动情愫。而最终我才明白并非如此——我内心中藏着洪水猛兽,这么多年来它都蠢蠢欲动。 现在,它挣脱了。那么……那么,苏勤究竟要蒋泽汉将那几名医生如何处置,我又何必去计较呢? 正想到这里,车上的苏勤和蒋泽汉差不多同时“咦”了一声。我循声望过去,只见他俩都一起朝前探了探身体。因为车停的时候有调头,所以,他们这一刻所望向的前方,正是盘山公路往上的方向,也就是我们来的方向。 我将拉链再次往上提了提,紧贴着我内衣的那一圈物件冰冷且沉甸甸的。它们积攒着一股力量,能够在我按动某个按钮后,将远处某栋别墅完全夷为平地。 我心跳加速了,应该是有车上来了…… 我并没有扭头往公路后方望,反倒继续盯着车上的苏勤和蒋泽汉。我承认自己有点心虚,即使接下来要发生的都是我所计划的,但此时此刻,来自苏勤与蒋泽汉的危险,却是迫在眉睫的。如果他俩知道这一切都是我暗地里布置,那和我一样没有了退路的他们,会如何对待我呢? 不过,与此同时,我还是自信的,对自己这走向覆灭的计划的周密度,有着自信。 苏勤扭头,朝我望了过来。 我冲他微微笑了笑:“扛那个病人下来吧。” 他点头,但并没有去扛一旁那个昏睡着的病患,反倒朝着车门走来。接着,他下车了。 “瑾瑜,能和你单独聊几句吗?”苏勤走到了我跟前小声说道。 我歪头看他:“不应该选这么个时间吧?” 苏勤深吸了一口气。他应该也感觉到了车外的寒冷,那么,他在这一刻深吸气,想要的是体验更多更刺骨的寒意吗? “我怕,以后没有机会这么和你单独说话了。”苏勤这么说道。 “是吗?”我搓了搓手,将手插入外套的口袋里。我的右手触摸到那柄锋利的解剖刀,接着我用食指将皮套往下推,再用拇指在冰冷的刀刃上摩挲。 我如愿收获到了更多的安全感。 “为什么以后会没机会了呢?”我反问道。 心理大师(出书版) 第84节 “瑾瑜……”苏勤摇了摇头,“你变了。” “是吗?”我苦笑,“难道,又有谁会永远都是最初的模样吗?”苏勤:“但你变得好像另外一个人了。你在监狱里和我们通信,以及之后我们去看你的时候,蒋泽汉就这么给我提过一嘴。但我当时并没有当回事,因为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是怎么样一个人,就好像你很早就知道我是怎么一个人一样。” “我们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我又一次冲他笑,“书上将你我早就归纳好了。” “难道你真相信先天注定了性格?”苏勤反问道。 “那我们又如何不相信呢?”我同样反问,并紧接着说道,“苏勤!尽管,我们都质疑这一定义,但几年后的今天,我和你,以及邱凌又都变成了什么模样呢?也就是说,我们这些年想要击碎的天生犯罪人的谬论,最终的结果,却是把我们自己铸为祭品,当成了铁钉,打到了这一理论的基石上了啊!” 苏勤摇了摇头,望向一边,他并没有反驳我什么。半晌,他回过头来,望向我的目光中,那锐利的锋芒收敛了不少。“你孤独吗?”他突然问出这么个奇怪的问题。 我的手抖动了一下,紧贴着解剖刀刀刃的拇指明显感觉到一阵刺痛。 苏勤继续着:“你不可能不孤独的,就和我一样。很多很多年以前,我总觉得自己与身边人无法要好。他们说我这是学霸都会有的傲慢,但实际上,我的不合群完全是因为我对周遭一切的冷漠。刚开始接触心理学的时候,我用专业知识来诊断过自己。然后,我发现自己具备那本厚厚的《变态心理学》里面的诸多心理障碍的症状。我惶恐起来,努力伪装自己,让自己俨然成为一位热爱心理学的学生。实际上,我不过是用自己的方法尝试自救。也是那段日子里,我认识了蒋泽汉,这么一个憨厚到没有太多自己的人。之后,我和他居然成了好朋友,只不过因为他的世界在我眼里如同透明。遇到一件事,他会如何思考,如何作为,都是我能够轻易洞悉到的。这,也就是我和他要好的原因——我不需要对他设防。反之,我对整个世界都设防。” 我没有出声,将拇指上流出的血在口袋里擦去。 “那段日子,我很高兴。我发现我有了朋友,发现自己并不是真那么淡漠。接着,我开始尝试融入社团。但……”苏勤笑了笑,“但是我这种人又怎么可能加入别人的社团呢?于是,就有了我们的乌列社。也是因为乌列社,你、邱凌,从那些学弟学妹中走了出来,最终我们四个聚到了一起。” “磁场相同的人,总会在人海中被吸到一起。”我轻声说道,并望了一眼公路那头——依旧漆黑,没有动静。但我明白,应该只是暂时没有动静而已。 “是吧?但那时候开始,我就对邱凌始终有着小小的担忧。你我算得上正常,而他不一样。总觉得,他埋藏了太多太多的心事,憋在心里,也不吐出来……”苏勤停顿了一下,又望向了我,“瑾瑜,又扯远了。” 我耸肩:“这会儿也不是聊这些的时候。”说完我将那轮椅又晃了下,看看是否牢固,“苏勤师兄,带个病人下来我推进去……” “瑾瑜,我还是想知道,你到底想做什么?”苏勤猛地打断了我的话,他上半身朝前倾,眼神再次锐利,死死盯上我的眼睛,“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市局的刑警突审邱凌后,邱凌会提出要见沈非,是不是?” 我心往下一沉,但依旧面无表情。 “你说沈非是市局李大队的同学,所以他的诊所是最好的掩护所。实际上,你的真实目的,不过是要把我和蒋泽汉都卷进来,和你一样没有退路,对不对?”苏勤语速很快,“瑾瑜,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回答我。” 我插在口袋里的手,再一次紧紧握住了解剖刀的刀柄。我的手掌很干燥,指关节也很有力。我在观察苏勤的表情,揣摩他这一刻真实的思想究竟是愤怒还是恐惧。因为,他的情绪,决定了接下来他会对我做什么举动。 很快,我就偷偷舒了一口气。因为我注意到他有一个非常细小的动作——他的脚尖并没有朝向我,而是朝向一旁越发荒芜的黑色雨夜。 他没有想要扑向我的冲动。相反,他心里有着畏惧,希望逃跑,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 “苏勤,你早就发现我有什么不对了,是吗?”我问道。 “嗯!”苏勤点头,“实际上从看守所外接到你那天开始,我就觉得你不对了。只是……”他咬了咬牙,“只是我高看了自己,以为自己的疯狂,会和你同一节奏。可计划一步步行进后,我的担忧也在不断膨胀。” “这不像你。”我笑了,“这应该是蒋泽汉师兄的所想所为才对。”苏勤苦笑了:“他还会和以前一样思考问题吗?你我早就将他改变了,不是吗?他脑子里蜷缩着的弓形虫,咀嚼着他的脑汁,篡改着他的行为方式。于是,以前那不计后果的我,总有一个思前思后的他拉扯着。而今时今日,他不懂如何考虑后果了,我是不是应该来考虑考虑后果呢?” “哼!”我闷哼了一下,扭头了。 “也差不多了。”说完这话,我将地上的轮椅朝苏勤踢了一脚,“现在看来,苏勤师兄,你终究也不过是个不敢实践的呆子学者罢了。” 我往后退着,身后却不是苏勤他们所布置好的那栋废弃别墅:“你能帮我推三个昏迷的病人进来吗?或许,我能够让你们全身而退。” “不明白你的意思。”苏勤歪着头问道。 “苏勤,你担心的确实就是之后会发生的。很快,警察就会到这别墅区外。他们会将这个区域都封闭起来,荷枪实弹……”我继续说着,并缓缓退着,“而你俩并不会无路可退,相反,我给你们安排了两条后路可以走。每一条,都会让你们相安无事。” “是什么?”苏勤问道。 “我想,你要加快速度,帮我送三位病人进来。”我朝着身后另外一栋在黑暗中如同鬼魅般张牙舞爪的别墅说道,“我在那栋堡垒的地下室等你。” 我努了努嘴:“时间不多了,师兄,你要快一点了。” “你……你……”苏勤的嘴唇哆嗦了起来,“瑾瑜,你这么做到底为什么?” 我的心往下一沉,似乎就这么瞬间变成了铅块。 我是为了什么呢?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话,朝着那栋别墅走去。 我穿过那早已破败的一楼房间,通往地下室的水泥台阶坑坑洼洼,如同踩过小河畔的卵石小路。我踮起脚,在地下室的铁门上方摸索起来。接着,我笑了,因为我如愿摸到了一片冰冷的钥匙。看来,邱凌并没有将我的最后世界摧毁。 我用钥匙拧开了锁,扑面而至的是那股子难闻的霉味。我皱了皱眉,伸手在旁边的木架上搜索着。 火柴、蜡烛,都在…… 我点燃了几根蜡烛,插在这50平方米大小的地下室四面的木架上。接着,我又从其中一个木架上拿下了香薰炉和精油盒子。 鸡蛋花精油——名字很土的芬芳女神,被我滴入了熏炉。那淡淡的香味,迅速驱散着房间里的霉味。它产自南美洲,花开五瓣,呈乳白色,底部却是蛋黄色,白黄相间,故称为鸡蛋花。它的精油很难被提炼出来,化为香味后,能够快速净化空气。在这长久没有通风的世界,需要的自然是它的芬芳才对。 而它的花语是…… 它的花语是孕育、新生。 “瑾瑜,你是在地下室吗?”楼上传来了苏勤的说话声。 “嗯!”我应着。 他的身影很快出现在楼梯位置,并扛下一位昏迷着的病患。他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快步离开。他那紧皱的眉头,让我知道他对这地下室里看到的一切都感觉厌恶,尤其是最角落那张靠背椅上的…… 但,我不想再和他说话,因为十几分钟后,三个病人都被放到地下室的地上横卧着之后,我与他的人生交集,从此就不再有了。 我笑了,坐到了房间中间的手术台上。我探手到衣服里面,那硬邦邦的雷管还在,让我感觉踏实。接着,我又从外套的内口袋里,掏出了那个牛皮纸信封。 这是给苏勤的信。十几分钟后,这封信一定会被他撕成碎片,甚至直接烧掉。因为上面的文字能拯救他们,也能够毁灭他们。 苏勤师兄: 对不起了! 一度,我和你一样,以为这个你们所熟悉的瑾瑜,是能够成就一番事业的女人。但经年累月后,我发现这一想法是错的,瑾瑜只是个女人,一个很普通的女人。 我们天性淡漠吗?这个问题其实一直困扰着我。如果是,那么邱凌为什么会如同飞蛾一般扑入烈火呢?如果不是,那成年后的我们又为什么始终无法被人感动,忘却最初的迷恋呢? 一直到那天晚上,一个叫尚午的奇怪男人,走进了苏门大学的心理障碍救助中心。值班的我本来想将他拒之门外,因为我们不需要对学生以外的任何人提供咨询服务。但……但他那细长的眼睛深处,有着特殊的魔力。也是在那一晚,这个叫作尚午的来访者描述的故事里,文戈姐的名字出现在其中。我,开始有了小小的、有点邪恶的心思。而这小小的邪恶的心思,令我变成了那位叫潘多拉的少女。 是的,我所开启的盒子,便是用庞大的诡计去重置沈非的世界。 很顺利地,我将尚午心中对他所深爱女人的爱意,转换成了对可能的谋杀者——文戈的恨。人本主义作为心理学中的第三思潮,临床使用到尚午身上,确实很有效。只不过,人本是挖掘受访者内心深处积极的东西,而我尝试唤起的,是恶意罢了。也可以理解成为,在尚午的情感需求这一板块里面,他需要的本就是仇恨,而我稍加引导,就能唤出烈火,须臾燎原。 是的,是我让尚午尝试再次找到文戈的。狡猾的他如同幽灵,默不作声地潜伏在文戈的身后。他用他独特的方法,一步步地、一步步地,拉扯着文戈走到她人生的尽头。而他的反证法理论也还真的说得过去——文戈心虚,就会走向毁灭。相反,她心里敞亮,又怎么会害怕黑夜呢?想到了这些后,我心安,并为文戈曾经或许有过的罪恶而咬牙切齿。 文戈死了,沈非重新单身了。我如同躲藏在暗处的女巫,沾沾自喜,静候他伤痕抚平后,再走入他的世界。但意想不到的事情出现了——沈非居然……他居然启动了一种心理防御机制,将妻子离世的事否定了。一个如他一般优秀的心理咨询师,怎么能够这样自欺欺人呢? 我很愤怒,但找不到能够发泄的对象。这时,邱凌又给我发邮件了,字里行间依旧是那文绉绉的语句,孔雀开屏般展示自己所标榜着的伟大无私的爱。可,爱又岂是他所理解的那样呢?又怎么可能只是一个人的事呢?爱一个人,想要和他永远在一起,难道有问题吗? 是的,爱就是占有,这点绝对不会错。我这难熬的人生旅程,尝够了太多太多的辛苦,走过了太久太久的孑然。我胸怀宽容,胸怀感恩,不曾与人争夺,也不懂嫉恨,换回的又是什么呢?苏勤师兄,我换回的是什么呢? 爱,就是占有,只是邱凌这种人永远不会明白罢了。因为他空有洪水猛兽,却又隐忍始终。我不想成为他,不想在自己深爱的人已经永远消失后,再去追悔莫及。 要唤醒邱凌心中的魔有点难,尽管他思想世界里阴暗无光。他似乎习惯了压抑,再如何痛苦,也会将自己完全深锁。可惜的是,他唯一愿意倾诉的人——这个我,早已心怀魔障。最终,我的轻声细语,令他以为释放潜意识里的自己就是再生。他站在苏门大学档案馆楼下,望着那团并不熊熊的火焰告诉我,从那一刻开始,他沦为了魔王。我微笑着看他,憧憬着他将用何种方式令沈非走出自我欺骗的堡垒。一些日子后,当我知道邱凌竟然就是之后出现的梯田人魔时,我深深惶恐。因为那一瞬间,我突然知晓,自己竟然成了那一系列命案的始作俑者。而我的出发点,我的本意,不过只是想要我所无法忘怀的男人,开始直面人生,忘记过往而已。 也就是我知晓自己犯下如此大的罪恶的那些时日里,我争取调到海阳市精神病院的调令也下来了。在那些日子里,沈非,这个令我始终无法放下的男人,就那么直接地重新走进我的世界。 我好想自己真的可以幻化成他身旁陪他查邱凌的单纯小师妹啊,站在他左右,如同拥有一切,再没有什么比这更能让我满足的了。很遗憾,我并不单纯,甚至必须为邱凌犯下的杀戮承担责任,尽管没有人知晓,但我自己明了。 如果说尚午的事,令我以为自己能够翻云覆雨,躲在暗处左右人世。那么,到邱凌被捕后,我开始明白精通心理学的自己并不是那么万能,人心也并不是那么可控。心魔被放纵后的邱凌是可怕的,他如愿进入了精神病院,并成为尚午的病友。我知道,这只是他的起点,也隐隐窥探出他的终点。 他想要尚午死,也想要彻底毁掉沈非。 前者,我可以纵容。后者…… 苏勤师兄,经历了很多很多事情后,我也终于释怀了。在世人看来,我犯的错不过如此。但我自己却明白,我必须为惨死在邱凌手下的那些人负责。在海阳市精神病院的某个下午,我亲耳听到沈非说他永远不可能爱我。 也就是那一刻开始,我的信仰崩塌,我为这一信仰所犯下的错也都成为沉甸甸的十字架,将我钉入地狱。经历了太多太多,心累,到满头白发。身也只想安息,回到多年前那个夜晚,随我父母一起死去,那多好啊!永远活成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公主,画下句点,诠释永恒。 我只想亲手将自己释放出来的恶魔了结,这就是我现在唯一想做的事情。而师兄,你们只需要将一切一切都推到我身上就够了。因为当你们面对审讯的时候,我的身已冰凉,心亦停顿。又或者,你们可以找条小路尝试离开,这里的一切,本就应由我一个人面对。利用了你们,我心有愧疚。但……但除了你们,又还有谁能够帮我一程呢? 罪人:乐瑾瑜 我笑了,将那柄解剖刀从口袋里拿了出来,伸到一旁的蜡烛火苗上,来回晃动。苏勤再次走进了地下室,放下一名昏迷着的病患。 “两个了,我再给你扛一个下来。”他这么说着,并转身离开。 一个叫邱凌的男人 那头驮着美丽公主过河的驴,继续缓步朝前行走着。 “我不太明白你送我的这句爱的箴言的含义。或许,我还太过年轻吧?”公主这么说道。 驴笑了笑:“是的,很多感受,都只有走过了很长的路以后才能最终明了。接下来,我美丽的小公主,你睡一会儿吧。这条河还很宽,沿途并没有美好的风景。” “好吧!”公主应道,将脸贴到了驴的背上,很温暖,她心里满满的安全感。 “不过……”驴突然小声说道,“不过你在我背上不能流泪哦,因为你一旦流泪,便会是我承受不起的重负。” “嗯!”公主的长发在驴的背上磨蹭着。 驴说:“你喜欢我这么背着你吗?” “我喜欢。”公主说。 “我也喜欢。”驴顿了顿,“好想永远这么背着你走下去啊。” 风与驴的温柔话语轻抚着公主,她微笑着入眠。梦中,她吻了驴,然后驴变成了王子,从此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公主醒了,她看到驴依然缓步轻行,自己的衣裙分毫不湿。她芳心窃喜,于是,她偷偷吻了驴。 驴没有变成王子。原来,童话仅仅是童话。而她的未来丈夫,也只会是河对岸城堡里的那位王子。想到这些,她的眼角滑下了一滴眼泪。 “你醒了吗?”驴问道。而这一刻,那一滴泪正在公主的脸上往下游走。 “嗯!”公主回答道。 “爱是唯一的,爱人却不是唯一的。”驴这么说道,“这是我送给你的第二句爱的箴言。” “知道了。”公主一边说着一边用双手环抱着驴的脖子。这时,那一滴泪终于离开了公主的脸颊,滴落到了驴的身上。 驴如同被灼伤一般,猛地扬蹄子嘶鸣,激起了浪花千丈。 公主摔下了驴背,衣裙湿了。 “爱是唯一的,爱人却不是唯一的。我想,我开始慢慢明白了。”公主看了驴一眼,对方在这短短瞬间变得陌生了。公主明白,是自己没有做到驴要求的事,她叹了口气,转身,蹚着水朝河对岸走去,任由那百褶裙跟着流淌的河水荡漾。 我叫邱凌。 我是一个杀人犯;一个恶魔;一个痴汉;一个偷窥者……我是一个没有得到过爱的可怜虫。 囚车的门再次被打开了,车外的寒风瞬间侵入。但那几名武警的身子并没有往回缩,反倒挺了挺。 “就我和沈非上车吧。”说这话的是女声。因为外面有白炽灯的缘故,所以暗处的我看她只是黑影,一个陌生的黑影。但,她身旁的另外一个人影,却是我所熟悉的。 是沈非。 我阴了阴眼睛,身子依旧只能蜷缩着。这些日子里,我一度以为的坦然面对生死,含笑而过,最终斗不过细细的镣铐,斯文扫地。 “邱凌,我们需要你陪沈非出一趟现场。”说话的女人跨上了车厢,她冲那几个武警挥手,示意他们下去。武警们站起,往下走去。这时,我看清楚了她,是刑警队的那个法医赵珂。 我冷笑了:“嗯,我不想动了,外面有点冷。” 心理大师(出书版) 第85节 “邱凌,乐瑾瑜挟持了三名人质,在一栋废弃别墅的地下室里。”沈非也上车了,他再次坐到了我的对面。 我看了他一眼:“具体是哪一栋,或许我还记得的。毕竟……毕竟我是一个超忆症患者,你知道的。” “你记得?”沈非皱了下眉,“你来过这里?” “没有。”我这么回答道,头朝车厢外看了看。那远处的夜雨中,耸立的别墅如同张牙舞爪的恶魔。它们想要吞噬谁,谁都无法逃避。我笑了……我怎么会不知道这里呢?那年正是我领着乐瑾瑜来到这个废园中,找到了其中与她老家房子差不多的一栋,以及一个差不多的地下室。乐瑾瑜是一个很缺乏安全感的人,她迷恋着缩在地下室里的感觉。苏门大学心理咨询中心就在那栋教学楼的地下室里,所以,她经常整夜在那里待着,静候天明。她告诉我,她始终是要来到海阳市的,因为海阳市有海,能让她思想放飞。到后来我被带入精神病院后我才慢慢发现,她想要的,并不是海阳市的海,而是海阳市的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就是沈非。 “警队的人围住那辆装着精神病人的车后,苏勤和蒋泽汉就举着手走下车了。他们说他们什么都不知道,都是乐瑾瑜布置的,目的只是要对这些精神病人进行一次病例采集而已。对于独眼屠夫的死,他们也推得一干二净,声称之前他们只是帮助乐瑾瑜从医院带走了张金伟,之后的事他们就都不知道了。”叫赵珂的法医一本正经地说着话,眉头皱得很紧,眼神中透着某种悲伤的情愫,似乎有什么巨大的悲痛,被强行压制着。 她继续着:“他俩的供词漏洞百出,但我们这会儿也确实拿他们没有太多办法,因为乐瑾瑜现在并没有归案,无法对照他们口供中的真假虚实。” 我打断了她,因为我了解乐瑾瑜,也大概能猜到她现在想要什么:“是乐瑾瑜提出要我和沈非进去的吗?” “是!”回答我的是沈非,他的腮帮动了一下——他咬了咬牙,“乐瑾瑜身上绑着一圈雷管,窝在一个只有一扇门的地下室里。有三个被药物控制着的病人在她手里。” “哦!”我点了点头,“她拒绝与任何人谈判,声称警方的人一旦靠近,她就会引爆炸药。接着,表现得歇斯底里的她问你们,外面是否有她认识的人。然后有人说了沈非也在。这时,那看上去状态很不稳定的她便提出要求,要求将看守所里的我也带来这里,并要我和沈非一起进去,她才肯放人。” 我得意起来,恶狠狠地盯着沈非:“是这样吧?所以,你们这些可怜虫又来求我了。” 沈非却摇头了,这一刻的他面无表情,让我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他沉默了几秒,应该是在思考吗?又好像不是。或者,他只是故意停顿几秒,让自己接下来说的话显得重要。 “瑾瑜并不像你,在面对博弈时,始终不敢表现真实自己,而选择不断扮演各种自以为很应景的模样。”沈非缓缓说道,“她不过只是让苏勤他们带出话来,要你和我进去和她聊聊。她说她知道你和我都在外面,有很多事,想和你我解释清楚。一旦释怀,她就会无条件释放人质,并接受投降。” 我将头低下,装作很无意地晃动了几下铁链。这样,铁链的清脆声响,似乎就能够掩盖我内心的情绪波动。 “沈非医生,我很奇怪,一向谨慎的警察们,为什么会答应她提出的要求,让你来说服我并领着我这么个待处决的重刑犯,去见另一个危险人物呢?”我抬头,对沈非问道。 他耸了耸肩,这一动作是他时不时要展现出来的。以前,我将之破译为他假装的轻松。后来,我发现他的这一动作真正的目的,不过是掩盖惶恐罢了。意识到这一点,我再次有了一丝得意的感觉,如同自己又一次开始驾驭他的情绪与思考路径了。 他话语依旧平和:“我和汪局聊了一会儿,也成功说服了他。” “我很好奇你是用什么理由说服他的。”我打断他,问道。 “很容易。”沈非回答道,“我就是告诉他,邱凌会在今晚自杀,选择的方法是憋住呼吸,让自己窒息身亡。汪局旁边的一个刑警说我这是危言耸听,但汪局却不这么认为。对于你是如何极端,他心里清楚。所以,我承诺,我能够令你乖乖地接受死刑的执行,也承诺会救出那三名病患。” “你们都很天真。”我摇着头,“又或者,是他们都太高估沈非医生您对于别人的掌控了。实际上……”我也做了个耸肩的动作,让自己显得很轻松,“实际上,沈非,你连如何说服我,都没有把握。”“是的,我说服不了你的。”沈非笑了,“刚才坐在车上,望着远处那有着乐瑾瑜蜷缩着的房子时,我觉得自己似乎想明白了什么。”“哦,你想明白了什么?说来听听。”我问道。 沈非扭头了,去看远处如鬼魅般舞爪的建筑:“实际上,没有谁,能真正说服谁。我们心理咨询师每天做的,本也是聆听与引导。真正能够战胜心理疾病的,始终是每一个来访者自己心中那一抹阳光而已。所以……” 沈非回头了,望向我的眼神越发平和了。 “所以,邱凌,我不想再说服你了,而只是想给你光。”他这么说道。 我没接话,因为我知道他之所以在这节骨眼停顿下来,是等我问上一句“如何给光”。这样,我内心激起的好奇心会让我对他之后的话语更加重视。 我冷冷地看着他而已。 他却越发平和:“邱凌,我必须承认,你对文戈的爱之深刻,早已超越了我。” 一瞬间,我的泪腺如同脆弱的堤坝,被冲垮了。我深吸气,将腿往上抬起,这样,我的手就能得以往上,我的头就能得以仰起。但热泪,终于放肆溢出,快速滑向两鬓,渗入发丝。 “你终于承认了。”我轻声说道。 “其实,我心里早就明了,但不愿承认罢了。”沈非继续着,“邱凌,你不是希望自己的骨灰被埋到学校后山那棵树下面吗?我会的。而且,那骨灰盒里,还会有下午我给你的那一缕曾经属于鲜活的文戈的发丝。实际上,今天下午我之所以将那一缕发丝给你,原因是我早就明白,你对文戈的执着多于我。而公平,却未曾眷顾你。你所爱的人的世界里的永恒,是我。” “够了,沈非。”我打断了他。 我将手脚放低,头再次往下,在裤子上擦着。半晌,我抬头,笑了:“沈非,其实,我对很多人吹过牛,说自己与你在大学时候就是相识。我说你我同时爱上了同一个姑娘,而我成全了你,让给了你罢了。” “我知道。”沈非又一次耸肩了。 “沈非……”一旁的那位女警小声说道,“要进去了。” “邱凌,陪我进去一趟。”沈非却没有应这个叫赵珂的女警的话,“你不是说想要我最终解脱吗?那么,帮我解开我的病灶吧。这一刻的我心里只有一个结,她叫乐瑾瑜。我害怕辜负她,想拯救她。而对这位叫作乐瑾瑜的心理疾病病患,我一个心理医生可能不够。邱凌,我需要你的帮助。” 我笑了:“沈非,你终于学会了如何示弱,也学会了如何真正的引导。” 我转身望向赵珂:“警官,可以解开我的镣铐吗?” 她愣了一下,我笑了:“放心,我的意思只是松开我手铐与脚镣中间的细细铁链罢了。毕竟……”我扭头看沈非,笑着,“毕竟我这一辈子唯一一次作为一名心理医生走向我的来访者、我的病患的短暂时间里,也还是希望能够挺着胸,显得稍微体面一点。而我回报的……我回报的……” 我耸了耸肩:“我会睁着眼,被你们拉扯到刑场,接受死刑的。”“哦!”赵珂点了下头,然后看了沈非一眼,“我做不了主,得听汪局的。” 说完这话,她单手伸进发丝,似乎是在拨弄耳朵上戴着的什么东西。 很快,她耳朵上戴着的那某样小东西里,传来了她的领导的回复。 “好吧!不过,我们希望你对自己的话能够完全负责。”她这么说道。 外面的雨已经大了,刑警们都没打伞,在雨中忙着他们各自要忙的事情,好像这场雨压根就不存在似的。武警们依旧跟在我和沈非身后,他们对这走向别墅的最后几百米也不甚放心,双手握着枪,仿佛我随时的轻举妄动,就会换回他们的开枪击杀一般。 我并不在乎的,就如同我这么些年里,没有在乎过任何人一样。 不在乎吗? 陈黛西的脸在我脑海中成像了。她努力地微笑着,用头发拦住自己那另一半的狰狞。于是乎,我与她的所有记忆,又如同我回忆文戈的那些过往一样,在我的世界里开始来回放映。一些,一些,又一些的;小小的,小小的,那般小小的甜蜜。 我不爱她,这点是肯定的。但…… 但我是她这一生中唯一的一个爱人,这点,我坚信。于是,用沈非的那套话来诠释的话,我便成为她——一个叫陈黛西的女人生命中的永恒。 我想,我不应该这么伤她的。 我将背挺了挺,脚步加快。其实,我并不比沈非矮,腿也不比他短。但我有脚镣,无法如同他那样大步迈开。沈非似乎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放缓了,却没看我,直直地望向了那栋有着乐瑾瑜蛰伏的房子。 他不可能对乐瑾瑜有爱意的,就好像他这一辈子都不可能成为乐瑾瑜的爱人一样。 爱人…… 这个词让我又有点莫名伤感起来。 文戈是沈非的爱人,我是陈黛西的爱人。一度,我想成为文戈的爱人,因为我爱她,但是…… 我和沈非继续朝前走着,废园地上的草都齐膝了,冰冷的雨水穿过我本就单薄的囚衣,令我的躯体与这冰冷世界的温度趋同…… 爱人……那么,我算是乐瑾瑜的爱人吗?毕竟,毕竟…… 是的,我是乐瑾瑜唯一有过的一个男人。这个秘密,不可能有第三个人知道,永远不可能有人知道。两年前,离开精神病院的那个夜晚,我们的目的地并不是她老家的宅子,而是兜上了小路,拐上了这通往观音山的盘山公路。 她如同拖麻袋一般,将无法动弹的我,拉进了这个最初就是我指引她来到的地下室。她也并没有点上蜡烛,尽管我知道这地下室里是有蜡烛的。 她开始说话,说自己与沈非的一切。但很可悲的是,那一切,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就说完了。因为,她生命中真正与沈非有过的交集,本就不多。或许,以往她并不会如此觉得,到那个夜晚,她第一次想要拿出来完完全全与人诉说的时候,才突然发现,自以为跌宕起伏的关于自己爱情的故事,竟然那么短暂,又空洞得令她自己觉得寒酸。 意识到这一点,她叹了口气。 她开始抽泣,黑暗中,我能依稀分辨出她端坐的方向,但是抽泣声却无处不在,充斥于整个地下室。我知道,她和我一样,是孤独的。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倾诉。有过的酸楚,她会在深夜自己默默消化,有过的快乐,又似乎远远及不上正常人的快乐。 最后,黑暗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她的抽泣声渐渐停顿了。 “邱凌,能帮我一下吗?”乐瑾瑜突然这么说道。 我愣了,因为她这么个永远没人能够看懂的女人,又有什么事,是她会选择垂首恳求人的呢? “你不是想要弄死我吗?”我这么回答道。实际上从被她带出来的那一刻开始,我就知道她想要什么,也准备好了迎接死亡。 “我从来没有过爱人。”黑暗中的她轻声说道。 “然后呢?”我不知道如何接话。 “我,我还是个处女。”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声音依旧平淡,仿佛这话也本就平淡无奇。 我想摇头,但身体还依旧无法摆脱药物的控制:“你可以留给沈非。”我这么回答道。 “我不想自己为了一个不可能的人,永远这么不完整。”说完这话,她的呼吸声近了。接着,她的手伸到了平躺在地上的我的腿上。她颤抖着,动作笨拙地解着我的纽扣。我惶恐了,因为她不应该如此笨拙的。她曾经解剖过很多尸体,对人体的结构非常了解才对。接着,我又意识到,她那之前触碰过的,都是冰凉的躯壳,没有生命的胴体罢了。 我叹了口气,没有说话。因为这时,她已经贴到我身体上了。她的皮肤冰凉,宛如这地下室的湿气聚集而成的一个精灵。而我身体里的药物也在逐渐失效,某些最原始的部位,更是率先复活。 “你是我的第一个男人。”事后,她这么说道。然后,她趴在我的胸膛上,长发贴着我裸露的身体。她依旧冰凉,但温温的液体,从她脸颊上往下滑落,在我的肌肤上汇聚成溪,又汇聚成江、成河,汇聚成一个女人在爱恋中无法挣脱的海洋。 终于,我能动弹了,我努力爬起,将如同已经死去的她移开,并挪动身体,去推开那扇地下室的门。天已经亮了,阳光照入这地下室。我揉了揉眼,扭头。 我看到了地上那具美好的女人身体,以及……以及她在这一夜变白的发丝。 我没忍住,轻轻地“啊”了一声。我的视线继续往前,望向那地下室更前方的位置。我双腿发软,坐到了地上。 因为那地下室前方的位置,竟然有着……竟然有着…… “邱凌,希望你答应我们的话都能做到。”身后那个叫赵珂的女警将我的思绪打断了。 我扭头,冲她笑了笑。这时,我发现沈非还是没有看我,他依旧望着我们前方那栋如同恶魔一般张牙舞爪的废弃别墅。 他也有了鱼尾,蔓延在他的眼角。 他应该昨天理了发,或许真如他自己所说的——他总是需要用某些仪式,来为今天自以为的新篇章拉开帷幕。接着,我看到了不少白色的发楂。 我悲伤起来,并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他。原来,这个如同男神一般,在我心中耸立了这么多年的家伙,也会有铅华逝去的一天。他一度闪耀着的、令文戈心醉的光芒,经年累月后,竟然也会泯灭。 我笑了,仰脸,看黑色天际,以及早已与天际成为一色的黑色大地。文戈,你在那儿注视着我吗?如果那黑暗中有你,那么,这一刻的你是欣喜的,还是悲伤的呢? 我爱过一个女人。然后,我成为另外两个女人有过的爱人。这,就是我的故事。 我挺了挺胸,脊椎很痛,它早已无法习惯挺拔了。 “走吧,沈医生,开始见见我们的病人吧。”我耸了耸肩,对沈非说道。而我和他即将走入的地下室里,有着一个名叫乐瑾瑜的女人,以及一个,一个沈非怎么也不可能想到的,一个曾经让我在那个清晨第一眼看到后跌倒的,端坐在那地下室角落里面的……一个端坐在角落里面的,叫作文戈的…… 一个叫沈非的男人 那条有着齐膝河水的小河里,公主和驴朝着属于各自的,完全相反的方向行进着。 驴走得很快,似乎害怕公主会叫住它一般。但公主不会,因为她的美丽长裙早已湿透了,便不再需要驴的帮助。只是,她泪流不止,河水冷彻心扉。 “嘿!有着白嘴白色蹄子的驴啊!你能够载着我去河对岸吗?”这时,公主听到身后,有女孩子的说话声。 于是,她扭头,发现在自己来时的那对岸,又有一位微笑着穿着美丽衣裙的女孩,正在冲那头驴喊话。 驴愣住了,紧接着,驴回过头来看了看公主。公主对它摊开了手,示意自己并不介意。毕竟自己与驴,本也没有什么,不过是各自有过一二鬼胎罢了。 驴答应了那女孩,并让女孩坐到了自己的背上。 “嘿!美丽的公主,有什么是我能够帮助你的。”一个好听的声音在公主身后响起。 公主扭头,发现一头高大的熊正笑着看自己。 “能抱抱我吗?”公主并没有等熊的答复,而是直接搂上了对方。熊身上浓密的毛,令她觉得温暖,也很舒服。 “对了!”公主朝着河中间的驴喊道,“你不是要给我说三句爱的箴言吗?好像还有一句没说。” 驴却并没有抬头,它依旧驮着那位姑娘朝前走着。 “不管是谁,也不管他如何诠释自己的爱,真正爱着的人,永远只是自己。”驴低着头,缓缓说道,“这,就是我给你的第三句爱的箴言。” 我是沈非。 我是一名心理咨询师;一个鳏夫;一个私营业主……我是一个每每在爱面前,只会往后缩的男人。 心理大师(出书版) 第86节 “瑾瑜,我是沈非,我和邱凌就在门口了。现在,我们可以进来吗?”我站在那栋别墅的门口,冲着前方开着的地下室的门喊道。 “等我准备一下吧。”瑾瑜的声音从那闪着烛光的阴暗世界里传来,声音一反常态的清脆,宛如单纯,又宛如无瑕,“一会儿我喊你们。”她又补上了这么一句。 “哦!”我应了,紧接着,发现汪局所说的那红色光点果然出现了,在我前方不远处的墙壁上闪烁了一下。如果不是他们之前给我提醒过,我还真的不会注意。 “沈非,我只能给你20分钟。”这是汪局在我走向邱凌囚车之前对我说的一段话,“对方已经杀死了一名受害者。在她看来,再多杀一个、两个都无所谓了。所以,我同意你领着邱凌进去,这是一次有极大风险的赌博。” “汪局,我能够说服她的。”那一刻的我这么回答道。 “沈非……”汪局摇了摇头,“以前,或许我会相信你。但现在的你……”他顿了顿,似乎在考虑接下来的话是不是有必要说。 半晌,他再次看我,表情凝重。 “沈非,之前的开发商已经把图纸发了过来,特警队的狙击手现在也找到了一个比较好的角度,能透过地下室另一边的一块小小玻璃,尽可能地瞄进地下室更多的区域。如果……”这位老警察顿了顿,“如果你觉得搞不定的话,那么,退一步的目的,就只是让嫌犯的身体能够出来一点点,让我们的狙击手有机会将她一枪击毙。” 他身旁的另外一位身材高大,穿着特警制服的汉子补了一句:“从你走入别墅开始,你就会看到一个红色光点偶尔闪一下。你进入地下室以后,那光点闪到的最深处的位置,便是我们的狙击手能够射杀嫌犯的射程极限。” 我那搭着单肩包的手紧了一下,包里面,有我想送给某人的小小礼物。它是否珍贵我不得而知,但它应该是沉重的。接着,我没有反对,冲他俩点头。因为,我必须要接受的事实是,对罪恶的一丝丝放纵,换回的便是更为可怕的后果。这是连李昊这种代表着正义的人,都无法幸免的。而瑾瑜,她又是否是罪恶呢? 我必须承认,答案是。 “好了,你们进来吧。不过,我不希望看到你们的时候,还有其他人也出现在我视线中。那样,我会不开心的。”乐瑾瑜的声音从地下室传来,与最初我所认识的她的声音相同,如同初入世,清脆、响亮。 “沈非,看来你说的是对的。”邱凌笑了,“不是每个恶魔都和我一样,要装成一个神神秘秘的模样。” 说完这话,他身子向我倾了倾,在我耳边小声嘀咕了一句:“如果一会儿地下室里出现了你不可能想到的场景,希望你能够保持镇定。” 我“嗯”了一声,对身后的赵珂以及那几名严阵以待的武警看了一眼。赵珂冲我点头,往后退了一步。 “瑾瑜,我们进来了。”我将之前放入口袋的那瓶依兰花精油的瓶盖拧开了,洒到自己衣袖上。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或许,或许瑾瑜会喜欢吧。接着,我朝前迈步了。邱凌没落下,铁链声响起,他脚步依旧细碎,那“哗啦啦”的声响也越发细碎。 “哗啦啦!哗啦啦!”几年前的那个下午,我端坐在看守所的审讯室里,邱凌一步步走向我的世界……而那会儿的文戈,生活在我那间紧锁着的房间的小小盒子里。而那会儿的乐瑾瑜,刚拿到即将调到海阳市精神病院的调令,满心欢喜。 世界,或许在那天就已经做好了预设。看起来毫无交集的三个人,因为爱与恨而萦绕到了一起。之后,这三个人的人生,纠缠,纠缠…… 邱凌最先踏上往下的阶梯,铁链也变换了节奏。我跟在他身后往下行进,感觉如同从人世逐步走入地下。而地下,又会有什么呢?死去的人们,与变成了魔鬼的天使吗? “又见面了。”走入地下室的邱凌语调轻松地说道。 “是的,又见面了。”回话的瑾瑜,坐在地下室最深处的一把深红色靠背椅上。而她的身边,还摆着另外一把一模一样的靠背椅,在那张靠背椅上…… 我大口吸气,大口吐出。我不知道这一刻我衣领上别着的摄像头的另一端,刑警们看到这一刻我眼前一幕时,是否会不寒而栗。 应该不会,因为……因为他们并不认识一个……一个叫作文戈的女人。 “瑾瑜,你疯了。”我明显感觉到自己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声音颤抖得很厉害。但我没有断断续续,也没有抓狂流泪,“瑾瑜,你真的是疯了吗?你怎么做出了这……” “有什么问题吗?”这一刻的乐瑾瑜,穿着素色有着花边的长裙,银色发丝上还别着一个闪着光的夹子。她笑着,宛如纯真,宛如无邪:“我觉得做得挺好的,是请工艺美大的一个老教授做的。” 说到这里,她抬起手,伸向旁边靠背椅上的“她”:“不像吗?沈非,这难道不是你魂牵梦萦的文戈姐吗?” 我不懂如何接话了。我眼前所见的画面,这一刻怎么会显得如此诡异?又怎么如此令人毛骨悚然呢? 那张乐瑾瑜身旁的椅子上,坐着一个穿着蓝色牛仔裤与红色格子衬衣的真人蜡像。而这蜡像所临摹的人,是文戈。 是的,和乐瑾瑜一起端坐在地下室角落靠背椅上的是一个蜡像,一个文戈的蜡像。 邱凌的笑声,在这有着烛火闪烁的诡异环境中,显得越发令人恐惧:“嘿嘿!沈非,之前你不是说乐瑾瑜不会像我一般变态吗?目前看来,我远不如她才对。”说到这里,他望向了乐瑾瑜:“假如我没猜错,在你心里,这蜡像一度是有生命的吧?也一度是你倾诉自己对沈非爱意的对象吧?” 瑾瑜在笑,笑如花,如画。但银丝与红色椅子交辉,又令这如花的画面分外异常。 “难道,就允许你们捧着她的骨灰哭泣,不允许我对着她的蜡像说话吗?况且……”瑾瑜的手在文戈的蜡像上掠过,“况且,你又怎么知道文戈的灵魂不会偶尔停留到这里,来听我的话呢?” “所以……”她语气猛地变了,“所以今晚这地下室里,可能并非只有我们三人,而应该理解成为有四个人。这第四个人,便是你们这两个臭男人此生的最爱——文戈。至于她们嘛——”她朝一旁地上横躺着的三名紧闭着眼睛的女精神病人,以及一捆灰色的雷管瞥了一眼,“放心吧,她们听不到任何一个字,也不会发出任何声响的。” “瑾瑜,放人可以吗?然后,我领着你出去自首。我会给你请律师,也会领着你去做精神鉴定。我依旧相信,你堕落的程度不深,美好的未来,还是有机会眷顾你的。”我咬了咬牙,张口说道。 “听起来似乎挺好的。”她笑了,依旧如花,如画。接着,她的鼻头抽动了几下,“嘿!看来,沈医生您还为了说服我陪你走出去,特意喷上了能够迷惑情窦初开少女的精油。可惜的是,我如果依旧选择不归呢?” 我再次咬牙,吸气:“瑾瑜,我可以等你,也愿意候你。我没有给予文戈的一生一世,或许可以给予你。” “滚!”她厉声喝止,“我不在乎,沈非,我压根就不在乎。你不要以为自己真的那么伟大,也不要以为自己就是无私与代表着光的使者,想用你的悲悯与恩泽抚慰别人。你以前不是想用你自以为是的光芒拯救邱凌吗?结果呢?而此时此刻,你又想来拯救我吗?” “沈非,一般这个时候,心理医生都应该说上这么一句——乐小姐,我们能谈谈你的童年吗?”邱凌冷不丁地这么穿插了一句。 “是吗?”乐瑾瑜冲他扭头,“我的童年如何呢?我的童年如何呢?” 她抬起手,拨弄了一下头发:“邱凌,你不是总觉得自己悲惨吗?但实际上呢?所以,你之前每一次跑到我面前,如同一只可悲的老鼠一般,说着你那些自以为悲惨的过去的时刻,在我看来,不过都只是如同某位哀伤着的怨妇为赋新词的强说愁罢了。是的,是我一步步引诱出了你心底的恶魔,指引着你走向沈非的世界,最终,放出了梯田人魔这么个猛兽。但真实的你,从小有家人疼爱,有家人管教。之所以你会一步步走到现在这步田地,最大的问题还是你咎由自取。你心中有洪水猛兽,才会有最终的放肆暴虐。” “但……但是我呢?”她那在文戈蜡像上摩挲着的手收回了,并捏成了拳头,紧紧地,紧紧地将真实的她深锁了,“我并没有选择成为罪恶的化身,也只是想要拥有别人能够拥有的普通生活。我努力地学习,学习包容,学习感恩。我敞开心扉,让阳光走入我的世界,以为能够驱散内心深处的负面情愫。沈非……”她开始扭头向我,眼眶中有了晶莹的闪烁,“沈非,你不是接待过很多很多来访者吗?你不是弗洛伊德的虔诚信徒,坚信创伤都能够被抚平的吗?那么,为什么我这么这么努力了,也这么这么感恩了、包容了,到最后,我依旧一无所有,最终蜕变成今夜这个模样了呢?” 我摇了摇头,将视线缓缓移动,望向了在烛光中诡异无比的文戈蜡像的双眼。我再次吸气,也再次深深呼气。这一次,我并没有思考应该如何用专业知识与技巧,来对眼前的人儿进行疏导。 “你心中有光,哪儿都是天堂。”我小声说道,“这句话,相信我们都熟悉吧?” “有点土。”邱凌点头。 就在这一刻,在距离乐瑾瑜座椅往外大概4米远的位置,红色光点出现了,并转瞬消失。 我的心如同被揪了一下,话语继续:“这是心理咨询师们最喜欢说的一句话,也一度是陈蓦然老师在每一届新生的第一堂心理学大课上,都会大声说出来的句子。但实际上,我们又有谁能够真正明白这句话呢?” “我觉得我一直能够明白这句话。”邱凌一边说着,一边朝前迈步了。在他的前方,有一个小小的不锈钢架子,架子上,有一个黑色皮袋。解剖刀的银色长柄,在那皮袋外闪烁。 “但你,我,包括她,又有谁能够真正做到呢?”邱凌抬手了,将那铁架朝着乐瑾瑜那边推了推。他没推很远,却正好推到了之前那个红色光点出现过的位置。也就是说,如果乐瑾瑜走到这不锈钢架的位置,那红色光点正好能够瞄到她的头部。 邱凌弯腰了,进而蹲到了地上,将自己已有白发楂的头颅,朝向乐瑾瑜的方向:“瑾瑜,你不是想要我的命吗?你可以开始了。很多东西,我们都做不到的。有很多很多的心理咨询师,为什么选择这个行业,最初都不过是自己心理上出现了诸多问题,希图通过学习心理学来进行自我治疗罢了。那么,我们是不是可以理解为,诸多学习心理学的人,他们其实都不过是不敢对外人真正打开心扉,因自闭而入了心理学的世界呢?” “或许是吧?”乐瑾瑜应道,她将臀部微微挪了挪,并从椅子后面掏出一个像遥控器一样的黑色盒子,自顾自地耍玩着。 “我深爱文戈,无法自拔。我也深锁这一秘密,独自耗着。而你——乐瑾瑜,你我一样,天性淡漠,不懂移情。于是,你深陷于你对沈非的暗恋中,无力挣脱。至于沈非……”蹲着的邱凌扭头看我,眼神中却闪出了那久违的狡黠。那一刻,我瞬间意识到,他肯定也看到了那个红色光点,并猜到了什么。 他继续着:“至于你沈非,你其实比我和瑾瑜更为严重。你不敢面对,选择自欺欺人地逃避。那么,这在外人看来,我们是不是都是偏执,都是傻瓜呢?” 他笑了笑:“瑾瑜,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一直都知道。你自责于我犯下的所有罪恶,觉得只有亲手将我屠戮,才是你的最终解脱。这几天所发生的一切,我也知道了个大概,更能猜到你想要一种自以为的救赎。此刻,我就在这里了,你伸手可及了。” 他望向那具文戈的蜡像,依旧微笑:“瑾瑜,动手吧!我早就想了结了,一度也想以自杀而了结,不愿意被人清算我的罪孽。可今晚开始,我改变决定了。我已然愿意,接受外界惩罚而死去。像牲畜也好,像草木也好,都无所谓了。” 说完这些,他往外挪了挪,那颗头颅,继续朝向乐瑾瑜。 “不!你不应该改变决定。你也绝对不会愿意以接受惩罚而死当成自己的落幕方式。所以,我才会在这个夜晚做出这所有的一切,目的只是令你为自己做的恶付出代价,接受惩罚而死才对。”乐瑾瑜厉声喝道。 “瑾瑜,人都会变的。况且,这在我而言,行到末路,以何种方式迎接,还要计较干吗呢?”邱凌摇着头,“就当我明白了什么是忏悔吧!” “那好吧!让我来行刑,与让警察来行刑,区别似乎也并不大了吧?”乐瑾瑜苦笑了,她身子向前,似乎就要站起,就要上前。是的,她会握起那柄解剖刀吗?但……但是在她握起那柄解剖刀的同时,她的身体也会正好置于那红色光点能够瞄准的位置,而枪声,也将在那一刻响起。 “瑾瑜!”我朝前走出一步,大声说道,“瑾瑜,你爱我吗?” 她愣住了,紧接着,她表情一度浮上惊讶,望向我。 半晌,她仰脸,笑了,但眼眶中闪烁着晶莹的光芒,热泪滑落。 “我爱你吗?沈非,你在问我,我爱你吗?”她直视向我,“你觉得呢?你觉得我爱你吗?这个问题,同样我也自己反复问自己,无数次。我爱你吗?” “你爱我吗?如果你爱我,那么,爱人的陪伴,难道不能成为拯救你心底恶魔的唯一法器吗?”我又一次大声冲她说道。“我爱你吗?嘿!我爱你吗?”乐瑾瑜来回重复了几遍这句话。 “我想,我并不爱你。”她眼神终于回归犀利,望向我的眼神如同射入我的思想深处,“不单单是我不爱你,同样,邱凌也并不爱文戈,你也没有你自己所认为的那样,深爱着你的亡妻。” “哼!”邱凌冷笑了。 “可以别打岔吗?”乐瑾瑜很不客气地瞪了地上的邱凌一眼,“事实如此,邱凌,你不要反驳。同样,也包括你——沈非。” “情感是什么呢?马斯洛那五层需求中的一种而已。在情感以下,是低级的动物需求——生理以及安全。在情感之上,尊重需求与自我实现,也都显得那么大气。那么,情感到底是什么呢?亲情、友情、爱情,甚至包括性亲密,又都算什么呢?况且,在你我他三个人各自的世界里,爱与归属的需求又真的那么重要吗?” 她声音越发大了,近乎嘶吼,声嘶力竭一般。那眉目似乎即将爆裂,眼神中燃起了某些令人觉得不可理喻的激动。我想打断她,但又不敢打断。因为我明白,这是一个真实的乐瑾瑜,正在释放。也是她最为真实的思想,正在宣泄出来。 “我们爱谁呢?爱别人吗?并不是吧?那我们到底爱谁呢?”她继续叫嚷,“到最后,我们又是否思考过这个问题呢?” “你——邱凌。”她抬手,指向地上那蹲着仰视她的人,“你有资格说自己的是爱吗?你不断地欺骗自己,用各种各样的理由,来为你自以为的大爱充当华丽外衣。实际上呢,你最爱的人,难道不是你自己吗?文戈的生与死与你何干呢?你关心的,只是你要用自己的方式来诠释你那句‘爱是我邱凌一个人的事,与世界,与众生无关’。去你的,邱凌,去你的这些谬论吧!你只爱你自己,只关心自己的感受,关心自己是否会难过,是否会伤心。邱凌,你什么都不是,你真的什么都不是,更别说有什么资格来说出爱这一个字。” 她深吸一口气,然后呼出,扭头望向我:“沈非,嗯,这个令我一度心碎心伤的沈非,你又懂爱吗?你所对于文戈姐诠释着的爱,为什么始终让人觉得是那么自私,又那么悲催呢?刚才,你不是说,爱人的陪伴,才是驱走人们内心阴暗的唯一方法吗?但为什么文戈姐会选择自杀呢?为什么我在那太平间捧起的她的头颅上,有着咸咸的液体呢?沈非,只可能是你有什么地方没有做好,没有想到。不过你不用自责,那不怪你。当时的你,风华正茂,年岁也还正好。你的人生顺风顺水,又怎么可能留意得到身边人内心深处深藏的淤泥呢?最终,文戈走了,你哭泣难受。但接着呢?接下来的你又做了什么呢?”我垂首,不知道如何应答。 “你选择了否定,用否定让自己的心不会那么疼痛。那么,这一刻的我如此大声辱骂你,说你真正关心与爱着的人,不过是你自己,这话又是否有错呢?”她再次深吸气,顿了顿,摇了摇头,“沈非,你只爱过你自己。真的。包括你这一刻自以为如同天使般走入这地下室里,来尝试拯救我,也不是因为你内心有爱意。或许,只是你不想让自己的后半生,我成为你心中的一道疤,一个不能被谅解的辜负。” “最后,也应该开始说说我自己了吧?”她抬手,用衣袖去擦泪眼,这一动作如同一个无助的孩子,让人更觉怜悯。 “我懂爱吗?我又爱过谁吗?”她摇头,“我和你们一样,只爱自己,也只愿意接受自己给自己设置好的爱。” “瑾瑜,或许,我们都太偏执了。”邱凌叹气了,将头越发往下,似乎不愿意面对这个世界。 “偏执并不是错。”乐瑾瑜摇头,“弗洛伊德,一位毒瘾者,一位厌女症的大男子主义者。他的偏执,难道不是超越了我们这些人之上的吗?他为什么能够成为真正的心理大师呢?那么,我们这几个人的偏执,又算得了什么呢?” “瑾瑜。”我终于打断了她,因为我耳朵边挂着的那个与外面警方联系的耳机里,有了汪局催促的话语声。 “瑾瑜,我能够送你一个东西吗?”我边说边将一直挎着的那个单肩包上的扣子解开。 “不能。”乐瑾瑜近乎决绝地打断了我的话,“我不想接受你任何方式的治疗,也不想再接受你任何方式的好了。因为你不欠我的,我也不要你还,也因为……” 她笑了,泪眼婆娑的她笑了:“也因为我和你们俩一样,是心理学学者,也精通于各种肢体语言的解读。” “很不幸的。”她的笑开始变得狰狞起来,“很不幸的是,从你们走入这地下室的一刻开始,我就留意到你们俩的目光同时聚焦过一个位置,而那个位置,有过一个红点。那么,我是不是可以解读为——你,沈非,已经成为这地下室外想要将我一枪击毙的警察们的帮凶呢?” “既然是你想要的,我想……”她就那么没有预兆地猛地朝前冲去,“我想那就是我最后要去的地方。” 她朝前冲去…… 我声嘶力竭…… 枪声,响起了…… “瑾瑜!”我眼前的她依旧如花,依旧如画。血水,从她后脑勺喷出,洒向角落里端坐着的没有生命的文戈蜡像上。 她的目光,在最后一刻并没有锁定在我身上,并不是锁定在所有人都以为的她唯一留恋的这个我身上。而是…… 而是我这一刻手里已经扯出了背包里的那个,那个布满了缝补痕迹的,来自风城市孤儿院的布娃娃。 火车的轰鸣声再一次响起了,面前的银发女人微笑,如花,如画。她对我摇头,喃喃细语:“你不欠我的,我,我也不要你还。” 白光袭来,她幻化,漫天花瓣飞舞起来。 我不想辜负。 但我始终在辜负。 第十三章 尾声 今天是邵波结婚的日子。很凑巧,去年的今天,正是邱凌被执行枪决的日子。那天下着暴雨,让他的死变得很冷清,没有人围观,也没有人喝彩。他的尸体,和他自己预期的一样,如同牲畜,摔向泥水中,溅起的脏水,令武警战士的裤腿沾上了点点滴滴。 于是,去年的昨天,便是一个叫作乐瑾瑜的女人,用她自己的方式,来结束自己生命的日子。她的生命匆匆,浮萍般过了。到最终,她的银丝上,被血色蔓延。曾经美丽过的容颜,也被撕裂。她那冰冷的躯壳,安躺在尸袋里。我陪了一整夜,也给她说了一整夜的话。而那晚,她的尸体上始终有着血腥味也无法盖住的鸡蛋花精油的香味。鸡蛋花的花语是新生,但,却不是她的新生。 始终,没有一个人,会是另一个人的永恒。也没有一个人,是另一个人的所有。我们在尘世中来回蹉跎,笑过哭过,都只是年轮中的一圈一圈罢了。过去了的,最终成为记忆中的图片,被锁入潜意识深处,不再被轻易记起。 “沈非,以后,你我还是兄弟相称。”邵波穿着那套笔挺的新郎西装,把我拉扯到角落里,小声嘀咕道。 心理大师(出书版) 第87节 我笑了,扭头去看不远处正同样微笑着看我的韩晓。她眸子里有一种无法言喻的浓厚,是我曾经拥有过的,也最终失去了的。 我耸了耸肩,将手里高脚杯里的红酒抿了抿:“不像话吧!今天是你和韩雪结婚的日子,之后我和她的女儿也走到一起的话……嗯,这辈分……不管怎么样都不能乱,我还是得叫你一声叔叔吧。” 邵波翻白眼,正要吱声,一旁歪着脖子的李昊冷不丁地出现了:“你们两个小白脸在这儿说啥呢?” “谁小白脸了。”我和邵波差不多同时冲他瞪眼。 “哦!我这臭嘴。”李昊边说边咧开他的臭嘴直乐。几个月前他出院后,脖子就一直有点歪,据说还要持续好几个月,这让他看起来有点滑稽。 “沈非,我们出去走走吧。”这时韩晓走到我身边,冲我小声说道。 “嗯!”我点头,并一本正经对着邵波道,“叔我和韩晓先走了。”“滚蛋。”邵波很愤怒,“沈非,今天老子生日……啊呸,老子结婚,你是不是也得给我说上一句什么祝福的话呢?” 我笑了,他身后,教堂的落地窗外,世界明亮整洁。 “你心中有光,哪儿都是天堂。”我扔下这句,与韩晓转身。 是的,你心中有光,哪儿都是天堂。 后记 这条街上有三家面包店。 三年前,我开始构思沈非与邱凌的故事时,在旁边大楼上班。从家走到公司要15分钟,我想着每天清晨走走可以很惬意,后来发现城市里轰鸣车流的尾气让人心烦。 那之前,我在这三家面包店吃了两年的早餐,这比我的上一份工作好,因为在另一个三年里,我在同一个店里吃同样的蛋挞,同样牌子的牛奶,吃了三年。 其实,我很依赖一成不变的生活,将自己绑进一个狭小的盒子里。我会顾忌这盒子里一切的感受:比如陪伴了我五年的t恤在缅怀与我一起快乐的时光,期待再次被临幸;比如写了五六本小说的笔记本无法再用了,但它依然想问我尚能饭否。我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念念不忘,也明白自己为什么与过去了的总是难舍与难分。因为,那时候的我伸出手来,掌心空空荡荡,对所有的陪伴,都心存感激。 于是,我写完了《心理大师·深渊》。属于我的沈非、邱凌、乐瑾瑜……都微笑着和我道别了。今晨,我又来到这条街上,一样的面包,一样的黑咖啡。 这套餐便宜,尽管我低血糖。我没等对方告诉我多少钱,就准备好了零钱。似乎,我不用仔细回忆这价格,一切都是习惯而已。那么,接下来的日子里,我要对某几个习惯挥挥手了,而这些习惯,都是关乎这三年里,所构画的人儿的…… 世界,每天都在变。谁又能说自己始终初心,始终如一呢? 说笑看风云,物欲横流都是身外,可能吗?在一个台阶与另一个台阶间艰难跋涉,沿途的欢喜艰辛,在自己看来是传奇。那么,那所谓的故事掩盖下的最初的模样呢? 我又坐在这条街上的这个面包店门口,喝着苦涩的黑咖啡,耳边是陌生的音乐,周遭是陌生的人。 我们在固定的地方流浪,收获着小小的快乐、小小的悲伤。我们依旧没有翅膀,望向的远方其实那么肤浅。身边会越来越冷清,说话的人都不见了。每天胸腔里憋着一团黏糊糊的东西,憋得很难受,好像随时都会爆炸。人前,却又积极乐观,如同自己就是自己那翻云覆雨手,命运尽在掌握。 其实呢? 始终是微尘,等着风。 热爱飞翔罢了。 嗯!你心中有光,哪儿都是天堂。 钟宇 完稿于2017年3月9日